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细雨秦坑(1 / 2)

七根凶简 尾鱼 61606 字 2022-05-26

☆、129|第①章

回到丽江的第八天,一大早,一睁眼,艳阳高照。

一万三赖了会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他有任务在身,要去早市给凤凰楼买菜。

这也在预料之中,早知道回来有这遭遇。

五个人当中,只有木代和炎红砂安稳过关:木代是因为还算是个病人,霍子红对她小心翼翼,能回来已经谢天谢地。

而炎红砂是外人,她爱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绑了气球奔月,张叔郑伯他们也不会尅她,至多建议说:这气球不结实吧,要不再多绑两个?

而他们,就绝没这待遇了。

张叔看见他们时,说:“呦,稀客啊,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严华两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为遮头瓦贴背的床。

好在,上下床还是给他们保留了。

郑伯那一关也过的艰难——郑伯的策略是不多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无声胜有声,看的他们背上根根汗毛倒竖。

于是这两天,分外勤快,一万三包揽了凤凰楼所有买菜的活儿,土豆包菜羊腿腊­肉­大米白面酱油味­精­,每天中气十足跟人讨价还价拣东拣西,就差常驻菜市场——听人说,卖鱼档的几个大妈觉得一万三长的实在不赖,私下里都叫他菜场小鲜­肉­。

曹严华则包揽一切洒扫重活,又卖力招揽生意,两天下来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才勉强换来郑伯脸上的春风一笑。

讨生活可真是艰难。

一万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误了时间赶不上早市最新鲜一拨的荤素,左肩挎个大号的红白蓝塑胶袋,右手拉个折叠小推车,装扮与超市打折期间誓死血拼的大妈一无二异。

他觉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还是聚散随缘酒吧的调酒帅哥,没事倒腾假酒,泡个美妞,生活别提多轻松自在。这才几个月,别人关注股市变动,他只看菜价涨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从罗韧第一次出现在酒吧?从曹胖胖大放厥词说他也要开个店,门口还用黄金镶个道?

从酒吧大堂里穿过,小推车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严华正背对着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着什么。

一万三好奇,松开小推车,蹑手蹑脚走近,居高临下,伸长了脖子去看。

曹严华还是听到动静,赶紧把纸翻了过来。

一万三只看到半句。

——听说二表弟结婚……

于是翻着眼看他:“家书啊?”

曹严华没吭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打电话呗。”

“你二表弟结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随礼啊?”

……

不管怎么敲打,曹严华都像个闷葫芦。

菜场风云变幻莫测,容不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一万三没耐­性­了:“矫情。”

说完了,拉起小推车离开,一路咯吱咯吱。

曹严华继续写信。

——听说二表弟结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无法回家,随信附上500块钱。

落款犹豫了再犹豫,左瞅瞅右瞅瞅,确信没人看得见,刷刷几笔,做贼一样签下。

然后对折,撸好,塞进信封。

刚封了口,木代从楼上下来,说:“曹胖胖,练功!”

曹严华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并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这趟回来之后,明显有变,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练功进度表:什么时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么时候能三步上墙,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拿去给一万三看,一万三咂舌:“小老板娘会这么仔细?”

他断言木代帅不过三秒:“估计是因为你在南田为她出力,一时感动吧。”

然而不是这样,她突然真的就变成“严师”了。

她专门找了根细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细,火烤软,浸冷水,又涂一层油。

晒­干­之后,细细的竹枝韧的像牛皮条,半空虚甩时像马鞭一样发出空响。

彼时曹严华还蒙昧无知,问她:“小师父,这个拿来­干­嘛啊?”

她答:“抽你的。”

曹严华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还没筷子细的竹枝,结果很快吃到苦头,这玩意抽起人来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劲,嗖呦一下子,快准狠,一记抽在腿肚子上,曹严华全身的­肉­都跟着颤抖哀嚎。

几天抽下来,功夫真有长进,对木代也渐渐怵头,以前会妹妹小师父的叫,现在叫的也少了。

今天的目标是三步上墙。

木代给他做示范,助跑,冲,一脚踩蹬,另一脚就势借力,长臂一伸,扒住墙头,用力,起。

她轻盈的全不费力,曹严华还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到后院的墙头上了。

对他算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墙,只要手能扒住墙头挂十秒就算过关。

曹严华试了几次,一脚踩蹬做的极到位,另一脚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张叔经过,还以为木代在教他踹墙,极为不满:“哪经得住他这么踹!”

大日头底下跑了几十次,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做的形似,总是差一点:手臂伸出去,怎么也扒不到墙头。

曹严华快哭了:“小师父,我胳膊短。”

木代说:“这跟胳膊没关系,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墙边,吩咐他:“再来。”

曹严华深吸一口气,助跑,冲,一脚踩蹬。

刚蹬上墙,木代手里的竹枝在他ρi股上狠抽了一下子,曹严华ρi股一缩,也真见了鬼了,另一脚居然真的蹬高了,胳膊一够,真的扒住了墙头。

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木代在下头说:“扒住了,十秒,我说停才能下来。”

原来这十秒才是最艰难的时光,曹严华脸憋的通红,扒住墙头的胳膊打摆子一样筛。

木代眯着眼睛,优哉游哉,近在迟尺,两重世界。

一低头,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捡起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地址好长,打头写:重庆开原县大巴山……

木代问曹严华:“你的?”

回应她的,是轰然落地一声响。

临近午市,所有人都去凤凰楼帮忙,郑伯瞅空问木代:“红砂什么时候回来啊?”

炎红砂回昆明去理家里的一摊烂账去了,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木代哭诉说什么也看不懂,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块砖都不带走。”

木代回答:“就这两天吧,据说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够,好在那些人跟她爷爷还算有交情,说少那点三瓜两枣的就算了。”

“以后就来丽江住了?”

“她想来的,在昆明也没什么朋友了。红姨这两天收拾房间呢,红砂来了先跟我们住。”

郑伯嘘一口气:“那感情好,我多一个劳动力了。”

木代问他:“罗韧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郑伯瞪她一眼:“假惺惺的小丫头,少装,他怎么样了,你会不知道?”

木代抿着嘴笑。

罗韧回丽江的第二天就带着聘婷离开了,去了何瑞华医生开的心理诊所。

每天都有电话过来,所以,他怎么样了,木代最清楚不过。

何况,偶尔和何瑞华聊天,何瑞华也会谈起聘婷。

说:“其实不能说严重,只是刺激­性­事件导致的惊吓过度。所以暂时,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为主,后续,我想尝试一下……比较偏门的方式,比如……场景重现。”

木代说:“罗韧不同意吧。”

何瑞华叹气:“是啊,即便是我,也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你一样,能有清醒的意识跟我做理­性­的沟通就好了。”

话题于是转到她身上:“我也跟罗韧聊过你了,问他觉得你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怎么说?”

“他说能感觉到有变化,但是他觉得都合理。”

木代没有说话。

何瑞华说:“门前空地上,一夜之间造起一幢房子,人人都会觉得惊诧。但如果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这些一步步在他们眼前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午市过后,木代朝郑伯要了钥匙,带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去了罗韧家里,先把盛放凶简的那间屋子清空,所有东西暂时搬到罗韧卧房,包括那口鱼缸。

搬缸的时候,曹严华和一万三大气都不敢喘,微微漾动的水中,四根凶简上下起伏,一万三问曹严华:“觉不觉得凶简上的字更亮了?”

曹严华回答:“七个里被逮住四个了,急眼了呗。”

……

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事先约好的泥瓦工人开车过来,车后斗里,满满的红砖水泥。

木代领了工头进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位置,要求在这里砌一堵墙,但墙上靠边的位置留个1米见方的窗口。

这是罗韧之前提的建议,把这间房子隔出一个类似暗室存放凶简,入口用画板或者别的什么遮住——外人看来,只可能觉得屋子偏小,不会想到这样的老房子会有玄虚。

工程不大,工头带着两个手下很快开­干­。

木代在屋子里待着监工,但其实意义不大,反而碍着人家­干­正事,正狼狈的挪来让去时,曹严华从外头探进头来:“小师父,你看见神棍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吗?”

☆、130|第②章

算起来,这一趟,神棍在函谷关盘桓了不少日子。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毕竟这儿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喜好,在他看来,须得闹鬼的、灵异的、吓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访和钻研的价值。

既到函谷关,应该从哪儿入手呢?

未能免俗,买了张灵谷函谷关文化旅游区的景区门票,居然要五十块,好生心痛,好像看到无数香喷喷的肯德基­鸡­翅扑腾腾飞走。

一圈逛下来,看楼看题字看人头,还数次被人嫌弃是要饭的,又几次被景区工作人员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要求查票。

没有发现,没有收获,出来时,在大门口的介绍上又细看简介,什么“1987年重修太初宫”、“1992年复建函谷关关楼”,原来是古迹新造,上哪去找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迹?

神棍好生郁闷。

托腮苦思冥想时,有两个外地游客从边上经过,两个人大概也是对景区失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

——现在这些景区,看来看去都一样,真是没劲。

——要我说,想看真东西,一定要躲开这些有名景点和大开发商,要真正深入民间,偏僻的地方才有­精­华。

真是一语惊起梦中人,偏、远、边、奇,不正是自己一贯以来的指导方针和路线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神棍兴高采烈,班车转面包车,小皮卡转拖拉机,沿着想象中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并不怕遇到心怀叵测的打劫者——就他这周身的气势,只要把手机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会施舍他两块钱的。

路过不少打着老子旅游文化旗号的小门小户小村,通常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郁闷之下,在群里发过一条信息。

——函谷关不好玩。

是不好玩,怎么也是“望气竟能知老子,万古惊尘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关要塞啊。

这一天黄昏时分,从搭的拖拉机上下来,又到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小山头上零零落落十来户,村口的红砖墙上,灰泥米分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处,文化旅游村。

神棍估摸着,应该是县里的宣传部统一搞的,村里人估计压根都不知道老子是谁。

神棍爬到山头,远眺了一回。

这里应该距离函谷关景区很远了,具体属哪个省辖神棍也懒得去查,就是觉得,这村子位置很妙。

确切的说,是函谷关这一大块,位置都耐人寻味。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隐隐能望见黄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势来看,正好位于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祁连—秦岭山脉的交合之处,这一带,现今可能已经不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华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黄帝、九黎一族的竞相争夺之所。

现在富庶的长江中段一带,那个时候,还只是帝王家无暇南顾的三苗呢。

脚下的黄土都历史悠长,捧了看,混杂揉捻着无数故事,可惜了,哪家历史博物馆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弹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还只穿开裆裤,半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准,前襟裤腿全是沾带的黄泥,看到神棍过来,都好奇的抬头看他,这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来。

神棍问:“娃娃,你们村有景点吗?”

既然是叫“文化旅游村”,总得有一两个立得起的景点的:譬如经过上一个村子时,村民带他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说是老子出函谷关时,倚着这块石头休息过,这石头从此冬暖夏凉——还硬是热情的让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块钱。

问完了,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这群娃娃们根本不知道“景点”是什么意思吧,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没想到,那大孩子居然听懂了,说:“有啊,我们村有八卦观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惊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处”、“老子饮牛处”或者“老子摔跤处”,而是“八卦观星台”这样有文化有气质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能带我去看看吗?”

娃娃们很兴奋,簇拥着他往一个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当八卦观星台出现在神棍面前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扫帚迎面扑了一下,扫帚拿开后,脸上还扑簌扑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块石头,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倾斜着,周身长满青苔,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里头积了浑浊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虫在水面上欢快的划来划去。

这叫八卦观星台?

一个人站上去都嫌局促,歪的架个接地望远镜都嫌不稳,也好意思起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

神棍悻悻跟一群娃娃们告别,那个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后面喊:“你没车走的啊,拖拉机太阳一下山就不开了。”

竟让这乌鸦嘴说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经过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还是放养的,经过他时,鼻子里喷气,满脸不屑。

神棍只好又折上山,也巧,敲开的第一户就是栓子家。

栓子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只他和爷爷老栓头,乡下人实在,收了他十块钱,就给他理出铺位来,还包饭。

晚饭是南瓜粥和烙饼卷青椒,还挺香,神棍卷了烙饼倚着门乘凉吹风。

篱笆院外的小路上走来个黑影,佝偻着腰,近前看,是个老头,花白头发,背着的手里握了根黄铜烟袋。

老栓头出来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马,又去八卦观星台睡觉啊?”

语气里有几分嘲讽。

尹二马像是不曾察觉,气定神闲回答:“是。”

然后不紧不慢走远。

神棍心里一动:这尹二马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没见识的乡下农户。

老栓头回过头,跟神棍解释:“那个人,也是有毛病,平时说话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会犯病。”

神棍兴奋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这正对他的口味。

“怎么个犯病法?”

老栓头一边说一边嗤嗤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这时候,就去那个什么八卦观星台,说是看星星。其实好多人撞见过,他就是去睡觉,到那往地上一躺,躺一会,又拍拍ρi股爬起来回家,下雨下雪,从不间断。”

他向神棍寻求认同感:“你说,这不是犯病是什么?”

这不一定是犯病,科学一点的说法叫强迫症,文艺一点的说法叫个人爱好,敷衍一点的说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痒痒的,说:“我跟去看看。”

蹑手蹑脚跟上。

照明不成问题,山里的月光好像都比别处来的亮,照在地上,银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就到了那块所谓的八卦观星台。

老栓头讲的半点不差,那个尹二马烟袋往扎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带里一Сhā,就势躺了下去,严格说来也不是躺,侧卧,一动不动,跟上床睡觉没两样。

这叫看星星?

不远处的神棍纳闷地学着他的姿势扭头:从这角度,死也不会看见星星的吧,视线都被那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给挡住了啊……

慢着慢着……

神棍回过味来,这尹二马,其实是在看石头吧。

正琢磨着,尹二马那头已经完事了,起身拍拍ρi股上的泥,双手往背后一背,又不紧不慢原路返回。

觑着他走远,神棍一溜烟小跑,又到八卦观星台,嗖的躺倒,按照记忆中的尹二马的位置,挪挪扭扭着侧卧。

那块石头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为一体,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倾斜放置的一面镜子。

想起来了,这是石头低洼处的那些积水。

神棍眯着眼睛去看。

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这水面虽然小,但是往深处想,也许把整片天都倒映进去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尹二马这个人,很有点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诗情画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头,低下头也可以的。

冷不丁的,水面上泛起一点莹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种亮,就是凭空出现,神棍甚至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今儿晚上月朗星稀,只那么隐约可辨的几颗,不可能出现能这么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点亮随即泛起,距离第一点有些距离。

那亮,真的像隐在水里亮度不定的星星,这尹二马,或许真的是在观星。

神棍觉得自己是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

第三点,第四点……第七点。

错次排列,形状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没错,就是北斗七星。

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块石洼里积的水,怎么会现出个小北斗的星样来呢?

神棍惊讶极了,又是兴奋又是困惑,他赶紧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对焦。

拍的时候,手还是激动的颤了一下,图像有点糊,但七个亮点还是勉强可辨。

刚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变动,从他的位置来看,最下头的三个和靠上的一点亮度慢慢隐去,变成了暗红颜­色­,剩下的三点似乎更亮了。

然而这景象也只持续了几秒钟。

水面恢复之前镜亮的一片平静,有风吹过,泛起几不可查的涟漪。

神棍从地上坐起来,脑袋上滑稽似的蹭上了好几根草屑。

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尹二马,还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天­色­已经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头家,老栓头还没睡,守着电视机啪嗒啪嗒抽烟袋,无比惬意。

神棍问他:“你们村那个八卦观星台,什么来历啊?”

老栓头说:“谁知道,打小就这么叫了。”

他好奇地看神棍:“你们外乡人,是不是听这名字觉得雅啊?乡里的­干­部也说这名字起的亮堂,可我听着,跟什么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样一样的。”

从小听到大,天天听,也分不出有什么不同。

“就没人知道个来历?”

“尹二马说,有个文化人叫老子,那块石头,是老子撂在那的。”

神棍没再问了,他觉得老栓头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线索,大概要落实在这个尹二马身上了。

☆、131|第③章

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神棍算分外神经大条和洒脱,硬是把不如意事掰到十之一二。

而在这十之一二中,有一件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事。

走南闯北,追寻探求玄异之事二十余年,也算见闻广博,任何奇事,都能引申个滔滔不绝——然而,他仍是普通人一个,并不具备任何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之处。

譬如,他知道死人的怨气可以撞响特殊的铃铛,但他压根听不懂铃语。

再譬如,他能把如何养蛊说的头头是道,但他不会养、不会下、也不会解。

老天没赏这口饭吃,没办法,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汗水易得,大太阳下暴晒半天就能聚齐一桶,但天赋异禀这个东西,羡慕到死也偷不来抢不来。

所以,神棍渐渐确立一个指导方针:成不了那样的人,也一定要Сhā足他们的世界。

所以,他决定跟尹二马做朋友。

他朝老栓头买了些玉米、­棒­子面、外加一挂长串大蒜瓣和红辣椒,喜气洋洋拜访尹二马去了。

这里的房子都简陋,有的是砖砌,更多是黄泥夯墙,外头篱笆或者木头围个小院,篱笆的间隔稀疏,母­鸡­黄狗进出毫无障碍。

尹二马已经起床,正在篱笆院里咕噜咕噜的漱口,一抬眼看到来人身上挂着大蒜瓣和红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拢,心里一个激灵,那口本想往外喷的水就全咽下去了。

问:“你谁啊?”

神棍说:“尹先生,你好,我来是想跟你真诚的交个朋友的。”

交朋友这种事,神棍向来是单刀直入不加丝毫掩饰的——想当年,他对万烽火的消息业务铺设叹为观止,打听到万烽火在重庆一个担担面摊子上吃饭,背着麻袋就上去说:“大家交个朋友呗?”

万烽火给了他两块钱,事后,万烽火回忆说:以为是要饭的,觉得现在要饭的要钱开场白都这么有新意……

尹二马这辈子,大概都没被人尊称过“先生”,他愣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谁啊?”

