第二天他一早到了公司。(1 / 2)

晚儿 未知 16692 字 2022-02-18

九时正乘电梯往十三楼董事室。

一进接待室先有小秘书来招呼。

随即大秘书迎出来笑着说:“林先生早。”

这位大秘书,地位可要比闲杂部门的小经理高上若­干­等级。

“请进来。”

林子良跟着她走进董事室。

一进门子良便看见个五短身材的人拄着拐杖靠大玻璃窗背着客人站看着风景。

是他了。

他蓦然转过头来,子良与他打了个照脸。

他头发斑白,脸­色­黝黑,并非俊男,但是子良亦不觉得他特别丑,时代进步,人们注重一个人的内涵已多过外表。

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洞悉天下事的眼睛。

子良必恭必敬地说:“林先生早。”

他笑笑,“你叫林子良?”

子良答:“正是。”

“与我同名同姓,祖上籍贯何处?”

“原籍安徽,不过祖父那代,经已移民加拿大。”

“那我们不是同乡。”

子良欠一欠身。

“你在财务部工作。”

“是。”

“好好的做。”

“知道。”

“呵,对了,周末有空吗?请拨冗到舍下便饭。”

子良内心充满一千个疑惑,起码有三百个挂在脸上。

对方看到了,笑一笑,说:“同事之间吃顿饭,并不是大不了的事。”

现代年轻人最最直率,索­性­说:“可是我们地位这样悬殊。”

对方拍拍他肩膀,“但是,一样得为公司赚钱。”

真是高手。

“星期六见。”他叮嘱道。

子良仍由秘书给送出来。

对方是怎么发现他的?公司里千余个职员。

子良向梁忠讨教。

梁忠脸­色­郑重,像是有不祥之兆,“小伙子,我劝你不要去,并且尽快转份工。”

子良只是笑。

“你好端端一个人,何必牵涉在这宗复杂的事情里。”

“忠伯,那件事情早已过去,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小伙计。”

梁忠叹口气,“不听老人言。”

子良又笑。

“你要步步为营,切莫轻举妄动。”

子良恭敬地说:“是。”

约会时间接近,他反而镇定下来。

赴约当日,董事长派车子来接他。

呵,就是这幢华厦。

经过廿年风霜,外墙有点古旧,攀藤植物爬满半边墙壁,大门打开,子良谨慎地踏进去。

也就是这扇大门,子良怵然惊心,他仿佛看到串串滴滴的血珠,一直爬向长窗,有一个惶恐寂寞的灵魂,想挣扎奔向自由……

“请坐,林先生马上下来。”

子良这才抬起头,应一声。

不消一会儿,主人出现了。

仍然穿着深­色­西装,脸­色­同衣服的颜­色­差不多,他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子再问:“林先生,今晚没有别的客人?”

他答:“还有一位女客,不过,她还没有准备好。”

子良又一怔。

两男一女,这算是什么饭局。

主人忽然仰起头笑起来,“二十年前,我先后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林子良,另一个叫李敏儿。”

子良的心咚一声大力跳。

“真巧,今晚的两位客人,你叫做林子良,而她,正是李敏儿。”

子良尽量维持镇定,“也许,这两个名字太过普通了。”

“是吗,”主人眯起眼睛,“你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夙缘?”

子良只勉强的笑笑,他想赶快吃完这顿饭,速速回家,听从梁忠之言,另外找一份工作。

只听得主人扬声:“敏儿,敏儿,你准备好了没有?”

楼梯角落传来娇俏而不耐烦的声音:“得了,我这就来了。”

主人家感喟,“老夫少妻,我把她宠得不象话了。”

子良又一次意外。

“敏儿是我的未婚妻。”

倩影在梯角出现,子良心底一阵寒,他可以想象到,这情景同廿年前一模一样,另一个林子良,亦由同一个主人带返家中,介绍给李敏儿认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否下意识要安排一出又一出的悲剧上演?

“催我作甚?”

子良看到了李敏儿的脸,真的呆住了,她非常年轻,非常的美,高佻身段,长而发的秀发如云般垂在肩膀上,眉梢眼角,充满风情。

子良一直喜欢比较清纯的女子,但此刻,他却深深被这名尤物吸引住,他吃惊地退后一步,忽然明白到不能自己这句话的真义。

“我来替你介绍,这是我们公司职员林子良,年轻有为。”

“什么,你也叫林子良?”女郎很放肆,不似有教养的样子,由此可以联想到她的出身。

子良沉默地坐下。

主人一拐一拐地去为客人斟酒,子良看到女郎的目光露出不屑以及厌恶的神­色­来。

子良忽然知道了真相。

整件事由林子良导演,其余一男一女,不过是受他牵线摆布的配角。

幸亏他预早知道剧本布局,剧情发展,否则,历史只怕要重演。

这时,子良缓缓站起来,“林先生,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这顿饭,改天再吃吧。”

主人好不诧异,象是不相信剧情会忽然变卦,剧中人会突然辞演,“喝杯酒也许会舒服点。”他过来劝道。

谁知女主角也站起来说;“人家要走,就让人家走吧,反正我有事要出去。”

子良更乘机说:“那我告辞了。”

他无礼地走到大门前,自己开了门就走,门没上锁,他出了生天。

背后,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子良逃一般地奔出私家路,他走运,在路口就截到一辆计程车。

回到家中,喘息半晌,立刻写了辞职信。

让那个林子良,再去找别的林子良做替身吧。

梁忠的忠告,没齿难忘。

宇宙公司并没有挽留子良,大机构制度一向如此:谁要走,尽管走。

一个月后,林子良离职。

子良很快找到新的工作。

三个月后他看报纸的娱乐版,发现一张面孔,正是他见过的新李敏儿,她已参加本年度香江小姐选举,被记者捧为热门中热门。

看情形她也找到了新工作。

隔了二十年,时势到底不一样,子良觉得十分宽慰,他放心地合上报纸。

幕后

健健第一天到化妆间,就有人笑说:“你是英姑的外孙吧,现来承继英姑的事业了。”

