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君心相待似月明(2)(1 / 2)

他找到刘海粟,陈述前因后果,分析利弊得失。因情绪太过激动,以致面­色­绯红,青筋暴胀。刘海粟听他说完,沉吟片刻,默默提起一枝蘸饱了浓墨的笔,大步走到榜单前,在第一名的旁边,工工整整写下了三个字:潘玉良。

这机会是洪野为她争取来的,也是“艺术叛徒”刘海粟的包容与恩典。多年后,她成为蜚声国际的著名画家,不忘在洪野去世后时常接济他的家人;又接受刘海粟的邀请,特意回国到母校任教,与他们成为亦师亦友的同道与知交。这一段师生情谊,她一直铭记心间。

自此,她成了彼时中国第一流艺术学校的女学生,作为Сhā班生编入第十一届西洋画正科班学习。尽管只有两年不到的短暂时光,却不能否认,上海美专,是她迈上艺术高峰最重要的一块基石。从一个爱绘画的女子,到美术领域专业画家和教师,这块基石,是必不可少的铺垫,她在这里,完成了华丽转身。

然而,她在上海美专的学习生活,却并不顺利。

她的任课教师,是实力派画家朱屺瞻和王济远。她异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别人用三个小时练习绘画,她用五个小时或八个小时。艺术让她沉醉,充满艺术气息的校园生活,让她知足而快乐。

她快乐的根源,是因为还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经历。但在一次外出写生时,她在同学的起哄邀请下,随口唱了几句京戏老生名段,她太专业的唱腔引来好评无数,却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查根究底下,暴露了身世来历。

很快,她发现了许多质疑和不屑的目光,背后总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也不再有人愿意与她交往。尽管她全心求学,不问人事纷扰,却仍然摆脱不了身世的­阴­影。

甚至有一次,她与低她一班的男生邱代明一起外出写生,很快便有人将小报告打到了赞化耳边。好在赞化十分开明,只微微一笑说:“现在男女社交公开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此后,污蔑之声却不绝于耳,句句都针刺一般,扎人心肺。

当时的中国多么可悲,一个受戕害的女子,却一直要为他人的错误接受惩罚,甚至一生都将背负社会的耻辱烙印,因为你比别人不幸,因而就要接受别人的污蔑和嘲笑。

再后来,有人到教务处和校长室闹事,以退学相要挟,声称“绝不与妓汝同校”,要求学校将潘玉良除名,否则,就是对艺术的玷污,是对她们这些清白女子的亵渎。所幸,这样的事端闹过了一阵,在校方的调解和努力下,终于渐渐平息。

痛苦,虫子般啮咬着她的心。这样的苦楚除了说给赞化听,任何人都不会懂。只有赞化,知道她有多无辜和委屈。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感觉这世界温暖还在,爱人的怀抱还在,那么,她便用不着害怕。

潘赞化以他一贯的宽厚温和,给予她最有力的支持。他宽慰她说,这世上,只要自己不昧良心,不伤天害理,勤学知识,挚爱艺术,便值得所有人尊敬,任何人的诋毁和曲解,都是他们自己的浅薄。执着于理想和艺术,不是错误,而是一条光明之路,可以通向自由和文明。

她自此更加发愤,一切碎语闲言,都只是木叶自摇,再不能­干­扰她的心。

走多远,都等着你

人体素描课自引进后,虽备受诟病,在校长刘海粟的坚持下,仍能持续开课。但因女模特事件造成的负面影响,课虽然没有停,却不敢再启用­祼­体模特,教学也只能停留在理论基础上,至于人体素描的写生训练,几乎等于空白。

老师在上课时,陈述了这个闭门造车的教学困扰。这个环节突破与否,对绘画技艺能否提高至关重要。老师很遗憾,说目前的现状只能如此,这门课只能囫囵吞枣地上,你们,也只好囫囵吞枣地学。

她开始在脑海里拼凑人体,凭着想象画了一张又一张。尽管线条堪称柔美,动态感也张弛有度,但细究之下,却没有一张能令她满意。她缺少感觉,来自于活生生人体美的感觉。

她为此烦恼困惑。老师越强调课程的难度,她攻克的决心也越大。她反反复复画了无数张纸,越画却越失望越烦躁。后来,她又累又乏,­干­脆扔了画笔,拎起衣服去了浴室。

掀开帘子走进去,刹那间,她心头豁然开朗。在蒸腾缭绕的雾气中,一个个形态各异的胴体,呈现不同的动感与韵律,像一群­祼­露的白­色­­精­灵,在她的画纸上翩跹。

她为这样的发现惊喜不已。愣了片刻,她转身飞跑回宿舍。她取来纸笔,悄悄藏在衣物中带进了浴室,然后找一处隐蔽的角落,缩手缩脚地开始写生。所有的难题此刻在她笔下似乎都迎刃而解,所有的肌­肉­和线条都充满了活力。

她画得忘乎所以,然后,一个全身赤­祼­的女人,将她堵在了浴室的角落。继之而起,是意料之中的轩然大波。咒骂、哭诉、污辱、甚至厮打。她默默承受着,她知道自己有些理亏,却决不后悔。

浴室再不能去,她便在潘赞化出门后,将自己反锁家中,脱光衣服,对着镜子画自己的­祼­体。她不知道这被世人视作出格的举动,潘赞化能否理解。她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支持,毕竟,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女人,成为画中的­祼­女,被无数暧昧眼神去抚摸。

不出所料,看见那幅《­祼­女》的瞬间,潘赞化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显然,这样的作品太有视觉冲击力了。然后,他发现画中的­祼­女原型竟是自己的女人——他将目光移向她,目光中盛满了不解和责备,渐渐地,这责备变成了愤怒。他一直支持她追寻艺术梦想,却无法容忍她为了艺术向世俗和颜面挑战。

他转身拿起一把剪刀,要去毁掉这幅作品。潘玉良冲上去,用身体护住,一边哭喊着说:

“你给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无法报答。但你要毁掉它,不如先杀了我!它不是我,不是耻辱更不是Se情,它是艺术,是艺术啊!”

他猛然惊醒,以他的学识和留学海外的经历,他自然理解这是艺术,或者这应该是艺术的一种形式。他只是无法面对世俗的诋毁,无法接受她为此做出巨大的牺牲。看着她流泪,想着她刚才的奋不顾身,作为她的男人,他尽管有千百个不愿意,但她既然无怨无悔,他还能怎样?只有理解她支持她,才是她最需要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