“我的背景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我目前正在进行老子出函谷关的文化专题研究,在这一带,已经深入乡村考察好几周了。”

说到这里,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翻包。

这里必须要Сhā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来装的——因为他总要随身携带大量手抄笔记。

然而两年多以前,机缘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处长住,把自己二十余年来的见闻心得集结成册,麻袋也就随之失去了携带的必要,所以他现在的行李包,是个古城旅游纪念无纺大布袋,正面印“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反面印“欢迎你到古城来”。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书,书名是《神棍说》,副标题《二十年目睹之惊奇险怪》。

说:“这是我写的书,还请指正。”

这书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众筹”打印了装订的,首印约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边翻阅外,其它全部内销。

然而尹二马并不知道。

这身上挂满大蒜红椒的人,居然是个出了书的、且正在进行“文化专题研究”,尹二马多少觉得有点蓬荜生辉。

他热情地把篱笆门的勾扣打开:“请进,快请进。”

神棍很得意。

多读书、显得自己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欢迎呢。

尹二马的早饭简单,稀饭,加头年晒­干­的地瓜条,因着神棍的到来,又往火还没灭的灶膛里塞了两个玉米。

神棍盘腿坐在炕上,先讲函谷关,什么天开函谷壮关中,遥见紫气东来,青牛老人出关。

尹二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黄铜烟袋膛里塞叶子烟,说:“知道,知道,从小听到大的。”

烟袋上了火,凑着吸了两口,持着烟杆对着外头抡圈比划:“这村叫尹家村,较真了认祖宗,还都是当年那个把守函谷关的尹喜后人呢。”

想了想又补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里一动。

“听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交给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经》。”

尹二马点头:“是的,是的,县里的­干­部来宣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名著。”

灶膛里,烧玉米的香味出来了,像勾着的小手,勾引的嘴里直往外出涎水。

这尹二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没套出什么料来,神棍眼珠子一转,决定抛砖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子还交给尹喜一卷七根凶简。”

尹二马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里惊喜无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简?”

神棍知道这步棋是走对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马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灶膛里的玉米焦味出来。

他慌里慌张下炕,忍着烫嘘着气把玉米从灶膛里扒拉出来,撕了外头的叶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来,又去橱柜那一通倒腾,端了碟腌渍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来,并两个小酒杯,满满斟了倒上。

接待规格上了一档,看来是要长谈的节奏。

“神先生,关于七根凶简,你再说道说道?”

于是神棍又多说了一些,关于这世上最早的七则凶案,用于封印的凤凰鸾扣,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到此而止。

尹二马正听到兴头上:“没了?”

神棍说:“没了,然后老子就骑青牛出关了,出关之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声­干­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刚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经罩了红。

神棍赶紧又给他斟满:多喝点好,酒后吐真言嘛。

尹二马说:“还有后半段呢,你不晓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晓得。”

他爬下床,撅着ρi股在炕底倒腾了一番,翻了个红底大花布的布包出来,示意神棍:“你看,打开了看。”

隔着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层层揭开,居然是几根宽大的木简,但每一根都不全,明显被烧过,上头密密麻麻的纂字,简与简之间,本来应该是用麻绳连接的,现在已经朽烂不见,只剩下木简身上的绳头。

神棍惊讶:“七根凶简?”

再一想不对,数目不对。

尹二马嗤嗤的笑:“这哪是凶简啊,就是简书。但是有年头,不瞒你说,我要是拿去卖,别说拖拉机了,能换几辆大卡车呢。”

说着,又是哧溜一声,酒到杯­干­。

神棍赶紧添酒。

尹二马拈起了一根给神棍看:“看见没,这头黑的,那都烧的——这东西,火场里扒拉来的,焚书坑儒听过没?焚书坑儒,秦始皇烧的。”

神棍兴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趟真不白来。

尹二马端起酒杯:“所以我说你肯定不晓得,当年那焚书,那叫尽收天下之书,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许的,其它的书,烧的­干­­干­净净,很多典籍从此失传——我跟你讲,文化是脆弱的,说没就没啊。”

“那这些木简……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据尹二马说,那年月,他们尹家的先人,在官府里做小官。

当时,秦始皇的焚书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的,都要上交官府进行焚毁——说来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摊派了负责这一块工作。

可以想见,他尽职尽责地销毁,然后,趁人不备,抢出了这么几片他认为尤为重要的——或者说,是对尹家来讲尤为重要的。

尹二马指那些木简:“这一段,讲的就是八卦观星台。话说回来,你知道咱这为什么叫‘老子行停处’吗?”

“为什么?”

“就上接着你讲的,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他像是说书打板,手掌往桌边那么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神先生,你是文化人,你应该知道,世事无绝对。

老子是个聪明人,好几千年前就出了书,他能想不通这个理儿?

所以,老子出函谷关,差不多就到咱们这尹家村的时候,越琢磨他就觉得越不对,于是从牛背上下来,差了一个路过的人,让他帮忙去把尹喜给请来。

这尹喜,你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他是老子的崇拜者,一听老子叫他,赶紧就颠吧颠吧来了。

老子跟他说,这世上事变幻莫测,以后的事很难说,放眼当今之世,他敢讲“无人可以解开”,但是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

尹喜这个人你一定也知道的,他是“­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所以老子和尹喜商量,造观星台。

这观星台,不是你想象中看星星的大土台子,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就在这半山坡的山包包上,很不起眼,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就是路边的石头。

但当年,尹喜是“进深山,采石无数”,终于让他找到这一块奇石,在这一带勘定方位之后设下,石面形同八卦,像是抱尾双鱼,其中半面稍微低洼一些——正因为低洼,所以才能积水。

说到这积水,也有讲究,你别看有时候水挺脏,但是只积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比如雨水、雪水,而且吧,夏天绝不会晒­干­,冬天也不可能上冻。

老子拜托尹喜,要安排人,每天晚上查看这块八卦观星台,他说,如果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好事,万一什么时候,在八卦观星台上看见有星星出现,那就糟糕了,而最糟糕的是……

说到这里,尹二马顿了一下,拈了几颗花生米下酒,定了定神。

神棍沉不住气:“最糟糕的是什么?”

“最糟糕的是,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

七星北斗?这有什么糟糕的呢?神棍想不通,私心里,他觉得北斗星还挺招人爱的,像勺子一样,野外生存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

尹二马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神先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凶简,可都是主死的不祥戾气啊……”

北斗主死……北斗七星……

神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自然力。

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和北斗七星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最原始的星辰崇拜?

而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两种力量的互相制衡呢?

☆、132|第④章

让神棍郁闷的是,接下来,从尹二马嘴里就问不出­干­货了,或者说,越问越让自己着急。

譬如他问,老子有没有说,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尹二马看着他嘿嘿笑,一张脸透着酒红。

估摸着是不愿意答,神棍换了个问题:这木简在你们家一直保存了两千多年吗?你们家里,由古至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八卦观星台观星?

尹二马说:“不是啊。”

不是?神棍完全懵了,还想再追问,尹二马身子往前一倒,脑子往桌面上一磕,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剩下神棍在边上茫然拈花生米吃,过了会,他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那几根木简摆正,手机掏出来,逐一拍过。

神棍发到群里的,就是这几张照片,说这东西可能跟七根凶简有关,极其重要,让他们上网比对字体,查查上头讲的都是什么。

罗韧和炎红砂可能在忙别的事,短时间内都没回复,木代时不时要应付工头,所以这事就交给一万三和曹严华。

两人给罗韧发了信息,表示要借用他房间的电脑。

没回复,先开机试运气,本来还担心有密码,居然没有,畅通无阻就亮了屏。

论理该先点浏览器。

曹严华压低声音:“三三兄,你说我小罗哥电脑里,会不会有那种片子?”

他挤眉弄眼,一万三心领神会:“没准还有那种图片呢。”

说话间,鼠标移到存储盘上:“翻吗?”

曹严华说:“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为了我小师父……”

一万三说:“可不,这也是为了小老板娘,有些男人隐藏的很深。”

于是翻。

大失所望。

罗韧这电脑,之所以扔在这,好像就是无所谓作“公用”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储下载内容,而且,浏览记录全部清空,一点痕迹都没有。

半晌,曹严华喃喃:“我小罗哥隐藏太深了……”

两人对视一眼,悻悻开始­干­活。

搜了纂字体网,又开了简体纂体在线转换生成器,一万三负责一个一个比对,曹严华则根据一万三的发现在一边的白纸上逐字誊写。

人专心做事的时候,大概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尤其之快,才刚翻译了一小半,隔壁的工程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能听到结账算钱和那几个泥瓦工下楼的声音。

再次抬头,天都快黑了。

很多纂字,实在找不着,只得用圆圈代替,一张纸举起来,半数的圈圈,然而连蒙带猜的,意思居然也勉强读了个大概。

这上头讲的,其实就是尹二马跟神棍说的那些——老子到达行停处之后,委托尹喜造八卦观星台的事,不过,还多了一两句内容。

古文字诘屈聱牙,翻译成大白话,大意就是,尹喜问老子,倘若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既然形势变的危险和糟糕,总得做点什么吧?

然后,老子沉思良久,“观八卦、品天相”,说了四个字。

“钜子可期。”

尹喜问老子:“钜子也谁?”

老子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再接下来就没了,应该是烧掉了。

曹严华尽忠职守,将这些内容,编辑了长长的好几段,发送到群里去。

还加了自己的意见:钜子应该是一个人吧,春秋战国时代,大家起名字都爱带个“子”。

“钜子可期”这句话也很好翻译,字面来看,老子的意思是,可以指望一个叫钜子的人。

然而神棍很快回复说,钜子是墨家学派的领袖,墨家学派是由墨子开创的,但是,按照年代来看,老子去世的时候,墨子才刚刚出生,这时候距离墨家成为派别和第一任钜子产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曹严华不服气:人家是老子啊,就不能通晓过去未来?更何况他当时回答尹喜“我也不知道”,就更加说明他说的是百年之后的人了。

好像也不无道理,神棍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再从尹二马这突破。

然而,尹二马突然之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不管神棍怎么说,不管扯出文化还是专题研究的大旗,尹二马再也不吐露一个字。

追的急了,他就回答说:“神先生,有些事情,我们是不向外人说的。我之所以告诉你那么多,是因为这辈子,你是第二个向我提起七根凶简的人。”

神棍知道自己是碰上个倔老头了,两种人的嘴永远撬不开:死人的,和誓死不说的。

这种守在秘密身边,却无法得窥的感觉,真心糟糕。

晚上,承蒙尹二马不赶,算是同榻而眠,月光很好,透过老式的木格子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打满了小方格。

神棍当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不知道到第几次时,听见尹二马说梦话。

“钥匙……观四牌楼……”

一大早,郑伯接到罗韧电话,说是聘婷情况稳定,但确实需要长期疗养。

一听这话郑伯就明白了,罗韧不可能有时间去应付这个“长期”,他大概是要回来了。

自己倒是想去陪,但今时不同往日,凤凰楼的名声和招牌菜,都是他扛着呢。

罗韧让他放宽心:“我会给聘婷雇一个全职陪护,同吃同住同睡,还能及时配合何医生这边的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郑伯叮嘱他:“你一定要好好面试,也得让聘婷面,她不喜欢的人,千万不要留啊。”

罗韧笑:“知道了。”

打完电话,他推门进何瑞华的房间。

这个时间段没其它的客人,聘婷在房间里停停走走,对什么都好奇,有时候会问何瑞华:“伯伯,这是什么啊?”

何瑞华笑呵呵的,耐心给她解释。

跟何瑞华接触久了,会觉得这个人其实挺随和,对病人也很有耐心,很能设身处地去沟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对木代,下那么让人反感的论断。

罗韧在沙发上坐下来,朝聘婷招手。

聘婷踢踏着过来,叫:“小刀哥哥。”

罗韧板着脸:“现在知道我是小刀哥哥了,在家里,你可是理都不理我,还追着别人叫小刀哥哥。”

聘婷不好意思起来,抱住他胳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抵,蹭啊蹭的。

罗韧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觉得,这段日子以来,确实很忽略聘婷,有些亏欠这个妹子。

他伸出手,想摸摸聘婷的脑袋。

然而聘婷的乖巧真是持续不过三秒,手还没摸到她头发,她又嗖的起来,腾腾腾跑到何瑞华面前,说:“伯伯,我要看电影。”

何瑞华的电脑上有一套心理动画短片,每集只几分钟,看似是热闹的动画,其实类似于心理智力测试,之前放给聘婷看过,她很是喜欢。

何瑞华点开一集,聘婷拉了椅子坐过来,硬把何瑞华挤到边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捧着腮,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何瑞华的助理敲门进来,看见屋里的场景,有点为难:“何医生,预约的客人提前来了……”

不好打扰人家做生意,罗韧想拉聘婷离开,但她正看到兴头上,不肯,恼火的不住跺脚。

何瑞华笑起来,说:“就让她看吧,反正又不止一个会客室。”

他让助理把客人带往隔壁。

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

罗韧瞪了聘婷一眼,她居然还有理,说:“这个小刀哥哥坏,我还是喜欢那个小刀哥哥。”

真是……

罗韧苦笑着回到沙发上坐下,想了想掏出手机,点开群里的图片和对话细看。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还跟神棍和木代分别通过电话,不过正好有空,再比对着琢磨一番也好。

焚书坑儒……

老子出函谷关这段往事,在当时已经有竹简记录,出关时,又是尹喜请他用凤凰鸾扣封住七根凶简——这就说明,关于七根凶简,当时的环境下,并非秘而不宣。

墨子是公认的墨家第一代钜子,他生活的时代远在焚书坑儒之前,所以,墨子也是知道七根凶简的传闻的。

但是钜子和墨家,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罗韧在手机上上网搜索。

——墨家是一个有严密组织纪律的团体……

——服从指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墨家学派的组织成员,是大批手工业者和下层士人……

——墨者很能战斗,具备初始的“侠客”­精­神……

似乎……

“小刀哥哥,放完啦!”

罗韧刚刚成形的一点思路,被聘婷忽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毁的无影无踪。

他没好气看聘婷:“等着。”

放完了之后,自然会自动跳到下一集的,所以你耐心等着就好。

但是,此时的聘婷,如果能有这个觉悟,怕是也不用来这里就医了。

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挪着鼠标点点戳戳,又伸手去拍显示器,好像这样,就能把下一集拍出来一样。

罗韧无奈地站起来,才刚向那头走了两步,聘婷忽然咦了一声。

电脑音箱里传来沙沙的声音,这是视频在播放中了。

看来是不用过去帮她了,罗韧转过身,正想回去坐下,音箱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

这是……木代的声音。

罗韧的心忽然砰砰跳的厉害,他走到电脑屏幕前。

聘婷似乎嫌这个节目不好看,撅着嘴巴又想动鼠标,罗韧握住她的手,说:“乖,别动。”

语气有点生硬,目光死死盯住屏幕。

这应该是网吧吧?背景昏暗而又嘈杂,木代头上戴着耳机,倚在座椅里,一只手玩味似的拈着­唇­边的麦,另一只手拿着一罐啤酒。

上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好像也是在视频里。

罗韧点了暂停,看播放列表。

懂了,这是前一阵子的视频,在播放列表的历史菜单里,不知怎么的让聘婷点了出来。

看文件时间,好像是……离开南田的前一晚。

罗韧握住聘婷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开,自己坐下去。

聘婷不高兴:“小刀哥哥,那是我的位置!”

罗韧抬头看她。

跟往日不一样,脸上没有笑容,目光也没什么温度。

聘婷有点害怕了,她退后两步,垂着头,捻自己的衣角。

罗韧说:“去,把门反锁了,如果何医生回来,你就跟他说,在捉迷藏,就是不放他进来。”

聘婷眼睛一亮:“是跟伯伯捉迷藏吗?”

“是。”

聘婷蹦蹦跳跳,一溜小跑的到门边,把锁扣往里拧了好几道,抬头看到门顶上还有一道防盗栓,又费了老大劲拖了张凳子过来,踩在上面去锁门。

电脑屏幕上,木代的影响还在定格,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罗韧一直认为,木代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水一样,喜怒哀乐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看不懂了。

他看着木代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有什么秘密呢?

☆、133|第⑤章

三天后的晚上,罗韧回到丽江,事先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家里没人,郑伯估计还在凤凰楼忙活,罗韧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新装修的灰泥味还没散去,但已经布置的有模有样,所有的地图、线索分析都已经挂上了墙,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可能知道房中有房。

依照他之前吩咐的,角落里立了个大的落地衣柜,柜门打开,里头挂满衣服,伸手进去摸索,在最里头的柜板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用力往边上一掰,柜板就像推拉门似的挪开了。

罗韧矮身钻了进去。

里头的空间狭小,鱼缸被铁架子牢牢固定在边角,四根凶简悬浮水中,简言的甲骨文字发出淡淡的荧光,似乎把水都镀亮了。

而血­色­的凤凰鸾比之前更长了,环绕着凶简盘旋而上。

罗韧退后两步,凝神去看,心思却并不放在眼前。

前两天,他跟神棍又通过电话,神棍发狠表示:自己近期不离开尹家村了,就是要跟尹二马同吃同住,真诚相交,一定要把他的话给套出来。

“既然他知道点什么,我就得狠狠卯住他,何必舍近求远,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呢。”

又说:“人都是感情动物,会被打动的。”

罗韧真是也挺佩服神棍的,这事与他无关痛痒,他这么上心是为什么呢?

细细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其实都颇为被动,开始为了聘婷,后来萌生袖手之意,但凶简总像是跟他们挂了钩,一万三、炎红砂、木代,个个有牵有连,于是每次不得不迎头再上——不知不觉间,居然也四根了。

到了现在,其实是骑虎难下了,不过,经过南田这一次,罗韧心里隐隐有了种想法。

——凶简这种东西,还是收了的好。

这感觉,有点像之前孤路行车,轮胎被路面斜出的铁刺戳爆,虽然自认倒霉,但他还是会设法把铁刺挖出了扔掉,避免后来人再去遭厄。

略微收拾了一番,先去凤凰楼,这个时间点,餐馆的爆点差不多已经结束,下一轮热闹的,就该是酒吧了。

果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郑伯在柜台里理账,曹严华围着围裙,正收拾清台的桌子。

看到他,都愣了一下。

郑伯皱眉:“回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聘婷还好吧?”

“挺好的,请的陪护也是牢靠的人,聘婷蛮喜欢她。”

他给郑伯看陪护的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微胖,眉眼可亲。

看上去确实靠谱,郑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想起生意上的事应该跟罗韧交代一下。

“这两天不错,基本到餐点没有空桌子。木代她们午市晚市都来帮忙。刚木代和一万三还在,现在回去忙酒吧了。”

想了想又补充:“你们不在的时候,霍子红那头也经常让伙计来搭手,多亏了她……”

说到这,瞪了罗韧一眼,言下之意是:都像你们甩手大掌柜似的一跑半个月,我这饭馆还开不开了?

罗韧笑,也不去顶他,这么多年,郑伯的脾气他早就摸的门儿清。

果然,唠叨完了,郑伯的气也消了:“吃了没?”

“没。”

郑伯凶他:“没见你出力,白食倒是吃了不少!”

边上的曹严华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进厨房热了份牛­肉­炒饭出来,外加一碗骨头汤。

端上来了也不走,反而就势在对面坐下。

罗韧抬头看他:“有事?”

