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天香百合 王曼玲 9574 字 2022-02-06

在车上,我问了问合新东西丢失的情况,他说:“就是一些衣服,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要知道他这样,我还不如早送他得了,还落得一个扶贫的名声。”

我说:“看来这个小伙子还是老实,要是碰上贪心的,肯定是要钱了,没找到钱就把你杀了。”

合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是衣服救了我?”

我说:“我的意思是淑百救了你。淑百还是有眼光,最起码这个人还不太狠,还是一个心存善良的人,或许他家里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和一个残疾的哥哥,能为他们弄几件衣服,他也是高兴的。”

合新说:“那我应该把衣服送他家才对。看来我做的还不够。”

我被他逗笑了,说:“你还是先好好养腿吧。”

也许一下子说到了合新的短处了,他也有了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什么也没有说,长长地叹了口气。

母亲已经为合新准备好了一间客房,在北屋的楼下。一般来说,客人都住在北屋和南屋的楼上,一边有六间客房,母亲和继父住在北屋楼下的一间,我和阿明住西屋的楼上,我的画室也在西屋的楼上。西屋的楼下是厨房、餐厅和男女浴室。西屋的后面是我家的后院,后院的中心是一口老井,高高的井沿,井沿上有几道被绳索磨出来的沟道。井里的水被母亲用来做饭,母亲从来不用自来水做饭,只用来洗衣洗被。早些年母亲把衣服端到门口的玉花江里去淘洗,这些年,为了控制对玉花江水的污染,政府禁止在江里洗衣物了,每家都通上了自来水管。我家的后院很大,没有盖房子,只是在最靠后的地方盖了两间厕所。除了我伸手救能够到树叶的老槐树,后院里还有三棵槡树,很老了,每年的四、五月份,树上结满了槡椹,早年继父爬到树上采摘槡椹,那是我小的时候,我大张着嘴,要继父把采下的槡椹,准确无误地投到我的嘴巴里,常常是我周围的地上全是投到地上的槡椹,好不容易有一颗投到了我的嘴巴里。近几年阿明爬到树上去采摘,或是住店的小伙子,有许多人热心爬树,那些被采摘下来的槡椹送进厨房,母亲把它们洗­干­净,再送到客人的房间里,有时槡椹多得吃不完,母亲就用白糖把槡椹腌渍起来,放好多天依然很好吃。后院还有母亲种的青菜,数量不多,大都是一些常用到的,比如,薄荷、小葱、大蒜,很多地方种了玫瑰花,在墙根处还有许多杂草在疯长。杂草的深处,有时会串出一只硕大的老鼠,满院子的奔跑。

傍晚的时候,客人陆陆续续回到了客栈,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和继父也忙碌了起来。客人鱼贯地进出男女浴室,他们说笑着,有人扯了嗓子问母亲,晚饭吃什么,母亲总是说:“等着吧,让你吃了舔鼻子。”问话的人笑了,也走远了上到了楼上,他们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在合新的房间里陪合新说话,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合新拄着拐杖站到窗户边看外面,他的眼神流露出羡慕的光来,说:“想不到,人间还有如此美妙的地方。”

我说:“所以要你到这里来养伤呢。”

合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笑了:“你怎么一下又很懂礼帽了?”

合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文明人啊。”

合新站在窗边,看得很起劲。我问他要不要出去坐坐,他说等阿明回来一起去吧。我也就没有管他,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合新的背影,我想起了孙萍的信,孙萍尽管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合新总算是把这个事情处理完了。我原来所有的担心也都没有必要了,我想合新可以好好养伤,我也可以好好画画了。

我们家的晚饭是真正的晚饭,太阳从紫溪山头消失了,晚霞也回家了,绿­色­的山体变成了黑­色­,天完全黑了以后,才是我们家开饭的时间。

这个时候客人已经吃完了晚饭,到街上泡吧去了,院子又重新安静了下来。老榕树上拉起的灯亮了,母亲把做好的菜端到了青石桌上面。这一天因为合新的到来,母亲做了很好的菜肴,有|­乳­夹火腿、夹沙|­乳­扇、清炒­干­巴菌、清汤­鸡­纵、过桥鲈鱼、沙锅鲫鱼、腌菜洋芋、什锦米线等等。一个桌子上摆得满满的。继父把泡的虫草酒也倒了一大杯出来,继父是每天都有喝酒的习惯。阿明的酒量不小,但是平时很少喝。

