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一早到了公司。(2 / 2)

晚儿 未知 16692 字 2022-02-18

咖啡这么香,分明是加了些许拨兰地,喝多几杯,梁忠许有酒意,说起天宝旧事,子良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是牵涉到董事长,而且又是他的私事,不听也罢,听多错多。

子良温和地说:“忠伯,我约了人,时间到了。”

他很婉约地截止这次谈话。

梁忠点点头,识趣地站起来,退回原位,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保持缄默,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个潮湿寒冷的下午。

一走到街上,呵出口白气,子良才懊悔,这实在是听故事的好日子。

那一年,董事长林子良刚订婚……发生什么事?另外一个林子良,扮演什么角­色­?

还是不听的好,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许多事,知来无益,不知不罪。

子良又觉得释然。

这天之后,再往资料室,忠伯已恢复沉默,直至他离职那日,都没有再多讲话。

接代他位置的,是位年轻的小姐。

子良恍然若失。

他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二十年前……

宇宙公司的公共关系部每个月都出版一份­精­致的内部月刊,其中记录看来职员的升调去向,甚至是婚姻大事。

合订本,子良的心念一动,资料室里一定有旧的合订本,廿年并非一个长日子。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资料。

正确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欢迎林子良博士加入电脑组……详细履历下是林君一帧护照照片,­唇­红齿白,是个美男子。

翌年,电脑组的名单已没有他的名字。

这个忠伯口中的坏人,只在宇宙任职一年。

子良又查阅董事是林子良的订婚消息。

篇幅实在太显著,子良无法忽略。

照片中一对新人正捧着香槟杯子祝酒,她是个美人,毫无疑问,令子良吃惊的是,是董事长肥胖黝黑,驴头驴脑的外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良有点惭愧,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靠一张脸吃饭不行。

但他心中,已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

这个林子良,同那个林子良,在宇宙公司聚了头,为着一个女子,起了冲突……

子良笑起来,想象力如此丰富,真可以去做电影编剧。

那位管资科的小姐搭讪问:“有什么好笑的新闻?”

“没什么,”子良说:“我笑自己笨。”

那位小姐慧黠地答;“懂得笑自己笨的人,通常还真算是聪明人。”

子良笑笑,不语。

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电话与住址。

以什么名义去探访他好呢?子良同他根本不熟。

那天晚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良正憩睡,忽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所华厦,看到了事情的三个主角。

只见丑的林子良带着俊的林子良进屋,楼上传来浓得化不开的娇俏声:“谁来了?”

丑林子良脱口答:“子良。”

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楼梯飞奔下来,她穿着­乳­白­色­真丝袍子,满脸欢欣,及至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丑的林子良,面孔上的欢愉刹时凝住,转为冰霜,只睨了那个俊的林子良一眼,随即慢慢走回房去。

女子毫不掩饰她那厚此薄彼,丑子良顿起疑窦,盯着俊子良。

不好!年轻的子良在梦中大喊一声,他惊醒了。

一额头的汗。

第二天他就买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

梁忠一见他,马上咧开嘴笑,一副“听故事来了”的表情。

子良有点惭愧,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梁忠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好,小小公寓一尘不染,梁太太十分客气,斟出茶水,随即回避。

梁忠离职后­精­神松弛,平易近人,大异其趣。

“真巧,”他说:“竟有三个人同时叫林子良,其中一个,是衣冠禽兽。”

忠伯仍然喜欢用这种夸张的字眼。

子良打蛇随棍上,“上次我们说到——”

忠伯说:“你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

子良点点头。

忠伯呷着咖啡,不再言语。

过许久他才说:“两个子良,其实是同系同学,他也有错,他不该把他住家中带。”

子良经轻说:“也许,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

“财不露帛。”

“他还年轻。”子良说。

“是的,年轻,沉不住气。”

子良长嗟一声。

“林公远一直不赞成儿子这头婚事。”

子良轻轻说:“是因为女方出身不好吧。”

“是,她是欢场女子。”忠伯好奇,“你怎么知道?”

子良不出声。

他颇有点第六感,一帧照片已经可以给他许多提示。

“她纯是为林家的钱。”忠伯恨恨地说。

子良温和地劝:“为着钱也是很应该的,他有钱,她有他要的姿容,平公交易,你不能说他吃亏,因为她也付出不少,。”

梁忠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理论,不禁一怔,细想,又觉得有理,不由得说:“你同情这种女子?”

子良客观地说:“试想想,林家有的是财,取之不竭,损失实在有限。”

“他们总共同居了一年,另外那个林子良便介入,造成悲剧。”

“怎么样的悲剧?”子良按捺不住。

“你可去查旧报纸,对宇宙公司来说,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我把日子记得清楚,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

子良把日子记下来。

梁忠感慨,“今日都没有人记得了,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职员占大多数,当年还不过三四五六岁,怎么会有印象?由此可知,什么都会过去。”

梁忠吸一口烟,呷一口咖啡,怔怔地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子良:“做什么事,都不应太冲动吧?”

子良告辞。

人的情绪往往一时难以控制,若凡事都能冷静处理,也不会有战争了。

他到图书馆去查缩微底片,终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发生的新闻。

当时他并无太大的震惊,回到家中,斟出冰冻啤酒,将新闻细节逐一拼凑起来,才紧张得透不过气。

他尝试把当夜发生的事编成一个独幕剧。

地点:林宅华夏。

人物:丑林子良、俊林子良,与他们的*李敏儿。

时间:台风夜。

幕拉开的时候,玻璃长窗外横风横雨,李敏儿悄悄*黑自二楼下来,手上挽着沉重的化妆箱。

走到大门口,刚预备溜走,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林子良站在大厅中央,冷冷看着她。

“有地方要去吗?”他讽刺地问。

她用力拉门,门紧紧锁着。

她冷笑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双手紧紧护住八宝箱。

他点点头:“细软,都收拾好了吧。”

她没有作声,仍然轻蔑地冷笑。

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一拐一拐,要到这个时候,旁人才发觉,他是个跛子。

此刻,他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李敏儿却无动于衷。

“你想一走了之?”他咬牙切齿。

李敏儿的回答带黑­色­幽默,“是,我确想一走了之。”

“那么容易?”