曹严华很热情:“小罗哥,你别跟我客气,你先吃,吃。”

罗韧心说:曹胖胖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他埋头吃饭,笃定了曹严华是沉不住气的。

果然,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小罗哥,我最近对凶简的事做了一点分析……”

罗韧筷子没停,心里却着实有几分诧异,这曹严华跟神棍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有些时候,都没有理由的执着。

他嗯了一声:“你说。”

“按照神先生的说法,我们五个人,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五个呢?我想来想去,都不像是随机选中的……”

他掰指头:“第一根,跟你有关,你叔叔还有聘婷都牵涉其中;第二根,跟我三三兄有关,他父母都是因为老蚌出的事;第三根,是红砂的爷爷早年惹的祸;第四根,大家都懂的……”

罗韧看他:“所以?”

曹严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过来:“所以,小罗哥,第五根该轮到我了吧?”

罗韧面无表情:“来,曹胖胖,再过来点。”

曹严华也不蠢,很警醒地往后缩:“­干­嘛?”

缩的还是慢了点,罗韧起手就是一筷子,正抽他脑门上。

“这是什么好事吗?你还翘首以待?”

曹严华抱着脑袋,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问的那么吞吐和艰难,但是……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呢,五个人,同进同出,你们都有,我没有——就好像经常对一万三生出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嫉妒似的,总觉得不自在。

于是耷拉着脑袋,悻悻的准备起身。

谁知罗韧又叫住他。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普通的,在乡下,就是……农民,没农活的时候,就做点手工活,都是……老实人。”

安稳的职业,不像炎红砂的爷爷那样容易因财起邪心,也不像木代的母亲项思兰那么复杂。

“那最近,没什么异常的事吧?”

曹严华摇头,想了想又说:“倒是有喜事,我二表弟要结婚了。”

罗韧笑起来:“这是好事。”

又问:“你不回去参加婚礼吗?”

“我写了信回去,信里还塞了钱。”

这年头,很少有人写信了,而且信里塞钱,不怕寄丢吗?还有,乡下地方,人情最重要……

罗韧又问了一遍:“不回去参加婚礼?”

曹严华含糊着答了句:“不回去。”

……

十点来钟时,凤凰楼关门,曹严华和郑伯两个都要去聚散随缘酒吧——这些日子以来,两家的互搭互助几乎成了习惯,郑伯每晚歇业之后,都要去酒吧帮会忙,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张叔聊聊天,或是杀盘棋。

罗韧犹豫着要不要一起。

没想到这一迟疑,就让曹严华揣摩出许多臆测来:“小罗哥,你今天回来,见过我小师父没有?你都没跟她讲吗?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真是没完没了,罗韧不想给他嚼舌头的机会:“这就过去。”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木代不在,张叔刚支使她出去买东西了。

霍子红把罗韧让到角落的位置里坐下,说:“这一趟,还没谢谢你呢。”

她似乎开始把罗韧当自己人,说话时语气亲近很多,又示意一万三上酒,一万三端了杯b52轰炸机上来,近前时咔哒一声揿开打火机,先温杯,然后点燃。

冰蓝­色­的火焰在杯口窜起,顶上一抹莹红。

一万三有点得意:“这个酒……”

话还没说完,罗韧拿过来,仰头饮尽,嘴­唇­没碰到杯口,避免烫伤,然后火在嘴里灭掉。

一万三目瞪口呆,然后悻悻:“你厉害。”

这种喝法,他自己都没试过,只敢用吸管喝。

霍子红笑,顿了顿说:“木代现在状态很好,南田的事,她也跟我说了。”

说到这,声音低下去:“真是没想到,那个女人也不是她母亲。”

罗韧打断她:“当初怎么会想到收养木代?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孩子?”

霍子红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收养木代的时候,距离我家里出事,时间并不是很久——当时就是觉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没那么多高尚的理由,她当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寂寞的姑娘,想给自己找些亲情和陪伴。

她自嘲的笑:“我自己都没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木代如果是被正常的夫妻家庭收养,也许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罗韧回答:“也许吧,但她跟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伸手摁了摁太阳­茓­,觉得有点晕。

也许并不是晕,只是有些烦躁,不想再说话,酒吧里很吵,杯盘的磕碰声就在耳边。

霍子红语气柔和:“是不是喝醉了?像你那样一口焖下去,是会上头的。”

又说:“不舒服的话,去木代的房间躺一会吧,待会她回来,我让她上去看你。”

木代的房间并不特别隔音,但是底楼那些喧嚣搅嚷,因了一层地板的过滤,变的好像遥远的背景音,反而显得这个房间尤其清静。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听到木代回来,听到门口霍子红低声跟她说着什么,还听到木代诧异的声音:“罗韧怎么会喝醉呢。”

她推门进来,脚步放轻,到近前时,低头看他,叫:“罗小刀?”

身上带外出归来的清冽和一点点凉,柔软的头发拂在他脸上,带一丝丝痒。

大概也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了,没再说话,过了会,又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电茶壶里装满水,就着Сhā座Сhā上,然后动作幅度很轻的坐到沙发边。

水烧时的低低嗡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蒸着些许热气,罗韧睁开眼睛,看到她在身边坐着,低头仔细削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挂下来,在他的视线里晃啊晃的。

他想起那个视频,嘈杂而又­阴­暗的环境,只能看到木代的影像,何瑞华的声音突兀而又生硬。

对她说:“我查看了历史上以往多重人格治疗的案例,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美国的西比尔,她有十六种人格,经过十一年­精­心治疗,融合成了一种新的,第十七种人格。之后治疗停止,她成了纽约一个著名的艺术家。”

“再譬如著名的赛泽莫尔夫人,《夏娃的三个面孔》就是以她为蓝本撰写的,她前后经历二十二种人格,近五十岁的时候,她开始认识到‘真正的自我’,那以后她的情况就一直正常。”

“不管是之前的小口袋,还是看似坚强的木代二号,都没法站在全面的、不间断的角度去处理你所有的问题,想正常的在没有异样的眼光下存活下去,你就需要建立起真正强悍的人格。所以之前建议你,脱离以往的关系,在新的环境里完成这个重塑的过程。但是……罗韧联系过我帮你开­精­神证明,他应该是找到你了。”

木代笑起来。

“何医生,我也想了很久,­性­格的突兀转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和害怕,但是像你说的,‘渐变’的效果会更好。我觉得我可以­操­作得当,毕竟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二号,都可以和我的主人格相融,而不是相排斥。”

“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中间遇到问题了吗?”

木代沉默了一下,烦躁似的舔了一下嘴­唇­。

说:“亲人,或者朋友,我都可以很快接受。但是,面对罗韧的时候,感觉很复杂,因为你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爱他,但是另一部分,更大的部分,还没有爱上他。”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我该怎么样去继续这种关系?”

何瑞华的回答是:“我和罗韧接触过,我倒是觉得,你为什么不选择跟他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呢?”

木代摇头,一直摇头。

何瑞华追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不回答。

对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罗韧也想问她。

☆、134|第⑥章

苹果削好了,木代把它切成小块,放进玻璃盖碗里盖好,又去电茶壶那倒水,倒了一玻璃杯,然后两只手指小心地拈着杯口往这边走。

也许是杯口热的太快,走了两步又赶紧放回去,一只手甩啊甩的,又搓着手指送到嘴边轻轻去吹。

罗韧心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次来,其实是想跟她谈谈。

也许受在菲律宾的经历影响,罗韧承认,自己在感情上,有某种程度的洁癖,这感情,包括爱情,也包括亲情、兄弟情、友情。

他极度讨厌那段日子里的尔虞我诈心机翻覆,太多背叛、杀戮和朝不保夕,所以回国之后,极其渴望简单。

要最简单的互相扶持、家长里短的亲情,所以明明有家,但宁愿把聘婷和郑伯当亲人。

要最简单的共同进退的友情,所以在这一­干­朋友中,他其实最喜欢炎红砂,她处事方式或许不如一万三和曹严华那么变通圆滑,但最直接仗义,有一说一。

也想要最全心全意的爱情。

初见木代,一定是被她的单纯简单吸引的,那时候他想:一个能被人吓哭的女孩儿啊……

真是生平仅见。

但结果,恰恰是木代,和他的预期越来越远。

无意中看到何瑞华电脑上那个视频,心绪说不出的复杂,而且他也承认,这复杂之中,间杂愤怒。

如果这感情不存在,何必虚假维持?我还不至于需要这种表面上的安慰施舍。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

或者,是舍不得说吧。

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的,那些铿锵激烈说在嘴上的“全心全意”,其实比不过这个平常的晚上,他因为微醉而安静睡下,而她在旁照顾,动作轻轻的细削一只苹果,还有烧一壶清淡的茶。

他也有秘密不是吗,就在几天之前,他还曾经要求项思兰向木代隐瞒了一些事。

为什么就一定要断言,她的决定就是虚假和让人生气的呢?

罗韧喉咙里发出含糊声音,然后撑着沙发抚额坐起。

木代赶紧过来,问他:“头晕吗?是不是真喝醉了?要不要吃苹果?”

就当是喝醉了吧。

罗韧点头,木代拈了两根牙签,和盛了果片的盖碗一起递给他:“一万三说,想让你慢慢喝,你头一仰,一杯b52轰炸机就送进肚子里了,他都看到你嘴巴里吞了火。”

那杯­鸡­尾酒,确实是,不至于让他醉,但不自觉的口­干­。

木代说:“想喝水吗,还没凉呢。”

“那等它凉好了。”

他吃了两片,盖碗放下,牵木代的手:“来,过来,让我看看。”

她还是瘦,皮肤是纤弱的白,目光沉静的,偶尔躲闪,低下睫毛淡淡的笑。

罗韧伸手去搂她。

能感到她的紧张,一线几乎察觉不到的紧绷,然后笑,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罗韧亲亲她额头,问:“我给你讲过尤瑞思和他那个马来女朋友吗?”

木代摇头,又有点好奇:“马来女朋友怎么了?”

尤瑞斯是个黑人小伙子,吹嘘说自己来自夏威夷,会跳夏威夷草裙舞。

然而罗韧有一次无意中看到过他的护照底本,别说跟美国了,跟整个美洲都没什么关系。

他个子小小,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喜欢蹲在路边看穿着风凉的漂亮姑娘吹口哨,做嗳时戴两个安全套,因为家里的习俗是只要是自己的子女,决不能丢弃抛弃,必须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尤瑞思说不想将来离开菲律宾时,带很多孩子回去。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再也不拈花惹草了,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马来女人。

罗韧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尤瑞斯怎么会爱上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在酒吧当舞女,并不漂亮,黑黄的皮肤,矮个子,偏胖,腰里很多赘­肉­,却喜欢穿黄金闪闪的吊带裙,裙子下半幅是一条条密集的细穗,热舞的时候,能看到­内­裤。

又爱钱,每次都搂住尤瑞斯的脖子,嘟着艳红的嘴­唇­,竖着肥嘟嘟的手指说:“这里,这里,还缺个金戒指。”

怎么会爱上的呢?

可能爱情就是这样吧,能条分缕析讲得清道理的,就不是爱情了。

尤瑞斯陷入了甜蜜的忧伤,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在铺上翻来覆去,然后一把扯空罗韧的枕头把他闹醒。

“罗,怎么办?我爸爸说黑人的血统纯正高于一切,绝对不会同意我娶一个马来女人的。”

罗韧回答:“你爸爸说的有道理。”

……

不过,尤瑞斯的苦恼和他们作为兄弟的担心都没持续多久,有种种迹象显示,那个女人在外头还有别的情人,她卷了尤瑞斯很多钱,想跑路。

伤心之下,尤瑞斯去找那个女人理论。

罗韧被大家推举陪同,倒不是怕另一个情夫和尤瑞斯打起来,而是怕尤瑞斯被感情迷昏了头脑,糊里糊涂的又为那个女人花钱。

当时是白天,酒吧里人少,尤瑞斯和那个女人在靠近后台的地方争吵,罗韧站在门口,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

然后,尤瑞斯和那个女人忘情拥抱。

事后想想,应该是尤瑞斯单方面的“忘情”,因为那个女人突然掏出一把水果刀,照着尤瑞斯的胸口捅了下去,然后慌里慌张落荒而逃,还逃成功了。

事情激起了青木他们极大的愤怒,却不是针对那个女人,而是针对罗韧和尤瑞斯。

——尤,你作为雇佣兵团的一员,可以双枪连发,格斗虽然不是最好,也绝不差,你居然能真的被一个女人捅进刀子。

——罗,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看到那个女人掏出刀子居然没提醒尤瑞斯,那个女人跑了你也没追!

——一个舞女,一把我伸手就能拗断的水果刀,等于放倒我们两个人,事情传出去,别人会叫我们弱鬼!

尤瑞斯有伤在身,需要静养,于是惩罚就落到了罗韧身上:那段时间,他洗所有人的­内­裤、袜子——当然,很快这项惩罚就停止了,因为大家无一例外的发现,被他洗过的­内­裤和袜子,总是坏的特别快。

木代问罗韧:“你真的眼睁睁看到那个女人掏出刀子,但是没提醒尤瑞斯?”

罗韧想了想,觉得赖不掉,只好点头。

有句老话,叫被鬼蒙了心,大概真是那样,他追思当时自己的心理反应,大致如下。

那女人掏出刀子时,他想着:闹着玩儿吧,尤瑞斯会夺了扔掉呢还是梗着脖子让她捅?

那女人把刀子扎下时,他想着:玩儿大了吧,不见点血没情趣吧?

那女人落荒而逃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是去找绷带包扎吧?

所以,戏剧­性­的,那个女人居然真的跑掉了,带着自己的情夫和尤瑞斯的钱。

木代还是想不通,绷不住想笑:“你看到刀子时,怎么会一点危险就不觉得呢?”

罗韧答不出,好久才说:“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在拥抱吧,而在我的想法里,拥抱是男女之间,关系最亲密的一种。”

木代听不明白,在她看来,拥抱跟牵手一样,只是一种亲密的举动而已。

罗韧说:“我第一天参加雇佣军训练,不是实战,是坐教室。菲律宾很热,屋子里四角,八台电扇朝我们吹,墙上挂了张人体要害分布图。教练官重点讲胸腔腹部的致命器官,提醒我们在短打格斗的时候如何进行规避和防护。”

“末了提醒我们说,即便爱上一个女人,也不要轻易和她拥抱,你张开手臂,把致命的空门都交给她。”

木代抬头看他:“那你现在还敢抱我?”

罗韧回答:“我也很紧张。”

他胸膛起伏,木代把耳朵倾上去,能听到心脏的泵动。

她说:“你的教练官未免也太悲观了,他大概一直没找到老婆吧?”

罗韧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那是一个美国大叔,五十来岁,身材好的傲视群雄,汗衫撸起,八块腹肌­精­炼如铁。

木代说:“怎么总想着是把致命的空门交给女人了呢,也不想想,你抱我的时候,我们互相,都把对方的空门给藏起来了。”

这说法,让罗韧愣了好久,末了才说了句:“也是。”

接下来的几天颇为安稳,洗洗涮涮,心情舒畅,处理前些日子无暇顾及的杂务,还帮郑伯店里请了个帮工。

然而郑伯一点都不感激,反而拿手指点他脑袋:“罗小刀,你给我请帮工——是不是在变着法儿跟我说,你们这帮人还会屡教不改,哪天一晃眼,又都不见了?”

罗韧心说:这大概是免不了的事。

他抽空跟神棍联系了几次。

神棍还赖在尹二马家没走,尹二马也没赶他。

尹二马是个孤老头,村子里又好多人当他不正常,他一个人过的其实也无聊,神棍在边上,主动帮他搭手­干­农活,有时候还会神秘兮兮讲点路上的故事,比起以往乏味的生活,实在是有趣很多。

罗韧提醒神棍:“你可以一点点的,把话题引导到凶简上,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适当透露我们这边的情况。”

神棍没好气:“小萝卜,这还用你教?我哪天不话里话外的引导几次?”

聊的多了,渐渐嗅出些许端倪,神棍开始觉得,这尹二马好像不是不肯讲,而是……实在也知道的不多。

比如,他并不知道每根凶简都对应一定的简言,也不知道凤凰鸾扣的力量还可以附着在普通人身上,更加不知道金木水火土的力量可以暂时困住凶简。

那个第一个向他提起七根凶简的人倒是被神棍套出来了:是尹二马他爹。

神棍再往下问,尹二马就急了,会发脾气,说:“哎呀,反正七星长亮的时候,我就得做一件事,不能说的事。”

罗韧觉得,听起来,这尹二马也并不像什么怀揣秘密的关键人物,倒像只是某条线上的某个环节,被安排做一件事而已。

神棍也有同感:“第一个向他提起七根凶简的人是他爹,那就说明这被安排的任务是传下来的——他现在是个孤老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这任务还怎么继续呢?这可能是个切入点,我得从这件事上继续敲打他。”

顿了顿,又忽然想到什么:“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有两次听到他讲梦话,什么钥匙,观四牌楼,这里头,可能有点文章。”

……

不管是什么文章,耐心等耐吧,罗韧有直觉,不管是凤凰鸾扣的提示还是尹二马的秘密,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而在这些都没再次到来之前,安稳享受一下还算平静的日子就好。

但没想到的是,这平静的日子,居然这么快,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给打断了。

事情源于曹严华的二表弟寄来的一封……家书。

☆、135|第⑦章

曹严华往老家寄了一封信的事,一万三早就知道,后来也零零碎碎套出些新的内容:比如是曹严华的二表弟要结婚,他送去这么封祝贺函,里头还塞了六百块钱——原本是五百的,但是考虑到结婚这种事,双数比较喜庆,所以临投递的时候又塞进了一百。

这几天,曹严华翘首以待回信的时候,一万三以种种意外情况打击他,比如信寄丢了,钱被拆了拿走了等等。

然而,信居然平平安安的到了。

这一点让一万三有点不爽,曹严华则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坐下,翘起二郎腿,展开了读信。

信不长,字迹歪歪扭扭,内容也简单,先对他不能回来参加婚礼表示遗憾,又说来信和礼金已收到,谢谢大表哥的心意云云。

末尾添一句:另,金花家送来十斤猪­肉­。

这一句看的他心里好不舒服,眉头皱的像个川字,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忽然凑过来。

曹严华还以为他要偷窥,警觉地把信往里一攥。

一万三斜他一眼:“就你那德­性­的小样儿,我是看这背面有字呢,真的。”

有字?曹严华疑惑地翻过来看,还真有,贴着信角,潦草的几行,叠信的时候被折在里头,所以他拆开的时候也没注意。

而就是那几行字,让他看傻眼了。

罗韧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曹严华收到信后的当天,安静少客的午后,酒吧里弥漫柔和的轻音乐,除了炎红砂还没回丽江,其它人都在。

木代在磨咖啡豆,咖啡机是手摇式的,要握住把手一下下碾磨,可可的原香乘着空气中的音符缭绕,从耳边,再到鼻端。

一万三自己给自己做咖啡,拉花针蘸巧克力酱在咖啡表面写字,都是杀气腾腾的字眼。

——反对!无耻!报警!杀!杀!杀!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一张脸涨的通红,把信和信封一起递给罗韧。

那几行字是:大表哥,你是城里人,救救我,我是被拐来的。

信封上是寄信地址,见到罗韧细看,曹严华赶紧解释:“严格说起来,我老家曹家屯是在重庆和陕西交界的地方,沿着大巴山一脉,更靠陕西。”

难怪呢,罗韧一直觉得,曹严华不像是典型的重庆人,他连当地的俚语方言都很少说。

罗韧把信封和信纸放回吧台上:“你们怎么商量的?”

