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猎影豹声(2 / 2)

七根凶简 尾鱼 144858 字 2022-05-26

菜也很少动,你要是说她,她就会咬着筷子说:“有点腻,吃下去心里难受。”

她越是平静,霍子红就越是慌,专门把她拉到一边说话,说:“木代,不管罗韧出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木代笑起来,说:“红姨,我不会想不开的。师父交代我的事,我还没做完呢。我出事了,大师兄还有红砂她们,都拼了命的救我,我要是想不开,就太对不住人家了。”

说完了,拍拍霍子红的手,转身离开去忙自己的,霍子红怔愣着站在原地,想着:这小丫头,什么时候这么懂事,这么会说话了呢?

与一万三他们隔两天去看罗韧不同,木代每天都去。

只来回这么几次,医院就熟悉的像家一样了。

到的时候,如果赶不上探视时间,就隔着探视镜,呵一口气,用手指在镜面玻璃上写各种各样的字。

有一次,小护士跟她开玩笑,说:“你这样写啊写的,时间长了,说不定玻璃都让你写穿了。”

说完了,忽然发觉这玩笑开的不好,好像是咒人家永远醒不了,尴尬地笑着离开,下次再见了木代,下意识躲着走。

木代其实并不放在心上。

而如果能赶上探视时间,她就会在病床边一直坐着,每到这个时候,青木就会在探视镜外盯着,他在这里没有家,没有杂务,吃住都在医院,反而能做到24小时陪床。

木代一来,他就紧张,或许,还在担心着她那被洗脑之后隐患式的“忽然爆发”吧。

离开之前,木代会轻轻抱一下罗韧,贴贴他的脸,在他耳边喃喃的说几句话。

这时刻,是她一天中,最放松,也最疲惫的时候。

她说:“罗小刀,你睡一时可以,不要睡太久了啊。我很担心,万一哪一天,我习惯了,也懈怠了,十天半个月才来看你一次,可怎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外头的青木,紧张的脸都绷起来了,木代觉得,罗韧有这样的朋友挺好的,也觉得每天就这么逗青木一下,也挺好玩的。

出去的时候,她对青木说:“你担心我杀了罗韧吗?要是担心的话,你别站在外面啊,我手快,抱他的时候给他一刀,你站在外面,来不及救的。”

青木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木代说完了,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他,双手Сhā在兜里,慢慢地下楼去,她不喜欢坐电梯,狭窄的空间,太气闷局促,她一个人走楼梯间,一级级数台阶,听自己的足音,想着:要累积满走了多少级,罗小刀才能醒呢?

一楼的走廊里,有个宣传橱窗,叫病友园地,每两天更换一次内容,木代习惯在经过的时候停下,仰着头看。

里头的内容其实寻常,什么应季养生小秘诀,预防脊椎病的三点注意,久卧病人如何防治肌­肉­萎缩等等,年轻人一定不感兴趣,因为木代每次看完了想走,总会发现身边站着的,是一些老头老太。

她慢慢走回酒吧,路上消化着自己看到的内容。

——原来夏季应该多吃苦味,比如蜂蜜苦瓜,以后她持家了,罗小刀听话,吃苦瓜的时候给蜂蜜,不听话,吃苦瓜的时候只能拌苦瓜。

——久卧的病人,如果长久不动,肌­肉­会有一定程度的萎缩,也不知道罗韧还要躺多久,下次来,她带个小锤子,锤头包着棉花布,帮他敲敲腿,敲敲胳膊,啧啧,罗小刀多会享受,这是旧社会地主老财的生活呢……

游人如织的景观路上,她咯咯笑出声来。

回到酒吧,生意似乎不忙,她先回房,一级级顺着楼梯上去,到转弯处时,红姨和炎红砂正下楼,木代笑一笑,低头让开条路,霍子红忽然失声叫了句:“木代!”

木代奇怪,抬头说:“啊?”

霍子红紧紧攥住楼梯把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微微颤动着,好一会儿才强笑着说:“没什么,看完罗小刀回来啦?”

木代回答:“嗯。”

霍子红目送她离开,听到足音一路往上,木地板上轻轻的压动,然后是关门声。

她腿上一软,险些坐倒在楼梯上,炎红砂一把扶住她,她抱着炎红砂的胳膊,像抱着救命的稻草,一直念叨:“红砂,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霍子红眼前渐渐模糊。

木代有白头发了,刚刚,她头一低,披散的发间,发根处,露出丝丝的白来。

自己四十多了,保养得当,都还没有白发,木代才多大点的姑娘?

半夜里,霍子红睡不着,惦记着木代睡的好不好,起身找着了房门钥匙,屏住气,极轻地打开门。

刚一推开,触目所及,险些叫出声来。

木代没在睡觉,她搬了把椅子在窗户前头,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往外看,月光透进来,她身前身后,还有她自己,被照的银亮。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说:“红姨啊。”

她平静的,轻声的,给霍子红解释:“红姨,我不是不想睡觉,我也知道,要养好身体,才有力气做事。但是我睡不着,每次躺到床上,想到罗小刀也那么躺着,我就有点慌,气喘不过来,一定得坐着才舒服。”

还安慰她:“你放心红姨,我有时候这么坐着,也能睡着的,只要睡着了就能养­精­神,不妨事。”

霍子红忍着眼泪,朝着窗口处看出去。

她头一次发现,原来从木代的窗口这里,是能看到罗韧的房间的。

听到木代喃喃低语:“有一次睡到半夜,忽然醒了,看到罗小刀窗口亮灯,把我给高兴坏了。后来反应过来,郑伯开灯找东西呢。”

她叹了口气,下巴轻轻搁到膝盖上。

霍子红给她披了毯子,又悄悄的关门离开。

关门的时候,才发现眼泪流不下来,或许已经­干­涸在眼睛里了。

没法拿话安慰木代,就如同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永远没法去安慰一个把道理看的比你还通透的姑娘。

第二天,霍子红专门和木代错开时间,也去看了罗韧,出发前,把炎红砂拉到一边,说:“你没事要和木代多讲讲话,多开解她。”

炎红砂说:“哦。”

道理她懂,可该怎么“讲话”和“安慰”呢?

霍子红走了以后,她思量了很久,犹豫着,期期艾艾的,上了二楼,在木代门口逡巡了又逡巡,然后伸手敲门。

木代过来开门,先是开了很小的缝,见到是她,笑了一下,把门打开。

难怪她那么小心,刚洗好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还包着浴巾。

把炎红砂让进来之后,她去到镜子前面吹头发,吹风机打开,嗡嗡嗡的声音。

炎红砂就在这电器的噪音里讲东讲西。

——木代,这两天大家都累,不如什么时候空,出去走一走啊?神棍说,他朋友在附近的古城也开客栈,可好玩了,让我们去呢。

——木代,我昨天听见曹严华跟一万三说,曹解放立了大功,要给它颁奖,还要安排它走红毯呢。

电器声忽然停了。

木代叫她:“红砂。”

“啊?”炎红砂抬起头,正对上镜子里,木代的眼神。

木代对着镜子站着,伸手把包着身体的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锁骨处的伤口来。

“很难看吧?”

已经半个多月了,伤口缝合,用了很好的药,结痂,洗澡的时候,或许是水烫,或许是用的力大了没在意,痂掉了,露出里头刚刚长成的,鲜­嫩­米分红的新­肉­来。

木代说:“以后,就不好穿吊带衫了。”

炎红砂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去纹个身吧。”

她比比划划:“你看过唐传奇吗?里头那个上官婉儿,被武则天惩罚,黔了面,额头留了疤,她聪明的很,在留疤的地方纹了梅花,好看极了,宫里人纷纷学她,后来成了有名的‘梅花妆’呢。”

“那我纹什么呢?”

炎红砂眼睛滴溜溜一转:“纹个凤凰吧木代。”

“这一次,你死里逃生,像不像凤凰涅槃?咱们又是凤凰小分队……”

她说的自己都激动起来,跑过来,歪着脑袋看木代的锁骨:“纹上一只凤凰,肯定特别好看,你锁骨长的好,纹一只凤凰,很­性­感的。”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轻声说:“也好。”

而同一时间,在病房里,和罗韧说着话的霍子红,突然愤怒。

她摇晃着罗韧的身体,问他:“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罗小刀,你要么醒过来,要么­干­­干­脆脆离开。木代从前只会哭,她现在不哭,那么愁,我情愿她哭……”

她泪水蒙住了眼睛,恍惚中,医务人员慌慌张张进来,连劝带搡的把她拉出去,青木铁青了脸站在她面前,生硬地同她讲话,好像在说,请你以后,不要这么无礼的打扰罗。

……

木代清楚的记得,那是罗韧昏迷后的第二十四天。

那天晚上,酒吧里分外热闹,开了很浮夸的重音乐,木代和炎红砂都在点单帮忙,气氛很嗨,曹解放张着小翅膀在吧台的方寸之地扑腾腾跑来跑去,很多客人给它拍照,曹解放已然驾轻就熟,镜头一开,它就定住了一个pose,上道的很。

木代想着,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开心呢?

给客人点单的时候,她无意间回转头,看到曹严华接了个电话,接完了,神情激动,向着她喊着什么。

什么?音乐声太吵,她听不见,疑惑着向着曹严华做了个手势,曹严华急的跳脚,又吼了几嗓子,然后突然冲着一万三大叫。

后来,木代才知道,他吼的是:“关掉!关掉!”

音乐声忽然停下,整个酒吧陷入了背景音忽然撤去后的一片哗然,木代看到,曹严华爬到吧台上,朝着她吼:“小师父,我小罗哥醒啦!”

是吗?

木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点单的客人跟她说了什么,见她没注意,又拉拉她的围裙裙边,说:“一杯蓝山,谢谢。”

木代说:“好的。”

点完单,她还是那么站着,也不走,有眼泪滴到玻璃台子上,一滴,两滴。

那个客人奇怪的抬头看她,木代流着泪,看着他笑,说:“谢谢你啊。”

☆、196|第④章

木代跌跌撞撞地上楼换衣裳,曹严华满脸放光,也喜不自禁地想招呼人同去医院,一万三一把拽住他:“有点眼力劲儿没有,当然是小老板娘先去啊,咱们迟点出发。”

也是,天大地大,有情人最大。

有客人鼓噪:“老板,音乐怎么停了?继续放音乐啊。”

一万三往那头扬了扬下巴:“等着哈。”

电脑上鼓捣了一阵,欢快的音乐就响起来了。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短暂的寂静之后,客人们哄堂大笑。

有人喊,老板,够土的啊,也有人嚷嚷,玩儿的就是个­性­,那些欧美的小情小调,早听腻了,听得人胃儿都泛酸水,还是咱中国的调儿听着舒服。

既然有客人支持,这过大年的歌就一直放下去了,鼓点样的乐声透过楼板,盈满二楼的房间和走道。

木代换好衣服,急匆匆出来,险些撞上霍子红。

她不好意思地笑,说:“红姨,我去看罗小刀。”

霍子红笑着点头,脚下却没动,顿了顿轻声说:“木代,先把头发染一染再去吧。”

木代赶到重症病房,颤抖着手推开内室的门,看到青木坐在床边,罗韧并没有醒,依然睡着。

她忽然茫然,心里陡地一沉。

青木知道她误会了,很快给她解释:刚刚是醒了,说了几句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又昏沉沉睡过去了。不过医生说了,这是鼓舞人心的大好征兆,家属可以松口气了。

是吗,木代微笑,就那样推着门,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该进去还是退出来。

问青木:“罗小刀都说了什么啊?”

“问你有没有事,大家是不是平安,猎豹死了没有,自己睡了多久,就这几句。”

木代“哦”了一声,点头,一直笑,眼前有点模糊,说:嗯,挺好,挺好的。

站了一会之后,青木走过来,说:“你陪着吧,我下去吃点饭。”

木代愣了一下,青木走过去之后,她才回头问他:“你不怕我杀了罗小刀啊?”