英姑这时笑道:“各位多多指教,小孩子,不懂事,出来学习,手脚灵活,讨人欢喜的话,就让她­干­下去,也算是一门手艺。”

健健十分讶异,外婆这种口吻象武侠小说中江湖卖艺人物横手打招呼,请求各界父兄叔伯多多包涵。

那日返家,英姑便教训健健,“这个圈子里的人,说真了,个个都是江湖客,礼多人不怪,在家叮嘱过你什么?多做事,少开口。”

健健唯唯诺诺。

时光象是倒流了一百年。

然而在摄影棚内,其实没有天没有日,导演与编剧把朝代与岁月拨在什么时候,所有工作人员便乖乖走进时光隧道,去到指定的时间地点。

健健觉得水银灯一亮起,摄影棚是另外一个天地。

不分日夜,自然不理正常朝九晚五标准上班时间,昏天黑地,只有做的份,有时时间过得特别慢,熬得金睛火眼,天尚未亮,有时过得特别快,跑来跑去一顿忙,已是第二天傍晚,不知不觉,不眠不休已近三十多个钟头。

英姑的工作,是负责替女主角梳古装头。

这一梳,便是三十年。

凭一双手,带大女儿,又带大外孙,身边还有节蓄,食用不愁,健健十分佩服老人家。

她­精­灵、敏捷、­精­明,所以在这个行业生存得那么好。

健健小时跟她到片场看过明星,这是电影皇后,那是影坛公主……近距离看去,也都是平常人,各领*十年八载。

过一阵子又换一批人,衔头依然不变。

健健数一数,面孔已经撤换过五六届,但英姑仍然是英姑。

几年前又开始盛行美术指导,各施其法,指挥如意,不过老英姑仍是老英姑,地位巩固。

年头她同外孙说:“老在商行打字也不是办法,十年八年也出不了头,不如跟我学门手艺。”

健健不响。

“抑或到英国去跟你后父过活?随你便。”

穷家女能有什么选择,健健陪笑,“我就学梳头吧。”

感觉上真不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行业。

因梳的不是真头,乃是假头。

英姑自一只铁皮饼­干­盒内取出一顶假发,用针把它固定在木人头上。

饼­干­盒起码有廿年历史,颜­色­漆剥落,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穿红­色­古装衣服的外国鬈发小男孩在吹肥皂泡。

假发梳好了才戴到真人的头上去,尽量与真发配合,看上去越逼真越成功。花很多时候。健健看古装电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这种发髻满布珠翠,高达尺许,动辄梳弄三两小时才成事,可是你别管,不论是侠女、女鬼、名妓,统统戴着它们走来走去,不晓得由什么人打理,观众亦不以为忤。

这是一个以假混真的行业,只要不穿崩,只要看上去煞有介事,就算得道。

英姑示范了几个窍巧,“甫入行,那个电影皇后年纪同找羊不多,现今年入千万的红女星年龄与你相仿。”

收入那么高,感觉一定是好的吧。

“那要问她们才知道了,一般来说,一代比一代聪明,很会理财,也十分理智。”

正式做助手的第一天,健健已经得到一个好的开始。

女主角迟到,英姑正忙别人,嘴里一直说“马上来,马上来”,手却不动,以示公允。

那美丽的女演员等得不耐烦,便向健健招手,“你,请过来,帮我梳一梳头发,吹­干­它。”

她留着把长发,在家洗了才来,健健立即拎起工具箱子过去。

“慢着,”那女郎笑笑,“我有私家梳子。”

但是那把长发已经梳洗烫染过度,焦黄开叉。

虽然梳假头,英姑也着外孙去读了三个月的头发护理课程,健健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用凉风吹­干­女主角的头发。

英姑曾说:“无论你双手做些什么,最好不要让人觉得你的存在,不要叫人觉得痛、紧、重,以及不耐烦。”

也许健健就是遗传了英姑的巧手,女郎很满意,对英姑笑说,“你找到得意门生了。”

英姑乘机接手,“哪有你说得那么好,都叫你们赞坏了。”

拍摄当儿,每隔三两个钟头,女主角便叫:“健健,来替我看看。”

英姑给健健一个嘉许的眼光。

最使英姑满意的是健健从不主动开口与人攀谈,无论谁同她说话,她留神听,全部装在心底,并不置评,亦不发表意见,沉默如金。

这种美德很快为另一人发现。

他是副导演程杰。

他说:“假使人人的嘴巴象健健,天下太平。”

健健还有其它的好处,整洁、勤快,总肯做得比人多一点。

外婆教的:“不要吝啬劳力,切勿斤斤计较,设法做得比薪水超值少少,相信我,人人都会看见。”

说时容易做时难,很多人办不到,一贯扬言“老板给得那么少,何必做奴才卖命”,怕吃亏,短视,没看到浪费掉的光­阴­纯属自己,苦­干­的工作成绩也属于自己。

程杰约会健健。

健健征求外婆意见。

英姑感慨,“你算是乖女孩,这种事还会来问准大人,程杰这男孩子不错,是个正派人物,你尽管去好了。”

程杰喜欢欣赏她,健健可以觉察得到。

比较熟了,话仍然不多,散步时一前一后,尽在不言中的样子,别有风味。

他的头发长了,她趁工作量轻时帮他修剪。

好几个男演员看见,追着问是哪间发型屋的杰作,开头程杰不肯说,是旁人多嘴:“健健替他剪的,”传了出去,健健忙得双手不停。

英姑在一旁笑说:“好象真的一样。”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人家的意见是:“英姑有时还有些势利嘴脸,健健呢,不瘟不火,永远带一个微笑,才真的没话说。”