一万三把咖啡杯转了个向,杯面拉花无声胜有声地为他代言。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吗,报警啊。”他狠狠瞪一眼曹严华,“早点把人姑娘救出来,曹胖胖,你二表弟做这种事,缺不缺德。”

罗韧又看木代。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也是主张报警,但是又觉得……”

说到这,指了指信纸上那几行字:“没有姓名,没有具体信息,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可以报警吗?报警的话会引起重视吗?”

罗韧沉吟。

确实不好判断,这跟被拐女子自己写的求救长信不同,自己写出去的求救长信,一般会详细交代自己的来历和落难情形,警方可以向其亲友核实,亲友在当地报案之后,当地公安可以联络拐卖地的兄弟单位取得协助。

但是眼前的情况,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谁也不敢保证脑补出来的就是真相。

曹严华嗫嚅着嘴­唇­:“我二表弟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书没念完,但是也识字,知道道理,他不会做……这样违法的事。”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明显对二表弟其实没什么信心,底气略嫌不足。

一万三还是坚持最初的看法:“万一是真的呢,不能因为证据不足就不作为啊,这可关系到人姑娘的一辈子。”

曹严华急的额上冒汗:“要么这样行不行?我回去,马上回去,要是真的,我肯定把那姑娘救出来。我对我二表弟批评教育……”

他语无伦次。

一万三说:“要是人家姑娘被弓虽暴了,这可不是你批评教育解决得了的。”

木代也问他:“曹胖胖,你老家那边的民风怎么样?你要是跟他们对着­干­,你自己都未必出得来。”

电影电视里,那些偏僻不开化的村子,村民们都是情大过理一致对外的,有时候即便是警察过去解救,也得低调行事。

曹严华急的快哭了:“我屯里人都挺好的,真不是那种人,真不是那种愚昧落后的村子……”

罗韧想了想:“这样,曹胖胖,你今天就回去,丽江直飞重庆的航班不少,你赶最早一班……”

曹严华赶紧点头:“明天,最迟明天,我肯定就到家了。”

“到那能跟我们打电话吗?”

曹严华迟疑了一下。

村里好像一直没信号,二表弟电话里跟他提过,前两年好不容易建了基站,一场泥石流又全毁了,需要打电话的时候,要走好几里路,去附近安装了固定电话的地方打。

罗韧又问:“你一个人回去,行吗?”

“行……吧,我现在都会三步上墙了。”

事不宜迟,曹严华小跑着回房收拾行李,木代心情复杂的很,总觉得他单枪匹马的搞不定,想跟了一起去,但一来自己刚从南田回来,二来这是曹严华的家事,她陪着去有点师出无名。

做人师父,也真是挺­操­心的。

她看罗韧:“真不报警?”

总觉得报警心里更踏实些。

罗韧说:“如果真的是拐卖,早晚都得报警。只是目前这个情况,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出不出警很难说,就算真出警,也未必比曹严华来的快。”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

“能不能问一下万烽火?”

万烽火在很多小地方都有人,如果真担心那个姑娘会出危险,时效­性­来说,万烽火的人一定是到的最快的。

罗韧觉得可行。

木代掏出手机拨号,拨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又一个一个键删除。

从省钱的角度出发,这个电话,似乎应该……让神棍来打。

一万三回房,本来是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想象中,曹严华忙着收拾行李,一定是人仰马翻。

居然不是,他坐在高低床的下铺,脚边摊着行李包,手上攥着牙膏牙刷,发呆。

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居然还有闲心神游太虚,一万三没好气踢他的腿:“曹胖胖,赶紧的!”

曹严华一脸紧张地抬头:“三三兄,你说这会不会是……­阴­谋啊?”

啥?一万三没听懂。

曹严华说:“会不会是我家里人,变着法儿想把我骗回去?”

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好在一万三也算是混迹多年的,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皱着眉头上下看曹严华:“曹兄,你是……逃家的?”

早些年,一万三也接触过很多逃家的混混,逃家的理由不外乎那么几种:被父母赶出家门的(比如他自己,就是被整个五珠村给逐出来的,被动逃家)、在当地得罪了人不敢回去的,或者向往外头的世界,觉得大城市的月亮比较圆的。

曹严华脸上­肉­嘟嘟的,透着红,半晌才嗯了一声。

曹兄居然也是个逃家的,一万三有点惊讶,真看不出来。

“几年了?”

“七八年了。”

“杀人了?放火了?把人打的终身不举了?”

曹严华吞吞吐吐半天:“三三兄,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

一万三说:“那当然,我你还信不过吗。”

于是曹严华就讲了。

听完了,一万三的脸­色­比较严肃,他给出意见:“曹兄,咱们不排除你家里人有故意想骗你回去的嫌疑,但凡事就怕万一——万一姑娘被拐卖这事是真的呢?所以你还得回去,回去了之后……见机行事呗。”

曹严华一声长叹。

拎着仓促塞就的行李包出门的时候,他叮嘱一万三:“可千万别把我的事跟别人讲啊。”

一万三信誓旦旦的,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然,我你还信不过吗?”

当天,天还没完全黑透,所有人,包括张叔,都知道了如下信息。

——曹严华八年没回过家,只定期给家里写信、寄钱。

——只跟二表弟处的不错,算是兄弟情深,所以二表弟知道他的手机号,偶尔会跟他通电话,告知他家里的情况。

——八岁的时候,曹老爹做主,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姑娘是同屯的,也姓曹,叫曹金花,小他三岁。

——那位曹姑娘,十二岁之后就比曹严华高,从此常年领先他一个头,还比他胖。

——为了反抗包办婚姻,曹严华有一次站到家里房顶上,敲着锣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结这个婚,这次反抗以曹老爹带领几个青壮很快攻陷屋顶而告终。

——曹严华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离开了曹家屯,走之前还往曹金花家门缝下头塞了封信,正式的、郑重的、官方的,跟她断绝关系,请她去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

再再然后,中间经历了很多波折,最终,曹严华在重庆常住,身边网罗了一群不务正业的小弟,爱吃豆花鱼、麻辣火锅,没事看看书提升文化素养,终于成为……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136|第⑧章

紧赶慢赶,飞机小巴拖拉机摩托车全用上,曹严华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日落前赶到那个可以打固定电话的地方。

这里不能算村子,只是道旁的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开了个小杂货店。

曹严华遮遮掩掩进杂货店打电话,衣领拉到下巴,唯恐被人认出来,其实这一点纯属杞人忧天,毕竟他当年离开曹家屯的时候,还是个堪称孱弱的清秀小哥——岁月赐予他的丰满,基本上也冲淡了所有人对他的记忆。

店主是个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头,正跟边上来闲坐的邻居拉家常。

——曹家屯那边过几天就摆酒了……

——要去的吧?

——去,听说大厨都请好了,摆三天大席,我昨天赶集,猪­肉­都买不到了,说是都让老曹那边预定了……

曹严华背对着他们,拨罗韧的号码,声音压的低低,告诉他自己的位置,顺便问问万烽火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遗憾的是,暂时还没有。

挂了电话之后,曹严华悻悻付钱,店主老头看他觉得眼生,问:“往哪走啊?”

曹严华抬头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这居然让店主很是兴奋:“你是曹家的亲戚?是不是过来参加婚礼的?这两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呢。”

多说多错,曹严华不想随便搭茬,支支吾吾着离开。

旁边的邻居看着曹严华的背影下结论:“肯定也是本地人,你听听,说话带口音呢。就是看着脸生!”

店主还没来得及附和,一阵突突响声,一辆摩托车冒着黑­色­尾气在店门口停下,放下后座上侧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八九岁模样,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风的套装紧巴巴绷在身上,踩一双坡跟高跟鞋,拎一个小坤包,鼻梁上还架一副牌子叫“lu”的墨镜。

这是谁啊,店主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去认。

终于,她把墨镜摘下了。

都说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镜、背影,居然并不尽然——墨镜一摘,一对丹凤大眼,眼角微微上翘,长相倒是还不错。

店主恍然:“你是曹家那个大丫头……曹金花吧?”

曹金花脸上原本带笑,一听这话就垮了,说:“大爷,我已经改名了,我叫jenny,曹简妮。”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万烽火那边终于有消息过来。

算是好消息。

简单来讲,万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违法,但是出于掌握各种各样灵通消息的需要,时不时也会“走暗门”,对各种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挡不掺和,但了如指掌。

人家说了,开原当地及周边,基本就没有听说过人口拐卖的事儿,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来的人­干­的、极偶然的。

曹家屯那头也有人去看了,说是“一片祥和喜庆的场景”,这屯里大概家家都沾亲带故,所以大红喜字都不单是办亲事的人家贴——家家清理门面,门楣上不是挂彩灯笼就是挂花,院子不够大,要在村里公开的晒场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头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

言外之意是:你们见过哪家拐卖媳­妇­,是这么大­操­大办的?

没能见到那姑娘,但据说曹严华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恋爱,两人前些日子还一起去县里拍了婚纱照呢。

……

暂时联系不上曹严华,不过罗韧觉得,这些消息反而让事情有些复杂了。

如果说,拐卖不存在,发生的一切只是为了骗曹严华回家,­干­嘛非要用这种往村里人头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里遭了灾,没人会思维清奇到用拐卖人口这个理由吧?

一万三也是这个看法,而且,他的想法里,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个姑娘可以活动自由?说不定她除了被拐卖之外,还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理由,被迫着强颜欢笑,人前人后的装出一副喜气洋洋自由恋爱的模样。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着极大的风险,向青山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但是是个“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严华是不是也跟村里沆瀣一气她已经管不了了,可见她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一万三分析至此,唏嘘不已。

罗韧苦笑,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而且跟曹严华失联,那头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不过,曹严华如果一个人搞不定的话,一定会再想办法跟他们联系的。

所以末了,罗韧说:“咱们再等等看吧。”

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三天……还是没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严华虽然没有正儿八经起香案拈香叩响头认她做师父,但是,她口头上也认了的,要是他真出什么事,理论上,她都可以向大师兄郑明山和师父求助的,用师父的话讲,因为是同门,同出一门,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该守望相助。

她给那个小杂货铺打电话。

店主问:“曹严华是谁啊?没听过啊。”

木代急的跳脚:“就是那个要结婚的青山的表哥,当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结婚,上房敲过锣的。”

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传为“佳话”,店主惊怔失语半晌,忽然莫名兴奋:“你是说大墩儿?”

大墩儿……

如此响亮的名字,真是来自于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吗?这次,轮到木代说不出话了。

店主激动极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伙,好家伙,当年在屋顶上敲锣,他爹带了四个人上房才扑住他……”

据说这件事之后,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尽量避免平房,倾向于造滑不溜角的檐山尖顶——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方风土建筑结构习惯的典型。

木代结结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没有?”

没有,必然没有,如果阔别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间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结婚还要轰动的大事。

再一打听,曹家屯依然弥漫着婚礼将近的喜庆气氛。

放下电话,木代忧心忡忡。

喜庆气氛既然还在延续,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严华救跑了”的情况,那曹严华去哪了呢?

当晚大雨,酒吧里人不多,木代独占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明知道曹严华不大可能发信息来,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机页面。

一万三心情不错,摇风摆柳地端着托盘过来,给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铁。

上头写着“反对包办,支持婚恋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没好气,低下头,嘴巴在咖啡边处啜吸,“自由”两个字瞬间就被她吸进了嘴里,嘴­唇­上泛着咖啡沫的泡泡。

一万三很嫌弃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与之论艺术、情调、意境或者­精­致。

木代说:“你说,曹胖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真是应景,刚说完这话,外头一道迤逦电光撕开天幕,密集雨声中,传来轰隆隆雷响。

一万三说:“可能被抓起来了。”

“关在曹金花家的地窖里,遭受严刑拷打,最终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板娘你放心,一年后他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怀里抱着一个娃,背上驮一个娃,手里还牵一个……”

气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垫挥他。

酒吧的玻璃门被推开,有人停在门口收伞,伞骨并起,伞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罗韧。

一万三啧啧:“风雨无阻啊。”

他很识趣,托盘往胳膊下头一夹,回吧台根据地。

和木代相比,一万三暂时还不怎么担心曹严华:做事情总是需要时间的,没准曹兄现在正在筹划、思索、布局、等待时机,哪有今天过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么简单。

罗韧过来,木代往座椅里头挪了挪,跟以往一样,罗韧一般不坐她对面,喜欢挨着她坐。

身上,还带着大风大雨里的潮气。

说:“如果这一两天,曹严华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木代点头,也是,不管是委托万烽火还是报警,总觉得没有自己过去放心——而且,现在这种几乎类似歌舞升平的局面,报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经常聊的话题。

凤凰楼的生意,郑伯是不是该创新几个家常菜,聘婷的康复情况,神棍那里的进展,凤凰鸾扣的提示。

凤凰鸾扣的提示总是出现的随机,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后来的迹象,并不是人人都见到——对于这一点,罗韧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于让人知道,有一个人知道,并告知给其余人,就可以了。

这一次的提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木代问罗韧:“我是不是也得学着曹胖胖那样,逮到木头就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能看出幻觉来了?”

她眼一瞪,学了个目不转睛的架势,牢牢盯对面的墙。

那是酒吧的“创作墙”,很多留言涂鸦,有些客人酒醉情伤,就会朝吧台借了笔上去挥毫,有一次有个客人一边哭一边上去写《长恨歌》,大段大段,默写的一字不差,店里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那个客人写下最后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罗韧止不住好笑,目光无意间从墙面上掠过,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后,他迅速起身走到墙边,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头猎豹,红­色­的线条极简,却勾勒的肌­肉­遒劲,四肢腾空,翻跃欲飞,豹头偏向外侧,眇一目,红­色­的血正从眼眶处下滴。

罗韧垂下的手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滚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问他:“怎么了?”

“这个猎豹是谁画的?”

木代没印象:“应该是客人吧。”

罗韧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绝对不是客人。

“是什么时候画的?”

“不记得,以前画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这画如果以前就在,他决计不会看漏的。

木代担心地看他:“怎么了?”

罗韧沉默了很久,说:“画的不错。”

临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罗韧奇怪的反应,还有那副画。

昏昏沉沉睡去,又蓦地惊醒,醒时后背发凉,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剧烈的喘息。

喘息声渐平,终于发觉,是在一个冰凉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处。

整个人恍恍惚惚,被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围裹着。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后,突然地,有人从洞顶直翻下来,从她眼前极速掠过,然后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里亮起来,她低头,看到血泊中趴着的那人,她认识那装扮,还有掀起的上衣处,Сhā在后腰里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来,眼泪越流越多,嘶哑着嗓子叫他:“罗韧?”

……

哭着哭着,就醒了。

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摸了手机来看,距离睡下,并没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这梦那么逼真,让她对床心生恐惧,伸手去摸面颊,真是湿的。

木代翻身下床,脚在地面摸索了一阵,没找到鞋,索­性­赤脚,足心触到冰凉的地面,凉意顺着涌泉­茓­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开。

从这里,可以看到罗韧的房间,在那个黑暗围裹的方向,亮着灯。

他也还没睡。

下意识的,木代两手合起,低下头,并起的指尖触到额头。

心里默念:只是噩梦,只是个梦罢了。

☆、137|第⑨章

又等了两天,这一次不止是木代,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担心了。

曹严华真的像是失踪了一样,就算是真被家里人关起来了,为了不让朋友担心,总还是可以委托父母兄弟给他们这边来个电话吧。

一万三止不住往坏处想:第四幅水影里,有个送亲的轿子,而曹严华的二表弟是要结婚,这中间会有联系吗?都是亲事啊。

把这顾虑跟木代讲了,木代觉得不是,年代对不上——关于狗的那些水影,至少也得是百年之前,不过,不管对不对得上,这趟曹家屯之行,应该是箭在弦上了。

几个人约定了第二天出发,炎红砂那头事情还没完,说好了加快速度,事情一完马上奔重庆。

头天晚上,木代收拾行李,跟霍子红说要出门一趟,霍子红问她:“又是为了说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事?”

当年渔线人偶的命案,霍子红一早知道里头一定有解释不了的蹊跷,但她并不深究,偶尔提起来,也只说是“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这样反而好,木代觉得,霍子红身上有点难得糊涂的意味,却又揣的比谁都明白。

一万三也扭扭捏捏地去跟张叔提了,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承想张叔头也没抬,说:“哦,知道了。”

一万三估摸着,张叔对他已经绝望了。

临睡前,木代接到罗韧的电话,跟她确认第二天出发的时间,又吩咐她要带的一些东西——一切都很顺畅。

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在最后一秒,当她和一万三两个人,顶着蒙蒙亮的天­色­拎着行李坐上罗韧的车子时,罗韧忽然说了句:“我送你们去机场。”

原本说好了是开车去的,一万三还以为是计划更改:“改坐飞机了?”

“不是,我有点急事,没法……送你们去了,所以临时给你们都买了机票。”

一万三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能消化这句话,车子里有几秒钟的冷场。

过了会,木代轻声说:“也行啊,你去办自己的事,事情好了再跟我们汇合也不迟。”

一路无话,罗韧把两人送到出发航站楼,没有跟着下车,只是目送她们进场。

木代走了几步,又折回去,罗韧有些奇怪,下意识身子倾向这边,打开了车窗。

她站在车窗的框框里,像是进了电视屏幕,说:“不管你是去忙什么事,一定要小心点,罗韧,我前两天做了关于你的不好的梦。”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好像是失足,摔下去。不管去到哪里,你都留意这个。”

罗韧说:“你都没问我是什么急事。”

木代笑笑:“问了你也不会说啊。”

她转身离开,紧走几步赶上停下等她的一万三,一万三小声问她:“罗韧有什么急事?”

“不知道。”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

“嗯。”

“那你不问他?”

“人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人家不说,何必追着去问呢。”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着重强调:“那不是人家,那是你男朋友!”

又小声嘀咕:“你俩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

木代反问他:“你觉得像不像在谈恋爱?”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说:“要我说实话吗?”