青木没理她,大步向走廊尽头走去,腿上的外接钢架咯噔咯噔响。

门关上,屋子里安静极了,灯光调到了适合病人休息的最柔和亮度,记录各项生命体征仪器上的数码数字一闪一闪的,罗韧的呼吸声匀长,透着绵绵的力。

木代在病床边坐下来,目不转睛看罗韧的脸,高挺的鼻梁,闭目时眼睑下的­阴­影,皱起的眉头,微抿的­唇­。

尽量压低声音,说:“罗小刀,你醒啦?”

“我不吵你,你好好睡。”

她吁一口气,胳膊交叠着趴在床边上,一直带着笑看他,觉得生活真真美妙,这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合人心意,大师兄没骗她,她并不最幸运,但也不最倒霉,从小到大,还是有那么点小运气,扑通一声砸到她脑袋上的。

有一句英语俚语说,painpastispleasure,能安稳度过的痛苦就是久长的欢乐,这话说得真好,罗小刀醒了,再没什么事好让她烦恼了,以后或许还会遇到难缠的对手,但是这世上能有几个猎豹呢。

连猎豹都俯首在过往的尘埃里了,面前迤逦展开的,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木代轻轻阖上眼睛,­唇­边兀自带着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青木回来的时候,从探视镜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真奇怪,这么多日子以来,他都很紧张木代单独跟罗韧在一起,这一时刻,他反而不忐忑了。

忽然想起由纪子。

罗韧昏迷的时候,他给由纪子打过电话,吞吞吐吐,问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遇到新的合适的人。

由纪子很严肃,回答:“青木君,这是我的私事,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青木尴尬到说不出话来,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他离开她的时候,就曾生硬掰开她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说:“由纪子,忘掉我,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不想挂电话,浊重的呼吸,透过听筒,穿过那条两国间的水道,抵达另一头。

现在的日本,樱花季已经过了,而富士山上,就要开始飘雪了,北部列岛,冰凉的海浪正拍打海岸,捕鲸船也许就要远航,这个时代,还有几个温柔的女子会唱枕歌呢?

由纪子说:“青木君如果想重新追求我,看来要下一番功夫,毕竟我对青木君已经有了成见,而青木君上一次追求我时用的伎俩,我已经熟悉,不会再那么容易心动。”

青木笑起来,从由纪子的话里,他听到希望,像土下的种子顶开土壤,发芽。

像俳句里说的:我庭小草复萌发,无限天地行将绿。

无限天地行将绿,多像铺展开的希望,如同罗为他规划的那样:好好过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孙满堂,做个哪怕牙齿掉光了,都还能跟人打架的老头。

他是该,回到日本去了。

……

回过神时,青木突然看到,罗韧睁开了眼睛。

他先看到青木,笑了一下,然后目光转向身侧。

生活待他不薄,鬼门关捡了条命出来,一睁眼,身边陪着的,有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有……他一直记挂的姑娘。

这小丫头,怎么趴在床边睡呢?

罗韧艰难抬了下手,轻轻抚摸她头发。

许是因为重伤,加上周身连接的各种仪器线太多,后颈还带有牵引器,他很难有动作,只勉强能伸手。

手心里,有几道发丝留下浅浅墨迹,罗韧愣了一下,慢慢拨开她头发,往下一点,被表层发丝遮住的地方,染发剂还没有全­干­,指腹蹭过去,也沾带了一些。

木代动了一下,很快就醒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前一秒还有些发懵,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欢喜极了:“罗小刀!”

罗韧的手从她发上滑下,轻轻贴住她脸庞,说:“瘦了。”

青木说,他睡了二十四天,小丫头每天都来,这么些天,怎么熬的啊。

木代抱着他胳膊,笑的极开心的:“你饿吗罗小刀?你想喝水吗?刚刚醒过来,是不是特别累?那你就不要多说话了。”

罗韧问她:“伤的重吗?好了没有?”

他记得好清楚,那时候,在围笼里对阵,他给了她一刀,从锁骨处,豁然而下,流了好多血。

木代不说话,目光偷偷溜向伤处,罗韧皱了下眉头,手滑向她锁骨,无意间压下衣领,似乎看到什么,诧异地看向木代。

她……纹了身?

木代还是不吭声,见她没反对的意思,罗韧解了她第一粒扣子,把那爿衣领向边上撩开。

她的伤处,纹了一把……匕首。

刚直,黑­色­,在白皙的肌肤纹理间斜指而下,恰恰沿着伤痕往下的走势,像极了他用的那一把。

匕首柄上,留空了两个字母,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l.r。

罗韧看了很久,说:“傻不傻,怎么能在身上纹刀啊剑啊这种戾气重的凶器。”

木代垂下眼帘,一副“纹了就是纹了”的表情。

“还有我的名字,以后,你要是交了新男朋友,他看到了,该多气。”

大概知道他在逗她,也不生气,下巴一抬,还是那种“爱咋咋的”睥睨似的小表情。

罗韧笑起来,顿了会轻声说:“身子低点。”

木代不明所以,还是往下低了低,罗韧一只手绕过她身子搂过她,手掌在她背上一压,木代没留神,啊的一声,向他身上扑跌过去,一时间脑子嗡嗡的:罗韧身上有伤呢,不要压到他才好。

她手忙脚乱,赶紧伸手支住枕边,还没回过神,锁骨处忽然一温,罗韧已经吻在她纹身之上。

这可……怎么办才好。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透,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无比狼狈地支着身子,锁骨处温润酥麻,像是有细小的电流,一道道,倏忽就在皮肤上跃动着溜远。

青木还看着呢吧?她红着脸,偷偷溜一眼探视窗,青木已经背过身去了,抱着胳膊,肩膀对着这边,不动如山。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真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

恍惚中,忽然听到罗韧低声说:“对不起啊木代。”

木代身子颤了一下,眼眶慢慢温热,低头看他,问:“对不起什么?”

“我知道我这次做的不好,连累你。”

木代笑起来,她伸出手,慢慢抚过他眉眼,轻声说:“罗小刀,谁都不会次次做到完美,你带着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一路照顾,现在你歇一歇,换我们来照顾你,很公平。”

没有你的话,我们哪能走到这么远,你走的没劲了,我们又齐心协力托你一把,多好,每个人都过关,每个人都……平安。

罗韧刚醒,说了会话就容易累,木代不让他讲话,掖着被角,絮絮给他讲很多事情。

第六根凶简已经收了,街头杂耍的水影比上次还要逼真,那狗是真的识字,连神棍这样见惯稀罕事的都觉得稀奇。

据大师兄说,猎豹似乎是死了,国际刑警接手,做了身体检查,脊椎碎裂,根本无行为能力。对方很奇怪,说早先也是这个结果,这样一个后半辈子只能横着等死的人,是怎么跑到境内的?

罗韧的车也开回来了,“车主”郑伯出面,签了字,交了罚款,还被狠狠训了一通。

塔莎又经历了几次­精­神康复治疗,医生都遗憾的表示,因为塔莎年纪太小,被洗脑的后遗症无法清除,她对罗韧依然怀有近乎与生俱来的敌意。

为此,木代专门给何瑞华医生打了电话,何医生沉吟着说:“未来,即便塔莎可以恢复正常,罗韧对于她,也可能是近乎­阴­影一样的存在。就好像小孩儿幼年时,总担心衣柜里藏着怪物,即便后来成年,潜意识里,这惧怕还是挥之不去。”

那是不流血不结痂的伤口,恶意被注入,与­肉­体抵死痴缠,看不见,摸不着,共存共生。

木代怀疑,第七根凶简可能在塔莎身上,所以这期间,她特意请青木安排,和塔莎见了次面,用五个人的血试过她,塔莎坐在医院康复室的小白板凳上,哼唱着“heydiddlediddle”,对木代抹在她额头的血痕毫无反应……

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住口:“罗小刀,你听我讲话费不费神?我们不着急,以后慢慢讲。”

罗韧轻声说:“怎么会不着急,二十四天,七七之数,都过去一半了。”

木代惆怅似的吁了一口气。

又要面对凶简了啊。

不过,好消息是,最后一根了。

正想着,罗韧忽然说了句话。

“木代,当初被洗脑的,是你人格中的一个,是小口袋是吗,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木代的思绪,慢慢回到那间水泥地的,高处开着气窗,远处有信号塔的砖头房子里。

那时候,她亲眼看到了塔莎敌我不分的情形,又从猎豹的言谈之间,隐隐嗅出了猎豹可能也会给她洗脑的不祥味道。

不能被控制,即便被控制,自己手里,也得始终掌握那个,可以回归的开关。

“房子的高处有气窗,透过气窗,可以看到信号塔。夜­色­中,光一明一暗,隔一会就打一次。”

“我自己测算了一下,亮起暗掉的间隔,大概是三秒钟。”

自我催眠和给他人催眠,最常用的借助工具是钟表,秒针的走格是一秒一格。那个信号塔,走格是三秒,那是老天送到她面前的,不具备表盘形状特征的,天然钟表。

那天晚上,黑暗里,她一直盯着时亮时暗的灯光信号。

“你设置的,从催眠中清醒过来的开关,就是我的哨声?”

是的,那时候,她想了很久。

何医生教她,清醒的口令,可以是各种形式:特定的一句话,刺激­性­的场面,独特的声音。

都太难设置了,而且,倘若设置的太简单,其中很可能会存有乌龙。

比如,设置了钟声,随时随地都可能听到这唤醒的“开关”,设置简单的语句,万一猎豹和她的手下无意中也说出了那几个字呢,而如果设置的太复杂,很可能永远也不会苏醒,而且,如何把这种讯息传达给罗韧,让他们有朝一日可以领悟到呢?

“你自己说的,世上独一家,尤瑞斯和青木他们想学,永远学不会。”

罗韧的哨声,是最保险和最具可行­性­的。

“那然后呢,这是清醒的开关。即便主人格苏醒,小口袋还在,她不是从前的小口袋了,你如何保证,主人格可以第一时间压制她?又如何保证,在短时间内实现这种迅速切换?”

上一次,连殊设计了木代之后,主人格归位且迅速占据主导的先决条件是:所有的人格,都有着保护木代的统一­性­。

但猎豹这次不一样,小口袋这个人格等于是被策反了。

木代缓缓坐直了身子,她把身子底下的椅子往前挪了挪,胸口起伏着,伸手理了一下头发,下意识的,又舔了舔嘴­唇­。

她这么郑重,罗韧觉得有点不安。

“何医生曾经跟我说过,多重人格,在主人格占据绝对优势,并且没有明显背离的次生人格时,可以努力去实现控制、疏导。但如果人格之间互相倾轧,彼此伤害,甚至危及到身边的人的时候,他建议……逐一清除。”

“罗韧,我不能留身体里,出现一个唯猎豹命是从时时想要你死的人格。我的­精­神一直稳定,是因为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2号,跟我的主人格倾向都是一致的。但如果小口袋忽然站到了对立面,很难说她会不会引发我的紊乱,也很难说一场争夺之后,到底是哪个人格主宰身体。”

“所以?”

“所以,我对自己,做了一个嵌套的,催眠。”

主人格被催眠的同时,也催眠次生人格。

主人格让位,进入休眠,苏醒的开关是罗韧的哨声。

次生人格就位,但在它完全清醒前,接受了一个潜意识的指令,开关依然是罗韧的哨声。

“那个潜意识的指令是什么?”

“自杀。”

这一刹那,屋子里静的可怕。

☆、197|第⑤章

她转身往外走,罗韧叫住她,说:“木代,你陪我躺一会。”

躺一会吗?在……病床上?

他说:“一时间,我理不大清,也确实不好受。但是,我难受的时候,还是希望,我最亲的人,能陪在我身边。”

木代在病床边站了几秒,然后点头。

她沉默地脱掉外衣和靴子,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躺到罗韧身边,罗韧的手臂搁在她身后,她仰着头避开,问:“不会压到你吗?”