李敏儿摊摊手,“走我是一定要走,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很明显,她已经豁出去了,一切不在乎,语气充满挪揄。

“你决定跟他走?”林子良的声音颤抖。

“是。”

“为什么?”

李敏儿忍不住大笑,“你真的要知道吗?不大好吧,对你来说,都是侮辱呢,最主要的是,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活。”

林子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我呢?”

“你?”李敏儿诧异,“你有的是钱,你可以随时再买一个人回来服侍你。”

“求求你,不要走。”林子良哭泣。

李敏儿不以为动,“快把大门打开,你把门匙藏在何处?今夜不走,明夜也会走,你无权禁锢我。”

“真的不能答应我?”林子良苦苦哀求。

李敏儿变了语气,“我求你放过我才真,另外找一个人吧,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

“无论怎样都不可以?”

李敏儿摇摇头,“即使你拿抢指着我,林子良,我情愿你把我脑袋轰掉。”

她脸上露出极厌恶的神­色­来。

林子良沉默了。

“开开门。”李敏儿还企图说服他。

“他在门外等你。”

李敏儿不置可否,挽起化妆箱,走到大门前,忽然取起大花瓶,朝玻璃长窗摔过去。

玻璃窗碎裂,风雨涌入。

李敏儿想自玻璃窗钻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良扑过去,他手上持着一枚钝而重的物体,呵,是一只铜的纸镇,他将它击向她脑后,一下又一下,血,似浓稠的颜料般涌出,她倒了下来,仍然照样奋力爬向窗口,死,也以要死在外边。

林子良停了手,恨意中添了悔意,他留不住她,要了她的命赔上自己的命也是枉然。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林子良带着警察赶至,他们撞开了大门,他们逮捕了跛的林子良。

幕急下。

子良掩住脸。

根据接着的新闻报导,子良知道李敏儿并没有死亡,她头部受重创,但是在医院复元,凶手林子良被判入狱三年,林公远出尽百宝都无法替儿子解脱罪名,当时就心脏病发逝世。

而那个英俊的林子良,等尘埃落定之后、一走了之,影踪全无。

法律没有叫他负任何责任,故此,他也不打算负任何责任。

出狱后,林子良承继父业,一直默默为公司赚钱,业绩扩大了三十倍。

他始终没有结婚。

也不再轻易亮相。

公司里见过他的人寥寥可数。

不知廿年后他有没有变得更丑、更可怕、更孤僻。

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做生意的高手。

星期一,子良上班。

上午十一时正,他接了一通电话;“是财务部的林子良先生吗?我们这里是董事室,林先生要约见你。”

子良一怔,“有什么事?”

“我们不方便问,请问阁下明早九点正有空吗?”

“有。”

“那么约会订在明早,还有,林先生吩咐,这次见面,你毋须知会上级。”

“知道。”

明早九点,林子良会晤林子良。

他为什么要见他?

是为着大家都叫林子良?

子良自问不过是个低级职员,上级很少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谜底在明天九时正便可掀开。

一宿无话。

第二天他一早到了公司。

九时正乘电梯往十三楼董事室。

一进接待室先有小秘书来招呼。

随即大秘书迎出来笑着说:“林先生早。”

这位大秘书,地位可要比闲杂部门的小经理高上若­干­等级。

“请进来。”

林子良跟着她走进董事室。

一进门子良便看见个五短身材的人拄着拐杖靠大玻璃窗背着客人站看着风景。

是他了。

他蓦然转过头来,子良与他打了个照脸。

他头发斑白,脸­色­黝黑,并非俊男,但是子良亦不觉得他特别丑,时代进步,人们注重一个人的内涵已多过外表。

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洞悉天下事的眼睛。

子良必恭必敬地说:“林先生早。”

他笑笑,“你叫林子良?”

子良答:“正是。”

“与我同名同姓,祖上籍贯何处?”

“原籍安徽,不过祖父那代,经已移民加拿大。”

“那我们不是同乡。”

子良欠一欠身。

“你在财务部工作。”

“是。”

“好好的做。”

“知道。”

“呵,对了,周末有空吗?请拨冗到舍下便饭。”

子良内心充满一千个疑惑,起码有三百个挂在脸上。

对方看到了,笑一笑,说:“同事之间吃顿饭,并不是大不了的事。”

现代年轻人最最直率,索­性­说:“可是我们地位这样悬殊。”

对方拍拍他肩膀,“但是,一样得为公司赚钱。”

真是高手。

“星期六见。”他叮嘱道。

子良仍由秘书给送出来。

对方是怎么发现他的?公司里千余个职员。

子良向梁忠讨教。

梁忠脸­色­郑重,像是有不祥之兆,“小伙子,我劝你不要去,并且尽快转份工。”

子良只是笑。

“你好端端一个人,何必牵涉在这宗复杂的事情里。”

“忠伯,那件事情早已过去,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小伙计。”

梁忠叹口气,“不听老人言。”

子良又笑。

“你要步步为营,切莫轻举妄动。”

子良恭敬地说:“是。”

约会时间接近,他反而镇定下来。

赴约当日,董事长派车子来接他。

呵,就是这幢华厦。

经过廿年风霜,外墙有点古旧,攀藤植物爬满半边墙壁,大门打开,子良谨慎地踏进去。

也就是这扇大门,子良怵然惊心,他仿佛看到串串滴滴的血珠,一直爬向长窗,有一个惶恐寂寞的灵魂,想挣扎奔向自由……

“请坐,林先生马上下来。”

子良这才抬起头,应一声。

不消一会儿,主人出现了。

仍然穿着深­色­西装,脸­色­同衣服的颜­色­差不多,他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子再问:“林先生,今晚没有别的客人?”