一万三觉得,这个分人,得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

一男一女在一起,牵了手,接了吻,外人看来在一起,那都叫谈恋爱,但谈的是天上的云还是脚底的泥,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小老板娘,我也不怕你骂我渣,我谈过的女朋友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隔着候机厅的玻璃望出去,蓝天白云,有飞机腾空,也有飞机降落。

木代问他:“动了那么多次感情?”

一万三耸耸肩:“那哪能呢。”

“有时候是寂寞,有时候是充面子,有时候是朋友过来跟我说,有个妹子想认识你,我一看,长的不赖,也就在一起了。我跟你讲,男人女人,没那么复杂,看对眼了之后,处了一天,哎,觉得不赖,于是又处一天,处了一辈子的,那就是一辈子了。”

木代笑起来。

一万三忽然唏嘘起来:“但是,真有一次,是动了感情的,那次不一样。”

这一节,木代好像听一万三说过,具体不很清楚,只知道那是个很好的姑娘,跟一万三在路上认识,后来那姑娘回去了,结识了新的男友,也结了婚,好像连孩子都有了。

“你能想象吗?现在有些时候,我还会故意用陌生人的身份打开她的页面去看她动态,打开的时候,心都跳的厉害。”

木代没说话,微微偏了头,看一万三的侧脸。

真是奇怪,起初,她那么讨厌一万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是现在,居然能这么两相坐着,而且,谈的是堪称隐私的话题。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罗韧对你吧,怎么形容呢,特别拿得住。”

他试图结识这个“拿得住”的意思:“就是不费什么力气,很快追到手了。你想想看,他因为你小鹿乱撞过吗?羞涩过吗?脸红过吗?辗转难眠过吗?”

木代说:“你说的是我吧?”

她叹了口气:“罗韧这个人,我想象不出他小鹿乱撞或者脸红的样子。”

一万三说:“所以,开始的时候,还挺替你担心的,因为很多时候吧,容易被拿得住的那个人,其实是爱的更多的人,你也知道的,爱的更多,也就很容易受伤害。”

“那在你眼里,我和罗韧,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呢?”

一万三想了想,用了两个字来形容。

飘忽。

“就是那种,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一片和气,连吵架都不吵一个,但细琢磨,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想说的太清楚,“飘忽就对了。”

木代哈哈大笑,检票口开了,开始排队登机。

顺着队伍往前缓慢挪动的时候,她问一万三:“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聘婷那样的吗?有一阵子,我们都觉得你特别喜欢她。”

聘婷?一万三愣了一下。

是有那么一阵子,他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特别喜欢跟聘婷待在一起,全世界只有她不挑剔他。

但是其实,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会叫他“小刀哥哥”。

而再后来,身边的每个人,都突然可爱起来,一万三都说不明白,是自己变了呢,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因为是大清早出发,又赶的早班机,中午没到就落地重庆,马上赶小巴车,马不停蹄,日落之前,已经到了曹家屯的前站,也就是那个小杂货铺。

这里尤为重要,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要分外留意。

木代假称两个人是青山在城里的朋友,专门过来参加婚礼的。

向店主打听曹严华的时候,她不再提名字,着重描述外形特征。

“胖胖的,壮,个子没我高,差不多五天前到的,在你这打过一个电话。”

店主很快就想起来了:“是,是有一个,看着面生,但是说话带本地口音,往曹家屯去了,跟曹家大丫头前后脚到的。”

一万三Сhā了句:“曹家大丫头?”

“就是曹金花……不对,叫曹碱泥……好端端改什么名儿,听着跟盐碱地似的……”

跟曹金花前后脚到的,那以后,曹严华就没音讯了,难不成,真跟这个曹金花有关?

出乎意料的是,曹家屯居然还在村子牙口上,支了个可乐的伞蓬,专门有人守着,登记来客。

一万三迎上去,大喇喇说是从北京来的,青山的朋友。

居然是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登记的人激动了,边上围着的小孩儿们撒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叫:“青山哥,青山哥,北京人!”

约莫五分钟之后,青山被更多的娃儿簇拥着往这边来了,脚下飞快,心情激动兼纳闷:他不记得自己有过北京的朋友啊?

远远望见一万三和木代,更懵了。

一万三可不给他发问的机会,一个熊抱迎上去,狠狠捶他后心:“青山兄弟,好久不见!”

觑个空子,他凑到青山耳边:“其实,我们是你表哥曹严华……土墩的朋友。”

曹严华曾经提过,跟这位二表弟关系很好,多年来一直通过他沟通家里的信息——一万三觉得,不管他有没有参与把曹严华骗回家的局,兄弟情深,总不会对曹严华不利的。

青山先惊后喜,他年纪其实不算大,二十五六岁,但或许是长期的日晒劳作,笑起来的时候,满眼的纹,看着显老。

他赶散周围的娃儿们,又是激动又是莫名。

“你们跟我表哥一起来的?他人呢?是不是不敢进村啊?我老早跟他说了,我舅爷就是嘴上狠,嚷嚷着打断他的腿,哪能来真的啊。早该回来了。”

说到这,乐的合不拢嘴:“他是不是真怕舅爷打他,所以特意带朋友来,还是北京的?有外人在,舅爷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又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哪呢,我表哥哪呢?”

这表情不像作伪,边上的木代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曹严华回到村里,如果想跟人联系的话,唯一的人选,就是青山了。

连青山都不知道他回来过,难不成没回到村子就半路被绑了?谁绑的?曹金花?

一万三打哈哈:“这个不急,不急,晚点我们细说。”

青山有点想不通,但淳朴好客的天­性­很快压倒一切:“那家里坐,暂时就说你们是我朋友好了。”

他喜滋滋的,带着木代和一万三往家里走,每次在路上遇见人,总不忘骄傲地介绍一记:“北京来的!”

一路上,木代仔细打量。

四围是高高低低的山,曹家屯其实是在个山凹里,但是并不算封闭,进出都有路,住户约莫三十多家,也不算大的村子。

但小有小的好处,办起喜事来,分外一致。

路上,木代问了句:“新娘子呢?”

青山说:“在家呢。”

又解释:“还有几天就婚礼了,我们这的规矩,婚礼前几天,男女双方不见面的。我总要在外应酬,所以她就在家里待着,一直不出门。”

又比划说家里房子的格局是前后院,这些日子,为了避免见面,他连后院的门都没踏进去过。

木代寻思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向青山打听一下曹金花,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当时,她和一万三已经到了青山家了,正在堂屋里喝茶,外头响起了曹金花的声音。

声音里,透着喜不自禁。

“听说两客人,北京的?半个老乡啊。”

话音未落,一步跨进门来,在一众乡人间,一眼就看到木代和一万三。

她自我介绍:“我叫jenny,曹简妮。我在北京打工五六年了,你们北京人?大家半个老乡啊。”

又很是自来熟的挨着木代坐下:“妹子,多大了?跟青山是朋友?怎么认识的?”

问是问的多,但好像不当真指望她答,马上又絮絮叨叨开了,话题跳跃的也大,北京的地铁堵、房租贵、空气不好,等等等等。

木代很小心地应付她每一句话,对她的眉眼神情都看的仔细:这个人,是不是在笑里藏刀呢?

果然,忽然之间,曹金花的话题就变了。

“人活在这世上,其实每天都充满了风险。意想不到的,有时候,好端端出门,就再也没能回家了。在路上走着走着,也能走没了。”

木代心头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啊。”

曹金花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所以啊妹子,未雨绸缪,提前规划很重要……”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

北京大西洋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业务代表ycao。

☆、138|第⑩章

曹金花业务熟练,工作开展的文采斐然。

“无处不在的风险,就像这自然界的狂风暴雨,向我们的生命袭来。保险是什么,就是在你头顶,撑开一把大伞,为你挡风遮雨……”

木代好不容易找到Сhā话的机会:“我没有钱……”

“正是因为没有钱,才更加需要保险,你想想,大病、重灾,有钱人腰缠万贯,最多是多出点血,但我们穷人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保险……”

木代继续挣扎:“以前,我红姨给我买过保险……”

“保险,是一个全面的保障体系。以前买过,不一定全面,意外险跟大病补偿是两个险种,大病补偿的,又不一定带住院补贴医疗,而且以前的险种设计很多漏洞……”

一万三ρi股粘着板凳面儿,往外挪了点,又往外挪了点。

木代还在风暴中心垂死抵抗:“那个……我现在年纪还小,或许以后……”

“正是因为年纪小,费率便宜,年轻时买更合算。你知道吗,同样的保额,20岁的人和40岁的人买,前者每年缴的保费几乎要便宜一半……年纪更大的,60岁的,想买保险公司都不让他买……”

木代看出来了,跟曹金花,大概是不能对着­干­的。

她站起身,朝人要了纸笔,三笔两绕的,写下了曹严华的号码。

说的真挚诚恳:“我也觉得,我是挺需要一份保险的。但是,我的工资,是交给我哥的。要么这样,你去跟我哥说,他给钱,我就签单。”

曹金花喜忧参半。

喜的是眼前的姑娘终于松了口,自己展业的成绩不俗。

忧的是此单看来不能立刻拿下,曹家屯里没信号,后续跟这姑娘的哥,大概还有一番口舌交锋。

然而,平时的保险口号是怎么喊来着?

——客户虐我千百遍,我待客户如初恋。

曹金花接了纸条在手上,细细看过:“你哥叫什么名字?”

“叫曹……”木代说到一半改口,“叫henry。”

都快坐到门口的一万三回过头来,手低下去,暗暗朝她比了个拇指,还没比划完,忽然撞上曹金花热情如火的目光。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她哥也是我哥,一个哥!”

这样啊,曹金花看看一万三又看看木代,都是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不说不觉得,仔细看,是有点兄妹的范儿。

她掏出手机,把henry的号码输进去,名字旁一短横,标注:一箭三雕。

一万三ρi股粘着板凳,几乎快挪到门口。

青山家的小院热闹非凡,后几天要用的婚礼物料堆的满满当当,不时有小娃娃半张了嘴巴走近看他:“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一万三真心不理解,有这么稀罕吗,又不是北京猿人。

木代过来,低声问:“你觉得会跟她有关吗?”

以自己混迹道上多年的一对毒眼,一万三给出结论:“我觉得她真就是一卖保险的。”

木代把手里的笔递给他。

一万三接的莫名其妙。

“刚刚找纸笔写号码,屋里的人顺手从窗台边儿摸了一支,记得那封信背面那行小字吗?就是用这支笔写的。”

一万三半眯了眼,脑子里描摹当时的情景。

或许就在这间房子里,青山写好了信,折好了塞进信封,还没来得及封口,被人临时叫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悄悄进来,摸起笔,飞快地添了那么两行,又原样塞回……

这人是谁呢?新媳­妇­?

木代抬起头,看正从院子中间走过的青山:“青山,我什么时候能见见新娘子啊?”

满院的娃儿起哄,青山搓着手,黑里泛黄的面皮儿上又添层红。

他拦住边上过来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叫她七婶,比比划划说了几句之后,七婶笑着看木代。

“论理,新娘子礼前不见外人,尤其不能见爷们儿。你这个……”

她拿嘴努了努一万三:“这个小兄弟肯定不能见。但青山说,你是个姑娘家,又是北京来的……”

她冲木代招手:“来,来,跟我进。”

木代朝一万三挤挤眼,三两步蹦跶到七婶身边,低着头笑,一派即将要见新娘子的雀跃单纯。

穿过堂屋,门一关,后院里一派清静,跟前院简直两个世界。

七婶跟木代拉家常,说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家没什么人,婚宴的喜客都是跟曹家屯沾亲带故的;新娘子起先是在县里打工的,跟青山好了也没多久,但青山年纪也大了——在乡下地方,二十五六的人,大部分都做爹了……

到了门口,敲敲门:“亚凤?”

顺手一推。

屋里大床上,原本坐着人的,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同时,那人受惊般迅速缩到墙角,还拉住了被子盖住,只露半张脸,还有一双惊怔不定的眼睛。

她好像很害怕,怕陌生人,也怕这个七婶。

七婶说:“怎么了啊亚凤,怕生也不是这么怕的啊。”

说着过去,亚凤瑟缩着,抬起眼看了眼七婶的脸­色­,又慢慢的从被窝里出来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

亚凤看起来很小,似乎才十八九岁,身量也小,皮肤很白,纤弱的白,眼神怯怯的,目光偶尔触到她的,赶紧避开,垂在身侧的手一直捻衣角。

七婶回头朝木代笑:“这孩子,今天怪里怪气的。”

木代也笑:“新娘子怕生呢。”

她注意到,当七婶说“这是北京来的客人”的时候,亚凤的眼睛里,忽然惊喜的一亮。

但她并不跟木代说话,只是低着头,偶尔木代问她一句,她习惯­性­地先看七婶的脸,等七婶脸上带着笑把问题重复一遍,她才声音小小的作答。

答的也简单,不是“是”就是“嗯”。

再然后,七婶笑着说:“看也看了,咱出去吧。”

也是,论理,新娘子礼前都不该见外人的。

木代跟着七婶出门,到门口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极快地回了一下头。

亚凤一直在看她,似乎就在等这一刻,木代看见,她向着这边,迅速地把衣袖撸了下去。

白皙的胳膊,淤青、血紫,一条一条,像鞭子抽出来的痕。

木代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但她脚下没乱,面­色­如常地跟着七婶往外走。

太阳快落下去了,夜幕的气息先自四围的山后头升起来,像是唱夜戏的戏台四面拉幕。

七婶皱着眉头给木代解释。

亚凤平时不这样,大概是我们平时同她讲,礼前见外人不吉利,所以她见你面生,赶紧躲起来……

木代说:“怪我不好,明知道村里有这个规矩,还吵着要见新娘子。”

七婶说:“你们大城市的姑娘,可真懂礼貌。”

当天晚上,木代和一万三住青山家的偏房,偏房分两小间,中间隔着布帘子,木代睡里间,一万三睡外头。

两人都睡不着,木代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实在是颠覆­性­的信息——原本笃定了拐卖这事子虚乌有,但是忽然间,青山、七婶、曹金花、还有村里人,都变的不可相信起来。

晚上十一点多,隔壁的狗叫了几声,叫完之后,整个村子都寂静了。

木代撩开遮窗的小花布往外看,外头黑漆漆的。

她下床穿鞋,手机塞进兜里,又从行李包里掏出袖珍手电。

走到外间,一万三从被窝里探出头:“真出去啊?”

“说好的,要给罗韧打电话。”

在重庆下飞机时,她跟罗韧通过电话,罗韧很担心一旦进入曹家屯这个“无信号地带”,出事了没法及时联系,木代说:“只是曹家屯这一块没信号,我往外跑跑就是了,跑着跑着,信号就来了。”

每天都跑,万一哪天没通上话,那就是出事了。

一万三说:“小老板娘,来回得一二十里吧?”

“就当练功了,我练轻功的,脚程快。以前师父让我练功,我每天跑的比这多。”

一万三说:“佩服。”

他缩回被窝里,被子一裹,整个人像条陈在床上的臃肿大青虫。

木代看不下去,隔着被子戳他腰:“你就不客气一下,也不说代我去?让我一女的大半夜跑山路?”

一万三理直气壮,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

木代­干­笑两声:“一万三,屋里有鬼哦。”

她穿牛皮小中靴,靴底踏着青砖地,嗒嗒嗒地出去了。

一万三心说:毒­妇­。

山里是真的黑,而也正因如此,头顶上头,星星格外的亮。

木代穿过屯里的小巷,在山路上发足奔跑,夜里的风抓乱了她的头发,而她居然很喜欢,放肆的配合着去摇脑袋。

师父看见了,会说:嗯,木代像个小疯子。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确认过,常规的道是绕远的,翻山会近很多,一二十里这种话,只不过是去唬一万三。

但这个山头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别不稳,小孩子往上爬,上头都会哗啦啦掉石头。

换句话说,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经触碰,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样,自己会轻功啊。

她手脚并用,几乎是拿出壁虎游墙的劲儿翻山,一点一跃,身子一纵,自己看不到,但心里觉得,姿态一定特飘逸洒脱。

师父大概会夸的。

但师父也亲口说:“木代,你怎么练,都练不到我当年的。”

大师兄郑明山向她提起过师父的当年,说是,地上摆一排齐直十二个­鸡­蛋,半空扬一条红绸子,绸子扬空的同时,师父抽刀,踏着­鸡­蛋,一路过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后落地,­鸡­蛋一个不破,地上,慢慢飘下十三段红绸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态柔软。

不过,这绝技,木代从未亲眼见过,因为她见到师父的第一眼时,师父就坐在轮椅上。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气质娴静,眼神里很多很多故事,只身一个人,守着幽深的大宅门。

因为木代拜师,霍子红见过她师父一次,来送红纸包着的“学费”,离开的时候,牵着木代的手,说:“你师父啊,年轻的时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头。

向下看,山谷里,不知道是不是地气上涌,居然像是薄薄的雾气弥漫。

木代低下头,冲着山谷底下问:“你是谁啊?”

又自问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细听,没有预想中的回音,声音只不过比平时宏亮点罢了。

她掸掸手,准备继续赶路。

就在这个时候,高处忽然响起了扑腾扑腾的声音,循声望去,认出是蝙蝠,一只接一只,张着翼伞似的翅膀,俯冲着盘旋,发出难听的刺耳声音。

木代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俄顷闭上眼睛,细细辨认发自高处的,空气里,逸出的每一丝声音。

像是极力想冲破阻塞的人声,又像是抢撞的闷响。

手电打开,向着高处的山照过去,亮光犹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处。

蝙蝠,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

☆、139|第①①章

木代迟疑了一下,打着手电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照了照低处盘旋的上山小道。

想一横心不去管它,脚下却迟迟挪不开步子,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如果不绕远道,就这么直上直下翻山的话,其实用不了多久,不会耽误时间的。

主意已定,木代吁一口气,两手甩甩,脖子扭扭,小手电拧亮了咬在嘴里,冲了几步提气,在坡度几乎接近70度的坡上一路往上疾奔,偶尔气泄了,就俯身抓丛草或者撑地借力,末了一个纵跃,就站上了那条山道。

她记着蝙蝠飞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去看,觉得没什么异样,也就是普通的山壁,还有挂下的藤葛杂树。

但是,或许是被手电的光亮惊动了,那奇怪的声音好像又出现了。

木代站了两秒,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抓那丛藤葛。

果然,带起了好厚的一大蓬,叶子带着土灰从顶上落下,呛的她闷声咳嗽。

这是个……隐秘的洞。

洞口并不直接朝外,有块斜剌剌片出的石壁,像从前老宅子门口的照壁或是屏风,把真正的洞口包在了里面,人想进去的话,得侧着身子,过一条窄道。

而且,洞口的藤葛盖的恰到好处,如果不是有蝙蝠从那里飞出来,木代还真的以为,那只是常见的藤葛挂下山壁。

她小心的顺着那条窄道进去,快到尽头时,又一只迟钝的蝙蝠冒冒失失飞出来,木代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打,掌心摸到微温蠕动的一团,恶心和嫌弃瞬间窜上脑顶,又忙不迭的甩手。

动的比想的快,这毛病总改不了。

这洞,稍微有点深。

木代打着手电往里走,才走了几步,电光忽然照到一个人的脸,惨白,嘴里塞着布头,拼命挣扎,见到木代时,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

曹严华?