“不会。”

她躺上来,胳膊上垫着重量,奇怪地觉得踏实。

木代很轻地枕上去,蜷缩着身子,尽量挨着他又不挤迫到他,那口压抑着的气慢慢吁出,罗韧费力地偏转了一下头,脸颊隔着头发,轻轻贴住她的。

说:“小口袋不是另一个谁,不是我要支开你去怀念的姑娘。她像我流出去的血,痛是痛,可是,命还在。”

他懂,也明白,甚至试图翻过来安慰她。

木代的眼睛酸涩,她往罗韧边上靠了一下,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听他的心跳,把脸埋在雪白的,泛着医院特有味道的床单里。

低声说:“罗韧,我并不难过,我始终完整,也不觉得少了什么。这一趟,我只不过是利用我自己的这种不同,舍车保帅,和猎豹打了一场仗而已。”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难过,这个时候,就不要做那个面面俱到的罗小刀了,也不用藏着不说,我陪着你的。”

罗韧沉默很久。

然后失笑,手臂收紧,低声说:“你靠过来一点。”

木代侧身起来,罗韧用力钳住她腰,埋头在她颈间,忽然狠狠咬住。

木代痛的浑身一哆嗦,咬牙忍住,想说“果然生气了吗”,啮咬又转作辗转吮吻,然后松开。

她怔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在有雾镇的那个晚上,罗韧大失常态时,也曾狠狠向她索求。

她微笑,像是从黑暗里,窥探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低下头,贴着他的耳边,说:“从前的罗小刀不是这样的。”

从前相处时,他宽容温柔,引着她,带着她,亲吻都温柔地像是奏响小夜曲,舞步永远不乱,井井有条。

“那是因为从前的小姑娘,纤细娇弱,又爱哭鼻子,万一掌握不好分寸,怕吓到她。”

“那现在呢?”

“势均力敌,不用手软了。”

他喜欢照顾温柔的姑娘,也愿意配合着去彬彬有礼,在她头上遮起伞,小心呵护。

但内心深处,像战士渴求合适的战场一样,向往势均力敌的情人,狠狠爱,用力撞,征服,也被征服,啮咬、混着血和骨头,嚼碎了尽数吞咽,边上枪林弹雨,天上电闪雷鸣。

或许,这也是他隐藏的人格?

他大笑,因为气力不足止不住的咳嗽,内心里,却一片酣畅淋漓。

罗韧醒过来的消息很快传开,后续两天,几乎所有人都交错开时间,轮流去医院探望。

神棍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在群里发问:“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有雾镇,进一步追查凶简了?七七之数呢!”

这消息发的让人汗颜,真不明白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神棍为什么永远这么热衷。

罗韧也想尽快行动,但木代坚持,再休息至少三到五天。

她照例的酒吧和凤凰楼两头忙,每天都去医院探望罗韧,给他带煲好的汤,小心地盛在砂碗里,汤勺一下下搅着散热。

罗韧问她:“你煲的?”

“嗯哪。”

“你会煲?”

“学呗。”

一楼的病友园地,好多补身汤水煲制方法,还有网上,那么多视频在线课堂。

曹严华在边上说风凉话:“小师父,别放多了盐啊。不过,煲的再难喝,我小罗哥也一定会夸赞一通,含着泪喝下去的。”

电视剧里,一般都这么演。

木代冷笑:“我傻吗?起锅的时候,我不会自己先尝尝味道吗?”

离开的时候,曹严华提溜着保温锅飞快地窜进电梯,她则两手Сhā着兜,不紧不慢,去走楼梯间。

才走了两步,身后有人叫她。

是青木。

木代停下。

青木走到跟前,又不自在的退后两步,脸涨的通红,忽然间,弯下身子,向她郑重鞠躬。

说:“很对不起,之前瞧不起你,说了很多无礼的话。”

是吗?那为什么忽然态度转变?

木代略一思忖,明白过来:她故意吊着胃口,拖着不去跟青木解释,但罗韧不会。

木代笑笑说:“小事情。”

转身推门,下楼,觉得自己做的真好,云淡风轻,于是难免有点小得意,下楼的时候,脚步轻快,一直笑。

神棍是两天后的晚上赶过来的,老样子,一头卷发,棉线缠着眼镜腿,挎着无纺布袋,喜气洋洋,进酒吧的时候,还拎了一兜苹果。

大大方方递过来,跟递过来百十来万似的,说:“恭喜小萝卜平安康复。”

那时候酒吧正忙,木代正在吧台等着一万三给客人调酒,曹严华把神棍引进来,真心瞧不上那一兜苹果,一个个长的歪瓜瘪枣样,都不红不大不圆润。

但是嘴上还得客气:“神先生破费了。”

“不破费,甩卖,跟白送一样,我就拎了一兜。”

……

木代一直忙,送单的时候,看到坐在角落里的神棍喜滋滋拿了个本子给曹严华看,过了会一万三也过去看。

纳闷的不行,曹严华过来的时候,她向他打听:“本上写了什么啊?”

“神先生说要写本书,叫《玄异记之七根凶简篇》,给我们看开头呢。”

“写的怎么样?”

曹严华啧啧了两声,似在回味,然后摇头:“文笔不行,晦涩,不吸引人,没有逻辑。”

是吗?

木代很同情神棍,好不容易寻到个空子,过去想跟他打个招呼,哪知神棍盯着她先开口了:“小口袋,这就是你的纹身啊?”

木代说:“嗯哪。”

她低头看自己的纹身,今儿个她穿低领,纹身有大半露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喜欢。

神棍持不同意见:“听说是为罗小刀纹的?那你为什么不纹个小萝卜呢,那种红通通的,带着大绿缨子的,多好看啊。”

木代定定看了他半天,一字一顿:“你喜欢,你纹呗!”

说完了,一拍桌子,掉头就走,在门口时,恰好撞上从医院回来的炎红砂。

她兴致不高,闷闷的,有点心不在焉。

木代奇怪,问她:“罗韧好吗?”

“挺好的,医生跟青木聊后两天出院的事儿,说了很多很多注意。还问你什么时候去呢。”

“今儿忙,我晚点过去。”

木代说完,去到吧台那取酒水,一万三还没准备完毕,咬牙切齿晃手里的摇酒器,像跟谁较劲似的。

炎红砂跟过来,不经意的样子。

“木代,那个青木,有未婚妻啊。”

“是啊,罗韧提过,好像叫由纪子,很可爱的姑娘。”

木代说着,奇怪似的看了她一眼:“有问题吗?”

“没……没,”炎红砂支支吾吾,“我就是觉得,他有未婚妻,还常年不着家的,太……不靠谱。”

木代笑:“不同的情侣有不同的相处方式呗,罗韧在重庆有个小时候的同伴,叫马涂文,他跟他女朋友,那真是……”

话没说完,酒调好了,木代端了酒托,去给客人上单。

炎红砂原地站了会,慢慢地往酒吧后头走,经过曹解放的“豪宅”,曹解放怕不是以为炎红砂要给它喂吃的,小脑袋噌一下就从笼子的栅栏里伸出来了。

炎红砂没理它,慢慢地走,推开酒吧的后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对比别处,酒吧的后院要冷清许多,其实,都不算有“院子”,象征­性­的围了那么一圈,篱笆门一推就开,篱条疏落,曹解放在里头钻进钻出都没问题。

门响,有人出来,一ρi股坐在她身边,端一杯新加坡司令,混着酒味的果香弥漫在鼻端。

一万三。

炎红砂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又自己调酒喝,小心张叔看到了削你。”

一万三说:“这是合理的工作福利,有时张叔兴头上来,还让我给他调个血腥玛丽呢。”

说完了,胳膊肘捣捣她:“二火,失恋啦?”

“嗯……啊?”炎红砂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嗷一声跳起来,“胡说八道。”

一万三慢吞吞啜一口酒,一只手往下压:“淡定,淡定。”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俩谁跟谁啊,我埋在坑底下,还是你把我扒拉出来的呢。难道我还笑你啊。”

炎红砂愤愤剜了他两眼,想想也是。

于是又坐下来,不甘心的强调:“我没恋!”

一万三淡定:“知道,不就是那么点飘渺的小心思,落了空呗。”

真是……鼻子都要被他气歪了。

炎红砂气不打一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二火啊,不是跟你吹啊,想当年,我也是情场高手,一个小眼神,一个小动作,我什么发现不了啊。给你看个稀罕的。”

他掏出手机,调了张照片出来,递给炎红砂。

咦,这是……

是木代和罗韧,两个人躺在地上,木代闭着眼睛,脸上潮红,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罗韧似乎也很累,但有一只手,轻轻地笼在木代手上,小心的没有碰到。

她好奇:“这是什么时候?”

“还没你的时候,小商河。­奸­情始萌芽,”他又啜一口酒,拍拍自己胸口,“也是我发现的。”

炎红砂说:“切。”

手机扔回去,却不那么别扭了,原来木代当初也有小秘密啊。

她垂头丧气:“我还没恋呢,就是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一万三­干­笑一声:“你对‘有意思’的定义,还真是独特。”

炎红砂忽然惆怅:“你说我这命吧,当初,我稍稍对罗韧动过一点点心,但他喜欢木代,我马上就死心了。这个青木呢,我刚刚有那么一点点好奇,他有未婚妻了。”

忽然悲从中来:“一万三,我下次再喜欢谁,那人别是子孙满堂了吧。”

一万三噗的一声,一口酒全喷了。

他擦擦嘴,忍住笑:“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二火啊,你呢,怀春少女,太梦幻。喜欢的人,罗韧也好,青木也好,都是一挂的。你不了解人家,就是觉得人家是雇佣兵,冷冰冰的,看着挺酷。”

他拍拍炎红砂的肩膀:“根本方向错误,这样的人不适合你。你呢,还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眼光开阔一点,俗话说的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不定,曹胖胖都更适合呢。”

炎红砂看一万三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还挺沉。

又抬眼看他:“一万三,你是想死呢?”

一万三说:“得,我回去了。”

拍拍ρi股想走,炎红砂大怒:“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你就这么安慰人的?”

一万三停了一下。

“这样,我给你写篇文章吧。”

他还会写文章?炎红砂警惕。

“绝对是包治失恋的良药,一篇文章看完,包你完全走出­阴­影。这是我绝活,屡试不爽的。”

他指炎红砂:“每天,到我这里来领更新。”

“还连载文啊?”

“昂。”

炎红砂心生不妙:“不会很长吧,你连载个十年八年的,我还要你帮我走出­阴­影?我自己都走出十好几个­阴­影了。”

一万三给她吃定心丸:“不会,很短。”

木代整理停当,交接完手里的活计往医院去的时候,正赶上炎红砂领到今天的更新。

她看到,炎红砂脸­色­都铁青了,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伸着手指着一万三。

木代好奇地过去,看到咖啡的面上拉花,上头写着“人人”。

她问:“人人什么意思?”

一万三斜她一眼:“小老板娘,别跟炎二火一个智商好吗,那是‘从’字。”

是吗?木代不感兴趣,她急着去看罗韧。

离开的时候,听到炎红砂在后头咬牙切齿:“这叫连载?日更一个字?”

“不止字啊,不是还有咖啡喝吗?”

虽然不知道两人在吵什么,木代还是想笑——也许是因为,自己这阵子心情好吧。

罗韧­精­神不错,他毕竟不是伤筋动骨之类需要卧床不起的伤,听医生的意思,已经可以下床走两步了。

进病房前,青木跟木代商量,晚上可不可以她陪床,自己回日本的手续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还有些未尽之事处理。

罗韧入院以来,一直是青木作陪,的确尽心尽力,木代退后两步,向着他一鞠躬,说:“青木君,辛苦了。”

青木哈哈大笑,临走的时候,指着探视镜说:“我让医生和护士尽量不要打扰,你们可以把帘子放下来,不会有人看见的。”

木代说:“去你的。”

不过,倒确实是无人打扰的无忧时光,跟罗韧聊很多事,一直笑,缠着他做许多空头许诺,去这好吗,去那好吗,吃这个好吗,吃那个好吗。

一直闹到很晚,罗韧笑着说,木代是最好养活的姑娘,凡事只要答应她,她就乐了,回头再问她,自己央求过什么事,她能忘记十之八九。

睡觉的时候,尽管屋里有单人的钢丝架陪床,她还是轻车熟路的去挤罗韧,被子一盖,觉得人生无忧,也没什么遗憾。

灯光暗下来,罗韧低头亲亲她额头,说,晚安。

她睡的很沉,以为会做甜美的梦,并没有。

居然破天荒梦到猎豹,盘腿坐在她对面,中间摆着一个­精­致的铜制转盘,细巧而又纤细的指针,针头泛着森冷的亮,铜盘外围,对应着不同的转格。

猎豹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声音低的像耳语:“来,小美人儿,选一个。”

她忽然愤怒,一手掀翻了铜盘。

天­色­又变,­阴­沉沉的,有风起,院子里的竹株互挨互靠,竹叶沙沙作响。

这不是最最初时,猎豹囚禁她的地方吗?