他答:“还有一位女客,不过,她还没有准备好。”

子良又一怔。

两男一女,这算是什么饭局。

主人忽然仰起头笑起来,“二十年前,我先后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林子良,另一个叫李敏儿。”

子良的心咚一声大力跳。

“真巧,今晚的两位客人,你叫做林子良,而她,正是李敏儿。”

子良尽量维持镇定,“也许,这两个名字太过普通了。”

“是吗,”主人眯起眼睛,“你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夙缘?”

子良只勉强的笑笑,他想赶快吃完这顿饭,速速回家,听从梁忠之言,另外找一份工作。

只听得主人扬声:“敏儿,敏儿,你准备好了没有?”

楼梯角落传来娇俏而不耐烦的声音:“得了,我这就来了。”

主人家感喟,“老夫少妻,我把她宠得不象话了。”

子良又一次意外。

“敏儿是我的未婚妻。”

倩影在梯角出现,子良心底一阵寒,他可以想象到,这情景同廿年前一模一样,另一个林子良,亦由同一个主人带返家中,介绍给李敏儿认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否下意识要安排一出又一出的悲剧上演?

“催我作甚?”

子良看到了李敏儿的脸,真的呆住了,她非常年轻,非常的美,高佻身段,长而发的秀发如云般垂在肩膀上,眉梢眼角,充满风情。

子良一直喜欢比较清纯的女子,但此刻,他却深深被这名尤物吸引住,他吃惊地退后一步,忽然明白到不能自己这句话的真义。

“我来替你介绍,这是我们公司职员林子良,年轻有为。”

“什么,你也叫林子良?”女郎很放肆,不似有教养的样子,由此可以联想到她的出身。

子良沉默地坐下。

主人一拐一拐地去为客人斟酒,子良看到女郎的目光露出不屑以及厌恶的神­色­来。

子良忽然知道了真相。

整件事由林子良导演,其余一男一女,不过是受他牵线摆布的配角。

幸亏他预早知道剧本布局,剧情发展,否则,历史只怕要重演。

这时,子良缓缓站起来,“林先生,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这顿饭,改天再吃吧。”

主人好不诧异,象是不相信剧情会忽然变卦,剧中人会突然辞演,“喝杯酒也许会舒服点。”他过来劝道。

谁知女主角也站起来说;“人家要走,就让人家走吧,反正我有事要出去。”

子良更乘机说:“那我告辞了。”

他无礼地走到大门前,自己开了门就走,门没上锁,他出了生天。

背后,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子良逃一般地奔出私家路,他走运,在路口就截到一辆计程车。

回到家中,喘息半晌,立刻写了辞职信。

让那个林子良,再去找别的林子良做替身吧。

梁忠的忠告,没齿难忘。

宇宙公司并没有挽留子良,大机构制度一向如此:谁要走,尽管走。

一个月后,林子良离职。

子良很快找到新的工作。

三个月后他看报纸的娱乐版,发现一张面孔,正是他见过的新李敏儿,她已参加本年度香江小姐选举,被记者捧为热门中热门。

看情形她也找到了新工作。

隔了二十年,时势到底不一样,子良觉得十分宽慰,他放心地合上报纸。

让我们做朋友

孙丽文结婚时并没有大肆铺排喧哗,亲友间误会她是同居不是结婚者为数不少。

两年后与文夫王立光分居亦无声张,很多人以为他们仍然是夫妻。

是姐姐丽虹先看出端倪来。

姐妹偶有来往,一年中,大抵有两三次,丽虹会大驾光临,到丽文处喝个下午茶。

都会人繁忙冷漠,姐妹情,止于此。

丽虹先是发觉公寓里有一间房间空出来,改作书房。

她不以为意。

数月后,发觉客厅中一套豪华音响设备失踪,而妹夫立光常常把玩的一具金­色­式士风也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床头再也不见立光的拖鞋、晨褛、杂物。

丽虹对着宽敞、明亮、洁净的公寓,顿起疑心。

她问妹妹:“立光呢,什么地方去了?”

“他人在香港。”

“他没有事吧?”

“不知道多好。”

丽虹放下一颗心,“屋子从来没有这样整洁过。”

丽文笑,“少一个人住,自然。”

丽虹呆呆看着妹妹,“立光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已经分居,他搬出去住已经有好几个月。”

丽虹闻言险些倒翻了跟前的茶。

“你从来没有说过。”

丽文面不改­色­,“你从来没有提。”

“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有什么,合不来,则分居,我们仍是朋友。”

“但我一直以为你们深爱对方。”

“同住是另外一回事,其中牵涉到大多细则,两个人都不习惯,还是独居方便。”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丽文看着姐姐,“没有人帮得了忙的事,公开无益。”丽文语气是淡淡的。

丽虹只比妹妹大四岁,感觉上相隔着一个代沟。

想真了,又认为妹妹有智能。

那些亲戚……真的,说给他们听。有个鬼用,这些年来,一不见他们出钱,二不见他们出力,独出一张嘴,背后嚼舌根不止,当着睑亦冷嘲热讽,一贯憎人富贵嫌人贫。

偏偏姐妹俩的老母亲最爱听闲言闲语,不但不支架,还时常掉转枪头,来同女儿过不去,奉无聊人的无聊话为金科玉律。

是不必说给任何人听。

私人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并非见不得光,而是不想发表。

半晌,丽虹才找到话题:“寂寞吗?”

