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猎影豹声(1 / 2)

七根凶简 尾鱼 144858 字 2022-05-26

☆、161|第①章

鲁班?当然知道,木匠的祖师爷,据说造过墨斗和鲁班尺,后人有一句话,叫“鲁班门前弄大斧”,用以讽刺那些不自量力,在行家面前卖弄本领的人。

神棍说:“他可不止是个木匠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一个传说?据说他造过一只木鸢,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

罗韧笑出声来,听过是听过,但那不是只是个传说吗,木头做的玩意儿,怎么能飞上天呢,还三天三夜,飞机都扛不住啊。

神棍居然大为生气:“小萝卜,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有文化,没有想象力,悲哀!太悲哀!”

他要求罗韧自认浅薄,不认的话就不讲了。

罗韧倚着车子失笑,大街上人来人往,移动营业厅里人影憧憧,那一头,曹严华拽着山­鸡­尾巴跟卖主讨价还价——神棍可真不是个生活在烟火世界的人,居然要他为了个没来由的传说道歉。

罗韧很配合:“我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挺浅薄的。”

神棍估计气顺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终于又说下去。

“所以后来有一种说法,木鸢是鲁班的标志,他之后打造的许多机巧之物,都会留下木鸢的符号。”

他把在尹二马家房梁上的发现跟罗韧讲了。

这信息量似乎有点大:两千多年前鲁班造的东西,出现在尹二马家的房梁凹槽里,而且是木头质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有朽坏?

罗韧好多问题,但忍住了没问,否则神棍又要斥责他浅薄无知了。

跟神棍对话,老实听着就好。

“鲁班这个人,历史上是真有的,论年代,是在老子之后,跟墨子差不多时间,又有人叫他公输般、公输子。我自己认为,把他称为木匠,是有点折煞他了……你有没有听过墨子阻止鲁班攻城的故事?”

听过,市面上还有以此为蓝本的影视剧,据说鲁班做云梯助楚国攻宋,墨子为免生灵涂炭前来阻止,一番模拟攻防­唇­枪舌剑之后,鲁班心服口服,也与墨子握手言和。

“那以后吧,鲁班就悟了,他钻研各种机巧,又醉心各种机关,因而悟道。在他看来,世间种种,都是机关。”

说到这,神棍停顿了一下,这两天,用他的话说,满脑子都是这事,在“思考”,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把这事解释的明白。

“这么着跟你说吧,山洪冲垮了石头,石头掉下来砸死了人,这个人被砸死了之后,家里­鸡­没人喂,于是窜出去找食吃,结果被路人逮来烤了。这一系列串联的事件,起始的机关就是山洪冲垮了石头……你懂吗小萝卜?我已经用了很浅显的语言来解释了。”

罗韧听的云里雾里,但是逻辑道理还是理的明白的:“这不就跟蝴蝶效应一样吗?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震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按你的理论,蝴蝶扇动翅膀,也是机关的一种啊。”

神棍倒吸一口凉气:“就是这个道理!”

蝴蝶效应这个比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小萝卜,还是有点文化的嘛。

神棍清了清嗓子,继续:“再比如,潮汐现象,月球距离地球的远近,导致了海水的变化,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你看不见的机关。”

罗韧皱眉:“天体引力作用吗?这是西方科学家发现的吧?鲁班那个时候就已经观察出了?”

神棍刚刚因为“蝴蝶效应”而对罗韧生出的一点点好感顷刻烟消云散:“所以我一开始问你,你相不相信古人的智慧是超过现代人的,鲁班他不一定知道什么叫引力,但是他知道冥冥天数之中,存在着这种机关!机关!”

好吧,你说机关就机关,罗韧主动认错:“是我没想象力,浅薄。”

神棍不是傻子,听出他语意勉强:“有首民谣你听过没有?仓颉造字一担黍,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道士画符咒。孔子识字九斗六,传于弟子整八斗。从此学富称五车,自古才高曰八斗。”

这个罗韧真没听说过:“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的才高八斗,也只不过是认了八斗的字。人家仓颉造字一担黍,连孔子都只认了九斗六,你们根本就连字都没学全——还动辄质疑老祖宗没你们有智慧!”

这顶帽子扣的够大的,不过罗韧也看出来了,神棍这两天“思考”这个问题,必然劳心劳力,体热上火,脾气不顺。

罗韧很会说话:“这个不敢,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八卦、紫微斗数、周易,咱们后人还都没搞明白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神棍又觉得他顺眼了:“那咱们继续说潮汐。”

怎么又讲潮汐呢,跟眼下发生的事有联系吗?罗韧有点心不在焉,忽然开小差:哪天也该带着木代去踩踩沙滩,看看潮涨潮落才好……

神棍说了句什么,罗韧没听清:“什么?”

“我说,人体内百分之八十也是液体,月球引力作用如果能影响海水,对人体也会发生作用。科学研究发现,满月时,人的感情更加易于激动,比如犯罪率增加、发病率增加、血管爆裂意外增加,等等等等。”

罗韧脱口说了句:“你还讲科学?”

神棍跳脚:“讲科学怎么了?我是将来要到大学里当系主任的人——有一句名言,玄幻灵异的姐妹就是科学,这话你没听说过吗?”

没听过,罗韧问他:“谁说的?”

“我说的。”

罗韧抚额。

神棍终于说到正题:“尹二马留下的书信里说,鲁班几乎耗尽余生,观察充斥在人世和天地间的这种机关,发现了一个一旦形成,就没有活路的广袤机关,鲁班把它称为七星杀局。”

七星?罗韧心头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的,从倚着的车身处站直身子。

“是不是跟七根凶简有关?”

神棍­干­笑了两声。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就不陌生了。鲁班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寝食难安,找了自己的一位好友共商大事。这好友我们先头也提过,就是墨家的钜子,墨子。”

“这两个人之前虽然因为攻城闹不和,但所谓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反而就成为朋友了。奇怪的是,墨子听了鲁班忧心忡忡的讲述之后,居然并不惊讶,告诉鲁班说,这件事,百余年前,就已经有个大圣人窥得天机了。”

罗韧心念一动:“老子?”

“yes!”

这种情势下,神棍居然还有心情说英文,罗韧哭笑不得:“然后呢?七星杀局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神棍嚷嚷起来:“我怎么会知道?尹二马的信里,根本没写什么,我能给你讲那么多,完全是我这两天用智慧思考推理出来的,懂吗?”

如果尹二马确实有秘密,那他理应考虑到飞来横祸的可能­性­,在稳妥的地方留下备案——从大梁上找到的东西,证实了神棍的这一猜测。

但那封信,并不是尹二马写的,神棍猜测,或许是因为书信的原件纸质薄脆朽烂,所以尹二马依葫芦画瓢誊下来的。

——公输子由匠工而进机巧,进而窥天地玄机,杀局死局,七星居首。唯恐大祸酿成,急邀钜子。钜子笑曰:圣人在前,早有安排。一夜秉烛,方得心安。现余七枚密钥,但凡七星长亮,阅此信者,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神棍喃喃:“我记得有一次,尹二马说梦话,说过‘钥匙,观四牌楼’这几个字,如果我没猜错,尹二马确实只是一个居住在尹家村里,守着八卦观星台,观测七星动向的人,他文化水平一般,前人留下的那封短信,他也未必看得懂。但是他牢记一点,只要七星长亮,就要安排送那七把钥匙,去到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只不过云岭之下观四牌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现在还无从知晓。

沉吟间,罗韧挂掉电话。

神棍之前说过他们:你们不能简单的出现一根就对付一根,得想想,凶简为什么出现,有什么因果,又有什么目的。

现如今,重重雾幕,终于才刚刚掀开一角,但又有新的谜团接踵而至。

……

“罗韧!”

罗韧抬头,看到木代从营业厅里疾步出来。

木代接到大师兄郑明山的电话,师父梅花九娘病重。

她急慌慌的,有点语无伦次。

“师父快八十岁了,一直生病的,这一次好像是真的不大好,连大师兄都回去了,跟我说,可能是到时候了……罗韧你开车快吗?不对,这条线好像火车更快,我得让师兄给我订票……”

她自问自答,看出来是真紧张,行事有点不成章法,罗韧握了她手让她冷静,她忽然又抬头:“罗韧,你跟我一起去吗?”

罗韧愣了一下。

木代解释:“师父是我除了红姨外,最亲近的人,有时候比红姨还要亲——如果真的是到时候了,我想让她见见你,因为……”

罗韧犹豫了一下:“木代,我还有事。”

木代半张了嘴,一连串要说的话忽然停在半道,茫然地看罗韧,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赶紧点头:“是的是的,你也有事,那我自己去……哎,曹胖胖,你要跟我一起吗?”

说到一半转头,冲着曹严华去了。

曹严华刚付完钱,抱着一只山­鸡­朝着木代发愣:“去哪?”

木代跺脚:“我师父病重,你怎么样是拜了我当师父的,能不能入师门,得我师父最终点头啊……”

曹严华也被她的紧张慌乱感染了,忙不迭点头:“去去去,去。”

一万三从车里探出脑袋看曹严华:“曹胖胖,活­鸡­不能上火车吧?”

“我塞包里呗。”

“你当机器瞎啊,测不出你包里有只­鸡­?”

这当儿,炎红砂也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了,不明白自己去个采买的功夫,怎么又形势有变了:“怎么了啊?”

罗韧觉得有点对不住木代,但又无从解释,只好找话跟她说:“师父身体一直不好吗?”

木代忙着把身份证号码发给郑明山:“一直不大好。”

所以,听到消息,虽然震惊,但多少是有心理准备。

“那你和大师兄,都不在身边?该常常回去看才是。”

木代叹气:“你不了解我师父,她脾气古怪,不喜欢人陪,一年到头,我和大师兄也就在师父生日的时候,还有过年的时候去看她,就这样,日子住长了她还赶我们走……”

“你就这样去吗?行李都没有。”

木代的大部分行李都落在曹家村了,她倒也不十分在乎:“你是没见过我大师兄,大师兄说了,去哪只要有钱、身份证、手机、充电线就行,一个塑料袋兜了就走……”

罗韧把木代和曹严华送到火车站,一路上,想跟木代说话,又无从说起。

进站的时候,曹严华的活­鸡­果然就成了麻烦,安检员死活不让随身携带,后头排队的人跟着起哄,还有人给曹严华递水果刀:“反正也是吃,现杀呗,杀了就能带了。”

曹严华不­干­,让木代等等他:“小师父,我出去把­鸡­交给三三兄带回去,你等会我啊。”

木代直到这个时候,才正视起曹严华买­鸡­的问题:自己去办了个手机的当儿,曹严华为什么就买了只­鸡­呢?

止不住觉得好笑,忽然念及师父的情况,又没来由的不安,罗韧在边上看她,说:“来,木代,抱一下吧。”

大概是临行前的拥抱,木代笑起来,伸手环住他腰,像着以往一样,把头埋进他胸膛。

罗韧拥住她,低头吻她发顶,忽然舍不得放手。

还以为这趟能跟她同路回去,没想到横生枝节,木代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远涉重洋吧,猎豹踪迹再现,怎么想都觉得前路叵测,如果出了意外,此时,此地,是跟木代最后一次见面吗?

罗韧心里,忽然生出寒意来。

恍惚中,听到木代在他怀里叹气,说:“罗小刀,你心里有事,不愿意跟我讲呢。”

☆、162|第②章

罗韧没吭声。

木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伸手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是缺点东西。”

“不是说你对我不好,也不是说互相去刻意隐瞒,就是总有些事情,火候没到,像是拧了一个又一个的结,抚不平。”

罗韧微笑了一下,木代始终是聪明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界上又哪里真的有木知木觉的人呢。

他低声问了句:“让你不舒服了?”

木代摇头:“也没有。”

“我们本来就不一样的,遇到我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有棱有角的罗小刀了,你有那么多事,一股脑儿都倒给我,说不定我承受不了,也说不定吓跑了。”

初识的男女,也不过是被彼此的外在首先吸引,谁也没义务去透过表象爱你的伤痛、经历、思想、内涵,但慢慢的,感情渐渐深了,于是,你笑,她也笑了,你疼,她也会哭。

她踮起脚尖,在罗韧­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罗小刀,我们慢慢来,我们有时间的。”

曹严华回来了,守在边上等她,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转身离开。

才走了没两步,罗韧突然赶上来,抓住她胳膊,把她拖到边上。

偏生曹严华这个时候不解风情:“小师父,检票呢。”

罗韧恼火:“你边儿去!”

火车站广播里已经在报列车停靠信息了,罗韧也知道时间不多:“我要回趟菲律宾。”

他脸­色­凝重,木代忽然觉得心慌:“危险吗?”

“危险。”

“还回来吗?”

罗韧犹豫了一下:“只要我还活着,你在哪,我就回哪。”

这话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她站着不动,盯着他看,眼睛里慢慢笼上水雾。

罗韧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顿了顿轻咳了两声,说:“别闹脾气,师父生病了,你还得回去……”

话还没说完,木代身子一转,走了。

曹严华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去追:“哎,小师父,等我,等等我……”

罗韧苦笑,身后赶车的人你争我挤,几下就把他搡到一边,大厅里一片人声,吵得人突然间漫无头绪,罗韧在边上的排椅上慢慢坐下来。

木代生气,他其实理解,也怪自己瞒的太久了,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赶在临别这种争分夺秒的片刻,突然就告诉她要走,而且还是生死未卜……

忽然又听见曹严华的声音:“哎,哎,小师父,你又去哪……”

罗韧条件反­射­般抬头,看到木代逆着人流,又艰难推搡着往外挤,但是进闸的人多,她两次都没挤出来。

下意识觉得,她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快步过去。

隔着一道闸机,木代伸手狠狠揪住他衣襟。

“我会尽快安排师父那里的事,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听见没有?”

从没见过她这么凶,眉毛横起来,脸像个包子,让人想捏上两下。

“听见了。”

“每天给我发信息报平安,到哪了,睡哪了,听见没?”

“听见了。”

“每天……”

终于卡壳了,找不出话来说,恨恨瞪他两眼,松了手,扭头就走。

罗韧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然后低头,看到心口的位置,衣服被她拧的皱巴,于是伸手去抚,怎么也抚不平。

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啊,这小丫头。

回到车里,看到一万三单只胳膊抱一只山­鸡­,炎红砂捂着鼻子坐的远远的,嘀咕说,有味儿呢。

让他的车子,悍马,载一只­鸡­?这不是家禽贩运车­干­的事儿吗?

罗韧皱眉:“让这­鸡­坐我车?”

那只山­鸡­好像知道是在说它,小眼睛里流露出几许惆怅黯然,外加羞涩。

一万三说:“随便,要么就让这­鸡­跟着车跑,只要它跟得上,我没意见。”

炎红砂探出头来,梗着脖子看车顶的狩猎灯:“罗韧,或者也可以把­鸡­绑狩猎灯上——到时候车上高速,­鸡­头迎风,超级­鸡­车呢。”

都什么混账提议,罗韧气的真想把两人拎出来扔了。

总不能这么一路抱回去,而且万一这­鸡­在车里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先去农贸市场,赶两人下去买­鸡­笼子,有空气清新剂也顺便带一支。

等候的当儿,手机响,这个号码他存过,是何医生的心理诊所。

奇怪,何瑞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难道是聘婷出什么事了?

罗韧接起来:“喂?”

沙沙的杂音,顿了顿,那头开口:“罗?”

罗韧浑身的神经骤然收紧。

“青木?你怎么会在诊所?”

“我过来接走聘婷。如果没记错,你自己说过,聘婷是你最重要的亲人。”

是,这话没错,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叔叔罗文淼故去之后,聘婷的确是最重要的亲人了,只是,为什么要突然接走聘婷?

“猎豹入境了。”

罗韧的脑子里嗡了一声,有那么刹那,一片空白。

他定了定神:“消息确切吗?”

青木冷笑了两声。

他这个人有自己的骄傲,说的话、探听的消息、做的事,务求稳妥,也厌烦别人的质疑。

所以并不回答罗韧,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你在外地,所以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过来帮你安置聘婷——猎豹这个人你懂的,她更加热衷去折磨你在意的人,你的小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罗韧的喉头滚了一下。

“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刚刚入境,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所动作。不过迟早来找你的,罗,你废了她一只眼睛。”

“来了也好,省得我去找她。”

青木顿了顿:“还有一件奇怪的事,猎豹的人早在她之前好几个月就入境活动了,据说去了很多偏僻的地方,我还在查,有消息通知你……还有,看好你的小绵羊。”

“什么?”

“你的小女朋友,万一猎豹拿她来对付我们,我怕你畏手畏脚施展不开,所以,你想办法藏好她,别让她坏事。”

火车上,木代和曹严华相对而坐。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想到罗韧,一会又想到师父,目光无意间一溜,溜到曹严华身上,脱口就问他:“没事买只­鸡­­干­嘛?”

“缘分。”

“哦。”

小师父居然就这么相信了?曹严华有点匪夷所思,还以为她会给他一脑刮子呢。

木代说:“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收我当徒弟的吗?”

木代的师父也长居滇地,楚雄以南,近哀牢山,一个偏远但是安静的小镇。

两人是在昆明会面的。

那个时候,木代刚出事不久,霍子红不确定是去丽江还是大理定居,所以带她先暂住昆明。

她每天睡不安稳,老是哭,一做梦就梦见雯雯,梦见雯雯家人打上门来,在她面前洒落一地图钉。

霍子红说:“木代,心真的不安的话,去庙里多烧些香火,多捐点钱,跟雯雯多说说心里话。”

住处不远是个观音道场,荣济寺,人不多,清静,也不收门票,所以木代常常去。

那天,她照例跪在黄锦蒲团上,仰头看观音菩萨,菩萨面目慈和,细长的眼眉,观之可亲,木代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絮絮叨叨跟菩萨说话。

——菩萨,我这个人是有罪的。

——又梦见雯雯,她也不怪我,还递纸巾给我擦眼泪。她越这样,我就越难受。

——我要是会武功多好,学到厉害的本领,就能把雯雯救下来了……

犹记得当时是下午,斜斜的微暖日光透过木格窗棱照进殿堂,在地上打下一个个菱形的格子,院子外头密密植着竹子,风一吹,竹叶竹竿蹭到一处,沙沙的响。

一脸眼泪的抬头,看到佛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是个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但整齐地绾了个髻,发上Сhā一支老银的梅花簪,坐着木质的轮椅,膝盖至腿脚处,盖一块蓝呢布。

那就是梅花九娘。

木代以为是来上香的,怕自己跪着碍事,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没­精­打采地出去,一只脚刚跨到槛外,梅花九娘忽然问她:“小姑娘,是不是想学功夫啊?”

……

曹严华嘴巴张的能塞两个­鸡­蛋,一百个不相信:“哪有这样的事,你是不知道拜个好师父多难,还有主动上门的?”

木代说:“我师父是个很讲缘法的人。”

“她说,那之前只收过我大师兄郑明山一个徒弟,但是我大师兄并不是很喜欢轻功,而且又总在外跑,格斗搏击,样样都掺和,于师门功夫,反而不是很­精­。我师父出于某些考虑,想收个关门弟子。”

“师父到昆明,去了一些武校,总觉得不合适,要么资质不好,要么就是家里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她说,她也是偶过荣济寺,知道是观音道场,触动心事,所以进来,顺便也想求菩萨保佑她找到合适的弟子。”

“恰好就在佛堂看到我,一脸眼泪的说想学功夫。师父说,正好在那里,那个时间,她想收,我想学,不遇到我也就算了,如果遇到,就是个缘法。”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曹胖胖,你别的时候,想买­鸡­吗?”

不想,只想吃­鸡­,辣子­鸡­、孜然­鸡­、烤­鸡­翅、炖­鸡­汤。

“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想买呢?”

因为那个时候,心情忽然低落,觉得谁都不待见他,只有那只山­鸡­,不吵不闹的,看了他一眼。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木代说:“这可不就是缘吗,早一刻、晚一刻,你都不想买。就好像当时在重庆的长江缆车上,你要是没起意偷过我东西,也就不会有你想当我徒弟这回事了。”

她拈起车帘看窗外风景,车速很快,远处的电线杆一根接着一根快速掠过。

曹严华问:“我太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会不会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啊?”

木代说:“她会问你话的,你老老实实,不要在她面前耍花招,你那点道行,在我师父面前就是个小手指——别老想着自己是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她压低声音:“我师父说了,当年,她去劫大户,不动刀不动枪,盘腿坐正屋梁上,跟主家说,随便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她一分钱不要。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送上一千个银洋。”

曹严华眼睛发亮,像是听传奇故事:“然后呢然后呢?”

“那些家丁护院,架着梯子上去打她,哎呦哎呦,都被她踢下来了,主人家脸都绿了,大红纸包了十筒银洋,差下人用个金漆盘子托上来,我师父就下来了,银洋取走,金漆盘子上放了一块青瓦,瓦上还雕了朵梅花,有个燕子立在梅花梢头,她坐房梁上,一边打人,一边雕画儿,两面功夫都不耽误的。”

曹严华愣愣的:“燕子是什么意思?燕子……李三?”

“也不是,师父说,那时节,燕子李三名头太大,京冀一带,好多人借他的名头。”

“那送块瓦是什么意思呢?”

“主人家会把这瓦,像模像样的立在正屋檐上。就是表示,这家已经被燕子门的梅花九娘照看过了,同道若是给面子,就别再来吃二回。”

曹严华追着问:“要是硬来吃二回呢?”

木代眼一瞪:“他敢!”

太师父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曹严华觉得与有荣焉,忽然想到什么:“那太师父的腿怎么就不中用了呢……”

还没问完就知道坏了,木代脸­色­一变,一巴掌朝他脑袋瓜儿掀过来。

大概是师门禁忌,该死该死,曹严华头皮发麻,眯缝着眼睛准备受她一拍……

谢天谢地,木代电话响了。

是罗韧的。

接起来,他在那头问:“下一站是哪?”

下一站?木代也不大清楚,正巧有个列车员经过,赶紧问了,告诉罗韧。

他说:“你下一站下车。”

“为什么啊?”

“没那么多为什么,下车、出站。”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点猜到,顿了顿说:“行,我跟曹胖胖说一声。”

“不用跟他说,让他继续往下坐。”

……

挂了电话,曹严华一脸殷切:“是我小罗哥吗?小师父,你刚说要跟我说一声,说什么啊?”

木代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为师……下一站要下车……”

“咱们不是要坐到楚雄吗?下一站就下?”

“不不不,你继续坐,到了楚雄我们再汇合,一起去师父那里。”

“为什么啊?”

……

下车,出站,拥挤的人流尽头处,看见罗韧的车,车顶四盏狩猎灯像明亮的眼睛,罗韧倚着车门,大老远的,伸手朝她挥着。

木代提着个塑料袋,站在人群里笑,直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到跟前。

罗韧问她:“之前,你说想带我一起去见你师父,因为什么?”

“因为我师父是老派的人物,她说了,天地君亲师,师父跟父母也差不了多少的。如果我有了中意的人,她不看过,不点头,是不算数的。”

罗韧嗯了一声,眉头皱起来。

过了会,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你看,我穿这一身,还行吗?”

☆、163|第③章

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列车到达楚雄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距离再次接上曹严华,满打满算,十八九个小时。

罗韧征求木代意见:“咱们开车走,知道你赶时间,我尽量不比火车慢——但话说在前头,累了我会歇,饿了我也会停车吃饭,把你平安送到是目的,我不冒那种赶时间的险。”

木代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行啊。”

又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单独走啊?”

车里没别的人,看来炎红砂和一万三也被他安排走了。

罗韧笑了笑,说:“就想跟你说说话。”

——就想跟你说说话。

木代其实挺高兴。

细想想,这么久以来,虽然总能常常见到罗韧,但是独处的机会很少,连正经的约会都没有过,以至于她常常幻想着,化个美美的妆去赴约是什么感觉、双双去超市购物是什么感觉,一起进影院看电影,又是什么感觉。

还说要带她爬雪山呢,结果双双掉地洞里去了,不过地洞那次……嗯,勉强也算,挺有进展。

十八九个小时,那么久的时间,罗韧应该是要说很多话吧。

先去超市采买吃的,虽然速战速决,但也是正经推了车的,也算是全了她“双双购物”的念想。

货架间距狭窄,两人推着车且停且走,罗韧偶尔问她:“这个要吗?”

但凡她点头,他就随手把东西取下,轻而易举,不像她从前逛超市,想取高处的东西,总得又蹦又跳。

拐了个弯,经过厨房用品的货架,这些柴米油盐刀具锅碟,木代从来是不看的,这次也奇了,脚步忽然就慢了很多,偷眼看盐袋醋瓶,脑子里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

——将来,要是跟罗韧一起生活,总不能餐餐外卖,家里这些锅具还是要常备的,油盐酱醋也要齐全,当初在郑梨姑妈的饭店打工,刀工还是练的不错的,炒两个家常菜也勉强应付……

回神的时候,看到罗韧也停下了,正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看。

木代居然脸红了,结结巴巴说:“走啊。”

她慌慌推了车走,罗韧在后头问了句:“是不是想嫁人了?”

啊?木代张口结舌。

罗韧过来,伸手搂住她腰:“我以前听人说,爱美爱俏的年轻姑娘,哪天忽然对厨房用品感兴趣了,不是想当大厨了,就是想嫁人了。”

木代­干­笑:“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着,郑伯饭店里,调料也不知道全不全……”

“替郑伯谢谢你了,开张至今,你连厨房都没进过。现在离着八百里远,帮他­操­心调味品全不全。”

木代一张脸红的跟猴ρi股似的:“不客气不客气。”

罗韧忍着笑,真想亲她两下,不过总有人行来过往,只得作罢,想了想问她:“我要不要提点礼物过去?”

这倒不用,木代答的飞快:“师父看不上的。”

车上了高速,一切平稳,两人都没说话,罗韧却分外喜欢这氛围,有时他只一个眼神,木代就把水拧开了送过来,他喝完了,她又把盖子拧上——始终把瓶子攥在手里,瓶子里剩下的水随着车身一漾一漾的。

这边的高速很有特­色­,来往车道围栏分开,围栏上密植了绿­色­植物,远远的,植被间执拗地伸出一朵纤细的白花来,迎着日光摇颤,与车子风一般擦肩而过。

这是开口的最好时候了吧。

罗韧目视前方,没有看木代。

“那个时候,我人在菲律宾,跟家里闹翻,撕了护照,拒不回国,一时意气,后患无穷。”

木代知道前情,明白这是后续,于是静静听着。

“把自己搞成非法滞留不说,钱还很快花光了。饿极了,再也拽不起来,老老实实,想办法伺候这张嘴。知道我找了什么工作?”

“保镖?”

罗韧轻笑:“太高看我了,是洗碗。”

对菲律宾而言,他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没有门路,没有身份,一时只能拿体力换酬——在当地华人的小饭馆里洗碗,还不能正大光明的洗,大多数时候,蹲在后厨狭窄逼仄的洗碗间里,混着洗洁­精­的油腻污水自脚下横陈而过。

“在当地,这种老实巴交的华人最受欺负,总有一些帮派的小喽啰过来敲诈、勒索,有时候,还会对女眷动手动脚。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抡了口锅就冲出来,一对三。”

总是拽拽的罗小刀,飞刀瞄的极准的罗小刀,居然也有从后厨里抡着锅出来打架的经历,木代想笑,又有点心疼:“被人打惨了吧?”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

确实是被打的鼻青脸肿,但那三个人更惨,罗韧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就靠着一股子狠气和那一口锅,砸摔掴削的,居然打趴了三个人。

“然后呢?”

“然后老板不敢留我了,说我惹事,后患无穷,万一人家告到警察局,查到我非法滞留,他更麻烦——给我多结了两周工钱,让我走人。”

现在回想,那时的场景,真跟拍电影似的,天上还下着雨,老板顺手给了他一把大黑伞,出门撑起来,才发现伞是坏的,伞外下大雨,伞里下小雨,伞骨还塌了一根,跟他的处境一样的狼狈不堪。

到巷子里,就被人给截住了。

木代紧张:“是不是那些人报复你来了?”

罗韧转过头笑,一只手拧了拧她脸:“不是,是星探,发掘我来了。”

又示意:“开包薯片。”

木代弯下腰,从脚下的超市购物袋里拿出薯片,撕开了,先给罗韧递两片。

罗韧用嘴接了,囫囵着嚼完:“味道不错。”

为首的那人刀疤脸,脸上还纹了刺青,问他,想不想挣大钱。

木代问他:“是去当雇佣兵吗?”

“早呢,没那么一步到位,是让我去打黑拳。”

并不是马上把他推到台前,还是要先训练,刀疤脸拍着他肩膀说:训练的时候多流点血,拳场里活命的机会就更大。

罗韧牢牢记住这话。

“当时没什么选择,只知道不想死,不想死的话,就得更拼。拳场里,奖金很高,暗箱­操­作也多,有时候赢能拿钱,但有时又要故意输,捧别人赢,能拿更多钱。断条胳膊断条腿都有标价。”

木代嘴­唇­发­干­,看着罗韧不说话,罗韧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点头:“对,我断过,胳膊。”

木代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恍惚中,感觉车停了。

抬头看,确实是停下了,罗韧把车子偏开,临时停在紧急车道上。

问她:“是不是很难接受?那咱们先不说这个了。”

木代摇头,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顿了顿解开安全带,过去伏到他怀里。

罗韧笑着搂住她:“那时候不懂事,早知道以后有个姑娘会为我难受,我怎么也不会让它断的。”

“哪条胳膊?”

“左边的。”

木代伸出手,轻轻抚摩他左胳膊,力道很轻,近乎小心。

罗韧揉揉她头发:“恢复的很好,拳场里­操­作惯了的,胳膊一断马上抬下去,医生等着接骨、又有土方的包扎草药,几分钟的时间,­干­脆利落,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而这个时候,往往能隐隐听到前场的欢声雷动,那一定是胜者巡场,看客往场内撒现钞,有只穿比基尼的美人儿过来献花环,暗示着今晚可以免费。

……

紧急车道不能停车太久,车子很快重新上路,太阳已经开始往斜里走,温度也不像正午那么炽热了。

木代蜷缩在副驾驶上,沉默的,动作很慢的,偶尔吃片薯片。

罗韧看她:“要不要睡会?”

她摇头:“那你后来,是怎么从打黑拳,又变成了雇佣兵的?”

那要从一场打死拳说起。

打死拳,相对于黑拳来说,更加残酷刺激:要求更高点数的死亡率。

但是这样的拳赛,票价往往更高,也会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罗韧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狂热的,花费巨资,只为全程目睹同类的死亡。

他不打死拳,打伤打残都很少,除非对方要把他打残,或者对方要挣这伤残的钱,那时候,他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和反感,但很多圈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那一场,罗韧第三个上。

临赛之前,组织抽头的人急急把他拉到拳场后头后门,吩咐他:场内开赌,场子的老板也兴起下了注,这一场得是个死局,对方实力不如他,要罗韧下狠手。

罗韧说:“你知道我不打死拳的。”

抽头的人说:“这是临时有变,谁也没料到。场头一下注都是几百万,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

“没得商量。”

抽头的人变了脸,说:“罗,你找死,你给我等着。”

说完了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罗韧心里烦躁,一脚踢在后门处堆着的滚木垛上,木段散落着滚下来,有个人影从木垛后头站起来。

罗韧并不在乎,地下拳场蝇营狗苟,太多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和事了。

借着廊道里透出来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撸起,前臂刺了行汉字。

——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忽然觉得有几分亲切:“中国人?”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原来是小日本,罗韧瞬间对他好感全无,掉头就走。

进场上台,才发现不对。

原本,对手是个白人,叫休曼。

但是,当组织者扯着嗓子,对着喇叭狂热的吼着“欢迎挑战者休曼”的时候,从欢声雷动的另一侧通道走出来的,是个体重90公斤的泰国人,皮肤黝黑,比罗韧还高半个头,赤­祼­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罗韧站着没动,心里骂:我cao。

观众也有质疑,尖叫:“这个不是休曼!”

组织者大笑:“不,这个也叫休曼,只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一个,我们故意瞒着你们,surprise!”

欢声雷动,场内气氛到达又一个Gao潮,无分男女,忽然都挥着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这个泰国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后来罗韧才知道,他是泰国本土拳手,曾经赢得过拳王称誉。

而拳王,绝非乱叫的。

实力悬殊,罗韧只挡了十来个回合,对方一记重拳过来,他几乎是当场休克,重重触地的刹那,听到雷鸣一般的掌声,然后有道黑影,像是­阴­云,向他罩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场内响起枪声。

连发,像小型冲锋枪,嗒嗒声不绝,并不打人,打墙,也打灯,墙皮剥落,砖屑横飞,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哗啦啦落在拳赛台上。

场中刹那间乱作一团,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头鼠窜,那个泰国人早跑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场子里的打手在高处吆喝着,挥着手枪,漫无目的开枪。

终于安静下来了。

罗韧睁着充血肿起的眼睛,挣扎着抬头,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向着拳赛台上走过来。

其中一个,在后门处见过,手臂上有汉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礼,脸上习惯带着笑,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另一个,是个小个子黑人,尤瑞斯,吊儿郎当,脑袋上披一块彩­色­金线的头巾,右手拿一把微型冲锋枪,嘴里叼一根­棒­­棒­糖。

他走到罗韧身边,枪夹在腋下,像是夹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罗韧的一只手攥出来也弯成拳,然后两拳的拳面一碰。

说:“哦噎!”

罗韧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的。

睡在一个木头房子里,后窗开着,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处,西斜的阳光闪着灼人眼的金光,有飞鸟在其间啁啾,又有悠扬琴声,不成章法的鼓点……

罗韧挣扎着下床,扶着墙,一步步蹭到门口,推开。

青木坐在高处的大石头上,弹着尤克里里,唱他听不懂的日文歌,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来自北海道,祖上是渔民,总要出海打渔。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

鼓点是尤瑞斯打的,抱着一个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里跳舞的土人。

炊烟阵阵,灶房里传出晚饭的香气,有人进进出出,好奇的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乱堆着芒果、香蕉、榴莲,还有或长或短的……枪。

罗韧倚着门站定,胸口还因为之前那个泰国人的重拳而隐隐作痛。

想着:这些是什么人呢。

☆、164|第④章

青木、尤瑞斯,还有眼前见到的这许多人,都是雇佣兵。

而这些,跟菲律宾的局势有关。

据统计,菲律宾国内反政府武装与政府持续冲突,政局长期不稳,尤其是在南部棉兰老岛,绑架、械斗、极端主义事件层出不穷,近来虽有好转,但就在2015年初,韩国政府还针对该地区发出过特别旅行警报。

所以更加不遑论罗韧待的那几年,规则、秩序统统被抛诸天际,蔚蓝海水围涌着的明珠岛屿,成了国际旅游组织眼中“最危险的旅游地”,同样也是投机者、冒险家、各种罪恶孳生的温床和天堂。

针对富裕阶层和外来游客的绑架层出不穷,动辄索取千万美元的高额赎金,巨大的利润引来更多配备现代化武器装备的各方力量参与,有消息揭露,多起绑架案,竟然有警务人员参与在内分一杯羹。

于是,像罗韧后来参与的这种,持枪私人武装,应运而生。

他给木代解释:“雇佣兵不像常人想的那样就是冷血的杀人机器,雇佣两个字,点明了这是一种生意关系。”

和绑架团伙对抗的持枪私人武装,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警局,虽然也收高额佣金,却成了民众更加愿意去相信的,可以在身不由已的洪流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罗韧嘲笑自己:“有一句话叫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我总有那么些坚持的东西,说白了也是矫情。譬如打黑拳,做都做了,还总想着下手不要太狠,自欺欺人的想给自己和别人都留点余地。再譬如做雇佣兵,同样去赚这种拿命拼的钱,又希望赚来的钱能心安一点……”

木代说:“可能这也是青木他们看中你的地方啊。”

罗韧想了想,点头:“也是。”

刀头舔血,总有死伤,青木和尤瑞斯去地下拳场,是为背后的老板去物­色­新的血液力量。

而在他们的圈子里,流行着一句话:世界上最强的格斗技术不是出自比赛冠军或者英雄,而是来自黑市上掌握着超高徒手杀人技术的这些毫无感情的机器。

所以,遇到罗韧之前,两个人,还有其它的兄弟,已经在棉兰的地下拳场流连过一段日子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否决一个又一个人。

尤瑞斯的否决理由通常是:没我帅。

而青木会说:这个人没有灵魂。

尤瑞斯对青木的腔调嗤之以鼻:这个喜欢谈禅宗的日本人,不事武装的时候,简直是个文艺男,闲暇时不是摆弄他的尤克里里,就是吟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比如: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

尤瑞斯并不知道那是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只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跳下去当然扑通一声响,因为青蛙会游泳,不像他,跳下去只会呼天抢地乱扑腾,因为怕被淹死。

所以,想让这两个人达成一致是件困难的事。

青木后来对罗韧说:“罗,我觉得你是个有底线的人,不管我们做什么事,境遇多么糟糕,底线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个人——你跟他们不同,他们是挣钱的机器,你是挣钱的人。”

欢声雷动的拳斗场里,青木让尤瑞斯留意罗韧。

尤瑞斯披着彩­色­头巾,像印度姑娘披着纱丽,转着手里的袖珍单筒望远镜,叼着­棒­­棒­糖对罗韧挑肥拣瘦:“亚洲人,黄皮肤,他没有我这样黝黑发亮充满着男人力量的肌­肉­……”

场内,泰国拳手一记重拳,罗韧重重倒地。

青木急了:“尤瑞斯!”

尤瑞斯向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的发亮的牙齿:“说好了的,没我帅,就不能通过……”

话还没完,披着的头巾突然撩开,黑洞洞的枪口外指,青木还没反应过来,嗒嗒的枪声响起,尤瑞斯怪叫,吹着口哨,兴奋到无以复加……

木代笑起来,她喜欢尤瑞斯这样鬼­精­鬼灵的肆无忌惮。

“他们两个把你救出去了?”

罗韧点头,又摇头:“没那么简单,后来是私募武装的老板出面——拳场老板当然不好得罪,但他无论如何都会给手握军火武装的人面子。”

他没再说下去,这两位幕后庄家的见面,也不只是为他,还促成了一系列的注资、合作、血液输送和玩票参赛,资本和资本,本来就是一见钟情如胶似漆的亲密伙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参加雇佣兵训练,持枪实战,应金主要求,和种种绑架势力对抗,钱来的像潮水,睡觉的床下,垒满一箱箱钞票,并不夸张,有一次和尤瑞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口角,两人拿钱箱子互砸,忽然有个箱子口破开,洋洋洒洒的美钞,绿钞票,雪片样落下。

两人瞬间就忘了为什么事而吵,生活如此美妙,天上下着钞票,有什么能比这还让人惬意。

而背倚着门框,端着­肉­汤碗观战的青木,还不忘文绉绉念他的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

……

罗韧的眼眶忽然发烫。

尤瑞斯已经不在了,这个为了他打光一梭子子弹,慷慨的把自己的单筒微型望远镜送给他,又扛着钱箱跟他打架的尤瑞斯,在一个安静的白日下午,静静伏浮在游泳池里,血从身周蕴开,开成一朵血­色­的、狰狞的玫瑰花。

不可避免的,持续的得手会得罪很多人,一方的利益,就是另一方的损失,而最凶残棘手的那个,就是猎豹。

天已经黑了,罗韧拐上下车道,导航提示,在这里要下高速,过省道、县道,穿过一个小县城之后,再重新上另一条高速。

而去向县城的路,渐渐灯火通明。

木代打了几个电话,先给大师兄郑明山,问师父的情况,没想到郑明山把电话直接给了梅花九娘。

梅花九娘说:“哪有这么快就咽气?在没把事情跟你交代清楚之前,就算黑白无常上了门,也要两记脚踹出去,让他们门外等着。”

木代笑,末了低声说:“师父,想吃点喝点什么吗?我买了带回去。”

梅花九娘说:“想喝当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店主是辽东来的,酿的一手好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线,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

说完了轻笑,然后挂断电话。

木代握着手机发怔,想着,这不是难为我吗。

忽然又惆怅:师父惦记起好几十年前的酒了,看来这次,真的是大限近了。

又拨给曹严华。

那一头,吵的像菜市场,木代听到有人毫无声线起伏的念叨:“盒饭水果矿泉水,让一下让一下,盒饭水果矿泉水……”

曹严华含糊地,说:“小师父,我吃盒饭呢。明天到楚雄,是小罗哥开车来接吗?”

……

最后拨给炎红砂,她和一万三坐长途卧铺车回丽江,电话里,她给木代解释,一万三想早点回去休养,第五根凶简要尽快归流,另外罗韧还托付她们一些事。

通话的时候,听筒里一直传来山­鸡­的叫声:“呵……哆……啰,呵……哆……啰……”

一万三在边上骂:“尼玛白天蔫的像个鬼,晚上倒­精­神了,昼伏夜出的,你吸血鬼啊……”

……

挂了电话,木代转头看罗韧,已经进县城了,交通有点拥堵,车速明显变慢,罗韧目视前方,外头的灯光把­阴­影打在他脸上,掩盖了所有表情。

罗韧已经沉默很久了,他讲了很多话,然后忽然陷入沉默,有些述说,是在心里泛起血渣,需要很长时间去沉淀安静。

木代柔声问他:“要休息吗?”

“不用。”

“要吃饭吗?”

“不吃。”

木代很坚持:“可是我饿了,我们停下吃饭好不好?”

罗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车子靠边,缓缓停下。

这里有点像南田的那条集餐饮娱乐于一体的堕落街,但是规模更大,更有人气。

沿街都是大排档,觥筹交错的热闹,木代和罗韧选了家家常菜馆,在室外的伞棚下落座就餐,夜越黑,灯火越亮,而依赖着这条街谋生的另一些人,陆续上工。

有拖着音箱话筒出来卖歌的歌手,手里拿着歌单,目光炯炯,专门招呼情侣。

过来到两人桌边:“帅哥,点歌吗?十块钱一首,二十块三首。”

“不用。”

“女朋友这么漂亮,点一首吧,我们这里有很多经典老歌,比如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啊……”

“不用。”

那人来了气,骂骂咧咧走远,说:“抠门儿!”

木代低头扒饭。

又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只五六岁,提着个篮子跑过来,说话­奶­声­奶­气:“大哥哥,给姐姐买朵玫瑰花吧,五块。”

木代继续低着头扒饭,目光却悄悄溜到小姑娘挎着的篮子上,里头的玫瑰倒是新鲜的,花瓣滴露,枝梗青翠,梗上突兀的刺——好像在说再好的爱情,也会有尖刺的伤。

从没收到过罗韧送的玫瑰,五块钱,真心不贵。

听到罗韧说:“不用。”

小姑娘不屈不挠的,踮着脚尖:“哥哥买一朵吧,才五块钱,我今天还没开张呢……”

估计有人教了这套说辞,这么小的孩子,连“开张”是什么意思,其实都不大懂吧。

眼角余光,看到罗韧顿了一下,然后掏出钱包,取钱。

所以大概是要收玫瑰了,只是,第一朵玫瑰,来的这么勉勉强强,总有点意难平。

看到小姑娘从篮子里取花了,一朵,花苞半开,娇艳,又妖冶。

再意难平,也忍不住­唇­角微弯。

忽然听到罗韧说:“钱拿着,花不要。”

☆、165|第⑤章

木代沉默着吃完饭,沉默着看罗韧付账,沉默着跟罗韧上车,路上踢了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到水沟里去了。

罗韧先开副驾的门,让她上车,木代坐上副驾的时候,他忽然俯身下来,在她眉心上亲了亲,说:“是我不喜欢玫瑰。”

说完了,帮她关门,然后绕过车头去驾驶座。

木代在座位上笑,隔着玻璃看罗韧,狡黠地觉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报。

车子重新上路,出了收费站之后一路坦途,车灯打开,只照车前那一段路,天黑了,就没有风景可看,木代额头抵住车窗看了会,又转头看罗韧:“为什么不喜欢玫瑰?”

罗韧说:“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的。”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不易察觉的滚了一下。

“有一次,和尤瑞斯他们去酒吧。”

去酒吧是常事,高强度高压力的搏命需要极度宣泄的放松,烟、酒、女人,都是途径,还有更放松的,比如毒,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碰。

那一次去酒吧,罗韧迟到,刚跨进门,尤瑞斯就把他拉到边上,意味深长的挤眉弄眼:“有个妞,你一定喜欢。”

说完了拖拖拽拽,把他搡到吧台。

只一眼,罗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菲律宾人大多是马来人种,并不是不好,但跟罗韧的审美差的很远,青木他们追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逼急了,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这样的。”

难怪尤瑞斯说他会喜欢,吧台的那个女子,眉目间八成像中国人,但肤­色­气质,又带东南亚的热力妖冶风情。

惊艳的漂亮,穿高开叉的银­色­晚礼服,盘发,两边各坠下蜷曲的丝缕,慵懒优雅。修长优雅的脖颈,钻石项链,金米分的眼影星光璀璨,饱满的红­唇­一如丰润玫瑰。

和这酒吧格格不入。

罗韧奇怪:“哪来的?”

尤瑞斯耸肩:“不知道。富商的姘头、大枭的情人,都有可能。”

谁都不是傻子,更何况这里是棉兰,几道街以外就会有抢劫、械斗,乃至爆炸,谁也不信这种酒吧,会出个公主。

居然连上前搭讪的人都没有。

罗韧也没有,坐了角落的台子,要了酒,自斟自饮。

饮到中途,那女子自己过来,一撩裙摆,在他的身边坐下。

主动跟他说话:“这酒吧里的男人,要不然是有伴,要不然是在挑逗舞女,只有你是一个人,居然也不为我买酒。”

罗韧说:“你一身的珠光宝气,普通人也不敢靠近的。”

那女子笑:“我觉得自己生的漂亮,和朋友打赌,到酒吧来会被好多人搭讪。结果无人问津,马来舞女都比我抢手。”

“你换一身装束,穿吊带、热裤,头发散下来,满场的男人都为你疯狂。”

那女子听的眼睛发亮:“你等我。”

罗韧看到她拽了个舞女,在角落的暗影里讨价还价,解下耳朵上的耳环,又脱下脖子上的项链。

那舞女接了,喜滋滋的,带她从后门出去。

再出现的时候,她真穿吊带、热裤,长发波浪样散着,顷刻间就众星捧月般成了全场的焦点。

但她不接受任何人为她买的酒,指着罗韧说:“只喝他送的。”

满场起哄,以尤瑞斯和青木吆喝的最为大声。

她指名要点北极光,但调酒师不会,于是她自己动手,调好之后说:“要关灯才好看。”

酒保很配合,四下拉了灯,她端着那杯­鸡­尾酒走向罗韧。

难怪这酒叫北极光,她缓缓走近的时候,杯子里流光溢彩,璀璨的像银河星云。

罗韧没拒绝,慢慢喝光,说:“说好了我请你的,结果是我喝。”

她说:“你也可以送我别的啊。”

亮灯的时候,罗韧送了她一朵玫瑰。

……

木代听的怔住,过了会郁郁寡欢地笑,说:“罗小刀,你不该给我讲这个。”

“再然后,她就不见了,她什么时候走的,谁都没留意。”

还讲,木代把脸偏向车窗,车窗的影像里,她的表情有几分愠怒:“不听了。”

“尤瑞斯他们还在寻欢作乐,我却觉得是神奇的邂逅。于是我从酒吧后门出去找那个舞女,我记得,她用钻石耳环和项链,向那个舞女换了那套普通的吊带和热裤,我想帮她把首饰赎回来。”

木代懊恼地把脑袋撞在车窗上,还讲!