我们都不知道合新的酒量,继父很热心地给合新倒上酒,原以为合新会推辞一下,没有想到他不仅没有推辞,还让继父再倒一点,继父见他这个样子,像遇到了知音一样,兴奋了起来。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合新的酒量很大,过去常听淑百说合新喜欢喝红酒,喝了酒的合新总是口若悬河,天文地理讲一大堆。的确,合新喝了酒以后和他平时相比像是换了个人,他侃侃而谈,不一会他像是这个家的主人,而阿明和继父都成了他请来的朋友。合新不时地点着筷子说,来来来,不客气。我和母亲在一边看着,觉得很好笑。

阿明也在喝酒,但是,我总感到他并不开心。阿明是一个很随和,并且很照顾别人感觉的人,所以,他表面上很开心,他在符和着合新,不想扫兴。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以后,合新提出来让阿明陪他到外面走走。

我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打扫厨房卫生。继父显然很兴奋,他在一边絮絮叨叨,说合新是一个可交之人,说什么知音难寻,我和母亲也没有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做事。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我上到楼上给淑百打了电话,向她汇报了这一天的发生的事,当说到合新喝了酒以后,从客人的身份一下子变为主人的身份时,淑百嘎嘎嘎笑个不停,她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能想象出他的那个样子来。”

后来说到了天一的情况,这是牵挂我一天的事情,淑百说:“玉香,你相信我和李南吗?”

我说:“你根本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跟你说吧,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怀疑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阿明,包括母亲,但是,我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淑百。”

淑百说:“谢谢,谢谢你,玉香。”

“有什么事吗?你尽管说好了,我知道对于天一,你比我给她的爱更多,你比我更希望她好。”

我听到了淑百抽泣的声音,尽管她一个劲地压抑自己,我还是仿佛能看到她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到她被揪得红红的鼻子,我知道天一的情况有变化。我感到身上的血液不再流动了,或是流到外面了,还有骨骼也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量抽走了,我觉得自己软得不得了,我靠在了沙发上,更确切地说是瘫在了沙发上。

“天一的情况……你……你在听吗?”

“在,我在,你说吧。”

“天一的病情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要糟糕。”

“什么!?”我喊了起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样会让淑百压力更大,我变了口气,说:“会……会怎么样?”

“现在还不好说,有肾衰竭的症状,李南计划下周给她上血透。”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在心里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始终没有敢说出来。

我说:“淑百,听李南的没错,他是专家,他知道怎么救天一,我们都听他的,好吗?”

淑百说:“谢谢,谢谢。”

“淑百,你才是天一的妈妈,天一的任何事都必须你作主。”我说道,我知道我必须直面发生的一切,当我在16岁的时候,因为一次自己轻率的行为,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道之后,我多了一个应付突发事件的本事。除了面对和承受,我知道别无他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明回来了。

我问:“合新呢?”

阿明说:“已经睡了。”

我知道一定是阿明帮着照顾合新洗了,然后帮他上床。

我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很想说什么,还没有等我向阿明说天一的事,阿明突然对我说:“我明天要到广州。”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

阿明说:“今天铺子上来了一个广州的客户,他说他们那边要的木雕多,想和我联手搞一个公司。”

我一般对阿明生意上的事从来不管,牵扯到他事业的发展,我更不懂了,我没有再说什么。而肚子里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我想,天一现在的具体情况没有办法说,就是对阿明说了,也只是会分他的心,我还是那个原则,面对和承受。

我问:“要去多少天?”