“还好。”丽文根本不想多说。

丽虹只得说:“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找我。”

“对,姐姐,如无必要,不用提起。”

“你放心。”

丽虹告辞之后,丽文静默许久。

她最怕做两件事,一是锦上添花,二是解释误会。

刚才与丽虹的对白,牵涉到解释,她已经觉得累,人生在世,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统要自己负责,二十年来尘扑面,谁也没问过孙丽文冷不冷,热不热,苦不苦,累不累,烦不烦,气不气,哭不哭,可是一有什么事,每个人都要求解释,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丽文一早决定不陪这些闲人玩,­干­脆躲起来。

她横在沙发上看小说,沉迷在曲折的剧情中。

半晌抬起头来,才醒悟到客厅一片静寂,只剩她一个人,不胜唏嘘。

总会熬过去的吧,她放下小说,也许另外会有奇遇。

电话铃响。

是立光的声音,“没出去?”真是废话

丽文笑答:“出去了,这是电话录音。”

他也笑,“我想上来拿点东西。”

“你好象没有什么留在这里?”

“有,还有几套旧运动衣。”

“星期一我差人送到你公司去。”

“我明天想用。”

“那好,我等你,别拖太久。”

“半小时内到。”

多爽快,算是非常文明的了。

立光坐下的姿态象仍把公寓当作他的家,丽文细细观察他以熟卖熟的举止,暗笑。

难怪有些女友一分居便与前夫一刀两断,怕就是怕他们装出这种暧昧的样子来,女方若上进出息,他们便故意藕断丝连,女方若每况愈下,他们便即时掉头不理。

坏得不得了。

同事吴冰离婚五年,前夫不知恁地十分冷淡,一个电话一封信一句问候都没有。到吴冰忽然转运,一年内升了两次,前债统统还清,还薄有节储,换了大房子时,前夫出现了,换了中间人,要求吴冰贴补家用,因他与她有一个孩子。

什么样的怪事都有。

立光看见丽文嘴角那个淡淡的、若隐若现的微笑,便问:“在想什么?”

“丽虹来过,”丽文回过神来,“她问你去了哪里。”

立光警惕起来,“你没有说什么吧。”

“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诉苦?”立光试探。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的确还是朋友。”立光相常满意。

“是吗。”丽文那丝特别的笑意又来了,“朋友?”

立光站起来,进厨房做了两杯冰茶,递一杯给丽文。

他随即进储物室找到他要的东西。

丽文说:“还有几双鞋,也一并取走吧。”

“下次好了。”

“恕不代为管理。”

立光忽然说:“我认为我们是朋友,绝对不是敌人。”

“午安。”

“你要不要一起来打网球?”

“立光,假使还能做朋友,我俩毋须离婚,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要赶时髦,故作大方,真相是我俩无法共同生活。”

立光呆半晌,拉开门离去。

丽文知道他为什么来,他来看她,瘦了还是胖了,没有了他,有什么分别,有没有人替代他的位置,如果有,是谁,比起他,谁高谁低……

也算是一种关心。

许多人把前头伴侣轰出门去便忘记有这个人,一丝好奇都没有,永不再提。

丽文情愿王立光是这种人,大家好爽爽快快的从头开始。

晚上,她有约会。

几个女朋友一起吃上海菜。

天南地北,不知恁地,说到做手术头上,不约而同,展示起身上的疮疤来。

丽文全身完好,无权发言,只得静心聆听。

有人说痛得要死,有人说一了百了,一边吃一连谈,胃口丝毫不受影响。

丽文心静,忽然想到,噫,曾几何时,女­性­变得刚强若此,一脸悍然神­色­,详细形容,*如何被外科手术摘除。

“那,”一位女士边吃油爆虾边问:“手术后,算女人还是中­性­人呢?”

另一位笑:“靠医生给那一种荷尔蒙了,其实不必感触,咱们此刻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你说是男是女,抑或是­阴­阳人、中­性­人?”

丽文缓缓说:“真是的,父母生养死葬,全部缠我们想办法,咱们那些兄弟,头一缩,望老婆怀里一躲,一问摇头三不知。”

“听谁在诉苦,”大家笑,“丽文,你的运气算不错了,小俩口子,没有孩子,否则肩上又增加包袱,劳民伤财,哪一样不是你的责任,稍微有事劳驾到夫家的长辈,财力未到,教训先来:‘请佣人做,为什么不请佣人?’立刻撇清。”

“可是过节过年,一样盼媳­妇­去斟茶倒水,站一角侍候。”

“我顶头上司何尝不这么想。”

“反正多年来靠自己,问心无愧,管它呢。”

“叫什么甜品,酒酿汤圆可好?”

“加一个糖藕,吃死算了。”

真是至理名言。

散了会,吴冰悄悄问丽文:“你这个幸福女­性­还有心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吴冰劝道。

丽文握紧吴冰的手。

“生一个孩子,你可以全心全意爱他。”吴冰建议。

“很多女­性­不爱他,但是可以爱他的孩子,我办不到。”

吴冰并没听出语中跷蹊,“是你的骨­肉­,一定爱地。”

“我贪睡,不是带孩子人才。”

“考虑考虑,下半生往往比你想象中长。”

“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颗子弹­射­过来,我会扑上去挡在孩子身上。”

丽文大大诧异。

回到家,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扑过去……挡在他身上……

电话铃响,是立光。

“丽文,我仍然关心你,我们确是朋友。”他语气十分固执。

丽文大奇,“立光,你的通讯录足有一尺厚,名字上千,都是朋友,为何硬要把我算上一分?”