“那些舞女生活清苦,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后头的木板屋里,我去过很多次,也算熟门熟路,于是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推开木门。”

“屋子里衣服扔了满地都是,那个舞女死了,躺在床上,中了两刀,一刀割喉,一刀开膛,血流了满地都是,我进去的时候,血还在从床上往下滴。”

滴答,滴答,而屋子外头,隐隐还能听到酒吧的嚷乐声。

一股寒意从木代的脊背升起。

罗韧笑起来,开始轻笑,继而大笑。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起初也以为,她是个用钻石首饰交换衣物的可爱姑娘?”

不是的,她笑盈盈的跟着那个自以为占了便宜的舞女进了房间,要了她的命,然后不紧不慢的挑选衣服,换好,若无其事地进了酒吧。

罗韧冲到门外,扶住门框呕吐,那杯片刻前惊艳如星云的北极光,此刻是酸、臭、叫人思之欲呕。

“我一句玩笑话,害了个无辜的人。”

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拧开手里的水,问他:“喝水吗?”

罗韧摇头,眼前的路长的望不到尽头,车灯的光永远冲不破黑暗。

“那个女人就是猎豹,没有人能从猎豹手上拿走她的东西,不管是钻石首饰、金钱,还是眼睛。”

拿走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哪怕是……很久以后。

车子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木代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九点,已经到了楚雄,接到了曹严华。

不想让罗韧再去回忆。

她轻声说:“要么就不要讲了吧。”

罗韧笑了一下:“一鼓作气吧,这个时候不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再说。”

“那之后不久,我们又有几次漂亮的仗,几次下来,我成了无形中的领头——私人武装就是这样,没有指派,没有规定,一切靠实力说话。”

“好的地方是身价水涨船高,不好的地方是枪打出头鸟,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有一天,很紧急的,接到一桩生意。棉兰帝国酒店,二十三个人质被绑架,都是外国游客——说游客也不确切,棉兰很少游客,二十三个人,大多是因公因商,所以酬金很高。我们出动的也迅速,几乎是把对方堵在了酒店里。”

一场枪战,激烈交锋,连手榴弹都用上了,绑匪押着人质,从一层大堂退到二层,又退到三层。

这次绑架,背后的人物是猎豹。

罗韧让人很快找来酒店的建筑结构图,考虑攻防的布置,正安排谁留守谁从高处破窗的时候,二楼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响和人质的惨叫。

后来才知道,绑匪和猎豹取得了联系,猎豹说:“绑不回来,也不能留给别人赚钱啊,我心里会不痛快。”

所以,一个不留。

“听到枪声之后,我就觉得不妙,所以和青木两个破窗,其他人强攻,破窗进了三楼楼层之后,走廊上已经是尸横遍地,又出奇安静,绑匪显然已经各自在暗中隐蔽,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

罗韧和青木两个人,端着枪,手指轻挨扳机,全身的神经绷紧,起落步都轻,慢慢绕过地上的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注意到,有一具尸体,忽然挪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人没死透,而是因为,尸体之下,还护着个小孩。

青木蹲下身子,把那具尸体翻开。

下头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金­色­头发,白皮肤,大眼睛,眼里含着泪,身上都是血污,瑟瑟发抖。

对讲耳机里,忽然传来尤瑞斯的声音,大骂脏话,说:“罗,中计了,猎豹的后援来了,出路给堵了,这趟,不提头,冲不出去的!”

几乎是与此同时,酒店外头和走廊里,同时响起子弹密集的扫­射­声,罗韧抱住那个小姑娘,一个翻滚进了就近的客房,青木翻进了对面的那间,两个人同时检视身上的武器和弹药余量。

小姑娘噙着眼泪看罗韧。

罗韧和对面的青木打手势。

——我先冲,你掩护。

——交错曲线前进。

——小姑娘不能管,听天由命了。

——好,一、二、三……

就在罗韧准备冲出去的刹那,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带着哭音叫他:“叔叔,不要留我一个人。”

罗韧刹那间心软,那一头,青木几乎已经滚到门边,见他忽然有变,赶紧又转向滚了回去,引来一梭子子弹,打的门口石屑乱飞。

罗韧回头看塔莎。

是真的不能带她,现在看来,这场所谓的生意,变成了猎豹有预谋的一场围剿,他们现在是突围逃命,手、脚,每一根神经都要调用,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兼顾她。

对面房间,青木恼火地继续向他打手势。

那意思很决绝: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罗韧转头看那个小姑娘,她一张漂亮的小脸哭的像小花猫,抬着胳膊去擦眼泪,小小声求他:“叔叔,这里有坏人,带我出去,我乖,我不出声。”

这不是捉迷藏,不是不出声能解决的事儿。

罗韧沉默,小姑娘怯怯的,想伸手再拉他,见他面­色­­阴­沉,又慢慢缩回去。

罗韧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塔莎。”

回头看,青木急的是要跳脚了。

罗韧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塔莎蹲下身子:“上来。”

两条细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儿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背。

罗韧说:“塔莎,我们说好了,我没法照顾你,你自己抱紧,如果你摔下来,我也不会拉你,不要出声,不要影响我,抱紧就行——也不要太紧,我还要呼吸。”

塔莎胳膊搂紧了,在他背上点头。

他重新给青木打手势:一、二、三,冲!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走廊,枪声刹那间大作,罗韧不去管身上还有个孩子,开枪、躲闪、翻滚、趴伏,身周有流弹嗖嗖传过,鼻子里都是硝烟火气。

最终突围,汇合之后跳上车子撤离,尤瑞斯嚷嚷:“罗,你受伤了,你裤子上全是血……怎么还多个小孩!”

尤瑞斯费了老大劲,才把塔莎的手掰开。

她已经昏迷,后背中了流弹,斜对穿,罗韧身上的血,都是塔莎流的。

尤瑞斯帮她止血,昏迷中,她痉挛一般喃喃重复:“抱紧,抱紧,叔叔,不要留我一个人。”

车子持续颠簸,驶向林地,尤瑞斯把包扎完毕的塔莎还给罗韧:“罗,你预备拿她怎么办?”

罗韧背倚车挡板,抱着塔莎坐着,说:“我也不知道。”

他垂下头,看怀里的塔莎,因为失血,她脸­色­苍白,小手下意识攥着罗韧的衣领,喃喃地叫:“爹地。”

☆、166|第⑥章

相对于棉兰的其它区域,丛林反而是安全地带,地形复杂,易于隐蔽。

点算人数,死一个,伤两个,外加多了一个。

罗韧恨的磨牙。

暂避风头,无人外出,消息陆续从外面传来,帝国饭店损失不少,元气大伤,业主转手,接手人不明,但种种痕迹都指向猎豹,耐人寻味。

这个女人不容小觑,绑架的生意做不成,就转头灭掉对手,顺势接收酒店,生意版图又拓一笔,永远水涨船高。

又设法打探猎豹的消息,果然,并非菲律宾人,据说祖上是下南洋的华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她这一辈,坐火箭般发迹,绑架勒索、军火、堵场、拳场、偷渡、人口贩卖,无一不沾。

又有传闻说,帝国饭店抬出二十二具人质尸体,手下过来回报,猎豹款款一笑,未熄的烟蒂摁在那人手背上,问:“怎么少了一个啊?”

这是个不祥的信号。

于是罗韧暂且留塔莎在丛林里养伤。

那是一段血与血之间的短暂空隙,泛着林木清香的平静日子。

塔莎虽然中了斜对穿的枪伤,好在当时应该是流弹末势,没伤着筋骨,很快就能下地。

林子里没有女眷,都是不同肤­色­面目冷峻的男人——塔莎看这个也怕,看那个也怕,每天就跟着罗韧,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丛林里是没厕所的,去林子里“野放”时她也跟,罗韧烦她:“这你也跟,你在这瞪着,我怎么尿?”

她耷拉着脑袋,攥着灌木叶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没办法,只好训练她“放哨”——双手捂耳朵,转身,立定,瞪远方。

最壮观的场面是尤瑞斯他们一起来,十来个大老爷们,齐刷刷方便,站成一排,罗韧命令:“塔莎,放哨!”

小丫头身子一绷,刷的转身,捂着耳朵,动都不带动的。

方便完毕,尤瑞斯过来拽她小辫子:“前进!”

于是放哨解除。

说到小辫子,塔莎一头微卷的金发,原本是不扎辫子的,也不知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在林子里待的无聊,揪过来扎了一根,竟成了炙手可热的消遣游戏,每个人争先恐后:“给我留一撮,给我也留一撮。”

最盛的时候,塔莎脑袋上能支楞二十来根小辫子,有几根辫子上还Сhā花——这群男人的审美也是惨不忍睹。

然而塔莎完全不自知,摇晃着花篮一样的脑袋,教一群大男人唱儿歌。

——“小提琴和小猫!”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看抱着尤克里里的青木,参差不齐地跟着念:“小提琴和小猫。”

——“母牛跳过了月亮!”

继续跟着念:“母牛跳过了月亮。”

——“小狗见了哈哈笑。”

念不下去了,你挤我我推你笑作一团。

只有塔莎坚持着念完:“做做运动真美妙!”

……

起初,塔莎都叫罗韧叔叔,有一次或许是想爸爸,叫错了,错口喊了句:“爹地。”

罗韧凶他:“别叫我爹地。”

尤瑞斯跟他唱反调,拉着塔莎说,偏叫他爹地。

塔莎小孩儿心­性­,经不住别人起哄,于是追着叫他爹地,叫完了就跑开,咯咯笑着看罗韧发脾气。

叫多了,罗韧也就无所谓了,随便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青木有时候逗塔莎:“他是你的爹地,你是他的谁啊?”

“我是爹地的小女儿。”

“女儿就女儿,为什么是小女儿啊?”

塔莎脸红红的,忸怩说:“国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女儿的。”

罗韧没好气,心说:童话故事看多了,也是没救了。

……

不过,罗韧始终没有放弃把塔莎送回去的想法,待在丛林不是长久之计,风声稍微松动之后,罗韧就一直辗转托人打听塔莎在澳洲还有什么亲戚。

有一天晚上,坐在木屋室外檐下的廊板上,和青木又谈到这个话题,青木回房之后,罗韧无意间回头,看到塔莎怯怯的,躲在门背后,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罗韧朝她招招手,她蹬蹬蹬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罗韧把她抱在怀里,问:“想家吗?”

塔莎眼圈红红的,点头。

四周安静极了,隐隐有蝉的鸣叫,林梢上挂一轮月亮,塔莎蜷缩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了,篝火在不远处噼啪地烧,罗韧细心为她赶走蚊子。

说:“很快,爹地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塔莎小声问:“那以后,还能见到爹地吗?”

罗韧停顿了很久才说:“能啊,爹地以后去看你。”

说完了,不见塔莎回答,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

木代问:“后来呢,有没有成功把塔莎送出去?”

送出去了,辗转联系上了塔莎在澳洲的舅舅,那个肥胖的中年白人,按照事先联系好的,雇了快艇,从水路过来,在码头等。

而送塔莎出去的那一路并不太平,因为猎豹那头,已经对塔莎放出了悬红。

木代搞不懂:“为什么猎豹要跟这样一个小孩儿过不去呢?”

罗韧笑起来:“你不了解猎豹,她不是跟小孩过不去,她根本连塔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要的是她的面子,是她年纪轻轻就能在棉兰这样的地方呼风唤雨的权威,是她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不能喘气的令行禁止。”

从头至尾,她也许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少了一个啊?”

接下来,自然有人战战兢兢奔走,而悬红一出,又自然有嗅到金钱气息的人缀在身后紧追不舍。

那一路,不想再回溯,声东击西,故布疑阵,最终不辱使命,和青木两个,把塔莎送到码头。

夜半,黝黑­色­的海浪上飘着半牙月亮,快艇的船头磕着码头的礁石,哭成了泪人的塔莎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罗韧蹲下身子,说:“乖,爹地有礼物送给你。”

他在塔莎的头发上别了一枚彩虹颜­色­的发夹,其实很土,但仓促之间,丛林外的杂货店里,他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精­致的礼物。

最终,塔莎牵着舅舅的手,抽抽搭搭上了快艇,引擎发动,远去的快艇颠簸在波涛上,盛满了月光。

木代长长吁了口气。

已经是半夜了,除了偶尔擦肩而过时的车声,车外安静的近乎不真实。

木代说:“听得出,你很喜欢塔莎,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澳洲看她。”

罗韧没有说话,胸口忽然剧烈起伏,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过了会才说:“还有不短的路,木代,你睡会吧。”

也好,讲这些,很分他的神,她睡会,也许,他也能歇会。

木代从车后座拿过毛毯盖住身子,说:“我只打会儿盹。”

可是眼皮一阖上,像是有千斤重,沉沉的再也睁不开,身子随着车子轻微晃动,做的梦也一直在晃,像是隔了层雾。

看见塔莎,咯咯地笑,脑袋上十好几个支楞的小辫子。

看见月­色­下的罗韧,眉头微皱,眼眸中跃动出篝火的影像。

看见那舞女,喜滋滋捧了钻石项链在看,而她身后那个窈窕绰约的影子,正伸手缓缓握向桌上的刀……

……

忽然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驾驶座空着,车子已经停下了。

木代茫然的坐起来,伸手揉了揉眼睛,天还没有亮,左右看看,车子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往前看,罗韧站在坡顶,伫立如松,一动不动。

木代打开车门,向着罗韧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坡下远处,是蜿蜒的铁轨,再远些,似乎有个很小的亮着灯的站台。

抬头看罗韧,他的目光落在行将晨曦的夜­色­里,鬓发上沾了潮的露,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了。

木代有点担心:“罗韧?”

罗韧没有看她,像在喃喃自语:“我们费了很多功夫,送塔莎去码头,筹划了很多,有人负责牵制,有人负责混淆视听……”

木代紧张:“罗韧?”

罗韧终于低下头看她,笑容里有些许惨然:“可是你知道,猎豹是怎么做的吗?”

木代愣愣看着他。

“她把塔莎买回来了,她跟我说,这世上,只要价钱合适,没有谈不拢的生意。”

买回来了?

木代的头皮起了轻微的颤栗,像是过电。

“帮个忙好吗?”

“你说。”

“把身子转过去。”

木代转过身,这里是坡顶,视线一览无余,夜­色­在慢慢化开,地气萦绕着山谷,那个小小的站台,落寞地亮着灯,近的像是一伸指头就能触到。

罗韧从身后搂住她,这怀抱,紧的似乎密不透风,他的重量,从她的肩膀、后背,下压,有那么一瞬间,木代觉得,自己都要站不住了。

她咬着牙,站着,头稍稍挪动了一下,罗韧轻声说:“别动,别看我。”

木代下意识点头。

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在酒吧,挂在廊柱上的老式电话机忽然响个不停,酒保过去接电话,然后握着话筒,目光在酒吧里逡巡,最后落在他身上。

罗韧接了电话。

猎豹在那头笑,说:“一直知道有个跟我作对的人,原来就是你啊。”

他听出猎豹的声音,眼前忽然闪过那杯璀璨如星云般的北极光,那朵近乎泛着珠光的玫瑰,最后定格在床头下滴的血上。

话筒里,传来塔莎挣扎着哭叫的声音:“爹地,爹地救我。”

罗韧的血涌上脑袋,问她:“你想怎么样?”

“听说,你原本是打黑拳的?”

猎豹要罗韧打一场黑拳,在她的场子里,她下了注,买他能挺三十分钟,他能让她赢,就把塔莎还给他,让她输了,也把塔莎还给他——以另一种形式。

罗韧同意了。

时隔经年,再次踏上泛着血腥味的拳台,环形的围场欢声雷动,他看到被保镖簇拥着坐在围场黄金位置的猎豹,身材窈窕,穿黑­色­英伦装,优雅的带半纱的复古呢帽。

像那晚在酒吧一样,和这个拳场格格不入。

组织者对着大喇叭狂热呐喊:“接下来,让我们欢迎迎战者,拳王——休曼!”

欢声雷动,多么相似的场景,有人从另一侧通道走出来,泰国人,体重90公斤,皮肤黝黑,赤­祼­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罗韧转头看场中的猎豹:她调查过他,安排一场弄人的造化,让他看她的本领。

罗韧哈哈大笑。

拳拳到­肉­,和休曼的又一场较量,记不清多少次触地,又多少次重新站起,眼睛充了血,透过血雾看鼻青脸肿的休曼,打到昏天黑地,头上挨了一记又一记,最后不觉得疼,只记得拳头击过来时,脑袋上砰砰的声响,居然像拍皮球。

最后恍恍惚惚,摇摇晃晃的在台上立着,耳朵重音,听到全场都在倒计时:“十、九、八、七……”

挺三十分钟,他帮她赢了。

罗韧瘫倒在地,猎豹的两个保镖过来,一左一右,挟着他去见猎豹,到场下时,有个磕了药般疯疯癫癫的客人经过,跟他们撞了个踉跄。

那是混进来的尤瑞斯,趁着那一撞的混乱,塞给罗韧一把匕首。

罗韧不动声­色­,匕首的光芒锋刃敛进袖里。

近前时,一切如意料之中,悍然一个虎扑,锋利的刀缘压住猎豹的脖颈,先让她见了血。

一道纤细的血线,迤逦在白皙的脖颈之上。

罗韧冷笑:“我从来不受人威胁。”

猎豹说:“你会后悔。”

罗韧哈哈大笑,正要说什么,一声枪响,眼前掀起一片血雾,怀中的猎豹软软倒地,天灵盖处血­肉­狼藉。

猝不及防,呆若木­鸡­,罗韧僵了半晌,缓缓回头。

看到猎豹,高挑、修长,穿银­色­高开叉的晚礼服、戴钻石项链,漆黑的长发盘起,鬓上簪一朵鲜润的玫瑰花。

右手平举着枪,枪口似有青烟缭缭升起,还是瞄准的姿势。

身边围拥一大群脑满肠肥的人物,大抵跟她一样,都是非富即贵,有穿着白西服,带着白手套的侍者托了个托盘,托盘上一杯带淡蓝­色­火焰的­鸡­尾酒,b52轰炸机。

猎豹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向着周围嫣然一笑:“愿赌服输,我赢了,我老早说过,他不会那么老实,一定会有所动作的。”

又有侍者托了托盘上来,向那群人挨个收金筹码,哗啦啦筹码落入盘中,一片耀眼金光。

她像在玩一场游戏。

冰冷的枪口抵住罗韧的后脑,越来越多的保镖涌过来,有人狠狠踢他腿弯,淹没在人群中的尤瑞斯急的额头冒汗,猎豹说:“不不不,放了他,我还想让他收我送的礼物呢。”

拳场是什么时候空的、静的,罗韧全无知觉,只知道最后,尤瑞斯托着他腋下把他扶起来,说:“罗,回去吧。”

……

猎豹的礼物是两天后到的,大的木箱,几乎有两个立方,几个当地的人抬进来,放在木屋前头的空地中央,箱子一角缝隙里,Сhā一朵颤巍巍的,洒金米分的玫瑰花。

十来个人,都聚拢过来。

罗韧坐在檐下的廊板上,没动。

尤瑞斯骂了句:“妈的!”

骂完了扛把枪走到近前,枪托狠狠砸向木箱,木板没有砸开,里头却传来獒犬的吠叫。

青木的脸­色­变了,他从偏屋拖了把斧头出来,示意尤瑞斯闪开,狠狠一斧头砸开了木箱。

里头是个上了锁的铁笼子,笼子里头,一头狰狞的,身形庞大的獒犬。

罗韧还是没动,尤瑞斯举起枪,对着笼子里头狂扫,有子弹击在锁上,金石铿锵的震响,那獒犬的狂吠变作了嘶叫般的呜咽,到最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青木握了刀,打开了笼门进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再然后,围拢的人慢慢散开,罗韧抬起头,看脸­色­惨白的,一步步走过来的青木。

青木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里,一枚带着血的,彩虹颜­色­的,塑料发夹。

……

木代觉得,罗韧站不住了,那原先压在她肩膀背上的重量开始下滑,她顾不得罗韧说过的“别回头”,转身试图去托罗韧:“罗小刀?”

罗韧跪倒地上,死死搂着她的腰。

木代也跪下身子,搂住他肩颈,头轻轻贴在他头顶,能感觉到他身子强行抑制的颤栗。

夜­色­终于散开了,晨曦的亮开始向外蔓延,那个站台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木代转头看,看到一长列绿皮的火车,卡塔卡塔,在山谷中蜿蜒着,向这个方向开过来。

“罗小刀,天亮了。”

☆、167|第⑦章

列车到站,曹严华兴冲冲背包出站。

昨儿晚上,车厢里发生了小小意外,有个铁路惯扒行窃,也是胆儿肥,估计是从车头一路扒过来的,拎着用来掩饰的提包里,装了十好几个扒来的钱包。

半是背运半是没眼力劲,迎头撞上了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嘛。

他曹严华是谁啊,高手中的高手,隔着十来步就已经嗅到贼味儿了,再细观那人表情、肢体动作、目光逡巡和警惕的路线——靠!简直是他曹氏行窃标准教程培训出来的。

让你看看什么叫行业的大神、泰山上的北斗!

曹严华不动声­色­,等那人的手斜斜Сhā进他衣服内口袋时,一个胳膊用力,夹住了。

那人往回一抽,没抽动,脸­色­立时就白了。

曹严华眼珠子一瞪:什么意思啊,你手往我怀里摸什么摸啊,­性­­骚­扰啊?

这步走对了,你要说是抓贼,旁人未必敢往前凑,一说是­骚­扰,半车厢的人都兴奋地围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眼见着这贼,Сhā翅也难飞了。

观众到了,是时候再添一把火,曹严华装着和那人拉扯,“厮打”间,一个“不小心”,把那人的包掀了个底朝天,十几个皮夹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两秒的静默,人群中忽然有人尖叫:“那个是我钱包!贼!”

……

乘警来了,贼押走了,生平第一次,曹严华趾高气扬的跟着警察走,去配合说明情况,列车上广播失物招领,陆续有失主过来认领钱包,对着曹严华连声道谢,还有对老夫­妇­拉着他不放,一定要给他补张卧铺。

曹严华心里甜丝丝的,假装客气的推辞了几句之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睡在卧铺上,还做了个香甜的梦。

——这趟列车改名了,专门以他命名,叫“严华号”,车厢里还张贴着他的照片,照片上,他胸口别一朵荣誉大红花。

——万头攒动的表彰大会现场,主持人白岩松举着话筒声情并茂:“下面,让我们欢迎感动中国十大人物,最高票数当选者——曹严华!”

迎着灯光和掌声,他上台。

主持人:“很多观众来信,想知道,这样一位英雄,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职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面对着凶残的窃贼挺身而出呢?”

曹严华:“我是一名演员,准确的说,是一位功夫演员。”

观众席上一片惊讶之声。

主持人:“奇怪的是,观众好像从没看过您的作品……”

曹严华:“我刚刚出师,我的师父木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镜头切到台下的木代,一头华发,眼角缀着幸福的皱纹,眼中闪烁着骄傲的泪水。

“我师父说,没有练成十分的本领,就没有资格跟人讲自己会功夫——这话,我一直铭记在心。”

主持人:“那看来您现在已经出师了,那么,未来我们是否会有机会欣赏到您的作品呢?”

曹严华:“当然,我刚刚和成龙大哥合作完成了一部《警察故事之我来自解放碑》,不日将和大家见面……”

……

真可惜,列车就这样到站了。

曹严华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在拥挤的接站人群中寻寻觅觅,终于让他看到木代,扬着胳膊向他招手。

曹严华­精­神抖擞地跟着木代往外走:“小师父,我小罗哥呢?”

木代停下脚步:“曹胖胖,我过来接你,就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

说啥?怎么还郑重起来了?

“罗韧这两天­精­神不是很好,你适当地,要照顾他情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要说话也捡高兴的说。”

曹严华奇怪:“我小罗哥怎么啦?”

“没怎么。”

曹严华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才发觉木代的情绪也不是很好,有点闷闷的。

上了车子,觉得车里的气压都比外头低了几度,罗韧不说话,木代也不说话,车子上了省道,一路疾驰,这一带多彝族,地景风貌人文和丽江又不同,看到急剧下切的河流,绵延不绝的山岭,还有一层一层的梯田。

曹严华可憋不住不说话,小罗哥和小师父一定是吵架了,他理当想办法活跃气氛——更何况,他还想抛砖引玉的、把昨儿晚上的事显摆出来呢。

“小师父,我刚和三三兄发了消息,长途大巴比火车慢,但是他说,今天晚点时候也能到呢。”

“嗯。”

“三三兄说,我那山­鸡­表现还行,就是有点爱吵吵——小师父,你说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还要名字?”

“当然!宠物啊。”

“爆炒辣子­鸡­。”

曹严华没反应过来,倒是开车的罗韧,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

曹严华气了:“小师父,怎么能叫爆炒辣子­鸡­呢?你整天对着它叫爆炒辣子­鸡­,人家­鸡­不得有心理­阴­影啊?”

木代哼一声:“­鸡­不就是用来吃的?它逃脱了这样的命运,难免会浮躁骄傲,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时刻提醒它做­鸡­的本分。”

“我觉得不好。”

木代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瞥了曹严华一眼:你当然觉得不好,你一开口,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还征求别人的意见,你老早想好取个什么名儿了吧?

果不其然,曹严华话锋一转。

“小师父,你不是说见了我太师父梅花九娘,不能说谎话吗,到时候,太师父肯定知道我当过贼——我得向她表明,我早就幡然悔悟了……”

“为了时刻铭记解放碑那一段走错了路的失足经历,时刻鞭策自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决定把它取名曹解放。”

木代坐在副驾驶上,忍不住翻白眼,想说句话来呛他,电话响了。

不是她的,也是巧,曹严华和罗韧的电话都响了,手机铃声此起彼伏的。

罗韧接电话,言简意赅表情平和,只寥寥数字:“嗯,好,行。”

曹严华就不同了,叽里呱啦,口气很冲,火气很大:“什么什么保险?不买!不买!不买!”

挂掉电话,怒意未消:“不知道又是办什么会员的时候把我资料泄露出去了,现在消费者隐私还有没有保障了?”

又拿着手机点点戳戳:“百度查一下,山­鸡­吃什么,要不要给我们解放买个窝儿……”

保险?

这两个字为什么听起来这么亲切,而又耳熟呢?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激灵坐起来,扭头向后。

“保险?”

“嗯哪。”

曹严华漫不经心,粗短的手指头在手机屏上滑啊滑的。

“女的打来的?”

“嗯啊。”

“是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的?”

“没听清是哪个洋的,反正都骗人的……”

木代气坏了,一指头戳曹严华额头上,把他戳倒在座椅背上:“你就抱着你的曹解放一起过吧!”

曹严华莫名其妙:“怎么了啊?”

木代恨恨,正要说什么,车速慢下来,再然后,缓缓停靠路边。

罗韧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眉头紧皱。

木代奇怪:“怎么了?”

“青木发来的照片,有人拍到猎豹的手下,在浙江一个古镇出现过。”

他把手机递给木代。

画面上,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穿白­色­汗衫,驼­色­大裤衩,盘腿坐在石桥上,咧着嘴,比划着“嘢”的手势。

看不出凶悍,看不出狠戾,混在人群中,像个面目模糊的游客,完全不惹眼——但可怕的往往就是这种人,让你提不起预期去防备。

曹严华不知道什么青木猎豹,但有热闹瞧,是万万不想错过的,赶紧把脑袋挤过来:“什么什么?我看看,让我看看。”

木代手掌抵着他脑门,又把他推回去:“你边儿去。”

“别,别,我看出来了,有点不对,我看出不对来了!”

趁着木代愣神,手一伸,刷的就把手机抢过去了。

然后洋洋得意,往座椅靠背上倚,翘着二郎腿,慢慢把图片放大:“这有什么好看的嘛,这男的长得跟卖土豆似的,还能当人手下?咦……”

木代没好气:“还我。”

曹严华想躲,木代手臂伸长,带了小擒拿手,曹严华还没闹清怎么回事呢,手里已经空了。

他有点懵,过了会,忽然琢磨出味儿:“不是,小师父,小罗哥,再给我看一下,我好像,真的在哪见过……”

他的口气不像是使诈或者作伪,罗韧和木代对视了一眼,示意给他。

曹严华低着头,放大那张照片,再放大,直到像素模糊。

然后抬头。

“小罗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到郑伯的饭店来找我,提到五珠村那幅海底巨画,还说神棍在另一个地方,也看见同样的画了。”

有吗?罗韧心里忽然一凛。

想起来了,是有,是在浙江,一个古镇,青石板桥,三张踏脚的石板画,甚至比五珠村海底的那幅还要完整。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对曹严华说,这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有些甚至刻了男女偷­情­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

“小罗哥,你把那张照片,放大了看,那人ρi股坐着一块青石板板,边上的那块上,那个线条,跟当时你给我看的照片,好像是一样的……”

浙江、古镇、凶简、猎豹的手下……

罗韧有些恍惚,总觉得有些东西,隐在眼前深重的浓雾里,虽然暂时还看不真切,但正渐渐展露……让人胆战心惊的轮廓。

☆、168|第⑧章

车子随着导航走,下了省道,开进细雨绵密的县道,有时候要走土路,坑坑洼洼。

云很低,压着远处的层叠山头,土路上,树的枝桠伸展的肆无忌惮,刮擦着车子,沙沙沙沙。

木代的师父住在哀牢山下,但哀牢山的山线很长,据说有500公里。

曹严华问木代,太师父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不好说,是个清静的小镇,云南开发旅游的风潮刮了好久,但凡热门景点,就差掘地三尺,这个镇子却奇迹般的被忽略。

镇的名字叫有雾。

据说起先也不叫这名字,因为常年雾大,早晨,家里男人早起时,屋里头还在躺着的女人会问:“当家的,今儿有雾没啊?”

久而久之,就叫有雾镇了。

有雾?能有雾成什么样子?曹严华想不出来。

木代说,就是有雾啊,清早起来,小镇就被雾裹着,都看不清边上站的人——就像用雾裹了个包子,里头的房子啊人啊,都是包子馅儿。

一直等到太阳升上三竿,那雾才会散。

正讲着,车身陡然停下,曹严华没防备,一头撞到前座靠背,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木代虽然系了安全带,胸口还是被勒的好疼。

向前看,一条空寂到稍显落寞的水泥路,没人过路,也没车抢道,罗韧为的什么紧急停车?

木代奇怪的看罗韧,他坐在驾驶座上,正盯着前方高处。

顺着罗韧的目光看过去,是高高架着的公路广告牌,牌子上的内容是宣传云南旅游的——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上云南的位置用红­色­方块高亮标出,旁边一行广告语:人间仙境,彩云之南。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罗韧攥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说:“我忽然想到一些事。”

县城很小,下雨的关系,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罗韧的车子在城里转了几圈,最后在一家新华书店门口停下来。

他顾不上交代什么,冒着雨快步进店,木代等了一会,到底耐不住­性­子,喊上曹严华一起过去。

书店里空空荡荡,只罗韧一个客人,他买了张中国地图,正铺开在书店的地上,半屈了膝盯着看,一只手点着地图纸面,另一只手里攥了支记号笔,边上还搁了另一支不同颜­色­的,营业员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自顾自坐在收银处打毛衣。

木代和曹严华,一左一右的,在罗韧身边蹲下来。

罗韧拔掉记号笔的笔盖,沉吟片刻,在宁夏某处重重涂抹了个圈,木代看在眼里,低声说了句:“小商河。”

第二个圈圈在广西,靠近北海,曹严华再熟悉不过:“这不是我三三兄老家吗?五珠?”

罗韧没回答,但呼吸有些急促,第三个圈圈在黔贵交界,临近四寨。

笔头继续往上走,湘、黔、渝交界附近有一个,那是南田。紧接着是川、渝、陕交界,这个地儿再熟悉不过,刚从那儿出来,曹家村。

五个涂抹的黑圈,像五只直勾勾的眼睛。

罗韧用折线把五珠、四寨、南田和曹家村连成来。

于是崭新的地图上出现了一条带四个节点的曲折折线,加远处小商河的那个圆圈。

罗韧抬头看木代:“看出什么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木代迟疑地摇头。

罗韧笑了笑,拿起笔,从小商河开始,一道横线折到内蒙一带,然后斜线往下,三门峡附近又打折,直接连到曹家村。

这形状是……

木代脑子里灵光一闪。

另一边,曹严华正歪了脑袋看,嘀咕说,像把勺子。

罗韧说:“是啊,北斗七星。我们也是当局者迷,谈了那么多次北斗七星、八卦观星台,居然没有想到,收伏凶简的地点,跟北斗七星的星位出奇重合。”

他让曹严华在网上找了一张北斗七星星位图,然后调整手机的位置角度,放到地图上。

打眼看过去,两个北斗七星的形状,走势、偏向都一样,只不过手机上是小的,地图上是大的,像是切分了大陆腹地。

北斗七星各自有名称,与地图上的地理名称一一对得上:五珠对应摇光,四寨对应开阳,南田是玉衡,曹家村是天权,小商河是天枢,天璇和天玑虽然是罗韧补上去的,但木代觉得补的很有道理,因为天玑的位置在三门峡一带,而三门峡附近就是函谷关——谁都心知肚明,函谷关在凶简的传闻中占据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是一个在山川河岳间铺陈开的,巨大的七星北斗。

罗韧换了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在浙江一带打了个五角星。

“浙江一个古镇的桥上,出现了跟五珠村海底巨画一样的图案,基本上可以断定,跟五珠村那根简言是‘水’的凶简是同一根。”

没错,曹严华点头,他记得,当时罗韧还推测说,那根凶简可能是不远千里,从浙江迁徙到了五珠。

罗韧指着那个画出的北斗,声音压的很低:“如果现在这个北斗,以自身中位为中心,逆时针转90度呢?”

逆时针转90度之后,原先位于五珠村的摇光星位,正好……落在了浙江省境!

木代的心砰砰跳。

——起初,他们只是根据指引,东一榔头西一­棒­,满世界去找凶简,私心里还怪凶简分的太散,害他们舟车劳顿,没法一锅儿端。

——后来,神棍提醒他们,不能狐狸逮­鸡­一样乱扑腾,要去想其中的因果和规律。

——八卦观星台,观的就是凶简,水面上出现的北斗七星,其实是暗指七根凶简的位置。

……

曹严华那边,已经在网上搜索北斗七星了。

——小罗哥,网上说,北斗七星,四季是变换位置的。还有歌谣呢,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现在斗柄在五珠村一带,不正好是“斗柄南指”吗?指到浙江古镇的时候,是“东指”吧?

——小罗哥,道书上说,根据人的出生时辰,人的生命,是被七个星君掌管的,子时对应天枢,丑亥对应天璇,寅戌对应天玑,卯酉对应天权……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生辰,都能找到自己的主命星呢……

什么意思?艰深晦涩,听的罗韧头大如斗,木代也压根没去听曹严华的照本宣科,她盯着地图上,天璇和天玑的位置看,低声问他:“罗韧,剩下的两根凶简,应该就在这里吧?”

很有可能,但地图上的一个圈,现实中可能就会是让人跑断腿的广袤区域。

希望凤凰鸾扣这一次的提示,可以早些到来。

☆、169|第⑨章

车到有雾镇,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夜­色­已经弥漫开,却又黑的不是那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镇子近山的缘故,比其它地方多几分清冷,以至于木代搓手搓腿的,竟觉得有些凉了。

导航到这儿就不管用了,她给罗韧指路:“这,拐,到头进岔道……”

罗韧喜欢这样的镇子,有现代生活的痕迹,却又不失复古,斑驳的墙、垂下的爬山虎、老式的房样,有些屋子连大门都是双开,进门要爬台阶,台阶的水条石被踩的油光水滑。

开到半路,有只大白鹅过路,摇摇摆摆,颈子伸的老长,到半中央停下来,瞪着悍马,全身的毛羽抖擞,一副蚍蜉撼树的掐架姿态。

罗韧说:“我们远来是客,让它先走。”

真奇怪,不紧不张,不慌不忙,到了这里,他觉得心绪宁和。

他目送着大白鹅慢条斯理走开,走进透着灯光的篱笆门疏落的­阴­影里去。

循着木代的指引,车子在一户大宅前头停了下来。

罗韧即便不大懂建筑,也知道这样灰瓦山头墙的老宅,必定承自大富人家,有内外门,外门是个八字门楼,三级台阶,门前有抱鼓石,门联是石刻。

百事清平唯有令德,一家和乐是以大年。

一家和乐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听说梅花九娘孑然一身,平时只有外雇的人帮忙洒扫——这门联一定非她本意。

门楼顶部装了灯泡,晕黄­色­的灯光亮了一门,有个中年男人,穿拖鞋,捧着个大海碗埋头吃饭,脚边一瓶白酒,外加下饭的凉碟。

木代叫:“大师兄。”

顾不上罗韧车还没停,打开门就窜溜下去,几步到跟前,一弯腰,从凉碟里拈了颗花生米吃。

郑明山说:“到啦。”

罗韧停下车子,透过半开的车窗看郑明山:这人真有意思,坐没坐相,松松垮垮,溜肩塌背,乍一看­精­气神全无,像个灰头土脸一事无成的居家男人。

但他只跟木代说话,眼神由始至终都没往这边瞅一眼:这说明他对闲杂人等完全不感兴趣,哪怕木代是坐坦克来的,他也未必多瞅一眼。

曹严华跟着下车,只觉得师门庄严,大起敬畏之心,有点手足无措。

“师父呢?”

“身体不舒服,吃了药先睡了,我原本跟她说,你晚上就能到,问她要不要等,她说,没有让老人家等小人家的道理。”

又抬眼看木代:“就这么甩手来了?没行李?”

哦,对,行李,木代回头,曹严华贴心的很,赶紧把她那个塑料袋递过来,塑料摩擦着哗啦响。

郑明山没好气:“你大师兄那么多优点,没见你学到。”

话外之音是:学了个最没品的。

木代顶嘴:“我觉得拎个塑料袋儿,身无长物的模样,怪有个­性­。”

“我那是没车开,拎着嫌重,只能避烦就简。你自己说了有朋友送,还假惺惺拎个塑料袋,这不东施效颦吗?”

“就你漂亮,你西施。”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当心嫁不出去。”

说着眼眉一抬,目光落到曹严华身上:“这小胖墩是谁?”

其实在丽江时,他跟曹严华打过照面,但对他印象不深,过目就忘。

木代说:“我收的徒弟。”

徒弟?

郑明山把曹严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话还是向着木代说。

“扬名立万开馆收徒,得一样一样来。你小丫头怎么都是反着的?江湖都没淌几脚水,收徒弟倒是一点没耽搁。话说回来,上次我把你推荐给炎老头,没过两个月听说他没了,跟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他自己作的。”

那就好,没关系就行,郑明山也没兴趣去打听炎老头是如何的作天作地。

罗韧停好车子过来,脚步不轻不重,灯光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挪到郑明山身子前头,郑明山抬头看他,过了会,海碗慢慢搁到地上,脊背微挺,眸子里­精­光一线,问木代:“这又是谁啊?”

木代心里觉得受用,师父说过,这个大师兄从来都是看似松垮,闲杂人等不入眼,想让他端起­精­神,除非来的人势均力敌,朋友也好,对手也罢。

“我男朋友啊。”

郑明山有点意外,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顿了一会,才说:“哦,练家子吧?”

“嗯。”

他看人的眼光毒,只那么一扫,就觉得罗韧这人不简单,练家子什么的其实也不是个事,关键是,罗韧身上,有他熟悉的某种特殊生活的味道。

木代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

郑明山不动声­色­,曹严华倒是兴奋:“小师父,大……师伯,我们进去啊。”

兴冲冲想迈步,刚抬起腿,咣当一声,郑明山把海碗拿起换了个位,正挡在进去的路上,门槛中央,灯泡正下方。

然后慢条斯理把筷子搁上去。

海碗里,还剩了半碗米饭,几片猪头­肉­,几颗花生米。

说:“这门不是说进就进,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想进去,先把碗打翻再说。”

曹严华紧张,又有点跃跃欲试,果然太师父是真真正正的武林一脉,这么多严整的规矩——这是露真章的时刻,要展露平生所学,说不定还能得大师伯点化几招。

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脸憋的通红,向着海碗飞起一脚。

郑明山倚着门墙,低头去拧白酒盖,眼皮都没抬,看似随意的一脚踹出去,不偏不倚,力道正好,打在曹严华膝下三分,把他踉踉跄跄踹出去好几步。

抿一口酒,说:“来来来,别小媳­妇­样羞答答的,什么招都行,上。”

什么招都行吗?曹严华撸袖子:郑家大师伯,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豁出去,拼了!

扑、抓、抱腰、掀腿、贴地铲、拿头顶,有一次还虚晃一招:“咦,大师伯,太师父在你后面!”

郑明山懒得理他,手摁着他头顶往外一旋,像旋了个陀螺,然后补一脚,曹严华就摔出去了。

罗韧在边上抚额,木代拿手掩着眼睛,两人的身体语言表达的一个意思:都不忍心看了。

曹严华悲从中来,趴在地上不想起来,一抬头,看到正前方的碗,立在门槛正中,真像个搔首弄姿的贱人啊。

郑明山看罗韧:“这小胖墩看来不行,看你的了。”

罗韧笑笑,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

曹严华撑着胳膊爬起来,心里为罗韧加油:揍他!小罗哥!帮我揍他!

郑明山盯着他看,眼神讳莫如深,罗韧反而笑的坦荡洒脱,过了会蹲下身子,两只手,把地上的海碗端起来。

说:“头一次上门,没带礼物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踢翻大师兄的饭碗啊。大师兄吃饭。”

木代屏住呼吸,看看郑明山,又看看罗韧。

郑明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罗韧手里的碗,过了会伸出手,接了。

说:“挺懂礼貌的。”

说完了,捧着碗,拖鞋踢踏踢踏,进屋去了。

木代吁了一口气,握住罗韧的手,说:“没事了,走,进去吧。”

两个人进了连接内外门的秘道,看背影,开始还是牵着手的,到中途时,罗韧伸手搂她,两个人就偎依在一起了,无限甜蜜。

进了内门才想起曹严华:“曹严华,跟上啊。”

那声音,袅袅娜娜,翻过门楼,翻过马头山墙,抛在渐晚渐浓的夜­色­里,惊起墙头一只猫,池塘一双鹅,还有林子里扑棱棱几只鸟。

曹严华坐在地上没动,汩汩两行泪瀑布样冲刷在心头。

特么的这辈子亏就亏在太缺心眼儿了,人太实诚了——原来不是考察功夫,考察人有没有礼貌你早说啊!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儿信任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炎红砂和一万三也回到丽江。

站在聚散随缘门口,恍如隔世,里头还是一样的热闹,只不过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聚散随缘这个名字取的可真好,今日济济一堂的男男女女,昨日明日,各自天涯。

耳边忽然有人故作惊诧:“呦,这谁啊,边城浪子啊?”

习惯了,每次回来,伸头缩头,都要挨张叔这一刀的——好在他早有准备。

一个眼­色­示意,炎红砂笑嘻嘻开口:“张叔,你看一万三胳膊,都打石膏了,都是为了木代呢,摔的。”

反正,把事情往木代身上推就行了,她是小老板娘,只要霍子红不发火,谁都没法朝她生气。

果然,张叔不好说什么了,瞥一眼一万三的胳膊,又瞥瞥他怀里的­鸡­,态度还端着生硬,语气已经软下来:“这趟还算聪明,知道带只­鸡­回来赔罪,这什么品种?­肉­­鸡­啊?怎么长的花里胡哨的,能下蛋不?”

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手势熟练,把两只­鸡­翅膀一拐一粘,拎起来看。

曹解放很愤怒,爪子在半空里蹬,叫:“呵……哆……啰,呵……哆……啰!”

大概是想说:下什么蛋!老子是公的!

☆、170|第⑩章

郑明山给罗韧和曹严华安排住宿,堪称随意,带进前院,抬手一指两间黑洞洞的厢房:“你俩住那,被子什么的自己找,可能在柜子里,找不到就将就一下,其它自己解决,别问我——我也前两天刚到,对这些杂事不熟。”

说完拍拍ρi股,踢踏踢踏带木代去了后院:梅花九娘是住后院的,木代和郑明山虽然长久不住,但后院一直有他们的房间,而且定时打扫,一切按在有雾镇练武时来。

罗韧和曹严华相对苦笑。

推开门,一股沉闷气息,夹杂些许霉味,罗韧掏出手机照亮,好不容易找到门后的灯绳,揿亮,然后对着屋子苦笑。

这大院里,常年只住梅花九娘一个人,几乎不待客,所以可以理解,多出的房间确实也没什么拾掇的必要——只几样老式大件,床倒是古­色­古香雕花大床,但别说被子了,连褥子都没,只横了床板。

角落里有个万历柜,上层是亮格,下头是双开门的藏柜,攥着黄铜把手拉开,里头胡乱团了几床褥子,迎面一股经年累月没动过的味儿。

身后有脚步声,是曹严华哭丧着脸进来:“小罗哥,这能住人吗?我那床上,板还掉了一块。”

罗韧把柜门关上:“将就吧,就当是师门对你的考验——梅老太太还没有批准你入门,你就嫌东嫌西的不大好吧,更何况……”

更何况,第一次上门,就拼了命地要打翻大师伯的饭碗,已经失分不少了。

能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心眼实诚?曹胖胖哀怨地认命了。

前院没热水,只一个角落里的水龙头,龙头上长满青苔,水流细的跟拉线似的,罗韧懒得折腾,就着凉水洗漱,草草抹了把脸,回房睡觉。

实在嫌弃那褥子,直接和衣躺在床板上,这一日夜,等于是连轴开车,耗心费神,几乎是头刚挨着床板就睡着了。

却又睡不踏实。

总像是听到水声,咕噜咕噜,在耳边翻着水泡,他翻了个身,无意间睁开眼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暴雨来。

哗啦啦大雨如注,大风撼打着转轴的雕花窗扇,透过窗开的缝隙,看到白­色­的雨线斜打,一低头,屋里的积水已经快漫到床沿了。

下这么大雨吗?曹严华怎么睡得一点动静都没?罗韧坐起来,叫:“曹严华……”

水里有一处在冒气泡,紧接着水花翻腾,突然间有个脑袋钻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颤抖着伸出手向他,说:“罗,救我。”

尤瑞斯?

罗韧的脑袋像被重锤击了一下,嗫嚅着嘴­唇­,几乎扑跌到水里,那水突然变作了深邃之至的蔚蓝海洋,晴空下,无数泛着银光的飞鱼贴着海面穿梭。

尤瑞斯的身边如同泛开泡沫的血潭,嘶声叫他:“罗,罗……”

罗韧拼命伸手,想抓住尤瑞斯的手臂,但总差那么一线一厘,海水开始淹没尤瑞斯的下颌、嘴巴、鼻孔,到最后,只剩下粗短卷发的颅顶。

罗韧的眼泪流下来,说:“对不起,尤瑞斯,对不起……”

他浑身哆嗦,痉挛样,又热又冷。

对不起,是我自己想为塔莎报仇,不应该搭上你们一起。

对不起,我那时候不管不顾,只想着去和猎豹拼命,我应该想到,猎豹老巢素来的戒备森严,不可能不做提防,我应该冷静,应该筹划周到,九个兄弟,把命交给我,我没有任何计划,拿­鸡­蛋去撞石头。为什么我活着回来了,我该死在那里,换你们回来……

……

有人轻轻推他:“罗小刀?罗小刀?”

像是梦境的一晃,海水褪去,风声雨声都不见了,意识渐渐收归现实,这是有雾镇的晚上,清冷、安静,仔细听,会有偶尔的一两声夜蝉。

罗韧睁了一下眼睛,看到木代,穿白­色­暗花的丝质睡衣,长发垂着,带暖湿的香气,俯下身子轻轻推他:“罗小刀?”