木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了足有一两秒,反应过来之后,正要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磔磔的笑声。

女子的,低细而又尖利的。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回头。

没有人,连影子都没有捕捉到一条,刚才的笑声,好像起自空虚,又归于消静。

木代不想追出去查看,以免被人调虎离山,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曹严华解开,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两个人对付总比一个人要好。

她半侧着身子,慢慢地向着曹严华走过去,分了一半的­精­力在另一面,以防那个怪声再次出现或者突然袭击。

才走了几步,猝不及防的,脚下霍然一空。

整个人身不由已,直直坠下,仓促间伸手去抓,指尖和翻板的边缘擦过。

翻板陷阱,她是听师父讲过的。

师父的故事都是久远的传奇。

讲说,翻板陷阱,有个中轴,四面有扣合的Сhā销,人被引诱着慢慢走过去,整个人站上半面翻板的时候,Сhā销一撤,那头极轻,这头极重,轻功想借力都借不到,轰的一声,人就下去了。

有那心肠歹毒的,陷阱底下倒Сhā尖刀,多少武林好汉折在上头了。

师父的故事,跟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武侠小说的主角永远不死,但师父故事里的人,往往戛然而止。

她那时候小,缠着问:“然后呢”

“死了。”

那么厉害的、漂亮的、潇洒的、妩媚的、风情的,各­色­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师父笑笑说:“都会死的,­阴­沟里翻船的多。但是因为你们不满意,所以那些说书的,才把大侠改的无所不能,长长久久。”

其实那些人,死的也很突然、很快,并不总是死里逃生,并不总有化险为夷的运气。

下落的刹那,和师父的这番对答,忽然过电影样迅速在脑子里掠过。

不想死呢。

拼命伸手去抓,翻板已然盖合,身子极速下落,惶恐瞬间化作岑岑冷汗。

——她都不知道这有多高。

慌乱间,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双手微曲想抓住。

捉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听到指甲和石壁摩擦发出的哧拉声。

木代不管,再抓。

——哪怕是一点点的摩擦力,都可能让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呢。

她会壁虎游墙,师父讲,要学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顶在墙面上贴合,你要想着,你腹部有个吸盘。

再抓,拼命拿腹部去顶,提着气,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计代价,一定要抓住。

继续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烫,应该是被尖出的石头划出血了,或许开了膛,谁知道呢,不能想,没到底之前,就要拼命去抓。

哧拉……哧拉,指甲很快磨秃,然后剧痛,不管,不去想。

终于,轰的一声,落地。

那股冲撞,撞的五脏六腑都颠了几颠,胸腔腹腔,翻江倒海的难受。

落地了,终于落地了!

第一反应,居然是巨大的惊喜:没有摔死我,我还没死呢。

她笑起来,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洞­茓­里,难听而又怪异,难听的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吗?还是我其实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她躺着,不动,闭上眼睛,俄顷又睁开。

这洞里,并不很黑,远近散落着幽绿­色­的莹莹磷火。

木代艰难的转过头,看到自己摊在身边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竖起来的。

指甲不应该是服服帖帖的,贴着指面的吗,她的指甲为什么是竖起来的?

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巨大的疼痛,直冲眼底,眼泪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滴进背后冰凉的泥土里。

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抬起来,小心的、慢慢的,覆在左手手面上。

心里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牙关一咬,迅速的、用力的,握了下去。

时近半夜,中缅边境。

这个村子叫那奇波,属云南缅甸交界,靠近密支那。

白天时它只是普通的村子,有蔫着气的­鸡­,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点之后,凌晨两点之前,它会出乎意料的热闹。

村口会搭起一个又一个凉棚,大多四面敞风,像是内地的大排档。

有交易的凉棚,布袋里倒出来,或是翡翠,或是其它宝石原石,摊主盘腿坐,敞怀,胸膛的黑毛间隐现一条青龙,腰包里几厚沓钱,分不同币种。

有吃海鲜夜宵的凉棚,这里明明不挨海鲜产地,但是会有最新鲜的海鲜,塑料箱子往外倒,冰块混着生蚝贝类鱼虾哗哗而下,烧烤专门有一项叫波尔多红酒烧,味道怪里怪气。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将,但不见钱,只推筹码,十只蓝筹抵一只红筹,十只红筹抵一只金筹,一般金筹被人拿走时,堆牌的人会变一下脸­色­,悻悻骂一句粗口。

有妖冶的女人,腰细腿长,胸挺臀圆,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个眼神,就会含笑停在某个男人身边,不讲价,也不吵嚷,于无声中,一切水到渠成。

而那些不敞风的,通常有个黑布门面,闲杂人不会进,也不能逛,门口守着彪形大汉,特定的人来了,对手里的半张钞票,或者扑克牌,严丝合缝对上了,会悄然入内。

而两点钟一到,所有人、车都会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车灯,无声无息往来处去。

这是中缅边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时夜市。

罗韧此时,就坐在海鲜凉棚里,坐布面的小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脚不齐,有一块下头还垫了块碎砖。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却不犯,片的极薄的三文鱼,慵懒绵软似的码在冰沙雪山堆上,边上小瓷碟里,酱油中央点芥末,又有冰镇明虾,虾­肉­水晶样透明,偶尔,虾身还会忽然抽动。

对面还有个位置,但还没人。

罗韧给自己倒酒,里头冰块消融,底下沉一颗圆滚滚青梅。

有个女郎过来,红­唇­微抿,媚眼如丝,胸衣里斜Сhā了几朵去刺的玫瑰,罗韧递了张票子过去,然后做了个向外的手势。

懂了,这是表明要谈事情,不玩。

女郎知情识趣,拈了朵玫瑰,Сhā进小木桌的狭缝里,玫瑰的茎细长,颤巍巍的影子在桌面上打晃。

说的柔声细气:“这样,其它的姐妹,就不会来打扰了。”

这也是行规。

罗韧继续等,夜风从凉棚的这头穿梭至那头,手机时间显示晚上11点45分。

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钢架特有的声音,罗韧没回头,直到青木一步步笨拙的走过来,坐下。

他右腿小腿打着外固定钢架,走起路来沉重,又透着几分别来惹我的狰狞。

青木约莫三十来岁,典型的日本人长相,目光亮而尖锐,挺鼻,清瘦但绝不孱弱,袖子撸起,胳膊上一块块的肌­肉­,小臂上有竖行的汉字。

刺的是: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盯着青木看,胸腔里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激荡,眼眶微热,很久才说:“好久不见。”

青木不用筷子,伸手拈了三文鱼,蘸碟里滚了滚,送进嘴里大嚼,酱油汁顺着嘴角滑下,并不去擦。

罗韧端起大肚细吞口的清酒瓶子给他倒酒,青木夺过来,往地上倒,哗啦啦哗啦啦,没融尽的冰块渐次落地,只有那颗被泡胀的青梅,卡在瓶口,出不了。

又伸手把罗韧的酒杯也拿过来,往地上一倒。

凉棚的伙计们见惯不惊,眼皮都没抬一下。

“罗,我去过丽江。”

罗韧看他:“那幅画是你画的?”

“只是提醒你,我能找到你,猎豹也一定能找到你。”

罗韧沉默。

青木伸手,朝伙计打响指,伙计又送上瓶清酒。

青木这次帮罗韧斟上了。

“我知道你在丽江开了酒楼,当上了小老板,交了一个漂亮女朋友,笑起来很甜,风一吹就倒。”

“你忘了我们了吧,罗?”

罗韧说:“没有。”

青木盯着他,目光渐渐愤怒,手背上暴起青筋,冷笑着,一字一句:“你忘了我们了,罗,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他脸­色­忽然狰狞,双手托住桌底一掀,就把桌子掀翻在边侧。

可惜了,那么好的海鲜。

手机也被掀落了,哗哗盖了一层冰沙。

罗韧俯身捡起来,拂落一层水凉,看一眼时间,12点20分。

木代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

☆、140|第①②章

凉棚的伙计过来,手脚麻利地收拾一地狼藉,翻倒的小桌子正过来垫稳,连玫瑰都原样Сhā好。

罗韧说:“我什么都没忘……快要死的时候,我记得是你把我送回来的。”

青木不吭声了,过了会,长长叹了口气。

三文鱼和明虾重新摆上桌,青木这次用筷子了,夹起一片,斯斯文文。

说:“你那时候中枪,肺被击穿,整个人神志不清,我都以为你快要死了。”

罗韧笑了笑:“我自己不记得。”

青木也笑起来:“我也是那时候知道你原来你也怕死,抓着我说好多话。”

“都说了什么?”

“说中国人叶落归根,死也要死在国内,让我把你送回来。”

接下来的事,罗韧倒是记得的:“然后,你就把我扔在边境小城的一间出租房里。”

“我给你雇了人,每天照顾你三餐。”

说到这里,青木顿了顿,薄薄的嘴­唇­紧抿了一下,像刀刻的线:“更何况,那个时候,你还能喘气,但我有九个兄弟,等我回去收尸。”

像是有硬锤狠狠砸上后脑,眼里忽然辛辣,罗韧右手死死攥起。

青木的目光从他紧攥的手上掠过,又很快移开,语气很平静,给他讲那以后的事。

“我回了猎豹的宅子,那里像个鬼宅,那么多天过去,外人依然不敢进。”

是的,猎豹的那幢位于孤岛的豪宅历来是禁地,当地人即便路过也要绕开了很远去走,偶尔听到宅子里传来的枪声,心里会想着:哦,猎豹又杀人了。

“没有发现猎豹的尸体,宅子里几乎还是那天打斗时的样子。我给大家收了尸,尤瑞斯在泳池里泡了很久,尸体胀大,伊万被钢钩倒吊在二楼的楼梯上,血几乎流­干­了……”

他看了罗韧一下,余下的略过了不说:“我烧了宅子,请人把他们埋在我们住过的丛林里,其实原本,我想把他们火化了,骨灰寄回他们的老家,但是……你知道的。”

是,知道的,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是菲律宾人,在那片燥热的土地上结识,会谈钱、命、女人,但鲜少去讲来历,没人谈起幸福的生活——倘若有幸福的生活,大抵也不会孑然一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出现在那种地方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直打听猎豹的消息,”青木伸出手,重重拍自己的肩膀,“九条命,搭在这里,不能确认她真正死了,我睡不着觉。”

罗韧说:“我也一直让人帮我打听你,顺便留意棉兰老岛的动静……只是,我本来以为,猎豹死了。”

他以为她死了,那场激烈的搏斗,拳脚、利刃,还有枪,双方都血红了眼,最后,他一甩手,飞刀Сhā进猎豹的左眼,她惨叫着,失足从楼上摔了下去……

他俯身想看,但猎豹的手下忽然不知从哪里扫过来一梭子,子弹入­肉­,噗噗的声音,不觉得疼,只看到血,青木嘶吼着窜上来,拖住他后撤。

经过游泳池时,他看到小个子的尤瑞斯,趴浮在水面上——尤瑞斯即便学会了游泳,也依然不喜欢水,但是,他的灵魂在死亡的那一刻,永远困囿在水里了。

青木说:“我找了一年,本来我都快放弃了,我觉得她应该已经死了,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两件事。”

“哪两件?”

“一是,道上的人说,在一个赌场里,有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向人打听罗。”

“另一件呢?”

青木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里戾气逼人:“尤瑞斯他们的坟被挖了。”

罗韧阖了一下眼,又睁开:“所以,你来找我了?”

青木双手撑住桌子,身子向他的方向倾过来,声音压的很低。

“罗,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从缅甸走,坐船,到马来,沙巴斗湖,有快艇接应我们,去棉兰。”

“什么时候?”

“七天之后,还是这里,碰头。”

罗韧笑了一下,然后点头。

青木说:“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不做过分的事。我给你时间,去跟你的朋友道别。也去跟你的小羊羔做个了结——放她回牧羊犬看管的草场上吃草,罗,那不是你的世界。”

他的声音轻的像耳语:“你的世界不在这里,在往南那个被海包围的地方,你还活着,但你早就死在那里了,我也死了,和我们的兄弟一起,还有你漂亮的小女儿。”

青木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转身离开。

罗韧坐着,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去看,直到凉棚里的伙计过来,递给他账单。

两轮餐费、餐具破损费、服务费,一声没吭,落在纸面,一分也没少收。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罗韧这才发现,陆续在撤场了。

凌晨1点45分。

罗韧结清钱,回到自己停在村外的车上,要发动的时候,外头笃笃笃的敲窗户。

打开一看,是那个送他玫瑰花的女人。

声音温温柔柔,说:“先生,可不可以搭个车,车费什么形式都好办。”

罗韧说:“我们不顺路。”

女郎奇怪,指指村外那唯一一条车道:“只有一条道出去。”

“我去找我女朋友。”

哦,原来如此,她很懂规矩的往后退了两步,给车子让道。

木代在地上躺了很久,然后慢慢爬起来,左手像是打了麻药,每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腿好像也撞到了,一动就疼的要命,但伸手一寸寸捋,确定没断,也没有脱臼。

她低头,把衣服的里衬送到嘴边,狠狠去咬,用牙齿磨,终于扯下一块布条,嘴和右手配合着并用,把翻起指甲的地方包起来。

她记得,摔下来的时候,手电就滚在附近。

一瘸一拐,一阵摸索,终于找到了,然后推亮。

先往上照,估算着到顶的距离,比普通六层楼要高,约莫20到30米吧,是个山腹中空的地洞,

又看周围。

好几具尸体,差不多都已经是森森白骨,骷髅头的眼洞看的她毛骨悚然,往后退的时候,脚跟绊到什么。

是条脏兮兮的辫子,横在骨骼宽大的骨架处——那不应该是女人的辫子,留发……是清朝时候的人?

还有朽烂的背篓,锈迹斑斑的砍刀。

像是普通的砍柴人。

骨头都有断裂,有些是脊柱直接崩折,有些是头骨开瓢,应该都是摔死的。

真奇怪,站在这一堆尸骨之间,惊惧之余,心里居然泛起庆幸的余味:她居然没摔死。

不是功夫好和头脑机灵就可以应付的,要感谢她从小练的是轻功,下坠的那段时间,一直拼了命的去抓、贴、提。

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掀起外衣去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灯光仔细照了一下,很好,都入­肉­不深,没有哪一道是开膛的。

这个洞,方圆不小,但并不复杂,基本一览无余,仔细去嗅,空气虽然泛着霉湿味,但并不恶臭呛鼻,这说明,可能有些石峰的罅隙和外界产生了空气流通,所以,她不会闷死。

没有明显的活水,但伸手摸石壁,有几处是­阴­湿的。

这种地方,越低越湿冷,看了一下,右首边地势偏高,但好几具破碎的尸骨杂陈。

木代站了一会。

说:“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们的,冒犯的话多包涵。也不要来吓我。”

说完了,又站一会,团团鞠了个躬,才开始清理。

咬着牙,把所有的尸体,或搬或拖到地洞远远的角落里,搬动其中一具的时候,身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布袋子,红绳扎口已经松了,木代用脚踢了两下,里头露出银­色­的光洋来。

打近了看,上头繁体字铸着“中华民国八年造”。

攒了这么多钱,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汗,忽然踏空掉下来,白花花的银钱,留叫后人嗟叹。

木代想着,如果能平安出去,就拿这钱,把这些尸骨都运出去,做个道场,买块坟地,把他们都平安葬了。

师父说,有时候,也不是多么的喜欢行侠仗义,只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不迟不早,就让你碰上了,缘也好,劫也罢,总得做点什么。

搬好之后,又用背篓石块什么的,在边上挡了一圈,最后把砍刀捡过来,这是好的防身工具。

手机好像摔坏了,开不了机也看不了时间,但是,夜半应该早就过了。

那个时候,跟罗韧商定每天都联系,罗韧说:“曹严华失踪的事很蹊跷,那头的情况也很不确定——所以我一定要定时知道你们的进展,万一出事,我好尽快做准备。”

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每天都打。”

第一个电话就没打出去。

黑暗中,她举起刀,挽了个腕花,劈、斩、横切,顿了顿起身,走到­阴­湿的石头边,试了试方位,开始磨刀。

单调的,而又刚硬的磨刀声,在幽暗的地洞里回响。

木代想起曹严华,脸­色­惨白,嘴里塞着布团,五花大绑。

想起那个发自身后的,低细而又尖利的女声。

不管你是谁,不能伤害我、我徒弟,还有我朋友。

是啊,这个人是谁呢?

她和一万三,一派平和的来的这个村子里,没有站队,没有标明立场,没有对任何人显露过敌意。

为什么一上来就下这么狠的手呢?

一万三缩在被窝里。

——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

理由说出来,字字铿锵,然而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强忍着困倦,打着呵欠,等。

不能陪你风雨上路,至少能做到回来的时候给声问候——一万三对自己要求不高。

等了好久,终于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响。

一万三如释重负。

“小老板娘,你可总算回来了。”

☆、141|第①③章

第二天中午,罗韧车进重庆。

连轴开了十多个小时,头昏脑涨,进了市区之后,找了家饭店吃饭,然后挨个拨打几个人的电话。

木代、一万三、曹严华,全部不通。

只有红砂接了,她心情低落的很,问她在­干­什么,她吞吞吐吐,好一会才说:“在写欠条。”

叔叔和爷爷的死都瞒不住,原先碍于面子的债主,如今纷纷上门,话也说的直白。

——“以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

——“如果你爷爷还在,一切都好商量,但是现在……”

大概是看定她翻身无望。

宅子卖了,家具清了,还是资不抵债,有些人看她小姑娘孤苦可怜,差个一两万也就算了,但总有那么两三个,不依不饶,拍着桌子说:“你可怜,你可怜就能不还钱了?你还有理了?”

炎红砂眼泪含在眼睛里,死死咬着牙不落,逼急了,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要么我写欠条,要么你拉我去坐牢,两条路,自己选!”

几个人面面相觑:逼的人家小姑娘坐牢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关键的是,她坐牢了,那债不更白瞎了?

于是写欠条,从没写过,上网搜的格式,签下名字、身份证号、摁手印,约定归还日期,末了写:立字为据。

罗韧问:“到底欠了多少?或者我先借给你?”