这个时候,健健入行已经接近一年。

跟着外婆接了十多部电影来做,马不停蹄,确是好帮手,上头吩咐下来的工夫,不但做得到,且有创新,由上至下,个个满意。

自然也有不喜欢她的人,为什么?关公也有对头人,不必细究理由,不过既然健健立定心思,不与人为敌,对方亦无可奈何。

她与程杰感情渐渐成熟。

程家开头持观望态度,程氏家长多多少少希望女方是个用脑谋生的人,印象中健健靠手作为生。

见过她,又十分欢喜,女孩容貌清秀,朴素可爱,是个稳重人,时下青年男女十三点占多,意见多得不得了,光说不做,颇叫大人吃不消,这女孩没有这种流行病。

因而默准。

聪明的健健,当然知道其中窍巧,只是不出声,她不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女孩、又懂得以不变应万变。

摄影棚里大学生越来越多,导演、编剧、摄影、演员、美指,许多均自海外大学电影、戏剧,以及其它学系毕业,到底是赚钱的好地方嘛,当然吸引到人才。

大致上来说,读书多些,人也大方合理些。健健不介意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有人因此心高气傲,咄咄逼人,健健便退后一两步避开这等锋芒,她懂得应付。

她实在学了很多,看了很多,领会了许多,外婆说得对,与困在打字室不可同日而语。使健健担心的是外婆的身体不比从前,最近老抱怨困。

程杰安慰她:“六十多岁了,你不能期望她同我们一样。”

他说得对。

“早上让她睡多点,零七零八的通告。你来接。”

健健点点头。

程杰很会逗她开心,拿着杯子当录音机的麦克风,扮记者访问她:“请问新进发型师傅,哪一位女演员最最漂亮?”

健健笑了,“都长得标致。”

“她们有没有内在美?”

健健又答:“想必不会令人失望,不过我与她们不熟,纯粹工作来往而已。”

“有人批评你——”

“自由社会,自由发表意见,多好。”

程杰大笑,“健健,我真佩服你对答如流,许多人应该跟你学这一分圆滑。”

过一会健健说:“率直有率直好处。”

“不一定,想到什么说什么,即是不尊重人,丝毫不考虑到对方感受,亦即是压根儿瞧不起人,有谁会相信他对老板也这么率直?”

健健心中释然,笑了起来。

她心情非常好,因而说:“我也来访问你。”

“请。”

“副导演先生,请问明年有什么计划?”

“成家立室。”程杰非常坦率。

“公事为先。”

“公私应当并重。”

健健笑。

“我当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晋升导演。”

程杰从来没有跟健健提过这一点,她不禁诧异地呵一声。

“计划正进行中,但是不想那么早公布,先着手搞好本子,然后找老板支持,唷,十划还没有一撇呢,不过你不会设出去。”

“拍什么题材。”

“无谓好高骛远,当然是人力物力可以控制的题材,题目作得大有什么用,编导演能力有所不逮,还不是非驴非马。”

健健颔首。

“做创作要知彼知己,彼当然是指观众。”

程杰的道理已十分通明。

“来,健健,给一点意见。”

“我?我在本行日子还浅,还没有资格发言。”

“怕什么,健健,说出来。”

“我不过管梳头罢了。”

“可是你心静、目明、耳聪,一定观察到不少。”

健健笑笑,“我认为无论是编导演,最好是为戏,不是为自己,最好的表现要奉献给戏,而不是为出突出自己。”

程杰听得呆住,健健讲得真好,简单,明了,在任何合作关系中,至怕有人不顾大局,忙不迭突出自身锋头,一边又企图把同事压下去,一有这样的人存在,整件事便会崩溃失败。

偏偏这样的人又多得不得了,如果是婚礼,他一定要做新娘,如果是葬礼,他要做死人。

程杰不禁摇头叹息。

“做导演得统领这班人,令他们安份守己,把事情做好,”健健摇摇头,“是非常痛苦的一份工作,因为这一行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散漫不羁。”

程杰苦笑,“你不是。”

“我?”健健微笑,“我是小卒子,怎么敢放肆。”

程杰坦白地说:“你在我心目中地位,可真的不轻哩。”

健健不语。

万花筒哈哈镜似一个行业,多少人在其中打滚,浮浮沉沉,上了岸的有,溺毙的也不少,健建决定学她外婆般安份守己。

过了秋天,英姑终于不得不到医院去作全身检查,报告出来,并无大碍,医生同健健说:“老人病,年纪大了,体力衰退,多陪陪她,减少工作,别太劳碌。”

英姑反而要安慰健健,“差不多了。”

健健惶然。

“听说程杰要开戏做导演?”

健健点点头。

“我替你担心,这一来,你俩的地位可悬殊了。”

健健看着远方,沉默片刻,她答:“我不会沾他的光。”

“他让你沾,你就名正言顺的沾,不要使意气,他若不叫你沾,也不要勉强,顺其自然,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不必死心塌地。”

健健点点头。

说时容易做时难,要这样磊落洒脱,真要有点智能才行。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不言语。

外婆身子不好,工作量大半落在她身上,忙得团团转,早出晚归,有时借化妆间一角尼龙*眠一眠又当一个晚上。

程杰忙着筹备策划新戏,更加抽不出时间,两人有点疏远。

关心的朋友问健健:“程杰的新戏,你不效力?”

“他那个是时装片,用不着我。”健健淡淡含笑说。

“男朋友的戏要多多留神呵。”

健健忽然保护自己起来,“大家都是好朋友。”

人家听了这话,知道弦外有音,不再言语。

程杰的电话来,她不一定在家,她也没时常覆电,怕他不方便接听。

外婆问:“他变了吗?”