跟罗韧不同,木代的房间里应有尽有,衣柜打开,睡衣、练功服,都还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全套,叠的整整齐齐。

她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这睡衣的样式也是从前的,轻柔熨帖,掩襟处结两粒盘扣——梅花九娘喜欢这种风格,有一次还说她,那种套头的衣服,硬邦邦钻头伸胳膊,穿起来都不像个姑娘家。

大概这样才像个姑娘家,新浴之后,垂长长的头发,把两片衣襟轻掩,纤指结­精­致盘扣。

她披上衣服出来,想去看看罗韧和曹严华他们安顿好了没有,路过后院斜三角的水榭,大师兄郑明山蹲在下台阶邻水的石条上,揪着个馒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扔食,逗水里的鱼。

木代向他问起罗韧那边被褥妥当了没有,他懒洋洋回:“又不是酒店客房,有床板睡就不错了——没别的房,你要是心疼,把你房间让给你小情人儿。”

木代下巴颌儿一扬,说:“让就让。”

郑明山不看她,嘴里发出“咄咄”的声音,用心招引水里的鱼,话却是说给她听的:“要么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呢,还没过门,心已经长偏了。”

……

罗韧像是被梦魇住了,怎么都叫不醒,木代有些担心,俯身晃他:“罗小刀?”

看到罗韧睁了一下眼睛,又疲惫似的闭上。

是生病了吗,木代迟疑的伸手,去拭他额头。

罗韧忽然伸出手,一把搂住她腰抱上来,翻身把她压在床板上。

她吓了一跳,伸手推他,说:“罗小刀,你醒着吗?”

话说的小小声,大概也知道老房子不隔音,怕吵起了隔壁的曹严华。

罗韧却不管,一低头,死死封住她嘴,手从她衣服里伸进去,直取胸前一抹柔软。

木代浑身都颤栗了一下,有一瞬间,挣扎的更加厉害,这反而遭致他更猛的进攻,罗韧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一晚情绪混沌地找不到出口,她来了,就是他救命稻草。

她问他醒着吗,不想去醒,醒了又要披上一层层衣,做那个看似温柔克制的罗韧,那个曹严华他们眼里能冷静解决所有问题的“小罗哥”,他没那么好,他蠢的带所有兄弟去寻死,他找了一个单纯可爱的,跟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女朋友,想借她那一点光,假装自己不是生活在黑里……

不想去醒,就这样多好,全世界都不在了,青木、猎豹、塔莎,还有见他娘的鬼的凶简,只有怀里的姑娘,香滑、柔软,他什么都不用想,只循着自己心意,在自己的温柔乡里为所欲为。

罗韧几乎克制不住欲望,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睁开眼,看到怀里的木代。

她头发披散开,整个人像是懵的,衣襟半开,露出白皙的,透着微米分的皮肤,嘴­唇­半张着,娇润的水亮。

罗韧喉头发­干­,伸手去摩挲她嘴­唇­,木代盯着他看,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眼角,湿的。

她沙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做噩梦了,跟……菲律宾有关?”

罗韧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是啊,开始是为什么来的?木代居然想不起来了。

罗韧伸手去解她衣服盘扣,解了一颗,伸手进去,攥住衣边一拉,丝质睡衣拂过皮肤,直接从肩膀滑脱到半腰,忽然的­祼­露让木代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护在胸前。

罗韧笑了一下,一手把住她腰,把她身子转过来,从背后搂住她,吻她脖颈后背,头发披在背上,他隔了头发去亲,甚至咬,把住她腰的手慢慢向下。

手越来越重,木代招架不住,从前跟罗韧亲密,他到底还是温柔克制的,不像今晚,像换了个人。

罗韧的手滑到她腿侧,木代觉得自己绷着的弦就快断掉,颤抖着叫他:“罗韧。”

罗韧嗯了一声,过了会,扳住她肩,让她面对着自己。

她目光躲闪,几缕发被细汗粘在额上,皮肤红的像是火烧,呼吸急促,细致的脖颈微微起伏,手还护在胸前。

身子微微蜷缩着,看起来完全就是他的,逃不脱,走不掉,连一根头发丝都是他的。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跟塔莎……有关吗?”

奇怪,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

他回答:“是。”

她抬起眼帘,咬着嘴­唇­看他:“这样做,是不是让你觉得好受点?”

这样做,是指哪样做,床底之欢吗?

罗韧说:“如果我说是,你愿意吗?”

他贴着她身体,感觉那一瞬间,她整个身子都在发紧。

过了会,她慢慢的,把手从胸前拿开了。

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长睫一直在颤,轻声说:“罗韧,我第一次,你轻一点。”

一股奇怪的况味从罗韧心头升起,他低头看木代,距离真近,近的可以看到她每一根睫毛的睫根,还有呼吸急促时,每一丝肌理的起伏。

他的手从她背后伸过,用力箍住她腰,她咬了下牙,克制着不动,也不睁眼。

罗韧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在重庆,她拎了把椅子,重重往地上一顿,坐上去。

想起自己写号码给她,她气的满脸通红,拿肩膀撞开他。

那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她如此亲密。

他一直觉得,木代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年轻姑娘,可是细想想,在感情上,她一直勇敢。

罗韧为自己觉得羞愧,这个晚上,他躁狂地想去找个出口,她却慢慢把手拿开,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

他只是想找个发泄的口子,她却回报了他一个年轻姑娘对爱的所有憧憬世界。

罗韧抱着木代坐起来。

木代惊讶地睁开眼睛,罗韧把她的衣服拉回来,细心扣好扣子,又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顺。

木代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忽然为自己脸红:她刚刚说了什么?主动去跟一个男人献身吗?

羞的无地自容,讷讷地有点不想靠近他,挪着身子坐远。

罗韧说:“我不知道你们师门有什么讲究,或者我明天见到你师父梅花九娘,直接跟她提亲好不好?”

“啊?”

木代猝不及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罗韧笑:“不愿意?”

她结结巴巴:“不是……可是,这么快吗?”

“快吗?迟早还不是跟我,便宜都被我占光了。”

木代笑起来,想到他话里所指,脸颊微微发烫,罗韧伸手搂住她,低头亲亲她眉心:“但是,我有个条件。”

他还有条件?搞反了吧?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她端架子摆谱吗?

“木代,我不带你回丽江了,你和曹严华,都跟着大师兄走,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

木代心中一凛,下意识坐直身子:“为什么?”

“猎豹入境了,我和青木要去做一些事,带着你我会分心。”

木代气笑了:“你怎么知道带着我一定分心?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呢?”

“因为猎豹一定会对付你,一定一定会对付你。”

她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一刀刀剪除他在乎的人,像一点点剜他的心。

当年,他为了给塔莎复仇,报了必死的决心,怕兄弟们阻拦,设计让所有人喝醉,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装备,推开了门,忽然愣住。

他们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场酒,根本没有灌倒他们一样。

他们扛着家伙,看着他笑,对他说同一句话。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一场激战,十一个人,没了九个,青木冒死把重伤的他带回国内,安置在边境的一个出租房里,意识模糊间,他嘴里呛着血沫对青木笑:“你带我回来做什么?我早死在那里了。”

这条命,像是偷来的欠来的,轻飘飘没有分量,随时愿意交出去,就像最初,他甚至动过把聘婷身上的凶简挪到自己身上的念头,最大不过一个死字。

“木代,只要你不出事,你平平安安,我就会千方百计想活着。”

为一个人活,比为一个人死要难,死是一瞬间,什么都不承担,活是无数个一瞬间,什么都为你扛着。

“你不要笑我,就当我是自私,我让你活,其实是想让我自己活,听话,好不好?”

☆、171|第①①章

罗韧扶木代下床,帮她披好外衣,她攥着衣领站了一会,低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说这话时,顶上晕黄­色­的暗光罩了一身,低着眼眉,身形更显清瘦,乖巧又纤细的模样。

罗韧伸手拉住她:“等一下,抱一下。”

拥她入怀,有了先前的亲昵,现在再抱她,多少有些肆无忌惮,身体和感情,都想跟她更亲近,那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可人儿,真想揉进身体里去。

木代低声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罗韧轻笑了一下,低头看她:“是吗,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之前,自己同他说“两个人之间,总像是少了什么”,具体少什么,当时也说不明白,事实上,心里还觉得奇怪:彼此好的像是模范情侣,不吵不闹,到底是为着什么意难平?

现在忽然想通了,大概是因为,他对她,总是隔了一层,由始至终,都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了。

两个人没有情感上对等的碰撞,或许是罗韧觉得她年轻、经历单纯,在对待这段感情的时候,总习惯­性­的去保护她,为她解决问题,让她依赖,给她教导、给她指引。

但对自身的问题却避而不谈,在她面前,跟在曹严华他们面前一样,冷静、稳重,不慌不忙,与她也时常亲昵,像所有的情侣,拥抱、接吻,中规中矩地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然而这个晚上,因着种种契机,他忽然大失常态,去向她索取,向她求得慰藉,所有的情绪,粗暴、痛悔、纠结、自责,还有爱,就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凶狠碰撞中倾泻开来。

这个罗韧,让她喜欢,满心喜欢,比从前的罗小刀更喜欢。

谁想要一个相敬如宾十全十美画纸上的男朋友?爱极了他刚才的样子,眼角带一点湿,狠狠地想要她,却也疼她,尊重她,真实地让人心痛。

她低声说:“可是,这个不一样的罗小刀,我喜欢的不得了。”

罗韧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从前,他对木代是很深的喜欢,这个时候,不对,从前一刻开始,她闭着眼睛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爱上她了。

如果她是花,真情愿把自己的骨髓血­肉­化成土壤,供她绽放。

罗韧低头亲吻她眉眼,舌尖顺着她眼睛的轮廓细细描摹,木代几乎站不住,身子软下去时,他手臂在她腰间托住,把她身子更紧贴向自己。

男人女人,多么奇怪,他情动时坚硬,她却愈加柔软,水一样把他消融。

这是天生为他而来的姑娘。

一番耳鬓厮磨之后,忍不住提醒她:“再不走,你今晚就走不了了。”

木代轻笑起来,抬头看他,说:“哪一个是真的罗小刀啊?其实,你心里对我大师兄,也没那么有礼貌吧?”

罗韧低头凑向她耳边,吹气样:“只跟你说,其实我看不惯他那么拽,想揍掉他两颗牙。”

木代不要罗韧送,坚持自己回房,这个晚上,风清夜静,她走的很慢,有时候,会忽然停下来,光着脚去蹭地上的青草,柔韧的草尖轻轻挠着脚心,酥酥麻麻,像那些羞于启齿甜蜜的秘密。

路过后院的三角水榭,郑明山还在,手边搁了瓶开口的白酒,细细的酒味浮在清冷的空气里。

木代走过去,在邻水的台阶上坐下来,随手捡起剩下的馒头,掰了一小块,瓶口浸了点酒,扔下水去。

池榭里的鱼都是些蠢家伙,有吃的便争先恐后,翕动着嘴巴,你争我夺。

不知道会不会喝醉,想想明天早上,摇摇晃晃,一池醉鱼,游起来都打撞,多有趣。

郑明山不阻止,任由她胡闹,看水里泛的水花,低声吟了句:“一株梅花一坛酒,一生空望一场醉。”

木代转头看他:“大师兄,师父为什么老喜欢念这两句话?”

“不知道。”

“来的路上,师父跟我说,想喝很多年前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

郑明山笑了笑,又有些无奈:“师父在保定一带出入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小,十字街,酒坊,早不在了。上哪去买?”

又说:“师父这两天,频频想起从前的人和事,讲起练武踩梅花桩,还有跟镖师结梁子,一刀砍断镖旗的旗杆子——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说,大限到了。木代,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哭丧着脸,师父不喜欢人哭。”

木代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哗啦哗啦,水面翻着泡沫,有条鱼浮上来,搜寻了一圈,又无望地摇摇尾巴游远,水纹拖动长长的涟漪,像理不开的愁绪。

“大师兄,这世上真有那种很坏的人吗?坏到让人想不到。”

“有啊,不然你以为重刑监狱里都关的谁?”

“你遇到过吗?”

郑明山看了她一眼:“遇到过,师父早年跑江湖的时候,也遇到过。只你没有吧——用你的话来说,你红姨对你宝贝的不行不行的。”

木代笑,那都是从前了。

郑明山忽然想到什么,语气唏嘘起来:“有一年,我遇到过一个开馄饨店的姑娘,很漂亮,隔年,我又经过那里,还特意绕回去,想再吃。”

难得大师兄讲起从前的事,木代双手抱着膝盖,笑的意味深长:“喜欢上人家了?”

“馄饨店转手了,店主说,那姑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打听了才知道,馄饨店的生意忙不过来,她把自己妹妹从乡下接来。两姐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但那男人,只中意姐姐,也只约姐姐看电影、下馆子、轧马路。”

木代有些紧张:“那个妹妹是不是因妒生恨,伤害了她姐姐?”

郑明山点头:“你知道她怎么做的?”

“她把姐姐……杀了吗?”

这是木代能想到的,最坏的揣测了。

郑明山沉默了一会。

“那个妹妹去买了强激素催肥的猪饲料,接连几个月,慢慢地掺在姐姐的饭里,那个姑娘,像吹气球一样,一胖而不可收拾。”

“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人没事,她不以为是饭的问题,也不以为是生病,只以为是自己吃多了,于是节食、减肥,但无济于事。”

“她自惭形秽,抱着妹妹哭,妹妹安慰完她,端上饭菜,说,再怎么样也要吃饭的。”

木代听的毛骨悚然。

“那个男人来的少了,到最后再也没出现过。后来,姐姐终于生出怀疑,去了医院检查,发现体内有异常物质,于是报警,然后整件事水落石出。”

木代怔怔的:“那她还恢复得了吗?”

“恢复不了了,那不是一般的猪饲料,强激素,她骨质都被改变,内脏器官也受到损害。据说妹妹被抓的时候,对着她吼说,我们是亲姐妹,你怎么狠心报警抓我……”

他伸手拍拍木代的肩膀:“你看,木代,你永远不知道人心是怎么长的,一样的水米,养出百样的人。”

“这世界,像个八卦双鱼,有多亮就有多暗,多白就有多黑,多­干­净就有多脏,别把它想的太好,但也不用太绝望,有人作恶就有人收,不然的话,这世上早乱套了。”

他起身回房:“早点睡,明儿早上,你要守在师父门口,敬一杯弟子茶的。”

第二天,罗韧起的很早,满心以为会看到“有雾”,居然没有,三百六十五天,大概难得让他撞上这镇子清亮亮的早上。

曹严华起的比他还早,正在水池边洗漱,过了会拎着牙筒过来,脸上水淋淋的,还没擦。

罗韧跟他打招呼:“这么早?”

他一边答一边进房:“今天见太师父,要准备一下,第一印象很重要……”

话还没完,人已经进了房,忽然脑袋又伸出来:“小罗哥,你不用捯饬一下?”

罗韧说:“有什么好捯饬的,顺其自然呗。”

嘴上这么说,洗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水沾了头发理顺,回房时,曹严华不知道从哪找了把小木梳,站在屋檐下对着手机镜像左边梳梳右边梳梳,还把头顶伸过来给他看:“小罗哥,看看我头上印分的齐吗?”

罗韧一把把他脑袋推开了。

后院似乎有动静,罗韧信步过去,过三角水榭,到了月亮门前,眼前忽然一亮。

看到穿一身素白练功劲装的木代,改良过的女式白缎软靴,腰间扎一条大红绸子,长发高高绑成马尾,半跪在庭院中央一个小炉子边上,手里摇着扇子扇火,炉头上咕噜咕噜烧滚了水,等着砌弟子茶。

真心像画里一样,清末,抑或民国,英姿飒爽,又不乏柔媚,罗韧看了好久,看到她用垫布包上茶壶把手,开水倾到茶杯盖碗里,小心地吹气,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

小丫头,做的有板有眼,累不累啊,罗韧有点心疼,身后有脚步声,是曹严华憋不住了过来瞅动静,罗韧怕他打扰,一把把他身子搡了个圈往后:“回去,等人来叫。”

……

感觉上等了很久,直到日头高起,郑明山才过来招呼他们过去。

终于见到梅花九娘。

根据木代的说法,她已经是耄耋之年,但年纪看上去要轻十好几岁,一头白发整齐绾髻,斜Сhā一枚梅花簪,慈眉善目,­唇­角带笑,坐木质轮椅,膝上盖一块蓝底绣鸾凤锦缎,一直遮到与轮椅的底边平齐。

正低头拿盖碗轻轻过茶,木代在边上站着,表情娇憨里带几分俏皮,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像是一团和气的祖孙俩。

郑明山懒洋洋的,踢踏踢踏,走到轮椅另一边站定。

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又看曹严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勾,示意他先上。

我吗?曹严华无端紧张,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几乎是蹭挪过去的。

梅花九娘眼皮略抬,从上到下扫了遍曹严华,问:“这是谁啊?”

木代赶紧回答:“这是曹严华,师父,我收了他做徒弟,请你过过眼,师父要是不中意,这事我就不再提了。”

梅花九娘哦了一声,茶碗搁在轮椅的板托上,问:“他有什么好处?”

木代早就打好腹稿:“他这个人,憨厚可爱,知错能改,古道热肠,又有一股子男子汉血­性­……”

小师父这是在说他吗?曹严华听愣了:他有这么好?

梅花九娘嗓子里轻咳了一声:“你过来。”

曹严华赶紧上了几级台阶,垂在身侧的双手紧贴裤缝,站的毕恭毕敬。

“做过亏心事没有?”

师父讲了,要诚实,太师父问什么,就答什么。

他鼓起勇气:“我以前,在重庆,解放碑,当过贼……”

梅花九娘眼皮蓦地一翻,只一眼,­精­光四­射­,连台阶下的罗韧都觉得周身一凛。

曹严华身子一哆嗦,脑子里立时就乱了,忽然间语无伦次,开始结结巴巴:“但是太师父,我……我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师父说过,你最讨厌贼,还说大师兄当贼,被你打断了腿……”

我还当过贼?还被打断了腿?

郑明山没好气地转头看木代,木代脸一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曹严华还在絮絮叨叨:“可是我这个人,我一直……心向光明,我遇到小师父之后,我被小师父身上那……那种师门的气质感染,我就再也没……太师父,你可以打电话到铁道部问,我前两天,我还在火车上抓了贼,为十几个……人民群众挽回损失……”

梅花九娘嗯了一声,又问:“现在时代不同了,武学难免式微,为什么想学武?”

要讲实话,真心话,小师父说了,太师父慧眼如炬,万一说假话,分分钟被揪出来扔出去。

曹严华忸捏:“我……我想当明星,武打明星。”

他急急解释:“我小时候就想当大侠,因为觉得特威风,我……特想学,第一次看录像碟,村里人租的,全村的孩子都去看,成龙的功夫电影,里头有个跳墙的镜头,我就,我也跳墙,结果瘸了好几天……”

木代看着曹严华笑,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她知道是真的,他憋红了脸,那么不好意思,但还是努力去表达。

“我就想,我学了功夫,也去当武打明星,挣大钱,还有名气,又能把中华武术推向世界,谁知道后来,我就失足走上歧路,我都把这茬给忘了,我也没想到能遇上我小师父,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人家说的缘法,是老天成全我……”

他表达的磕磕巴巴,心里又忐忑:听说武学人士都很清高,他又是想当明星,又是想挣大钱,太师父听了,会不会觉得他俗啊?

静默半晌,梅花九娘说:“你过来。”

还过来?都这么近了,还要怎么过来?曹严华懵懵懂懂的,又向上走了两级台阶,梅花九娘忽然伸手击他面门,曹严华下意识格挡——谁知她这一记只是虚招,忽的搭上他肩膀,一拧一推一带,曹严华收不住,直接跌到台阶下头去了。

罗韧看在眼里,吃不准梅花九娘什么用意,也不好伸手去帮扶。

曹严华摔在地上,张了张嘴,难受的差点哭出来。

这是不接纳他的意思吗?他都诚实说了啊。

梅花九娘脸­色­沉下来,说:“木代不好。”

木代马上下了两级台阶,转身面向梅花九娘,双手后扣,低头领罚。

“没教他什么功夫吧,怎么连最入门的招式都不会?”

木代说:“弟子这一阵子……忙着其它的事,就疏忽了。”

“忙了就可以疏忽?有没有疏忽了吃饭睡觉?”

木代顿了一会,才说:“没。”

“做弟子的要认清弟子的本分,做师父的,要知道师父的责任。忙了可以不收徒,收了就要用心教,天地君亲师,列位排了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

怎么责罚起小师父来了?

曹严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是的,太师父,我小师父教了的,我也忙……我我开了个饭店,我也忙……”

梅花九娘笑起来。

目光又落到罗韧身上,问:“这是谁啊?”

木代居然脸红了,过了会低声说:“是……我男朋友。”

师父在,大师兄在,徒弟也在,说这话,总觉得好不自在。

梅花九娘不动声­色­:“他又有什么好处?”

啊?

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这一趟,木代可没打腹稿,要把罗韧夸一遍吗?那样显得太浮夸了吧。

她咬着嘴­唇­,磨蹭好久,才说:“也……没什么好处,我就是……喜欢呗。”

☆、172|第①②章

梅花九娘笑了笑:“既然没什么好处,那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拿起茶杯,不慌不忙喝茶,空晾着面前一个尴尬的场子,有风吹过,掀起腿上的盖布,曹严华忽然愣住了。

她的膝盖之下,竟然是空的!

罗韧也看到了,目光很快避开,只当是没看见,听到木代低声说:“师父,你这样,不是欺负人么。”

她心里替罗韧委屈,觉得师父是故意的。

还真叫她猜对了。

其实一早,梅花九娘已经从郑明山那里知道罗韧了。

当时,她问郑明山:“你觉得人怎么样啊?”

郑明山想了想,回答:“是个角­色­,一时看不大透,不过小师妹喜欢。”

字字都答在了点子上,这个罗韧,知道进退,懂得规矩,沉得住气,也稳得了心神,就好像刚刚盖布掀起,曹严华的惊愕展露无疑,他却能不动声­色­。

梅花九娘问他:“我们木代,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的?

罗韧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

木代低着头,努力想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到底是被­唇­角的一抹笑漏了心事。

梅花九娘笑起来,推了推木代,说:“过去,站到他边上,让我瞧瞧。”

木代依言过去,但即便已经和罗韧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她还是对这种“专门”和“刻意”感到别扭,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站到一起、并排,被这么多双眼睛上下盯着看呢?

她好不自然,垂下的手捻着腰上的红绸子,尽量避免跟罗韧碰到。

梅花九娘看了许久,轻声说:“也是般配。”

小罗哥就这样,轻松过关了?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回到屋里,他还对着罗韧跳脚:“不能这样吧,小罗哥,我太师父这是‘武林门派’啊,怎么着也得让你三刀六洞、跨火盆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韧哭笑不得:“你懂什么叫三刀六洞跨火盆吗?”

怎么,不是给人下马威的意思吗?

罗韧给他解释,三刀六洞是早些年的帮会规矩,是指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要求人原谅,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对穿三个窟窿,至于跨火盆,那也是早年新娘子进门前的仪式,寓意扫去一路上沾染的污垢,未来日子红红火火。

梅花九娘失心疯了才会让他三刀六洞跨火盆。

原来如此。

不过,曹严华还是嘀咕个没完,觉得罗韧过关的太容易了。

罗韧看向曹严华:“你真觉得我是过关了?”

曹严华惊讶:“难道不是?”

罗韧笑了笑。

当然不是,否则的话,梅花九娘也不会单独把木代留下了。

木代很少进梅花九娘的房间,即便有事进来,也是来去匆匆——按理说,正房的采光和透亮都应该最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父的房间,总像是比别处­阴­暗和清冷几分,所以,她从来不爱久待。

这一趟,师父这么郑而重之的单独叫她进来,为了什么呢?不喜欢罗韧吗?

和在外头说话时不同,一进房,梅花九娘周身的那股子­精­气神就不见了,她阖着眼睛,疲惫、乏累,瘦小的身子蜷缩在轮椅里,像是风里就快燃到尽头的白烛,说不准下一刻就会化作燃尽后消细的青烟了。

大师兄说的没错,这一趟,师父确实是大限到了,只早上打起­精­神见了罗韧和曹严华,只说了那么一会话,她已经累了。

木代觉得难受,自己把黄锦蒲团挪到轮椅边上,跪下去,低声叫:“师父。”

梅花九娘伸出手,温柔摩挲她的头发。

“你大师兄跟我说,你带了男朋友回来,我起先还不信——一晃八年了,小丫头也长大了。”

木代眼底涌上温热来,仰头看梅花九娘:“师父是不是……不喜欢罗韧?”

梅花九娘回答:“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师父没那个时间去喜欢他,也没那个时间帮你去了解他了。”

细节能让你大体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但认清皮骨人心,还是需要长长久久的时间的——她其实对罗韧的印象不错,但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这种“不错”,未来被打破和颠覆的可能­性­太大了。

“你大师兄跟我说,为了你的幸福,要帮你好好长眼,可是我想着,与其去期待那个罗韧,还不如期待你。”

期待我?期待我什么?木代不明白。

“从前的时候,女儿家出嫁,做娘的要吩咐好多话。师父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你出嫁我是赶不上了,你那个红姨……说实在的,她自己都没把自己整理好,我也并不是很看得上她。”

木代失笑,低声帮霍子红辩解了句:“红姨对我还是好的。”

“趁着我还有一口气,你把他带来,很好,有些话我就可以对你说了。”

她长长吁一口气。

“我不了解罗韧,也不是很中意他,在我和你大师兄眼里,这个人的身世背景,应该都比你复杂的多,他遇事冷静,行为稳重,很懂忌讳规矩,这一点,又比你强上许多。总觉得你爱他更多,会过分迁就他。”

木代想说什么,梅花九娘示意她听着就好。

“也许师父说错了,没关系,师父不是反对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木代点点头,跪直身子。

“未来,你或许会嫁给罗韧,或许会嫁给别的男人,但不管那人有多好,不要去依附他。任何时候,做你自己。你先是木代,然后才是我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别人的爱人。你把自己立成帆,才有风来招展。”

“嗯。”

“如果你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选错人了,就离开他再寻良人。老话说‘女怕嫁错郎’,那都是屁话,嫁错了就改,循你自己的心意,没什么好怕的。他对不起你,你就教训他,打不过他,就叫上你大师兄一起。”

木代噗一声笑出来。

梅花九娘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可能得花点时间,才能明白她说的话。

罗韧是木代带回来的第一个男朋友,未来呢,她也说不准木代是跟定了罗韧,还是会爱上别人,她没有那个时间去一个个耳提面命那些想带走自己爱徒的毛头小子,所以只说给木代听: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未来的那个人是谁,长的横长还是竖短,只要你过的好,始终坚守自己的心,不受气,不委屈,就行了。

或许是自己悲观,这世上,幸福难以期守,能避免伤害就好。

她咳嗽起来,木代赶紧起身去边上帮她倒茶,泠泠茶水注入杯中的时候,梅花九娘在身后说了句话。

“晚饭过后,单独到我房中来一下。师父要跟你谈衣钵承继的大事。”

木代的手一颤。

师父这么说,等于是挑明了要让她来继承一切了,可是,不应该是大师兄吗?

从师父房里出来,木代多少有点郁郁寡欢,路过三角水榭,看见郑明山又在喂鱼,于是不声不响过去,挨着郑明山坐下,说:“大师兄,你这样喂,要把鱼撑死了。”

郑明山斜了她一眼:“这就撑死了,长了针尖大的胃吗?”

木代迟疑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大师兄,你知道师父要把所有的……都传给我吗?”

郑明山说:“知道啊。”

他觉得理所当然:“我没修师门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师父的一身本领,尤其是轻身功夫,你比我学的­精­,不传给你传给谁啊。”

木代小心翼翼:“那师兄你……不会不高兴?”

郑明山愣了半晌,哈哈大笑,伸手揉她脑袋,把个好好的马尾揉的乱草一般。

说:“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难不成我还会为师父留下的这点家当跟你翻脸?”

师父偶尔也会跟他谈起这事,只是每次听到“衣钵承继”这样的话,他表面虽然恭敬,心里总是觉得好笑。

虽说是“武林一脉”,但早已经不成其为“门派”了吧,只这么寥寥两三人,还郑重其事的说什么“衣钵承继”,总觉得有些寒酸。

他伸出手,指了指这个院子:“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师父会把这观四牌楼留给你,可是你也知道,这宅子不能出让、不能买卖,你得找人打扫、找人看守,这么个麻烦的事儿,难不成我还嫉妒?”

木代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院落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说:“也是。”

木代和郑明山聊天的当儿,罗韧给青木打了个电话,问起他丽江那头的情形。

青木回答:“郑伯那里我也安排了,凤凰楼歇业几天,他和聘婷我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酒吧那里我在盯着,暂时没什么异动,就是……”

就是什么?罗韧心中一紧。

“就是三天两头,为了一只­鸡­吵架,何苦,不如宰来吃了。”

张叔每次看见曹解放都不顺眼,一肚子气。

丽江,这是多么­精­致浪漫和小资的地方,别的客栈酒吧,都会养一只萌萌的猫啊狗的,谁见过养­鸡­的!

不分早晚地都在院子里扯着脖子“呵……哆……啰”,光打鸣不下蛋,偶尔酒吧门忘记关了,它就迈着八字步进屋,把酒吧当成­鸡­圈逛。

反了它了!霍子红­性­子随和好说话,只说“养就养着吧”,他可不能听之任之,得让曹解放知道,这里是谁在做主。

所以一吃完早饭,他就拎了把菜刀,气势汹汹,直奔曹解放。

曹解放正在院子里散步,一见张叔,大概也知道不好,迈开小碎步在院里一通猛跑,最后扑棱棱飞进听到动静赶出来的炎红砂怀里。

吊着胳膊的一万三跟在背后,陪着笑:“张叔,算了,一只­鸡­而已。”

“­鸡­?”张叔指自己硕大的黑眼圈,“昨晚叫了一晚上,我要再不给它做规矩,临近的客栈都要来投诉了——你,给我下来,立定,不许动!”

指的就是曹解放,炎红砂没办法,把曹解放搁到地上,摸摸它脑袋,说:“别动啊。”

曹解放耷拉着脑袋,一副我见犹怜的垂头丧气模样。

张叔蹲下去,锃亮的刀身亮出来,手指“锵锵锵”在刀身上弹了三下。

问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刀!就你那小细脖子,我这么哗嚓一下,你小腿就朝天蹬了知道吗?知道了就点头。”

曹解放翻白眼,炎红砂手指摁住它脑袋,点了三下。

“晚上再敢叫,就哗嚓。说到做到!”

说完了,菜刀在曹解放面前刷刷刷耍了几下,然后走人。

曹解放似乎很不高兴,脖子一梗,一句“呵……哆……啰”就要冲出口,一万三眼疾手快的,两只手指把它的尖嘴摁住了。

炎红砂也没办法,过了会提议:“要不然,今晚上,用透明胶,把它嘴给缠上?”

☆、173|第①③章

午饭过后,曹严华被郑明山提溜过去训话。

大概是梅花九娘看出木代对曹严华亦师亦友,觉得这小徒弟“立威”这块做的不好,特意嘱咐郑明山过来唱白脸。

条条框框,确实不少规矩,曹严华手忙脚乱,拿着个小本子记个不停,隔一会儿,郑明山还要来个闭卷提问,跟随堂突击考试一样,罗韧在边上看着,总忍不住想笑。

又来了。

“师父就寝之前,弟子该做什么?”

“整……整理床铺,放……放被子。”

“弟子出外归来,见师父第一件事,该是什么?”

“敬……敬弟子茶。”

……

都是些老派的规矩教条,梅花九娘脱胎于那个时代,加上年纪大了,做弟子的多少会迁就她,但这些规矩,到了木代这里,应该是承继不下去的——她哪有那个耐心慢条斯理品一杯茶啊。

郑明山也是一样,教训曹严华的架势虽然摆得足,多半是做给梅花九娘看的。

想到梅花九娘,罗韧回头看向她房间,木代恰好推门出来,倚着檐下的立柱,打了个呵欠。

罗韧失笑,起身过去。

她昨晚没睡好,一大早又起来烧什么弟子茶,绷足了这么久的­精­神,终于疲惫,眼窝里淡淡的青,看着怪心疼人的。

罗韧问她:“师父呢?”

“睡下了。让我也去睡,说晚上还有好多事支使我做。”

这梅花九娘行事也真怪,放着青天白日的不把话交代了,非得等到月黑风高。

不过木代师门的事,他也不好多作评价。

罗韧送木代回房,比起厢房的简陋,她真正住的是大户人家房间,连床都是徽式的“满顶床”,上顶、下底、左壁、右壁和后壁都是木板满封,但是雕镂­精­致,前头绣金线的帐子一放,像个独立的小房子。

木代爬上去,被子一拉,长吁一口气,只喃喃一个字:“困。”

罗韧低头帮她把被角掖好,说:“木代,我该走了。”

她蓦地睁眼,狠狠盯着他,罗韧无奈的笑,过了会,木代负气样,一把掀开被子,跪起来搂住他,脑袋抵在他胸口,不吭声。

罗韧低头亲亲她发顶:“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明天。”

“木代,这套对我可不管用。”

“明天。”

“不兴耍赖,今天明天,也没太大区别……”

“明天。”

小丫头,字字铿锵,脑袋抵的他胸口生疼,语气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罗韧拿她没办法:“好,明天,你好好睡觉。”

木代­唇­角终于露出浅笑,乖乖躺回去,顺手把马尾的发圈摘下,黑亮的长发散开来,罗韧坐到床边,帮她把头发理顺,她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鼻息浅浅,睫毛轻颤。

明天。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说了会拼死为了她活着,做不到怎么办?如果他回不来,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哭?

罗韧忽然难受起来,顿了顿掏出手机,轻轻给她拍了张照。

点开相片回看,真是漂亮,那么­精­致小巧的侧颜,连睫毛有几根都似乎清晰可数。

正看的入神,木代忽然睁开眼:“罗小刀,你偷偷Pāi什么?”

罗韧也不回答,任由她把手机拿过去看。

她趴在床上,托着腮看了一会,仰起脸看他:“罗小刀,你不是给我拍过照片吗?”

胡说八道,什么时候给你拍过?

“要是我找出来了怎么办?”她眼睛滴溜溜转,“改后天?”

罗韧笑出声来,顿了顿轻声说:“别闹。”

木代低下头,指尖在照片上一张张滑过,最后点出一张,举着手机送到他面前。

这是……

罗韧眉头皱了一下,很快想起来,这是重庆,薄雾蒙蒙的江景,他拍的是对面的索道过车。

有问题吗?

木代催他:“放大啊。”

放大?罗韧迟疑着,放大照片。

木代催他:“看出来没有?”

“看出什么?好大车厢,好多人吗?”

木代气坏了,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傻了呢。

她拿过手机,把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恨恨点着那个压根看不清楚模样的穿大象头t恤的自己:“我,我呀!”

话还没说完,罗韧轻笑着从身后搂住她,埋头在她肩窝里,轻轻咬她耳垂。

木代脸一红,讷讷把手机放下,原来他已经看出来了。

她找话说:“曹胖胖当时也在,就在我边上,你看到了吗?”

罗韧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目光长久地停在那张照片上。

想着:我一定回来,一定要回来。

这一晚,有雾镇终于展现出它的原貌来。

晚上十点多就起雾,开始时极薄,片丝只缕,像是柳絮在夜空里飘。

慢慢的,越来越满,­肉­眼辨识不出什么分别,但偶尔看向门外,总觉得什么都罩了一层纱,蒙蒙的。

临睡前,郑明山来过一次,说今晚必定会起一场大雾,因为白天是晴天,按照有雾镇的惯例,白天越晴,晚上的雾就越大。

还跟罗韧说,半夜的时候,那浓雾铺天盖地,你要是开门,能看到雾气往屋里飘——比之电视电影里的烟雾效果,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梅花九娘晚上要交代木代重要的事情,想来自己是没机会跟木代见面了,罗韧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睡不着——门口总是传来曹严华蹬蹬小跑的声音,跑出去,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

罗韧受不了,披着衣服起来,终于在某一次截住曹严华:“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曹严华文绉绉回答:“学以致用啊。”

“大师伯下午教了我那么多规矩,我不得照做啊,哪怕以后不做,这学完还热乎着,装也得装的积极吧。”

——师父就寝之前,弟子该做什么?

——整……整理床铺,放……放被子。

曹严华惦记着给木代铺床,去看了好几回了,想趁着木代去找梅花九娘,房间里没人的时候展一下身手,好叫小师父回房的时候,好好感动一把——没想到木代还在房间里呢。

罗韧奇怪:“不是晚饭后就去跟梅花九娘谈事情吗?”

曹严华也说不清楚:“我小师父去了几次了,好像太师父让她等,说时候还没到,她只好等着,又不敢离开。”

……

既然是想给木代献殷勤,那自然是多多益善的,罗韧也就由得他去。

回到房间,出乎意料的,居然收到神棍的电话。

劈头盖脸问他:“小萝卜,你找到那个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了吗?”

罗韧一时语塞。

别说找了,这两天,他都几乎把这事给忘掉了。

好在他反应快,脱口就把皮球扔回去:“你找到了?”

神棍说:“我做了一点研究,一点点研究。”

这么谦虚地说着“一点点”,语气却又是骄傲的,罗韧心里一动,觉得神棍那里,可能有突破了。

“云岭,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是,高耸入云的山岭;第二是,安徽省有个云岭镇;第三是,云南西北的雪山,是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分水岭,主峰是玉龙山。”

玉龙?那不就是丽江吗?

“我觉得,第三种最有可能,但是这个云岭,它的山脉蔓延很长,你想呢,两条大江的分水岭,大江有多长,这个云岭就可以蔓延到哪,而且山岭是有分支的,所以我觉得,云岭之下,不一定是丽江,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范围。”

罗韧同意:“所以这两句是个定位,云岭之下,划定了一圈范围,观四牌楼,才是真正的定位点。”

神棍说:“这个观四牌楼,如果这个‘四’代表‘四间’,那么它就是一个很奇怪的牌楼。”

“为什么?”

神棍“哼”了一声,罗韧这句“为什么”在他意料之中。

“小萝卜,没读过什么书吧?你知道牌楼是什么吗?牌楼是一种传统建筑,最早,周朝的时候就有啦,在古代,多用于表彰、纪念。”

“牌楼常见的形式,有一间两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这是个什么说法呢,你想象一下那格局,如果是一间,两边是不是两根柱子?如果是三间,是不是要四根柱子来分?”

罗韧大略清楚:“所以,如果是四牌楼,就是四间、五根柱子?”

神棍得意的大笑:“小萝卜,我就知道你要说四间,你这个没文化的。你没注意到我说的牌楼,基本都是单数吗?”

好像是,一间两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间数都是单的。

神棍洋洋得意:“这就要说到建筑的美学了,我们古代的建筑,不但讲究对称,还讲究中心突出,一三五这样的单数间,其实是为了烘托最中心的那间,最中心的一定会做的更大、更华丽。”

罗韧明白了。

难怪形制是“四”的牌楼很少见,也是,两两对称,就分不出主次来了。

神棍做总结陈词:“所以,如果云岭之下的范围里,有这样一座奇怪的牌楼,一查就查出来了。我已经委托了一位老朋友帮忙查了,就这两天,等着啊,一定有信儿的。”

说到末了,几乎是神采飞扬,挂掉电话的时候,就差给他个飞吻了。

罗韧看着手机苦笑。

真奇怪,凶简的追查有了突破,他居然没什么兴奋的感觉。

是因为猎豹吗?

猎豹如果追查他,第一时间应该会查到丽江——虽然委托了青木暗中保护,但还是有点担心红砂和一万三,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关于谁给曹解放的嘴巴缠透明胶,这是件伤害小动物心灵的事儿,一万三和炎红砂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意做。

于是石头剪刀布。

五分钟之后,炎红砂手持透明胶带,走向了院子角落处的曹解放。

今晚的曹解放显得有点忧郁,不知道是不是酒吧的热闹触动了它的乡愁,它看起来,总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

炎红砂一脸­干­笑的凑近曹解放。

慢慢地、哧拉哧拉的,把胶带抽起,还跟曹解放套近乎:“解放啊,这也是为你好,我们张叔想吃­鸡­都想疯了,你今晚上如果还叫,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曹解放警惕地看炎红砂手里的透明胶。

炎红砂继续瞎掰:“解放啊,这个是好东西,就跟­唇­膜似的,你敷一晚,保准与众不同……”

她觑准时机,胶带猛然朝曹解放嘴巴上一裹。

曹解放要是肯乖乖让她裹,那实在是对不住自己个­性­的张扬解放呢。

但见它双翅一张,一句气冲牛斗的“呵……哆……啰”,胡乱扑腾着从炎红砂肩膀上飞窜了出去。

小样儿的,治不了你了!炎红砂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纱,杀气腾腾,顺手­操­起院子里的扫帚,边扑边追。

曹解放且战且退,很快就被炎红砂堵在了一条街外的巷子里,炎红砂袖子一撸,指着它下命令:“立定!不许动!”

曹解放耷拉着脑袋,立定。

炎红砂说:“这才对嘛。”

她小心翼翼走近,觑准方位,正待一个虎扑,曹解放忽然振翅飞起,蹬着她脑袋顶飞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居然还学会迷惑敌人了!还敢踩她脑袋,炎红砂差点气疯了。

曹解放,有本事你别回来!

她攥着透明胶往回走,刚出巷子口,忽然愣住了。

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倚着墙站着,清瘦,但不孱弱,目光锋利,脸­色­­阴­沉,约莫高了她一头,正冷冷看着她。

手里,抓着一只­鸡­。

那是曹解放,双翅被那人反抓,已然失去了方才的威风,像是已经认命,也不挣扎,小眼睛里一片生无可恋的迷茫。

这是……怎么回事?炎红砂心里泛起了嘀咕。

那个人看了她一眼,生硬地把曹解放往她面前一送。

曹严华终于回来了。

这一趟,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儿,居然先不回房,门一推进了他的房间,拉亮灯绳,对着因灯光乍亮皱起眉头的罗韧笑的贼兮兮的。

说:“小罗哥,你真是个浪漫的人。”

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罗韧哭笑不得。

曹严华居然冲他抛了个眼眉,又说:“我小师父幸福的很呢。”

说完就走,出门了还把头探回来:“小罗哥,我放小师父枕头边上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韧从床上坐起来:“给我回来!”

曹严华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小罗哥。”

“你放什么在她枕头边上了?”

曹严华眨巴眼:“爱情。”

曹严华这是失心疯了吗?

罗韧坐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门没关好,雾气慢慢倾进屋里。

爱情?

曹严华哼着小曲儿,扭着ρi股脱裤子,才脱到一半,门突然被撞开,罗韧大踏步进来,曹严华还没反应过来,罗韧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木代枕头边,放了什么?”

曹严华呼吸困难,两手抓着裤子边,结结巴巴:“你……你送的花啊。”

“我送了什么花?”

“玫……玫瑰啊。”

☆、174|第①④章

木代房间里没有人,同样的,梅花九娘的房间里也没人,屋里只余一个空的轮椅,那块织锦的盖布搭在扶手上。

罗韧喉头发­干­,太阳­茓­突突乱跳,努力想让自己冷静,脑子里却依然混沌成一团,曹严华手足无措的,拿着那朵玫瑰花,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听到动静的郑明山赶过来,脸­色­很难看。

眼前这两个人,虽然一个是刚收进门的徒弟,一个是师父点头认可了的木代的“男朋友”,但怎么说都是新来的外人,有什么资格、理由,闯到师父的房间里来?

见罗韧没有开口的意思,曹严华咽着唾沫,急急的想向郑明山解释。

“我小罗哥的意思,好像是他有对头找来了,这个花……花是证明,花在我小师父房间,小师父和太师父都不见了。”

聪明人的好处是,什么话,听一遍就懂,懂之外,还理解了背后的复杂关系。

罗韧是有对头的——那个人的标志大概就是随身带一朵玫瑰花——那个人已经到了,把玫瑰花放在木代的房间里——木代和师父都不见了。

郑明山接过那朵玫瑰花,闻闻、嗅嗅,心不在焉地扔到边上。

说:“没事了吧?没事了就出去,师父不喜欢外人进她房间。”

罗韧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大师兄,木代和师父可能出事了。”

郑明山盯着他看,末了耸耸肩,很不耐烦。

“我不知道你的对头是什么角­色­,但是我提醒你,我师父梅花九娘真的是个角­色­。我在她手下都过不了三十招,更何况她是和木代在一起的。”

这世上能有人同时制住梅花九娘和木代吗?郑明山不觉得。

罗韧站着不动:“木代和师父可能出事了,大师兄,我需要你帮忙。”

这混账脑筋,怎么说不通呢?

郑明山没办法,指了指屋里。

“自己看,有打斗的痕迹吗?”

“可是师父不在轮椅上。”

郑明山失笑:“谁规定的她一定要坐轮椅?罗韧,我师父残了六十多年,你觉得这么久的时间,她学不会用拐杖、或者类似假肢走路吗?”

罗韧一怔:郑明山的意思,梅花九娘是自己走出去的?

郑明山懒得跟他再说,径直走到梅花九娘床边,那也是一张徽式的满顶床,比木代那一张要大的多,郑明山伸手拉住右壁雕镂­精­细的木板,一个用力,居然拉开了。

对罗韧说:“自己看。”

罗韧走过去。

懂了,这床,是贴着墙放的,大的满顶床,相当于绕床周围做成了木柜,但是这一张,原本木柜的位置开了一条短窄的道,尽头处是墙上一扇窄门。

梅花九娘的房间,前后居然都是有门的。

郑明山又把木板阖上。

“罗韧,你也知道,我师父是老派人物。早年的武林,掌门人更迭程序复杂的很,说是过五关斩六将也不过分。当然了,现在人丁衰落,玩不出那么多花花道子,但是师父不想让我们知道,私下带木代去做一些事——我觉得合情合理。”

“唯一的意外,就是你的对头不知怎么的找过来了。”郑明山瞥了眼被他扔在地上的花,“你的麻烦,你解决。”

郑明山这么漫不经心,或许也有道理,但是一想到来的可能是猎豹,罗韧怎么都没法冷静。

“木代和师父,最有可能去哪?我要去找。”

不大会在镇子里晃荡,这镇子抱山,多半是进山去了。

郑明山觉得头疼,他猜到罗韧的心思,示意了一下外头:“你自己看这雾。”

“凌晨前后,是这镇上雾最大的时候,有雾镇在山脚下,就更不用提山里的雾有多浓了,我敢保证,就算你带强光手电进去,可见度也至多十来米,更何况,这镇子里的人,几乎不进山。”

“为什么?”

“有两种说法。第一是,这山的山势和走向很奇怪,像个九转十八回的迷宫,进去的人通常都出不来。”

他顿了顿,看向罗韧:“这话是真的。”

起初,他也好奇,仗着自己专业,带了装备进去探过,走了一小截暗自心惊,很快就出来了。

“第二是,据说,解放前的时候,这山里盘踞悍匪,占山为王,虽然后来被清剿了,但是山里还留存早些年布下的陷阱,危险太大。所以有雾镇靠山,但这里的人,从来不靠山吃山。”

他­干­笑两声:“旅游也开发不起来,不然你以为呢,放着这么个好地方——那是因为前期勘探都不成功,仪器进去了失灵,指南也不指向,又常年有雾,哪怕顶上有卫星,也画不出里头的玄虚来。”

罗韧觉得不合理:“那师父和木代怎么会进去?”