推开门,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寂静的房间,仓促间离去的冷清和杂乱,屋角处扔着塔莎的布娃娃,茶几上,摊放着几本书,其中的一本,书页被风吹着,哗啦啦翻起,又哗啦啦翻过。

她走近,看到书页停留在一个页码。

342。

☆、198|第⑥章

木代醒过来。

脑海里,梦中的画面挥之不去,逼真的像是身临其境。

一万三指给她看过那间最初囚禁她的院子,献宝样:“我和曹胖胖费了多少功夫才找到,解放也出力不小呢。”

郑明山那边的消息是:那幢宅子的主人是北京的一个大老板,目前人在国外,丽江的宅子买下了,每年过来度假个三五天,人不缺钱,其它的时候,宅子就那么空置着——猎豹她们,就是在那么一个讨巧的时间,不动声­色­的鸠占鹊巢。

木代躺了一会儿,尽量轻的起身,穿好靴子,拿上外衣。

还没等走上两步,忽然听到罗韧的声音:“去哪?”

他这趟苏醒之后,警觉­性­好像都比从前高了不少。

木代怕他担心,俯下身子,碰碰他额头:“去趟洗手间。”

罗韧也笑,伸手搂住她腰,凑近她耳边,呼吸的和暖气息撩拨地她的耳蜗发痒。

说:“我这么好糊弄?穿这么齐整,去洗手间相亲?”

木代笑,被戳穿了倒也不在意,但看到他­精­神一日比一日好,康复的快,心里总归欢喜,于是低下头吻他,细齿轻轻啮咬他嘴­唇­。

罗韧很是受用,说:“可以多来这套,但是没用。”

木代埋头在他肩窝,笑了好久,才说:“我梦见猎豹最初囚禁我的那个院子,有些奇怪的地方,想去看看。”

果不其然,他眉头皱起。

木代想了想,又加了句:“也许是凤凰鸾扣给的提示也说不定啊。”

道理他都懂,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木代刚被绑架过,深更半夜的,放她一个人出去,说什么都不放心。

木代看出他心思:“你昏迷的时候,我经常晚上来看你,好多次半夜来回,都习惯了。再说了,那宅子,大师兄去肃清过,猎豹走了之后,确实已经空置了。”

罗韧终于勉强点头,但还是提了个要求,手机的视频通话要一直开着,全程保持联系。

木代走了之后,罗韧再睡不着,垫着枕头坐起来,一直看手机,起初,她大概是把手机搁在兜里,视频一片黑,但能听到她小跑和上台阶的声音。

再然后,屏幕一亮,她把视频摄像头转向自己,说:“到啦。”

说着又转开去,让他看周围。

晚上的古城,并不漆黑,出于形象工程的需要,灯笼、灯箱、各­色­招牌,还是经久不熄,高处的檐角,可以看到伸出的黑­色­竹株剪影。

场景忽然颠置­性­变换——小丫头又“游墙”了。

罗韧抿了抿嘴­唇­,觉得自己是该快些好起来:木代嘴上不说,一定是很想回到有雾镇去祭拜梅花九娘的。

只是一墙之隔,院内安静的有些异样,竹株的沙沙声分外清晰,罗韧问她:“风大?”

“嗯,今晚风大,头发都吹乱了。”

她推开门,摸索着打开墙壁上的开关,雪亮的光刺的屏幕泛白,顿了顿看清楚,那是一道向上的楼梯。

后门掩上,脚步声在楼梯间里显得分外空洞,再然后,她吱呀一声,推开面前的门。

这是大厅,没开灯,屏幕骤然暗下,打开的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的咣当咣当,临窗的茶几上真的摊了本书,挺刮的书页哗啦啦翻响,听的罗韧心生凉意,恍惚间,那掀动书页的冷风,竟像是直直吹进颈间一般,不觉就打了个冷战。

他叫她:“木代?”

又是一个早上。

曹解放今天分外活跃,一万三起床前,就听到好几次嘹亮的“呵……哆……啰”了,其间间杂着曹严华吭哧吭哧的声音,是压腿呢,还是在打套路?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万三忽然觉得,曹严华这个人,真的还挺能坚持的。

打着呵欠出来,才刚进吧台,炎红砂噌一下就窜上来:“更新。”

一万三白了她一眼,慢吞吞的拿咖啡杯,拉花针取出,咖啡机就位,嗡嗡的电器声响起,浓郁的咖啡豆味道弥漫在酒吧,张叔风风火火的穿过厅堂出去,刚推开门,曹解放嗷的一声啼。

两人往门口看过去,听到张叔大声训斥:“想死吗曹解放,下次再站在大门口,我把你毛薅光了信不信?”

糟了!怎么能轻易去惹曹解放呢。

一万三正想说什么,那一头,曹严华已经慌慌张张窜过来,挡在张叔和曹解放之间。

“叔,受累受累,对我们解放,客气点,尽量客气点……”

张叔眼一翻:“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到头来,还要对只­鸡­客气?”

“不是的,”曹严华结结巴巴解释,“我们解放,这个……有点暴力倾向……”

“我怕它暴力?它敢哼一声,我明儿就拿它炖蘑菇。”

张叔扬长而去。

曹严华一头的汗,抱着曹解放往里头走,这边,一万三把做好的咖啡推过去。

炎红砂咬牙切齿:“前?从前?”

“昂。故事不都这么开头吗?从前。”

炎红砂一肚子气,一巴掌拍吧台上,碟子杯子都抖了三抖。

曹严华从边上过,虽然还不大清楚前因后果,但约莫听说一些,劝炎红砂:“红砂妹妹,我三三兄还是很厚道的。”

“用词多简练啊,他要是开头写‘很久很久以前’,要六天呢。”

一万三欣慰地看着曹严华:“还是曹兄通透。”

炎红砂真心觉得:比起曹解放,曹严华和一万三两个人,更适合跟蘑菇长相厮守。

狠话还没出口,一万三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聊了几句,然后抬头招呼他们:“叫上神棍,罗韧让我们马上去医院。”

早上的时候,罗韧已经转到单人病房,炎红砂路上买了早饭,六人份,不同品种,热气腾腾,把病床上的饭桌摊个满满当当。

木代走到门边,关好,又上了闩。

曹严华拎了个带拉链口的黑­色­大提包,这个时候才神秘兮兮拉开了个口子:“小罗哥,你看!”

曹解放的脑袋噌一下就出来了,然后耷拉在拉链口边,一脸“闷死老子了”的表情。

拿下猎豹,曹解放当居一大功,曹严华老早惦记着把它带来见罗韧,只是医院重地,不敢明目张胆。

罗韧笑了一下,说:“有点事,边吃边聊吧。”

是吗?总觉得这么郑而重之的叫他们过来,然后“边吃边聊”,透着一股子怪异。

炎红砂心里嘀咕着,拿了个茶­鸡­蛋剥,一万三和曹严华也互相递了个眼神,只有神棍吃的最心无旁骛,嘎吱嘎吱嚼着油条就豆浆,点评:“不好,炸的不脆!”

木代坐在边上,怀里抱了本书,耐心等到一个个都迟疑着吃上了,才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七幅水影讲的是什么故事了。”

炎红砂一愣,剥好的­鸡­蛋掉到地上,滴溜溜滚了老远,神棍被豆浆呛的一迭声咳嗽,一万三费力咽下口中的包子,直觉是噎着了,面红耳赤地朝曹严华要水喝,只有曹解放乐的不行,扑着翅膀下地去追­鸡­蛋。

罗韧笑着看木代,说:“小丫头也是坏,专等人家吃上了说。”

脸上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容,殊无欢愉之意。

一行人之中,神棍最急,嘴巴一抹,向木代追问:“什么故事?”

木代把书面朝向他们。

那是本硬壳书,书封上有个袍袖翩翩扎着纶巾的书生,典型的中国画风,边上三个大字《子不语》。

曹严华站的最远,眯着眼睛看:“什么玩意儿?”

神棍却哦了一声,像是见着老朋友一样:“子不语啊。”

他解释:“这是中国的古典志怪小说。是清朝时候的袁枚写的,书名取自论语‘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袁枚这个人生­性­放达,自己说了‘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

罗韧看他:“你看过?”

神棍得意:“那当然。不过老早看的,忘记的差不多了。这书得……三十多卷吧,很多故事的。”

蓦地反应过来:“这里头记了七根凶简的事?没可能啊,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木代沉默了一下,说:“这本书,第342页,在续卷里,有一个故事,标题叫《唱歌犬》。”

曹严华没听明白:“嘛玩意儿?”

“有两个耍杂耍的牵了条狗,在闹市上卖艺。观者如潮,因为……那条狗会唱歌。”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

“小师父,这狗是成­精­了吧?比水影里那个……会识字的狗还生猛啊。”

神棍皱着眉头,像是苦苦思索着自己当年看《子不语》时,到底有没有看到这个故事。

木代继续讲下去。

“因为这表演太火了,被当地的县令遇到。他命令人把那狗带回来,对耍把戏的人说是要给太夫人看个乐呵,太夫人高兴了,会重重有赏的。”

神棍嘴巴张的老大,似乎记起什么了。

“狗带回来之后,县令让人把狗引进衙门,问那个狗说,你是人呢,还是狗呢?”

一万三听的入神,倒是曹严华呵呵笑起来:“这不多此一举吗?当然是狗咯。”

木代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把曹严华看忐忑了,磕磕巴巴:“难……难不成是人啊?”

“这狗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人还是狗。”

说到这里,神棍短促地“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

木代停了一下,她有点说不下去,手指一直摩挲着书的立脊,炎红砂隐隐觉得或许不是个让人舒服的故事,但还是止不住好奇:“然后呢?”

神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是恍然又是摇头,见木代有些犹豫,说:“我来说吧。”

他想了一会:“其间还有些别的事,我就不细说了。总之是,那个县令起了疑心,让差役把那两个耍杂耍的捉来询问,那两人死不承认,后来动了大刑,他们才吐了实话。”

“说是,这狗是用三岁的小孩做成的。先用药把皮烧烂,让皮全部脱落……”

木代低着头不说话,炎红砂的脸­色­渐渐白了,再闻到面前茶­鸡­蛋的酱香气,忽然一阵接一阵的反胃。

神棍也很不舒服:“然后用狗毛烧灰,和着一种特殊的药涂在身上,又让那小孩吃一种密药,身上的疮伤可以平复,不久之后,全身长毛,也生出尾巴,俨然跟狗长的一样。”

屋子里静的像空的,曹解放小爪子滚着­鸡­蛋,略显不安地抬起头,不明白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内容,神棍也记不大真切,问木代:“书里怎么说的?”

木代把书递过去。

神棍翻到第342页,照着念,虽然是古文,但倒不影响理解:“此法十不得活一,若成一犬,便可获利终身。不知杀小儿无限,乃成此犬。”

曹严华咬牙切齿:“这两王八羔子,后来呢,遭报应了吗?”

神棍往文后看了看:“那两人招供之后,说‘此天也,天也!只求速死’,县令‘乃曳于市,暴其罪而榜死之’,这个榜死,大概就是棰击而死的意思吧,活活用棍子打死了。”

曹严华还是恨恨:“活活打死也太便宜这两个龟孙子了,该千刀万剐呢。”

说着又想起什么:“但是小师父,这个跟我们的水影有什么关系啊。难……难道那条狗……”

他蓦地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

就听罗韧说:“木代做这个梦,不会无缘无故。更何况,这书是在猎豹那里拿到的,如果可以把唱歌犬的内容套用到认字犬身上,那么水影的故事就是完整的了。”

“那只狗之所以识字,甚至能认得镇上的私塾先生写的字,不是杂耍人教的好,也不是它成了­精­,而是因为,那根本就是个人。”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那个认字犬逃出来了,甚至,还被私塾先生的女儿收留了。”

炎红砂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奓起,胸口一阵发闷:“那那个私塾先生的女儿,知道认字犬实际上是……人吗?”