健健答:“也许没有,也许只是没有时间。”

外婆点点头,“他觉得有比你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什么事都在老英姑的意料之中。

“你在忙什么?”

“女主角嫌头饰千篇一律,我把珠子拆散了,看看有什么新花样。”

英姑说:“把这几颗透明宝石串一起会不错。”

“可是,排个什么花式呢?”

“垂直做流苏吧,遮一遮她的高额头。”

“说的是。”健健笑。

那个晚上,她没有睡好。

她知道要失去程杰了。

听他要开戏,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过快比拖好。

才走了一年多,健健十分惋惜,她是那么喜欢他。

希望他的戏卖座,一炮而红,从此安枕无忧,千万不要跌将下来,打回原形。

生日那天,程杰派人送花到化妆间来,幸亏人少,健健悄悄把花拿到接待室,Сhā到空花瓶。

她实在不想张扬。

这也许是最后一束花,一种礼貌,一个简单的手势:“喂,叫道具去订束花送到……约三百元左右即可”,健健见太多了,根本不能算什么,人贵自知,切忌自作多情。

她希望他会来个电话,大家吃顿饭,但是没有。

就这样淡出了。

倒是女主角,特地买了一只别致的宝石胸坠送她,“健健,我记得你是这个时候生日。”

“谢谢。”

“英姑好吗?”

“她决定退休。”

“有你接班,当可放心。”

“我哪里能同外婆比。”

“在我们眼里,却是青出于蓝哪。”

健健需要这样的鼓励。

那日收工,走到片厂门口,听见有人叫她:“健健,健健,这边。”

许久没有听见这把熟悉的声音,健健鼻子一酸,转过头来,不忘挂上笑容,正是同戏子们接触久了,不自觉也沾染了习惯。

“程导演,好吗?”

程杰似没听出那一丝淡淡的调侃,兴奋的说:“上车来,我们一起去喝杯东西。”

健健只得上车去。

“这是我的剧本,请你过目。”

健健接过那厚厚的本子,“一定很­精­彩吧。”

“­精­彩?这种字眼不足以形容它,简直空前绝后。”

健健看着程杰,没料到他会头轻脚重到这种地步,十分吃惊。

程杰亢奋到极点,“我们日以继夜搞了个多月才把它写出来,它是有生命的一个故事,工作人员被它感动落泪。”

健健比往日更加沉默。

“我们一定会有个好开始。”

建健微笑。

他们在一个著名的茶坐落脚,甫坐下,程杰已经碰到熟人,身不由主地过台子搭腔,一聊半晌,留下健健一个人呆坐。

他回来,向健健道歉,健健识趣,“不如走吧。”

又有人叫程导演,他踌躇。

健健说:“我先走,你慢慢聊。”

程杰拉住她,“健健,你似不能分享我的成功。”

健健一听,真正呆住了,有三五秒钟,她觉得似有硬物塞在嘴里,作声不得,她想解释,想对程杰交待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只呆了一分钟,她忽然想通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夫复何言,还有什么好说的。

健健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人。”

也不理程杰听不听得懂,转头便走。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到了家,健健才发觉她把程杰空前绝后的剧本也一起带了回来。

她花两个小时把它读毕,毋须偏见,也觉得故事普通之极,她把它扔在一角。

第二天,她照常去开工。

程杰并没有成名。

他那套戏结果也没有开成,据说拿着本子到处找老板,处处碰钉子。

有接近半年的时间,他一点收入也没有,天天泡在影人茶座里,戴着墨镜,穿着时髦的衣服,之后,程杰沉寂下来。

健健与他刚相反,大有越做越旺的姿态,渐渐工作人员对她的称呼,由阿健变为健姐。

因为抢手,她的酬劳加了又加,还得排期轮候。

英姑笑,“没想到古装片又流行回来。”

健健应一声,“喻古讽今,比较容易说话。”

“健健,我下个月到英国情形,或许跟*生活,你不会反对吧。”

健健笑,“你也应该享几年清福了。”

“那么,这个摊子交给你了。”

健健点点头。

“有没有后悔入了这一行?”

“怎么会,”健健笑,“庆幸还来不及。”

“这圈子不容易找到理想对象。”

健健还是笑。

眼浅,还没有见到富贵荣华脸­色­就变的人太多太多。

又过了半年,老英姑正式移民英国退出。

健健做了接­棒­人。

忽然有一天,在外景地,正忙,她听得有人招呼她,“健姐。”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她放下工具,转过头来,看到程杰,呆住。

程杰搓着双手,“健姐,有事找你商量。”

他胖了,一年不见罢了,老了许多,代替从前那份刚健的是三分憔悴。

健健看着他,象是不认识他的样子。

女主角机灵,看到这种尴尬情况,连忙帮健健解围,“阿健,过来看看我的辫子,小程,你有什么话快说,人家正忙呢。”

程烹只得长话短说,陪一个笑,“我接了一个戏。”

健健呵一声,“那很好呀。”

“仍做副导演,”程杰欠欠身,“导演知道我同你熟,想问问你四月有没有期。”

健健一怔,连忙答:“我的期已排到六月。”

程杰急,“能不能挪一挪,我们下星期开拍。”

健健笑,“你说今年四月?我说的却是明年四月,对不起,实在不能够,你们找别人吧。”

女主角在那边一直叫:“阿健,还不过来,摆架子?”

健健飞似过去。

再转过头去,那程杰已经离去。

女主角这时冷笑一声,“这种人,活该!身在福中不知福,嫌人不够好?结果不负所望,可给他找到更差的了。”

健健十分感慨,原来她是次失意,人人都知道,只是包涵着,对她好。

女主角说下去:“我最看不得这等轻狂人物,抖起来?这么容易?”