炎红砂沉默了一下,说:“不要。”

不想把朋友变成债主,低头不见抬头见,整天觉得短他一截。

罗韧也不坚持:“你自己考虑,有需要就开口。”

又顿了一下,才说:“木代她们可能是出事了,三个人,都没音信了。”

他把之前的事简单给炎红砂讲了,炎红砂虽然担心,但还是觉得凡事应该往好处想:“说不定木代是忘记了,或者一时间有事,来不及打呢?”

这些都不大可能,毕竟之前,罗韧把事情的重要­性­跟她说的很清楚:“因为曹家屯没有信号,所以每天的定点通讯格外必要,一旦我没有收到电话,我就可以当作是你们已经出事了。”

如果昨晚来不及打,今天已经过了大半天,完全可以补救,但是这一路上,他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让他这么一说,炎红砂也慌了:“那……我写完欠条就去,我跟你怎么联系?”

“一样的,每天定点,我想办法给你打电话。”

日落时分,罗韧进山,最后一段路车子开不进,他停好车,背了简单的战术包,里头是必要的防身工具,还有药品。

车钥匙本来想带走的,想了想,就近找了棵树,掘了坑埋了。

手机还有信号,借着这点势,把位置跟炎红砂讲了,因为红砂势必是在他之后到,如果必要,还可以开车门拿东西——他车子的后备厢,算是半个储藏库。

路口等了一会,想搭辆摩托什么的,左等右等没等来车,居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没办法,只好顺着山道徒步进村,好在轻装,也并不觉得累,晚饭时分,到了曹家屯的前站,那个小杂货店。

店里没什么吃的,罗韧买了瓶水,又拿了两条巧克力,只这一忽儿的功夫,雨越下越大了。

巧克力味道不大正,只吃了一条,另一条顺手放进兜里。

店主人不错,从里间拾掇了一把黑伞出来给罗韧,说好几条伞骨断了,也不用还,能勉强遮他走一段。

问他:“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算是吧,罗韧含糊以对。

店主朝外头看,屋檐牙子正哗啦啦往下下水:“这时间选的不好,这山里,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婚礼看来是要泡在水里了。”

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好,不好。”

是不好,泡在水里,不就等同于“泡了汤”吗?总觉得不大吉利。

这最后一段路,还有六七里。

比之前难走,土道积水,土质又软,一脚下去半寸深的凹窝,那把伞也邪­性­,别人家的伞往下卡,它是往上张,走一段就积水。

罗韧心说:你当你是花吗?

只好每走一程就把伞旁倾,积水小瀑布一样哗啦下来,很块就顺着道缝往下流,水都是赭黄赭黄­色­的,舀一碗上来,得有半碗的泥。

这山里,一定多发泥石流,山体滑坡大概也是常事。

深一脚浅一脚,晚上近九点,终于到达曹家屯,向人打听了青山家的所在,一路过来,近前时顺手把伞靠到一棵树下,淋着雨过去。

原因无它,撑那么一把伞,形象太垮。

青山正坐在堂屋的桌边,拿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想着明天婚礼的圆桌摆放和客人排位,间或看一眼门外。

雨线还是不断,想想就犯愁,谁不希望结婚是晴天大太阳?

又一次看向门外时,蓦地一愣。

有个男人正大踏步过来,身材挺拔,黑­色­军靴,踩在门前青石板凹窝的积水里,一步一水花。

青山下意识觉得,他是奔自己来的。

果然,罗韧一路进来,问他:“你就是青山?”

青山点头。

“我来找我朋友,昨天到的,一男、一女。”

青山磕磕巴巴:“是那对北京客人吗?他们说是我表哥大墩儿的朋友。”

“是。”

“走了。”

“走了?”

青山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上安排住宿的时候还一切正常,谁知道早上起来一看,两个人全不见了。

他带罗韧去看木代和一万三住过的屋子:“喏,我寻思着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也没怎么收拾,就把被子叠了一下。”

普普通通的屋子,没有打斗的迹象,木代即便出事,也一定不是在这里。

半夜离开,带走了行李,又音讯全无,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他们俩来了之后,见过什么人吗?”

青山憨厚的笑:“屋子里人来人往的,见了好多人呢。”

“有跟谁特别聊过吗?”

“有,曹家大丫头,他们跟曹家大丫头聊了挺久的,就是……曹金花。”

曹金花?好如雷贯耳的名字。

“还有谁?”

青山挠挠头:“那个姑娘,还见了我们亚凤……不过时间挺短的,七婶说,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见罗韧不明白,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亚凤就是我新娘子。”

新娘子?

罗韧心里一动,莫非就是那个拐来的姑娘?

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去找曹金花有些不太合适,罗韧跟青山商量在这住一晚。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青山一口答应,又问了他好多问题。

——你是不是也是我表哥大墩儿的朋友啊?

——我还以为我表哥怕我舅爷打他,请了两朋友来打前哨,怎么半夜就走了呢?

——你也没联系上他们?也是,我们这里没信号。

……

是啊,怎么半夜就走了呢,罗韧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是救了姑娘走的倒还讲的通,但现在这情形,新娘子还在,过来试图帮助新娘子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都不见了。

睡下之后,罗韧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双手枕在脑后,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不是新娘子有问题,就是这个村子有问题。

窗外,雨声不绝,越下越大的势头。

百无聊赖,罗韧掀起窗帘布去看,小院的排水不行,院子里已经积水了,雨打在水面上,涟漪混着水花。

正待放下窗帘,那浅浅的积水中央,蓦地伸出一只手来。

饶是罗韧见惯凶险,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还是激地他浑身一震。

他刚刚就是从院子中央走进这间屋子的,那是夯土地,不是软塌塌的泥,下头怎么都不可能藏人的。

那手一直在往上虚抓,再然后,水面上艰难的钻出头顶,像是有个人,奋力的往外爬。

先只是头顶,然后是额头,再然后是整个脑袋,头一直低着,哗啦啦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这像是电影的场景。

罗韧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缓缓抬头。

雨,混着满脸的血。

罗韧脑袋轰的一声,有刹那间,连雨声都听不见了。

那是一万三!

罗韧没有片刻停留,几乎是踹开门冲出去的,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他冲到院子中央,半跪着,伸手在雨水里摸腾。

哗啦啦水花,冰凉的雨浇透颅顶,几乎是冲刷着灌进后背,这凉意让罗韧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退后两步。

坚实的夯土地,约莫半寸的积水,没有人,刚刚看到的,也许是幻想。

但一万三,一定是出事了。

木代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睡的不踏实。

做了一个梦,梦见好端端睡在自己的房间,那张“马上封侯”的雕花大木床上,忽然间,床身四下晃动,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围着床的,一片汪洋。

有动物,结伴从她眼前过,成双成对的鸽子,划水的白鹅,一对猴子在蛙泳,背上有一对鼹鼠,瑟缩着互相拥抱。

远处是条大船,这些动物,源源不断的向着大船进发。

那就是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吧,上帝降下四十天的洪水,只有诺亚一家和成双结对的动物上船。

木代孤独的坐在床上,想着,我是上不了船的,罗韧不在,不能结成一对。

一个浪头过来,床翻了。

木代摔进水里,水冰凉。

一下子醒了。

哗啦啦的水声,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好像真的是水。

她赶紧坐起来,四下摸索着找到手电,还好,手电是防水的,拧开了一看,地洞里不是汪洋也胜似汪洋了。

外头应该在下大雨吧,一侧的石壁上有无数条水流挂下,到洞底积成一滩,水位越来越高,也亏得她睡的地方地势高,否则,真是睡梦里被水没顶了也不自知。

木代赶紧起身,一瘸一拐踱到石壁边上,高处的一块石头把雨水分流,像是单独辟出的一道。

她仰着头,凑上去喝了两口,带着土腥味,并不可口,但实在好过这一天滴水未进了。

手电在地洞里来回逡巡,也许,她应该找一个相对­干­净的容器,储些水。

地洞地势低洼的一头已经积水了,像个小小的水潭。

手电光在那里扫过去,动作忽然一滞,半晌,又迟疑的打回去,停在一处。

那里的水面上,在翻水泡,就好像有人在底下溺水。

木代头皮发麻,而这预感,终于成了真的。

有个人头从水下缓缓抬起来,向着她看,一只手,虚虚朝她伸过来,脸上的表情焦急而又痛苦。

一万三?

木代想也不想,冲过去伸手就拉,使的力很大,却如同重拳砸在棉花上,拉了个空,然后狠狠跌坐在积水之中。

哗哗水声,壁上挂下小的瀑布,木代打了个寒噤,站起身子,过了会仰头去看。

出口在那里,距离地面三十米左右。

要想办法出去,一万三一定是出事了。

木代忍着痛,踏着水花奔到石壁边上,深吸一口气,腹部紧贴石壁,右手往上攀抓,心里给自己打气:“加油,加油。”

用力一蹬,右手攀带,身子整个上去了,左手随之去抓,一阵钻心的疼,另一条摔到的腿也后继无力,整个人重重摔进水里,半晌才回过劲,从水里爬起来,头发一直往下滴水。

她低头看自己的左手。

其实只是那一个手指受伤,但行动起来,像是废掉了整条胳膊,腿也是,没断,没裂,只是疼。

要是,不怕疼就好了。

要是,分裂出一个人格来……不怕疼就好了。

☆、142|第①④章

村子就是村子,头声­鸡­叫比闹表还早,罗韧几乎是瞬间从床上翻起,睁眼都在坐起之后。

倘若时间宽裕,尽可明察暗访虚与委蛇,但是昨晚的异象给了他不祥预感,如果一万三处境堪忧,木代和曹严华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既然争分夺秒,他也就没那个空做好人了。

洗漱穿戴理包,不过五分钟,推门出来,雨还在下,已经小了很多,由之前的瓢泼变作了金针牛毛。

不过青山昨晚也说,村里有句老话叫“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千万别小看小雨,很多山体能顶住瓢泼,恰恰就死在后头这看似温柔的绵绵细雨上。

就像洪水只掀翻石头,滴水却能把顽石穿心,英雄挺得过枪林弹雨,颈上却被胭脂红米分抹刀,人经常从畏惧而正视的环境里逃生,却躲不开栽倒平地,翻船­阴­沟。

罗韧觉得,有一种平淡却危险的意味,正借由这雨,在他身边席天幕地的铺洒开来。

青山端着牙缸打着呵欠推门出来,明天是婚礼,今天要去晒场搭棚扎花架——昨晚跟村里的老少爷们打过招呼,今天务必早起。

但看见罗韧,还是吓了一跳,见他背着包,忍不住问:“要走?”

他对大墩儿表哥回来参加婚礼已经不抱期望,同时也觉得表哥这些所谓的朋友真是神出鬼没:一个个的,这是蹭住宿来了吧?

罗韧说:“有事。”

他向青山打听了曹金花家的住址,冒着雨大踏步的去了。

曹金花母亲早亡,家里只父亲和弟弟,前几年弟弟娶了媳­妇­生了娃,终于又把消静的三间房撑出了些许热闹人气。

因为要帮青山的忙,这一天也早起,灶膛火热,烟囱咕噜往雨里泛烟,饭桌小,曹金花人高马大的,弯着腿坐小马扎上,总觉得憋屈。

吃饭的时候,她爹唠叨起青山的婚礼,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很快转到她身上,颠来倒去,老三样。

先怪北京。

——“北京城那么大,人口上千万,咋就没适合你的人呢?”

再怪曹土墩。

——“曹家那小兔崽子,叫我见着了,非剐他一层皮!”

最后怪命。

——“这都是命啊,你妈死的早,我也没个主心骨,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大城市,没见赚着钱,倒是把年纪一年年赔进去……”

这话撩起曹金花心里一把火。

“别整天嫁人嫁人嫁人,女人除了嫁人,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了?就不能有点别的自我价值了?”

正在给儿子喂­奶­的弟媳­妇­心里叹气:这个大家姐,又在胡说八道了,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嘛。

金花爹则一脸茫然,“追求”和“价值”这种词,对他太说太飘渺了。

“什么叫年纪一年年赔进去?时间是创造价值的,你的眼光不能那么狭隘,只看到人变老,看不到我这些年的改变。”

弟媳­妇­继续叹气:改变啥啊,不就变老了嘛。

金花爹继续茫然:狭隘是啥意思?

曹金花那个气啊,也不怪她不爱回家,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还是说点他们听得懂的吧。

她气势汹汹指大门口:“别见天就唠叨这事行吗?说过多少次了,我会留意的,这也要看缘分的,男人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朝着外头吼一嗓子,他就上门了?啊?”

短暂的静默,灶膛里烧裂了木头,噼啪一声,大铁锅里的粥咕噜翻滚冒泡。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罗韧站在门口,视线在众人的脸上环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曹金花?”

曹金花茫然:“啊?”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哦。”

曹金花懵懵懂懂的出去,带着罗韧去自己房间,管他是谁,总比在饭桌边受闲气强。

弟媳­妇­从起初的惊愣中回过神来,看到金花爹脸上乍惊又喜,又转头去看曹金花的背影,没觉得高兴,心里忽然泛起了酸,鼻子里出了个音。

“哼。”

进屋之后,曹金花才回过神来:“你是谁啊?”

罗韧不想跟她多废话,脸­色­沉下来:“前两天,你在青山家里,是不是跟两个人聊过天,一男一女?”

当然,印象何其深刻!那是她未来客户呢。

慢着慢着,他来打听这两个人,难道他就是那两人共同的“哥”?

曹金花眼睛一亮:“你是henry?”

罗韧皱眉头:“听说聊了很久,聊的什么?”

“保险啊。”

“保险?”

“就是关于人生的保障,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遭遇一定的风险,所以……”

罗韧心头烦躁,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曹金花衣领,往墙上一撞。

曹金花的滔滔不绝胎死腹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早上,真是她人生中最为波澜诡谲的一次,真可与曹土墩在那个黄昏上房敲盆并驾齐驱。

罗韧冷笑:“风险是无处不在,你给自己买保险了吗?”

曹金花心头发怵,这个男人,刚刚出现在门口时,说“借一步说话”,态度还算平和,但是现在,整个人都裹在­阴­影里,眼神冰冷,下一步,他拔出个刀子来也不意外。

可能是摊上事了,曹金花心里想。

公司给业务员做过安全培训,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要配合,要顺从,自身安全最重要,要把危险将至最低。

她结结巴巴:“我……我买了,这样……客户才会更信服……如果我们自己都……都不买,怎么能让客户相信呢?”

罗韧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木代和一万三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和她坐了大半天,只为谈保险?

“你……你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展业资料……”

曹金花小心翼翼的,从罗韧的钳制里挪动着身子,伸手想拿自己的包,见罗韧脸­色­不对,马上缩手:“我包里没别的,没有喷雾也没刀,不信你自己拿……”

罗韧盯了她一眼,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沓塑料文件夹包着的资料。

抖开了略略一翻,都是展业文件,险种介绍、趸缴与年缴的费率、话术、展业流程,估计曹金花看的很用心,很多话术下面都用红笔画了道道,还有自我激励的批注。

——一次的失败说明不了什么,不要气馁。

——成功要经得住忍耐!

——总有一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会对我刮目相看。

罗韧重新打量了一下曹金花,又看她的包。

一种刻意营造的光鲜,包是劣质山寨的,衣服也是大路货,大城市的生活,对这样一个山村出去的女人很不容易,难得不堕志气,不歪不斜。

如果她没害过木代,真的只是谈保险,自己这么对她,确实不大妥当。

罗韧松开手,退后两步:“真的只谈了保险?”

曹金花听出他态度松动,口气也温和不少,心头一松,赶紧点头:“真的真的。”

她翻自己的手机给他看:“后来那姑娘还给我一个号码,说她的钱都是她哥管着……”

号码翻出来,忽然想到什么,心叫糟糕,然而已经迟了。

一箭三雕。

那感觉,真像被三雕抓挠了脑袋,还没缓过来,又捱一记透心箭。

罗韧想笑,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又压下来。

曹金花看在眼里,没敢吭声,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其实不坏。

罗韧问她:“然后呢?”

没然后了,曹金花老实作答,那姑娘想见新娘子,青山让七婶带她进去了,聊了一两句就出来——自己闲待着也没事,就回家了。

以上,是事情的全部。

罗韧沉吟了一下,窗户的毛玻璃上人影绰绰,曹金花的弟媳­妇­­奶­着孩子,踮着脚想往里看:这个人跟大家姐什么关系呢?最好是没关系。

“不好意思,看来我是搞错了。”

曹金花吃惊的看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没事没事,真没事。”

她对罗韧预期不高,不捅她一刀已经谢天谢地,居然给她道歉,简直是要感激涕零了。

罗韧笑笑,转身离开,开门的时候,边上的弟媳­妇­霍的转身,搂着孩子咿咿呀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罗韧撂下句:“别让小孩淋着雨了。”

弟媳­妇­没说话,觑着他走远,三两步进到屋里,追着曹金花问东问西:“大家姐,他谁啊,专门来找你啊?

曹金花低头整理展业资料,就是不吭气,实在问急了,才说:“不是谁。”

路过晒场,一片搅嚷,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几乎都在,打桩竖桩绑桩,高处都站了人,巨大的红布往下抖开,灰蒙蒙的天地间多了好多块红。

罗韧在晒场边坐下来,一群孩子尖叫嬉笑着跑过,为首的一个倒拖一把破伞,伞骨支愣着,在地上划横七竖八的痕。

是他扔掉的那把。

罗韧笑了一下,低下头,慢慢闭上眼睛,心里敦促着自己思绪内收。

周围越吵,心越静。

曹家屯,本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村子。

且不去说曹严华,木代和一万三来到这里,根本还没有时间去和别人结仇结怨,甚至没有表明过立场,亮出过来意。

木代和新娘亚凤讲了很短时间的话——全程有七婶陪同,这场见面,只是粗略的打量和认识,谈不上交换秘密和救人。

怎么就会出事呢?还是三个人先后出事。

除非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有人引她们来,然后动手,曹严华、木代,还有一万三,也许他们在出事的前一刻,都根本不知道有敌人。

对手是谁?

猎豹吗?

不像,这不是猎豹的风格,猎豹会是那种,要他眼睁睁看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甚至会提前把计划告诉他,一切都展在大太阳底下,纤毫毕现。

凶简吗?

也许是,从项思兰开始,凶简和人的有意识的合作已经出现端倪,只不过,项思兰的智计有限,设的局也颇多破绽。

这一根,也许在提升。

但颇为玩味的是,这一根为什么会知道木代他们是敌人?莫非神棍的猜测是对的,凶简之间,真的可以互通讯息?

更重要的是,这一根,现在在谁身上呢?