“我珍惜你。”

“你还没有找到新人?”丽文找到了原因。

“我不少约会。”

“那自然,你一向喜欢应酬,别担心,你总会碰到她的。”

“我没有担心,”立光有点烦躁,“听着——”

“晚安,立光。”丽文不想与他争执。

根本不应当结婚的。

但是她才廿三,他廿六。

两人是同属一间公司的见习生,被派到伦敦总公司受训一年,人事部以为两个都是男孩子,只替他们租了一间两睡房的小公寓,他俩只得暂时将就。

抵涉时是冬天。

丽文简直不相信天底下有那么可怕严酷的天气,天天晚上流泪,只想辞职回家。

立光很会安慰她,周末带她四处走走,自啤酒馆回来,带回一束雏菊,替她支付长途电话费……

在家,这种小伎俩不值一哂,在异乡,小动作即刻骨铭心,是这样开始的。丽文因无助而变得幼稚。

明媚的春天一到,名正言顺谈起恋爱来。

大半年过去,丽文成绩比立光好上几倍,反而要处处照顾他,但是情愫既生,已不计较。

他们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返回香港,两人同时升职加薪。

因没有参加婚礼,丽文的老母亲老是怀疑两人并无正式结婚。

丽文自己也有点恍惚。

太简朴了,有点不像真的,签一个名,交换戒指,事后那只单薄的九K金指环不知遗失在什么地方。

所以丽文把结婚证书镶进镜框里,搁梳妆台上,时刻提醒自己。

在公司里,丽文表现胜立光多多。

王立光终于转了工作,避开与妻子竞争的逼力。

丽文开始觉得他们根本是不应该结婚的。

是因为那个地方那个环境,使她认为她在恋爱。

不过是优美幻象导致内分泌失当,给她恋爱感觉。

在那个时候,不恋爱好似对不起自己似的。

美丽的公园,不费分文,对牢湖光山­色­,千红万紫坐一整个下午,互诉衷情。

雪景皎白,一条围巾两个人用,他握住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替她拨去刘海上结霜。

资料室宽大典雅,两人额头对额头用电脑写情书给对方。

秋天跳到落叶堆里打滚,到唐人街买廉价的作料做火锅吃。

有的是时间、闲情、力气。

一回来就得面对另一个世界。

丽文马上发觉,老板付出一百块非要自伙计身上得回一千块利益,老板加十块钱薪水,下属就得替他多赚一百块。

好几年来,她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忙!

公司替她搬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家。

亲戚上来参观。

她嫂闲闲地问:“订几年租约?”

丽文不防有什么枝节,据实答:“两年。”

嫂子笑了,很关心的说:“比三年好,一看形势不对,两年容易过,可以马上撤回小单位。”

半晌,丽文才听懂那山里山,弯里弯的意思:妹妹你今日暴发了忙不迭搬大屋,当心一头不小心直栽下来,不过,瞧你这种浅薄的人,一下子得意不去到尽头是不甘心的,啧啧啧,算了吧,至多两年后打回原形,也总算威风过。

这样的家庭教育。

可是她仍然同这班亲戚做朋友。一点血­性­也没有。所以忍无可忍,丽文不愿再与王立光做朋友,他只是她的前夫,她有权与他反脸,视他如陌路,把修养涵养撇到一边。

两年租约满了。

那嫂子记­性­恁地好,竟拨了一个电话给丽文,试探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瞬间两年,你们该搬家了吧。”硬是不信丽文可以在那所较为舒适的公寓里住得下去。

这时丽文已不是省油的灯,笑笑说:“您让我搬到何处去?外头房租动辄三五七万,还是续租吧,委屈点算了。”

那嫂子总算死了一条心。

丽文一直没有搬,她根本没有把公司给的房屋津贴用尽,住熟了一个地头贪方便,因循下来。

背脊中箭还得笑吟吟若无其事压下怒火讲风度,日久生癌,对立光不必了吧,通街都是朋友,谁还要同他做朋友。

他们根本不应该结婚。

一直那样想,却还跑到蒲昔拉蒂去配了只新婚戒,已婚有已婚的方便,已婚要有已婚的样子。

在本市,收入把一个人的阶级分得死死的,付什么价钱,取什么货­色­,品味、气质、质素,统靠金钱支持。

这一只指环,已同前一只大不一样。

立光却始终把他那只磨得几乎发白的指环套手上。

这是他可爱的地方。

他不嫌它寒酸。

丽文却把什么都换了:房子、汽车、衣饰,还有朋友。

姐姐丽虹说:“你真是很适应。”

她相信姐姐不会调侃她。

丽文答:“不适应要吃苦的。”

“可是这样适应社会的模子,怕要削掉许多尊严与理想,岂不是更吃苦。”

“尊严与理想在生活条件较好时都可一一拾回,但此刻若不把握机会作出牺牲,老大时一无所有,更加不堪,我们没有家庭背境,一切靠自己随机应变,走出一条路来,必须有所取舍,有什么资格讲理想尊严。”

丽虹颔首:“如此通达,感觉更加凄酸。”

丽文笑,“人家女儿动辄回娘家取衣服首饰,我同你到了家,不但要奉献银两,老娘连我们身上穿戴都巴不得剥将下来,嘴巴怪媳­妇­无良,刮了夫家贴娘家,她自己向女儿拿起钱来可是无缝不入,丽虹,我同你不一样,我们没有人体恤。”