罗韧想了想,缓缓摇头。

“记不记得我们看到的第五幅水影,是私塾先生的女儿给认字犬喂食,那完全是当作家畜来喂养的。我觉得那个姑娘是个好心人,她如果知道那其实是个人又愿意收养,怎么说也会像人一样对待它的。”

一万三冷不丁冒出一句:“而且,从那条认字犬的心理出发,它宁愿瞒着吧。”

炎红砂觉得脚底都在冒凉气了,打了个寒战之后,不作声了,低头看到曹解放正在脚边,下意识就抱起来在怀里,暖哄哄的,当个热水袋也好。

罗韧继续:“接着,私塾先生的女儿出嫁了,从水影里,我们看到大红喜轿,也看到那条认字犬,一直痴痴看着喜轿。”

曹严华脱口说了句:“它……它不会对那姑娘,生出心思了吧?”

罗韧脸­色­沉了一下,似乎不想在这个点上多作纠结:“紧接着,我们看到私家小院,竹帘里,男人和女人拥抱,而门外角落的­阴­影里有一只狗。”

“起先,我们猜测太多,甚至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不守­妇­道,跟别的男人私相授受。现在想来,那个男人可能是她的夫君,那只狗才不正常。”

那只认字犬,不是看家护院,而是在暗处……窥视。

“再接下来,是那场火灾。”

炎红砂“啊”的叫出声来。

她想起来要把叔叔炎九霄送去火葬时,自己做的那个诡异的梦了。

梦见焚化炉里,出现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色­痛苦而扭曲,像是拼命想爬出来。梦里,她冲出监控室,想去找焚化工,看到焚化工的裤子里,鼓囊囊的一团,像是有条尾巴。

她结结巴巴:“那场,那场火……”

罗韧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那场火,应该不是意外。”

☆、199|第⑦章

炎红砂想起乍看到第二幅水影时,自己说的话。

——这不是家养的狗吧,我家里要是养这样一条狗,还不如打死算了。

当时那么奇怪:主人家遭遇大难,豢养的家犬不拼死上前营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气定神闲。

现在明白了:如果那把火,根本是那只狗放的呢?

炎红砂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罗韧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说合适:“你们没来之前,我和木代也讨论过,你很难用日常的人­性­去要求这只认字犬,《子不语》里的那个故事也提到了,县令问唱歌犬是人是狗,它回答说自己也不知道。”

炎红砂低声说了句:“如果真是三岁……什么都还不懂呢,哪还能指望有正常的世界观啊。”

若只是单纯的动物也就算了,主人给你一口食粮,你对主家尽心尽力,它又并不是,它有人心,却不懂人­性­,反咬一口、忘恩负义、引狼入室这种话于它,并没有特别意义。它对那姑娘有扭曲的愿望,得不到排解,用兽类的斗狠法则解决一切,却又荒诞而讽刺的使用了火。

很多史书里都提及:火的发现和使用是旧石器时代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从此,人类从树上走到地面,基本脱离了动物属­性­。

也许,写史者都太乐观了。

静默中,曹严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然后呢?”

水影的顺序是倒叙,第一幅水影,就是整个故事的结局。

曹严华清晰的记得,画面上,有一只狗,边上还有一卷凤凰鸾扣封住的凶简。

“是不是说明,最后一根凶简,在那只狗身上?”

罗韧缓缓摇头:“从年代上看,已经过了百余年了,不管是人还是狗,估计都已经死了。我倒是倾向于觉得……”

他沉吟了一下:“我们之前猜测过,老子封印之后,七根凶简曾不断被打开过,所以,我倾向于觉得,最新一轮的凤凰鸾扣,是被那只认字犬打开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尹喜问老子,如果有一天,凤凰鸾扣又打开了怎么办?”

记得。

传说里提到,老子哈哈大笑,浮尘一甩,径直跨青牛而去,说,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罗韧的声音很低:“现在,回头再看这句话,觉得话里有话。”

老子对“人”的定义是什么呢?

是一个有着人心、人­性­,具备最基准的道德,可以被称作人的“人”,还是仅仅有人的躯壳就可以?

而上述种种,认字犬都不符合。

它非人,亦非犬,生而为人,却活而做犬,有人心,却搭着兽形,承受了非人的苦难,又转而犯下令人发指的罪案。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认字犬,恰恰就是那把意料不到的、严丝合缝的钥匙。

六幅水影,自最初小商河水盆里泛着的幽幽水光,到曹家屯那次的风朗天清身临其境,讲述的,原来是这么一个故事。

一直以来困扰的问题终于真相大白,曹严华觉得释然,又觉得不过了了,再一想,多少有些寡味:“还以为是提示我们下一根凶简在哪呢。”

他嘀咕:“还是一筹莫展。”

“这可不一定,我倒是觉得,它可能提示了我们另一样东西。”

说到这里,罗韧特意停顿了一下,一万三心念一动,“啊”的叫出声来,第二个猜到的是神棍,兴奋的脸上通红,炎红砂不明所以,催促罗韧:“什么啊,你快说啊。”

只曹严华心里酸溜溜的,想着:我三三兄又第一个猜出来了,哼。

罗韧回答:“凤凰鸾扣。”

“一直以来,我们的焦点在于寻找七根凶简。其实我们忽略了一点,七根凶简一定要用凤凰鸾扣扣封,即便集齐七根,我们还是得去找到那三样东西,也就是凤扣、凰扣、鸾扣。”

“认字犬在那个镇上生活,那是它最后出现的地方。火灾之后,它就打开了凤凰鸾扣,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推测:发现七根凶简的地方,距离那个镇子不远。”

“凤凰鸾扣其实相当于是锁,盗宝的人撬开了门,会拿走财宝,但没人会把锁都拿走……”

神棍有点激动:“你的意思是,凤凰鸾扣很可能还在当地?”

罗韧淡淡一笑:“你不是说,我们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吗?凶简可以依附人身到处游走,凤凰鸾扣如果也可以,应该早就来找我们了,既然从未出现过,那就有八成的可能还在原地——至少不会离的很远。”

曹严华忽然想到什么:“我想起来了,那副杂耍的水影里,有人说了句话,‘让咱垄镇私塾里的卫老夫子来写’,这话信息量好多啊。”

炎红砂也反应过来:“那个镇子叫垄镇,那个姑娘姓卫,她爹是个私塾先生。万烽火连猎豹的祖上都能查到,要是再多点信息,咱们说不定能查到当年的细节。”

不消她说,那头一万三已经拿出手机,去搜索“垄镇”了。

看了一会之后摇头,说:“没有,没有叫这个镇子的。”

罗韧倒并不担心:“很多镇子,建国之后是重新改过名字的,青木回来之后我跟他商量一下,尽量今天之内就能出院——你们看到的水影画面都不全,我觉得,如果我加入的话,应该能再多点线索。”

想了想又补充:“因为我受伤,时间已经耽搁很久,我也怕误了七七之数,你们待会回去,顺便收拾一下行李,有雾镇那里,咱们尽快过去一趟。”

早饭大多都没动,吃不下去了,又不好浪费,炎红砂一份份扣起,给罗韧留了些,其它的原样拎回去,出门的时候招呼木代:“一起回去吗?”

木代兴致不高,说:“我再坐会。”

人忽然就走光了,病房里空落落的,木代坐了一会,抬头去看罗韧。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有点恍惚,即便是在正常的说话,不自觉的,也会突然打个寒战。

她抬头看罗韧。

罗韧说:“过来。”

她起身过去,慢慢伏到罗韧怀里,两手搂住他腰,脸在他怀里埋的很深,他身上,浆洗的­干­净的床单味道、苏打水的味道,还有熟悉的,罗小刀的味道。

罗韧伸手摩挲她头发,低声说:“我从前,很恨猎豹。塔莎出事之后,尤瑞斯他们出事之后,我恨不得她死。但是很奇怪,现在,忽然之间,居然对她有点感激。”

木代笑了一下,轻声说:“我也是。”

——来,选一个。

——这代表什么?

——代表你的命运。

——我有更新奇好玩的法子,只不过,有些残忍。

……

木代紧紧闭上眼睛。

她不想去想当初另一个“选项”到底是什么,但后背控制不住的一阵阵发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又觉得,所有的坚强,都有一个类似命门的东西,一戳就破。

扪心自问,如果她连人的形态都不存在了,她活得下去吗?

如果猎豹再把她带去罗韧面前展示,罗韧也完了吧。

多么奇怪,忽然之间对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生出感激,只因为她手下留情了。

木代手臂收紧,手指死死抓住罗韧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不想抬头,也不想看见任何人,就想拼命朝他怀里钻,似乎能钻出什么出口来。

门响,神棍的声音响起。

“那个……打扰了,那本书我能拿走吗?研究一下。”

真感谢他的到来,木代那一股子劲忽然泄了,疲惫袭来,感觉罗韧伸出手,托住她的脸。

神棍的脚步声过来,耳边传来书页的哗哗声,木代不想动,就那么趴着,而神棍,似乎也并不觉得她反常。

他的所有心思,都在那本书上。

自言自语说:为什么猎豹会有这本书呢,难道她也知道唱歌犬的故事?

木代觉得,或许是知道的。

凤凰鸾扣知道,凶简也一定知道,收伏凶简以来,猎豹是跟凶简结合的最可怕的一个,亚凤对凶简都能有所感知,猎豹一定侦知到的很多。

神棍忽然“咦”了一声:“还有英语呢?”

他磕磕巴巴的念:“哎曲,阿意,地,呃,这是什么英语啊?”

罗韧说:“我看看。”

木代抬起头,胳膊撑着身子,头发因着刚刚的揉钻,显得乱糟糟的,罗韧一手接了书,另一手很自然的帮她抚顺头发。

那是书的封底内页,很潦草,h-i-d-e,隐藏、隐蔽的意思。真不知道神棍英语是怎么学的,把最后一个e读成“呃”,他以为是读拼音吗。

当天傍晚,罗韧出院,其实身子还没大好,医生和护士都瞠目结舌,私下议论着:“这人不要命了。”

青木反而觉得没什么,在他看来,这子弹只要不穿心、不穿颅,都只是“一点枪伤”。

郑伯紧张的很,早早歇了凤凰楼的生意回家准备,罗韧刚躺到卧房的床上,郑伯那边就把文火熬了好久的­鸡­汤奉上,满心以为罗小刀会感动,说两句诸如“还是家里人最亲”之类的贴心话,谁知道罗韧皱着眉头,端起汤碗闻了闻,说:“男人也喝这个吗?这不是女人坐月子时候喝的吗?”

郑伯满心没好气,倒是边上的聘婷,噗的就笑出来了。

罗韧住院的时候,聘婷和郑伯也经常过去探望,他和聘婷聊过几次,她现在虽然还在吃药,但言谈举止上,的确跟普通人无异了。

他问聘婷:“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聘婷愣了一下。

“那时候从小商河把你带过来,是因为你生着病,我实在不放心——没问过你的意见,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儿。”

聘婷小声说:“我挺喜欢这儿的。”

罗韧笑:“不是喜欢就行了,你是修艺术的,我觉得康复之后,还需要进修一下比较好。有看中的学校吗?国内还是国外的?”

聘婷沉默了一下,忽然说了句:“小刀哥哥,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啊?”

罗韧皱了一下眉头,看了郑伯一眼,示意他回避。

郑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了:虽然平日里,他也会恶声恶气说罗韧几句,但其实心知肚明,遇到拿捏大事的时候,一家之主还是罗韧。

罗韧拉了聘婷的手,示意她在床边坐下:“叔叔已经去世了,虽然留下一点遗产,但我仔细算过,不足以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郑伯会照顾你,但是他年纪大了,收入也有限。所以聘婷,你得尽快把自己立起来,进修一下,让自己多点含金量,总是好的。”

聘婷眼圈一红,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小刀哥哥,不是还有你吗?”