健健不出声。

“最令人难过的是,平时看不出来,还以为他挺稳重可靠。”

健健终于说:“是呀,都掉了眼镜。”

三言两语,大家使把落魄的人物丢开。

“健健,说真的,你几时升为健姑?”

健健骇笑,“不要打趣我。”

“届时我已人老珠黄,”女主角叹息,“束之高阁,退位让贤,可是您老人家仍然稳居宝座,后辈统尊你称健姑。”

健健连忙说:“别打趣我。”

“这是真的,幕后人员工作生命长得多,若­干­年后,你可以写一本回忆录。”

健健只是笑。

“我来教你,你此刻起就作准备。把我们这些人的照片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将来一定用得着。”

“导演叫你呢,去试灯光吧。”

女主角这才放过健健。

建健蹲下,喝一口茶,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鬓脚已白,已成了一个中年人,大家真的健姑长健姑短地叫她,她仍然勤奋工作,安份守己,但人已经老了,三十年已经过去。

戏总是要做下去,人们看戏,人们也演戏,有时已分不清哪一部份是戏,又哪一部份是人生。

健健的头越垂越低,她似想看进将来,看看自己会不会有家庭,有儿有女,以及有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她还没有看到,已经听见美术指导大声说:“健姐救命,珠花掉下来了。”

健健连忙奔过去救命。

让我们做朋友

孙丽文结婚时并没有大肆铺排喧哗,亲友间误会她是同居不是结婚者为数不少。

两年后与文夫王立光分居亦无声张,很多人以为他们仍然是夫妻。

是姐姐丽虹先看出端倪来。

姐妹偶有来往,一年中,大抵有两三次,丽虹会大驾光临,到丽文处喝个下午茶。

都会人繁忙冷漠,姐妹情,止于此。

丽虹先是发觉公寓里有一间房间空出来,改作书房。

她不以为意。

数月后,发觉客厅中一套豪华音响设备失踪,而妹夫立光常常把玩的一具金­色­式士风也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床头再也不见立光的拖鞋、晨褛、杂物。

丽虹对着宽敞、明亮、洁净的公寓,顿起疑心。

她问妹妹:“立光呢,什么地方去了?”

“他人在香港。”

“他没有事吧?”

“不知道多好。”

丽虹放下一颗心,“屋子从来没有这样整洁过。”

丽文笑,“少一个人住,自然。”

丽虹呆呆看着妹妹,“立光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已经分居,他搬出去住已经有好几个月。”

丽虹闻言险些倒翻了跟前的茶。

“你从来没有说过。”

丽文面不改­色­,“你从来没有提。”

“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有什么,合不来,则分居,我们仍是朋友。”

“但我一直以为你们深爱对方。”

“同住是另外一回事,其中牵涉到大多细则,两个人都不习惯,还是独居方便。”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丽文看着姐姐,“没有人帮得了忙的事,公开无益。”丽文语气是淡淡的。

丽虹只比妹妹大四岁,感觉上相隔着一个代沟。

想真了,又认为妹妹有智能。

那些亲戚……真的,说给他们听。有个鬼用,这些年来,一不见他们出钱,二不见他们出力,独出一张嘴,背后嚼舌根不止,当着睑亦冷嘲热讽,一贯憎人富贵嫌人贫。

偏偏姐妹俩的老母亲最爱听闲言闲语,不但不支架,还时常掉转枪头,来同女儿过不去,奉无聊人的无聊话为金科玉律。

是不必说给任何人听。

私人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并非见不得光,而是不想发表。

半晌,丽虹才找到话题:“寂寞吗?”

“还好。”丽文根本不想多说。

丽虹只得说:“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找我。”

“对,姐姐,如无必要,不用提起。”

“你放心。”

丽虹告辞之后,丽文静默许久。

她最怕做两件事,一是锦上添花,二是解释误会。

刚才与丽虹的对白,牵涉到解释,她已经觉得累,人生在世,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统要自己负责,二十年来尘扑面,谁也没问过孙丽文冷不冷,热不热,苦不苦,累不累,烦不烦,气不气,哭不哭,可是一有什么事,每个人都要求解释,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丽文一早决定不陪这些闲人玩,­干­脆躲起来。

她横在沙发上看小说,沉迷在曲折的剧情中。

半晌抬起头来,才醒悟到客厅一片静寂,只剩她一个人,不胜唏嘘。

总会熬过去的吧,她放下小说,也许另外会有奇遇。

电话铃响。

是立光的声音,“没出去?”真是废话

丽文笑答:“出去了,这是电话录音。”

他也笑,“我想上来拿点东西。”

“你好象没有什么留在这里?”

“有,还有几套旧运动衣。”

“星期一我差人送到你公司去。”

“我明天想用。”

“那好,我等你,别拖太久。”

“半小时内到。”

多爽快,算是非常文明的了。

立光坐下的姿态象仍把公寓当作他的家,丽文细细观察他以熟卖熟的举止,暗笑。

难怪有些女友一分居便与前夫一刀两断,怕就是怕他们装出这种暧昧的样子来,女方若上进出息,他们便故意藕断丝连,女方若每况愈下,他们便即时掉头不理。

坏得不得了。

同事吴冰离婚五年,前夫不知恁地十分冷淡,一个电话一封信一句问候都没有。到吴冰忽然转运,一年内升了两次,前债统统还清,还薄有节储,换了大房子时,前夫出现了,换了中间人,要求吴冰贴补家用,因他与她有一个孩子。

什么样的怪事都有。

立光看见丽文嘴角那个淡淡的、若隐若现的微笑,便问:“在想什么?”

“丽虹来过,”丽文回过神来,“她问你去了哪里。”

立光警惕起来,“你没有说什么吧。”

“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诉苦?”立光试探。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的确还是朋友。”立光相常满意。

“是吗。”丽文那丝特别的笑意又来了,“朋友?”