郑明山看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承继师父衣钵的人,又不是我。”

这一晚,晚饭刚过,木代就去敲梅花九娘的房门。

门不开,师父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时候没到,等着。”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没说,分别在即,想去找罗韧,又怕师父在那个时候恰好叫她。

自己掐算着时间,又去敲了几次门,最后一次的时候,师父问她:“雾大吗?”

她回头看,浓雾几乎把夜­色­都遮蔽了,铺天盖地,用平日里的玩笑话说:偌大一张包子皮,快把有雾镇包成个包子啦。

师父这才放她进去。

一进门就觉得异样,梅花九娘虽然还坐在轮椅里,但是织锦盖布搭在扶手边,两条断腿上,各自套绑了假肢。

这假肢与平日的义肢不同,木代听郑明山说过,梅花九娘不到二十岁就因故断腿,少年心­性­,赌了口气,花了五六年,练得运拐如飞,再后来嫌弃拐杖碍事,参考着残疾人用的义肢,自个琢磨出一副特制的假肢,用的特殊材料,乍看像两片凹弯的高尔夫球杆,轻薄坚硬却不失柔韧弹­性­——木代也只是听说,但从未见师父用过。

想来这就是了,忍不住看了又看。

“木代。”

她听出师父语气郑重,赶紧收敛心神,上前两步跪倒在黄锦蒲团上,毕恭毕敬:“在。”

“你知道师父要把衣钵承继给你?”

“知道。”

“小门小派,其实没什么衣钵可谈。但哪怕只剩了一个人,也该行有规,做有矩,你懂不懂?”

“懂。”

“把衣钵交给你,等同交给你一份责任,你要拿出一份担当。收起你女儿家的脾气、任­性­、不管不顾,从此之后做事要有顾虑,说话要三缄其口,哪怕至亲至爱,该保守的秘密还是要保守,哪怕生无可恋,也得为着这份责任如常存活,能不能做到?”

“能。”

梅花九娘的语气柔和下来:“木代,再好好回想一遍师父说的话,不是要你答的好听,是真的要你做到,能不能?”

木代认真想了一遍,然后点头:“师父,我不能把话说死,但我保证,一定拼死去做到答应你的事。”

梅花九娘笑起来,过了会,示意她走近。

“以后,这观四牌楼就是你的了。”

木代点头:“大师兄也怎么说,就是……”

她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这宅子为什么叫观四牌楼呢?咱们这宅子里,根本连个牌楼都没有啊。”

梅花九娘说:“因为,它不是观四牌楼,它只是被套了个观四牌楼的名字罢了。”

木代糊涂了。

梅花九娘也不解释:“去,把师父床头那个橱柜打开,里头有个织锦布包。”

木代依言过去,暗格的抽屉抽开,果然有个织锦包袱,不大,拿起来也不重,就是觉得形状有些怪。

拿到梅花九娘面前,她并不接,只是吩咐:“打开看看。”

木代小心地揭开布包。

这是……蝙蝠?

她拈着蝙蝠翅膀,举起了,对着灯细看,是木头雕的蝙蝠,暗红­色­,像是上了漆,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被磨蹭的油亮,翅膀处像是有活扣,但怎么掰都掰不动,更稀奇的是,眼睛上罩了个眼罩。

好好的蝙蝠,带什么眼罩?蝙蝠侠么?木代想笑,伸手想揭,梅花九娘不动声­色­:“别动。”

这就是不让揭了,木代吁了口气,正想放回布包,梅花九娘说了句:“再看。”

木代知道,多半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又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蝙蝠的腹底,凹刻着一只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鸢。

什么意思?

梅花九娘开口了:“你应该听说过,历史上,有个木匠祖师爷叫鲁班吧?传说他曾经造过一只木鸢,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

所以呢?木代拈着蝙蝠发愣,目光再一次落到凹刻的图形上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不会是想说,这蝙蝠是鲁班造的吧?”

梅花九娘没说话,但那表情,分明是默认。

木代啼笑皆非:“那这蝙蝠,也能上天飞咯?”

“能。”

木代不笑了。

师父这是怎么了,说的确确凿凿,不会是……糊涂了吧?

梅花九娘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把蝙蝠的眼罩揭开。”

木代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揭下了眼罩,意外的,蝙蝠的两只眼睛居然是银珠子,在眼眶之中,似乎还能转动,而就在眼罩揭下的刹那,那两只像是扣死的翅膀,忽然嘎拉拉扇动了一下。

猝不及防,木代险些把蝙蝠给摔了。

梅花九娘说:“木代,师父这辈子没能等到,师父也说不清,你这辈子,能不能等到。”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穿透这墙壁,穿透镇子里层层的雾霭,忽然回到了当年。

那也是个晚上,她的师父中了致命刀伤,包扎的布带几乎被鲜血泅透,却还是绷着最后一口气,絮絮跟她交代。

——或许有一天,有人会送来七把钥匙……

——这银眼蝙蝠,会带你去到真正的观四牌楼……

梅花九娘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来,木代,跟我走。”

木代懵懵懂懂,跟着梅花九娘,穿过满顶床的通道,走出宅子,走进清冷的,笼罩着雾气的,低头几乎看不到五指的夜­色­当中。

只有梅花九娘的声音絮絮响在耳边。

——听说鲁班这个祖师爷,虽然有才,但是小气,那些机巧的机关,唯恐让别人学了去,所以,他做的银眼蝙蝠,只在夜里才能飞,而且必须是这种没有光的,大雾笼的什么都看不到的夜里。

木代打了个踉跄,险些绊倒,这雾像是长进她眸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木代,用你的血,涂在银眼蝙蝠的眼睛上,它就可以给你带路了。”

血吗?木代摸索着,手指的指腹蹭到近处的边墙,狠狠剐擦,然后用流血的指腹,慢慢抹过银眼蝙蝠的两只眼睛。

低头看,手里的蝙蝠,先是看不清的漆黑一团,然后出现了两点银中泛着血­色­的亮,到了末了,掌中忽然一轻,伴随着扑棱棱振翅的声音,蝙蝠向着雾霭里的前方飞将过去。

梅花九娘低声说:“跟上去。”

有什么东西,狠狠撞着窗户,扑棱棱,扑棱棱。

炎红砂迷迷糊糊醒过来,先摸过手机看,凌晨两点。

为什么会醒?她脑子一片混沌。

外头是什么声音?

下一秒,她突然反应过来:曹解放!

楼下亮灯了,隐隐传来张叔呵斥的声音,炎红砂慌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几乎是光脚奔下去的。

完了完了,张叔说过,曹解放今晚要是再叫,就把它下锅煮了——这小畜生,这么能闹腾,嘴巴被透明胶带封住了,居然又出撞窗的新招,是真心不想活了吗?

到了楼下,先看到张叔,举着个扫帚立在院子口,气愤的大骂:“太特么不要脸了,套猫套狗也就算了,现在来套­鸡­!”

咦,怎么张叔不是因为被曹解放扰了清梦而生气吗?

再朝院子里看,一万三也起来了,蹲在角落里,摁着手机照明,那一点点幽光,在黑暗中晃她的眼。

炎红砂走过去,脚底板硌的疼,这才想起忘了穿鞋,又懒得上去,索­性­忍着痛走过去,蹲在一万三边上,问:“怎么了?”

一万三把手机屏幕照向地面:“你看。”

十好几根­鸡­毛!

炎红砂口吃:“谁,谁薅我们解放的毛?”

“不是让你看­鸡­毛,看这!”

炎红砂凑近了看,是米,散的一小把一小把的。

“闻闻。”

炎红砂之间蘸了两粒,凑到鼻子前面:“酒?”

“这叫醉米,用来捉鸟套­鸡­的。”

炎红砂奇怪:“你怎么知道?”

一万三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他怎么知道?他那穷困潦倒的少年岁月,之所以还能偶尔吃上顿烤­鸡­翅,靠的就是这些歪门邪道的智慧。

他看炎红砂:“居然有人专门费力气来套曹解放,为什么?也不是什么稀缺品种啊。”

为什么?炎红砂顾不上去想了,她看到曹解放,趴在酒吧的窗台边上,羽毛哆嗦着,地上掉了十几根毛呢,这是要把她们解放薅秃了的节奏啊。

炎红砂说:“你这个小可怜儿……”

双手一接,曹解放扑棱棱飞到她怀里来了。

一万三也站起来:“好险啊,亏得曹解放没去吃这些醉米,不然被人套走了,从此­鸡­海茫茫,再也找不到它了。”

炎红砂摸了摸曹解放的小脑袋,夸它:“好­鸡­!不是嗟来之食,有气节!”

曹解放没好气地抬起头,­鸡­嘴上缠着的透明胶迎着灯光,愈发的透亮。

☆、175|第①⑤章

罗韧没有听郑明山的劝,自己去车里取了装备冒雾进山,郑明山也不管他,抱着胳膊倚着门看他离开。

曹严华左右两难,一番思想挣扎之后,还是站到了郑明山一边:一来他也觉得,黑灯瞎火大雾天,进到地形复杂的环境里心里没底;二来他压根没听说过罗韧还有什么“对头”,私心里,觉得小罗哥有点小题大做。

什么了不得的对头嘛,能比得上小师父和太师父强强联手?

郑明山闲闲在门槛上坐下来:“走着瞧吧,罗韧一会儿就回来了。”

曹严华说:“不见得。我小罗哥是个要面子的人,进去了又出来,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郑明山笑笑:“为了挣面子往里进,那是没脑子。他要是出来了,我反而佩服他不是蛮­干­的人。”

说着,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线:“旅游公司的前期勘探都没成功,白天进去都容易迷路,更别说是晚上、大雾、可见度这么低。他自己走一段就知道,我不是在哄他。”

果不其然,一刻钟左右,罗韧又回来了,鬓上带浓雾的水汽,眼底深重的焦虑,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他现在像个能量巨大但是极其紊乱的气场,不能碰、不能触、不能拿捏,但也绝不可能静止。

郑明山有点好笑,不过对罗韧的紧张,心里多少有点欣慰,说:“放心吧,我了解我师父。”

罗韧冷笑:“但是我了解猎豹。”

他大踏步进了院子,曹严华讷讷的,不知该跟还是不该跟,郑明山朝院子里斜了一眼,心说:无事忙。

从现在到雾散可以进山这段时间,罗韧绝不会安静地待着,他会查看每间屋子、查看院前院后、查看每一丝可能的踪迹,同时焦灼的恨不得一头把雾气撞破。

何必呢,空耗­精­神。

郑明山拍拍曹严华的肩膀:“小胖墩,我们睡觉去。”

曹严华不挪步子。

郑明山看他:“怎么着,有意见?”

“大师伯,你觉得我小罗哥厉害吗?”

这话问的,郑明山皱了皱眉头:“还可以,怎么了?”

“如果你觉得我小罗哥是个人物,那一个能让他焦虑到安静不下来的对头,应该也不是个小人物吧。大师伯,你不觉得应该重视一下吗?”

这小胖墩说的有点道理,郑明山想了想,示意曹严华跟他一起进后院。

罗韧正站在院墙的角落里,手电直直打向墙顶。

郑明山理解罗韧为什么关注这个角落,依照后院的建筑格局,如果来人走的是房顶,一定会被屋里的人察觉,也不可能从前院进,唯一的可能是两面围墙——但是其中的一面,是三角水榭。

所以这一面墙,是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通道,然而早些年的大院,为着防盗,院墙都做的很高,至少是四到五米,难不成罗韧的对头,也是一个­精­通诸如壁虎游墙功夫的武林高手?

他问罗韧:“猎豹什么来头?”

“菲律宾,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女人,会枪械、格斗,华人后代。”

郑明山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大致的画面轮廓,这样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跑到西南的小镇来翻墙吧,除非……

除非这个女人和罗韧之间,有着理不开的复杂关系。

想到木代房间里那朵玫瑰花,郑明山没来由的对罗韧生出反感来。

木代的手机都还在房间,没法联系上,当然,连仪器进去都失灵的地方,通讯也未必指望得上,现在罗韧唯一的想法,就是这雾能早点散。

也许郑明山说的有道理,就算来的真是猎豹,也未必能把梅花九娘和木代怎么样,但他就是不放心,不亲眼见到木代,无法放心。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虽然只有些许光亮,雾也还没有散,罗韧和郑明山还是一起出发了,留了曹严华看家,以免万一梅花九娘和木代回来找不着人。

与其说有雾镇周遭是山,倒不如说是山谷峡谷更贴切,路曲曲绕绕,岔道极多,稍不留神就是死路,得原地绕回,有时爬了一段坡之后,忽然又是一段急下——从高度来讲,上下抵消,等于没爬。

更糟糕的是,时候是盛夏,正是林木灌木疯长的时候,有时候忽然没路,几乎要用身体直接把灌木撞开。

昨天晚上,木代和梅花九娘真的进了山吗?黑灯瞎火的,她们是怎么走的?

太阳高起来了,浓雾转薄,罗韧有些焦躁,刚刚已经走过两条死路了,都是走着走着突然山壁挡道,只能原路返回。

他急走几步,脚下忽然一绊。

俯身去看,像是凹弯的高尔夫球杆,不知道什么材料,轻薄,但坚韧,正奇怪时,跟过来的郑明山脸­色­忽然变了。

这是梅花九娘的假肢。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根?另一根呢?更重要的是,人呢?

不再往前,原地停下,几乎是排查布防式查找,罗韧绕到一处山壁边时,心中忽然一震。

看到梅花九娘,背对着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

如此安详,无声无息,不知道为什么,罗韧有不祥的预感。

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句:“师父?”

郑明山循声而来。

看到梅花九娘的背影,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煞白,僵了一会之后,大步绕到梅花九娘面前,叫了句:“师父!”

罗韧看到,郑明山跪了下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僵硬地挪着步子,也绕了过去。

梅花九娘死了。

端坐,并没有倒,脸上带着笑,像是大笑,身上多处刀伤,致命的是喉部一刀,几乎深及骨头,鲜血泅透了衣裳,好在,身周没有蕴积。

梅花九娘,这位早年的传奇人物,殒命之处,好在没那么狼藉和鲜血淋漓。

罗韧后退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木代呢?”

他张皇地四下去看,梅花九娘死了,木代呢,他的姑娘去哪了?昨天晚上,这里有一场缠斗,木代不会眼睁睁坐视师父遭毒手的,木代呢?

手机响了,他机械的接起来。

是神棍,语气激动:“小萝卜,你知道吗,我让小万万帮我查了,那个观四牌楼,原来……”

罗韧生硬地打断他:“我现在没时间,发给我,或者以后再说。”

他挂掉电话。

郑明山转头看他。

这个梅花九娘的大弟子,木代的大师兄,此时此刻,不再是团头缩脑就着花生米喝小酒的庸常汉子了,他的目光锋利地像到,躬起的脊背蓄势待发,形同一只下一刹就要暴起的兽。

电话持续在响。

罗韧突然愤怒,接起来怒喝:“我说了,我现在没……”

他忽然止住。

电话那头,异样的沉静、沉默,但又涌动着诡异的气流。

这不是神棍。

郑明山缓缓从梅花九娘身边站起来。

听筒里终于传来声音,这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重重年月,带蛊惑的沙哑和女人的妩媚,是噩梦里最深的梦魇,他从未忘记过。

“罗。”

罗韧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颅顶:“木代呢?”

“好久不见。”

“木代呢?”

“这么久不见,不跟老朋友叙叙旧?只惦记你的小美人儿吗?”

罗韧怒吼:“木代呢?”

“她好的很,就是又哭又闹又叫又骂,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好,不会一刀杀了她的——杀了她,就没得玩了。”

罗韧咬牙:“梅花九娘是不是你杀的?”

“那个找死的老太太吗?”她轻笑,“那么老,也不剩什么日子了。”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低的像是情人的呢喃,“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美丽的女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美貌逝去,另一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罗,我瞎了一只眼,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她咯咯笑起来。

“看到你的小美人儿这么漂亮,我真是嫉妒。”

罗韧死死攥住手机,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或者,见了面,我就知道了。”

“在哪见面?”

“你家就不错。”

家?哪个家?

她继续说下去:“古­色­古香,视野通透,斜对面就是你朋友的酒吧,罗,你回到中国之后,真是交了很多无聊又奇怪的朋友,为什么会养一只­鸡­呢?”

她哈哈大笑,那笑声,终于变得狠戾而又恶毒。

“你要尽快赶回来,因为我很不喜欢你的小美人儿,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洞。”

罗韧胸口起伏的厉害,他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不想让猎豹听出自己任何的情感起伏。

说:“让我听一下木代的声音。”

“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的人。”

罗韧没有说话。

“医生说,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再接受眼球移植了。可是,我总是还想试一试。”

她挂断了电话。

雾已经散了,明亮的阳光,照着他,照着郑明山,也照着再也没有声息的梅花九娘。

但是罗韧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冷,冰凉。

他抬起头,看到郑明山。

罗韧勉强去笑,嘴­唇­翕动了一下,说:“猎豹劫持了木代,木代有危险,我要尽快赶回去……”

话没有说完,因为郑明山突然狠狠出拳,角度刁钻,重拳,击在了他的下颚。

罗韧看到了,但他不想躲,巨大的冲击力从下巴冲到脑子里,混沌之下,整个人重重倒地,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菲律宾,地下拳场的拳台,观众席上,无数人疯狂地呼喝:“打死他!打死他!”

他听到郑明山骂:“混账。”

罗韧挣扎了一下,捂着下巴,从地上爬起来。

郑明山不再看他,走过去抱起梅花九娘,经过罗韧身边的时候,语气刚硬的像铁,泛着火的熔浆。

说:“你先回去。我先为师父善后,很快会去找你。”

罗韧“嗯”了一声。

“她叫猎豹是吗?我会把她变成一条死的猎狗。”

☆、176|第①⑥章

风云突变,曹严华紧急收拾好行李坐上罗韧车子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一夜之间,小师父失踪了,太师父死了,刚被师门承认,师门就等同于不在了,曹严华生就水晶敏感心——猝不及防发生的这些事,让他有自己是个扫把星的感觉。

很多话想问罗韧,又不敢,罗韧脸­色­沉的像冰,分分钟要杀人的模样。

曹严华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后座上。

罗韧在打电话。

先打给青木。

“猎豹劫持了木代,通知我回丽江见面。她昨晚刚得手,现在应该也在回去的路上。你盯好酒吧,酒吧里的人不能再出事……什么­鸡­?没死就好。”

­鸡­?曹严华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是说他们家曹解放吗?

觑着这个电话打完,他赶紧发问:“小罗哥,是我们家解放吗?”

“嗯,说是昨晚差点被套走。”

曹严华大骂,骂的和张叔如出一辙:“套猫套狗也就算了,现在盯上­鸡­了。”

罗韧面无表情:“应该是猎豹的人。”

“她素来喜欢玩这种心理游戏,要动哪个场子,先从外围的阿猫阿狗入手,又不肯一刀杀了,非得玩出些歹毒的花样来。曹解放没被套走,也是造化。”

曾经有过传闻,猎豹动一个对头,先差人捉了那人养的狗和猫,几番手术动过,还回去的时候,宠物的一口气还在,但四肢都被砍了,狗的腿续到猫的身上,猫的爪子续到狗的身上,箱子打开,血腥味中的嘶鸣哀嚎,在场的人无不胆战心惊。

曹严华心里拜了句阿弥陀佛。

罗韧打第二个电话,是给马涂文的。

“把我的号码给万烽火,以后不需要通过你了,我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我有事拜托他,让他给我电话,价钱好商量。”

曹严华的手机也响了,微信群里的信息,他低头去看:“小罗哥,神先生发来的呢。”

“没空看,他说什么?”

“他说观四牌楼有点眉目了,小罗哥,观四牌楼是什么楼?”

罗韧目视前方,车速加快:“没空解释,自己问他。”

曹严华问题抛过去,神棍奇道:“我不是都告诉小萝卜了吗?怎么他没说吗?那个鲁班,那七根鲁班造的物件,还有尹二马房梁上的信?”

一万三发过来一滴汗,炎红砂跟着也发一滴汗,群里的气氛顿时战战兢兢。

神棍气的跳脚:“罗小刀这个人,最近恍恍惚惚神游太虚,他到底在搞什么?”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耐着­性­子发过来好几张照片,有那封信的,也有那七根物件的,简单解释了一下,又提到七星长亮时,那些怪异的木头物件,都要驰送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神棍拜托了万烽火帮他在圈定的云南云岭山脉一带寻找一座不合形制的“四牌楼”,原以为要等上一段时日,没想到万烽火那头回的很快,说是云岭近哀牢山地段,有个镇子叫有雾镇,镇上有个大宅,就叫观四牌楼,当地不少人都知道。

怎么是个大宅的名字呢?神棍百思不得其解,问他,那个宅子里有修牌楼吗?

万烽火回答:没有,就是一个宅子,很是气派,只住了一个老太太。

还把宅子的照片发给神棍了,神棍所谓的“有点眉目”,就是指那张照片。

他把那张照片发到群里。

是张正面的,门楣照片,曹严华点开了看,嘴巴越张越大:这不就是……太师父门口吗?他在那门口被大师伯掀了个嘴啃泥,终身难忘。

神棍说:“这么容易就找到,反而让人起疑心。我觉得,这么机密的事,绝没这么简单,这个叫观四牌楼的宅子,可能只是个幌子或者中转点,真正的观四牌楼,另有玄虚。”

说完了,他表示要跟罗韧割袍断义,除非罗小刀当面对他道歉,包他半年的肯德基全家桶,还有给他充半年的手机网费。

曹严华没敢转达这些决绝的话,只是把观四牌楼的照片递给罗韧看了:“小罗哥,这不就是……我太师父的宅子吗?”

罗韧忽然发脾气:“我现在没心思管他妈的凶简!”

曹严华吓的手一抖,险些把手机给丢了。

好在,万烽火的电话过来了,罗韧很快收敛脾气,对着那头交代。

“帮我查人,这个人不是生在国内,但是我了解你们的耳目网络,有人的地方,你们就有办法。我给钱,你负责给我消息。菲律宾棉兰老岛,一两年前,有个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代号猎豹,是个女人,华人后裔。你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要她的所有信息,哪怕祖上三代,查。”

曹严华听着听着,后背忽然发寒。

他没有亲见梅花九娘的尸体,所有事都是被传达、被通知,木代被绑架这件事,听起来总觉得云里雾里般发虚,直到此刻,听到罗韧的逐步安排,才突然觉得惶恐。

小师父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因着前一晚发生的“套­鸡­”事件,为安全计,张叔终于松口,即日起,曹解放的宿舍可以从室外露天转移到室内。

傍晚的时候,炎红砂去就近的菜场买了个­鸡­笼子,安置在靠近吧台的楼梯下头,采光不好,空间逼仄,曹解放似乎很不满意。

所以,当一万三拿着锤子,在楼梯下头敲敲打打,把代表­鸡­舍的木板牌子钉上的时候,曹解放一直拿头去撞墙,也不是真撞,就是垂头丧气的,啪嗒一下拿脑袋顶过去,抬起之后,又啪嗒一下顶过去。

一万三找来油漆刷子,在牌子上写了两个字:豪宅。

对曹解放说:“解放啊,你看,你住的是豪宅呢。”

曹解放掉转头,撅起ρi股对着他。

一万三说:“这样,解放,你老老实实进去,我明天去到街上,给你买块牌子,挂脖子上的那种,只有相当得宠的宠物才会有,你想想,这十里八村,你能找到一只挂着­鸡­牌的­鸡­吗?这种光宗耀祖的事,八辈子都修不来的。”

曹解放没­精­打采,过了会,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真累了,慢吞吞挪进去了。

炎红砂觉得好笑,晚上趁着店里不忙的时候,凑到吧台边问单手作业的一万三:“你说,解放能听得懂吗?”

一万三瞥了一眼在­鸡­笼子里作思想者状目光呆滞的曹解放:“我相信能。”

炎红砂翻他白眼:“扯吧你就。”

一万三趴到吧台上,朝她勾勾手:“来,哥给你讲个故事,哥有没有跟你说过,哥当年,骑行过大江南北?”

事情发生川北草原,一个叫迭盖的小县城,一万三骑行到那里,身上的钱花光了,一时间,又没什么行骗的机会,只好老老实实,在一家小饭庄里打了半个多月短工,饭庄的老板叫老李头。

老李头养了只猴子,说是早前外地来了个卖艺人,牵了这只猴子上街卖艺,猴子稍稍做的不好,那个卖艺人就又打又踢的,老李头看在眼里,觉得猴子可怜,就朝那个卖艺人把猴子买下来了,当宠物养。

反正是小县城,周遭就是茫茫草原,草原上狼啊鼠兔啊什么的都有,多只猴子也不稀奇,老李头人好,见不得猴子被闩铁链,买下之后就把链子解了,那猴子也听话,平时就在屋里待着,也不乱跑,一万三打工的时候,还经常逗猴子玩儿。

有一天,老李头有个相熟的朋友过来吃饭,吃的太欢,喝醉了,那人一喝酒脾气就暴,不知怎么的看那猴子不顺眼,提溜过来又打又揍,猴子抱着头吱吱直叫,但是也没还手,后来叫一万三救下来了。

一万三斜眼看炎红砂,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调的酒:“你知道当晚,这猴崽子­干­嘛了吗?”

炎红砂一颗心紧张的砰砰直跳:“拿把刀,把打它的人给杀了?”

一万三一口酒全喷了。

“二火妹子,你脑子里,能别都是这么恐怖血腥的事吗?”

炎红砂没好气:“那­干­嘛了?”

“半夜的时候,我们都睡熟了。那猴崽子偷跑到打它的那个人家里,上了房,把所有的瓦都给掀了。那个人半夜酒醒,一睁眼,透过梁架,看到天上挂着月亮,还纳闷说自家的房顶怎么没了。”

他啧啧两声:“所以你别以为它们什么都不懂,我瞅着,这些猫啊狗的,虽然不会讲话,心里都门儿清,只是你不懂罢了。”

是吗?猴子跟­鸡­,还是有区别的吧,毕竟,猴子算是灵长类动物呢。

但觑着人不注意,炎红砂还是期期艾艾的,挪到了­鸡­笼子面前蹲下,手里攥一把小米,淅淅沥沥洒到­鸡­槽里。

“解放啊,我问你啊。”

“昨天晚上,我在巷子里堵你的时候,你不是被人抓住了吗?那人是谁啊?”

曹解放一脸的“我哪知道”的表情,ρi股一撅,自顾自啄米。

“我问他是谁,他也没理我,嘀咕了一句什么,我听着,好像是日语啊。解放啊,难道这是个小日本?”

对曹解放来说,哪怕是个外星人,可能都没有眼前的小米重要。

炎红砂叹气:“就知道你不懂的。”

她悻悻站起来,刚朝外头走了两步——

咦,曹严华回来了。

几天不见,忽然见到,还真是怪惊喜的,罗韧跟在曹严华后头,只是……木代呢?

炎红砂朝罗韧身后张望,眼睛蓦地睁大了。

那个跟罗韧并肩走进来的人,是昨晚上见过的那个……日本人?

罗韧走出聚散随缘酒吧,夜深了,街道上的人也少了,他点了根烟,却更加焦躁,伸手就把烟头掐灭了。

他瞒过了霍子红,只说梅花九娘病重,木代还要留下来陪师父一段时间。

没有瞒红砂和一万三,自己也懒得开口,让曹严华给他们讲前因后果,另外,楼下腾出地方,这几天,青木会住在酒吧。

他回家里住,一是因为凶简是存放在家里的,宅子里空无一人的不放心,二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木把聘婷和郑伯转移的地点,居然就在他宅子的隔壁。

所以,两个人,不动声­色­,各自守一方防线。

回去的路上,收到郑明山的电话,通知他,已经在往丽江赶了。

语气并不好,罗韧也并不在意,心里又有稍许宽慰,郑明山是个生力军,有他在,对付猎豹,更多几分胜算。

除了这个,郑明山还有话讲。

“我在当地的公安系统有朋友,今天安排了一下,算是报了案,另外,师父的尸体送去了尸检,刚刚,对方通知我死因。”

他语气不大对劲,罗韧察觉了:“怎么说?”

“我师父梅花九娘,是自然死亡。也就是说,她是体力耗尽之后的衰竭死亡。”

罗韧反应过来:“所有的伤口,是死后补添的?”

郑明山沉默了一下:“是。从出血量看,有人在她死后不久,在她身上补了刀——所以血流了一些,但是流的不是很多。”

这说明了什么?

罗韧想不出,这些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浆糊,黏黏稠稠的运转不了,自己也恨也气,但无济于事。

这一晚,睡的不踏实,梦见半天上的北斗七星,七颗大星,闪闪灼目,慢慢的隐掉五颗,剩下的那两颗,忽然疯狂的变换位置,像是走投无路的乱撞。

又梦见鲁班,宽袍大衣,骑着木鸢,呼啦啦上了九天。

手机响的时候,正是梦的最深,夜也最沉的时候,罗韧拼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醒过来。

拿过手机去看,不认识的号码,万烽火吗?或者,又是猎豹?他无所谓,意识还在梦里飘摇,像是跟着那只木鸢一起上了天。

他接到耳边。

“罗小刀?”

这是……

罗韧突然通体发凉,几乎是顷刻间从床上弹坐起来,握住手机的手止不住发抖,心跳的几乎震破鼓膜。

“木代,猎豹没有难为你吧?”

“猎豹?猎豹来了吗?”她似乎有些奇怪,“罗小刀,你们人呢,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一股寒气结结实实裹住心口,罗韧忽然害怕起来:“木代,你在哪?”

“在家里啊,可是,你们一个人都没有。大师兄,师父,曹胖胖,还有你,都不在。我找到师父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罗小刀,你走了吗,怎么都没跟我讲一声?”

罗韧喉头发­干­。

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木代还在有雾镇,她在有雾镇,她一个人,在那幢宅子里。

她蓦地想到什么:“罗韧,师父让我做一件事,我找过去了,我发现,师父交代的事情,可能跟凶简有点关系,我……”

她忽然停住。

罗韧的心跳都快停了:“木代?”

她说了七个字。

“罗小刀,有人敲门。”

☆、177|第①⑦章

怎么会有人敲门呢?

大门是关好的,这是师父的房间,有人敲师父的房门,那说明,这个人已经越过大门,进了内院。

不会是师父和大师兄,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用不着如此拘束。

木代握着电话,疑惑的,慢慢地,走向门口。

罗韧脑子一轰,几乎是语无伦次:“木代,别开门,躲起来,或者赶紧逃。”

木代陡然停下脚步,半是因为罗韧的话,半是因为……

师父的房间是木棱门扇,因为门上雕镂紧密,所以内里用厚的毛纸封层,从她站的角度,恰恰可以看到门外的人映在门纸上的影子。

窈窕、纤细,那是个女人。

木代悄无声息后退,目光快速在房内逡巡,寻找最近的可趁手的武器,同时用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问罗韧:“猎豹?”

桌子上,有师父喝茶用的茶杯,轮椅停在桌边,织锦盖布静静垂在扶手上。

“木代,马上走,其它的我以后再跟你说,尽量不要惊动外头的人,赶紧走……我求你了。”

木代轻声“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罗韧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因。

人在门口,要“尽量不要惊动外头的人”,只能从第二扇门离开,木代屏住呼吸,拉开满顶床的侧门,进了窄道,然后反身,轻轻关上。

有了这一道屏障,自觉安心很多,快步奔到尽头处,伸手打开门闩,往外一推。

没推动。

木代心下着急,又用力试了两下,还是推不开。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外头,把这道后门给堵死了。

通道­阴­暗,空间狭窄,呼吸的声音听来都浊重很多,木代走回满顶床的侧门边,把门推开一道缝儿。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停顿一会,复起,外头的人知道她在里头,也有足够的信心,等她开门。

手机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罗韧的呼吸就在耳边,木代低声问他:“猎豹功夫很厉害吗?罗韧,我得打出去。”

她从侧门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无端紧张,听到罗韧说:“通话别断,先发制人、下狠手、防她有枪。”

木代嗯了一声,把手机放回兜里,伸手抓下盖布,半空中一摇一晃一拧,做成一根棍布,然后疾步走到墙边,拉下灯绳。

屋子里,刹那间漆黑一片。

外头的敲门声停了,不过人没走,木代咬住嘴­唇­,屏息等待,过了几秒钟,轰然一声响,来人似乎是想把门闩震断,但是这门扇太过老旧,居然从门轴处裂断,两扇门齐齐往里砸了进来。

砸落的刹那,借着微光,木代看到一个清晰的人影,她并无犹疑,腕上使力,手中的棍布如同一条劲鞭,瞬间把桌上的茶杯抽飞了出去。

杯盖、茶杯、茶碟,分上中下三路,分砸那人头顶、胸腹、下盘,去势劲急。

这一招,木代其实有练过,一力而击多处,是梅花九娘的得意之招,木代练的并不好,经常失准,但这一次,真正拿捏的恰到好处。

木代­唇­角现出笑意来,手腕一个施力,软塌下来的棍布重又绷直,她已经想好了,猎豹受到攻击,一定猝不及防,她借机踏足墙面飞身过去,狠狠给她当头一棍,然后脱身。

不知道罗韧为什么一定要她逃,猎豹未必是她对手,就算她真的有枪,黑暗之中,猎豹未必讨得了好去。

瓷器的碎裂声响,杯盖、茶杯和茶碟几乎是完美命中目标,然后碎裂开来,黑暗中,白­色­的细瓷溅开,划出散乱的细小白道。

那个人,还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头升起,木代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一手死死攥住棍布,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握住了手机。

那个人伸出手,没有枪,也没有悍然攻击,而是不紧不慢的,从头上,拉下一个……

从形状的剪影来看,那是一个眼罩。

原本,灯灭了之后,外头是浅浅的黑­色­,那个人影是略深的黑­色­,现在,眼罩摘掉之后,多了一种颜­色­。

她的一个眼眶里,是红­色­,血红,流动着的红,像火焰在烧,又像在茫茫旷野里,离着很远很远的一盏灯笼。

木代缓缓的,把手机送到耳边。

罗韧的呼吸还在,压抑的、起伏紧张,木代轻声问他:“罗小刀,你在哪呢?”

这样的红,前一天晚上,她曾经见过。

那时候,她和梅花九娘,循着半空里的那只银眼蝙蝠,急匆匆向着山里行走,周遭很近,许是因为那只奇怪的蝙蝠,许是因为师父交代的话,木代觉得紧张,有好几次,都感觉有人在后头跟着。

她压低声音,跟梅花九娘说了,梅花九娘笑笑,说:“我和你在一起,你怕什么?”

也是,她并不怕走夜路遇到打劫的人,别说是在有雾镇,就是放眼大西南,也很难找到能把她和师父撂倒的人。

但她还是担心,有一次回头,轻轻“啊”了一声。

身后远处,有一点红­色­,流动着的红,像火焰在燃烧,随着她的叫声瞬间消失,定睛去看,只有浓雾弥漫。

转头时,看到师父也看向那处,眉头皱起,但­唇­角处,露出微笑。

那笑容掺杂了好多意义:不屑的、跃跃欲试的、泰然自若的、水来土掩的。

梅花九娘轻轻拍她背心,说:“来,木代,去,记得师父吩咐的话。师父要松松筋骨。”

那时,她没有多想,真的以为是个不怀好意的夜贼,紧走两步跟上银眼蝙蝠的时候,心里还有淡淡的遗憾,想着:很多年没有见过师父动手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一点红,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什么像镭­射­灯光一样的光点。

那是一只眼睛。

罗小刀,你在哪呢?你在我附近吗?

罗韧坐在床上,额头死死抵住膝盖,手机附在耳侧,烫的几乎要爆掉,他听到自己机械地答了几个字:“我在丽江。”

哦,原来他在丽江,隔了那么多里程,不管他多紧张她,都回不来的,也到不了她身边。

木代很奇怪,这一刻,她居然没想哭,她看向那只眼睛,轻轻笑了一下,对着手机说了句:“罗小刀,我可能打不过她。”

罗韧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过要她“活着”,也说过一定会找到她,木代似乎回答他了,很轻的一个字。

——“嗯”。

然后,有几秒钟的静默,紧接着忽然动手,罗韧一直听着,听到木头劈裂,桌椅掀翻,还听到有人重重跌落地上。

电话那头传来呼吸的声音,那并不是木代。

由始至终,木代没有发出过声音,她一定打输了,但她没有呵斥,没有怒骂,没有哭,也没有叫过疼。

罗韧心疼的心都揪起来,眼前忽然模糊。

听到猎豹说:“罗。”

罗韧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手抽出枕边的匕首,黑暗中,锋刃闪着寒光,他死死攥住了刀柄。

“事情这么顺利,我应该谢谢你,一天之内,把所有的人都调走了。”

是,是他的过失。

猎豹的声音低的像是耳语:“昨天晚上,雾很大,山里的路很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的小美人。”

“不过没关系,虽然出了点波折,但结果,还是一样的,罗,真是迫不及待,想见到你。”

她挂了电话,几乎就在电话挂上的刹那,罗韧手中的匕首迸­射­而出,他也说不清使了多大的力道,只看到银亮的锋刃一闪,瞬间没入正对着的墙里。

安静的夜晚,安静的卧房,远处,旅游区特有的夜景灯火依然闪烁,氤氲的流光勾勒着泛着光泽的河道、绿树、石桥。

罗韧下床,站了半晌突然愤怒,两手抬住床身,生生把整张床都抬起来,到一半时,又蓦地松手。

轰然巨响,铺设的木质地板几乎砸裂,罗韧大踏步出门,下楼梯时,住的较近的几户,陆续亮灯,窗口处,晃动着惶惶不安的身形。

这里一向的宁和安逸,深更半夜,陡然发出的巨响,让邻居们顿时陷入深重的不安:出什么事了?歹徒入室吗?要不要报警?是不是……有人受伤?

聚散随缘。

因着景区的治安很好,加上酒吧总有多人入住,所以打烊之后,大门所谓的“锁”也只不过是内里上一道木枷。

罗韧一推不开,忽然焦躁,两手攥住门环,先拉后猛推,两爿门哄然震开,刚抬脚跨进门内,斜侧忽然有人影猛扑过来。

蓄势满满,刚猛凌厉,几乎是瞬间逼到眼前,一手锁喉,膝部重重撞压他胸腹,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紧接着,一道锋利的冰凉压住喉咙。

罗韧知道那是青木,没躲,也没反击,青木似乎察觉到来犯之人的异样,“咦”了一声,手里的刀刃翻了个个,变成刀背压喉。

灯光大亮。

是闻讯赶来的炎红砂,张叔和一万三也起来了,曹解放一定被惊动了,扑腾的翅膀声传达着不能越出笼子看热闹的焦躁,青木愣了一下,站起身来,罗韧胸腹的压力骤减,但随之而来的是力道的反噬,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是最后下来的霍子红,披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青木­阴­沉着脸,伸出手给罗韧,想拉他起来。

罗韧顿了一会,才伸手握住青木的手,只是坐起,并不起身,说了句:“喝酒。”

青木听懂了,转身去到吧台,也不管酒­色­分类,只要是酒架上的酒,径直伸手去抓,两只手抓了六瓶。

有几瓶绝不便宜,也就识货的人晓得心疼,一万三急了:“哎,那酒……”

青木冷冷瞪了他一眼,几乎是同时,霍子红拉了拉他的衣裳,说:“算了。”

又看剩下的人:“回屋睡觉吧。”

她看出事情不对,却又觉得是青木和罗韧的私事,不想太多过问。

各人陆续回房,炎红砂帮忙关灯,给青木和罗韧留了盏壁灯,想上楼时,忽然心中一动,避在墙后,偷偷探了半个脑袋去看,无意间,眼光余光瞥到曹解放,差点笑出声来。

这­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鸡­脖子伸出笼口,俨然学她,一副­精­神抖擞听墙角的模样。

但关键是,她的角度,是能看到青木和罗韧的,但曹解放,脖子伸的再长,也只能看到吧台的台面,你伸个什么劲儿?

看到青木在开瓶盖,手里的匕首一别一拧,嘣的一声瓶盖旋开,打着转儿落地,极潇洒利落。

他跟罗韧碰瓶。

瓶颈相撞的脆声,罗韧并不动,握着酒瓶子,透过瓶口,看里头琥珀­色­的液体轻微漾动。

说:“青木,拜托你件事。”

“讲。”

“猎豹这两天应该就会露面,到时候,我想请你安排一切。”

青木听不懂:“什么意思?”

“你来统筹,我听安排。”

青木看向罗韧,罗韧沉默了一下:“木代在她手里,我怕我没法冷静调度。”

就好像,如果绑匪劫持的人质是某个警务人员的至亲,那整体的解救计划,都要由另外的人安排——关心则乱,怕你冲动、害怕、瞻前顾后、延误最佳时机。

青木冷笑:“你是被猎豹打垮了志气吧?”

罗韧沉默。

“先是塔莎,后来是九个兄弟,现在是你的小女朋友,罗,你败给猎豹太多次了,你不承认,但是你已经害怕了。”

罗韧继续沉默,攥紧的骨节渐渐泛白。

炎红砂屏住呼吸,自己都没留意到,原先只是扶住墙面的手指,变作了死死扒住。

青木哈哈笑起来,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手背擦了擦嘴角。

“可以。”

罗韧转头看他。

他依旧在笑,目光冷戾:“但是罗,有件事我先说清楚,我对付猎豹,终极目的是为我的兄弟复仇,我的安排和计划里,你的女朋友是可以被牺牲的。”

罗韧陡然暴起,狠狠攥住青木衣领,将他往桌角一抵。

青木并不躲闪他的目光,直直迎上,领口被拽的歪斜,但还是泰然自若,擎住瓶子,仰头饮了一口。

说:“有问题吗?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罗,谁也顾不了谁,我可以为了我兄弟死,为了复仇,我不会顾惜她,为了达到目的,我会毫不犹豫牺牲她。”

“想救她吗?你自己救,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178|第①⑧第章

夜静更深,又是雾锁小镇,门楼的电灯亮起,一辆不起眼的厢式小货车停在大宅的门口,车身上刷着广告:“新鲜蔬菜,新鲜到家”。

司机穿物流人员工作服,戴檐帽,守在后车厢边,看到猎豹带着木代出来,马上拉开车厢的门。

­阴­潮的气息,收放太久的蔬菜味道,猎豹把双手被塑料手铐铐住的木代推上车,给她打了一针。

冰凉的液体输入血管,木代睁大了眼睛看猎豹。

这是个漂亮邪气的女人,穿一身黑,长发,黑­色­皮质的独眼眼罩蒙住了一只眼,然后当着她的面,缓缓戴上墨镜。

药效慢慢出现,木代的­精­神开始恍惚,奇怪的想:这个女人的样貌,好像是自己之前的梦想呢。

学武的时候,总是七想八想,她比划给梅花九娘听:“师父,将来,我要做那种很酷的女侠。”

“要穿一身黑,帅气的靴子,不能露脸,带面具。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城市­阴­暗的角落,如果有人­干­坏事,我就上去揍他。”

梅花九娘低头呷茶:“你自己瞧瞧自己穿的衣服,不是小猫就是小狗,你像很酷的女侠吗?”

她得意的笑:“师父你这就不懂了,这叫反差。反差的越大,别人才越不会疑心到我身上,周围的人都以为我呆呆傻傻的幼稚,其实我聪明的不行不行的!”

梅花九娘被茶呛着了。

……

车厢的厢门慢慢合拢,亮光被寸寸驱逐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木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挣扎着扑过来,死死抵住了行将合拢的厢门。

隔着那道窄窄的缝隙,看猎豹的眼睛。

问她:“我师父呢?”

“死了。”

木代的眼皮忽然沉重到张不开,软软倒在了车厢地面,听到沉重的落锁声,还有那个司机献殷勤的声音。

——“足够她睡上24个小时了。”

车子开起来了,颠颠簸簸,那是小镇特有的青石板道,木代躺着,背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贴着一片冰凉。

她闭着眼睛,蜷着的手无意识的,间歇­性­的抽搐着,想着:我不要睡24个小时。

深重的倦意像一只手,把木代一直下拉,拉回到前一个夜里,茫茫的白雾,堪不透的夜­色­,忽上忽下的银眼蝙蝠,还有师父的声音,飘飘渺渺,像传自四面八方。

——木代,银眼蝙蝠只在看不见的晚上认路,你这一个晚上进去,后一个晚上出来。

——这路,也只有银眼蝙蝠才能找到。有人说,这里的山川水泽,早些年有高人作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也许是真的,我和你大师兄都试过,白日朗朗,明明更容易视物,却总是忽然就失去方向,怎么都转不出来。

——这有雾镇,在云岭山系,常年有雾,师父的宅子,叫观四牌楼,合起来,就是“云岭之下,观四牌楼”。或许有一天,有人会找到这里,送来七把钥匙。

——这七把钥匙长什么模样,师父没见过,你太师父也没见过。如果你这一生也没等到,记得收一个稳妥的小徒弟,把这件事儿交代下去。

——这银眼蝙蝠,会引你去到真正的观四牌楼,你知道牌楼长什么模样吗?

木代知道牌楼长什么模样,因着好奇,曾经去搜过,图片上的牌楼都高高大大平平展展,也按间数分类型,一间双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

路还在延伸,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枝叶在脚下沙沙乱响,目光追逐着雾气里那一抹飞掠的影子,生怕一个不慎就跟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踏进潺潺的、齐膝深的流水之中,蹚着蹚着,水流渐小,露出水底长期被水流洗刷的圆浑发亮的石头来。

这就是师父梅花九娘提到的那条,在黎明前的某个时分会断流,而天亮之后又复潺潺的小河。

银眼蝙蝠停下来,栖息在高处一块石头上,双翅微微扇动,像是在等她。

木代看向那只银眼蝙蝠,就在这个时候,那只蝙蝠忽然振翅飞起,半空中绕了一个盘旋,然后猝不及防的,瞬间撞落在河道里。

这是­干­什么?木代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手电筒,蹲下身子,拧亮了照向河道——这样微弱的亮光,对浓雾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还是可以近距离视物的。

那只蝙蝠,张开双翅,嵌在河底一块青滑的石头里,严丝合缝。

什么意思,这块石头的表面,正好有个下凹的蝙蝠形状?

脚底忽然传来隐隐的震动,木代退后几步,蓦地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机关,银眼蝙蝠,是打开机关的第一把钥匙。

伴随着轰然声响,河底朝两边裂开,那是底下的两块方正条石,徐徐外移,露出约莫两米来深的空间,而在这空间的正中,有一个一米左右立方的微缩建筑。

观四牌楼,这才是真正的观四牌楼。

木代屏住呼吸,轻轻跃了下去,绕着那个观四牌楼,且走且看。

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牌楼,这个牌楼,五间五柱。

字面上看觉得难以理解,其实并不玄虚,因为普通的牌楼是平展展的平面,而这个牌楼,五根柱子,呈五边形状点位,所以五根拉开的五个面,正好是五间。

在牌楼的正中央,以并不正的姿势,悬浮着一个……木匣子,而在牌楼的最底面,有一个凹下的­阴­阳八卦双鱼,那个八卦盘里,像是浸入了少许的水,泛着微微光泽。

伸手去拿,忽然阻住,像是被透明的玻璃格挡,屈指去敲,闷然有声。

明白了,牌楼内里,是一整块透明固体,像水晶,又像玻璃,那个木匣子是嵌在这固体正中央的,这要怎么拿出来?

她仔细的去看,终于发现,五个面上,各有细小的孔洞,分布不匀,位置有高有低,站在特定的角度位置去看,可以隐约看到空洞的深度,同样各不相同。

数了一下,一共七个。

心中忽然一动:师父提到过七把钥匙,难道七把钥匙并不是想象中的古朴模样,而是这样圆溜溜的、楔形?

