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天香百合 王曼玲 6205 字 2022-02-06

过了几天,孙萍的来信终于出现在我的信箱里:玉香:我听你的话了。你总是正确的,我没有办法,我去了医院。

你放心了吧?

我……我没有办法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我觉得我整个人都空了,随着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但是,你是对的。

我像野草一样长大,我还有理由让另一个生命也像我一样吗?

命啊!

可是,我恨你,玉香,是你让我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恨你!

我的确轻松不起来,我站在窗户边,我扯下了一串槐花,我把花朵撕碎,向天空抛去,我在祭奠一个消失的生命,我的眼泪随着那些花瓣落下……。

又过了几天,因为有一批客人将在第二天离开丽江,他们向母亲提出要在院子里狂欢的要求。母亲当然会答应,我继父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可以畅饮的机会,一天都处在兴奋当中。晚上院子里扯起了灯,母亲很有创意地指挥人把餐厅里的餐桌搬出了两张,放在院子里大榕树下,和青石板桌子挨着,上面摆上了母亲准备好的冷餐,有凉拌­鸡­丝米线、蔬菜­色­拉、烤洋芋、烤豆腐、烤韭菜、烤小鱼等等可以烧烤的东西,还有黑米粥和木瓜粉,继父把他泡的枸杞酒、蛤芥酒都端了出来,还摆了几瓶红酒。这个时节是最适合在外面待着的时候,环绕院子的房子里的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起来,整个院子一片灯火通明。

客人是十多个从北京来的年轻人,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周,对丽江的印象好极了,相约明年还要来,还要住在我家的客栈。

大家都放开了,喝了很多酒,喝到中途的时候,就有人唱起了歌,后来有人伴着歌声在舞蹈。继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录音机提到了院子里,放上了卡带,都是一些老的舞曲,一下子,院子就成了一个大舞厅了。

合新突然拉起了我,他的拐杖也不知道被他扔到了什么地方,实际上,我就是他的拐杖了,他以我为支撑,我们也进到了跳舞的人群里。

我们在默默地移动着脚步,与那些客人相比,我们似乎是在感受音乐。

我的目光越过了合新的肩膀,看到了狂欢的人群,还看到了天空,因为院子里的灯光太亮了,好半天我的目光才穿过了那些灯光,看到了天空,夏日的星空是灿烂的,尽管很高、很远,但是星星却亮得扎眼睛,天蓝得像井里的水。

突然,合新说:“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倒去,我看着他。

合新的目光从我的头顶上越过,说:“我不能原谅自己啊。”

我想他在继续那天的话题,我说:“过去的就过去吧,不要再想了。”

“并不是每件事都能过去的。有些遗憾会让人悔恨终身的。”合新说。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想会的。

走了几步,合新说:“玉香,你画的很好。”

怎么又说到了我的画,我笑笑,说:“等你走的时候,送你一幅。”

“说话算话。”

“当然说话算话。”

我们又走了几步,合新说:“我累了。”

我们正要分开的时候,合新突然一下把我向他的身体拉近,紧紧搂住了我,我贴在了他的身上,我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热气,接着他迅速放开了我,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边上,抓起了他的拐杖。

我过了一会,才发现我居然还站在舞场的中央,我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我想,有一个时间,我的意识是空白的,就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光或是空气阻断了我的感觉和意识。

后来,我确认,是一种气息。

这个感觉让我惊恐不已,我急忙用眼睛搜寻着合新,我不知道他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场合。

我走到了榕树下面,坐在了石凳上,仔细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我把我和合新在一起走舞(走舞最准确)的情景回忆了一遍,我非常费劲地去想他的身高,尽管每天相见,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在意合新的身高,或是他因为腿伤,身高也不准确了。我竟然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了,尤其是他紧紧地搂住我的感觉,我知道是一种存在,但更像是一种想象。惟有气息,是的,惟有气息是真实的。

这是多么的可怕,难道我耐不住寂寞,要背叛阿明吗?

我回到了楼上,我感到心里很堵,特别想说话,我急忙拨通了淑百的电话,淑百一接到我的电话就问我:“刚才没有在家吗?”

我说:“在啊。”

“我打过电话,座机、手机都没有人接。”

哦,我想起刚才喧闹的场面,电话的声音是听不见的。我问:“天一好吗?”

淑百说:“又住院了,还要做血透。”

我觉得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一样,仿佛一枝刚刚发芽的柳叶,突然给雪冻住了一样。刚刚有的一点希望又消失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正在垮去、垮去……

“玉香,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其实,点头淑百怎么看得见呢?