立光站起来,进厨房做了两杯冰茶,递一杯给丽文。

他随即进储物室找到他要的东西。

丽文说:“还有几双鞋,也一并取走吧。”

“下次好了。”

“恕不代为管理。”

立光忽然说:“我认为我们是朋友,绝对不是敌人。”

“午安。”

“你要不要一起来打网球?”

“立光,假使还能做朋友,我俩毋须离婚,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要赶时髦,故作大方,真相是我俩无法共同生活。”

立光呆半晌,拉开门离去。

丽文知道他为什么来,他来看她,瘦了还是胖了,没有了他,有什么分别,有没有人替代他的位置,如果有,是谁,比起他,谁高谁低……

也算是一种关心。

许多人把前头伴侣轰出门去便忘记有这个人,一丝好奇都没有,永不再提。

丽文情愿王立光是这种人,大家好爽爽快快的从头开始。

晚上,她有约会。

几个女朋友一起吃上海菜。

天南地北,不知恁地,说到做手术头上,不约而同,展示起身上的疮疤来。

丽文全身完好,无权发言,只得静心聆听。

有人说痛得要死,有人说一了百了,一边吃一连谈,胃口丝毫不受影响。

丽文心静,忽然想到,噫,曾几何时,女­性­变得刚强若此,一脸悍然神­色­,详细形容,*如何被外科手术摘除。

“那,”一位女士边吃油爆虾边问:“手术后,算女人还是中­性­人呢?”

另一位笑:“靠医生给那一种荷尔蒙了,其实不必感触,咱们此刻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你说是男是女,抑或是­阴­阳人、中­性­人?”

丽文缓缓说:“真是的,父母生养死葬,全部缠我们想办法,咱们那些兄弟,头一缩,望老婆怀里一躲,一问摇头三不知。”

“听谁在诉苦,”大家笑,“丽文,你的运气算不错了,小俩口子,没有孩子,否则肩上又增加包袱,劳民伤财,哪一样不是你的责任,稍微有事劳驾到夫家的长辈,财力未到,教训先来:‘请佣人做,为什么不请佣人?’立刻撇清。”

“可是过节过年,一样盼媳­妇­去斟茶倒水,站一角侍候。”

“我顶头上司何尝不这么想。”

“反正多年来靠自己,问心无愧,管它呢。”

“叫什么甜品,酒酿汤圆可好?”

“加一个糖藕,吃死算了。”

真是至理名言。

散了会,吴冰悄悄问丽文:“你这个幸福女­性­还有心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吴冰劝道。

丽文握紧吴冰的手。

“生一个孩子,你可以全心全意爱他。”吴冰建议。

“很多女­性­不爱他,但是可以爱他的孩子,我办不到。”

吴冰并没听出语中跷蹊,“是你的骨­肉­,一定爱地。”

“我贪睡,不是带孩子人才。”

“考虑考虑,下半生往往比你想象中长。”

“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颗子弹­射­过来,我会扑上去挡在孩子身上。”

丽文大大诧异。

回到家,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扑过去……挡在他身上……

电话铃响,是立光。

“丽文,我仍然关心你,我们确是朋友。”他语气十分固执。

丽文大奇,“立光,你的通讯录足有一尺厚,名字上千,都是朋友,为何硬要把我算上一分?”

“我珍惜你。”

“你还没有找到新人?”丽文找到了原因。

“我不少约会。”

“那自然,你一向喜欢应酬,别担心,你总会碰到她的。”

“我没有担心,”立光有点烦躁,“听着——”

“晚安,立光。”丽文不想与他争执。

根本不应当结婚的。

但是她才廿三,他廿六。

两人是同属一间公司的见习生,被派到伦敦总公司受训一年,人事部以为两个都是男孩子,只替他们租了一间两睡房的小公寓,他俩只得暂时将就。

抵涉时是冬天。

丽文简直不相信天底下有那么可怕严酷的天气,天天晚上流泪,只想辞职回家。

立光很会安慰她,周末带她四处走走,自啤酒馆回来,带回一束雏菊,替她支付长途电话费……

在家,这种小伎俩不值一哂,在异乡,小动作即刻骨铭心,是这样开始的。丽文因无助而变得幼稚。

明媚的春天一到,名正言顺谈起恋爱来。

大半年过去,丽文成绩比立光好上几倍,反而要处处照顾他,但是情愫既生,已不计较。

他们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返回香港,两人同时升职加薪。

因没有参加婚礼,丽文的老母亲老是怀疑两人并无正式结婚。

丽文自己也有点恍惚。

太简朴了,有点不像真的,签一个名,交换戒指,事后那只单薄的九K金指环不知遗失在什么地方。

所以丽文把结婚证书镶进镜框里,搁梳妆台上,时刻提醒自己。

在公司里,丽文表现胜立光多多。

王立光终于转了工作,避开与妻子竞争的逼力。

丽文开始觉得他们根本是不应该结婚的。

是因为那个地方那个环境,使她认为她在恋爱。

不过是优美幻象导致内分泌失当,给她恋爱感觉。

在那个时候,不恋爱好似对不起自己似的。

美丽的公园,不费分文,对牢湖光山­色­,千红万紫坐一整个下午,互诉衷情。

雪景皎白,一条围巾两个人用,他握住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替她拨去刘海上结霜。

资料室宽大典雅,两人额头对额头用电脑写情书给对方。

秋天跳到落叶堆里打滚,到唐人街买廉价的作料做火锅吃。

有的是时间、闲情、力气。

一回来就得面对另一个世界。

丽文马上发觉,老板付出一百块非要自伙计身上得回一千块利益,老板加十块钱薪水,下属就得替他多赚一百块。

好几年来,她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忙!