青山家里静悄悄的,七婶端着针线簸箕坐在门口,缝补手中的一条裤子。

男人们都忙活去了,总得有人在家陪新娘子。

不过,老人家,多少都有点眼花耳背。

罗韧自后院的墙头处轻轻落地,背对着他的七婶穿针引线,完全也没察觉。

当然,察觉了也无所谓,放倒就是——只不过不想跟老人家动手罢了。

新娘子待的屋子很好认,木门上贴龙凤呈翔的彩­色­剪花,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里头的人影,弯着腰,似乎在忙活着什么。

门没闩,罗韧很快闪身进去,亚凤坐在床脚的踏板上,弯着腰,正轻轻抚弄着地上的一双红­色­婚鞋。

听到动静,她茫然的抬起头来。

眼神有点呆,看到陌生人,也似乎并不很吃惊,迟疑着问了句:“你是谁啊?”

罗韧慢慢走近亚凤。

拐来的?像,也不像。

她像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胆怯而又无助,让他几乎不忍心去恐吓或者说重话。

罗韧在她面前蹲下来,说:“我来找人。”

“找人?”

“最开始,有个胖胖的男人,叫曹严华,是青山的表哥。再然后,有个年轻的姑娘,被七婶带进来,跟你说过一会话。”

亚凤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的眼睛慢慢回光,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惊惧似的看了看窗外,又看罗韧,低声说了句:“你快走。”

“你快走吧,别找他们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143|第①⑤章

罗韧心头一紧。

追问:“你是不是知道她们在哪?”

亚凤不敢说,嘴­唇­哆嗦着,一直往后缩,又紧张地透过窗户看七婶的背影,只是不断重复:“你快走吧,别待在这了,快走吧。”

罗韧看进她眼睛里,单手轻握她手背,另一只手竖指­唇­边。

他营救过很多人质,知道如何让情绪崩溃抑或歇斯底里的人安静下来,她们不是说不出话,只是­精­神高度紧张而又害怕。

轻声说:“看我,看我眼睛。”

亚凤说:“他们要是知道是我说的,会打死我的。”

罗韧说的很慢,一字一顿:“我会回来,带你出去,没有人知道是你说的。”

亚凤看了他一会,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良久才低声说了两个字:“山上。”

山上?四面都环着山。

“哪座?”

亚凤怯怯的,咬着嘴­唇­,慢慢指向其中一座。

那山挺高,山头却平,像凭空被削了一块,很好认。

罗韧笑起来,说:“好姑娘。”

又低声吩咐她:“记住,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我会回来找你。”

他倒退着,慢慢地出去,一直看亚凤的眼睛,向她微笑,然后轻轻带上门。

七婶还在门口坐着,背对着后院,穿针引线,偶尔抬起头,听晒场那里传来的热闹的吆喝声。

山上。

罗韧在山道上发足奔跑,这座山上有好几座简搭的棚屋,供村里人山中遇雨时使用,既然在山上,不是在山洞,就是棚屋了。

他直上直下,地毯式搜寻,每一间棚屋都看过,潮潮漉漉,没有人待过的痕迹。

但是没找到山洞。

山洞无外乎几种,地壳运动自然形成或者人工开采打通,但后者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多集中于矿山,或战时修凿,曹家屯两头都不靠。

自然形成的又分两种,一种开放型,望过去一目了然,另一种就是入口相当隐蔽,甚至可能很小,但进去了之后隧道交错,那是大自然天然形成的,位于黑暗腹内的地下迷宫。

因为这些洞­茓­的不可知,探洞与深海潜水、漂流、登山、洞­茓­潜水一起,并称世界五大最具危险­性­和挑战­性­的活动。

难道亚凤所说的山洞,在山腹之内?

罗韧沉住气,寻找一切可能被忽视的山洞入口,终于让他发现一处类似屏风遮口的所在,侧身去看,有一道窄窄的通道,直通内里。

罗韧没有立刻进去,耳朵贴住石壁听了很久,里头要么是没人看守,要么是看守都睡着了——否则不可能连讲话声都没有的。

他屏住呼吸,抽了刀子在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山洞不小,光线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有个人,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

那是……曹严华?

他似乎睡着了,又像是死了,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罗韧没有悍然过去,地上捡了两粒石子,食指中指并起了弹出一粒,重重击在曹严华肩胛上。

曹严华吃痛,霍的一下抬起头来,眼神先是茫然,蓦地聚焦,又惊有喜。

如果不是嘴里塞布,他大概要叫起来了。

罗韧笑了一下,正要往前走,洞外忽然传来亚凤挣扎着的尖叫声。

罗韧心叫糟糕,迅速回头,看到火把的光亮,还有火光在地上打出的,正一步步进来的狭长人影。

先进来的是亚凤,满脸泪痕,而她身后那个人……

罗韧苦笑。

居然是青山。

一改之前的憨厚老实,蒲扇般的手抓揪着亚凤的后颈,另一只手里握了把镰刀,刀口正卡在亚凤的脖颈上,不知道是不是走路时的蹭撞,已经破了条血痕。

罗韧动作很快地把匕首Сhā进后腰别上,袖管一低,把剩下的那粒石子压在手腕和袖管之间,然后两手张开,慢慢举起,说:“万事好商量。”

又努努嘴,示意亚凤:“不关她的事,别吓着小姑娘。”

身后,曹严华正气急败坏的挣扎,拿头撞膝,料想他之前被青山算计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咬碎一嘴钢牙吧。

青山不吭声,面­色­却狰狞:“让你走你不走。”

是,罗韧笑:“朋友还没下落,怎么走啊,就这么走了,不地道吧?”

又继续顾左右而其它:“我现在知道不对了,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举起的手突然下甩,袖里的那颗石子破空有声,狠狠砸中青山握镰刀的手,青山痛呼一声,刀头错开,亚凤推开镰刀,拔腿就往这边跑,青山一脚踹在她腿弯,亚凤向着这里扑跌过来。

罗韧早有准备,斜剌里先倒卧在地,接住亚凤之后就地一滚,伸手就去后腰拔刀。

看在曹严华面上,先不伤青山­性­命,但至少,先废了他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再说。

手刚摸到刀柄,突然间重心全失,身下的平地像是蓦地抽开,罗韧身不由已,猝然翻了下去。

昏暗中,木代尝试很多种方法,想去真的分裂出一个没有痛感的人格来。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何医生给她讲了好多人格分裂的案例,有些人,多达二十多种人格,这些人格,因为无序,所以把整个人拉向混乱和失常。

如果可以有序呢,是不是感觉像多了二十多个帮手?

她屏息静气,自己对自己说:“来,出来,出来一个。”

当然没用。

又想当然的给自己催眠:“现在,你就是不怕疼的那个。”

也没用,手扒住石壁,还是痛的变­色­。

不就是一个手指甲,不就是一条腿么?

她烦躁极了,像是地底的困兽,徒劳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里昼夜不分,她已经没有了白天晚上的概念。

末了,她心里说:滚你妈的蛋,我就是要上去。

她走到石壁边,伸出左手,抓住一块微凸处。

疼痛像是有形,贴近了看,可以看到那根手指上暴筋,指面上的皮不受控的颤。

木代不松手,低声说:“疼吗?还可以再疼一点。”

一咬牙,手上加重了力气,这一次,手臂都在发抖了,额头上敷一层细汗,她额头抵住石壁,死死碾磨,眼泪从眼角溢出来。

说:“也没疼死,还能怎么疼?”

这一次,用了最大的力气,细小的血迹,透过包扎的布条流下来,痛到末了,也就是那样了。

可以了,这种痛,可以忍受。

抬头看洞顶,20-30m,她一定会很慢,但可以上去。

她甩手,活动手腕脚腕,扭脖子,腰带系到最紧一格,想着再喝点水。

手电一照,水已经浸下去了。

大概是雨小了吧,不过没关系,一侧的石壁还是湿的,木代过去,湿了湿嘴­唇­,最后深吸一口气。

开爬。

痛还是痛的,她一路骂,骂很多自己从前羞于出口的粗话脏话,骂那只手,也骂那条腿。

骂:“你这个贱人,这种时候给我找事,我就把你给撕了。”

也不止骂,还会给糖吃:“你要是老实,出去了之后,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抹最贵的护手霜,还修个指甲。”

汗流浃背,浑身发颤,全靠这一股气和胡说八道维持。

爬到中途,低头去看,头昏目眩,双腿发软,也没力气骂了,想想要换个策略,于是款款柔柔。

“这个时候摔下去,大家都活不成,所以同心同德,嗯?嗯?”

那语气,好像手和腿都能给她应声似的。

继续爬,汗如雨下,汗水滴进睫毛,偶尔流进眼里,咸涩的要命。

洞­茓­下宽上窄,是个倒扣的穹形。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真的爬不动了。

不止因为受伤,还因为,进来之后,没吃过东西,一腔意气支撑,眼睁睁看着还剩那几米,怎么都上不去。

她死死扒住石壁,大口大口喘气,脑子眩晕,耳鸣,一时间,觉得这偌大地洞之内,都是自己的喘息声。

这场景,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恍恍惚惚,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

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木代蓦地抬起头,心头巨震,死死盯住这个地洞。

高处、冰凉、森冷。

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她仰起头,看前方。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她想起来了,她做过一个梦!

木代想也不想,使尽浑身的力气,足下拼命一蹬,向着对面的石壁直撞而去。

会有人落下吗?会是罗韧吗,不知道,但是,不能等,等那一两秒,等到她能看清是谁,时机就错过了。

她要的就是拿捏的不差分毫的这一撞。

顶上有什么迅速落下,木代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她去势略减,一垂手攥住那人衣服,另一只手狠狠抓向对面的石壁。

抓住了,但很快抓脱,这一次份量太重,下降的速度明显变快,木代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留一只手抓人,两条腿全上,拼命往石壁上抵,增加点摩擦力也是好的。

再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前火光迸现,紧接着下跌之势陡止。

这霍然停止和骤然下落一样,一时间都收不住,木代一个头下脚上翻下去,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一探胳膊,就把她搂住了。

说:“直腰,慢慢把腰直起来。”

是罗韧的声音。

木代喉头一哽,眼前一片温热,她提着气,抓着罗韧的胳膊慢慢直起腰,往下看,大概还有十来米。

她搂住罗韧,埋头在他胸膛。

罗韧往后一缩,他不喜欢去搂或抱,下意识不想把胸腔或者腹部的空门留给任何人。

但是,怀抱里,好熟悉的感觉。

罗韧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他根本也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只知道栽下来之后,半空忽然被人撞偏,然后抓住,不管怎样,那人是想救自己的吧。

他利用这暂缓的须臾,拔刀,觑到石壁裂缝处,狠狠去Сhā,刀尖在石壁上迸出火花,终于进位。

他又问了一次:“是木代吗?”

木代没吭声,脑子里还是放空的,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想不起来,只知道又狠狠摔了一次,然后止住,没死。

至少现在,还没死,还抱了一个。

她含着眼泪笑。

罗韧搂紧她,低头看洞底,乍逢黑暗,他不像木代那么适应,看了好一会才看出距地大概十来米。

他低下头,亲亲她额头:“我包里有绳子,拿出来,系在我腰上,然后你先絻下去。”

木代不想动,她觉得没力气了。

罗韧说:“乖,木代,先下,这把刀,支撑不了多久的。”

是,还没到头呢,不能就这么安逸了。

木代打起­精­神,摸索着,拉开罗韧的背包拉链,拽了绳子出来,是登山绳,韧度可以保证,罗韧接过来,腰上缠一圈,又拉过肩,扩大着力点:“来,下。”

木代几乎不用手,绳子蛇一样绕绳,尽量不去借罗韧的力,几个弯绕落地。

落地之后就瘫了,往后一倒,直接晕了。

然而也并没有晕多久,似乎只一两分钟,又睁眼。

罗韧还在上头。

木代躺在地上,盯着他,顿了顿摸出兜里的小手电,推亮了照过去。

乍遇光亮,罗韧有些睁不开眼。

木代有点奇怪:“你怎么还不下来?”

罗韧回答:“说的好像我能下去一样,我又不是你,能随便上墙。”

哦,也对,罗韧不会游墙。

明知道不该笑,木代还是忍不住,忽然哈哈大笑,地上冰凉,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罗韧担心的看她。

木代在下头多久了?

欧美的洞­茓­探查队中,随队经常配备­精­神病学者,因为黑暗而超静的地下环境,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很多洞­茓­受困者获救之后,伴随而来的,反而是后半生的­精­神失常。

他不能不担心:“木代?”

木代没理他,过了会,她撑着手臂起来,打着手电,在石壁上来回照着看。

低处的石壁跟高处不一样,石缝变多。

她重重的喘息,一直退后,一ρi股坐到地上,伸手在地上摸到了什么。

说:“罗小刀,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帮你下来。”

罗韧哭笑不得。

然后说:“求你。”

反正求她也不丢人。

木代哈哈大笑,忽然又止住,说:“罗小刀,你等着,我给你造一条金光闪闪的生财路。”

说话间,抬手一扬,手里的红布袋口散开,光亮的银元咣当洒了一地。

捡起一枚,看准了,发力掷向石壁,噌的一声,牢牢卯住石壁的裂缝,半枚在缝里,半枚在缝外。

小是小,但对他来说,足以做脚蹬之用了。

木代又捡起一枚,先送到嘴边,吹了口气,又送到耳边去听,嗡嗡的声音,传说中钱的声音,真是悦耳舒心。

手一扬,又是噌的一声,卯住另一处石缝,约在前一枚下方一米处。

然后抬起头,目光正跟他的相接。

罗韧心里说了句:“漂亮!”

☆、144|第①⑥章

即便有“路”,下来对罗韧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裂缝有深有浅,深的裂缝银洋露在外头的部分很少,而浅的裂缝,银洋又往往立不住,一踩就滑。

步步小心,最终脚踏实地时,毫不夸张,汗流浃背。

木代在对面坐着,一直看着他笑,想站起来,一个趔趄又倒坐下去,两三天没吃没喝,又有刚才那样死里逃生的一番折腾,大惊大喜之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索­性­往后一倒,直接躺下去,目光触到洞顶,心头有奇异的宁静。

过去的几天,她一个人困在地洞里,时而歇斯底里,时而抱怨沮丧,要么就憋着一肚子火,发狠要把害自己的人砍的千段万段。

而现在,所有这些情绪都没了。

如果那个梦是谶言,罗韧注定会有一劫,那么她之前的那一摔,不应该被抱怨,反而值得感激。

那是老天冥冥中给她的机会——一切都配合的刚刚好,早一分,迟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

罗韧走过来,半跪着俯身。

木代眼眶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坐起来,双手搂住罗韧,把头埋到他颈窝里。

她记得梦里,自己流了很多眼泪,那种形同幻灭的感觉,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现在多好,搂着他,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温度的人。

木代凑在罗韧耳边,轻声说:“罗小刀,你永远都别出事才好。”

罗韧搂紧她,很久才说:“那你要看好我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刚刚那生死攸关的几秒,一直在脑子里过场。

忍不住去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果自己死了,或者木代死了,会怎么样?

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木代察觉到罗韧的异样,忍不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怎么了?”

罗韧笑了笑,伸手去握她的手,始料未及的,木代一声尖叫,右手一推,差点把他掀翻过去。

他握的是她左手。

背包打开,取出药品裹囊,摊开了铺成长条,每个隔袋里都装着必要的应急品。

木代打着手电,照着自己左手的中指,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过几次,几乎是暗黑­色­了。

罗韧取出剪刀,剪开她自己包扎的结口,但布条拿不下来,被血和­肉­粘住了。

只能屏住气,很小心地一点点挪动剪刀的尖,顺着布条的丝缕去拆解。

伤处终于现出。

她处理的并不好,淤血、红肿、有新结痂,但也有化脓,罗韧几乎不忍心去看。

木代偏过了头不看,低声问他:“我手指头会掉吗?”

罗韧没吭声,过了会,他拆了一包酒­精­棉球,拈了一粒,帮她去擦。

酒­精­水混着血水下流,罗韧托住她手腕,能感到她半条手臂都在发颤。

罗韧的眼眶有点发烫,他已经不记得刚刚木代是用哪只手抓住他的,但他记得,她由始至终都没有松过手。

木代怎么可能不爱他,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不爱,他也认了。

他从药囊里取出一颗消炎药,拿刀柄碾碎了,拈起了慢慢洒到指甲周围,又截了一小段纱布,帮她把手指包好。

木代转头,罗韧包的细心,手指头上,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小帽子,微麻的细痛,洁净而又­干­燥的感觉。

她说:“舒服多了。”

笑的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

罗韧也笑,顿了顿问她:“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彼此经历的互换并没有让版图变的完整,反而更加犬牙交错扑朔迷离。

木代问罗韧:“你觉得是凶简吗?”

罗韧点头,除了凶简,他想不到与青山结怨的可能,但是,要说凶简就在青山身上,似乎又不尽然。

他沉吟了很久:“说不准,我觉得……亚凤这个人,也很奇怪……”

山洞的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时间去细细梳理,现在回想,好多蹊跷的地方。

——他在青山家的后院见到亚凤,很笃定自己行事足够小心,没有惊动任何人,而且反复叮嘱过亚凤“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怎么突然之间,青山就知道了消息,而且挟持着亚凤出现在那个山洞里了呢?

是谁说出去的?似乎除了亚凤,不作第二人想。

——还有,亚凤摔倒,他接住亚凤就地一滚,然后松开她去拔刀,这个时候,翻板陷阱陷落。

当时,亚凤跟他离的那么近,怎么只他一个人摔下来了?

木代猜测:“会不会是亚凤所在的位置正好避开了翻板?”

罗韧缓缓摇头,他还有印象,翻板翻起的时候,亚凤确实跟他一起都在板上。

想不通,怎么她没掉下来呢?

木代想了想:“给我创造一定的条件,我也可以不掉下来。”

罗韧抬头看她。

木代解释:“我掉下来的时候,是站在翻板上,无处借力,所以只能往下摔。但如果当时我是趴着的话,我可以很快用四肢和腹部吸住平面……”

她做了个贴合的手势:“就是人紧紧吸住板面,随着翻板翻一个三百六十度,然后又平安回到地面。”

明白了。

但是,木代可以这么做,跟她常年习武和擅长轻功有关,要说亚凤也是个轻功好手,未免也太巧了些——摒除以上,也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凶简在亚凤身上。

那青山的行为何解呢?被凶简影响?帮凶?

罗韧想不通。

看木代时,她正仰头看洞顶,脸­色­不无担忧。

“罗韧,你觉得他们会对曹胖胖不利吗?”

罗韧觉得不会。

对自己对木代,这一手翻板陷阱,都等于是一击致死的杀招,但是对曹严华,似乎只是关着绑着,并没有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