阿明说:“不好说,也许一两天就回来,也许个把月。”

那一晚,我们并没有像一般小夫妻离别前要缠绵一阵,我心里惦记着天一,所以不会主动要求,只是心里也做好了准备,如果阿明要的话,我会很配合他的。事实上,我们两人都上床以后,就熄灯睡觉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被阿明紧紧的搂抱勒醒了。阿明从我的身后紧紧地抱着我,他的双手像两只碗一样,扣在了我的Ru房上,身子也不断地贴向我的后背,仿佛想把我粘在他的身上,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接着,他的手紧紧地捏住了我的Ru房,我感到了他在我身后的Ъo起,接下来,他焦急而又难以克制地从我的后面,Сhā入了我的身体。突然,他疯狂地抽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我的腰部在他双手的捆绑下,剧烈地移动着,我惊奇地应付着他。依我对阿明的了解,他尽管外表粗圹,但是,他在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小心,就好像我的身体是一种易碎品做成的。我不知道阿明还会有如此威猛的一面,我也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升高,越来越高,我看到了峰顶,看到了峰顶上漂浮的云彩,就在我要接近峰顶的时候,我听到阿明从喉咙的深处喊了一声……后来,他滑出了我的身体。

我一动不动,对于那个即将到达的峰顶,我充满向往,我觉得难受极了,迁怒于他:“不,我不,我还要。”

阿明并没有理我。我只是听到了粗大的喘息声在我的身后响起,我扭动着身体,做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闷闷的,像一种动物嚎叫的声音,我一转身,惊讶地发现,阿明把整个头压在枕头下面,呜呜哭着。

阿明第二天一早,带着收拾好的行李,离开了丽江。

我并不知道他嚎哭的原因,他只是对我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想哭。我想一个男人如果想哭,也只能在自己的床上哭一下。我只是把他抱住,不断地用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直到他停止了抽泣,后来,我们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总是在想着天一的事,对合新的照顾几乎都是母亲来做的。合新可以拄着拐杖走走,闲下来的时候,继父就陪合新到丽江的大街小巷里窜窜,继父就因为和合新喝了一次酒,就无条件、无缘由地喜欢合新,合新像是他等待多年的一个朋友,突然从天而降一样,他把合新当知音、当宝贝。有继父的陪伴,我也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但是,我坐在画室里,面对画布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出现的尽是天一的样子,天一的笑脸、天一挂着泪花的脸、天一痛苦的脸、天一在喊叫、天一在挣扎……,我的手在画布上随意地舞动着,那样的感觉就好像我在一场梦里一样,我迷迷糊糊,身体像一张纸片一样,在浩淼的空间游荡着,调­色­盘上的­色­彩完全没有了颜­色­,成了单一的黑白,那是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意识不在脑袋里,而只是在手上……

有一会儿,一个很尖利的声音把我从这场梦里唤醒,突然一下,我的眼前有一副图画,混沌的­色­彩,像追尾的汽车一样,画面上出现的是追尾的­色­彩,十几种,甚至更多的­色­彩追尾了、重叠了、混合了、包容了,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在那些静止的­色­彩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精­灵在游动,画面突然活动了,但是那样的活动却是没有生命的,忽然又静止了,静止中弥散着一种生命的空气,我不知道这些画面是怎么出现在我的画布上的,它更像是我沉迷于梦中的时候,另一个生命所为。可是我看到了我手里握着的画笔,我确认眼前的这幅画是出自我的手,可是,我不知道它是怎样形成于我的脑袋,又是怎样落到了画布上。

接下来几天,这样的情况还在出现,我不知道这样的画作有没有价值?但是,我似乎一握住了画笔,就进入了一场梦里。

淑百的电话每天都能按时打来,那个出自我的身体的另一个身体,已经成了一些医学专有名词的载体。我听着那些晦涩的、陌生的专有名词从淑百的嘴里滑出,钻进了我的耳朵,这个声音越过了我的大脑,也躲过了心脏,直接传到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在指挥我的大脑,手里握着的画笔就像盲人使用的一根棍子。

我似乎是在画一条道路,一条生命的通道,似乎这个通道会成为那个我魂牵梦绕的女孩逃离死神追逐的通道。

丽江的黄昏是湿润润的,那个高挂在天上的太阳,像是含了泪水告别小镇,然后不忍再多看一眼小镇,“咕咚”一下落到了紫溪山的后面。满天的云彩,也都像浸满了泪水,那天上的泪水或是那云彩的泪水是有颜­色­的,红得湿漉漉、紫的湿漉漉、黄的湿漉漉、蓝得湿漉漉,从紫溪山的顶上,流淌到远方,流淌得消失了。