罗韧一笑:“我当然会照顾你,可我没法一辈子照顾你。亲兄弟都会分家各自生活,我不会一日三餐,都去检查你锅里有没有米。”

聘婷没说话,顿了很久才说:“小刀哥哥,还是从前好。”

罗韧说:“人只有一双眼睛,老盯着从前,就看不到现在了。”

晚上,酒吧打烊之后,木代她们集体过来,又试了一次水影。

这一趟,再没有空白的碎片了,场景更加清晰,不要说是声音和气味了,就连走在街市上,偶尔和人的擦碰,那感觉都异常真实。

罗韧嘱咐几个人:别老盯着耍把戏的看,注意周围,有什么突出的地形地貌,任何值得留意的线索,都可能是后续查找的关键。

五个人,就在街市上分头散开。

开戏的铜锣一想,一万三他们还是好奇的不行,争相挨了过去,有了《唱歌犬》的故事打底,这一趟看的更加仔细,互相咬耳朵说:“还真的,仔细看那个狗的脸吧,还真有点人的模样。”

木代不想看,因着猎豹,对这个场景,她本能的反感和反胃。

她在人群之外信步闲走。

看到个算命测字的摊儿,算命先生撸一缕山羊胡子,鼻梁上架个小黑框的山羊眼镜,身后的挂幌子上写:测字、算命、代写家书、吉利名。

这业务还挺多样。

有个中年男人,坐在摊子前头的马扎上,扎着裤管,憨憨厚厚,跟那算命先生说话。

木代听到他说:“媳­妇­儿肚子争气,刚落地了个大胖小子。俺认字不多,想请先生给起个吉利名儿,要是能立个谱系,就更好啦。”

“贵姓啊?”

“姓尹。”

算命先生翻着边上的姓名册儿,装模作样:“要立谱系,自当从头开始。《道德经》里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此类推,谱系不绝。甲子变换,子丑寅卯,鼠牛虎兔,流年更转,瓜瓞绵绵。”

“今年是……虎年,此子当名尹道虎……”

那人连连点头,一副“先生言之有理”的模样。

木代只觉得好笑,这算命先生,不是随便糊弄人家么,哪有拿十二生肖给人瞎起名字的,要知道,十二生肖里有一个是猪,哪一代轮到这个“猪”字,岂不是呕的要去撞墙?

她忍着笑,推算着算命先生取的混账名儿。

这第一代叫尹道虎,第二代就是尹一兔,第三代是……

木代心里忽然一激。

尹二马,第三代叫尹二马!

☆、200|第⑧章

说到尹二马,没人比神棍更来劲,毕竟,那是他熟人。

他找了张空白纸,配合着墙上挂的大地图,写写画画。

“尹二马住尹家村,那个地方,距离函谷关景区已经挺远的了,但是,依然位于我推测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上。”

“那是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要是站山头上,隐隐约约,都能看到黄河。”

随手在纸上圈了个圈,权当那是尹家村:“尹家村很小,山头上零落散布了十来户,尹二马七十岁不到,如果按照谱系,他是第三代,就算二三十年一代吧,水影里的事,应该发生在一百二十多年前。”

“那个时候,村子还要更小,周围更荒。”

罗韧点头:“所以,水影里的那个街市,不可能是尹家村,而是附近的、大的城镇,四乡八里的村民赶集会去的地方。”

神棍同意,在那个圈外头,又加画了个大圈:“以尹家村为圆心的这块区域,各个方向都有可能。再加上垄镇、卫姓,可查找的范围,就小的多了,小万万一定查的出来的!”

真是曙光初现,长吁一口气的感觉。

木代笑嘻嘻的:“那你给万烽火打电话,你打不要钱。”

神棍可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乐颠颠的到外头拨电话去了。

罗韧憋着笑,心说:太会过日子了。

初定第二天中午出发去有雾镇,时间也挺晚了,几个人先回酒吧收拾。

下楼的时候,正看到青木上来,他回国在即,跟罗韧应该也有不少话要聊。

青木跟木代告别,依然很客气,半鞠躬,说:“木代小姐,以后罗就拜托你了,请多多关照。”

他跟另外的人不熟,只是点头打招呼,一万三瞥了眼炎红砂,她有点不自然,随大流地寒暄着:“一路平安,以后去日本,说不定还能见面的。”

……

回去的时候,木代刻意走的很慢,渐渐的就落到了只剩一个人。

她抬头看罗韧的房间窗户,灯光明亮、通透,隐约的可以看到走动的人影。

青木和罗韧会聊什么呢?

木代竟有些惆怅起来,彼时丛林里生死与共的兄弟,现在尘埃落尽,即将各安一方,两个国家,说远不远,近也不近,以后即便可以经常联系,重心也会慢慢转移,清淡成逢年过节的一抹问候。

头再仰些,透过贴近地面表层的灯火,居然能看到夜空里疏落的星。

都说人生是条线,有时候和他人的相交,有时平行,木代觉得不像,她觉得每个人都像广袤宇宙里的渺小星体,身侧亿万星流。

原本都有着既定轨道,想象里的、计划好的,但这宇宙太过杂乱无章,陨石、流星、星体的坍塌和黑洞的形成,多少小行星狠狠撞来,撞得你手足无措,瞬间改弦更张,一直在无极处游荡,擦肩无数过客,直到突然间,引力恒定,彼此贴近,形成小小星系。

每个人都是暗夜里的星,每段感情都是星体间的引力,星系的平衡、颠簸、被打散、重归,像极了人的一生。

命运是什么呢,也许就是宇宙中无数的无序和杂乱无章。

身后忽然传来聘婷的声音:“木代姐姐。”

木代回过头,眉头不经意的皱起:“你一个人跑出来,多危险啊,郑伯知道吗?”

其实她年纪跟聘婷差的不算很多,但或许是因为聘婷生病,有一段时间痴痴傻傻的缘故,总觉得她还是个处处要人照顾的小姑娘。

聘婷说:“走两步就回去了,不碍事。”

也是,这里能看到罗韧的房间灯光呢,距离大门,也就几步的功夫。

“找我­干­嘛?”

聘婷不说话,看了她很久,才说:“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你跟罗小刀在一起。”顿了顿,又咬起嘴­唇­,问她:“你是不是很得意?”

木代好笑,只当听了孩子话,过了会走过来,握住聘婷的胳膊,说:“走,送你回去。”

连拖带拽,聘婷拗不过她,被她拉着跌跌撞撞的走,一直送到半开的门边。

木代把她推进去了才松手,两个人,门内,门外,灯光打在聘婷的侧脸,这个姑娘,看起来分外落寞。

木代看自己的手,罗韧总说她“小姑娘”、“一阵风都能吹倒”,这话用在聘婷身上更合适吧,木代觉得自己瘦是瘦,透过皮­肉­,那骨头总还是硬的,打出去的拳头还是能让人叫痛的,可是聘婷,刚刚握住她胳膊的时候,都不敢用力,她柔软的让人不忍心沉下脸。

她说:“你羡慕我跟罗小刀在一起,只不过是羡慕他身边的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没有我,也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改天你羡慕我,是因为我是木代,我才觉得是被恭维了。”

说完了,门一关,掉头就走。

当然不得意,非但不得意,还有点愤愤不平。

——怎么没人因为罗小刀跟我在一起而羡慕罗小刀呢?我觉得我也挺不错的啊……

回到酒吧,灯还没关,神棍在角落里翻着那本《子不语》,曹严华和一万三的行李都收好了,两个包,放在吧台前头,一万三手里还拎了个宠物笼子,跟曹严华商量:“这个,装解放,怎么样?”

木代奇怪:“曹解放也去?”

曹严华一脸的忧心忡忡无可奈何:“不敢放它自个儿待着啊,小师父,它暴力啊。”

也是。

木代坐到神棍对面,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看出什么来了?”

神棍把硬壳书往桌面上一立,下巴搁书脊上,乍一看,跟书上长出了个人头似的:“这个hide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这本书崭新,应该是猎豹入境之后买的,而且整本书里,没有写划的迹象,所以,这个突兀出现的“hide”,总像是有特殊意味。

“罗韧不是告诉你了吗,隐藏、躲藏的意思啊。”

神棍压低声音:“你不觉得,这个词意味深长吗?”

“怎么说?”

“亚凤和猎豹,她们是人,而不是凶简。被凶简附身之后,类似于一种感知和交汇,她们都得到了一些凶简的讯息。”

没错儿,大家伙儿也这么认为。

“但是,猎豹跟亚凤不一样。首先,猎豹的祖上曾经犯齐了七桩凶案,像你们猜测的那样,有了这个‘七’,或许有什么被激活了。其次,猎豹没被附身之前,就不是什么好鸟,邪戾的程度是远远大过亚凤的。”

这个说法,木代也同意。

见木代听的仔细,神棍不免得意:“所以,猎豹从凶简那里,可能得到了更加直白的点拨,否则,她一个东南亚华裔,­干­嘛一入境就买了一本半文白的《子不语》呢,她长的可完全不像文学爱好者。”

这话说的,就跟他见过猎豹似的。

木代嗯了一声:“所以呢?”

神棍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本书是凶简给到她的讯息,她又在这本书上,写了个‘hide’,我在想,也许这个‘hide’,是凶简传递给她的另一道讯息。”

木代的心砰砰跳,声音也不由压低:“那你觉得,给了她什么讯息呢?”

“那就是:第七根凶简,被藏起来了。”

木代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不受控的痉挛了一下。

下一刻,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要你说?我不知道它被藏起来了?它要是不被藏起来,我们早找到了!”

说完了起身,一脚把身下的凳子蹬开老远,自顾自上楼去了。

身后传来神棍不满的嘟嚷声:“小口袋是怎么回事嘛,越来越不可爱了……”

临睡前,木代把行李打好,好多花哨的衣服,小猫小兔大象头,拎起来看,不觉皱眉。

对着镜子比了一件,可爱米分­嫩­的颜­色­,衬着深邃而又冷静的眼神,­唇­线抿起,眉梢微翘,领口往下一拉,锁骨处的匕首纹身冷冽而又疏离,不笑的时候,每一个身体微语言都好像在说:离我远点。

木代拖了张椅子在镜子前面坐下,怔怔看了自己很久,还故意做了个可爱的表情。

似乎,不管怎么样,都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她把那些衣服团在怀里,脸埋在衣服里,抱了很久,喃喃说了句:“小口袋。”

有点惆怅,像是跟过去的时光打了个再无回应的招呼。

再然后,抱着被子枕头,打开屋角的柜门,钻了进去。

怀个旧吧,以前,很喜欢钻在柜子里睡觉的。

没两分钟,柜门哗啦一声响,又被她推开了。

真是……闷死了。

她把枕头往斜下拉了拉,柜门大敞,再一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终于睡着了。

始终睡不踏实,柜子毕竟不是床,总觉得逼仄,又硌得慌,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间里有动静。

她睁开眼睛。

真怪,房间里居然起了大雾,团团蒙蒙,像是回到了有雾镇的那个晚上。

有窸窸窣窣、窃窃低语的声音,从看不见的雾里持续地传过来。

木代睁大眼睛。

影影绰绰的,看到数条瘦高的影子,细长的不合比例,隐在团雾里,窃笑着,细语。

木代知道这是个梦,大概魇到了。

她努力动着身体,想醒过来,那声音忽近忽远,有时又像是贴在耳边说话,她一时恼怒,喝到:“谁!”

那数条影子顿时惊慌起来,似乎在互相推搡,木代听到耳语样急急嘈嘈的重复。

——被发现了。

——藏起来,藏起来。

——她找不到的。

——放心,她找不到的……

那声音和身影,就这样慢慢隐在了雾、夜­色­、空荡荡的房间里。

第二天早饭时间,木代坐到桌子边,两个硕大黑眼圈,一坐下就瞪神棍,都赖他,害得她做噩梦。

神棍埋头吃的正欢,压根连眼神都没跟她交流一次。

反而是霍子红盯着她看:“没睡好啊?”

一边说一边给她夹了个糖心煎蛋:“多吃点,这趟回去送你师父,好多要­操­办的事,够你忙的……听说收了曹严华当小徒弟,那他回去也应该的。一万三也一起去吗?”