“玉香,你不能垮,你要陪我啊。”

我被淑百的哀求唤醒了,我急忙对着淑百喊道:“天一会好的!天一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我喊完了这些话,才发现我的一张脸都湿透了。

人原来能够很坚强的活着,是因为有一种支撑。我想,我的支撑正在变软,快断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阳光在窗帘上使劲地敲打着。我不想动,就是不想动。

我睁大眼睛,看印在窗帘上的树叶在移动,我知道时间像玉花江里水,一分一秒地流走了。我希望它流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时间是抹平一切伤口的好药。

尽管还算不上伤口,但是,我却感觉到痛,很痛,很痛。

人生中存在着许多岔道,我们并没有那样的眼光看到,总是到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来的时候,才看到了已经走过的那个路口。或许我现在正糊里糊涂地走在一条看不清的路上,这条路的终点我并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了,我就会做出另外的选择。

我想我的脑袋像一只空盒子一样该多好。可是,里面却塞了那么多的东西,我闭上眼睛,所有的事情都涌进了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睛,所有的面孔又都飘悠在我的眼前。我想看的只有一张脸,却有那么多的脸重重叠叠地挡在前面。可是,当那一张脸显露出来的时候,我又害怕看到。天一,我的天一,在我眼前晃动着的天一是流泪的,是受苦的。我却没有力量去拉她,我甚至不在她的身边。

我不想动。

我想哭。

我躺在床上,摊开自己的手脚。如果人可以就这样放弃自己,那我就把自己放弃了。

母亲曾经来看过我一次,她轻脚轻手地推开我的门,我急忙闭上了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来。母亲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然后放心地走了。

我很惊讶,我居然没有Сhā门。

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懒在床上了。

我走到楼下,母亲见了,说:“睡觉是没有用的。到玉花江边去走走吧,看看水,心情就会好了。”

我惊讶地看着母亲,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含在了眼睛里。

母亲背对着我,说:“人要认命,老天爷会安排男人和女人的缘分的。”

我想母亲这一次是错了,困扰我的并不是什么男女爱情,而是,我的女儿天一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而母亲从来不知道有一个天一存在,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母亲,而现在我有了勇气,但是,我又不能告诉母亲了。天一是树叶淑百和李南的,永远是这样的。

我洗完了脸,进到厨房,我对母亲说:“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母亲笑了,说:“还会是什么?我看他的腿病倒没有什么,心病就难医了。”

“合新?合新他怎么了?”

“还不是像你一样,到现在都没有起床。”

“哦,我不知道。你去看过他了吗?他是不是病了?”

“老爹去看过了。”母亲说,“不过,也该起来了。你去喊喊他。”

合新的门没有Сh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睡觉都是这样的,男人就是大敞着门睡觉也是没有什么的。

窗帘没有拉开,屋子里的感觉很黑,一股呛鼻子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急忙快走了几步,把前后窗帘都拉开了,并且猛地推开了窗户。我这才看清了躺在床上的合新,一看吓了我一跳,他几乎是赤身­祼­体地躺着,除了一条三角裤和左腿上缠着的绷带,其余部分光碌碌的。他四肢大开,仰面躺着。我走了两步才看见地上有一滩污秽,原来呛鼻的味道就是这滩污秽,再一看,我明白了,是合新吐的。很显然,他昨晚酒醉了。

合新坐在大榕树下面,他的脸­色­苍白,还一脸的羞涩,他不停地对母亲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母亲在数落继父:“你的眼睛是怎么看的?还说合新睡得香喷喷的。你看不见,未必鼻子也闻不到?”

继父嘿嘿笑着,说:“我就是看见他在睡嘛。不过,酒醉了睡得就是香。”

继父说完看看合新,合新点点头,他们俩人都笑了。

吃过午饭,只有我和合新还在院子里,合新说:“对不起。我很丢人,是吗?”