院子里亮起了灯,母亲把晚饭端上了青石桌,继父把合新从他的房间里扶了出来。他们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讲一天发生的事,在他们的讲述中我才算是真正地度过了这一天。

在这个期间,我和合新也好像疏远了,就好像他能来到丽江,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他本身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是我母亲的儿子,或是继父的亲侄。有时,淑百给我打电话问起合新的情况,我却只能说出一些粗线条的东西,我不能说出细节。事实上,他来到丽江以后,我们没有一次单独交流过,我也没有陪他到丽江街上去走走。淑百有时直接给合新打电话,合新问她最多的也是关于天一的病情。淑百说合新还如此惦记着天一,也算是一个讲情讲义的朋友。其实,天一也经常打听合新的消息,说是等自己的病好了以后,就到丽江来看合新。这样的话让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懂医学,但是,我知道合新的伤好得快,倒是天一的病就很难说了,天一的病在身体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却会要人的命。而一种宿命的常识,让我感到一个病人最想实现的事情,恰恰最不容易实现,甚至会成为永久的遗憾。我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去想,我想,我也许是过于担心了,一个母亲的预想总是很可怕的,但是,一个母亲也最有勇气来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只有等待,等待天边亮丽的云朵,同时,也在等待乌云的沉降。

有一天的早晨,我在院子里遇到了合新,那时太阳已经升到了院墙上面,并且高出院墙一张桌子那么高了。老榕树的树梢上像涂上了一层清漆,我家的院子也是半明半暗。客人们早已到山上或是哪条小巷里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合新,他拄着拐杖,从阳光下面走到了我站立的­阴­影处。我们尽管天天见面,但是,两个人独自出现在院子里还很少。

我问他:“睡得好吗?”

他说:“到丽江以后,梦多了。”

“难道你在昆明的时候没有梦吗?”

“有啊,当然有。只是没有在丽江的时候这么多,这么清晰。我能把每一个梦都记住,并且说出来。”

“哦。”

梦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它是实实在在的,又是虚渺的,它真实在梦的主人的身体里,却虚渺在现实当中。

我让合新把他做的梦将给我听。

“有秘密吗?或是隐私?”我笑着问他。

他说:“当然有,但是不告诉你就是了。”

合新的梦总是很有画面感,他的梦里充满了五彩缤纷,像商场里的一个花车,有时又像一片红土地上的一块调­色­板。他每讲一个梦,我觉得我就能把它作成一幅画。那天,我们坐在老榕树下面的石桌旁,像是有人故意不愿意打破合新的梦境似的,他静静地讲着,我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当阳光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我说:“我要把你的梦画出来。”

合新看着我,他在确定我说话的诚意,我是戏弄或是嘲笑。我说:“我该去画画了。你可以在院子里走走,或是到阿明的铺子上看看,老爹肯定在那里。”

我径直上楼去了,我在楼上的回廊上还看到合新仰着头看我,他从来没有上过楼,当然也从来没有进过我的画室。

我似乎又进入了一场梦里,我游荡在一个属于我的世界里,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在作画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离天一实那么那么近,我觉得我能看到她,很清晰,我看到的她躺在一张很奇特的床上,那张床实透明的,像用水晶做成的,看上去天一就好像实被悬浮在空间,我觉得我的胸部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我似乎还能喘气,但我觉得吸进来的气越来越少了……

后来,我完成了画作,我把我的画举到合新的面前,我看到他惊讶的样子,他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告诉我,说:“我很喜欢你的画。”

我傻傻地问他,“是真的吗?”

他很肯定地点点头,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一种愉悦。我想,其实,我很在乎合新对我的画的感觉的。

我从7岁就开始画画,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职业画家,我的画有专门的买主,他们定时到丽江来拿画,他们告诉我很多老外在等着买我的画,我并不在意,我只是画着,不停地画着,因为画画能让我感觉到我的存在,画画能让我快乐。

很多人来看我的画,他们的眼睛能告诉我他们对我的画的感觉,在那些众多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那是好多年前的事。

那一年我21岁,我在流浪,更确切地说,我是在寻找,我也不知道寻找什么,那时我对于一种气息的迷恋超过了对于一个人的记忆和判断。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一路画画,如果有人买我的画,我就卖给他。