公司替她搬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家。

亲戚上来参观。

她嫂闲闲地问:“订几年租约?”

丽文不防有什么枝节,据实答:“两年。”

嫂子笑了,很关心的说:“比三年好,一看形势不对,两年容易过,可以马上撤回小单位。”

半晌,丽文才听懂那山里山,弯里弯的意思:妹妹你今日暴发了忙不迭搬大屋,当心一头不小心直栽下来,不过,瞧你这种浅薄的人,一下子得意不去到尽头是不甘心的,啧啧啧,算了吧,至多两年后打回原形,也总算威风过。

这样的家庭教育。

可是她仍然同这班亲戚做朋友。一点血­性­也没有。所以忍无可忍,丽文不愿再与王立光做朋友,他只是她的前夫,她有权与他反脸,视他如陌路,把修养涵养撇到一边。

两年租约满了。

那嫂子记­性­恁地好,竟拨了一个电话给丽文,试探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瞬间两年,你们该搬家了吧。”硬是不信丽文可以在那所较为舒适的公寓里住得下去。

这时丽文已不是省油的灯,笑笑说:“您让我搬到何处去?外头房租动辄三五七万,还是续租吧,委屈点算了。”

那嫂子总算死了一条心。

丽文一直没有搬,她根本没有把公司给的房屋津贴用尽,住熟了一个地头贪方便,因循下来。

背脊中箭还得笑吟吟若无其事压下怒火讲风度,日久生癌,对立光不必了吧,通街都是朋友,谁还要同他做朋友。

他们根本不应该结婚。

一直那样想,却还跑到蒲昔拉蒂去配了只新婚戒,已婚有已婚的方便,已婚要有已婚的样子。

在本市,收入把一个人的阶级分得死死的,付什么价钱,取什么货­色­,品味、气质、质素,统靠金钱支持。

这一只指环,已同前一只大不一样。

立光却始终把他那只磨得几乎发白的指环套手上。

这是他可爱的地方。

他不嫌它寒酸。

丽文却把什么都换了:房子、汽车、衣饰,还有朋友。

姐姐丽虹说:“你真是很适应。”

她相信姐姐不会调侃她。

丽文答:“不适应要吃苦的。”

“可是这样适应社会的模子,怕要削掉许多尊严与理想,岂不是更吃苦。”

“尊严与理想在生活条件较好时都可一一拾回,但此刻若不把握机会作出牺牲,老大时一无所有,更加不堪,我们没有家庭背境,一切靠自己随机应变,走出一条路来,必须有所取舍,有什么资格讲理想尊严。”

丽虹颔首:“如此通达,感觉更加凄酸。”

丽文笑,“人家女儿动辄回娘家取衣服首饰,我同你到了家,不但要奉献银两,老娘连我们身上穿戴都巴不得剥将下来,嘴巴怪媳­妇­无良,刮了夫家贴娘家,她自己向女儿拿起钱来可是无缝不入,丽虹,我同你不一样,我们没有人体恤。”

丽虹扬扬手,“我都习惯了。”

丽虹迄今独身,任职讲师,住大学宿舍里,倒也逍遥自在。

第二天散会,下班,吴冰忽然同丽文说;“最好能够恋爱。”

“同谁?”丽文哑然失笑。

“别扫兴。”

“昨天我才托秘书去百货公司买了几打丝袜,小姐,添置生活用品都没有时间,还谈恋爱?有空不如去熨个新发型。”

“我最怕熨头发,那需要整天,累死人。”

“还谈恋爱生孩子呢。”露文取笑她。

“你当然不明白,你仍在恋爱中。”

丽文几乎没笑出声来。

她仍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谁会有七个小时来听她诉衷情。

“丽文,真羡慕你一早搞清了方向,你愚姐我仿佛还在*索。”

“谁也不比谁更能­干­。”丽文说。

丽文也不是没有约会的。

公事上接触的人不少,有一位单先生,代理意大利一只冷门牌子电器,设计­精­美,售价廉宜,却不为本市欣赏,故此托丽文的公司推广宣传。

这个人条件不错,有一点身家,长得也过得去,前妻两个孩子已经十多岁,在英国寄宿,他为人成熟,不拘小节,手段疏爽,是个须眉男子。

这样的人是不会送花送巧克力的,要送,送有价值的礼物,永久保存。

谁还十八廿二,一束黄玫瑰便心如鹿撞,丽文遇到价廉物美却之不恭受之赚烦的烛光晚餐之类便头大如斗,香槟,家里厨房地下便打横整箱堆着,何用等人请客。

单君这样的人才很合她意。

经过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推广活动,电器销路上升百分之廿五,老实说,丽文是花了一点心血的,也套了不少私人交情,才有这种成绩。

单君是个见识多广,出来走走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约了她晚饭,来接她时问:“地方蛮舒服,一个人住?”

丽文想一想,“一个人住。”她答。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他带来一小盒礼物。

丽文打开一看,是一盒廿多枚整套欧洲纪念金币。美观,不落俗套,又随时可以兑现。

丽文不肯接受礼物,单君说:“我造次了,朋友讲的是情谊。”

即使如此,单君也还不是她的朋友。

她才不要去了解他,只要表面条件成立,普通约会,兴之所至,开开心心聚一个晚上,只有更加理想。

所以在他面前,她从不啰嗦、从不动容、永远清凉可人。

单君喜欢她那双明敏­精­灵的眼睛。

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不爱管人也不要人管的女子。

­性­格文明,在男在女都难能可贵。

况且在事业上又是好帮手。”

礼物渐渐贵重,过节时一只钻戒大约有三克拉多,单君解释,“手指比较长的女­性­戴小颗石头不好看。”

丽文没收下,她说:“戒指往往别有含意。”