合新说完,眼皮搭拉下去,看着地上。

我说:“看你那样子,像死了一样。倒是吓了我一跳,也算有­精­神损失啊。”

合新还是底着头,说:“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了,说“跟你开玩笑呢。”

合新说:“我可说的是真的。”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我想也许他不记得了,他毕竟是喝多了。可是,我却挥之不去。

阳光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懒洋洋的,就连青石板桌子也在睡觉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听周围沉睡在阳光下的土地和树木呼吸的声音。

我其实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单身,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并不是很出世的,事实上他有许多地方都很入世,他在为天一拿主意的时候,他非常现实。他的职业让他有机会进入到各个家庭里去,他了解社会。他有丰厚的收入,他用这些收入去享受和时尚的生活,他在双楠小区买了房子,淑百说,那个区域入住的人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他穿着的衣服、用的东西都是一些品牌产品。他并不是不会和女人打交道的,他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会感觉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那种与生惧来的攻击­性­。可是,他没有女朋友,甚至也没有发现他有男朋友;他没有用手机;他也没有买车。这些又似乎让人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

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把地面、房屋都涂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偶尔会听到阳光撞击树木的声音,吡吡驳驳的,像闹着玩,一会儿又被制止了。

合新在用手揉着太阳|­茓­。

我说:“头疼,是吗?”

合新笑笑。

我说:“醉酒很难受的。”

合新说:“一个男人难免要醉几次啊。”

“现在是不是在想,永远也不要喝酒了?”

“那倒没有。有老爹这样的酒友,不喝真是会遗憾的。”

“你们俩互为酒知音了。”

合新嘿嘿笑了,他仰起了头,阳光穿过树叶把斑驳的光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像罩了一只竹编的筐子里,这样一来,他的脸上竟有了几分孩子样的表情。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接着莫名地升出了一种对他的怜意。他是强大的,可他也是脆弱的。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一次不算大的意外发生,就让他遭遇尴尬,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过去的日子,他需要别人的帮助。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目光从合新的脸上移开以后,我无意间看了一下院子的大门,一看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院子的门口,我定睛一看,是孙萍!

我急忙走到门口:“孙萍,你……你怎么来了?”

孙萍脸­色­苍白,一副疲惫的样子,她手里提着的一个旅行包在她见到我的那一瞬间,脱离了她的手,滑到了地上。

她说:“我真的找到了。”

孙萍说完就一脚跨进门槛,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呜呜哭了起来。

合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拣起了那个旅行包,默默地站在我们的面前。

我不时地用手轻轻拍打着孙萍的背,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任由孙萍哭着,她像是憋了一个世纪的眼泪一样,哭得滔滔不绝。

过了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腿站得酸了。合新说:“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受了这句话的提醒,我搀扶着孙萍走到了青石板桌旁边。我急忙递了纸巾给孙萍,她抬起了脸,我看到她很虚弱很虚弱的样子,连坐也好像坐不住了。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孩子,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孩子。

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已经会孕育另一个生命了。

我对孙萍说:“什么都别说,好吗?先好好睡一觉。”

孙萍顺从地跟着我进了房间,我把她安排在合新房子的隔壁,那本身就空着,里面的被褥都很­干­净,母亲有经常凉晒被褥的习惯,就是不住人,母亲也要经常翻晒。

合新把孙萍的旅行包放下就走出门了。我把孙萍安置到床上,对她说:“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觉。”孙萍顺从地点点头。

我站在阳光下,合新朝我走来,说:“真对不起。”

我说:“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是来找我的。”

合新没有再说什么。

孙萍的确是来找我的,她说:“想来想去,除了找你我别无去处了。”

我说:“谢谢你这样信任我。你看到没有,在这里是最好的。”

孙萍在透透地睡了两天以后,­精­神状况和脸­色­都有了好转。在一个晚上,她蜷缩在我的床上,把一切都讲了出来。

她居然找到了那个男人,还是在网上,她说:“我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觉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别。或许本来就是一种虚幻的,就像我在信里对你说过的,在很大的程度上,对他的迷恋是因为另一个人。我以为他们已经重合了,其实,怎么可能呢?他们在本质上是决然不同的。他甚至是一个流氓,一个无耻之徒。我算是领教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他根本就不配叫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动物,居然还有这样的动物存在?

“你真的想象不出来,他那种恶心的样子。

“全都坍塌了,真的,就在一瞬间,我心里竖着的一个东西全都塌了。

“我想你说得对。要爱自己,保住自己的工作才是重要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靠的就是自己。

“可是,我还是难过。毕竟那个孩子他没有错,可是,我却不给他生存的权力,我太有罪了……”

孙萍说不下去了,我说:“你现在也算是在坐月子,千万别哭。要不会落下毛病的。”

孙萍说:“对不起。”

“别说了。”我说。

孙萍心里有伤,每个女人的心都是很脆弱的,伤痕会随时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