像银眼蝙蝠一样,七把钥匙同样开启一个机关,只有等人送来那七把钥匙,这个牌楼才会打开,也才可以拿到那个匣子。

师父说,那个匣子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木代的目光落到牌楼的坊额上,上头有字,纂体的“木”字。

……

车子忽然紧急晃了一下,像是在躲避什么,木代的身子在车厢里滚了一回,指甲深深刺进掌心。

想着:不要睡24个小时,醒过来,醒过来。

车厢外,传来司机愤怒的呵斥声:“会不会看路?没长眼啊?”

……

车子绝尘而去。

留下土路上立着的那个人,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黑夜行路,只背一个无纺大布袋,朝外的那一面印着“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

被司机无端呵斥显然让他很不高兴,他明明是在好端端的走路,是这车子忽然窜出来的好吗?还讲不讲理了?难道穷乡僻壤,就不讲交通规则了?

他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从无纺布袋里掏出弹弓,把石子包在弹弓的皮筋中段,向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射­去。

石子伴着轻微的风声,消失在渐渐有了亮­色­的夜­色­里。

他兀自张牙舞爪地威胁:“下次再遇到我试试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天快亮了,罗韧走到一间客栈外设的水龙头边上,龙头开到最大,水声大作。

他埋头在水流之下,一道劲流直冲颅顶,旁侧细小的水花水流漫了满脸,又从衣领浸入后背。

头痛,酒劲未消,记得和青木动手,喝了很多酒,一语不合,起身就走,这一夜,怕是把古城都走遍了。

关上水龙头,在台阶上坐下来,水滴滴在身侧,打湿了水泥台。

青木的话言犹在耳。

——她只对你重要,对我不重要,你让我安排一切,如果过程中她死掉,你怪我吗?

——罗,猎豹已经打掉了你的志气,还没动手,你已经怕她了。

——猎豹本来什么都不会有,是你送给她最大的筹码。

末了青木问他:“为什么要爱上她?如果不爱,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

罗韧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是的,谁都顾不了谁,青木确实也没那个义务为他分忧,我自己爱上的姑娘,我自己来顾。

太阳升起来了。

客栈开店了,周遭渐渐有了人声,有手机的响声,一下接着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罗韧才发觉,那手机是他自己的。

他拿出手机,接听。

电话是万烽火打来的。

这是万烽火的风格,不分白天黑夜,消息的送达一定是第一时间,热腾腾,唯恐落于人后。

电话里给他交代:“查到一点,不算太大的收获,你先看一下,发给你了,猎豹的祖籍地,祖宅早就刨了,拍了几张景。”

猎豹的祖籍地靠海,但和一般从福建、广东下南洋的人不同,她的祖籍地,是在浙江的一个小镇。

万烽火所谓的“拍了几张景”,指的就是小镇风貌。

挂了电话之后,罗韧点进图片。

古朴的小镇,处在半开发的进程中,局促、混乱,低矮的房屋,成排停放的自行车,河上的石桥……

河上的石桥?

罗韧心中一震,极缓慢的,又把图片滑回上一张,然后放大、再放大。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第三次看到石桥的图片了。

浙江的小镇,石板桥,踏脚的石板画,和五珠村海底巨画的内容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完整。

这是……猎豹的祖籍地?

☆、179|第①⑨章

早餐时间。

被关了一夜的曹解放终于被放出来遛弯,心情极为舒畅,迈着小碎步在耷拉了一半的门下头钻来窜去,曹严华捏着馒头跟在后头,时不时揪一小块扔到地上:“解放,吃馒头,来,吃馒头。”

曹解放却不怎么搭理他,这让他很郁闷,养宠物真的就像­奶­孩子一样,初期的感情交流至关重要,然而这么重要和纯真的感情,就让炎红砂和一万三剥夺走了。

霍子红最后一个下来,入座的时候,看到坐在远远角落里的青木,问张叔:“不叫上那个人一起吗?好像是罗韧的朋友。”

张叔斜了青木一眼,没吭声。

其实,原本真想叫他的,基本的礼数他懂,罗韧和木代关系稳定,青木既然是罗韧的朋友,算半个家里人,他不至于吝啬一顿饭。

他烦的是这人一脸的生硬冰冷,见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像是谁欠他的——又不求你什么,­干­嘛拿热脸贴你的冷ρi股?

多年的老伙计了,霍子红多少知道张叔的心思,笑了笑,轻声吩咐炎红砂:“红砂,要么你端一份过去?吃不吃随他,咱们心意到了。”

炎红砂不声不响搁下筷子,起身拿了个空碗,舀粥。

霍子红又想到了什么:“昨晚上打电话给木代,小丫头也不接,不知道梅老太太情况怎么样了,她教木代挺尽心的,如果这趟真的不好,咱们也应该出点力。”

一万三和炎红砂都没敢吭声,只张叔接话:“那是,说起来,小老板娘算关门弟子呢。”

说话间,曹解放欢腾的进来,窜到了一万三的脚边,一万三低头给它喂了块馒头,曹解放小脖子吞吞咽咽的,很快把馒头嚼咽了,身后跟着的曹严华看在眼里,一阵心酸。

他撒的那些馒头块儿,曹解放是一口都没动,为什么偏偏吃三三兄的?咋,三三兄揪的就更甜?没良心的小畜生,当初是谁把你从­肉­­鸡­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

炎红砂盛了满满一碗粥,又拿碟子装了两个包子,送过去的时候,心里有点犹豫,青木这个人不怎么和气,待会要怎么开口好呢。

青木看见她了,皱着眉头,脸上有些许被打扰的不快,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青木!”

青木立刻起身,绕过炎红砂,大步向着罗韧走过去,腿上外接的钢架嘎吱嘎吱响。

炎红砂端着粥碟,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这腿,也不知道是怎么伤的呢。

罗韧问了青木一个问题:“当初,我跟猎豹交手,伤了她的眼,她摔下楼,我探身去看,然后中枪,你把我救走。这个过程当中,你有没有注意猎豹伤重的程度?”

青木有点抓不住他的点:“这个有意义吗?她伤已经好了,而且入境了。”

“有意义,青木,以你对敌的经验,那样坠落程度的伤害,她可以再站起来吗?”

青木沉默了一下,说:“按道理,应该是站不起来的。”

他熟悉罗韧拳脚的速度和重量,一如熟悉自己的招式,当时那种情况,罗韧急红了眼要为塔莎和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毫不夸张,一拳下去,铁板都会凹陷。

那一飞刀下去,刀柄几乎没入,猎豹伤的,不仅仅是眼睛那么简单,叫他说,刀锋都是Сhā入了大脑的。

再然后,猎豹从楼顶跌落,罗韧查看时猝不及防中枪,但青木作旁侧火力压制时曾看到,猎豹几乎是仰躺着摔下去的,那样的高度,腰椎摔断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也难怪罗韧一直认为,猎豹已经死了。只不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猎豹被手下带走之后并未传出死讯,也一直音讯全无,自己才执着的一定要追查到一个答案。

青木给罗韧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应该站不起来的,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是老天对她太好,开了方便之门。”

罗韧说:“对她好的,也不一定是老天。”

青木有点听不明白,罗韧岔开话题:“我委托了国内的机构去查猎豹,但是消息有限,你关注猎豹这么久,还查到些什么?”

他语气加重:“任何事情,哪怕不起眼,只要是她的消息,或者她家人的,我都要知道。”

猎豹有家人吗?青木仔细回想了一下。

好像真的有,据说是家里的长辈,好像是曾祖父,年纪怕是快一百岁了,住在距离棉兰很近的萨马岛上,真正的风烛残年,一天天捱着,等死。

“她的家人,早些年很多都因为帮派间的报复横死,留下的只有这个因为岁数大了很少外出的糟老头子。据说神志早已不清醒,看护人员说,老头子从早到晚,只念叨一件事,想回家。”

“想回家?”

“是啊。”青木耸耸肩,“他的家就在萨马岛,明明住在家里,还回什么家呢?”

“这人还活着吗?能设法拍到他最近的照片吗?”

青木摇头:“猎豹销声匿迹之后,他也随之消失。我猜,是猎豹树敌太多,她的心腹害怕有人趁机清剿报复,所以把她的家人一起藏起来了——就像你害怕殃及聘婷,要把她们收藏好一样。”

“那个看护,还能联系上吗?”

看护还能联系上,被猎豹家里辞退之后,目前供职在马尼拉医院。

罗韧请青木安排,跟那个护士做一次视频通话。

通话在家里进行,卧室里还是他昨夜出走时的一片狼藉,罗韧网上拨号的时候,青木意味深长地看Сhā在墙里的刀子,然后伸手去拔。

拔了两次才拔出,他用刀刃在腿上外接的钢架上刮了两下,套回皮套递给罗韧:“罗,你生了很大气。”

罗韧嗯了一下,点了“请求通话”,等待对方回应。

青木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罗韧面无表情:“我觉得值得。”

青木冷笑:“比你的兄弟还值得?”

他咄咄逼人:“当年,你自己亲口说,为什么要救你,你的心已经死在菲律宾了。”

罗韧沉默。

“可是你回国之后,像是把什么都忘了,心又活了,你把菲律宾的一切都给忘了。”

罗韧抬头看青木:“我知道,你承担了一切,你一直都在菲律宾。”

青木的目光冷下来:“不,得知猎豹的消息之后,我回了一趟日本,跟我的未婚妻解除婚约。”

“那个给你唱枕歌的由纪子?”

青木慢慢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刺的那句“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由纪子喜欢禅宗,喜欢俳句,和他欢好之后,会温柔偎依在他怀里,对着海岸的细浪唱枕歌。

——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我告诉她,我要做极其危险的事,下了必死的决心,请她忘记我。”

青木的­性­格里,有一种罗韧难以理解的悲壮和决绝,他要做一件事,会破釜沉舟,斩断一切的牵绊和关系。

罗韧说:“你不应该拿和由纪子的爱情,来为你对猎豹的仇恨陪葬。”

青木额上青筋暴起:“罗!他们都死了!”

罗韧看着他:“是死了,像一场大火,把我的人生烧坍塌了一大块。但是青木,我不会让它烧掉我整个人生,如果我从此之后不再去活,也不再去爱,猎豹该多么得意——她只捅了我一刀,我却把自己的人头都割下来送给她。”

青木喉结滚动,双拳攥起,听到罗韧说:“她毁了你的兄弟,你紧跟着搭上你的爱情和人生,青木,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那头接受了视频通话,罗韧点下摁键,说:“如果还能活着,记得去挽回由纪子,这个世上,好姑娘难得,也值得。”

那看护黑黑胖胖,典型的热带女人面相,叫利加雅,一口流利的英语,因着当时的酬金极高,所以对看护猎豹曾祖父的经历记得尤为清楚。

“­精­神并不正常,老年人的通病。但并不发疯,只是不停的说要回家。”

“知道要回什么家吗?”

“不知道。”利加雅笑笑,又补充,“不过,应该是在中国吧。”

罗韧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

“屋子里有地图,中国地图。老先生抽烟,激动的时候,会用烟头去烫地图上的一点,然后说要回家。”

“是不是在浙江?”

利加雅搞不清楚国内的省份:“我不知道什么叫浙江,只知道根据方位来看,是在东部,靠海。”

大致的位置似乎不差,罗韧沉吟了一下:“其它呢,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利加雅忽然想起了什么,咧开嘴笑起来:“罗先生,那张地图,还有一点很有趣。”

“老先生会经常摩挲地图上的几个点,虽然没有拿烟头烫过,但是摩挲的太久,那几块的位置纸面已经磨掉,远处看,好像是白点,曲曲弯弯,横在地图上。”

地图上的几个点,曲曲弯弯,横在地图上?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你等一下。”

他迅速拿过边上的纸笔,先画一个中国地图轮廓,然后横着画了一个北斗七星,收尾的摇光位置,收在了浙江境内。

然后反过纸面,对着摄像头:“是不是这个图像?”

利加雅笑起来:“是的,罗先生,你画的很像。就像一把弯弯折折的勺子。”

……

通话结束了,罗韧的手垂在边上,指间紧紧攥着那张地图。

青木觉得奇怪:“罗?”

罗韧没有说话,胸口起伏的厉害。

他几乎可以断定,猎豹身上有凶简。

——猎豹是格斗的好手不错,但以木代的能耐,不可能短时间服输,她片招之间就说出“罗小刀,我可能打不过她”这样的话,必然是在猎豹身上察觉了某种惊人的反应和制动能力,而这种能力,是凶简给的。

——他很确定自己当初的那场搏杀对猎豹造成的损伤,甚至一度觉得她已经死了,她能在那样重残的情况下重新活动如常,是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

——猎豹的曾祖父的地图上,出现了一个横亘的七星北斗,而他也曾经依据凶简出现的可能位置连出过一个北斗七星,只不过,一个是斗柄东指,一个是斗柄南指……

——青木曾经提过,猎豹是近期入境,而猎豹的手下早几个月已经出现在国内,并且去了好几个生僻的地方,其中就包括浙江的小镇,那个小镇的石桥上,有着比五珠村的海底巨画还完整的踏板画。会不会是因为,猎豹伤重,她的心腹得到猎豹曾祖父的指点,来到国内寻找凶简?

罗韧心头巨震,马上拨通神棍的电话。

好一会儿才接通,神棍的声音很不耐烦,甚至怒气冲冲:“­干­什么?”

罗韧已经完全把的罪过神棍的事情给忘了:“关于凶简的事,你提过驰送观四牌楼,又说……”

神棍打断他:“现在来问我了,早­干­嘛去了?小萝卜,你这个人,过河拆桥,没有礼貌,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告诉你,除非你跟我道歉……”

“我道歉。”

咦?这个小萝卜,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骨气呢?

神棍愣了一下:“还要给我买半年的肯德基全家桶……”

“买!”

“还要买半年的网费……”

“买!”

是吗?神棍突然觉得,罗韧这个人真是不错,又大方,又果决。

他还想装着绷着脸,但已经忍不住有些眉开眼笑:“你要问什么来着?”

☆、180|第②?章

不知道车子已经开了多久,木代动不了,睁不开眼睛,也不能很确切地感觉到车子的颠簸——只觉得身体好像在云端,一伏,一飘。

意识里,始终飘着那句话。

——“足够她睡上24个小时了。”

她焦灼地想着:我不要睡24个小时。

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如果能够提前醒过来,也许还能够扳回些什么。

她挣扎着,眼前蒙蒙的白,像那天的雾。

吱呀吱呀,由远及近的轮椅声,抬头看,是梅花九娘,双手扶着轮椅,织锦的盖布垂在腿侧。

木代努力抬起头,说:“师父,罗韧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

梅花九娘柔声说:“木代,不要依附罗韧,有一些绝境,是谁都指望不上的。”

她的神­色­平静而又慈悲,那张熟悉的脸渐渐模糊,慢慢的,就隐没在雾气中了。

木代懊恼的低下头,短暂的平静之后,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抬起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穿着小猫头的t恤,目光里带着关切和小心翼翼,抱着膝盖,在边上慢慢蹲下来。

木代的眼睛发湿,伸手抓住她的衣角,低声说:“来,帮帮我,让我醒过来。”

那一个木代看着她,抱歉地挪开她的手,说:“木代,这一次跟连殊那一次不一样的,药效太强,我帮不了你的。”

木代想再抓她,她为难的摇头,又摇头,离开。

然后,一切就消静了。

木代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我行的,我不需要醒过来逃跑,我不需要四肢可以活动如常,我只要耳朵能听、眼睛能看就可以——那只是睁一下眼皮的问题。

她努力了很久,其间有一次,眼皮突然无意识地睁了一下,又闭阖,但并不是全无意义,眼睛像镜头,摄入了那一刹那的视界:车厢一角,堆着的菜筐,有菜叶子露在外面,那一刹恰好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悠了一下。

再然后,她终于可以听到声音了。

很吵,车来车往,喇叭声,嘈杂声,吆喝声,她确信是在大马路上,但是是哪里的马路呢,猎豹可能会把她带到任何地方。

又过了一会,车子停下,嘈杂声不断,似乎是等灯,有行人过马路,似乎是一伙人,热烈地讨论什么,有一个女孩子,声音飚的高高,兴高采烈,说:“要么晚上吃腊排骨吧,再点一份­鸡­豆凉粉……”

木代心里一动:这是回到丽江了。

腊排骨和­鸡­豆凉粉,都是当地列的出的“特­色­小吃”,其实木代自己觉得,并不那么美味,但是过来旅游的外地游客,似乎都很有兴趣尝试。

一定是回来了,因为罗韧已经回来了,猎豹想找罗韧报仇,要么把她带的远远儿的,要么把她带到眼面前。

她咬紧牙关,一直在听。

叮铃铃的声音,那是东巴风铃,好多人,走来走去,隐约听到要拍照,是古城门口吗?那是最热闹的“到此一游”留影地,车子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是的,如果进了景区是应该要慢行……

木代忽然觉得,这里很熟悉,也许,车子行经的位置,距离聚散随缘,并不是很远。

可是,突然间,车子拐了个弯,向着安静处去了,那些热闹被远远的抛在后面,隐隐的,还能听到“呵……哆……啰”的声音。

是­鸡­叫吗?

车子终于停下了,有人开后车厢的门,把她扛到肩上的时候,说了句:“这药真顶事,睡的跟死人一样。”

木代拼尽全身的力气,极快的,又睁了一下眼,然后阖上。

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只是摄入了­色­块、形状和景象,要留在脑海里,细细还原、琢磨、回味。

确实回到丽江了,是她熟悉的房子、台阶和门洞,但是在丽江,这样的房子太多了,散落在每一道曲曲弯弯的街巷。

还有什么不同吗?一下子能抓住人的眼睛的?

想起来了,墙头上逸出的,都是丛丛的竹梢,这院里,应该种了很多的竹子,这也是庭院的特­色­,很多有个­性­的房主人,会把庭院收拾的别有洞天。

丽江有很多有竹子的庭院吗?木代仔细回想,毫无印象,也许很少罢。

经过院子时,她闻到了清新的竹叶味道,甚至有片斜出的叶子,轻轻蹭过她的脸。

但是,光很快就不见了,扛着她的人走上了一条向下的楼梯,蹬蹬蹬的脚步声,越是往下越是明显。

吱呀的开门声,再然后,她被重重扔到地上,地面冰凉,她脸贴着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悠扬的钢琴声自上头、外间,悠悠传来。

还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和着钢琴的旋律,哼唱一样,念着:“heydiddle,diddle……”

药效过去了。

木代从地上爬起来,灯光亮的刺眼,直觉应该是深夜——她在当地生活很久,熟悉不同季节的气息,对夜与昼有着天生的敏感。

这里是地下室,没有气窗,屋子的一半用铁栅栏焊成了牢笼,她就被关在这一半里。

猎豹坐在另一半的空间,椅子里,还是那身装束,独眼的眼罩,指间夹着一根烟,很粗的手工裹制雪茄,连烟气都盛上很多。

都说倘若内心肮脏,面目也定然狰狞,但在猎豹身上,完全不是这样,即便瞎了一只眼,她还是很漂亮,世事有时候不公平,上帝对某些人慷慨的发指。

猎豹隔着这道栅栏,一动不动地看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木代盘腿坐起来,伸手理了一下头发,又整了整衣服。

梅花九娘说过:木代,衣冠是­精­神,你是衣冠,衣冠是你。

木代觉得想念师父,前所未有。

猎豹跟她说话:“你是罗的女朋友?”

“我查过你,听说你有病,像个任­性­的小姑娘,不高兴的时候会流眼泪,要让你的红姨护着哄着。”

她身子微微趋前,问她:“现在怎么不哭了呢?”

木代看了她一眼,说:“我是梅花九娘的徒弟。”

师父教她,不依附任何人,先做木代,然后才是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别人的爱人。

但不是的,因时而异,师父死了,在猎豹面前,她就要昂着头做好梅花九娘的徒弟,不会在她面前哭,也不会求饶,到死都不折不堕师父半点­精­神。

猎豹说:“哦,那个老太太啊。”

木代盯着她,问:“我师父怎么死的?”

猎豹嫣然一笑,雪茄在椅边轻轻磕下烟灰,说:“让我想一想,我捅了她……一,二,三……九刀。”

木代没说话,但是身子挺了一下,背更直了。

猎豹咯咯笑起来,目光在木代脸上逡巡,没有看到期待的那种神­色­,多少有些寡味,深吸一口烟,又说:“不过,我可以让你舒服点——你师父其实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她功夫很好,我这一生,没有遇到过功夫这么好的人,更何况,还是个残废。”

“我没打过她,她出手很狠,她以为把我打死了——其实,她那些招式,如果是普通人,确实会死的。”

木代静静听着。

“当时,我有好一会儿爬不起来,听到她在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时,声音忽然没了。”

当时,那笑声像是被掐断,戛然而止,猎豹抬头去看,夜­色­中,雾气里,看到梅花九娘的身体,直挺挺立了约莫一两秒,然后轰然坐倒。

木代­唇­角露出笑容来。

她也不看猎豹,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师父很厉害,年轻的时候,纵横大江南北,手底下鲜遇敌手。”

是这样的,她心里以师父骄傲,师父坐在轮椅上,单凭腾挪和手臂,放倒过大师兄郑明山,还调侃他:“这样的本事,还敢出去收徒弟,误人子弟。”

这几年,梅花九娘的身体渐渐不好,有几次折腾进医院,上过手术台,也不间断的喝药,自己叹气说,这一辈子,即便不算功勋卓著,至少也是恣意洒脱,一想到要苟延残喘在病榻之间,于床头无声无息咽下最后一口气,真是心有不甘。

不如大刀阔斧,淋漓尽致的打上最后一架,也不负早年总角时即入绿林道,这漂泊颠簸刀光剑影,遗憾而又知足的一生。

师父临死前大笑,想来心里也是畅快的。

木代跪起身子,两手合十,掌根抵住额头,扑地而拜,这是当年她拜师时行的大礼,犹记得,当时红姨站在边上,红纸包了一摞钞票,同时奉上,说:“谢谢梅老太太肯教导我们家木代,小丫头笨,老人家费心了。”

一滴灼热的泪,划过脸颊,滴在地上。

之前同罗韧说,师父病了那么久了,她有心理准备,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她到底年轻,不如师父那样能看得透生死,师父从前说,生命像无际的汪洋,每个人都是汪洋里的孤岛,生命的流逝,就是孤岛不断被海浪吞噬的过程,最终,所有人都要长久安宁在波涛之下,师父只是比你先沉没罢了。

现在她有些懂了,她还是个孤岛,浮在水面,承受波涛,也接纳日光,但是一回头,那个一直伴着她的岛渐渐沉下去了,往冰冷而黑暗的海底。

即便知道,将来有一天,也许还会在沉没和沉默中相遇,她还是觉得不舍,觉得海面之上骤然凄清。

木代重新坐起来,看向猎豹。

问她:“你抓了我,是想对付罗韧吗?你想怎么样?杀了他吗?”

猎豹笑起来,重新自边上的烟盘里抽出一根雪茄,两根对点,烟气丝丝缕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点燃,看得人无端着急。

她说:“罗这个人,坏了我很多事,让我损失了很多钱。”

“为什么不能合作呢,他做雇佣兵是挣钱,帮我做事,我同样可以给他钱,甚至更多。”

“你懂的,当一个人遇到有能力的人,首先是欣赏,然后想收归己用,没人想去和他作对,和有本事的人作对,是一件痛苦而又愚蠢的事。”

她慢慢指向自己的独眼:“可是罗,他太让我失望了,硬生生的,就把我逼到这一步。”

木代冷冷看着她:“所以你要杀了他吗?”

“杀了他?小美人儿,你想的太简单了。”

“杀了他,只是一刀,或者一枪。我怎么办,我的独眼,要伴随我一生,未来我想发泄的时候,要找谁?地下的一抔灰吗?”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猎豹吗?”

“为什么?”

她­唇­角泛起微笑,像是追忆。

“我喜欢豹子,长的华美,线条­性­感,周身的皮毛美到没有瑕疵,是敏捷的猎手,舌头上有倒刺,舔一口,会刮掉你一层皮,三十枚利齿,轻易的咀嚼皮­肉­和骨头,晚上的时候,眼睛里会有磷光。”

“可以生活在热带,也可以在零下几十度的雪地里存活。养一头猎豹做宠物,是我的梦想。”

“可是几乎所有的驯兽师都告诉我,猎豹难以驯化,我不相信,我尝试着去接近。”

她慢慢解开领口,如雪一样的肌肤上,靠下的位置,有几道狰狞的爪印,即便已经愈合,仍然凹下许多,当年这伤口,一定鲜血淋漓深可及骨。

“我非常不高兴,很不高兴。”

“不过没关系,我有钱,有数不清的供我差遣的人。我让人麻醉了那头猎豹,拔了它的爪子、牙和有倒刺的舌头,也手术动了它咬合的骨头。”

“从此之后,那只猎豹就像一只大猫,还是会发脾气,但是张开嘴咬过来,只会留下大滩的口水。偶尔用爪子挠你,酥酥软软,像是在给人挠痒。”

“我开心的时候,会给它挂上项链,带上有花边的帽子;不开心的时候,会拿鞭子抽它,问它,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我身上,抓过那么丑的疤痕?”

“你问我想怎么对付罗,我不想杀他,我只想拔了他的爪牙,让他做我身边的一条狗。”

木代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罗韧不会的。”

猎豹莞尔:“是吗?”

她的声音低的像耳语:“那是因为你还不太了解他,罗现在还可以活着,是因为我让他活着,他不知道……我手里还有什么牌。”

☆、181|第②①章

郑明山是近傍晚的时候到的,没有去聚散随缘,也没有找罗韧,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第一句话说:“我确信没人盯梢我,即便有,也被我甩了。我想,我在暗处也许更好。”

这也是一种战术考虑,人最好藏有后招,不要明明白白把力量全放到台面上。

罗韧回答:“也好,我也确信我手机没有窃听,短时间内通话安全。”

对答过后,短暂的沉默,郑明山又问:“我小师妹这一两天不会有危险吧?”

谁敢打这样的包票?罗韧没说话。

郑明山等不到罗韧的回应,冷笑了两声,挂掉电话。

罗韧却僵了很久。

这个话题,他不敢深入去想,猎豹的残忍,从塔莎的事情上可见一斑,但换一个角度去看,猎豹这一趟来势汹汹,为了报仇,不敢说卧薪尝胆,也必然做了诸多设想——木代现在是她手里一张王牌,她应该不会太快去消耗木代。

晚上的时候,罗韧去找青木,两人拿了酒,在院子里坐着,罗韧刚提到这话头,青木马上截断,说:“罗,你现在根本不该去想你女朋友的处境,你什么都做不了,越想越乱,倒不如从这里跳出来,专心部署防备。”

罗韧勉强笑了一下,说:“怎么可能不想。”

猎豹在暗,他在明,如果猎豹不动,他就无法得到消息——这是最一筹莫展的状态,空有一身力气和想拼命的心,却只能等着。

青木看了他一会,忽然说了句:“罗,你该去看看聘婷。”

罗韧意外:“聘婷不好吗?”

聘婷和郑伯就住在他的宅子隔壁,大概是得了青木吩咐,不声不响,安静的像是不存在。

青木鼻子里嗤了一声:“不是不好,是很好。我听说,聘婷之前是出了事,­精­神失常,但我从何医生那里把她接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的不错,和我可以正常沟通。”

“罗,聘婷很想见你,但你没有去看过她。”

罗韧说:“她现在藏的很好,我去找她反而容易暴露,事情过去再说吧。”

青木两手抱在脑后,仰起了头看天,酒吧内外的灯光太盛,星星的光透不进来,怎么看天上都是黑魆魆的一块。

他感慨:“在菲律宾的时候,你经常提起聘婷,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迟早会跟聘婷在一起。就像我以为……我会跟由纪子在一起一样。”

罗韧拍拍他的肩膀:“还不晚,回日本之后,再把由纪子追回来。”

说话间,曹解放悠闲地迈着步子,从两人身周绕了一圈,又慢吞吞地进了酒吧。

酒吧里比院子要热闹许多,仅仅一两天,曹解放和酒吧里的新老客人就彼此熟悉而和平共处了——它会气定神闲地挨个桌子转悠,像是领导巡查工作,而且山­鸡­俊朗的外形很是为它加分,甚至有些客人会拉着它一起自拍合影。

走到吧台对面的时候,曹解放停下了。

一万三正在调酒,调着调着觉得不对劲,一抬头,正对上曹解放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万三不自在,皱着眉头招呼蔫蔫站在一边等点单的炎红砂:“二火,这两天曹解放不对劲啊,老盯着我­干­什么?”

这几天,炎红砂很担心木代,但迟迟又得不到新消息,整个人焦灼地像走不出圈子的蚂蚁,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听一万三问她,没好气回一句:“爱上你了吧。”

边上的曹严华很嫉妒,自家的解放,不跟自己亲也就算了,有事没事还去看三三兄,有什么好看的,在­鸡­的眼里,人长的有分别吗?

他酸溜溜说了句:“想太多了,我们解放的眼神,怎么着也不像含情脉脉的。”

一万三居然很认同这话:“就是,你别当它不懂,它这眼神,就跟我做了对不起它的事似的。”

自己这两天吃­鸡­了?没有啊,就算吃,也没有当着曹解放的面吃吧。

炎红砂斜了他一眼:“是不是你答应人家解放什么事儿,后来又没做?”

有吗?一万三忽然想起来了。

那天,哄着曹解放进笼子的时候,他说过什么来着?

——解放,你老老实实进去,我明天去到街上,给你买块牌子,挂脖子上的那种,只有相当得宠的宠物才会有,你想想,这十里八村,你能找到一只挂着­鸡­牌的­鸡­吗?这种光宗耀祖的事,八辈子都修不来的。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是惦记上这事了?看不出来,曹解放还挺爱慕虚荣的。

周遭这种可以给小挂饰刻字的店挺多,一万三把手上的活暂时撂下:“这样,我去给解放买块牌子。”

曹解放登时就­精­神了,一溜小跑地跟着一万三往外走,曹严华不­干­了:我的­鸡­,凭什么你给买牌子,要买也是我买啊。

于是曹解放跟着一万三,曹严华跟着曹解放,两人一­鸡­,几乎是排成了队,从罗韧和青木面前过去了。

青木嗤笑似的哼了一声。

对罗韧的这群朋友,他素来是看不大入眼的。

约莫二十分钟之后,一万三他们回来了,跑在最前头的是欢腾的曹解放,翅膀带风,小碎步都踏出了舞步的风采,罗韧觉得好笑,手一挡,把曹解放给拦住了:“我看看。”

看清楚了,曹解放脖子上挂着两块牌子。

罗韧失笑:“这首饰带的有点多啊。”

拈在手里,就着酒吧里透出的灯光去看,一块牌子上刻着四个字“一只好­鸡­”,底下一行小字“一万三赠”。

忍住笑,再看另一块,这一块刻的字倒是直白——曹严华的­鸡­。

罗韧挥挥手:“走吧。”

曹解放兴冲冲的,小翅膀一扇,大概是急于向炎红砂展示自己的礼物,两只小腿正飞蹬起,忽然一个趔趄——罗韧突然间伸手抓住它一只腿,险些把它掀翻了。

赶过来的一万三和曹严华有点莫名,曹严华问他:“小罗哥,怎么了?”

罗韧的脸­色­有点不对,问:“这是谁给曹解放套上去的?”

顺着罗韧的目光看过去,曹严华不觉一愣。

曹解放的腿上,胶带套绑了一个灰­色­的u盘,数码店里最常见的样式,颜­色­也不打眼,加上曹解放总是在动——不十分注意的话,还真发现不了。

谁套上去的?曹严华答不上来,刚刚那一路上,人来人往,也有游客觉得一只山­鸡­在路上跑来跑去的很萌,拦住了要拍照,挤挤挨挨的,还真记不起来。

青木伸出手,慢慢把那个u盘取下来,罩口打开,看里头的接口,又看罗韧,迟疑着问了句:“猎豹?”

应该是猎豹,其它的人不会耍这种玄虚,而她送来的东西,十有跟木代有关。

罗韧不敢看,有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不好的想象。

青木知道他的心思:“那我先看吧。”

至少得知道是什么内容,如果是罗韧承受不了的,先帮他屏蔽了也好。

他起身想回屋,罗韧一把攥住他。

青木看他:“怎么说?”

罗韧说:“我自己来。”

青木顿了一下,把u盘递给他。

这样也好,如果真的是不好的视频或者图片,让别人先看到了,对木代也是一种伤害。

罗韧进了木代的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脑,u盘Сhā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手心都是汗。

文件夹跳出来了,的确是一个视频。

门外有声音,青木和炎红砂他们都守在那里,但这陪伴对他来讲没有帮助,有些痛苦焦灼,无法分担,只能一个人受。

罗韧深吸一口气,点击播放。

昏暗的房间,调低的灯光,铁栅栏,禁囿的观感,镜头是从上移下,像飞机的俯冲,木代趴在地上,似乎睡着了,长发遮着小半张脸,一动不动。

罗韧的眼眶有点发涩,木代应该不是睡,她是习武之人,行坐卧都与一般人不同,这是昏迷,暂时看没有外伤,可能是药物导致。

视频跳了一下,是几段的剪辑拼合。

这一段,木代在地上坐着,手臂环着膝盖,表情很平淡,也可以称得上是不亢不卑,这让罗韧觉得稍许欣慰,她如果还有­精­神去对抗和保持自身的严整,那就说明,她还没有受到大的伤害。

最后一段,有声音了,是猎豹在说话。

带着笑,慵懒中又有不屑,说:“我会一直让罗知道你的消息,也会让你知道罗的状况,来,和你的情人说两句话,让他放心或者心疼,随便你。”

罗韧心中沉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的绑架,出于勒索赎金的需要,会放出人质的部分视频以求达到目的,但猎豹的言下之意是“会让双方一直知道彼此的情况”,她越敢托大,就越说明她的把握很大。

说完这段话之后,镜头拉近,应该是靠近木代了,木代似乎很反感,又似乎被激怒,一直拿手去挡,到最后忍无可忍,大吼:“滚开!”

但她似乎无计可施,到末了,忽然有些崩溃,几乎是泪如雨下,头抵在栅栏上一直喃喃,罗韧听到她说:“罗小刀,他们个个都欺负我……”

她情绪有些不对,一直呢喃这同一句话,间或去擦眼泪。

视频就定在这里结束,木代的眼睛里都是泪,猎豹应该是故意做出这样的剪辑的。

罗韧伸出手去,在木代的脸上摩挲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几秒钟之后,情绪平复,他起身去开门,炎红砂耳朵贴在门上,似乎一直极力想听里头的动静,这一下猝不及防,险些摔进来。

罗韧说:“没什么事,青木,你进来一下。”

他让青木把视频看了一遍,青木开始时皱着眉头,后来看到木代哭,似乎有点厌烦,嘀咕了句“小绵羊就是小绵羊”。

视频再一次终止,罗韧面无表情,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青木拖动鼠标,把画面移回木代大吼的时候:“你的小女朋友虽然坏事,但也歪打正着,根据这一趟的回音效果来看,位置是在地下室。”

罗韧点头:“猎豹跟我说过丽江见,她这个人,不屑于在这种细节上耍手段,而且视频是放在曹解放身上带回来的,她跟我们的距离不会太远。”

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向远近的璀璨灯火:“应该就在这古城里。”

青木想了想:“挨家挨户去搜的话,技术上行不通,也容易打草惊蛇。这个视频送过来,没什么信息量,可能还得等……不过,你的小女朋友好像有点撑不住了。”

罗韧说:“不是的。”

他有一种直觉,木代想跟他说些什么。

三段视频,前两段,昏迷和枯坐,木代的表现都是正常的,但是第三段,尤其反常,她失控的大吼,甚至流泪。

如果这些发生在最初认识木代的时候,罗韧或许会觉得合理,但是经历过这许多事,木代再有这样的表现,就有点说不通了。

而且,她说了“罗小刀”三个字,就好像在对他说话一样。

——他们个个都欺负我。

她是不是想提醒他,除了猎豹,还有别人?

这个人是谁呢?

炎红砂他们是第三拨看视频的,除了更加焦灼和更加担心,也没有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罗韧吩咐他们在霍子红面前做好掩饰,回去之后,也给郑明山打了个电话。

郑明山也对这个“个个都欺负我”格外关注,对罗韧说:“其实有别人一点都不奇怪,猎豹不可能单打独斗,如果小师妹特意提醒这一点,那可能说明,这个‘别人’是你们熟悉但还未察觉的。”

内鬼吗?罗韧毛骨悚然。

入睡的时候,他把自己认识的人挨个想了一遍,甚至郑伯、张叔、聘婷、霍子红,梦里都甚至看到一张张变幻的脸: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他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

开门一看,来的居然是一万三,手里捏了张纸,神情激动,后头跟着呵欠连天的青木:大半夜的,一万三忽然要来找罗韧,虽然路程短,但也算“外出”,本着安全原则,他不得不跟着。

一万三说:“罗韧,我突然想到什么。”

进房之后,他把纸给罗韧看,上头写的是木代说的那句话。

——他们个个都欺负我。

一万三说:“咱们都跟小老板娘相处了有些日子了,一个人说话,语气、用词都有一定的倾向­性­。她可以说‘他们都欺负我’,为什么要强调‘个个’呢?”

说着,他用笔把那两个字圈在了一个圆圈里。

罗韧心头一震。

听到一万三说:“两个‘个’字,合起来是个‘竹’字,我们小老板娘其实是不是想说,她被关的地方附近,种着竹子?”

☆、182|第②②章

天将亮而未亮。

聚散随缘酒吧一楼楼梯的角落处,隐秘地亮着手电的光,那是曹解放的豪宅。

一万三、炎红砂、曹严华,三个人围作一圈,圈子中央是半个小时前被强行晃醒的曹解放,但见它脖子上挂两牌子,眼神呆滞,脑袋偶尔点巴一下,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模样。

曹严华苦口婆心:“解放啊,我刚刚说的,你都听进去没有啊?考验你演技的时候到了啊。”

一万三拿手点着曹解放的牌子:“解放,你要对得起这块牌子。‘一只好­鸡­’,好­鸡­的标准是什么?就是要懂得怎么去配合,听明白了吗?”

炎红砂又好气又好笑:“它听不懂,它就是只­鸡­,它又没成­精­。能想个靠谱点的法子吗?啊?”

……

罗韧觉得,一万三的想法或许是对的。

他和青木设法排查古城地貌,借助了网页地图,也搜了无数的图片,但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斩获——在国内他们可以动用的力量有限,无法­精­细到查看每一细处的地面照片。

如果木代是隐秘地把消息送出来的,那么他们决不能大张旗鼓——周围有猎豹的眼线,一定要做到不动声­色­、看似随意的去查。

起初,罗韧想借助万烽火,但青木表示反对,理由是万烽火的信息买卖面向所有人,很难说猎豹之所以找到这里,有没有万烽火方面的人帮助——向他打听些无伤大雅的事可以,但是一旦涉及到采取行动,还是亲力亲为来的放心。

于是一万三表示,他有一个看似荒唐,实则可行的法子。

……

日头渐高,人流渐多,古城的大小店铺陆续开张,就在这个时候,聚散随缘酒吧门口处,忽然响起了一万三的怒喝。

“平时对你那么好!就踢了你两脚,能怎么样?”

伴随着扯着嗓子的“呵……哆……啰”,游人们忽然发现,有一只山­鸡­,跟离弦的箭似的,从门内飞逃出来。

后头跟着的是惊慌失措的曹严华,大叫:“帮帮忙,帮帮忙,拦住它……”

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有三两个作势要去拦的,都被曹解放闷头乱冲和翅膀扑腾的气势所慑服,但见曹解放三下两下,展翅高飞,忽而上了这家墙头,忽而进了那家院子,然后就那么不见了。

曹严华就地跺脚,冲着追过来的一万三发火:“­鸡­呢!不见了!”

一万三梗着脖子跟他对吵:“不就一只­鸡­吗?屁大点事,老子给你找回来还不行吗?”

两人横眉冷对着进了酒吧,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散,透过酒吧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万三站在窗边,刷刷刷落笔画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两人又出来了,一万三伤还没好,吊着一只胳膊,曹严华张着一张“寻­鸡­启事”。

寥寥数笔,画的惟妙惟肖,的确是刚刚那只­鸡­的风采。

下头一行字:承蒙送还,必将重谢一百元。

两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一路找­鸡­去了。

与此同时,聘婷在小院里画画。

支着画架,对着墙,身边是水彩调­色­盘,画面上却是灰扑扑的墙,光秃秃墙面,还有剥落的墙斑。

郑伯出来,说她:“聘婷啊,在外头画画晒不晒啊,要不然进屋来吧。”

聘婷咬着嘴­唇­,答非所问:“小刀哥哥也不来看我。”

郑伯笑起来:“虽然人没来,电话打过啊。青木先生不是跟我们解释清楚了吗,罗小刀在外头惹了麻烦,怕连累我们,才让我们藏好的。”

聘婷抬起头,越过墙头看隔壁高处,那里,是罗韧的房间,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房里亮灯,罗韧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正想着,墙头上忽然冒出一个人头来。

聘婷吓得“啊呀”一声,一手摁到画架上,沾了满手的水彩,那一头,那人身形相当敏捷,几乎是翻身下墙,然后把一只­鸡­扔在地上。

贼?偷­鸡­的?大白天翻墙?

定睛去看,是个中年男人,身形微胖,脸­色­­阴­沉,那只­鸡­的嘴上绑了透明胶带,两只小腿之间用细绳系着,神­色­很愤怒的样子。

好在,那个男人先说话。

“你们是罗韧的亲戚?”

反应过来的郑伯赶紧点头,郑明山指指地上的曹解放:“罗韧让送过来的。”

看来没什么恶意,郑伯松一口气,看看­鸡­又看看郑明山:“送过来……吃?”

罗小刀还是挺有人情味的嘛,这两天人过不来,心里还是惦记他们的——这不,让人送了只­鸡­来,还是野味儿,真稀罕。

听到“吃”这个字,曹解放神情惊恐,全身刹那间一凛。

郑明山皱了一下眉头。

罗韧只是请他配合着抓一只曹严华追赶的­鸡­,抓到了送到这儿来放着,至于吃还是不吃,还真没说。

郑明山含糊着模棱两可:“要么问问他,要么……随意吧。”

午后,几乎绕着整个古城溜了一圈的一万三和曹严华终于回来了,那张画不见了,一万三的意思是作戏作全套,他路上复印了十来张,都贴出去了。

斩获巨大,一共看到三处有竹子的宅子,巷子名和走向都记得清楚,说话间,一万三就把简图画出来了,标出了地标­性­的店铺和方向,一目了然。

三处,下一步,得有个靠得住的生面孔去排查。

罗韧给郑明山打了电话,一刻钟之后,戴着压的低低旅游小帽的郑明山进了酒吧,不跟任何人说话,径直坐到角落里,炎红砂捧着酒单过去点单,郑明山酒单打开,不动声­色­取了里头的画纸,看了会嘟嚷了句太贵,起身离开。

出门的时候,和罗韧擦肩而过,罗韧并不看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郑明山也不看他,冷笑说:“又不是为你。”

罗韧没吭声,如常进了酒吧,那一头,曹严华急急迎上来,压低声音问他:“小罗哥,我们解放呢?”

他心中实在是有几分窃喜的,早上安排那一出的时候,他坚持要一万三唱白脸,果然,一万三一动粗,曹解放就跑了——再深厚的感情也会毁于家暴,正是他趁虚而入,对解放示好的好时候呢。

罗韧说:“送到聘婷和郑伯那里去了。”

这话一出,曹严华倒还好,坐在边上休息的一万三下意识地猛然抬头,同一时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动作太过,又赶紧偏转了脸。

炎红砂在边上看了个满眼,冲着罗韧作鬼脸,用嘴努了努一万三。

罗韧笑笑,过来坐到一万三身边,说:“你要想瞧瞧她也可以去,她生病那会儿,你照顾她不少。”

一万三有点尴尬:“这……不太合适吧,好不容易藏起来,别暴露了。”

罗韧还没来得及说话,炎红砂噌的一下把脑袋伸过来:“想去的话,总有办法的。”

五分钟之后,炎红砂接了两个电话,头一昂,吼的全酒吧都能听到:“外卖!十字街那个怪味楼,蓝山两杯。还有对街的银店边上,卡布奇诺加起司蛋糕。”

十分钟之后,一万三一只手拎满塑料打包袋,出门的时候装腔作势:“我都这样了,还让我送!”

炎红砂憋不住笑,问罗韧:“我聪明吧?”

罗韧心神不定,明知道郑明山不可能这么快有消息,还是时不时去看手机,敷衍着回她:“是,聪明。”

炎红砂得意,转脸时,忽然看到青木抬头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忽然砰砰跳的厉害,又有些懊恼,想着:刚刚不应该笑的那么开的,牙都露出来了。

一万三伸手敲门,手心发湿,喊着“外卖”的时候,觉得声音特不自然。

郑伯过来开门,他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一万三了,乍一看到,笑的嘴都合不拢,引他去见聘婷,对聘婷说:“还记得小江吗?你生病的时候,他老陪你玩儿,那时候你分不清楚,还叫他‘小刀哥哥’,罗小刀听了还吃醋呢。”

聘婷赶紧从画架边站起来,向一万三点头,说:“你好啊。”

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他。

一万三不自在起来,他胳膊上打着石膏,和曹严华跑了一圈古城,衣服也褶了,头发也乱了,裤脚上还蹭了土。

反观聘婷,坐在画架前头,穿着得体,头发都一丝不乱,她在画画,人也美的像一幅画。

说话时,对他客气礼貌,再不是之前那个拽着他的胳膊叫“小刀哥哥,追小鱼”的聘婷了。

像两个世界的人。

一万三勉强笑了一下,说:“你好。”

他把手里提着的外卖袋递给郑伯,顺便扫了眼院子:“那个……我们那只­鸡­呢……”

不提这­鸡­还好,刚提起来,郑伯一拍大腿:“你们那­鸡­,不是买来吃的吧?那得成­精­了吧?”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郑明山走了之后,郑伯就琢磨着这­鸡­该怎么吃,公­鸡­母­鸡­他都伺弄过,但山­鸡­……还真头一遭。

于是他回屋,去查山­鸡­的烹煮方法。

曹解放开始在院子里散步。

按说,它两只脚被小绳系住了,就跟脚镣似的,是没法大步走的——要么说曹解放颇有适应能力呢,据聘婷说,画画的时候抬了一下头,看到曹解放挪着小碎步,跟日本女人似的,一扭一扭就进了厨房。

后来,郑伯进了厨房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刀了,而曹解放卧在地上,安然不动,就跟母­鸡­要孵蛋似的。

郑伯拉一万三进屋,指着靠近灶台边的一处:“谁晓得那刀就在它身底下压着呢,这小畜生,后来不知道是绳子被它撑的松了还是正好让刀口给磨了,一溜烟的跑啦,我让聘婷拦来着,聘婷那胆子,她不敢,那小畜生翅膀扑啦啦的,飞上墙头就不见啦!”

