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默默承担了一切。潘玉良深深理解他心底的无奈和忧伤,她为此愧疚不已。一个恩人、一个丈夫所能给予的,他都已给予;而作为他的女人,所谓的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她却从未真正兑现。遇上这样的男人,是她千百世修来的福分,她不曾回报过,却一再需要他支持和担当,这让她如何安心?
她有难言的苦楚,在被卖入青楼时,便被一碗药,断送了生育的可能。此生,她还能回报他什么?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不能为潘家延续香火,而老家的大夫人方氏,也只为赞化生养了一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年月,没有子息承继香火,便是家族的罪人。人生最灿烂的年华,她难道要让赞化陪着自己虚耗时光,成为潘家的不肖子孙?往后这浩荡的岁月,当两鬓染霜时,谁是他膝下最安妥的慰藉?
她想了好久,也在内心挣扎了好久,然后她开始冒名赞化,频繁地给远在老家的大夫人方氏写信。她瞒着赞化,以他的口吻,请大夫人来上海团聚。
两个人的世界,自此成了三个人的天地。方氏是个典型的旧式小脚女人,既坚韧守旧,又寸土必争。潘玉良的存在,她之前并不清楚,现在知道丈夫为了这个女人,居然心甘情愿地如此付出,难免没有嫉妒和刁难。
彼时潘玉良的心底五味纷杂,为了爱这个男人,她要成全他与另一个女人的肌肤之亲。世间没有多少女子,能有这样的道义和胸襟。莫说不纠结,莫说不痛苦,她只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独自品尝这凄楚和心酸。
几十年后,潘赞化已儿孙满堂,他给远在法国的潘玉良写信时说:
老方是你未经我同意,私自作信教她到上海来,你还记得吧?你到亭子间去住,逼我与她同居,我本来决意不肯,因你的诚意感动,再三苦劝我,不要因你使我断后,否则,不从你,你就活不下去的样子。
——(1956年7月24日潘赞化致潘玉良)
可想而知,她的坚持是怎样一种虽委屈却明智的付出,世间事,皆因懂得而慈悲。尽管潘赞化当初并不同意,但老来的天伦之乐何尝不是幸福?事实证明,她对人生早有了透彻的洞悉和悲悯的情怀。
她搬到亭子间住,将卧室让给了赞化和方氏。所有独处的时间,她发了狠一般,发泄在画纸和画布上,以此来忘却内心的疼痛。
1921年,在上海美专的学生画作展览中,她惊异了所有人的眼睛。被老师称之为难题的人体素描,她居然出人意料地展出了多幅,并且,张张都那么完美出色。
她得到了校长刘海粟和老师们的赞赏,但具讽刺意味的是,她同时也得到了来自各方的谩骂和嘲讽。刘海粟再一次面临压力,他必须考虑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平息学校的风波,也不埋没潘玉良的才华。尽管他看出潘玉良有着极为难得的艺术禀赋,但彼时中国的土壤只会扼杀这样的天才。他建议潘玉良退学,去艺术天堂的欧洲留学深造。
得此消息,潘玉良喜忧参半。去欧洲深造,她曾经想都不敢想,却很快将成为现实;但一去数年,她舍不得与赞化作这样长久的分离。
赞化宽厚温和一如往常。看上她,当初便是因为她的才情异质,如今她因此而夺目绽放,他自然欣喜,也甘愿无条件地支持。
为她能顺利去往欧洲,他开始四处奔忙,动用故友知己关系,终于争取到一个公费津贴留法的名额。其实所谓的公费津贴,也不过是个聊胜于无的名分,一切开支费用,都得潘赞化自己承担。
他默默办妥了一切,剩下的,便是别离。
8月13日,潘玉良与苏雪林、邱代明、林宝权等学生一起,乘法国博德斯号邮轮,启程前往里昂。
黄浦江码头,日日征帆送远,离人惜别。江水和江风,缓缓地流,缓缓地吹。他们并肩立在江边,看看江水,看看邮轮,再看看彼此,没有太多话说。结婚八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分离。她拼命忍着泪,他也眼圈泛红。
良久,他从口袋掏出一条项链,心形的链坠圆润朴拙,散发淡淡的金色光泽。他将链坠剥开,原来,那是两瓣合在一起的链坠小盒。剥开的心形链坠摊开在他的手掌上,此时两瓣的凹槽里,分别镶嵌着两帧黑白照片:他宁静微笑着的面容,和她青葱稚嫩的脸庞。
她低下头,任他将项链戴上她的脖颈。低头的瞬间,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管你走多远,我都等着你回家!”她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泫然而下。
这是一个珍贵的纪念,是一把回忆的钥匙。知君用心如明月,君心相待似月明。这许多年来的种种,从她沦落风尘变成一个委身青楼的女子,从她站在他面前哀怨地唱那首《卜算子》,直到他替她赎身娶她为妾,再请老师教她识字学画,送她求学出国,所有的过往与情感,都浓缩在这两帧相片里,锁在心形的链坠中,化作无言的相拥。
汽笛呜咽一声,邮轮缓缓开动。江风越来越大,她站在舷栏边久久不愿挪步。码头上那个戴礼帽穿黑色风衣的人,越来越模糊,却一直固执地站在风中,不肯离去。她贪婪地看着那黑色的身影,哪怕再多看一秒也好,直看到双眼发酸,直看到视线被泪水淹没。
她向着码头的方向,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赞化兄,珍重!
梦想是彼岸花,亲情是此岸根,再长久的离开,她也只是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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