过两天,他找首饰店另镶一条项链坠子,这次,丽文说:“谢谢。”一直戴在脖子上。

旁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丽文从不张扬。

这一段日子内,丽文找律师谈过,叫律师通知立光,正式办手续。

立光接到消息,明明不应有什么意外,一颗心却还是直往下沉。

他没留住妻子。

她同他还真是患难之交,开头的时候,两个人都穷得要死,几乎无隔宿之粮,但是想回去,又不是不快乐的。

立光但愿他也可以学那些不争气的男人,奋慨地控诉:“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

丽文没有这种毛病。

她总是比他做得多,而且一点也不介意,对衣食住行的态度都很随和,极少计较。

虚荣的是他,乘飞机要搭商务客位,一直建议换辆平治房车,西装非穿名牌不可。

兴致高的时候,丽文也曾取笑他,然这是都会人通病,无可厚非。

“立光,立光,你还在那头吗?”

立光听见他自己问:“丽文,事情真的不可换回了吗?”

丽文一怔,怎么拖到今日才企图救亡,她只是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商量过很长一段日子,这是最好选择。”

“我俩没有孩子,这一分手,就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丽文心想:这才叫好呢,否则藕断丝连,日后不知引起多少麻烦。

丽文安慰他:“有,你还有十多双鞋子未取走。”

“丽文,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对?”

“不要钻牛角尖,据统计,本市四对夫妻中,平均有一对离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叫你失望,是不是?”

“立光,我们比较幸运,我们谁也没有错,我们既不是坏人,又无不良嗜好,也没有第三者,我们可以放心努力将来。”

“没有错,又怎么会离婚?”

“因为合不来。”

“不可以迁就吗?”

“人生苦短,天天拉扯着过,未免痛苦。”

“丽文,我知道,因为我们不再相爱。”

过许久,丽文才答:“你说得对。”

立光的思想仿佛搞通了,他问:“约了律师几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你秘书说你有时间。”

“届时见。”

事后,张律师告诉她,这样文明结束关系,诚属少有。

很多时候,两个当事人坐在律师面前,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厌恶若此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

又有许多个案,属单方面申请类,另外一半,失踪已超过五年,避不见面。

也有些甫见面就争吵厮打,公众场所,出丑不计后果。

王立光与孙丽文不杓而同的低调及理智按了他们的名誉。

他们感谢对方。

两人在张律师办公室门口话别。

立光说:“祝你前程似锦。”

丽文想一想:“我祝你快乐。”

立光忽然补一句,“我们一定可以算是朋友吧。”

丽文不想令他难过,“真的,”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们从来没有讲过对方一句半句坏话。”

立光笑,“你想想,有没有可能,错的都是对方?”

“当然可以,全凭当事人的智能去到什么地方。”

他们道别。

丽文正松一口气,起码十年内都不想再婚,而她有把握,在未来三年内忘记王立光这个人。

她直接回公司。

电梯在十二楼停止,两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客进来,其中一个忿忿的说:“你相不相信,他要与我做朋友,你说这是笑话不是,欺骗我,踩低我,利用我,从头到尾,没把我当人看待,没有一天负过做丈夫的责任,身在福中不知福,拿腔作势,尽情放肆,现在,他见我提出离婚,要同我做朋友!”

那位女士歇斯底里的笑了。

丽文不出声。

电梯在廿四楼停止,她看看手表,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难以置信的真相

林子良投考宇宙公司那一日,就知道他与宇宙董事之一同名同姓,大老板的姓名,亦叫林子良。

子良不以为意,这原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顺利地被录取,职位薪酬还算理想,转瞬间做了一年。

同事间相处相当融洽,子良年轻英俊活泼爽朗,特别受女孩子欢迎,男同事亦不讨厌他。

对他较为冷淡的,只有资料室的梁忠,人称忠伯。

但正如小王说:“忠伯是老臣子,在宇宙服务超过廿五年,他有权不言不笑。”

子良尊重他,见了面,只点点头,并不寒暄。

梁忠眼中疑惑渐减,沉默管沉默,渐渐已无警惕之意。

因为职务关系,且又相当好学,子良耽在资料室的时间,比别的同事为多。

感觉上他与梁忠相当熟稔。

一个星期六下午,子良沉迷在资料中,无意离去,有人递给他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抬起头,原来是忠伯。

他连忙道谢。

忠伯忽然开了口:“我下个月退休。”

“呵,”子良由衷地说:“那真是荣休。”

梁忠笑一笑,“小职员,出卖劳力,换取菲薄薪酬,同光荣无缘。”

“服务超过四分一世纪了吧。”

“整整三十一年,我是跟随林子良的父亲林公远出身的。”

忠伯口中的林子良,自然是宇宙的大董事。

子良没想到在一个冬日下午,忠伯会同他说起旧事,大抵是因为即将退休,有感而发吧。

“你也叫林子良。”梁忠看着他。

“是的。”子良笑笑。

梁忠抬起头,眯着眼,上了年纪的人,集中­精­神回忆或沉思的时候,通常都会有这个表情。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那个人,也叫林子良。”

子良大奇。

什么,还有人叫林子良,这么说来,宇宙公司,前后一共出现过三个林子良?

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替他取一个比较特别的名字,免得与他人重复。

忠伯说下去,“不过你同那个林子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子良暗暗好笑,那当然,世上哪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二十年了。”忠伯喃喃自语。

子良了解他的心情,退休前夕,他把所有的陈年旧事都淘澄出来。

他做的咖啡实在香。

“那个林子良,是一个极坏的坏人。”

子良不由得笑了,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正如世上真正的好人,也非常稀罕,大多数人都有苦衷,时忠时­奸­,不时做着变­色­龙,梁忠是老式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比较简单。

“那一年,董事长刚订婚没多久。”

听到这里,子良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