丽虹扬扬手,“我都习惯了。”

丽虹迄今独身,任职讲师,住大学宿舍里,倒也逍遥自在。

第二天散会,下班,吴冰忽然同丽文说;“最好能够恋爱。”

“同谁?”丽文哑然失笑。

“别扫兴。”

“昨天我才托秘书去百货公司买了几打丝袜,小姐,添置生活用品都没有时间,还谈恋爱?有空不如去熨个新发型。”

“我最怕熨头发,那需要整天,累死人。”

“还谈恋爱生孩子呢。”露文取笑她。

“你当然不明白,你仍在恋爱中。”

丽文几乎没笑出声来。

她仍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谁会有七个小时来听她诉衷情。

“丽文,真羡慕你一早搞清了方向,你愚姐我仿佛还在*索。”

“谁也不比谁更能­干­。”丽文说。

丽文也不是没有约会的。

公事上接触的人不少,有一位单先生,代理意大利一只冷门牌子电器,设计­精­美,售价廉宜,却不为本市欣赏,故此托丽文的公司推广宣传。

这个人条件不错,有一点身家,长得也过得去,前妻两个孩子已经十多岁,在英国寄宿,他为人成熟,不拘小节,手段疏爽,是个须眉男子。

这样的人是不会送花送巧克力的,要送,送有价值的礼物,永久保存。

谁还十八廿二,一束黄玫瑰便心如鹿撞,丽文遇到价廉物美却之不恭受之赚烦的烛光晚餐之类便头大如斗,香槟,家里厨房地下便打横整箱堆着,何用等人请客。

单君这样的人才很合她意。

经过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推广活动,电器销路上升百分之廿五,老实说,丽文是花了一点心血的,也套了不少私人交情,才有这种成绩。

单君是个见识多广,出来走走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约了她晚饭,来接她时问:“地方蛮舒服,一个人住?”

丽文想一想,“一个人住。”她答。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他带来一小盒礼物。

丽文打开一看,是一盒廿多枚整套欧洲纪念金币。美观,不落俗套,又随时可以兑现。

丽文不肯接受礼物,单君说:“我造次了,朋友讲的是情谊。”

即使如此,单君也还不是她的朋友。

她才不要去了解他,只要表面条件成立,普通约会,兴之所至,开开心心聚一个晚上,只有更加理想。

所以在他面前,她从不啰嗦、从不动容、永远清凉可人。

单君喜欢她那双明敏­精­灵的眼睛。

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不爱管人也不要人管的女子。

­性­格文明,在男在女都难能可贵。

况且在事业上又是好帮手。”

礼物渐渐贵重,过节时一只钻戒大约有三克拉多,单君解释,“手指比较长的女­性­戴小颗石头不好看。”

丽文没收下,她说:“戒指往往别有含意。”

过两天,他找首饰店另镶一条项链坠子,这次,丽文说:“谢谢。”一直戴在脖子上。

旁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丽文从不张扬。

这一段日子内,丽文找律师谈过,叫律师通知立光,正式办手续。

立光接到消息,明明不应有什么意外,一颗心却还是直往下沉。

他没留住妻子。

她同他还真是患难之交,开头的时候,两个人都穷得要死,几乎无隔宿之粮,但是想回去,又不是不快乐的。

立光但愿他也可以学那些不争气的男人,奋慨地控诉:“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

丽文没有这种毛病。

她总是比他做得多,而且一点也不介意,对衣食住行的态度都很随和,极少计较。

虚荣的是他,乘飞机要搭商务客位,一直建议换辆平治房车,西装非穿名牌不可。

兴致高的时候,丽文也曾取笑他,然这是都会人通病,无可厚非。

“立光,立光,你还在那头吗?”

立光听见他自己问:“丽文,事情真的不可换回了吗?”

丽文一怔,怎么拖到今日才企图救亡,她只是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商量过很长一段日子,这是最好选择。”

“我俩没有孩子,这一分手,就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丽文心想:这才叫好呢,否则藕断丝连,日后不知引起多少麻烦。

丽文安慰他:“有,你还有十多双鞋子未取走。”

“丽文,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对?”

“不要钻牛角尖,据统计,本市四对夫妻中,平均有一对离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叫你失望,是不是?”

“立光,我们比较幸运,我们谁也没有错,我们既不是坏人,又无不良嗜好,也没有第三者,我们可以放心努力将来。”

“没有错,又怎么会离婚?”

“因为合不来。”

“不可以迁就吗?”

“人生苦短,天天拉扯着过,未免痛苦。”

“丽文,我知道,因为我们不再相爱。”

过许久,丽文才答:“你说得对。”

立光的思想仿佛搞通了,他问:“约了律师几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你秘书说你有时间。”

“届时见。”

事后,张律师告诉她,这样文明结束关系,诚属少有。

很多时候,两个当事人坐在律师面前,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厌恶若此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

又有许多个案,属单方面申请类,另外一半,失踪已超过五年,避不见面。

也有些甫见面就争吵厮打,公众场所,出丑不计后果。

王立光与孙丽文不杓而同的低调及理智按了他们的名誉。

他们感谢对方。

两人在张律师办公室门口话别。

立光说:“祝你前程似锦。”

丽文想一想:“我祝你快乐。”

立光忽然补一句,“我们一定可以算是朋友吧。”

丽文不想令他难过,“真的,”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们从来没有讲过对方一句半句坏话。”

立光笑,“你想想,有没有可能,错的都是对方?”