一万三心里一沉,想着:坏了坏了。

曹解放哪真的能听懂怎么“作戏”啊,所以早上那一出,他真的是气势汹汹“赶­鸡­”来着,一脚踢过去,曹解放的小眼神可委屈了。

如今挣脱了束缚,当然不回去了,天高地阔的,还不知道疯哪儿去了,一万三后悔那张寻­鸡­启事没多贴两张,赏格没有多提两倍:一百元,貌似没什么吸引力啊。

郑明山找到第一家。

大门紧闭,没有动静,他不经意似的围着宅子转了一圈,后墙靠近僻静的街巷,少有人走动,是最佳的翻入位置。

行动之前,他先找了家地势高的店,很快看了一下院内,确信没人之后,迅速贴墙翻进。

这边的建筑,院墙不算很高,所以他虽然不像木代那样会什么壁虎游墙,进出还是不成问题的。

落地,迅速寻找掩体,目光很快在院内逡巡一遍:没有生活气息,不像别的住家宅院一样晾晒衣服,应该不是自住——在当地,这样的房子或是用来置产,或是短租日租给游客,或是……有问题。

房子的后门虚掩,郑明山疾步过去,正待伸手推门,身后忽然传来“咦”的声音。

他心里一凛,迅速贴地滚翻过去,看也不看,手出如电,一手捂住她嘴,另一手锁住她脖子。

骨软肤­嫩­,身量小小,是个六七岁的外国小姑娘,一头金­色­的卷发,怀里还抱着个洋娃娃,像是被他吓住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糟了,是外国游客,怎么还是个小孩儿呢,郑明山有点怵,他一手依然捂住她嘴,另一手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她别说话,这手势大概全球通用,小姑娘眼泪滑落,但还是点了点头,郑明山把手拿开时,她抿着嘴,用英文小声说了句:“叔叔,别杀我。”

这情形实在在预料之外,郑明山觉得应该转身就走,但是谨慎起见,还是多问了她几句。

“从哪里来?”

“美国。”

“谁带你来的?”

“妈咪和爹地,还有爷爷,­奶­­奶­。”

“他们在哪?”

她怯怯地伸手指向门内:“有的睡着了,有的在看电影。”

郑明山吁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她脑袋,低声说:“叔叔走错门了,再见。”

他笑着看那小姑娘,还伸手给她敬了个礼,然后如同来时一样,迅速翻上墙头消失不见。

小姑娘仰着头,看空空如也的墙头,顿了顿低下头,伸手牵住洋娃娃的手,低低哼唱了两句:“hey,diddle,diddle……”

顿了顿,蓦地回转头,向着门内大叫:“妈咪!”

☆、183|3第②③章

罗韧一直等郑明山电话,坐立难安,时间走的不紧不慢,在他这里,只能徒劳等待,但是在别处,也许已经发生许多事情。

如果木代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出了事呢?

电话响的时候,罗韧几乎是瞬间接起,然后失望:不是郑明山,是万烽火。

罗韧提不起兴致,让他长话短说:“有重要的发现吗?”

口气不是很好,万烽火很知趣:“边边角角的料,要听的话我说,没空的话我稍后让人联系你。”

万烽火大小也算“领导”,偶尔也支使下属摆摆架子。

“你说。”

“查到猎豹祖上下南洋的那一代,是在明代,中期。而且,咱们不是一直奇怪吗,下南洋的人,多集中在两广、福建,浙江那种由来富庶的地方,很少有人背井离乡。”

罗韧嗯了一声:“所以呢?”

“不是自己主动想离开的,杀了人,案发,逃掉的。”

罗韧有点意外:“你继续。”

听音辨意,万烽火知道罗韧对这消息有点兴趣了,一时间自己也觉得成就感满满:“这要从镇子里的那条河说起,那条河是从外处流进来的,在镇子东头汇聚成一个大池塘,现在叫霞澄塘,但据老一辈的人说,原先,叫七人塘。”

罗韧心头一震。

七?他现在对“七”这个数字极其敏感。

“当年,就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在一段时间内,塘子里接连淹死了七个人,整个镇子人心惶惶,大人小孩儿都不敢近那个塘子,衙差怀疑就是镇子里的人­干­的,但查不出来。”

罗韧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线快连起来了:“凶手就是猎豹的祖上?”

“是,阖该他倒霉,犯案的时候其实从没被抓住过,但那一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镇上来了四五个外地人,应该都是绿林道,胆大、心细,还会功夫,把那人揪了出来。族人把那人关宗祠里,大概是要拣个日子家法伺候,谁知道那人就趁着这空档跑了,再也没回去过。”

原来如此,这一跑跑的可真远,径直下了南洋。

“后来镇子里修桥,这段案子还被刻在了一座桥的踏石上以警醒乡民——也亏得如此,这事才一代代传了下来,有些老人家还记得。”

罗韧沉吟了一下,问他:“那四五个外地人,能查到什么吗?”

“难。据流传下来的叙述,是‘­操­着北边口音,假作是卖花的小贩儿进的镇子’。”

挂掉电话,罗韧的心跳的有些厉害。

一万三还没回来,他招呼曹严华和炎红砂到角落里说话,远处的青木看了他们一眼,没过来——他有着特有的骄傲:不请我听吗,那我也不稀罕听。

罗韧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问他们:“有什么想法没有,听着熟悉吗?”

炎红砂半张着嘴,愣了半天,说了句:“熟悉。听起来,忽然觉得,像是我们五个人,明代版。”

罗韧点头:“已经好几百年了,一直流传的故事,信息未必准确,但有参考价值。万烽火说,‘镇子上来了四五个外地人’,我可以假设一个确数,不是四五个,是五个。”

五个,正好对应了金木水火土,就像他们一时兴起建的小分队。

曹严华也冒出一句:“猎豹祖上的角­色­,有点像亚凤啊。”

没错,当时他们从青山和亚凤的身上拿到了凶简,又不知道该拿两人怎么办,权衡之下,只好放走——这个模式套回到那个镇子,明朝的时候,那五个人可能也是拿到了凶简,然后把人交给镇子的宗祠长老处理,只是没想到,那人居然觑空逃了。

罗韧说:“我之前不知道浙江那个镇子出现凶简的具体年代,只是根据它和五珠村海底巨画的画面相同,就简单推测那根凶简是从镇子转移到五珠。现在看来,情况要比我想的复杂。”

还要更复杂?炎红砂脑子又不够用了。

罗韧笑了笑:“也许当年,几百年之前,发生过跟我们现在同样的事情,有另外五个人,像我们一样追查凶简。”

他示意炎红砂把Сhā在服务员围兜里的点单和笔给他,本子翻过,画了两个北斗七星,一个竖的,一个横的,外围潦草地围了个中国的地图轮廓。

先指那个竖的:“这个,是我们这一趟的凶简地点分布。”

又指那个横的:“而这个,很可能是几百年前,当时的凶简地点衍变。”

当年,几百年前,凶简就在肆虐吗?而另外有五个人,像她们一样,收伏凶简?

弥散在广袤时空里的相似和联系,让炎红砂的胳膊上忽然泛起细小的颤栗。

曹严华怯怯问了句:“那他们收伏成功了吗?”

罗韧回答:“很难说,也许成功了,但那之后,因为什么事,凤凰鸾扣又被解开了。也可能并未成功,凶简继续迁徙流动,又形成了今天的格局。”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会喃喃:“猎豹这么能耐,再加上凶简,可比亚凤要棘手多了啊。”

罗韧说:“不是棘手多了,是棘手的多了多了。难道你没注意到,这件事情,跟我们之前遇到的,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不同吗?”

有吗?曹严华乱猜:“因为那人下南洋了?出国了?”

罗韧压低声音:“是因为那个七人塘,在一段时间里,接连淹死了七个人,七桩凶案。”

“还记不记得亚凤说,凶简的很多秘密,都跟七有关,有七则满,又说,有一个‘七七之数’。”

——渔线人偶的案子,罗韧记得已知的是三起凶案。

——五珠村,死亡人数不明,加上后来村子长期废弃,即便算上红砂的叔叔炎九霄,也未必有七个。

——四寨是山里,人更少。

——南田县,项思兰可能借助腾马雕台影响了很多人,但是致死的或许尚还寥寥。

——曹家村,亚凤是想对他们大开杀戒,但好在,大家全身而退。

只有这个镇子,传达出准确的信息,“接连淹死了七个人”,而且猎豹的祖上,在这之后颇具微妙­性­的收手了,直到那几个外地人追查到这里。

为什么是七,而不是八,或者九?亚凤曾经说“生来就跟你们不一样”、“因为我心肠坏啊”,如果她也完成七桩凶简,会不会又有什么变化?

三个人一起陷入沉默,门响,一万三送外卖回来了,见他们聚在一起,纳闷地朝这头走。

电话又响了,是个不认识的号码,罗韧接起来。

那头是近乎尖利的冷笑。

“罗,保持微笑,不要让身边的人看出异样,随意地离开酒吧,不要试图给任何一个人递眼­色­、打手势,我布下的眼睛在盯着你,你有一个地方做的不好,我就在你的小美人儿身上捅一刀。”

罗韧冲着过来的一万三笑了笑,说:“我去趟洗手间,刚刚聊了些事,让红砂给你讲讲。”

他往酒吧后头走,经过青木时说了句:“晚上出去吃吗?换换口味。”

随意的问话,一如平常。

绕过后头的楼梯时,脸­色­骤然冷下,步伐加快,几乎是推开后门冲出去的,问:“你想怎么样?”

“动作很快啊,我想了半天,才想清楚是你的小美人儿把消息泄出去的。罗,被人耍的感觉,让我很不高兴。”

什么意思?

罗韧先还以为猎豹在说他出来的动作很快,接着才反应过来:猎豹知道木代传递位置消息的事了。

她怎么会知道?郑明山没打电话回来啊,还是说郑明山也出事了?

罗韧觉得自己的脊背都绷僵了,猎豹说“很不高兴”,她就必然要发泄,她是个不喜欢输的人。

他几乎沉不住气:“你想怎么样?”

猎豹说:“罗,我想看看你。”

电话挂断,视频请求进来,罗韧咬牙,还是点了接通,那一头出现画面。

猎豹在室外,林子里,­阴­沉的、但是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摘下墨镜,露出黑­色­皮质眼罩罩着的眼睛。

继惨烈的那一战之后,这还是罗韧头一次见到猎豹。

“好久不见啊,罗。”

镜头移开,取景在身周很快转了一圈,是在林子深处,一圈都是树,罗韧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镜头陡然转向地下。

他看到,有人正填平最后一锨土,那是一个……埋人的坑。

罗韧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颅顶,两条腿几乎不受控,猎豹的脸重又出现在屏幕上:“刚已经让你看过周围的环境了,来救她吧,罗。如果又是你赢,我会考虑给她转盘的机会,我说话算话的。”

她咯咯笑着,挂断电话。

罗韧额上渗出冷汗,迅速四下查望,看周围所有的地形地貌,脑子里快速回放刚刚看到的碎片场景。

——林子,地势相对平缓,从进深来看面积不小,印象里,远近确实有几片林子。

——猎豹让他玩这个游戏,说明这个游戏很难,但不是不可能。她不会选很远的林子,这样他根本赶不到,没有意义。

——较近的有两处,一处在城外,一处是向上半山,城外的路好走,他可以一路狂奔,这不是猎豹想看到的。最可能是在半山,因为这个时候游人如织,明明距离近,他却处处受阻,猎豹会喜欢看这种“眼睁睁的五内俱焚”。

罗韧再无犹疑,发足便奔。

以前从未觉得,古城里的游客居然这么多,摆姿势的、照相的、立三脚架的,居然遇上老年旅游团,银发旅游帽,想推都不敢用力。

罗韧吼:“都给我让开!”

顾不得有人在身后斥骂,也不管会不会踢翻路边的摊子,大不了事后赔钱就是,但是木代不能等,之前在菲律宾的时候好像培训过,被活埋的人,有生存时段,是多久?分钟计,还是秒计?

脑子里一片混沌,机械地往前,又往前。

——罗,如果又是你赢,我会考虑给她转盘的机会。

转盘?

在棉兰,有很多关于猎豹的传闻,她是那么的喜怒无常,常人永远摸不透她心意,有得罪她的人被送到面前,大家都以为这人必死无疑,却不知为什么猎豹那日心情好,说:“来,不如转个转盘。”

像那种电视上常见的幸运转盘,两个指向,要么生,要么死。

那人吓尿了裤子,抖抖索索伸手,指针一拨,那旋针在盘面上转动,缓缓停下,居然真的转到了生。

猎豹挥挥手说:“走吧。”

竟真放走了。

但多数时候,她的转盘并不是生死选择,指针转向可以决定的,是一种死法,或者另一种死法。

罗韧心头发紧,跌跌撞撞间,那片林子已然在望了。

并不密,但很大,枝桠密集,现在并不是落叶的季节,但这林子常年的自生自灭,地上堆了厚厚的枝叶——猎豹一定会用地面的枝叶去伪装的,不会让他轻易发现挖过的痕迹。

随便站在稍微深处的哪个点去看,都跟猎豹当时让他看的图景类似。

到底在哪?哪呢?

罗韧近乎疯狂的跪下身子,迅速用手拨开地上的枝叶,一处没有,另一处还是没有,罗韧额上的汗滴下来,忽然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林子,他来过的。

那个晚上,他在这个林子里吓哭过木代,自己也吃了她一肘,痛的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时间以秒计,木代在哪呢,她可能很快停止呼吸,这一秒,或者下一秒。

罗韧咬牙,继续扫拨枝叶,有那么一瞬间,情绪忽然到了临界点,大吼了句:“木代!”

居然有回应,有只受了惊的山­鸡­,扑腾腾从一棵树后头飞了出来,两只小眼睛直溜溜看着他。

这是……曹解放?

☆、184|第②④章

曹解放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让郑明山送到郑伯那儿去了吗?

不过他现在没心思理这个,爱跑哪跑哪吧。

曹解放却双眼放光,热络的一溜烟跑过来,伸着脖子昂着头对着罗韧。

罗韧心里烦燥,伸手就把它拨到边上:“让开。”

哪知曹解放不屈不挠,扑腾扑腾翅膀又跟过来,还在他边上绕着圈儿,使劲伸着脖子,昂着头,跟索吻似的。

明白了,它­鸡­嘴上缠着透明胶,自己解不开,估计是饿了半天了,所以见着罗韧像见到亲人,一直昂头等他帮忙。

这么一大只­鸡­,老在边上晃,碍事之至,想一脚踢开,又怕它的小身板经不住——三番两次,罗韧终于忍不住,一把拽过来,揪住胶带头用力一撕,又狠狠把它推了开去。

曹解放在地上翻了个滚站起来,讨厌的胶带终于被撕掉了,实在舒心舒肺。

它不知道罗韧拨来拨去的是在找什么,只知道这是自己人,所以罗韧往哪它也往哪,间或转来转去的找食吃,有几次,还冲到罗韧前头去了。

罗韧手心冒汗,觉得自己这么找不是办法,但是一时间又不得要领。

就在这个时候,目光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是曹解放,本来在一棵树边啄食的,刹那间浑身­鸡­毛立起,连­鸡­脖子都奓毛了,活脱脱的斗­鸡­架势。

怎么了?那棵树前后也不见有活物啊。

罗韧骂自己分心,正要继续,曹解放一声尖利的“呵……哆……啰”,调子都比往日异样。

动物总是比人敏锐的,难道它发现什么了?罗韧迟疑着往那棵树走了两步,蓦地瞥到什么,心中一震,迅速蹲下身子。

一般来说,这样长的有些年头的树,树身上都是有皲裂的竖纹的,但在靠近根部的地方,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竖纹都在转横,乍一看,像是虫子在蠕动。

难怪曹解放吓成那样。

这不合理,也不可能,罗韧迅速转到另一棵树下,靠近根部的地方,竖纹也在转横,像是……

电光火石间,罗韧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来。

那还是在曹家村,晚上,他借住在青山家里,雨下的很大,院子里积了水,然后,他忽然看到,水面中央,一万三挣扎着探出头来,伸手向他求救。

后来,他和木代推测,在“金木水火土”中,一万三是属水的,所以,当他的生命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他可以通过连成一片的水幕,向外界求救。

那现在呢?

罗韧的脑子快速疯转着。

木代是属木的,这是片林子,树与树之间的间距不远,在土壤之下,根须可以抽升很长,甚至可以说,树的根须在地下互相挽手,结成一张四通八达的网。

木代被埋在地下,她是可以借助树木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所以,树身树皮的诡异变化,有90%的可能,是在给他指向!

罗韧再无犹疑,迅速根据这个方向奔过去,间或踉跄止步,看就近的树根变化,最终扑伏在一块空地上,拼命拨开表层的枝叶。

没错了,一眼就能看出,这里的土是挖过的。

罗韧用手去拨,这土没有填实,很快让他拨到什么,银亮的口哨,边上缀一颗扁圆的白­色­珍珠,这是木代挂着的项链。

罗韧眼睛发湿,伸手探到她身后,硬生生把她整个人抱出来,先探鼻息,有热气,脸颊还温,胸口有心跳,但是人醒不过来,应该是被注­射­了药剂。

罗韧一颗心落回实地,这时候才觉得四肢乏力,腿一软跪倒在地,搂住木代,把她的头摁进自己怀里,几乎用自己的身体和手,把她所有要害部位挡住了。

猎豹当然是以逸待劳藏身在附近的,不会听任他带人走,以猎豹的­性­格,甚至可能会放冷枪,在他最松懈的时候一枪把木代结果在他怀里,所有这些可能­性­,他都要做好防备。

木代被注­射­了药剂,这也符合猎豹的一贯考量——因为木代属于可战斗力量,如果让罗韧找到且松缚,马上就会加入罗韧的战队,但一旦让她丧失神智和战斗力,她就会成为罗韧的拖累。

罗韧低声问她:“木代,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觉得她好像呼吸急促,又好像没有,林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不远处,曹解放尾巴翘的高高,低着头啄来啄去。

猎豹终于出现了。

穿着一身黑,迎着渐渐消去的阳光,像暮­色­来临前的幽灵。

前尘往事,新仇旧恨,罗韧问她:“我兄弟的骸骨呢?”

猎豹咯咯笑起来,说:“你说他们啊。”

“磨成了米分,种花了。罗,记不记得我的住处,有一片花园?等你跟我回去,你就会看到,今年的花,开的有多么好。”

“放木代走,我们之间的梁子,不要牵涉到无辜的人。”

猎豹冷笑:“罗,你像个天真的小孩。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就好像辐­射­波,永远会波及身边所有的人的。就像你的小女儿,你的兄弟,凭什么她会是例外?”

罗韧低下头,吻了吻木代的额头,又扶她躺回去,然后站起来。

猎豹质询似的看他。

罗韧说:“你看,我站在你和她的中间。”

“所以?”

“所以你想伤害木代之前,先要把我杀掉。我不死,你跨不过这条线的。”

猎豹轻蔑的笑。

“这算是承诺吗?罗?”

“你哪次做到了?你有没有对你漂亮的小女儿讲过,‘爹地一定会保护你的’,结果呢?”

“你带着你的人,冲到我的地盘,结果呢?你活着走了,他们死了。”

她的笑意大盛:“这一次,你还是做不到的。”

罗韧哈哈大笑,笑声尚未止歇,匕首出鞘,雪亮的锋刃自左右手掌心划过,直直掷向猎豹,与此同时,整个人如同悍然冲击的兽,向着猎豹扑了过去。

猎豹冷笑一声,侧身避过,但罗韧早已算好,自己扑的方向正是猎豹躲避的方向,时间上计算的刚好,几乎是直撞上她,然后迅速锁她咽喉。

沾满血的手掌摁住猎豹的咽喉,她的皮肤像是受了腐蚀,有丝丝烟气逸出。

猎豹笑,伸出手来,握住罗韧胳膊,然后往外拧转。

如同亚凤一样,她的力气大的惊人,但不同的是,猎豹本身就是一个强悍的格斗者,一般程度的伤痛,她永远不会放在心上。

罗韧心念急转,突然间猛地把头撞向猎豹脑袋,同时横腿一扫,狠狠带着猎豹倒翻在地,两人几乎是同时触地又同时翻身站起,隔得不远,相对冷笑。

似乎势均力敌,但罗韧隐隐觉得不对:猎豹像是没有使出十分劲力,为什么?

一横心,不管了。

他同她有仇,他要拿命搏,博了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拼,他的塔莎还有兄弟们都白死了,木代也保不住。

罗韧一咬牙,再次冲上去。

猎豹的肢体,像钢铸铁打,速度快的可怕,和他对战,像猫戏老鼠,又像武师带着刚入门的徒弟嬉戏,她不怕受他拳脚,脸上始终带笑,那只独眼里的意味深深长长。

曹解放惊恐的在边上扑打着翅膀,乱跑乱飞,慌的叫都叫不出来。

蓦地有人影翻进林子,大叫:“罗!”

是青木!

他听懂自己那句话了。

——晚上出去吃吗?换换口味。

之前吩咐过他,没有要事,不要离开聚散随缘。

时间仓促,转念之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还好,青木还是听懂了。

罗韧胸中气血上涌,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菲律宾、征战的修罗场,他的每一个生死过命的兄弟,不管是青木还是尤瑞斯,只要他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下一刻怎么做。

罗韧大吼:“带木代走!”

与此同时,横腿扫翻猎豹,猎豹骤起的速度惊人,罗韧拼着胸腹受她重击,跟她绞翻在一起,一瞥眼看到青木似有迟疑,怒喝道:“这是命令!”

这不是厮打,这是一场战争,是战争就有流血死亡,也有征战目标,他的目标就是把木代送出去,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少特么婆婆妈妈,这是命令。

青木咬牙,迅速奔到木代身边,把她往肩上一扛,最后看一眼罗韧,向着林子外头冲去。

罗韧使劲浑身的力气,再一次把猎豹掀下,手掌一翻,现出带血的匕首来。

猎豹看着他笑,并不挣扎,说:“罗,杀了我啊。”

罗韧的脑子嗡嗡的,耳边回荡着无数声音。

——尤瑞斯说:罗,我学不会游泳,我会淹死的。

——清晨,薄雾的林子,他的兄弟说,罗,算我一个,也算我一个。

——深夜的港口,塔莎搂着他的胳膊不放,说:爹地,你会来澳大利亚看我吗……

罗韧双目血红,匕首旋即刺落。

身后突然传来稚­嫩­的童声:“爹地!”

青木咬牙,发足狂奔,快出林子时,身子陡然一震。

他听到枪声。

不止一枪。

青木回头,看向林子深处,像是回到菲律宾时征战的丛林。

枪声过后,那里就安静了,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人追出来。

他站了一会,忽然一转身,大踏步走了回去,腿上的外接钢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承受不了他重重踏步时的压力。

罗韧倒下了。

不知道他中了几枪,身周都是血,整个人躺在血泊里,眼睛睁着,胸口剧烈的起伏。

猎豹坐在地上,好整以暇的伸出手,捻下头发上沾着的碎叶子。

而站在罗韧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青木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灰了。

那是塔莎,端着枪的塔莎,一年多前,他在獒犬的胃里掏出一枚混着骨碴的彩虹发卡,那是他跟塔莎的最后接触。

猎豹浅浅打了个呵欠,从地上站起来,向着青木微笑。

说:“两个人,你只能带走一个,选吧。”

青木的脸上毫无表情,喉结都没有滚一下,过了会,手一松,木代从他身上滑落下来。

☆、185|第②⑤章

有一明一暗的光打在眼睛上,好像微弱的召唤。

知觉开始恢复,人还是趴在地上的,身底却是不同于之前的另一种凉,换地方了吗?

木代疲惫地睁开眼睛。

是换地方了,不是在地下室,是个砖头房子,水泥地,高处开了小的气窗,远远的,可以看到似乎是信号塔,夜­色­中,光一明一暗,隔一会就打一次。

脑子昏沉沉的,想起身,却又腿一软摔在地上,频繁被用药和饥饿对她的身体机能和反应能力都有影响,木代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比从前傻了。

她坐在地上发呆,然后拼命的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候,猎豹忽然带人进来,让人摁住她给她注­射­针剂,她拼命挣扎,最终还是倒在地上,看到半开的门口,露出一双小姑娘穿的,­精­致的小皮鞋。

这里还有小姑娘吗?

可是她没法多想了,沉重的眼皮阖上时,努力地一遍遍对自己重复:不要睡死,一定不要睡死。

再然后呢,意识就飘忽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呼吸困难,紧接着,又好像听到罗韧的声音。

她想不起来了,所有的意识都终结在骤然响起的枪声里。

罗小刀来过吗?是不是试图救她?一定是,否则的话,猎豹为什么无缘无故给她换地方呢?枪声是怎么回事?罗韧是不是受伤了?

木代的眼皮跳起来,她有点心慌,踉跄着奔到门边,砰砰砰地砸门,叫:“喂!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没人理她,自己很快也喊没了力气,换了旁人,或许就终止这种无谓的尝试了,但她偏不。

她背倚着墙坐下来,右手握拳,心里默数,每休息五秒,就抬手拿拳心往门上砸一次。

最初习武的时候,梅花九娘问她:“木代,你怎么样才能敲开一扇别人不愿意给你开的门?”

她皱着眉头想很久:“跟人家说好话吗?”

梅花九娘回答:“一直敲。”

这一招管用,练武的时候,感受尤深,再复杂的招式,一直练个几百次,也能运用自如。

记得当时她问:“师父,如果一直敲都敲不开呢?”

梅花九娘笑起来:“你个傻丫头,如果一直敲下去,门就会被你敲出个洞,别人给不给你开都不打紧了。”

也是哦。

黑暗中,她面无表情,每隔五秒就抬起手臂砸门,那单调的砰声,也像信号塔上的光,起、落、起、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开关揿亮,刺眼的光线,木代拿手遮住眼睛,过了会,才抬头去看。

是猎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木代不想站起来,她盯着猎豹,掌心向上,抬手伸到她面前:“我要吃的,还要喝水。”

猎豹颇为玩味地打量着她,她的手下从外头进来,给猎豹拿了椅子,猎豹坐上去,朝那人示意了一下,过了会那人又进来,给木代递了瓶矿泉水,还有几片面包片。

木代伸手去拧瓶盖子,手臂上没劲,拧不开。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把你换了地方吗?”

木代不理她,把矿泉水瓶摁在地上,带了胳膊的力量去拧,手指手心一直打滑,还是拧不开。

“罗今天来救你了,还抱过你。”

木代低着头不吭声,把瓶口送到嘴里,用牙齿狠狠的去咬转。

“他中了四枪。”

瓶盖就在这个时候被咬转开了,咯嘣一声落到地上,木代仰起头来,咕噜噜灌了一大口,腮帮子鼓着,看天花板,猎豹看到,她的眼角慢慢有莹光闪烁。

“你都不问问我,他死没死吗?”

木代看向她,忽然“扑”的一声,把嘴里的水全向她喷了过去。

猎豹倒没有留意刚刚她那口水竟是没咽下的,虽然避的快,但木代这一喷,水花四溅,自己半身上还是沾了不少,那个手下恼羞成怒,大踏步往木代过去,刚抬手想抽她,猎豹说了句:“你出去。”

木代咯咯笑起来,眼睛一直盯着猎豹,手上撕了片面包条,直直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干­嚼。

猎豹说:“小丫头,你这样很不聪明,你应该知道,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

木代低头喝水,喝完了,手背抹抹嘴,很是无所谓:“反正,作对不作对,都是一样下场。那还不如喷你一口,我心里舒服。”

猎豹并没有被她激怒:“晚一点,我会去看罗,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吗?”

木代正举了瓶子喝水,闻言身子一僵,手停了不动,瓶子里的水止不住惯­性­,向着这边漾起,又漾回去。

猎豹笑起来:“忘了告诉你了,他没死。让他死可不是我的目的,塔莎的枪和子弹都是特制的,攻阻力弱,近距离开枪,不会形成穿透,但受伤流血都难免。”

木代的声音发抖:“塔莎?”

是她听错了吗?猎豹口中的塔莎,和罗韧说过的那个塔莎,是一个人吗?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昏迷前,看到的那双­精­致的小皮鞋。

猎豹伸出手,不轻不重,“啪啪啪”拍了三下。

门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声,有个金发的小姑娘跑进来,欢快地叫:“妈咪。”

像是故意表演给木代看,猎豹柔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塔莎,琳达,爱玛,妈咪喜欢哪个名字就是哪个名字。”

“从哪里来?”

“只要不说澳大利亚,哪里都可以。”

“这世上最亲的人是谁?”

“妈咪。”

“如果有人欺负妈咪怎么办?”

“我帮妈咪杀了他。”

猎豹满意的点头:“出去吧。”

塔莎高高兴兴的,蹬蹬蹬又跑出去了。

猎豹转头看木代:“你真该看看,塔莎向罗开枪时,他脸上的表情。”

她凑近木代,声音压的很低,温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耳边:“一个被洗脑的孩子,可以向自己曾经依赖的爹地开枪。如果换了是你呢?”

“真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去控制吗?你和罗相爱,只不过是因为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影响,我如果破坏你的中枢神经,你连爱是什么都不会知道。”

木代咬牙:“你想用我去对付罗韧?”

“小美人儿,不然你以为,我抓你做什么?罗现在已经不行了,你是一剂猛料,只是我还在考虑,该把你包装成什么模样推出去……”

她最后问她:“真的没什么话让我带给罗吗?”

木代没有说话,过了会,她伸手进颈间,抓住那条项链,猛地往外一拽,然后伸直胳膊,递向猎豹。

“如果罗小刀想我,想跟我说话,让他吹响口哨,我会听见的。”

猎豹接过来。

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听到猎豹轻蔑似的说了句:“罗真是交了一个生活在梦里的女朋友。”

门锁上了,木代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摸索着,吃完最后一片面包片,又仰头喝光了瓶子里的水。

然后站起身,透过那扇小的气窗向外看。

周围安静而又空旷,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或者植物可以用来定位,夜­色­很淡,空气稀薄地像纱,唯一就只有那盏信号塔,执着而又忠诚的明暗和起落。

罗韧噩梦连连。

他意识清醒地经历了所有的一切,看到塔莎冰冷的完全不似孩童的脸,看到青木放弃了木代,听到他打电话,对着那一头吼:“必须可靠的私立医院,事情不能闹大!”

再然后,他就沉到梦里去了。

梦里,下着瓢泼一样的大雨,他跪在挖开的坟边,双手死死Сhā进烂湿的泥里。

他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

耳边似乎响起尤瑞斯的声音,带着笑,说:“罗,算我一个。”

罗韧流下眼泪,热的泪,混着冰冷的雨,滴进泥土里。

中国人有句古话,坟前祭酒,何曾一滴到九泉,如今他的悔,还有泪,地下长眠的兄弟,永远也看不见了。

原来塔莎没有死。

那一场搏命的恶战、爆进头颅的子弹、喷涌而出的血、戛然而止的命,都是为了什么?

他从腰后抽出别着的枪,上膛,枪口塞进嘴里,手指扣上扳机。

忽然间,很远的地方,有人叫他:“罗小刀。”

是木代吗,没错,他忽然清醒过来,木代,木代还没有平安。

罗韧的额头渗出冷汗,身体抽搐般痉挛着,猛然惊醒。

安静的幽暗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四周各种记录生命体征的仪器,上身腹部围裹着厚厚的绷带棉纱,稍有动作,伤口就疼的厉害。

还好,他有经验,这样的伤痛不属于致命伤。

外头忽然传来闷响,像是有人倒地,罗韧心头一紧,挣扎着正想起身去看,门悄无声息的开了。

病房里没有开灯,走廊的光从外头打过来,呈给他一个黑­色­的剪影,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个护士。

但是……

那个护士伸出手,从脸侧取下了什么。

罗韧看到一只血红­色­的,像焰头般明灭的眼睛。

她不紧不慢,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我只是让你的好兄弟睡一会儿,好跟你说说话。”

她掩上门,慢慢走过来,到床前时,伸出手,手里攥着什么。

然后手一松,一件冰凉的物事,带着一根断开的链子,哗啦掉落在他的胸口。

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带动胸腔、腹腔,伤口似乎破开,他感觉到有温热的血,从体内流出来。

不知道是哪一部记录生命体征的仪器,忽然开始滴滴作响,猎豹弯下腰,一把扯下电线Сhā头。

屋子里又安静了,月­色­自窗子外倾泻进来,罗韧的意识再次模糊,听到猎豹的声音响在耳边。

——罗,你一直和我作对。你那么自负,但你有致命的弱点,你犯过不止一次错误,同样的。

——当初,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为什么要杀塔莎?杀掉塔莎,会给我带来像你这样可怕的敌人,我不是傻子啊。可你那么冲动,带着所有人,冲进我的家。

——你只看到表象,就犯下难以挽回的失误。就好像你看到梅老太太的尸体,就把所有人调走,凭白把你的小美人儿送给了我。

——你的兄弟,九条命,你晚上睡得着吗?闭上眼睛的时候,会不会看到他们的脸?

——你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青木醒过来。

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摸向颈后。

他承认,这一晚守夜,多少有些松懈,因为他觉得,猎豹既然允许他带罗韧走,就说明,她暂时对要罗韧的命并没有兴趣。

所以,那时候,他打了瞌睡,迷迷糊糊间,颈后忽然刺痛。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青木疑惑的左右去看,目光忽然落到半开的门上——明明记得门是关上的,期间也没有医务人员进出。

青木喉头发­干­,下意识冲进病房,一把揿下开关,然后长舒一口气。

还好,一切正常,罗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已经醒了。

青木走过去:“罗,你还好吗?”

“她说,最后一幕戏开始了。”

☆、186|第②⑥章

这一晚的聚散随缘,涌动着不安的,却又刻意压制的情愫。

罗韧受伤的消息传开,却和木代被绑架一样,需要瞒着霍子红等人,青木未归,郑明山代替他入住酒吧,见到霍子红时,客气的表示:师父梅花九娘病重,但有意传些“压箱底”的技艺给木代,所以这些日子带着木代闭关,不允人打搅也不和外界联系。

是这样啊,霍子红稍稍心安:那梅老太太­性­子偏执,确实像能做得出这事的人,难怪这两天怎么都联系不上木代呢。

只是,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背地里,只和张叔说。

“这一阵子,我心里老不踏实,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儿。自从罗韧让那个日本人住进来——倒不是我小气不让住,只是,那人是罗韧的朋友,罗韧家里那么空,不住进他们家里,反而住来酒吧,你不觉得奇怪吗?”

张叔说:“是有点怪,还有那个郑老头,凤凰楼开的好好的,一声不吭就歇了业,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霍子红忧心忡忡:“这罗韧,我起初看着挺好,现在觉得他怪怪的——他要还这样,我是不放心把木代交给他的。”

说着又叹气:“不止他们,我们自己人,这一个个的,也挺怪,这一万三,一晚上跑进跑出的十多次了,­干­嘛呢?”

说这话时,一万三又一溜小跑的出门了。

­干­嘛去呢,事情还得从曹解放说起。

从张叔那里得知假戏做成了真之后,一万三就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小部分是源于着急,跟曹解放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确实是处出了些小情感;大部分是怕曹严华找他拼命,毕竟这主意是他出的。

所以,赶在风声没走漏之前,他赶紧设法补救。

之前的那张寻­鸡­启事完全不合格,他重新画了,复印了几十大张到处去贴,上头留了自己手机号,赏格提高到八百,为了表明这山­鸡­本身并无值得觊觎的价值,他还特意在启事上加了一句:家母年事已高,此­鸡­日日陪伴左右,是家母不可缺失的­精­神慰藉,还请好心人送还。

言下之意就是:我们愿意出八百,看中的是它的“情感价值”,不是因为这山­鸡­值八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晚上,前来领赏的人那是络绎不绝啊,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见了。

有抱着大公­鸡­来的,被拒绝了之后发牢­骚­:“不都是­鸡­吗?反正你那个也丢了,凑活养呗。”

有真抱山­鸡­来的,被告知不是之后让他等等,一会儿居然拎了个山­鸡­篓子过来:“那你看看,哪只像?我便宜卖你,五百!三百,三百行不行?”

一万三气的真想把篓子给踢了。

好在,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曹严华和炎红砂暂时都没想起曹解放来。

两个人坐在郑明山身边,气氛压抑之极。

炎红砂说话时,眼圈都红了:“猎豹这个人毒的,能向罗韧开枪,对木代一定不客气。”

她抹一把眼泪,脑补中,木代早就被抽了几百鞭子,还用烧红的烙铁烙过了。

郑明山没说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始料未及:那三家带竹子的宅院侦测完,他给罗韧打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末了青木打过来,把事情简略跟他说了。

这么多年行走,什么阵仗没见过,到头来,叫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给骗了。

郑明山苦笑,仔细回想当时情形,又有点脊背发凉:那个小姑娘,大概是被洗脑了。

他又重新折回那个宅院,已然人去楼空,走的一定很匆忙,茶几上还扔了本书,风吹过时,哗啦啦翻着书页,好像嘲弄他的老马失蹄。

曹严华忽然火了:“我小师父都被绑了这么多天了,现在小罗哥也被撂倒了,你们能耐,能打,不让我们上,现在就叫我们­干­坐着吗?门儿都没!”

他一拍桌子,起身就往门外走,郑明山呵斥他:“曹严华,你哪儿去?”

曹严华脖子一梗:“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我想办法去!”

天蒙蒙亮时,木代听到门响。

她昏昏沉沉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自己虚弱的连睁开眼睛都费力了:猎豹给她的食物里,一定掺着致晕致眩的药物,也是,她那样一个女人,才不会放心让她吃饱喝足长力气。

门推开,猎豹进来,从木代的角度,能看到她笔直修长的腿,还有锃亮的高帮皮靴。

木代懒得瞪她,瞪也需要力气,现在她的力气是最难得的钢,一定要用到刀刃上才好。

猎豹在她面前屈膝蹲下:“我看过罗了,他没死,你的话我也带到了。”

木代没说话,撑着手臂起来,后背倚到墙上,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说的有气无力:“反正,你这么胸有成竹,还怕告诉我知道吗?”

猎豹咯咯笑起来:“我从没瞒过你啊,我说过,要折断罗的­精­神。”

“还有呢?”木代伸出手,指了指她被眼罩蒙住的那只眼睛,“跟凶简没关系吗?”

她居然先行提到凶简,这多少让猎豹有些意外,她不否认:“我知道你们手上,藏着五根星简。”

“那你磨蹭什么呢?”木代居然笑出来,“杀了罗小刀,拿走凶简,一了百了啊。”

猎豹也笑:“那样多没意思。”

木代叹气:“跟电视里一模一样。”

“什么?”

木代好心提醒她:“那些反派、坏人,一般都死在话多、磨蹭、想玩些与众不同的把戏,我想,你最后也是一样的。”

“我不一样。”

木代仰着头冲她笑:“好多人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然后,她们就死了。”

说完,她躺回地上,身子蜷起来,脑袋搁在手臂上。

忽然听到啪嗒一声,猎豹扔了什么下来,就落在她脸颊边。

木代睁开眼睛,看到一本硬壳的童谣书,中英对照版,翻开的那一页上,英文标题是heydiddlediddle,中文标题翻译是:稀奇稀奇真稀奇。

这是小朋友念的童谣吧。

小提琴和小猫,

母牛跳过了月亮,

小狗见了哈哈笑,

做做运动多美妙。

边上配了幅图,小猫在拉提琴,边上的小狗捧腹大笑。

“我答应过罗,如果他能很快找到你,我就给你一次转盘的机会。”

在菲律宾,她有特制的不同转盘,制作­精­巧,像一个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但在这里,只能一切从简。

她指着配图上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来,选一个。”

木代不动:“这代表什么?”

“代表你的命运,我说过,你是一剂猛料,我只是还没有考虑好,把你用什么形式推出去。”

“你不是想给我洗脑吗?”

猎豹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那太老套了,我有更新奇好玩的法子。”

她俯下身子,声音低下来,像是耳语:“只不过,有些残忍,连我这样的人,都有点不忍心了。”

“所以,我让你自己选,也看看老天的意思。如果你选中了,我就没什么犹豫了。”

是吗?

木代重新看向配图,拉提琴的小猫,和捧腹大笑的小狗,背后都藏着莫测的脸,两种命运,没有好,只有差和更差。

——连我这样的人,都有些不忍心了。

选哪一个呢?

木代伸出手指,指向拉提琴的小猫:“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她注意到,猎豹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不高兴,我就放心了。

木代不再说话,把书往边上一推,重又闭上眼睛:天还没有大亮,按照她的往日作息,离起床的时候还早呢,她要再睡一会。

隔了有好一会儿,她听到猎豹问了句:“为什么不选那只小狗呢。”

木代笑了一下,说:“人总是有怪癖的,我不大喜欢狗。”

☆、187|第②⑦章

夜里,炎红砂愁的睡不下觉。

老天爷,为什么最近这么多事儿呢?

木代没个准信儿,罗韧受伤了,凶简在猎豹身上,曹解放丢了——是的,就在睡觉之前,一万三双手一摊,对她和曹严华坦白,曹解放丢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如果是平时,大概是能在酒吧里激起轩然大波的,然而在这样火烧火燎的当口,这个坏消息被更坏的消息映衬地有些不值一提了,曹严华愣了两秒,然后说:“丢了就丢了吧,要是丢了我们解放,能把小师父换回来也好啊。”

炎红砂问曹严华:“你刚­干­嘛去了?”

­干­嘛去了?想办法去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曹严华其实没什么门路,又不想­干­坐着,情急之下乱投医,打起“同行”的主意来了。

那些在丽江晃迹着的“惯扒”,想来也是有大大小小的组织的吧,这些人整日在街上晃荡,眼睛比雷达探照灯都灵,要是能在他们这儿搭上桥通上路,不比万烽火那边的消息网来的差啊。

所以曹严华去大街上盯卯去了,他的眼睛也毒,很快就叫他在人群中揪出一两个“同道”来,先来一手“捉放曹”,你扒人家吗?很好,我再扒你,扒完了双手奉上,算见面礼,然后再提要求,请务必帮忙留意:这阵子,有没有在附近什么地方,瞅见行迹可疑的东南亚人,重点是有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

炎红砂有点生气:“曹胖胖,不是说跟过去一刀两断吗,还给­鸡­起了个名叫‘解放’来提醒自己,怎么又跟他们扯在一起了呢?”

曹严华也生气:“那不然呢?我也就两只眼两条腿,我一个人打听不来。这种时候,你还管人家是­干­什么的?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懂吗?”

……

炎红砂叹着气翻了个身。

要出事了,她想,一定要出大事了。

可是居然没有,第二天,是那么平静的一天,第三天也同样,偶尔有人按照寻­鸡­启事上的号码给一万三打电话,一万三也没了起先的热情,懒洋洋回答:“先传张照片过来看,我鉴定了再说。”

那电话就噌的挂掉了,再也不响。

曹严华搭上的线也似乎不管用,而且炎红砂怀疑,很可能还起了反作用:光这一两天,她就听说了两起来古城旅游的泰国客人被顺走钱包的事了,莫非这就是对方理解的所谓的“多多留意形迹可疑的东南亚人”?

第四天的晚上,青木带罗韧回来了。

炎红砂他们错开时间,都去看了罗韧,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遵医嘱,尽量“卧床休息”,脸­色­有点白,看出来­精­神有点疲惫,并不想多说话,边上放着打开的电脑,据说是等万烽火那边给他传消息,手机也一直拿在手里,间或低头查看着什么。

这是最最煎熬的时刻,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炎红砂走的时候,忽然注意到,罗韧的脖子上,挂着木代那条口哨珍珠的项链。

如果木代死了,罗韧会一辈子挂着那条项链的吧。

炎红砂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怪念头给惊呆了:自己怎么能有这样不祥的想法呢。

她跺着脚,在门口连呸几声,又抬起手,啪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

打完了,长舒一口气抬头,忽然傻了。

青木就倚在对着门的栏杆上,一脸迷惑的看着她。

炎红砂手足无措的,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最后心一横,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青木一直目送她下楼。

罗交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他大概永远无法理解的吧。

他吁了口气,起身进屋,问罗韧:“罗,你还好吧?”

“还好。”

青木有点不相信,那天晚一点的时候,他专门查看了走廊的监控,猎豹从进到出,中间隔了不短的时间,一定对罗韧说了很多话。

“她没有太影响你吧?”

罗韧笑了一下,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有影响吗?如果放在从前,猎豹的那些话,每一句,都足以杀死他了。

可是,所有那些,都只能杀死他的过去。

他还有未来,那个未来里,有个熟悉的影子,虽然模糊,但仍俏生生的,等着他。

所以,哪怕他的过去再朽烂,这具身体再千疮百孔,他都会站起来的。

猎豹可以肆意涂画他的过去,但未来,他不会让她染指分毫。

罗韧长吁一口气,把编辑好的一句话发了出去。

是问神棍的:“还没到吗?”

一家小面馆的后门处,曹严华­阴­沉着脸坐在堆放的砖头上,身上散发着一种叫作“爷”的气场。

面前是个头上染了搓白毛的年轻男人,二十来岁,吊儿郎当,嘴上叼了根烟,两手向着他一摊:“我也没办法,没查到就是没查到,这东南亚也带了个亚,大家都是一个洲的,长相不像洋鬼子那么容易区分。”

名为小面馆,实则是个接头地、倒赃地、交流地。

“曹爷,大家都是同事,我们真尽力了。你自己说,要暗访,这一暗,效率当然受影响……呦,皮三回来了。”

又一个来报道战况的,皮三,脖子上挂着个单反相机,一副摄影师的派头——实则他连开机键在哪都找不着,这一身打扮只是个伪装,身上硕大的相机包拉开,底朝上,杂七杂八的物事哗啦啦倒下来。

这两天,一来二去的,跟曹严华都熟了,皮三跟他打招呼:“呦,曹爷,今儿可要让你失望了,我可没遇见东南亚的。”

说话间,白毛捡起一个鼓囊囊的旧钱夹子在手上捏了捏:“硬货啊,不是钱,什么宝贝啊?”

口一打开,有长不长圆不圆的物件掉下来,还一连好几个,捡起了看,气的要骂人:“这不有病吗,放点小木头在钱包里­干­嘛啊。”

再一瞅,里头还叠了几张纸头,明知道是钱的希望不大,还是抽出来。

打开了看,又跳脚:“擦,这年头什么极品都有。肯德基的小票当宝一样藏着,报销啊。”

肯德基?曹严华抬起头,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呢。

他问了句:“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

皮三回答:“记得,太记得了。跟个中东人儿似的,头发卷不拉几的,鼻梁上架了副眼镜,背着个无纺布袋……”

头发卷不拉几的,眼镜,无纺布袋……

曹严华忽然跳起来。

这听着好像是……神棍啊。

神棍到古城来了?就说呢,刚看到小罗哥发消息,问神棍到了没有。

而且,神棍以前是来过的,记得上次来,他好像是直奔……凤凰楼。

曹严华特意绕去凤凰楼看了一眼,大老远的,就看到有个人直挺挺躺在凤凰楼歇业的门口,头枕无纺布袋,时间虽然晚,但路上还有游客,曹严华看到,有对情侣游客经过时,往地上扔了两个钢镚儿。

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曹严华赶紧过去:“神先生!”

果不其然,就是神棍,躺的那叫一个肃穆,听到曹严华叫他,只略睁了眼,又闭上了。

“神先生,你什么时候到的?我们小罗哥还问起你呢。”

“不要跟我讲话,我现在生无可恋。”

“神先生,你是不是丢了东西啊?”

“我说了不要跟我讲话,我……”

话未说完,神棍忽然噌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曹严华默默地递过去两件东西。

旧的皮夹子,和一个苹果手机。

神棍“嗷”的一声,几乎是扑了过来,声势之大,简直是吸引了半条街的注意力,曹严华吓了一跳,但还是见缝Сhā针的问他:“神先生,是不是我小罗哥请你过来帮忙的?你知不知道我小师父……”

话还没说完,神棍又是嗷的一声,一把把他搂了个满怀:“曹胖胖,不!曹帅帅,你简直是太帅了,你怎么知道我丢东西的?”