那是在外省的一个城市,我对那里是陌生的,不过我从来不怕陌生,因为我的画会让我和一个陌生的地方熟悉起来。在那里一张很年轻的脸被我的画打动了。在我的住处,许多人来看我的画,后来这一双眼睛一直看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对我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我问,为什么?我不认识你。他说,不为什么?为你画的这些画。我跟他走了,他走在前面,他很高,细长,他迈出的步子也很大,他并不会照顾一个女­性­,像是我是一个非要找他吃顿饭的女人。不过我还是跟他走了,我看出了他心里的那一份胆怯,他是下了决心,是鼓足了勇气的。他的外表像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人,可他的举动却像一个男孩,或许他的这一点是有别那些我见到过的男人的,我就这样懒懒巴巴地跟在他的后面走着。

后来,我知道他大学毕业以后,在这个城市里开了一个公司。他在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他设计窗户,各种各样的窗户,他刚刚建了一个工厂,专门生产他设计的窗户。

我问他从我的画里他看到了什么,他说,看到了窗户。

我画的当然不是窗户,经常会有人从我的画里读到各种具体的东西或是感受到一种符号,这不奇怪,美术是给人想象空间最大的一门艺术。

那一天,我们从窗户说起,没想到竟说了许多的话,我们还喝了当地的酒,白酒,有一定的度数,那种微熏的感觉让人感到非常舒服。走出饭馆的时候,已经是城市的夜晚了,他说带我到江边去走一走,我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江,那条江和玉花江不一样,玉花江是野姑娘,而他带我看的那一条江被现代化的东西装点得很时尚了,江边灯火通明,五彩缤纷,映得江里的水也像是画画用的水彩。我们依着那些极其­精­美的护栏走着,他在说话,说他对我的画的感觉,他一点一滴说了出来,后来,他把身子依在了护栏上,他高高地仰起了头,泪水还是从他的太阳|­茓­处流了下来。

我在作画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我像是坐在一团雾里,这团雾是有颜­色­的,在不断地变化着。

我觉得我和他近了,我踮起脚为他拭去了太阳|­茓­的眼泪,他低下头,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男人的怀抱,让我唤起了记忆,我用鼻子去嗅他身上的气味,我使劲吸着,生怕错过一个期待,他说,谢谢,谢谢你。你画的和我心里的一模一样……

我从他的身体中挣脱出来了,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我嗅到了江水的味道,我断定我的嗅觉并没有出问题。

他又说,你的画真好。

我走过许多地方,我还见过很多人,我已经不太在乎别人对我的画的感觉,看我画的人大都是一些另外的行当的人,他们看画的标准我很清楚,当然,我也知道我画画的标准。我在向别人展出一幅画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在乎别人的评价了。

可是,我在乎合新对我的画的感觉。

我继续画合新的梦,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和他交流的方式,有一天他说,其实一个人是永远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梦的。我想他说得对,他的梦只是为我提供了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聚象。我告诉他,是他的梦给了我灵感。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他在叙述自己的梦的时候更加仔细了。这很让我感动,他想帮我,他不愿意让我感到他对我无用。

合新问我,这些画最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到什么地方去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说,这些画的生命都要比我活得长。

事实就是这样的,但是,我不愿意说。我故意轻松地说,画就是画呗。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合新的腿伤尽管还不到一百天,但已经越来越好了,淑百在电话里交代我一定要让合新及早摆脱拐杖,要锻炼他自己走路。

丽江的夏天并没有想象的酷热,太阳比过去白了一些,光纤维似乎也硬了一些,但是,在丽江只要待在屋子里面就没有太热的感觉。而且丽江的夏天总是小风徐徐的,把前后的窗户都打开,风就总在耳边吹着,所以,在丽江很少有人家买空调,就连客栈里也没有,当然也没有电风扇这样的东西。

后院是一个­阴­潮的地方,不仅树很茂密,地上的草也很旺,夏天很容易长蚊虫,也许因为有了后院,前面的院子里蚊虫就少多了,太阳落到山后面以后,在大榕树下面坐着,风也比白天大了,很舒服。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让合新把拐杖放下让他自己走路,他总是走不了两步就呲牙咧嘴地坐了下来,我吓唬他:“你要是不好好锻炼,你的骨头就是接上了,肌­肉­也会废用而萎缩的。”

合新说:“那就懒在丽江不走了呗。”

我说:“那倒好。老爹高兴了。”

他说:“你不高兴?”