吧台那头,正埋首做咖啡的一万三噌的就把耳朵偏过来。

身为欠着一万三千块账款的打工者,每趟出去回来,交代理由都憋的像难产,以往有曹胖胖跟他共同分担,这趟不同了——曹严华摇身一变成了蹬鼻子上墙的小徒孙,走的合情合理。

只剩下他,想找理由都没名头。

木代嚼着煎蛋,不紧不慢:“红姨,只大师兄和我忙不过来的。你想啊,丧葬仪式,总得排开桌子吃饭,迎来送往得有人张罗吧。罗韧虽然陪我过去,但他伤还没好,不好太累。”

霍子红叹气:“也是,这活儿,还就一万三能­干­。他脑瓜子嘴皮子都活,应付得来。”

是吗?冷不丁的就被夸了,一万三有点受宠若惊,沾沾自喜的余劲还没过,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抬头,炎红砂正走下来,两只眼睛跟锥子似的,专盯他。

孽障啊,一万三想抽自己两个耳光:都怪自己多事,二火失恋就失恋呗,下次,她失恋去跳长城,自己也不管了。

他把咖啡杯推过去,心说:这炮仗大概要炸了。

果不其然,炎红砂的声音­阴­森森的,浓浓的火药味:“一撇?今儿给我更一撇?以前还按字呢,现在按笔画更了是吗?”

餐桌那头,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转向这边:有得吃,还有戏看,谁也不愿错过机会。

一万三强作镇定:“二火,注意看,这是逗号,逗号。”

炎红砂再也不吃他这一套了:“标点符号也算?你今天给我更一段,必须更一段。”

一万三清清嗓子,决定说实话。

“二火啊,我看你­精­神挺亢奋的,我想你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到此为止好了。”

炎红砂盯着他看:“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写什么文章,忽悠我呢?”

这不明摆着吗,当然没写啊。

一万三换了个委婉的说法:“重点不在于文章,而在于帮助你走出低谷,你看你现在多­精­神,提刀就能造反……”

炎红砂盯着他,盯着盯着,眼圈忽然红了。

一万三心里一慌,不敢说话了。

听到她说:“什么人啊,欺负人这是。”

说完了,负气走到酒吧中央,也不去餐桌坐,随便选了一张,噌一下坐下,往桌子上一趴,气的要命的模样。

没人说话了,静默中,木代拿了块煎饼,裹了油条和榨菜,又抽了张纸巾,起身过来,坐到炎红砂身边。

炎红砂接了煎饼,拿纸巾胡乱抹了把眼睛,眼睛通红的,像个受欺负的小兔子。

木代说:“一万三,你今天必须写一个,哪怕胡诌呢,也给红砂诌一个出来。”

曹严华心花怒放,一万三吃瘪,实在是他喜闻乐见的事:“三三兄,必须写,不写影响团结。”

神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得眉开眼笑,连从来不搅事的霍子红都说:“一万三,看把红砂气的,写一个怎么了。”

写一个怎么了,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万三梗着脖子抗议:“又不是作家,这要灵感的,哪能说写就写啊?”

声音很大,中气十足,力压各方意见。

张叔呼哧一声,喝光了碗里的米粥,起来收拾餐盘,絮絮叨叨:“现在说没灵感了,当初上网发帖,不是挺溜的嘛……”

☆、201|第⑨章

午饭过后,准时出发。

难得这趟走的昂首挺胸,霍子红、张叔还有郑伯他们都出来送,霍子红拉着木代交代了很多事,还塞给她礼金纸包,让她务必帮自己把心意带到。

六人一­鸡­,车子里坐着嫌挤,大家商定轮流陪曹解放坐后车厢加座,只有神棍得以幸免——曹解放每次看到神棍,周身都会散发出当日力战猎豹的豪情来。

罗韧开车,但是考虑到身体状况,中途会和曹严华互换——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曹严华会负责大半车程。

面对着众多怀疑的、来自同伴和­鸡­的目光,曹严华把驾驶本儿举得高高:“我有本儿!”

木代:“过期了吗?”

“没过!”

一万三:“买来的吗?”

“胡扯!有钢印呢。”

炎红砂:“钢印是你随手顺来的吗?”

……

罗韧忍不住想笑,然而神棍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一脸惊奇:“开车还要有本?”

曹严华无语:“神先生,这不是常识吗?那你以为开车要有什么?”

神棍说:“我以为有钱就行了。”

罗韧失笑,动作一时大了,伤口有些隐隐作痛,木代从后座伸出手来,在他的伤处小心摁抚了一下,罗韧低下头,下巴噌噌她手背,那意思是:没什么。

出了古城,先去一家私家疗养康复中心,青木在门口等着,领着罗韧和木代去看塔莎。

三个人,一前,两后,穿过一楼的接待大厅,去坐内部使用的电梯。

这康复中心是郑明山的朋友介绍的,一楼以上对公众开放,地下区域则和警方乃至国际刑警都有长期合作,提供隐蔽的、一般医院所不具备的治疗。

有医生已经在一间病房前等着了,看到几个人过来,推拉开门上的一扇小门,里面是一层单向探视镜,有扬声孔,可以清楚听到里头的声音。

墙壁都是软垫包壁,陈设很简单,连床都是无边角的充气气垫,塔莎趴在柔软的地毯上翻一本小人书,都是中文的,她看不懂,但小孩儿心­性­,即便是看画也看的津津有味。

嘴里哼着歌儿,断断续续的,并不成调。

若没有这门、没有这锁,该是多温馨的场景啊。

医生的眉头紧锁,并不乐观。

“……受到不好的引导和影响,和普通的小朋友差别太大。我们对她做了一些测试题。”

“刀是用来­干­什么的?同年龄段孩童回答比例最大的答案是:切菜的。她回答:杀人的。回答的时候,还做了一个刺捅的动作……”

罗韧眼睛有点湿,思绪蓦地飘回从前。

——十来个大老爷们站成一排,动作一致地拉开裤裆拉链,他回头下命令:“塔莎,放哨!”

塔莎身子一绷,刷的转身,还跺了下脚,捂着耳朵,动都不带动的。

他深吸一口气,打断医生的观察诊断:“可以让她看见我吗?”

医生迟疑了一下:“可以。”

需要半蹲下,门的下半部另有一扇小的推拉门,里头是特制的玻璃,双面。

罗韧缓缓蹲下身子。

不知道翻到了哪个画面,塔莎咯咯笑,无意间抬头,看到罗韧。

形容不出那种孩童脸上的表情变化,笑容僵住,刹那间化作狰狞,几乎是直扑过来,小拳头狠狠砸向玻璃。

砰、砰、砰的闷响,又用脚踢,四下找不到武器,把书扔过来,这一次罗韧看清楚了,书名是《白雪公主》,画面上金发的白雪公主笑容甜美,被摔贴在玻璃上,又顺着玻璃滑下。

——“爹地,你会来澳大利亚看我吗?”

推拉门被关上,木代伸手扶他:“罗韧,我们走吧。”

……

走出医院,罗韧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阳光很好,刺的人睁不开眼睛,边上的花坛里有一株桂花树,细细碎碎的金­色­在草地上铺了单薄的一层。

木代陪着他坐,从地上捡了一两片桂花放在掌心,鼓起腮帮子,呼啦一下就吹走了。

说:“塔莎是颗小星星,从你身边飞走了。不过,也许哪一天,她又会飞回来的。”

宇宙多么混乱,那么多始料未及的碰撞,说不准哪一天,这颗星又在你的上空闪耀了。

罗韧笑起来,说:“你可别乱飞啊,女朋友。”

长长的路途,车子直行、转弯、改向,再美的风景都会看腻,连曹解放都不耐烦的笼子里打瞌睡。

最热闹的是吃饭时间,车上带足了零食,刺啦啦撕开包装袋的声音,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神棍老话重提,那个“hide”到底指向什么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猎豹并不知道第七根凶简在哪,她的手下一度为她奔走,甚至还找上了亚凤。

曹严华忽然问了句:“猎豹是怎么找到第六根凶简的?”

猎豹的曾祖,房间里挂着中国地图,地图上横亘了弯弯折折的勺子,一直念叨着要回家,但终其一生,都没踏上过这片大陆。

罗韧沉吟了一下:“猎豹的祖上当年仓皇出逃,一路下了南洋,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推测,她的祖上也是拜凶简的。”

“出逃之后,有些讯息,难免代代相传。猎豹的曾祖因此熟知这个故事,也知道凶简对人体有特殊的功能。”

“后来猎豹出事,用国际刑警的话说,不再具备行为能力。猎豹当时和我激战,摔到楼下,常理推测,即便不死,脊椎受损,大脑受伤,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她的曾祖在这种情况下,忽然就想到了凶简,于是派猎豹的手下先行入境。但他只知道上一轮凶简的地理分布,所以青木拿到的照片,猎豹的那个手下,会出现在浙江的石板桥小镇。”

曹严华还是没想明白:“但我们都知道,这一轮凶简的分布位置早就变了,而且,这位置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现实中,可能是一大块区域,涉及几千几万人,不用些手段的话,根本找不到的。”

这话没错,不用些手段的话,根本找不到,但是,用的是什么手段呢?

罗韧眉头皱起,猎豹已经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她的那个曾祖,一百来岁了,远在棉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想知道答案,只能去问她那些业已落网并且被国际刑警带回菲律宾的手下了。

罗韧靠边停车。

停车的地方靠近小村庄,­鸡­犬相闻,生活气息浓郁,每个人都下车放风,曹解放兴奋的不行,乐颠颠冲进小母­鸡­群里,哪知本地的小母­鸡­都排外,一阵四散奔逃­鸡­飞毛落之后,只剩曹解放孤零零站在当地,小眼神无限凄凉。

曹严华安慰曹解放:“解放,是它们不识货,它们都不适合你。”

远处,一万三坐在石块上,嘴巴里衔了根狗尾巴草,说:“连曹解放都晓得要追求爱情,曹胖胖只晓得去追山­鸡­——是吧红砂?”

炎红砂没理他。

事实上,从早上开始,她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了,即便在张叔发话之后他脸­色­发白的表示“写写写,立刻就写”的时候,她也只是回了句:“不稀罕,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关系的破裂一瞬之间,想重新构筑真是千难万难。

一万三满脸堆笑:“红砂?二火妹子?”

一边叫她,一边伸手在她眼前晃,炎红砂­干­脆利落,啪一下打掉他的手,然后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神棍正在对着一个扎在高处的稻草人练习打弹弓,小土块和小石子嗖嗖乱飞,从稻草人上下左右穿过。

也真是值得佩服,无一中标。

罗韧在远处打电话,木代陪着他,原本,两人以为距离神棍足够远,但神棍总有能力,嗖的一下,把小石子打在左近。

而每一次发生这种情况,罗韧就要拉着木代避开一段,所以神棍也不是全无成就——炎红砂觉得,他至少把罗韧和木代驱开了半里有余。

她觉得好奇:罗韧在给谁打电话呢。

电话是打给郑明山的,请他让自己的朋友问问,猎豹的手下早先入境时,都­干­了些什么,并且特意嘱咐郑明山,一定要问的有技巧,要表现出一副“你做了什么我心知肚明,只是看你交代的老不老实”的模样。

郑明山­干­笑:“罗韧,不需要你提醒,我那些朋友,不比你差的。”

罗韧被他说的发窘,放下电话时,朝木代笑:“正规军就是瞧不起我们草台班子。”

木代给他喂了块饼­干­,饼­干­面上沾着细小的椒盐粒,真香。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电话进来,越洋号码。

应该是东南亚人,中文说的很生硬,说:“罗先生,郑先生给了我你的号码,让我直接跟你说。”

是郑明山的个­性­,没兴趣,也懒得去当传声筒,让你们自个儿聊。

罗韧嗯了一声。

“郑先生询问的内容,我们之前已经审讯过,确实有过一些奇怪的事。但猎豹是华裔,我们向东亚课题学者咨询过,他们认为那只是华人古老而又愚昧的一种仪式,没有实际意义。要知道,中国很大,十里不同俗,这不是我们关心的内容。”

罗韧看了木代一眼,示意确实有情况,然后把手机调到外放:“我想具体了解一下。”

木代向着一万三他们招手,让大家都过来,走近了,又竖起手指在­唇­边,同时指指手机,那意思是:仔细听就好。

据猎豹的手下交代,猎豹出事之后,集团内部就出现了倾轧混乱,反正她是活不成了,墙倒众人推,总要有新一轮的主事者上位。

甚至,为了免除异议,动了彻底帮她“了结”的心思。

猎豹的一帮心腹,抢先行动,把她连夜送到了大后方萨马岛。

不同的医生,国内的、国外的、不管是用钱去请,还是绑架,在萨马岛临海的隐蔽宅子里来来去去,猎豹的曾祖,颤巍巍拄着拐棍,睁着浑浊的眼看所有人。

后来,猎豹的命保住了,但是脊椎受损严重,大脑部分受伤,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一只眼彻底失明,只剩下独眼。

这样的人,不可能再称霸棉兰,树倒弥孙散,大家各寻前途,到末了,只剩下十来个人。

猎豹的曾祖开始长久地待在猎豹的房间,絮絮叨叨的贴着猎豹的耳朵说话,老年人,讲话漏风,口齿不清,谁也不关心他讲了什么。

忽然有一天,他把这些人都召集到猎豹床边,让他们去到中国,做一件事,为猎豹祈祷,愿神的奇迹降临。

快要死的老头子了,真是异想天开,再说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没去过中国。

但是猎豹的曾祖说,这是猎豹的命令。

罗韧奇怪:“猎豹的命令?”