在曹严华的心目中,“神先生”一直都是高冷的,忽然间这么热情如火,他有点发懵。

“那个……神先生……”

“不要叫我神先生,我要跟你结拜!从此之后,大家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样不好吧,这个神先生似乎辈分挺高的,曹严华结巴:“结……结拜?”

“就现在、马上!对,先要打只­鸡­,斩­鸡­头,结兄弟!­鸡­呢,刚我看见好像有只­鸡­来着……”

但见神棍激动万状,从无纺布袋里掏出个弹弓,目光左右那么一溜,就往就近的小树丛里去了。

曹严华拎起无纺布袋就跟着他跑:“哎,神先生……”

丽江的野­鸡­不多,就算你看到了,也是住户散养的吧,就这样大喇喇去打,要赔钱的……

咦……

神棍似乎已经找准目标了,正拉开了架势,腮帮子鼓的高高,弹弓的弦拉到最紧……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曹严华忽然傻眼了。

那只­鸡­……那不是曹解放吗?

他大喝:“等一下!”

迟了,小石子,夹着破空之声,嗖嗖嗖,向着曹解放……半米外的树飞了过去。

曹严华松了口气。

这样的准头,也未免太差劲了吧。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

那颗小石子撞到了树上,去势未尽,居然弹了开去,好死不死,扑的一声,正打在听到动静睁大眼睛昂起头的曹解放脑袋上。

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了。

透过单面镜的玻璃,猎豹看向坐在座椅上的,身上接满了电线的木代——她刚刚经过一轮呕吐,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

猎豹带着笑,伸出手,顺着玻璃上木代的脸慢慢指画:“她怎么样?”

“第一天最能扛,昨天已经不行了,对罗韧的声音、面貌图像都开始出现类似条件反­射­的生理­性­厌恶,今天开始,不断给她播放剪辑合成的虚假片段,施受虐人物代以罗韧和她,这一过程中佐以电击和其它生理疼痛,加深这种印象的真实感……”

“她会装吗?这种状态会不会是虚假的?”

“不会,各项仪器记录体征,体温的变化、心跳心率、血压、生物电都在其中,这个无法伪装。”

“东西准备好了吗?”

手下递了一个锦盒过来,猎豹打开,里头是一个钛合金求生哨。

“已经查对过了,跟她原有的那个,同一型号,一模一样。”

猎豹拈起了细看。

小美人儿让她传话,她照办了。

——如果罗小刀想我,想跟我说话,让他吹响口哨,我会听见的。

可是,话传过去,不代表她不防。

上一次,那句似是而非的“个个都欺负我”,让她猝不及防的险些暴露,这一次,她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吹响口哨,会发生什么事呢?

猎豹哈哈大笑,就势把口哨攥在掌心,然后转身离去。

门外是往上的楼梯,她一级级地走着,最后推开门,进入大厅。

这是又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角落里有一架老式的唱片机,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有个女人正摆弄着面前的头像模型,塔莎站在边上看着,见猎豹出来,欢快地奔过来,大叫:“妈咪。”

猎豹伸出手,摁住冲过来的塔莎的头,随手往边上一推,塔莎打了个踉跄,怯生生的,不知所措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那个摆弄头像模型的女人瑟缩了一下,险些打翻了手边的取模米分。

猎豹打开唱片机。

雄浑而又浩荡的音乐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据说乐章的第一句是引人深思的警语。

——命运在敲门。

乐声越来越急,像掀起湍急的海浪,浪急风高,似乎撼的整个屋子都摇摇欲坠。

猎豹慢慢走过来。

那个女人手里拈了一小块软泥,熟练地迅速捏散在模型的面部,凹的地方补,凸的地方压,眼睑处拍了又拍,那原先呆板的头像,忽然便看着熟悉起来。

猎豹问:“可以画的跟我一样吗?”

“可以。”

☆、188|第②⑧章

神棍既然到了,和凶简有关联的人很有必要碰个头,开个会。

大家在罗韧的房间汇合,连曹解放都列席了会议——它已经醒过来了,并且进入了生平最不活跃的时期,眼神呆滞,行动缓慢,趴在地上半天不动一下,存在感几乎为零。

炎红砂好心地剪细纱布,在它脑袋上受伤的地方围了一圈,它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像个伤员,炎红砂觉得,它就此就成了植物­鸡­了也说不定。

郑明山还留在酒吧里,青木原本是守着罗韧的,见来的人多,觉得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事,于是跟罗韧说,有点私事,要出去一趟。

商谈正事之前,罗韧询问了一下大家的意见,关于凶简的事,要不要知会青木和郑明山。

意见出奇统一,都是主张不要,这让罗韧有点意外,他私心里,倒是挺倾向信息共享的,后来神棍说的一番话让他息了心。

神棍说,从已知的可能跟凶简有关的人的反应来看,尹二马至死都未露口风,而那个所谓的“驰送观四牌楼”,秘密也许只有梅花九娘知道,这些人既然瞒的这么紧,想来是有原因的,如非必要,就不要嚷嚷的人尽皆知了吧。

也好,罗韧沉吟了一下,梳理归拢了目前已知的关于凶简的所有线索,确保在走下一步之前,大家的认知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然后,他打开电脑,给大家看了一张万烽火方面发过来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娇小的女人正和一个男人低头讲话,背景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曹严华第一个认出来:“这不是亚凤吗?”

罗韧点头,当初,他们拿青山和亚凤没办法,明知道不妥,但还是放了回去——不过留了一手,请万烽火方面的人多加帮忙留心亚凤那头的动静。

一万三也凑过来看:“不是曹家村,曹家村没这么繁华热闹,亚凤离开了?”

“据说很快就抛弃青山走了。”

曹严华恨恨:“走的好,别祸害我表弟才好。”

炎红砂奇怪:“那这照片在哪拍的?这个男人又是谁呢?”

罗韧点击图片到下一张。

那是一张护照封面扫描件,上头醒目的“phlipinas”,炎红砂瞬间反应过来:“菲律宾人?猎豹的手下?”

罗韧说:“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在木代出事之后。”

炎红砂有些发懵:什么意思?亚凤也跟木代出事有关吗?

罗韧看向神棍:“神棍之前一直跟我说,做什么事情要去想想其中的联系,还有目的。”

是吗?自己说过吗?大概说过吧,自己总是这样睿智,时不时抛出些给人以警醒和点拨的话——神棍很是得意,身姿都坐正了不少。

“所以我一直在想,猎豹的目的是什么。”

开始,他以为是要报仇,猎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老巢被毁,又瞎了一只眼,足以成为她咬死他不放的理由了。

后来,他发现猎豹身上有凶简,但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凶简的助力会让猎豹更加可怕,直到这张照片的出现。

“猎豹即便擒了木代,她的手下还在四处活动,甚至找到了亚凤,所以我怀疑……她想集齐七根凶简。”

一万三皱眉:“那找亚凤有什么用?亚凤早就没凶简了,我们手上,可是有五根呢。”

曹严华想了想,又掰掰手指头:“她肯定知道我们这有五根,她自己身上有一根,手下又在到处活动……她在找最后一根?”

罗韧把电脑阖上:“猎豹跟我们以前见到过的携带凶简的人都不一样,她曾祖父的房间里,有一张北斗七星的点位图。她的祖上很可能犯过七宗凶案,而在所有跟凶简有关的事情里,‘七’又是一个很敏感的数字。”

讨论到这里,似乎有点卡壳,炎红砂耐不住­性­子:“罗韧,这些跟木代有关吗?”

她看不出这些跟木代的联系,而跟木代无关的事,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但谈木代的话,只要猎豹那头不先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可谈的,谈来谈去,只会让人更加沮丧罢了。

一万三和曹严华也有这种感觉,两个人闷闷的坐着,直到听到木件磕碰的轻响——那一头,神棍似乎也听的无聊,自己打开皮夹子,把那七根木制的物件掏出来把玩,还用放大镜仔细照看上头木鸢的记号。

罗韧盯着那些木件看,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脱口说了句:“机关!”

神棍莫名:“什么机关?”

“你提到过的,充斥在人世和天地间的这种机关,鲁班把它称为七星杀局。”

神棍有点咂摸出味儿来了:“是的,鲁班观察到的,据说墨子也知道,还有有个大圣人早已窥得先机,那个人就是老子。”

罗韧心跳的厉害:“如果这个杀局,是多维配合的呢?”

他抽出纸笔,手微微发颤,在纸上画了两条横线,把纸张分成了三块区域。

第一块标注“天”字,写了四个字:北斗七星。

第二块标注“地”字,也潦草写了几个字:凶简的地理分布方位。

第三块标注“人”字,只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7。

然后翻转纸面,对向所有人。

“神棍,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世上万事万物,是存在联系的。星体之间也同样,月球距离地球的远近,导致了海水的潮汐现象。北斗七星对地球有什么影响,我不是专业人员,不很了解,但是我知道,中国古代认为‘北斗主死’,把北斗七星看作不祥的征兆,为什么?”

曹严华有点发愣:“是不是因为,中国古代人知道北斗七星对地球有什么影响?”

紧接着又喃喃:“不会啊,现代比古代先进那么多,没理由古人知道我们反而不知道啊。”

神棍冷冷瞥了他一眼:“那倒不一定,很多古人会的东西,到现代,反而是失传了的。鬼谷子的日经象纬、占卜八卦,诸葛亮的木牛流马,鲁班的飞天木鸢,再说国外的,金字塔怎么造起来的?巨石阵怎么立起来的?”

曹严华脑袋一缩,不吭声了。

罗韧喃喃:“假设古人确切知道,北斗星体对地球有不祥影响,那么凶简分布的七个点,倒像是与之相映­射­的七个接收点,而围绕这个点发生的一系列凶案,像是拨动或者促成什么的机关……”

他猛然抬头:“亚凤提过七七之数,凶简自行完成形如北斗的分布,是一个‘七字’,在某个点发生的凶案,又是一个‘七’,猎豹的祖上是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的,有没有可能,完成了之后,他发生了一些改变?”

记得之前,他们去问亚凤的时候,她答得意味深长又语焉不详。

——“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生来就不一样。”

——“那你呢?”

——“我心肠坏啊。”

还有那句“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

他们一定是可以改变什么的,否则怎么会说出“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这种话来呢?

静默中,炎红砂忽然冒出一句:“猎豹的祖上被激活了。”

所有人都看她。

炎红砂结巴:“不,不是,半激活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不带脑袋的角­色­,现在忽然冒出这句话来,自己心里也有点没底。

神棍居然大是感兴趣:“你说说看。”

炎红砂磕磕巴巴:“我,我胡说的。我感觉啊,每一根凶简都伴随着凶案,是不是这些凶简就位之后,就一定需要血案去激活,完成了七桩之后,就好像‘嘀’的一声,灯就亮了。如果所有的凶简都对应完成了七桩,就嘀嘀嘀,所有的灯都亮了。”

她语无伦次的,说完了,脸也红的跟火烧似的,觉得自己说的不成章法,一定会被他们笑的。

但怪了,谁也没笑。

过了一会,罗韧才说:“这话没错。”

神棍也点头:“尹二马留下的书信里,有‘七星长亮’这种话,是不是指的就是,凶简就位,对应的星就会亮,而不断发生凶案,七星就会‘长亮’,这个时候要把七把钥匙……”

他看向手边把玩的木件:“要把七把钥匙,驰送观四牌楼,是要去找人阻止这件事……”

罗韧突然间就把所有事都联系起来了:“万烽火探听到的,猎豹祖上的那个镇子,说是七人塘的案子犯下之后不久,镇子上就来了四五个外地人,把她的先祖给揪了出来,那四五个外地人……”

神棍抢话:“就是观四牌楼派出来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屋子里流转。

是的,神棍起初的猜测没有错,所有事情都是有关联的。

尹二马的角­色­像一个先头的暗哨,他负责观察,当凶简杂乱无章的转移时,八卦观星台的水面不会有异动,而一旦七根凶简就位,七星就会“始亮”,而如果无人­干­涉,就会“长亮”。

当这一危险的时刻出现时,他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把那七把钥匙,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而观四牌楼里,必然安排了一个人,等着接收钥匙,钥匙开启的,或许是秘密,或许是方法,再然后,会有人被派出来,奔赴各地,去收伏凶简。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但是一直在暗处运转着的,早已设计好的,环。

罗韧喃喃:“观四牌楼的主人是梅花九娘,她要把衣钵传给木代,师门里的秘密,连郑明山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让木代去见她……”

“木代,是观四牌楼的传人。”

如果梅花九娘那一晚的传承进行的足够顺利,木代已经掌握了一些秘密,现在,钥匙在他们这里,待开启的秘密在木代那里,只要双方可以汇合,这一直以来困扰他们的,凶简的由来,或许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木代现在在哪呢?

猎豹和木代面对面的站着。

她讳莫如深地看她,像是看镜子里的自己。

一样的穿着,黑­色­的皮衣,中跟的皮靴,她甚至惊讶的发现,自己和木代的身量和身材都相似。

那个专门请来的,做特效模妆的女人,在帮木代梳拢头发,猎豹惊叹于特效化妆的魔力,上帝造人,用血­肉­骨节塑形,人却有堪比上帝的巧手,把既定的面貌一再改变,不管是用刀,还是用贴合的合适材料。

猎豹拿了张罗韧的照片,缓缓举到木代面前。

她下意识的皱眉,微动作和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厌恶。

猎豹说:“还是有点不像啊。”

她顺手从茶几的冰桶里抓起一把冰锥,向着木代的右眼直直刺了过去,然后忽然停下,那个帮木代梳理头发的人吓的尖叫,瑟缩着避到一旁,锥尖几乎戳到木代的眼睛,她没有眨眼,脸­色­还是平静,清澈的眼睛像一湖净水,映出冰锥的倒影来。

猎豹笑着自言自语:“不好,万一他识破你,你还是要跟他打的,瞎了一只眼,战斗力会打折扣的。”

咣当一声,她又把冰锥掷回冰桶里。

问木代:“我是谁?”

她答的恭敬:“主人。”

“罗韧是谁?”

她的眸子里煞气涌现:“敌人。”

猎豹微笑,忽然凑近她,压低声音:“那五根星简具体藏在哪里?”

她的脸上都是歉意:“我真的不知道,是罗韧藏起来的。”

☆、189|第②⑨章

青木很晚才回来。

他不想惊动罗韧,动作很轻地回房,推开门,揿亮屋里的灯。

灯光亮起的刹那,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人影,青木心头一凛,下意识伸手向后腰,动作进行到一半,又硬生生刹住。

那是坐在房间里的罗韧。

青木皱了下眉头:“罗,你还没睡。”

他没有问罗韧为什么会在这里,镇定自若的进屋,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个一次­性­水杯,走到饮水机前取水。

泠泠水声里,罗韧问他:“你去哪儿了?”

青木直起腰,一边喝水一边绕开罗韧:“一点私事。”

“什么私事?”

“都说了是私事……”

青木话还没完,罗韧突然身形暴起,伸臂探向他后腰,青木毫不客气,连水带杯泼向罗韧面门,罗韧侧身避过,一个横腿直扫掀翻青木,与此同时直扑过去,迅速掀开青木衣服后面,从他后腰拔出一把枪来——还未及看种类型号,青木已然翻身坐起,一脚把他踹开,那把枪也随之脱手,在地上滑出去老远。

罗韧躺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他掀开衣服去看,果然撑动伤口,绷带几处都有血迹渗出。

青木又是担心又是恼怒,狠狠朝他唾一口:“疼死活该!”

罗韧大笑,躺回地面,夸他:“中国话说的不错。”

刚刚那么一番急斗,青木也气喘的厉害,懒得去捡枪,一ρi股坐在罗韧身边,泼翻的水杯就在脚边,杯底还残留了一些水,青木捡起来仰头喝了,又把水杯揉成一团。

罗韧示意了一下那把枪:“那就是你的私事?哪里搞来的?”

青木答非所问:“她玩游戏,我不玩,我跟她有仇,我想她死。”

“我跟她也有仇。”

“我是日本人,我无所谓。我杀了她,跟你们没有关系。中国警察,国际刑警,要来抓,就来抓我好了。”

“那由纪子呢?”

青木沉默了一下,忽然双目血红:“九条命,罗,九条命!”

罗韧坐起来,面­色­几近狰狞:“我知道,所以我不愿意再给她多赔任何一条!”

他指自己:“要赔也是我赔,我要你们所有人全身而退。青木,九个兄弟是我带走的,要赎罪,还轮不到你!”

青木盯着罗韧,胸膛起伏的厉害。

罗韧忽然笑起来,说:“青木,咱们说好了,这一次,不准你拼命。”

“我弥补不了什么了,死人不可能活转过来,我那时候的兄弟,也只剩下你了。你回去,跟由纪子求婚,好好过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孙满堂,活到牙都掉光了——这样的话,不管到时候我活着还是死了,我都多点欣慰。”

他握起拳头,送到青木面前:“来,答应的话,碰个拳。”

青木不­干­,低着头,牙关咬的死紧。

罗韧说:“不碰吗?我有的是耐心。”

青木抬起头,看到罗韧在笑,只是,那笑容似乎越来越模糊,一股晕眩之意涌上颅顶,青木想说什么,只张了张嘴,来不及说话,就一头栽倒在地。

罗韧没去扶他,他脸上带着笑,缓缓放下伸出的拳头,说:“我早就知道,光凭灌酒,是放不倒你们的。”

他看着青木喝下了那杯水,又寻衅跟他打了一架——适当的剧烈运动有助于药效的加速发挥,一切,都拿捏的刚刚好。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当年,他本不该,带任何人去的。

罗韧拍了拍伏在地上的青木的肩膀,又交代了他一次:“回去跟由纪子求婚,好好过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孙满堂,做个哪怕牙齿掉光了,都还能跟人打架的老头。”

他疲惫的,撑着地站起来,捡起那把枪,然后关了灯,在黑暗里,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小时之前,罗韧收到了猎豹打来的电话。

——“罗,我们该见面了。”

——“一个人来,开着你的车子,到古城南门的十字路口,等我电话。”

回到房间,揿亮灯,灯光下,屋子的正中,站着一个人。

郑明山。

罗韧对着他笑笑:“来啦,挺快的。”

说完了,倒转那把枪的枪口,递了过去。

郑明山接过了看,拆卸枪管和弹匣:“超微型冲锋枪,配子弹,枪口附近声响可降至80分贝以下,黑格勒科赫公司原产,改装过,类似沙漠杀手乌齐枪。”

罗韧拆开绷带:“大师兄很懂。”

郑明山冷眼看他用军用粘合剂封住伤口:“留下自己的兄弟藏起来,反而跟我合作?”

罗韧答得平静:“在菲律宾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剩这一个了,大师兄让我留一个吧,这样的话,死去的兄弟们在地下也心安。”

郑明山没有说话,罗韧的意思他懂,很久以前,他出危险任务时,也会跟兄弟们说:大家伙不能全死,一定得留一个,往后后,给咱们上坟、烧纸、送烟,还有过好日子,都靠这一个的念想啦。

罗韧吁一口气,腹部绷住,重新包扎伤口。

郑明山开口:“我小师妹不能死。”

“我懂。”

“为了我师父,猎豹必须血债血偿。”

罗韧笑:“猎豹也是我的目标,必要的话,我跟她一起死。放走了她,我身边的人永远不会安全。”

他呼气、吸气,测试包扎的妨碍度,然后从药瓶里倒出胶囊药丸。

郑明山皱了皱眉头,没忍住:“药物肌理和神经­性­兴奋剂不要经常吃,杀人一万,自损八千。”

“只这一次。”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到洗手间,拧开龙头,冷水激脸,郑明山抱着手臂,倚在门口看他:“我联系上朋友了。”

“国际刑警那边的消息是,没有针对猎豹的任何抓捕和通缉,因为一年多以前,内部消息显示:此人不再具备行为能力,对他人和社会不构成任何威胁。”

懂,她受过致命­性­伤害,但凶简让她东山再起。

罗韧沉吟了一下:“所以他们不会帮忙?”

“指望不上。就算愿意私下援助,时间也来不及。”说话间,他递过来一个gps定位微型追踪器,“另一个朋友倒是可以远程在线援助,你出发之后,带上这个,他会帮我确认位置。”

罗韧接过来,想了想,缓缓摇头:“光靠这个不行,猎豹很小心,类似的电子件,我怕是带不进去。到时候,咱们可能得靠最笨的方法——请你的朋友设法黑入沿路所有的联网城市摄像头。”

郑明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还有就是……猎豹是带了手下的,我觉得,多带点人手,方便行事。”

罗韧盯住郑明山,一字一顿:“不行。”

“这个你说了不算,师父被绑架了,他做小徒弟的,不应该做点什么?每天嚷嚷着姐妹情深的,不应该做点什么……”

话没说完,罗韧已经冲上来,一把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不行。”

郑明山被勒的有点透不过气:“来来,先松开。”

罗韧齿缝里迸出话来:“郑明山,我跟你合作,是因为你是木代大师兄,我去救她,没资格绕过你。但红砂、一万三、曹胖胖,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连枪都没见过,你没权力把他们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郑明山想了一下,说:“行吧。”

又不耐烦地推他手:“松开松开,勒死了都。”

罗韧松开他衣领,最后交代:“猎豹这个人很狡猾,我不敢肯定她会不会真的露面。整个过程,咱们也没法互通讯息,一靠见机行事,二靠……老天给运气。”

他似乎很多话想说,但又忽然卡壳,末了笑了一下,转身下楼。

郑明山目送他背影,忽然叫他:“哎,不去跟隔壁……告个别?”

罗韧脚步不停,也没说话。

郑明山想了想,又叫他:“哎,罗韧,如果你和我小师妹都活着回来,我会考虑把她嫁给你。”

走到楼下的罗韧忽然停住,然后抬头看他。

郑明山正趴在栏杆上,身后亮着屋里映出来的灯光,低头看着他,说:“我觉得男人吧,能不离、不弃,明知有危险还为了她上,就足够了。你看,我对男人的要求,从来都不高的。”

罗韧哈哈大笑。

发动车子时,少有的,也同时开启了车顶的狩猎灯,强光在黑暗中打出去,照出一条亮的炫目的路来。

曹严华打着呵欠,脚边蹲着曹解放。

往常,曹解放都是在楼梯下头自个儿的“豪宅”睡的,但今儿个被神棍那一弹弓打的痴痴呆呆,曹严华不放心,睡觉的时候把它搁床边了,郑明山喊门的时候,他睡眼惺忪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低头一看,曹解放也迷迷瞪瞪梦游一样跟着他。

大家伙在聚散随缘的大堂里围坐了一圈,除了他,被叫起来的还有一万三、炎红砂、神棍,每个人都是睡眼迷瞪,脑袋点巴的比曹解放还像­鸡­。

这啥意思啊,半夜三更的,开会啊?

郑明山笑了笑,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翻转了给他们看,屏幕上的画面,像素不是很清楚,像摄像头的街景,十字路口处,停了一辆悍马。

曹严华先认出来:“这不是我小罗哥的车吗?”

郑明山嗯了一声,开始从头讲起。

曹严华的睡意就在郑明山的讲述里消失的无影无踪,渐至毛骨悚然。

郑明山的最后一句话是:“所以,罗韧不让你们去。”

曹严华脑袋轰轰的,觉得血管里的血都烧起来了:“我要去!那是他女朋友,可也是我小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跟我小师父证都没领,要论亲疏关系,我比他还近呢。”

炎红砂想了想,眼圈泛红,说:“大师兄,罗韧这情,我们是领的。危险是真危险,这种场合,你们比我们专业。但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干­坐着啊。说句实在话,你们不会总都枪来枪去的,真到了拼拳脚的时候,我在边上,使­阴­招都能帮得上忙呢。”

神棍居然很兴奋:“就是就是,我可以躲在边上,发暗器啊!”

郑明山笑起来,说:“就是这话。我不是想让你们去冒险,但我跟罗韧不一样,这些年,要不是有我的兄弟前后策应,我早不知道死在哪了。我喜欢别人帮忙,越多越好。没有一根钉子是废的,没有一个人是没用的——多带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力,关键时刻,跑个腿、报个警、吼一嗓子都是好的。”

曹严华点头:“就是就是,带我和红砂去。神先生和一万三就留在这儿,当后勤好了。”

一万三不­干­了:“凭什么留我啊?”

“你又不能打,打起来又不能跑,带了有什么用?”

说着又看神棍:“神先生,不是我说你,你那暗器的准头,没准猎豹还没动手我们先被你消灭了。而且……有些事,总得有人张罗的。”

他话里有话,指的是凶简的秘密,总得留个能主事的人。

一万三气的不行,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动,先不说,预计临门一脚再放杀手锏。

就在这个时候,炎红砂忽然紧张地咦了一声,急指电脑屏幕:“快看!”

画面上,有一辆车对向驶来,就停在罗韧车边,罗韧下车了,有两个人手持类似安检检查仪器的东西对他上下扫描了一遍,从他衣服上拽下了什么。

郑明山心里骂:妈的。

罗韧的顾虑果然没错,什么通讯设备、电子件,都是别想带进去的。

然后,罗韧被带上了那辆车,开走了。

郑明山­精­神骤然紧张,看曹严华和炎红砂:“那就这样定了,我现在出去搞车,你们马上收拾,带上自己最趁手和利索的家伙,记着,可能要打场硬仗。”

他迅速离开,曹严华和炎红砂无端心慌,快速而又尽量轻声的回房,曹严华一走,曹解放就跟着了,惜乎曹严华跑的快,曹解放跟的慢吞吞的,才跟到一半,曹严华已经折返了,曹解放又慢吞吞的转向,跟着他回来。

他额上汗津津的,拿了开锁的工具包,一万三鼻子里哼一声,说:“哈,哈。”

言下之意是,这玩意,能用上个毛。

炎红砂也下来了,拎着一圈特制的绳子,她也不知道什么叫“最趁手、利索”,从小,炎老头就训练她下井,她在绳子上有功夫,这绳子的韧­性­和抗磨度都是顶尖的——谁知道会遇到怎么个状况呢?带上吧,没错的。

门外传来车声,郑明山不知道从哪搞了辆白­色­小金杯来,曹严华和炎红砂慌慌张张上车,车门尚未关严,一万三忽然慢条斯理来了句:“你们确定,这一趟用不着我的血吗?”

郑明山听不明白,曹严华和炎红砂却是心里透亮:猎豹的身上有凶简,万一最终对付时,又要用到五个人的血呢?

一时间来不及去找什么针管,曹严华又把门打开:“上车上车。”

于是,大门口只剩下了神棍和曹解放,一人,一­鸡­。

神棍低头看了一眼曹解放,曹解放也看了眼神棍,就在这么无言的对视当中,车子发动了。

这蓦然发动的声音忽然间惊着了曹解放,它如同大梦初醒,浑身的毛噌一声奓起,脖子一仰,一声嘹亮的:“呵……哆……啰……”

再然后,它翅膀乱扑,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扑将出去,又像是出膛的炮弹,好巧不巧,一头从开着的车窗里撞了进去,恰似愤怒的小鸟,在不大的车厢里一阵乱飞乱撞。

­鸡­毛飘飘悠悠落下。

卧房里,睡的半醒的张叔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拽着被子蒙住脑袋,含糊不清叨叨:“破­鸡­,又叫……改天煮了……”

一万三淡定地从脑门上拿掉一根­鸡­毛,说:“行了,带上吧。”

是他们考虑不周,曹解放当然是宁死也不跟神棍这个打­鸡­又嗜爱肯德基的终结者待在一起的。

车子驶将出去,一万三抱着电脑,紧张地查看监控变换的画面,还没来得及定神,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他一头撞到了车前椅背上。

一万三痛的怒喝:“又怎么了?”

郑明山踩着刹车,透过前档玻璃,看不远处摔倒在地的青木。

那杯水泼了大半,剂量也少了大半,他比预计的醒来时间要早很多,脑子昏沉沉的,只记得有事要做,拼命挣扎着爬起来,咕噜噜灌了一肚子凉水,又浇自己一个满头满身凉,然后跌跌撞撞地出来。

炎红砂小声说了句:“是那个日本人。”

郑明山嗯了一声:“要带上吗?”

每个人都盯着在地上试图爬起来的青木看。

静默中,曹严华说了句:“带上吧,我太师父说,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恰好遇上什么人,都是一种缘法。”

☆、190|第③?0章

上了车子,罗韧被人挟持着坐后排,带上眼罩。

他并不紧张,问:“那我的车怎么办?”

边上的人嗤笑一声:“有命回来再­操­心你的车吧。”

那可是辆好车,也没来得及锁,那么大喇喇停在十字路口,被交管部门拖走了也就算了,万一遇上个运气爆棚的贼,开了就跑,不知道爱惜,横冲直撞,那可怎么办?

他滑稽似的想起梅花九娘的话来:什么贼,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恰好遇上什么车,都是一种缘法吧。

车子开动了。

横竖看不见,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察车身的颠簸和传自外界的一切动静。

行驶平稳但车速中等,这是在不得不遵守各项规章准则的城区。

提速,类似飙车,车身有漂移,这是上了夜晚但少车的高速路。

车身剧烈颠簸,但速度不减,动摇西晃,如同脱缰野马,远近有狗被惊起吠叫的声音,空气中多了土壤和植被的气息。

罗韧眉头皱起,这必然是进了乡间或者远离城市的郊外,这样的地方,是指望不上什么摄像头追踪了。

真正到了见机行事老天给命的时候。

最后一段路,车速放缓,然后停下,有人拉他下车,没有摘除他眼罩的意思,枪口紧抵他肋下。

罗韧笑笑,很配合。

比起丽江,温度略低,湿度正常,一定远离城市,因为周遭没有城市特有的气味,有人压低声音对话,蹩脚的英语,在说:车子开走,留在这里太显眼。

于是车子驶离,隐约的,罗韧听到开关大门的声音,像是大的厂区厂房门口的那种特制大拉门。

周围还剩下……三个人。

都是小喽啰,没有猎豹。

人数符合预期,中国不是菲律宾,猎豹可以在棉兰横行,却不能在境内放肆,她带进来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更何况,还分了一些在外地,寻找第七根凶简。

继续被人带着走,又是沉重的开关门声,周遭蓦地一暗,咳嗽的时候,有回声。

一定是很大的空间,厂房?

再走了一段,停下,有人上来搜他的身,从他后腰处拔出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罗韧还以为是要被没收,居然没有,那人把匕首交到他手里,粗暴呼喝了句:“进去。”

说话间,重重推了他一下,罗韧踉跄了两步,站定身子。

脚步声远去了,鼻端有铁锈和朽烂的气息,周围那么安静,静到能察觉尘埃的落下。

罗韧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摘眼罩。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高处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几盏强光大灯同时打开,各个方位,照的都是一处,像舞台上专门追着主角去打的聚光灯,雪亮的光线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罗韧伸手遮在脸前,适应了片刻,然后抬头环顾周遭。

是巨大的废弃的厂房,生产线和机器已经抬走,空间空旷,高处却有沿着墙壁环匝一圈的铁丝网板架设的走道和楼梯,每隔一段,有很小的通气的窗子,像嵌在墙壁上的眼睛。

那几个人,都走的远远的,贴墙站在暗影里,一动不动。

再看自己站的地方,四根大的打进地下的四五米高的钢桩,顶上和四面都包上链网,角落处开了门——他其实等于是,站在一个铁笼子里。

罗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轻笑起来。

虽然并不十分相似,但这场景,太熟悉了。

打黑拳,打死拳,而且,是死拳中,最激烈和残忍的一种,围笼死拳。

类似古罗马的角斗比赛,两个人进场,笼子锁上,必须死一个,才能开笼。

如果不忍心下狠手,那么好,笼子不会打开,也不会有人送饭送水,活活饿死在里头,也是可能的。

围笼死拳,哪怕在菲律宾,乃至整个东南亚都不常见。

罗韧大笑,看向高处:“这么想看我打拳吗?挑战的是谁,又是泰国的那个拳王休曼吗?很久不见了,我也挺想他的。”

没有回答,高处的走廊上静静悄悄,光弧涤荡在半空里,那几个人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沉默。

然后,他的身后,传来渐渐清晰的脚步声。

罗韧回头,看到猎豹。

他的表情从惊诧到冷笑:“你吗?很好。”

她的手里,也有一把锃亮的匕首,很小巧不到,说是匕首不大确切,罗韧认出那是在大马和印尼常用的蛇形刀,刀身有4到5处弯波,曲线如蛇,刀柄处伸出有锯齿的三角,用以在近身搏斗中卡死对方的武器。

围笼死拳,冷兵器,两个只能活一个。

很好,就该这样,这是他最理想的复仇舞台,不要用枪,一颗生冷的子弹打过去,不痛不痒,安抚不了亡魂,最好是冷兵器,坚硬、残忍,破开皮­肉­,饮你的血。

罗韧长吁一口气。

“木代呢?”

她不回答,眼神冷漠,面无表情,一步步的走进来,转身关门、落锁,然后手一扬,那把开锁的钥匙从链网的孔洞中飞出去,又落在地上,发出金属质地特有的声响。

“木代呢?”

她还是不回答,蛇形刀在手上转了个刀花,刀柄是镶金的,映衬着银晃晃的刀身。

罗韧笑:“怎么,不说两句吗?”

猎豹的眼睛里戾气骤起,突然间前冲两步,罗韧迅速后退,满心以为她是直取,谁知道她冲势未绝,忽然斜身踩上链网,身子扬起两米多高,然后居高临下,刀锋斜指,向着罗韧脖颈处Сhā入下来。

罗韧猱身避开,与此同时迅速转身,两手一左一右,各掰住她肩膀,向着地上狠狠掷去。

她动作极快,后背甫一接地,旋即跃起,身子一个半空翻转,借势将匕首Сhā向罗韧小腹,罗韧毫不留情,一脚正踹在她胯骨,把她整个人踹飞撞到链网之上,但她借力卸力极好,一手拉住链网,身子往上急滚,再一个猛蹬翻转,两脚稳稳蹬住网身,一手紧抓顶上的链网,竟像个可以飞檐走壁的蜘蛛人样。

罗韧脑子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猎豹的轻身功夫可真好啊。

高手过招,即便只是一个回合,已然神经紧绷,好在根据时间推算,兴奋剂已经起作用,他不觉得累,伤口没有知觉,反而极其亢奋。

第二回合。

猎豹居高临下,又是携劲力飞扑,罗韧后撤一步,手中匕首狠狠挥出,半空之中,她居然躬身避过匕首锋刃,长臂一伸,搭上他肩头,整个人如同一只灵猿般,从他腋下穿过,一手控住他胳膊,一只手持蛇形刀,向着他咽喉直撸过去。

罗韧变招也快,向后便倒,若是寻常刀刃,自是伤他不到,但蛇形刀刀身起伏,有一道弯刃,还是将他的脖颈处拉出一道浅浅口子来。

罗韧怒极,倒地之后一个挪起,两腿绞住她小腿,向着侧面狠翻,觑着她倒地之际,匕首直刺过去,猎豹避之不及,身子刚刚侧过,匕首便自她锁骨处直豁而下。

猎豹一声痛呼,一脚蹬在他腹部,借力滑脱出去,罗韧竟不觉得疼,持着匕首站起来。

那一头,猎豹也抓住链网站起身来。

她伤口比罗韧深,鲜血淋漓滴在地上,像小朵绽开的嫣红的花。

真奇怪,蛇形刀的刀柄处有伸出的三角,三角处有锯齿,是用来保护手腕的,而且近身搏斗时,方便卡死对方的匕首。

她刚刚,为什么不用蛇形刀呢?好像是并不清楚这刀有这样的功能。

有飘渺的疑惑,半天的云一样从脑海掠过。

不过,不及去想了,第三个回合开始了。

这一次,是对冲。

说不清是谁攻谁守,只记得冲到一处时,罗韧突然心念急转,错步闪身到她身后,一手摁住她肩膀,另一手钳她咽喉,她双手迅速抓住罗韧胳膊,一个大力下拽,想把他拽个过肩翻,中途知道自己力气不够,一脚蹬住边上链网,身子上扬,蹬蹬蹬连上三步,似是想从这钳制中脱身,罗韧早料到她意图,几乎是有样学样,与她前后脚蹬住链网,然后半身翻转,借着自身重量,将她狠狠压跌在地上。

半空跌落,几乎能听到她骨架和地面碰撞的闷响。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罗韧再无犹疑,一只手握住她两手手腕,膝盖狠狠压住她腿,另一手一翻,匕首的锋刃便压到她喉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罗韧咬牙,狠狠剜视她几秒,脑海中过电影般。

——塔莎娇憨的,红着小脸,忸怩道:“我是爹地的小女儿,国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孩子的。”

——尤瑞斯在水里兴奋地扑腾着,说:“罗,我是一条黑鱼,在中国,黑鱼很珍贵吧?”

——青木对着他大吼:“九条命!罗!九条命!”

罗韧的眼前一片模糊,他握紧手中的匕首,手上一沉……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身下的猎豹,那只没有被眼罩罩住的眼睛,缓慢地,流出了眼泪。

她竟然哭了。

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罗韧浑身发抖,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微凉的晚上,树林,木代的泪水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他喉结滚了一下,下一秒,几乎不受控般,一把扯掉了她的眼罩。

看到她的另一只眼睛,含着泪,清澈,而又明亮。

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巨大的恐惧、后怕,裹挟着狂喜,罗韧双手颤抖,胡乱地探向她脖颈、耳后,她脸上­精­妙地贴合着什么,那是取模米分倒出的脸部模具,他拭到贴合处,狠狠往外扯开……

有低沉的、女人鬼魅般的冷笑声,经由话筒和音响效果,在厂房空旷的上空盘旋,辨不清方位和来处。

那个声音说:“杀了他。”

话音刚落,身下的木代眼神蓦地凌厉,伸出手臂,狠狠扼向罗韧的喉咙。

罗韧翻身撤开,再起身时,她已经站起来了,伸手慢慢理过头发,另一只手里,握着那把蛇形刀。

“木代?”

她不回答,蛇形刀在手里转了个刀花。

☆、尾声

罗韧知道,这架,打不下去了。

那是木代。

他的武器是匕首,锋利无匹,在皮肤之上轻轻一撩就能见血,她身上的伤口还在冒血,他做不到拿刀子对着她。

除此之外呢?

他擅长近身格斗,每一招下手都重,之前的过招,如果不是木代躲的够快够巧,残了也是有的——现在,让他的拳头往哪处招呼?她那么纤细、用青木的话说,细伶伶风一吹就倒。

罗韧想笑,笑不出来,手一松,匕首就落到地上。

与他不同,木代的所有思绪和意识似乎都被那句“杀了他”牵引,眼神冷漠而没有焦点,好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她盯着他,攥紧蛇形刀,猱身扑上。

罗韧左支右绌,处处受制,承她拳脚,也受她刀锋,拳脚还好,木代的力气不算大,但刀锋无眼,只要进­肉­就会见血,最最凶险的一次,他一记重拳到了她肋骨处,硬生生滑开——肋骨之下保护的,是全身最重要的脏器,万一勒骨折断Сhā进内脏怎么办?身娇体弱的小丫头,她受不了的。

她却不管,借着这滑脱之势绕开,反手向着他后背就是一刀,从左肩斜下,直豁了整个后背。

罗韧痛的眼前发虚,恍惚中,看到木代蹬蹬蹬踩住链网,飞檐走壁样直上,然后身子倒转,膝盖猛弯,向着他直撞过来。

这一撞几不曾翻江倒海,她的膝部顶撞他左右胸腔,罗韧胸中气血翻滚,几乎是被她压翻在地,模糊中,看到她蛇形刀高高扬起,向着他胸口斩落。

罗韧意识飘渺,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到高处。

那里,原本是没有人的,但是现在,他突然看到了黑洞洞乌漆漆的枪口。

电光火石间,罗韧忽然反应过来。

猎豹要杀木代。

她对他的折磨还要延续很久很久,但木代于她,本就是累赘,如今走到这设计好的一步,她要他们相杀的目的已经达到,游戏的Gao潮她已经欣赏,所有的包袱已经抖开,木代已经没有用了。

罗韧眸子骤然收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抱住木代,翻身压在身下,冰凉的刀锋刺入左胸,与此同时,“嗒”的一声,有子弹自他后颈下方­射­入,对穿,去势不绝,凿进地下。

有那么一两秒,意识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再然后,声响、气味、触觉慢慢回归,血腥气像汹涌的海浪把他包围,高处传来蹬蹬蹬的急下的脚步声,猎豹终于出现了吗?

他只看着身下的木代,嘶哑着声音,带着笑。

说:“木代,你看,你那么想杀我,可我始终,都舍不得你死。”

又问她:“小口袋,你认得出我吗?”

木代狠狠把他推搡到边上。

罗韧倒在地上,伤口处的鲜血如同热流涌出,他用手去堵,眼前渐渐弥开血雾,模糊中,看到木代翻身站起。

梅花九娘调教的好徒弟,身姿利落,无可指摘。

木代提刀上前,远处,猎豹怒喝:“先住手。”

于是她住手,停在原地不动。

他的姑娘,跟他的小女儿一样,现在,只听猎豹的话。

罗韧笑着咳嗽,血沫从口中翻出,按住伤口的指腹下,有极细的链子。

那是他送给木代的、又被猎豹送还的口哨,已经浸透了血,白­色­的珍珠,裹着血衣。

罗韧攥住口哨,慢慢送到­唇­边,意识像流水一样倾覆开去。

那一晚,猎豹说他的话没有错,他从未输过,却在她那里折戟沉沙,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从心底里,他其实惧怕猎豹——她逐一拿走了他生命里最珍视的东西,一次,又一次。

罗韧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颤动着,缓慢的,攥住了身侧遗落的匕首。

猎豹向这里走来了,她不会错过他弥留的时间,她会亲眼审视他这头拔掉了猎牙的兽。

那是他救木代的最后机会。

罗韧微笑,血在身后蕴开,木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像是回到了在菲律宾时常做的那个梦里,他的姑娘,披荆斩棘为他而来,可突然,又从他的怀中惊起,越走越远。

最终,他也没留住任何人。

——罗小刀,你要是想我的话,就吹响口哨。

吹什么呢?

——“给你吹个好听的。”

——“世上独一家,青木和尤瑞斯他们想学,永远学不会。”

——“我早就打定主意了,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你想知道,以后问你儿子去。”

细细的音律,像微颤在充满血腥味空气里的一道波线,又像一缕最细弱的希望,一音三转。

宁静,平和,穿缀起他和她的每一帧片段,回溯到最最初时,两人确认关系的那一刻。

——“过十二点了,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高处,窗外的夜­色­似乎要化开了,黎明将至。

始于午夜,终于晨曦。

小口袋,以后这世上,就没人吹口哨给你听了。

……

猎豹打开锁。

她听见哨声了,开锁的时候,手下稍微迟疑了一下。

吹响口哨,总像一个无从摩挲的谶语。

她用口哨试探过木代,不管怎样的吹法,短促或悠长,她都没有反应。

罗韧的哨声,在她听来,无甚不同,她狐疑的目光扫过木代的脸,她还是那样站着,眸光没有焦点,手里的蛇形刀,泛着清冷的光泽。

很好。

猎豹打开锁进来,绕着罗韧,慢慢地转了一圈,再一圈。

然后,面上忽然露出狰狞,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匕首,然后伏下身去,慢慢凑近他耳边。

罗韧的胸膛起伏的厉害,身体开始出现时不时的痉挛。

猎豹跟他说话。

“罗,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给自己留了后招,你的后招就是这把刀吗?想和我同归于尽,最后一搏?”

“你知道我的后招是什么吗?”

“你给你的小美人儿挡了枪,你以为,我是想杀了她吗?你真不了解我,罗,一颗子弹结束一个人,多么无趣。”

她的声音低的像耳语:“我喂她吃了一粒巧克力豆,罗,你要上路了,我让你看最美的礼花绽放。”

罗韧额上青筋暴起,眼睛瞬间充血。

在菲律宾时,“巧克力豆”是他们对微型炸弹的戏称,杀伤范围不算很大,但进入人的体内,足以把腹部炸的四分五裂。

这叫“礼花绽放”。

罗韧嘶吼一声,奋尽全身力气,想去扼猎豹喉咙,猎豹扬声大笑,伸手去掏起爆器。

就在这个时候,伫立一旁的木代,忽然猛冲过来,没给猎豹任何反应时间,一手搂住她头,另一手的蛇形刀向着她咽喉刺落,猎豹反应极快,往后急仰,刀尖从胸上划过血道,四围枪声骤起,夹杂着英语和土语的“小心!”。

突突声响,击在链网上的子弹爆出金石火光,有些打在地上,击的水泥屑乱飞,木代抱头就地滚翻到罗韧身边,急趴到他身上,叫他:“罗小刀!罗小刀!”

罗韧瞳孔放大,身后浸着血泊,竟像是没有生命迹象了。

木代失声痛哭,伸手去堵他血口,吼他:“罗小刀,你醒醒啊。”

高处响起枪声。

猎豹心中一凛:如果没记错的话,高处她并没有安排人手。

这里,需要回头从郑明山那里说起。

五人、一­鸡­、一车,缓缓驶出古城。

一万三抱着电脑,紧张地看屏幕上摄像头的迅速切换,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额上开始冒汗,愈发觉得一车人像是临时搭起的草头班子,不靠谱。

不敢立刻追上去,怕打草惊蛇,车子一路匀速,行进到某一段时,一万三忽然失声叫了句:“车子没了!”

是没了,从画面上消失了。

郑明山看了他一眼:“不是没了,是没摄像头了,最后出现的路口是哪?”

一万三赶紧切换画面放大了看,隐约辨认出路牌,赶紧循迹搜索:“从江湾道那开始,就出城了!”

如果出城的话,那地头可就大了,没有现代科技佐助,天南地北,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但是追的话,又可能打草惊蛇,全盘坏了事。

除了还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处挣扎的青木,三个人、一只­鸡­,都看向郑明山。

郑明山牙一咬:“妈的,追!”

郑明山的字典里,是没有纠结或者挣扎这样的字眼的,他也说不准这­性­格好还是不好:举棋不定吗?那就选一个,管它三七二十一,心里想捡哪个就是哪个。

于是开足马力,冲过那个没有摄像头的街口。

路开始颠颠簸簸,这里地形的复杂超过郑明山的想象,岔道极多,有些土路路段他还能凭借新鲜的车辙确定走向,而水泥路段就完全看不出端倪来,三来两去的,郑明山也失去了耐­性­,狠狠一踩刹车,破口骂了句脏话。

就在这个时候,曹严华指着电脑屏幕大叫:“车!车!又有了。”

又有了?郑明山心中一凛,抢过了电脑来看。

不是先前的路口,出现在另一个路口,地图定位来看,离的不远。

放大了看,虽然看不清,但模糊着可以辨出,车里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人。

在行话里,这叫“卸货了”,把货卸在某个地方了。

曹严华慌慌的:“怎么办?地方这么大,谁知道他把我小罗哥扔哪去了……”

话还没说完,身子一个趔趄,郑明山已经掉转车头:“截他!”

有监控的帮忙,加上郑明山不要命的车技,一路横冲直撞,车里人人变­色­,最终在一个岔路口,漂移着横过车身挡在那辆车前头。

一万三只觉得肚子里晃荡的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恢复过来,郑明山已经带着曹严华下了车,一万三眼角余光觑到郑明山一把拉开车门,把司机拽下来,上脚就踢。

太粗暴了!

一万三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向着外头提醒:“大师兄,有摄像头,往右转点,别被拍到了!”

坐回座位,炎红砂正瞪着他,一万三脖子一梗:“咋了?”