“当然高兴。”

我这样说,心里其实又在惦记着阿明,阿明才离开的时候,每天都会打电话回家,后来,电话少了,两三天不来电话,如果我不给他打过去,他就不知道打回来。他总说很忙。我感到阿明之所以离开丽江,很有可能是因为合新的到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甚至感到,如果合新不走,他就不会回来。我知道阿明很爱我,但是,阿明的心还不是那种小心眼,他也不会莫须有的吃醋。当初,我留在昆明照顾合新,他是很支持的,还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合新。可是,自从阿明在昆明的医院里见到合新以后,我就感到有一个秘密发生在阿明和合新的中间,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不论是阿明还是合新都对我守口如瓶。

就像是合新能看到我心里想的似的,他突然问:“阿明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一直在办事,好像一下子回不来。”

“哦。”

我看着合新,想从他这个“哦”字里看出点什么来,但是,我根本不具备火眼金睛的本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合新又问:“天一怎么样?”

说到天一,我的心一下子又紧了起来,我说:“听淑百讲,还在血透。”

我问合新:“你知道血透是怎么回事吗?”

合新说:“不知道。”

其实,我曾经在网上查过,我知道它是治疗肾病的一种手段,但是,我并没有看懂。

我说:“听淑百说,这个疗程完了以后,天一就可以出院回家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学校正好也放假了,让淑百带天一一起来丽江,你说呢?”

“要能那样当然好。我现在发现,丽江真的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

“当初你还不来呢。”

合新笑笑:“来了就不想走了。”

“真的?”

“真的。”合新居然很认真地点点头。

看我没接话,合新说:“当然,我知道我是不能在这里待长的。”

“是这里留不住你。”我故意逗他。

“其实,十多年前,我来过一次丽江。”合新突然说。

“是吗?我好像问过你来没有来过丽江。”

“我怎么没有印象了,你问过我吗?”

人的记忆并不是完全可靠的,也许是我记错了,我说:“那时丽江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的地方,不过有很多画家爱来。我小的时候,丽江就有外地的画家来过。”

“我不是画家。”

“我知道。”我咯咯笑了,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当了画家,我就失业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到了丽江。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我都去,有许多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地名。”合新说着,就好像跟着声音走到了一个隧道里了一样,我感到,他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些岁月。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有当年的,人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进入到当年之中去。我想合新就是这样的。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当他的听众。

“记得我到丽江的时候是春天,也就是比现在早几个月的时间,印象最深的是山上的杜鹃花。从来没有见过开得那么大的杜鹃,像一首曲子里的华彩部分,而且是交响曲里的,衬着茂密的松树,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丛。我当时的感觉极为震惊。其实,没有人为我指点道路,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紫溪山的脚下,我当时站在玉花江的边上,我本来是看水的,一抬头忽然看到了花,劈头盖脑的花海,我真的就是这种感觉,我一下子就惊呆了。我当时心狂跳,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要达到了,因为这种感觉和我对她的感觉是相吻合的……我在惊喜以后,突然一下觉得全身冰凉,我记得我当时穿的是一见厚夹克,我曾经穿着它到过高原,我从来没有冷的感觉。我冷得嘴­唇­在哆嗦,哆嗦……。”

合新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身子也缩了起来,眼睛看着前方,眼神很迷茫,我看着他,不敢去打搅他。

过了很长时间,合新还是没有说话,我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发生了我今生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合新说完叹了口气,又说:“一个男人一辈子难免会犯一些错误,但是,犯下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错误?”原以为合新只是说说到丽江的感觉,最多是回忆一下对那种没有经过开发的自然环境的怀念,没有想到他忽然转到如此沉重的话题上来。

合新转过头看看我,然后很肯定地点点头。突然说:“好了。不说了。丽江好,丽江真的好。所以你应该热爱你的故乡,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故乡。”

晚上,我打开邮箱看了看,没有邮件,好多天没有孙萍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到底找到了那个男人没有?孙萍因为遭到了合新的拒绝,就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找一个人是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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