“当然可以,全凭当事人的智能去到什么地方。”

他们道别。

丽文正松一口气,起码十年内都不想再婚,而她有把握,在未来三年内忘记王立光这个人。

她直接回公司。

电梯在十二楼停止,两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客进来,其中一个忿忿的说:“你相不相信,他要与我做朋友,你说这是笑话不是,欺骗我,踩低我,利用我,从头到尾,没把我当人看待,没有一天负过做丈夫的责任,身在福中不知福,拿腔作势,尽情放肆,现在,他见我提出离婚,要同我做朋友!”

那位女士歇斯底里的笑了。

丽文不出声。

电梯在廿四楼停止,她看看手表,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人名册

下个月就要走了。

这次是移民,不知几时回来,林延英在这个大都会生活了廿多年,小中大学均在此间毕业,又工作了好几年,自然临别依依。

她是家族最后一个成员,大姐申请她往加拿大团聚的时候,轻而易举,半年就批准了。

当时她很潇洒地说:“又没有爱人,房子是租的,工作好比­鸡­肋,身无长物,说走就走。”

于是着手整理身外物。

到那个阶段,才发觉她拥有的实在不少,渐渐眷恋,午夜梦回,感慨良多。

父母于三年前已经赴温哥华,护照快将到手,延英每年都去探望他们一次,一留便是整个月,对那边社会不可谓不熟,她肯定自己会得习惯彼邦生活。

但她舍不得离开本家。

深夜,她犹自坐在露台上喝冰冻啤酒。

睡不着,无事可做,她取过手袋,整理内容。

时代女­性­的手袋越来越重,一日延英好奇心起,秤一枰它的重量,这才发觉它重达两公斤,即接近五磅。

难怪肩膀都打侧。

幸亏现代女­性­的得与失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否则准可慨叹至天亮。

延英自手袋中取出一部通讯部,亦即是人名册,里边记录了自初中起她社交网中所有的人名、电话、传真号码,以及地址。

用了许多年了,原先是一册日记部子,厚迭迭,人名并不依英文字母次序填写,胡乱在空位抄上,但因用了多年,熟悉非凡,凭下意识使可翻找。

有时懒,索­性­把人家的名片用钉书机订上,以致册子越来越厚,封面几乎合不拢。

有些人名与号码因为变迁、更改,用红笔划掉的有,用黑笔打叉涂掉的亦有,整本册子,每一页都似新派书,彩­色­缤纷。

一年比一年更舍不得丢弃,直用了这些年。

册子角落崩坏,用胶纸糊着,像受了伤。

角落还画着若­干­漫画,从此可以看到潮流变化:开头是史诺比,后来是叮当,再跟着是加菲猫。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熟期,旧物保存下来的实在不多,这本日记册子,肯定会伴延英到老。

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纪念价值。

今夜,把它拿出来,是想趁空档把内容检查一次,看看有什么错漏。

同事已经为她饯行,走得近的朋友都有所表示,但延英恐有沧海遗珠,挂个电话辞行也总好过没有。

她打开第一页。

映着眼帘的是剪刀挖出来的一个长条型洞。

延英莞尔。

真孩子气,剪掉就忘得了吗?不一定,这个名字叫周俊华,是她第一任男朋友,那年,延英才十七岁。

许久没见他了,临走之前,应该通个讯息,她把他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抑或,延英又迟疑,应该就此无声无息别离算数?

她迟疑片刻,决定稍后再加考虑。

从一个冲动的小女孩到今日凡事三思的事业女­性­,其中不知经过几许眼泪心血,延英吁出一口气,又再斟出一杯啤酒。

她轻轻呷一口,任由泡沫留在­唇­上。

延英自小喜欢喝啤酒,长辈无法劝止,人家少女喝橘子汁,她比较豪迈。

啤酒沫留在­唇­上,充胡子逗周俊华笑的次数实在不少。

转瞬间两人已经长大。

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应该见个面。

他家住在中区半山一幢老房子内,救火车上不去,一定不会改建,电话号码不用问延英也记得,改了也不要紧,她可以查。

非趁这个机会见次面不可。

延英又翻到第二页,有一个名字,打着几十个叉叉,看仔细了,黑笔下的字迹隐约可见:赵小冰。

对,这赵小冰便是自她手中把俊华抢走的人。

延英笑不可仰。

人名册简直记载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喜怒哀乐,风流韵事。

她终于倦了,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叫我挂心。”

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延英的身外物绝不会超过航空公司所规定的限额二十二公斤。

潇洒的她就是这么­精­灵。

带不走放不下的也许只是人情与思念。

回到公司,她便开始寻访周俊华的电话。

本市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焉会找不到他。

略为转折,她已经找到要找的号码,从他的家人处,延英又得到周俊华办事处电话。

“俊华,”她开门见山,“我叫林延英,还记得我吗?”

回复出乎她意料之外,周君几乎立刻不加思索的答:“你是宇宙公司公共关系组发言人林延英,亦即是我中学同学,我在报上时常看到你的照片与新闻,怎么会不记得。”

延英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地方小就有这个好处,虽然不相往来,但是­鸡­犬相闻。

“俊华,许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喝杯咖啡?”

“我同小冰一起来可以吗?”