炎红砂说:“­干­的聪明呗。”

车子外头,那司机被打的求饶声不断,曹严华撸着袖子,像个跟风的狗腿子,瞅空就上去踹一脚,曹解放脖子伸出窗口,眼睛滴溜溜瞪的溜圆,滑稽似的随着拳起脚落而一惊一乍。

过了会,大概是问出什么了,一万三看到郑明山手刀在那人颈后重重一切,那人就瘫过去了。

车子重新发动,一万三趴着车窗看身后横着的车子和车边倒着的人:“大师兄,咱就这么着把人撂路上了?”

“嗯。”

一万三居然觉得兴奋,和罗韧的谨慎小心不同,郑明山走在不管不顾的极端,如果拍大片的话,他一定是那种为了拯救世界炸了大半个地球留下一堆烂摊子的孤胆英雄。

路上,郑明山给他们交代。

——“这条路往西,在一个废弃的厂子里,主厂房。”

——“加上猎豹,那头有四个人,都有枪。”

——“咱们分成两个梯队,曹严华和红砂跟着我,记住,听我指挥,没有吩咐的话,只能在我后面,我是带你们来帮忙的,不是要你们命的。”

——“一万三,你在车里看着青木。想办法把他弄清醒,这种场合,他比你们管用。”

……

车子停下,黑魆魆的厂房伫立在渐渐融入曙­色­的夜幕里,郑明山第一个下车,回头时,炎红砂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塑料袋张开,一万三正拿着刀子,胳膊上划开一道,一边痛的龇牙咧嘴,一边拼命地往袋子里挤血。

炎红砂催他:“多挤点,没准用得上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郑明山焦躁:“还不走!”

炎红砂吓的一个激灵,袋口拧扣了装进兜里,小跑着下车。

一万三有点羡慕,扒着车窗口看炎红砂和曹严华在郑明山的带领下翻过厂区的大铁门,向着大院中央的厂房疾步过去。

有功夫真是好啊,连曹严华这样只会一鳞半爪的,都能被抓来当生力军用。

一万三低下头,看向眼睛翻白,嘴巴里兀自嘟嚷不休的青木,伸手拍他的脸:“喂,喂,你醒醒啊……”

三个人,迅速贴到厂房墙边。

耳朵贴墙去听,似乎有动静,但听不真切。

郑明山抬头去看,看到高处,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小的气窗,大小……

他这身板,估计通不过去,但女孩子身形娇小,红砂应该可以。

郑明山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上去看看。

曹严华和炎红砂会意,两人溜着墙根走,一直到大门边,曹严华试探着伸手推了一下,低声说了句:“里头锁上了。”

炎红砂也压低声音:“能开吗?”

曹严华额头渗汗,半是着急半是害怕紧张,把怀里鼓囊囊的开锁包取出来:“我试试。”

“别发出声音啊。”

那哪能呢,这不是小瞧他专业素质吗,哪个贼撬门的时候,是敲锣打鼓着来的?

曹严华抹一把汗,开锁包摊开,一样样往外取工具。

正试着,突然间,一声闷响,像是枪声。

两人面面相觑,炎红砂脸­色­煞白,颤抖着问他:“是枪吗?”

一颗小石子落在身边,回头一看,是郑明山,招手让他们马上过去。

近前时,他脸­色­铁青,说:“里面情况非常不好。没时间磨叽了,要马上。”

又看炎红砂:“怕死吗?”

炎红砂一颗心跳的厉害,拼命摇头:“不怕。”

“好样的,你打头阵。”

啥?

炎红砂一阵发懵。

郑明山迅速蹲下身子,拿石子在泥地上画了个长方形,正中加了个小方块。

“厂房,长方形,中间有围笼,除了主出口,暂时没有发现别的出口。罗韧和木代在,罗韧中枪。猎豹的手下应该在四边,气窗的位置有遮挡,角度、方位都不适合我开枪。情况非常不好,需要马上行动。”

“曹小胖尽全力开锁,红砂,你从气窗进,尽量小心隐蔽,绳子绑在高处的走道栏杆上,枪给你。”

他拔出枪,很快调整到只扣扳机就能开枪的状态,直接塞给炎红砂:“不需要你瞄准,开枪就行,当然,能放倒一两个最好。锁开为令,荡绳进到厂房上空,朝四面开枪,把所有人注意力吸引到你身上。”

“到时候我从正门进,尽量悄无声音——红砂你要注意了,看到门开,马上甩枪给我。”

炎红砂拿枪的手汗津津的,她点头:“好。”

“借着场内这一瞬间的分心,我开枪点­射­,应该能­干­掉两个,争取放倒三个。”又看曹严华,“到时候马上进来,不管江湖规矩,能一起上就一起上。”

曹严华点头,腿有点发抖,正想小跑着回去开锁,郑明山忽然伸出手,手背向上。

炎红砂先看懂了,手背搭上去,曹严华也搭上去。

每个人的手都发烫。

郑明山说:“没事,不紧张,咱都会活着回来。”

郑明山先上,壁虎游墙他不如木代­精­,但上墙什么的还是可以勉强应付。

到位之后,绳子垂下,把炎红砂给拽上来。

炎红砂紧张的很,嘴­唇­都没了血­色­,郑明山下去之前,拍拍红砂的背,说:“记着,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心里多么着急,都不要冲动,要守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说完了,迅速滑下墙面,炎红砂低头,看到郑明山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她对自己说:“不慌,不紧张,会活着回去的。”

偌大的厂房,焦点都在那个围笼上,聚光灯把亮与暗分的太过分明,竟没人注意到高处的小小窗口,有小小的身影突入。

炎红砂动作尽量轻的,把绳头在栏杆上打结,计算好长度之后,另一头虚缠在腰间,估摸着到时候落地的方位。

木代在围笼里,罗韧躺在地上,身下大滩的血,炎红砂的太阳­茓­突突地跳,勒令自己冷静,死死顶住大门,一遍遍的在心里重复:守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也不知道念叨到第几遍时,厂房内的枪声忽然大作,与此同时,大门悄无声息似的,推开了一条缝隙。

就是这个时候了!

炎红砂握紧枪柄,一个箭步踏上围栏,足下一蹬,枪口端起,毫不犹豫扣下扳机,向着厂房内荡了过去。

☆、【番外】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郑明山疾奔两步,身子半空跃起,稳稳接住炎红砂抛过来的枪,觑准一个枪口已然朝上的喽啰扣动扳机。

百密一疏,他还是忘了交代炎红砂,这枪是冲锋枪,每秒钟的­射­速可以达到十发以上,一把枪的装弹量有限,她在上头自由发挥一气,留给他的“米”实在不多。

不过转念一想,交代了也白搭,新手没有枪感,给她限制的话,反而畏手畏脚施展不开。

放倒了两个,身子堪堪触地,子弹也刚好用尽,郑明山一个鹞子翻身站起,向着剩下的那个急冲,那人的枪口刚朝这转过来,郑明山毫不迟疑,一甩手,手中的冲锋枪旋风镖样砸向那人头顶。

这一掷劲力奇大无比,那人仰后就倒,枪口往半天上打出一梭子弹,郑明山一脚踹向那人胸口,借着这股子蹬力,怒吼一声,扑向从围笼里出来的猎豹。

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猎豹算是以逸待劳,反应也极快,两人错身之间已经过了一招,各自站定时,炎红砂刚刚落地,大门砰的撞响,曹严华也刚刚卯足了劲冲进来。

郑明山吼:“猎豹交给我,你们两个清场,躺下的人,别给他们机会放冷枪。”

是的,得交给他,他虽然没有继承师门衣钵,但入门在先,是梅花九娘收的大弟子,这一趟对决,理当从他开始。

话刚落音,木代哭着叫他:“大师兄,救救罗韧!”

郑明山心中一凛,瞥了一眼围笼内,场景触目惊心,别说是罗韧已经成了个血人,连木代的脸上手上,也几乎全是血了。

郑明山心里清楚,类似的意外或者野外作战受伤,现场的急救合理迅速与否,是一个人后续能否活命的关键。

一个是间接杀死师父的仇人,一个是罗韧……

妈的!郑明山咬牙:死人活不过来,就现在而言,止损他妈的比报仇重要。

他撂下句“尽量拖住她”,迅速奔进围笼。

刚在罗韧身边跪下身子,血腥味几乎是扑面而来,早年时,郑明山见过不少类似的凶险场合,一个人能否活命,实在是扫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见到罗韧情形,他自己心里先凉了半截。

刀伤还好,没有伤及动脉,他厉声吩咐木代:“用你的衣服去摁住伤口,实在不行,拿布头朝里塞,先止住血,还有,另一只手摁住他近心脏,他心脏不跳,你帮他起跳!”

木代脑子里嗡嗡的,含着眼泪点头,用匕首割下自己里衫的大幅,叠起了摁住罗韧伤口。

再看枪伤,一颗心瞬间落到谷底:好像是……伤到动脉了。

郑明山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被木代还有围笼缠斗的场景分心,伸手沿出血伤口朝上,找到搏动的动脉血管,用手掌狠狠将血管压迫在所在部位就近的骨头上止血,另一手单手拿刀,割开衣服,配合着嘴咬扯开,揪成团,摸索到枪洞处,用力塞进去。

这当然不是最合适的方法,他知道应该消毒、应该合理包扎——现在伤口全部暴露,出血不止,感染的风险太大,但这是目前状态下,最粗暴有效头痛医头的法子了。

他的掌心继续按压血管,向木代飞快的吩咐:“要送医院,立刻、马上。”

一抬眼,看到炎红砂和曹严华正拼命缠斗猎豹,心急如焚是真的,又不能松手。

两个人都不是猎豹对手。

只有炎红砂能勉强使出些招式来,曹严华已经不成章法了,只是仗着人胖,能扛揍,要么就拼命抱她腿,要么拼命抱她腰,只撑了片刻,猎豹一记后蹬,一脚把曹严华那么大的块头踹飞了出去,好在曹严华恰恰砸在围笼一面的链网上,缓解了不少冲势。

这一下,只剩下炎红砂对猎豹了,曹严华抹了把嘴上的血,正要冲上去,郑明山厉声吩咐他:“先不管红砂,拿枪!”

曹严华陡然反应过来:也是,这厂房里还有枪的!

他瘸着腿,小跑着奔向最近的枪落处,那一头,猎豹对红砂,真像是猛兽搏兔,只过了两三招,她已经扼住了炎红砂的咽喉,力大无比,竟掐着她脖子把她举离了地。

炎红砂眼睛翻白,伸手想去抓猎豹的脸,怎么都抓不到,木代看的全身发抖,郑明山咬牙命令她:“守你的位置,做你的事!”

这当儿,曹严华已经拿到枪,血红着眼冲过来,对准猎豹后背,嗒嗒嗒就是一梭子。

他没有枪感,不会瞄准,猎豹后背似乎是长了眼睛,只错步动了一下,曹严华那一梭子,全部放了空。

炎红砂呼吸不上来,双腿在半空中痉挛着,忽然想到什么,奋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进兜里掏出一塑料袋的血来,抓在掌心凑近猎豹,狠狠用力一握。

塑料袋迸破,血道四溅,有一道恰喷进猎豹的眼睛里,哧哧白烟腾起,猎豹痛呼一声松开了手,炎红砂趁势给了她一脚,呛咳着连滚带爬,向着围笼这边过来。

要说猎豹,也真是个人物,审时度势,半分都没耽搁,向着大门口疾奔而去。

郑明山心中一阵叹息:看来,这一趟,猎豹是要逃掉了。

影视片里,反派的大boss总是会缠斗到最后一刻,或杀人或被杀,但郑明山的实战经验并非如此:那些棘手的人物,在危险降临的一刻,最常见的举措,其实是迅速撤离——并非狼狈逃跑,而是撤离到安全地带,确保自身安全,再行卷土重来。

恶人害了太多人,往往更加惜命。

曹严华跟在后头又是一梭子,似乎打中了,猎豹的腿上一个趔趄,几乎直跪下来,但又立刻站直,曹严华大喜,再去扣扳机,弹膛已经空了。

猎豹停下,回转头来,盯着围笼内外那一­干­人,­唇­角勾起狰狞的笑容来。

说:“让你们看……礼花绽放。”

……

炎红砂喘着粗气,想追又提不起力气,纳闷地看猎豹变了脸­色­,在身上乱翻了一两秒之后,迅速消失在门口处。

她问:“她在找什么啊?”

咣当声响,曹严华双腿发软,甩了枪一ρi股坐倒在地上,慢慢的,从怀里掏出几件东西,扔到了地上。

有口红、刀片,还有类似开关一样的物件。

说:“不知道,找这些玩意儿吧。”

“你偷她东西了?什么时候?”

“被她揍的半死的时候。”

郑明山打断他们:“罗韧情况不对,你们马上,让一万三把车开进来,同时打急救找救护车,抢到一点时间是一点,我们这头送,救护车往这头赶,半路汇合,可以尽快抢救,快!”

曹严华应了一声,看一眼哭成了血人泪人样的木代,不敢多看罗韧,跌跌撞撞奔出去,小跑到厂区铁门边上,透过铁栅栏的间隙看向外头。

前方、左边、右边。

突然傻了眼了。

车呢?

他妈的车呢?

半晌,他气急败坏的大叫:“你个狗日的一万三!”

一万三一直致力于让青木醒过来。

他有自知之明,人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价值,现在这种情况下,青木一个人抵他好几个。

试了好多法子,抽耳光,捏鼻子,甚至开了瓶矿泉水淋他脑袋上——青木始终还是有些迷迷糊糊,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一万三欣喜的凑上去,青木却没什么意识,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妈的小鬼子这么嚣张!

一万三心里的火簇簇的,一瞥眼看到曹解放,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他指青木的人中,吩咐曹解放:“啄他!”

示意了好几次,曹解放迟疑着,末了终于会意,噌的啄了过去。

这一记力大无比,几不曾在青木上­唇­啄了个血洞,青木双目陡睁,曹解放吓的在车里扑腾着乱飞。

青木痛的嘘着气去捂嘴­唇­:“谁?这是哪里……罗呢?到哪了?”

一万三有点佩服他,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的确不一样,短时间内就能迅速调整过来。

他赶紧把事情大略的说一遍,力求说在点上:“他们在厂房,进去有好一阵子了,大师兄说,如果可以,要你帮忙……”

“嘘!”

青木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死死盯住远处,面部表情怪异,眉头几乎拧成了结。

一万三后背发凉,赶紧转头去看,看到厂区的另一面围墙墙头处的身影,迅速跳下消失。

谁?大师兄他们出来了吗?

青木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猎豹。”

“你确定是猎豹吗?”

一万三的手止不住发抖:都在厂房里,怎么就只有猎豹出来了?难道说大师兄他们都……完了?

青木一把搡开他,从后座直接跨到驾驶座,迅速发动车子:“她化成灰我都认得。”

一万三脑子乱的很:“你想怎么样?”

“嘘……别说话。”

车子开动,并不去追,而是直接开上了最近的高处,停下。

从高处的视角,可以看到猎豹的位置、她离开的方向,和阡陌纵横的路道。

一万三抱着曹解放,紧张的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咽着唾沫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你想怎么样?”

青木对着后视镜里的一万三笑了一下:“从岔路,绕到她对面,装着是偶遇,然后,加速,撞死她!”

话音未落,蓦地一脚踩下油门。

一万三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场景。

从前,他招摇撞骗,但从未想过要杀人。

晨曦渐起,清晨薄凉的雾气在四周弥漫,这是条田埂土道,边上有条小河,四野泛着青绿­色­,车子在土道上颠簸,而远处,有个踉踉跄跄的人影。

那就是猎豹吗?一万三屏住呼吸,下意识的,伸手捏住怀中曹解放的­鸡­嘴,曹解放的小眼睛滴溜溜的,像是知道形势严峻,反常的安静。

青木死死盯住那个渐行渐近的点,车子开的不急不缓,居然还平静的跟一万三聊天。

“即便咱们不撞她,她大概也会抢车的。”

“你把她撞死了怎么办?这是……杀人呢。”

他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本来就是来杀她的,你以为,我是来交朋友的吗?”

距离越来越近了。

一万三用力抓住车边把手,尽量低下头把身子窝成一团,车子油门踩尽骤然加速的时候,他感觉耳边都有呼呼风声——砰的一声,车身似乎重重撞上什么,然后一直往前,剧烈颠簸了一下,停下。

这是……碾过去了吗?

一万三毛骨悚然,坐在车里半晌没动,过了会听到开门声,青木下车了。

他咽了口唾沫,也赶紧跟下来,看到青木走到猎豹边上,蹲下来。

一万三有点怵头,不敢过去看。

那就是猎豹吗?罗韧他们口中穷凶极恶的猎豹?就这样,被乡间小路上,一辆普普通通的小面包车给撞死了?

一万三脑子里滑稽似的冒出一句话来。

活的跋扈,死的窝囊。

青木伸出手,探猎豹鼻息,拭她心跳,冷漠地看她全身痉挛,又掀开眼皮,看她的眼睛。

说:“这只眼睛,好像被烧过一样。”

说话间,扯下她眼罩。

那只瞎了的眼睛,眼皮耷拉着,了无生气。

不远处传来晨鸟的婉转啼声,曹解放摇摇晃晃,沿着河堤下到河岸,颇为欢快地翘着ρi股左啄右啄,一万三慢慢挪到青木身边,有些瑟缩地看猎豹的尸体。

“她……死了吗?”

青木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揉皱的烟盒,取了一支点上,自己吸了一口,然后蹲下来,挖了个小坑,把烟斜Сhā在里头,说:“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吗?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电光火石间,一万三忽然想到什么:不是说猎豹身上有凶简吗?不是应该把凶简逼出来吗,凶简呢?

他低下头,触目所及,脑子里忽然一轰。

他看到一只陡然睁开的,血红­色­的眼睛!

“小心啊!”

来不及了,猎豹手出如电,瞬间扼住青木的咽喉,一万三几乎能看到她手背上青筋暴起。

青木的脸刹那间青紫,双目几乎暴突,一万三也豁出去了,从地上抱起石头就往猎豹头上砸——这一砸砸了个四分五裂,才发现抱的不是石头,只是大的土坷垃块罢了。

完了,周围没有趁手的家伙,再不想招儿,青木就要废在这了。

一万三大吼一声,借着冲力去撞抱猎豹,猎豹果然立足不稳,三个人,一起沿着河堤滚滑下去,惊得正在河边啄食的曹解放扑腾腾飞了开去。

好不容易停下,一万三想站起来,喉间突然一紧,猎豹的另一只手扼到了他喉上。

一万三呼吸不了,挣扎着左右摇摆着脑袋,看到不远处的曹解放,惊呆似的站了半晌,忽然翅膀扑腾扑腾,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向着猎豹冲了过来。

一头撞在猎豹小腿上,反把自己撞了个趔趄,然后拼命低头去啄猎豹的脚——猎豹脚上穿了皮靴,很是不耐烦的狠狠抬脚一踹,曹解放就像个球般被踹了出去,半空中连打几个翻滚,还掉了好多­鸡­毛。

一万三眼睛充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曹解放滑稽的很,觉得想笑,又鼻子发酸的想哭。

不枉养它一场,好­鸡­。

身子陡然拖动,是猎豹摁住他们的咽喉,一左一右,把两个人的脑袋摁进了河里。

清晨冰凉的水浸入嘴巴、鼻孔、耳洞,一万三的脚徒劳的四下踢腾着,河面上泛起水泡。

猎豹仰天哈哈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听到了生平听过的,最嘹亮的一声——

呵……哆……啰!

他陡然睁开眼睛。

河水在他的眼睛上方流动,冰冷、刺痛,又奇异似的有了变形的效果。

他看到,猎豹仰着头笑的欢畅,而半空之中,曹解放扑腾着急掠而至,双翅张开,经着河水的变形,那翅膀竟像掠开的鹰般,它低下头,尖利的­鸡­喙狠狠啄向猎豹的眼睛,然后猛然飞离。

隔着那一层流动的河水,一万三看到,曹解放的­鸡­喙里衔着什么,自猎豹的眼睛里,啄拉出一根血红­色­的,带子般的长条。

喉间钳制的力量骤减,猎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向前直直扑跌在河水之中。

血­色­在河水间蔓延开来,一万三呛咳着,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耳边传来青木的呻吟声,他心里一宽:还好,青木没死。

再一转头,看到落在地上的曹解放。

­鸡­喙里还紧紧叼着那根凶简,全身的毛奓起,气势汹汹,一脸凶悍的小表情,好像在说——

我叫你刚刚踹我!

【第六卷完】

终卷:凤凰涅槃

☆、193|第①章

霍子红早上醒来,总觉得今天会出什么事。

果不其然,还没到楼下,就听到张叔大声抱怨:“一个个的,都没影了!连­鸡­都没留!现在打工的才是大爷,活脱脱的黄世仁!”

都没影了?

霍子红愣了一下,眉头旋即皱起,私心里,她也觉得一万三他们这些日子很不对劲,三天两头的往外跑,要说是年轻人玩心大,她可以理解,但没见正经去哪玩啊。

到得楼下,发现张叔说的也不尽然,那位一万三他们口中的“神先生”还在,在院子里晨练,正做到转体运动,嘴里念叨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外头闹哄哄的,比往常热闹,远远地还瞥见两个穿警服的。

霍子红问张叔:“出什么事儿了?”

摒除偶尔的游客失窃小偷小摸,古城的治安一向很好,眼前这种阵势,称得上是稀罕。

张叔抬头向外看了一眼:“听说是半夜里,有车被偷了。”

是吗?霍子红心里咋舌,又叮嘱张叔:“这几天注意点,晚上睡觉,门窗得锁好了。”

话音刚落,听到外头人声哗然,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辆车头撞瘪了的、开的东倒西歪的小面包车停在了酒吧的院门口。

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尖叫出声。

“我的车!那是我的车!”

霍子红惊讶的朝车子看过去:这贼胆子够大啊,青天白日的开着赃车巡游么?还是幡然悔悟送还失车来了?

人群围过来了,警察过来了,霍子红和张叔也忍不住推门出去,只有神棍心无旁骛,还在认真的下腰。

“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众目睽睽之下,车门开了。

第一个下来的,是一只­精­神抖擞神气活现的山­鸡­,小翅膀抖罗一下,一溜烟似的向酒吧窜过来。

张叔倒吸一口凉气:“曹解放?”

第二个下来的是一万三,鼻青脸肿,满头满脸的土灰,衣服撕破了,胳膊上包着绷带,袖子上大片的血迹,拎了个盛满水的塑料袋。

第三个下来的是驾驶座上的曹严华,样子比一万三好不了多少,一只眼睛下头乌青了一块,像熊猫。

曹严华下来之后,先打了个电话,说了两句之后,把手机递给警察。

那个警察接过来,对着话筒听了几句,一直点头,挂了电话之后,没再为难曹严华他们,把车主拉到边上吩咐了几句之后,一起上车离开。

看热闹的人莫名其妙,依依不舍地陆续散去,一万三和曹严华两个杵在当地,嗫嚅着不知该不该往前迈步,曹解放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在院子里欢快的奔跑。

张叔迟疑着问了句:“你俩是……半夜打群架去了?”

一万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大早的,他就在生与死之间走了个过场,那之后发生的事,急嘈嘈的火烧火燎,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缓过神来。

先是曹严华打来电话,劈头盖脸骂他个狗血喷头,他听懂了中心意思:要车!马上要车!罗韧不行了。

一万三不会开车,把话跟青木说了,青木也慌了,两人合力把猎豹的尸首抬进车子,风驰电掣般原路返回。

在厂区汇合了曹严华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看到罗韧重伤的情形,青木也懵了,关键时刻,郑明山出来安排一切。

——急救电话已经打过,跟对方确定了过来的路线。青木他们开车送罗韧过去,半路汇合,抓紧一切抢救时间。

——猎豹的尸体留下,郑明山守在厂房,联系自己认识的所有关系,和罗韧他们不同,他是国内的特种兵,即便退役,当年的战友还是遍布各大关键系统,之前联系的国际刑警里的朋友就是一例。

郑明山负责摆平昨夜到现在闯下的所有烂摊子,不管是偷车、半路把人揍了个半死撂在大马路,还是在废弃厂房发生的这起有死伤的枪战。

送曹严华他们上车的时候,他先吩咐曹严华:“只要是跟这件事有关的事,有警察找你,不管是不是你们­干­的,全部先推到我身上,我来解决,懂不懂?”

又指青木:“你是打过仗的,急救抢救你也会,救护车到之前,你负责让他活着,听得懂吗?”

青木下意识点头。

车子疾驰出去时,曹严华想着:我大师伯可真帅啊。

又一想,这师门里,自梅花九娘往下,人不多,都是能独挡一面的角­色­,顿感自己压力巨大:一定得勤恳努力,不堕了太师父的名声才好,不然人家会说,好威风的师父,好窝囊的徒孙!

一切顺利,只是救护车跟车,不能跟那么多人,尤其是曹解放——救护人员很不高兴,说:“有点常识没有?­鸡­身上多少病毒细菌,怎么还跟伤者一个车呢?”

最终,青木和木代跟车,一万三觉得木代跟罗韧关系太近,担心一旦出什么事她受不了,于是示意炎红砂也跟着——有女孩子在跟前,总归好些。

于是先行回来的,就是霍子红看到的这两人一­鸡­:一来事情了结,总得有人先回来报信;二来偷的车子理应送归原主;三来……

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第六根凶简,总是先安置了才好放心。

听完被一万三“加工处理”过的来龙去脉,霍子红眼前发虚,险些没站稳。

原来梅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原来木代这么些天不露面,根本不是待在有雾镇“照顾弥留的师父”或者“传承衣钵”,而是被罗韧曾经得罪过的人给绑架了。

这小丫头,也不知道在绑匪手里有没有受苦,以前但凡受了点委屈就要哭鼻子的。

一万三察言观­色­,赶紧补充:“我们小老板娘没事,一点皮­肉­伤。罗韧的情况严重,送去医院急救了。”

没事啊,没事就好,霍子红长长吁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过松弛,又有点赧颜。

人难免自私,总是更关心跟自己关系更亲近的人。

半是掩饰半是关心,她追问一万三:“那罗韧……伤的怎么样啊?”

伤的怎么样了?想到当时罗韧血人般的模样,一万三不觉打了个寒噤。

接下来的时间分外难捱,一万三一直盯着手机,怕它响,又盼它响。

傍晚时分,手机突然响起,一万三几乎是飞扑过去,颤抖着手接起来,那头是炎红砂。

带着哭音,说:“一万三,青木说,让你把罗韧的家人,聘婷、郑伯都送过来,你们也来,万一,万一要告别……”

一万三的脑子轰一下炸开了:“罗韧情况不好吗?啊?”

“说不准,抢救很久了,还没过危险期,医生说,说不好,随时有可能。”

放下电话,一万三才发现,霍子红、张叔、神棍、曹严华他们都围过来了。

他嗫嚅着嘴­唇­想说话,忽然发觉自己脸上温温的,伸手一抹,什么时候流泪的,自己都不知道。

他喃喃地说了句:“咱们……咱们都去看看罗韧吧。”

这一晚,破天荒的,聚散随缘挂出了“不营业”的牌子。

所有人,分坐了两辆出租车出发,车子开出去的时候,一万三回头看了一眼在周围璀璨灯光映衬下更显黑魆魆的酒吧,忽然就觉得,聚散随缘这几个字,怪心酸的。

为什么聚散不能握在自己手里,要交付在飘渺的缘分上呢?

重症病房在医院的顶层,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敏感涉外,郑明山那里请人打了招呼,院方格外照顾,这一片区域都没有安排别的病人。

郑明山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暂时不在,几个人赶到的时候,只青木和炎红砂陪着木代,木代抱着膝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她锁骨的伤口包扎过,雪白的纱布露出领口,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梳洗,身上还是那件血衣,脸上的血迹也没有擦,已经­干­结,伸手去抹,会突然掉下一大片来。

霍子红心疼坏了,三两步赶过去,问她:“木代,没事吧?”

木代抬起头,看着霍子红,奇怪的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抱住她腰,把头贴在她小腹上。

霍子红的眼泪刷的就出来了,她搂住木代,轻轻抚摸她头发,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当年沈雯出事的时候,沈雯家人来家里砸过一通之后,年纪还小的木代蜷缩在她怀里,问:“红姨,我该怎么办啊?”

那时候,她回答:“咱们搬家。”

可是现在,该怎么安慰这个小丫头呢?

耳边传来抽泣的哭声,聘婷在流泪,郑伯在叹气,老人的叹息声听起来分外沉重,医生过来了,霍子红听到他很谨慎的回答大家:“现在情况还不稳定,如果能熬过这一夜,或许命能够保住,但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没人敢说。”

霍子红安慰木代:“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罗小刀会没事的。”

又问她:“木代,要不要找个地方让你睡会?”

木代摇头:“不要,我要等到天亮。”

霍子红叹气,就那样一直站在木代身边,摩挲她的头发,中间张叔拿了椅子过来,示意她是不是坐下,霍子红轻轻摇头:木代不想动,也没力气动,她坐下的话,会惊扰到木代。

小丫头,就这样伏在怀里真好,像是回到了刚收养她的时候。

那时候,一颗糖就能哄的她乖乖的破涕为笑。

角落里,青木审慎而又措辞小心地给聘婷和郑伯解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最正式的“家属”,有权力知道来龙去脉。

霍子红注意到,聘婷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一直咬着嘴­唇­,频频往木代这里看。

果然,聘婷突然起身,冲过来指着木代大叫:“都是你!”

没能冲到跟前,因为一万三忽然一巴掌拍在椅面上,吼了句:“吵什么吵!怪起自己人了是吗?”

聘婷哭出来:“谁跟她是自己人!”

木代叹了口气,从霍子红怀里抬起头来,对着一万三做了个坐下去的手势,说:“一万三,你坐下,不要吵。”

她声音不大,透着疲惫,有点有气无力,一万三一声不吭,倚着墙坐到地上,边上的炎红砂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吼的好,我其实也想吼她来着。”

木代又看向聘婷,说:“你也坐下,别吵着罗小刀。”

聘婷抽噎着,抹了一把眼泪,说:“你说了不算。”

“你跟郑伯,和罗小刀都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罗韧跟我求过婚,我跟他关系最近,我说什么都算。不许吵,谁都不许吵,谁要再吵,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了,环视一圈,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去,看完了,又慢慢伏到霍子红怀里,轻轻闭上眼睛。

郑伯过来,软语安慰着把聘婷拉了回去。

角落里,神棍跟曹严华坐在一起,忽然就拿胳膊捣了捣曹严华,低声说:“你看我们小口袋,多有正房的派头!”

……

这一夜分外漫长,木代一直在等,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有时候又觉得一直醒着,天亮的时候,听到耳畔传来医用托盘里工具磕碰的声响,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一直抱着霍子红。

她问霍子红:“红姨,你站了一夜啊?”

医生推门从罗韧的病房里出来,迎着众人期许的目光,说了句:“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但是……没有任何醒的迹象,家属……还是要做好……长期……的准备。”

木代居然笑起来了。

她像是根本没听到医生的后半句,向着霍子红说:“红姨,罗小刀熬过这一夜了。”

霍子红勉强笑着,向她一个劲点头。

“不管罗小刀以后会不会醒,我都会一直照顾他的。”

霍子红点头,声音有点哽咽:“行,怎么样都行。”

木代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躺到了长椅上,说:“现在,我要睡觉了,困死我了。”

☆、194|第②章

木代睡了长长的一觉。

没有梦,石头一样沉,一闭眼就像是死过去,而睁眼时,居然像最蒙昧的新生。

有那么一刹那,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有桩心事,压的她整个人透不过气来。

是什么事呢?

她转头,这是她的房间,古­色­古香的床头板,蝙蝠纹样的吉祥花纹,边角里,一只喜气洋洋的猴儿,骑着一匹昂首挺胸的小马。

马上封侯。

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腾的一下翻身坐起,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有人推门进来,是听到声音的霍子红。

“我睡了多久了?”

“两天了。”

“罗小刀呢?”

说这话时,她已经冲到洗手间了,哗啦啦拧开水,盛满牙杯。

“还在医院,别担心,每天都轮流有人过去守。”

她飞快的刷牙,泡沫都飞到了镜面上,又用冷水洗脸,冰凉的小细流,滚进衣领,一直滚到心口深处。

“我要去看罗小刀。”

脸上的水珠都没擦,蹬蹬蹬下楼,曹严华正蹲在院子里喂曹解放吃小米,看见她下来,赶紧起身:“哎,小师父,有件事儿……”

木代看也没看他,风一样从他边上刮过去了。

曹严华愣愣的,小米还攥在掌心,曹解放拼命仰着头,原地蹦跶着,那意思是要吃。

一万三也出来了,倚着门框站着,手里拿了个烤玉米,自己啃两口,又随手掰两粒扔给曹解放。

对曹严华说:“别跟她说了,她现在哪有心思听啊。”

“可是凶简……”

“那也别赶着这时候啊,她刚醒呢。”

也是,曹严华不吭声了,过了会又抬头看一万三:“三三兄,这回这凶简,怎么这么……邪乎啊?”

一万三皱着眉头,没说话。

那天,纷纷扰扰间,他和曹严华、神棍,还是瞅了个空隙,去把第六根凶简,送到那个秘密收藏的鱼缸里。

几个人,打开柜门,推开挡板,进入到那个密闭的、站着都嫌局促的小空间,神棍喜的眉开眼笑,说:“我就喜欢这样做的怪隐蔽的地方。”

第六根凶简,和着那一塑料袋冰凉的河水,注入鱼缸。

第六根,渐渐在水中平展开,血­色­的凤凰鸾重新抽伸,这一次,凤头、凰头,还有鸾头,终于都清晰可见了。

但第六根凶简上,没有出现简言。

非但如此,其它五根凶简的简言,也慢慢的,就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六根空白的无字简,在水中悬浮,渐渐围拢,像司空见惯的一卷简书。

曹严华结结巴巴:“这……这什么情况?”

一万三也有点懵,他咽了口唾沫,说:“别管了,先看水影吧。”

神棍之前听过他们讲起看水影的经历,只觉得如同身临其境惟妙惟肖,羡慕的心痒痒,问说:“你们说,我能看到吗?”

见两人没反对,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沿着缸壁,慢慢触到水面。

老实说,指腹估计都没湿全,整个鱼缸忽然翻沸,几根凶简剧烈震荡,而那凤凰鸾头,突然间转首向着神棍,露出忿怒相来。

神棍吓的赶紧缩手。

瞧瞧,外人是不行的,不是他们凤凰小分队的人,就是没这个能力。

曹严华心里升腾起小小得意,对一万三说:“三三兄,我们来。”

和上一次一样,陡然间日月轮转风云变幻,回过神时,身周的环境极其诡异。

也许是少了罗韧、木代还有炎红砂吧,这上天入地360度的拼图极其细碎,人影模糊,声音也杂冗。

隐约觉得是在闹市,有人敲着铜锣,似乎嚷嚷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街市上的人群簇拥过来,男女老少都有,看穿着打扮,长袍马褂,半秃瓢的顶大辫子,跟上次看到的场景一样,年代应该是在中晚清。

这应该是街戏路演吧,虽然看不真切,从那憧憧的影像里,一万三还是可以分辨出,有耍大刀的、赤脚上刀梯的、胸口碎大石的。

再然后,忽然满堂叫好。

按照经验,如果这不是第一次演出的话,观众的反应就说明,压轴的好戏要上场了。

到底是什么呢,一万三踮着脚伸着头去看。

透过蜂拥的,人群的缝隙,他看到,那个耍把戏的,牵出了一条狗来。

再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轰然的叫好声,像海浪,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

木代急匆匆的,医院的电梯太慢,她没耐心,于是去爬楼梯,楼梯间里只她一个人,蹬蹬蹬的,脚步声一直回响。

她向着走廊尽头处的重症监护病房跑过去。

门口站了几个人,青木,还有郑伯和聘婷。

她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寒暄或者打招呼,但是近前时,郑伯忽然过来,有些犹豫地拦住她,说:“木代啊。”

她只好停下。

“那天在这里,一时之间,知道的不清不楚,聘婷太冲动了,回去之后,我说她了。”又转头向聘婷,“聘婷,过来给木代道个歉……”

木代说:“小事,不重要。”

她绕开郑伯,也没有看聘婷,推开病房的门进去,还没到探视时间,不能进到里间,她走到探视玻璃前面,额头贴在玻璃面上,看病床上睡的安静的罗韧,那颗从醒来时起就一直翻沸着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罗小刀睡的真好。

她想起好多好多事,想起最初认识的时候,去小商河的时候,汇合在五珠村的时候,能者多劳,他总是承担很多事,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入夜时,最常说的就是:“你先睡,我来守夜。”

他照顾了她们那么多,这一次,轮到他被照顾了。

罗小刀,累了就多睡会,但是记得,一定要醒过来。

她往玻璃上呵气,伸着指头写字,写想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交叠着一个字,交叠到最后,自己都看不出自己写的是什么了。

青木走过来,站到她身边。

说:“多亏了郑先生和他的朋友帮忙。”

郑先生?木代怔愣了一下才反应出,青木说的是大师兄郑明山。

她觉得好笑,这么久以来,从没听到有人称呼大师兄叫“郑先生”,大师兄一直那么一副松松垮垮的形象,旁人总是呼来喝去地叫他:“老郑,老郑啊。”

“顺藤摸瓜,找到了猎豹现在的落脚点,能抓的都抓了,其它的,据说还有在外地的,现在都在通缉中了……也找到了塔莎。”

哦,塔莎,想起来了,罗韧的小女儿。

“其它人都好办,塔莎比较麻烦,她还是个孩子,又是外籍。有关机构正在设法联系她在澳洲的亲属,希望送她回家。”

“那就好。”

“但是,她跟猎豹生活了这么久,谁也不敢冒冒然把她放归到正常的生活环境中,这两天给她做了­性­格和­精­神方面的测试,效果很不理想。”

木代静静听着。

“尤其是,猎豹在她身上,施加的针对罗的仇恨式洗脑。我咨询过,这一种的,很难被治愈,大脑是人类最复杂的生理器官,即便是表面上已经正常,也难保不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后来的某一时刻,突然爆发。”

他话里有话,木代转头看他:“所以?”

“回日本前,我会先去澳洲,把塔莎送进疗养院——在她身上的威胁解除之前,我要确保她被看管和禁足。”

也在情理之中,木代点头,想了一会,说:“塔莎被送走之前,让我见一下她,我还要确认一些事情。”

她重新看向探视镜内。

但青木没有走,还是那个姿势,一直盯着她。

木代察觉到了,疑惑着,又转过头。

“我听说了厂房内的情形,也在猎豹的落脚点发现了佐助的工具,你也被洗了脑,你的情形被塔莎更严重。”

“所以呢?”

“我怎么能确信你是安全的?我怎么知道你对罗来说,不是更大的一个威胁?”

木代笑起来,很是无所谓的耸耸肩:“你有那个本事,也把我送进疗养院啊。”

“你不解释?”

“我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不再看青木,轻轻在玻璃上呵了口气,认真地写了两个字。

平安。

青木沉默着。

这两天,他见识到了郑明山的人脉和圈子,在这里,郑明山远比他吃得开,这位郑先生,是不可能让他做任何不利于木代的事情的。

如果罗清醒过来,也不会让他动的,罗甚至为她挡了一枪。

身后传来脚步声,郑明山回来了。

他好像同木代有话要谈,青木很知趣,依着日式的礼节向他半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郑明山也站到了探视镜前。

木代说:“大师兄啊。”

从玻璃映出的人影里,她已经看到他了。

郑明山说:“猎豹被国际刑警带走了,确切的说,抬走了。”

“死了吗?”

“对方的鉴定结果是:不再具备行为能力,对他人和社会不构成任何威胁。”

说完,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微型的开关物件。

木代接过来,不明所以。

“现场发现的,曹小胖从猎豹身上截下来的,我和我朋友研究过,应该是超微型炸弹的引爆器,一般用于人体。既然是猎豹的,估计不是用在你身上,就是用在罗韧身上。”

木代微微挑眉,有些惊讶。

“罗韧入院,做过身体扫描,他身上没有。”

那就是……在自己身上了?木代下意识摸索身上。

“元件和线都拆了,留个空壳,让你做个纪念吧。至于炸弹,吃喝拉撒,五谷轮回,自己解决。”

木代咯咯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模糊。

“大师兄,我们罗小刀,还有希望醒过来吗?”

她停顿了一两秒,平复了胸腔中那股忽然间排山倒海般的难受,直视郑明山的眼睛。

“大师兄,我不听安慰的话,你讲真话,我能承受的。”

郑明山嗯了一声,ρi股兜里掏出个瘪瘪的烟盒来,似乎是想抽,忽然想到这是重症监护病房,又把烟盒塞了回去。

“真话?能承受?”

木代转头看他,用力点头:“我能。”

郑明山看她。

以前,梅花九娘跟他讲起这个小师妹,总是一脸的微笑和纵容,说:“木代这个小姑娘啊……”

现在,他不敢讲她是个小姑娘了,她站在他面前,被数不清的事情磨砺过和磨砺着,磨去了表面的那些稚气、天真的想法和不成熟,渐渐支楞出她自己的风骨来了。

和梅花九娘一样,她也是个硬骨头。

郑明山说:“那我就讲实话。老实说,见到罗韧的时候,以他的失血量、受伤程度,依我以往的经验判断,属于抢救不过来——他早该死了的。”

木代的牙齿死死抵住嘴­唇­。

郑明山耸耸肩,食指屈起,磕了磕探视镜:“但是你看,他到现在还好好的躺着,你问罗韧还有没有希望,其实从那个时候起,老天就给你希望了。只不过这希望像个小畜生,咱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中途夭折,能不能养的大。”

末了,他伸出手,按住木代的肩。

“尽人事,听天命。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准备。这世上那么多人,失去爱人和亲人的,远比你想象的多,你不是最倒霉的哪一个,也不会最幸运。罗韧回来了,你就好好过你们俩的日子。他回不来……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

说完了,径直转身离开,没再看她,他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也不擅长安慰人。

他也不想罗韧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那么庞大,个人那么轻渺,每天都有人出生,又都有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凭什么你就一定幸运?凭什么你不会倒霉?

老天对人本没有安排和设计,何时登场,何时落幕,都是一团胡写的杂乱无章。

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处才停下,点了烟,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烟气。

这时候,要是有二两小酒、猪头­肉­,或者花生米就好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青木。

郑明山吁了一口气:“我就不跟我小师妹道别了,跟她说一声,我还要回去处理师父的丧事,让她不着急回去,先顾着罗韧,活人……总是比已经没了的人重要。”

☆、195|第③章

有些话,说出来或许伤人,但却是真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依着亲疏关系的不同,你这里的天崩地裂,在不同的朋友那里,变作了屋舍崩塌、房顶漏水、夜半时的辗转反侧,闲暇处的一声叹息。

第三天,聚散随缘开门营业,用张叔的话说,地球照转,生意照做。

第五天早上,木代推开房间的窗户,看到曹严华在楼下吭哧吭哧压腿、下腰、三步上墙。曹解放优哉游哉地在水槽里喝水,间或抖罗一下翅膀,浑身的毛奓起,像是在伸懒腰。一万三肩上挎着红白蓝塑胶袋,左手拉着折叠小推车,迎着阳光往菜场去,楼下,张叔的大嗓门经久回荡:“大白菜、排骨、土豆,还有盐,有上好的黄酒,也买两瓶!”

炎红砂也忙活起来了,扫地、擦桌子,脏活重活抢着­干­,张叔眉开眼笑夸她的时候,她很是严肃:“张叔,不白­干­,公平交易,得给我开工资的。我是要还债的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焦虑,她念念不忘,要帮炎老头和叔叔炎九霄还掉那笔身后的债。

神棍也暂时离开,去附近另一个古城的好朋友那小住,用他的话说,在这里“研究”没有进展,他住的别扭。

不过临走之前,他总算是说动木代和炎红砂,去到那个收有凶简的小屋里,又做了一次水影的尝试。

这一次,虽然罗韧还是缺席,但得到的图景和信息,比之前那次,还是多的多了。

街巷,类似天桥耍弄的把戏,铜锣震响,草台班子拉开,好多洋气稀奇的节目儿,猴儿算术,老鼠抬花轿,不过,最最开眼的,是狗识字。

一堆写了大字的斗方纸杂乱排开,那狗低着头,狗爪子刨刨,低头嗅嗅,依次叼出了“恭”、“喜”、“发”、“财”四个字。

有个观者起哄:“这个不算,狗鼻子灵,谁知道是不是纸上掺了味儿!”

班主陪着笑:“那哥儿想怎么样?”

“让我来写字,这狗要是还能认出来,那才叫一个服!”

旁观者并不同意:“那不行,谁知道你是不是跟班主串通好了,演戏儿的!”

换言之:万一你是个托儿呢?

班主向着人群团团拱手:“那大家伙给支个招?”

有人提议:“让咱垄镇私塾里的卫老夫子给写,那不就公平了?”

说着便跑开去,过了会回来,身后跟了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葱绿­色­的琵琶对襟衫子,大眼睛,因着女儿家的好奇心­性­,白皙的双颊上泛着红,手里头拈了张写满字的字纸。

人群鼓噪着给让开了一条道,又重新围拥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见一浪赛一浪高的叫好声,那里头的表演,定是博得了满堂彩。

……

听了他们对水影的转述之后,神棍皱起眉头。

说起来,那些所谓的猴儿算术、狗儿识字,就像现代的魔术一样,内里都是有玄机的。

比如猴儿算术,几只猴儿抢答,班主出了个题,一加一等于几?喏,那个赖皮猴儿举手了,比了个二。很好,赏香蕉一根。

而实际上,那猴儿才不懂加减乘除,它平日里是被训练着比二,瞅班主时,看到班主的教杆对着看热闹的人群,但教杆下的手指却是对着自己的:懂了,是自己答,于是赶紧比了个二,不比的话,要挨鞭子呢。

所以,这些耍江湖把戏的,是断不敢把控制权交给不懂行起哄的人的,这样一来,立马乱场穿帮。

猜不透,这水影里的把戏,有玄虚。

屈指一算,七幅水影才能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还差着一幅呢。

或许,尹二马那的七根钥匙,汇合了只有木代知道的师门秘密,才能开启进一步的线索,但是,罗韧现在的情形,连郑明山都发话让木代“不着急回去”,他们哪好意思开这个口呢。

神棍想了想,有点不甘心:“那银眼蝙蝠,没你的话,能飞吗?”

他寻思着:即便木代不能同行,自己先过去也行啊。

木代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也是,鲁班这样千回百转的心肠造出来的稀罕玩意,哪能见人就飞呢。

一时间没进展,只好暂时“隐退”,临走前,把曹严华拉到边上吩咐:“你有点眼力劲儿,没事给小口袋敲敲边鼓。七七之数呢,这小萝卜要是三年五载的醒不来,凶简就这么不管了?”

……

罗韧昏迷之后的第七天,凤凰楼开门了。

经历过罗文淼的横死和聘婷的久病,郑伯比其他人都看的更开些,他心平气和地腌制着当天要用的羊腿,对过来帮忙的木代说:“罗小刀虽然留下不少钱,但是坐吃山空。医院里的费用那么贵,他要是一直醒不来,费用就是大问题,我们得考虑持续有进账不是……”

……

你看,即便有人的人生停滞,大部分人,还是要继续生活。

木代也好像很快恢复,早上起来,会教曹严华练功,不再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招式了,教他一整路的功夫,陪着他练,一招一式,分解给他看。

凤凰楼和酒吧,她两头帮忙,有人跟她说话,她就很淡的笑一下。

只是饭吃的少,坐到饭桌前,会把盛好的饭再倒一大半回去,跟霍子红解释:“红姨,我吃不下,吃多了,饭好像堆在嗓子口,气都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