“呵,你们结婚了。”延英十分惊奇。

“都快十周年,”他一直笑,“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明日下午阖府统请。”延英说了一个喝茶的地址。

谁知那周俊华立刻打蛇随棍上,“那我们不客气了。”

明敏的延英立刻知道,这位周俊华可能已不是她想见的周俊华,他一定变了很多。

十年后的他必然已经成为一个务实的小家庭男主人,­精­打细算,尽忠职守。

那么早婚,大抵没有升学。

真可惜,中学时期地功课非常好,可能是因为家境问题,才放弃大学课程,但是一早成家,负担岂非更重,简直好比自火坑跳进油锅……但,他似乎又很快活。

延英很快见到周家四口。

他们很准时,都打扮过了,穿着像新衣的新衣,周氏夫­妇­长胖许多,两个孩子十分乖巧,只是像吃不饱似的,各要了一客三文治及两块蛋糕。

如果在街上碰见周俊华与赵小冰,延英绝对不会认得他们,外型变太多了,此刻夫妻二人同在官立小学任教师职。

赵小冰听说延英要移民,问了许多问题。

一小时后,延英看看金表,只说要赶一个商务约会,便结束是次会面,临结帐吩咐侍者挑一只最大的巧克力蛋糕给他们带回去。

两个孩子一接到手,使忙不迭道谢。

延英看着他们住地下铁路口走过去。

奇怪不奇怪,曾经一度,延英恨得他俩要死,而且起码恨了三年整。

此刻都想不起来为着什么。

延英与周君统共是纯洁的,他比她高两班,他们只在过马路的时候拉过手,看过几部电影,以及一起吃过冰淇淋。

中途因为发现了丙班的赵小冰,才疏远延英,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作出了一个选择。

青春期少女,不是要找个人爱,便是要找个人恨,以平息发泄冲动的情绪。

周君与赵小冰无辜成为延英的牺牲品。

而今世道已惯,延英已知道被拒绝被淘汰出局,也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比这大十倍百倍的失意也得处之泰然,因为世界不是她的,因为老天不欠她什么。

周氏夫­妇­一开始便给她新地址,但是延英没有将之抄进人名册里。

不知恁地,她愿意把他俩的名字划掉,延英深切了解到,这两个已是无关痛痒的人。

把地址记下亦无用,她不会同他们通讯,也不会写卡片问候。

是夜,延英又兴致勃勃修改人名册。

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到了第一份补习的地址,习泳班、法语班的电话,第一个银行户口号码,同学们往外升学留下的海外地址以及十个字电话……

犹如重温旧梦,延英沉醉其中。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吴喆。

什么人有一个这样别致的名字?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是国画大师吴嘉瑜的儿子,他本人可也没辜负了这个美名,他既是机械工程学生,又作得一手好书,他才是延英第一个恋爱对象。

延英站起来,点着一支烟。

顺手按了右胸,一颗心,还似有特别感觉。

她微微牵动嘴角。

她爱他吗?至今未能分辨。

她经人介绍,参加国画班,认识了吴喆。

第一次偶遇,令延英瞠目结舌: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孩子。

大学里有的是出类拔萃的男生,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吴喆。

他剪平顶头,冷冷的浓眉,有北方人的长脸,单眼皮的眼睛特别清秀,高佻身裁,穿白衣白裤。

吴老师的书斋很大很静,那一天,老师正午睡,延英自顾自练习,吴喆进来,见无人,便说声对不起,退出。

过了一会儿,他再进书房,捧进一碟子水果。

延英当然敏感,立即知道年轻人对她有好感。

她没有放下毛笔,仍然在宣纸上练画竹子。

那男孩子自我介绍:“我叫吴喆。”

也不待延英回答,便自案上取过笔墨,指点延英。

延英低着头,一路受教。

累了,两个人坐下闲聊,吴喆伸手在果盘中取过一只石榴,办成两半。

有胭脂­色­汁液溅到宣纸上去,淡淡化开,十分娇媚,延英后来一直留着这张两人合作的竹枝图。

他们聊了整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吴老师一直没有进书斋来,而两个年轻人,又熟络得好似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

延英不介意再在吴宅逗留多十多廿个小时,但少女必需维持一定矜持,她在太阳下山时分告辞。

整个夏季他陪她习画。

吴宅庭院深深,蝉声长鸣,延英有时觉得累,便伏在红木大书桌上打盹,半明半灭间,像是跳进了费长房的葫芦,那里另有天地,又有吴喆陪伴,日月甚为舒泰,她不想再出来。

真没想到这一切会随着夏季逝去。

秋季,开学,却不见了吴喆。

受了好些煎熬,忍不住问起,吴老师闲闲说:“喆儿回英国升学去了。”

这个打击使延英茫然。

她又上了一课,人家的想法,未必与她一样,做人,不能丝毫不加保留,一下子把心交上去。

接着的秋季与冬季,延英都没有再去习画,如今想起还颇觉可惜,吴老师曾说过她有天赋。

过年时分,延英心情略有进展,一日返家,母亲同她说:“有个叫吴喆的男生找你,请你打这个电话。”

延英略加思索,“我不在家。”

“暂时不在还是一直不在?”母亲含笑问。

“对他来说:永远不在。”

延英冷笑一声,怎么忽然又想起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以为他是谁。

她最不相信勉强,勉强没有幸福,随缘而安最好。

年轻就是这点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边路途上不知有几许新鲜人与事在等她,哪有空打回头。

回忆到这里,延英将人名册合拢。

她倒在*。

从此以后。延英都没有再见过比吴喆更英俊的脸。

年前吴老师去世,她送了花篮去。

随后在报上读到吴喆开画展的消息,延英又差人送礼,画展不是十分成功,吴喆并没有成名。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也许吴喆已经完全忘记林延英是何方神圣。

延英双臂枕在脑后,算了,不必约他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任何快乐时光都应该珍惜,那个夏天,多谢吴喆,她快活逍遥,那种似是而非的恋爱感觉,究竟是难得的。

那是她送花去的原因,至于后来,后来的事就不必多提了。

换了今天,她当然会处理得更好。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