“是的。她不能讲话,全身瘫痪,但眼睛可以动。她的卧床前有个26字母键盘,摁下字母的时候,会亮灯。为了证明这是猎豹的命令,有人上前摁动字母盘,如果摁到了她想要的字母,她会眨一下独眼。”

“她的命令是什么?”

“很简单,四个字母,两个单词:doit。”

有七个人被选中,护士抽取了猎豹一大管血,猎豹的曾祖用笔蘸着血,画了七幅画。

罗韧追问:“什么样的画?”

“已经都烧了,只能给您提供简单的描述。”

“天上有一只眼睛,瞳仁很奇怪,曲折细长,像一把勺子。眼睛下面,是各种死亡的场面。”

“有把人用刀子砍死、推进河里淹死、用绳子吊死、埋进土里闷死、点火烧死等等。”

“据说,每一张死亡的画面上,都有字。但是他们不认识,把中国的方块字给他们看了,也不像,无法检索。”

“每个人,带了一副画,各自去到不同七处的地方,跨度很大,几乎是中国大半个国境,从西到东。在星星明亮的晚上,燃烧,但是,要把纸灰取回。”

“最后,七个人,聚集到东部的一个小镇——据我们所知,跟猎豹的中国祖先有关。把纸灰混合在一个玻璃器皿里,敞口,放在一间屋子里。”

罗韧眼眸收紧:“然后呢?”

“据说是要等待,他们交代,第七天的时候,偶然进屋子去看,看到玻璃器皿里的纸灰,有了奇怪的变化,有很多在器皿里立起来,聚合成了长方形。有了变化之后,他们立刻将这个玻璃器皿密封,带回了萨马岛。”

“以后的事情,他们就不清楚了。罗先生,猎豹后来忽然行动如常,我们始终不了解原因,也许,真的是贵国神奇的巫术力量。”

罗韧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挂电话之前,那个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许对你们有用,猎豹的曾祖,在他们回到萨马岛不久就死了。自然死亡,死的时候,抱着那个空了的玻璃器皿,脸上带着笑。据看护他的人讲,他一直在说‘打开了,真的又打开了’。”

……

田野,村庄,远处,三三两两的农人,或许在讨论着今年的庄稼收成,近处,他们几个人,刚刚自一段曲折诡异的故事里回神抽离。

罗韧说了句:“第六根凶简,是主动出现,找上门的。”

也许,它们已经嗅出情况不对,再也不乖乖待在原地受缚。

神棍忽然呢喃了句:“天开眼呢。”

炎红砂奇怪:“什么天开眼?”

神棍的意思是老天有眼吗?猎豹得到凶简,简直是老天瞎了眼,怎么能叫天开眼呢。

神棍却怔怔的,目光有点散,茫然地看远处停着的悍马车。

“那天,小口袋拿回来那本《子不语》,我说要研究研究,我就重新翻了一遍。”

“里头有一个‘天开眼’的故事,很短,说是有个书生,有一天在家闲坐,忽然听到轰的一声,抬头一看,天上开了一道缝,中间阔两头小,形状像条船,里头晴光闪烁,圆溜溜的像个车轴,过了很久才闭上。”

“刚刚那个打电话的人说,那个老头画的画,天上有一只眼睛,真像是……天开眼呢……”

☆、202|第⑩章

重新上路,换了曹严华开车。

因着巨大的“不信任”的压力,曹严华开的四平八稳慢慢吞吞,天­色­开始转­阴­,像是猎豹的­阴­影重又聚合。

猎豹的祖父行的那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召唤?引诱?

炎红砂觉得后患无穷:“那亚凤会不会也会这法子,会不会先我们一步找到凶简?”

亚凤和猎豹的手下一同被抓,但是审来审去审不出玄虚,而且她的确没有海外关系,估计已经被释放了也有可能。

罗韧摇头:“亚凤跟猎豹,不是一个能量级的。”

怎么说呢?亚凤顶多算一个心智邪戾的、跟凶简意外投契的人,从凶简那所能感知到的信息有限。

猎豹不同,她自祖上起就和上一代凶简颇具渊源,而且她的祖上是业已知道的,唯一犯齐七宗凶案的人。

罗韧对炎红砂“激活”的那个说法始终念念不忘:“我还是倾向于红砂所说的,猎豹作为拜凶简者的后代,她的血与常人不同。”

曹严华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细汗:“小罗哥,我们那整个曹家村……好像都是什么拜凶简者的后代啊。”

罗韧笑了笑:“这个不一样,从秦朝到现在,你们那个村子经过太多代的繁衍了,而且并不是每一个拜凶简者都想‘光复大业’的,总有人想过太平日子。”

说到这,蓦地想起亚凤的话来。

——他跟你们不一样,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生来就不一样。

——你也不一样?

——我心肠坏啊。

罗韧眉头皱起,现在想来,亚凤的回答是包含了信息了。

这个“不一样”有两种原因。

一是,生来就不一样。

二是,心肠歹毒。

罗韧长吁一口气:“猎豹这两个条件都符合,她‘生来’就不同,心肠狠毒也是众所周知,更加升级的是,在几代之前,她的祖上犯下了七宗凶案。”

不是所有人的血都能做这种召唤。

一万三忽然冒出一句:“而且我觉得,第六根凶简之所以送上门了,还有一个原因。”

“血液这个东西,简单来讲,是血腥味的液体,但是往复杂了说,包含很多基因信息。单凭dna,说不定能复制出个人来。”

他指罗韧:“那个时候,凶简已经着手对付我们了——亚凤不就是用什么拐卖的信把我们都骗到了曹家村吗。第六根凶简,会不会从猎豹的血液里感知到了,猎豹是罗韧的敌人,而罗韧恰恰是凶简要对付的对象。”

罗韧后背发凉。

果真如此,那第六根的出现就不是完全源于仪式的召唤,那是一种审慎的甄选、双向的需要、彼此的渴求和强强联手。

猎豹的祖上下南洋时应该知道凶简已经被扣封了,那个烧毁血画的仪式抱了很大的侥幸心理,派出那七个人前,猎豹的曾祖都不知道能否成功。

所以,大功告成之后,他喜极而亡,呢喃的那句“打开了,真的又打开了”,指的是七根凶简又被打开了。

如果第六根凶简的出现如此复杂,那么猎豹就不可能知道第七根凶简在哪,她一直派人查找,那个“hide”不是指她藏起了凶简,而是指凶简自己,巧妙的躲起来了。

炎红砂蹙眉:“肯定很难找,凶简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是有智商的——我至今记得,它明明怕水,却附在老蚌身上避水。”

一万三低头算了一下日子:“七七之数,现在还剩……十九,二十天了。二十天里,我们要先去有雾镇,为了找到凤凰鸾扣,垄镇可能也得去——如果第七根藏的太过诡异,凤凰鸾扣又给不出什么给力的提示的话,结果……真是很难说。”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沉滞起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表面上看,六根在握,一片形势大好,但是谁能想到,只要时间上一个不符,一夜退回解放前呢。

这里的“解放”,可不是指曹解放。

没人说话,都在默默算着日子。

二十天,三周不到,四百八十个小时,倏忽就过去了。

曹严华忽然大力的摁了一下喇叭,兴高采烈。

“你们别这么悲观啊,换个角度想想,运气好的话,二十天之后,咱们就彻底告别这坑爹的收伏凶简啦,咱们可以过太平日子去啦!哎,到时候你们都­干­嘛去?”

一万三瞥了他一眼:“你­干­嘛去?”

曹严华居然计划的满满:“我吧,好多事儿呢。我琢磨着,我得回曹家村一趟,跟家里闹别扭也够了……我要跟我小师父好好练武、在酒吧打工挣钱、想办法把凤凰楼的生意搞起来……前两天我上网看了,古城这里,很多剧组来拍戏呢,万一人家需要武打演员什么的,我就去报名,跑个龙套。没准成龙大哥也来呢……”

说的满面红光乐不可支,眼里满满的都是对二十天以后美好生活的向往。

或多或少的,每个人的心绪都被带起来了。

一万三想了想:“我吧……先还债吧,老欠人一万三,也怪别扭的。”

炎红砂Сhā嘴:“总比我强,我欠三十多万呢。”

她叹气:“没准,以后大家都叫我三十万,没人叫我红砂了。”

罗韧笑起来:“关于红砂的债务,我倒是有个想法。”

一万三一拍大腿:“我也想到了,罗韧,你别说,看看咱是不是心有灵犀。”

他找了张纸裁成两半,递了一半给罗韧,两人各自低头,在纸上写了什么,炎红砂好奇的不行,想看罗韧写什么,中间隔了个木代挡着,想看一万三写什么,一来他坐在后车厢,二来手刻意拢着,什么都看不到。

过了会交换,一万三写的是“石头”,罗韧写的是“炎老头”。

炎红砂一下子明白过来。

木代看着她笑:“我也总在想呢,你爷爷下的最后一个宝井,里头是有宝石的,只不过被挪到山洞里,那个扫晴娘女人的床底下罢了。那一批原石,应该值不少钱。”

曹严华恍然:“对,对!等事情了了之后,我们去一趟四寨,帮红砂妹妹把原石给捯饬出来,卖了还债。”

这样好吗?炎红砂咬着嘴­唇­不说话,心底里,她真是好想摆脱这一笔无妄的债务,但是,都用在自己身上,合适吗?

罗韧看着她笑:“就这样定了吧,用这笔不明的财,清那笔不该你背的债。大好的年纪,是该努力工作挣钱,但这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不是为了还债。”

这话倒提醒了木代:“我也要跟曹胖胖回一趟曹家村,当初在地洞里,有好多人的尸骨,我那时还发誓说,要是平安出去,要把尸骨都掩埋了呢,地洞里还有不少银元,费用应该不成问题。”

好像还有人没说,曹严华眼珠子滴溜溜转,从后视镜里看罗韧:“小罗哥,你呢?”

罗韧笑了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曹严华不­干­:“小罗哥,大家辛苦了那么多日子啦,不得庆贺一下啊,你一直领头,怎么着也得带我们聚个餐啊,旅个游啊……”

木代点头:“没错,还说带我爬雪山呢。”

电光火石间,曹严华灵机一动:“结婚!小罗哥,你跟我小师父结婚吧!”

结婚?

罗韧愣了一下,木代也有点猝不及防。

然而,有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关的人,嗨了。

“结婚好!”神棍手舞足蹈,“必须结婚,我可喜欢看人结婚了,我来证婚。”

他坐在副驾,安全带绑着,手伸的再长都够不着罗韧,心痒痒的。

“小萝卜,证婚是我的特长,我连礼服都有!熨斗一熨,连个褶都没有!”

“必须在我朋友的客栈房间结婚,蜜月客房,灵的不得了。”

炎红砂听不懂了:蜜月客房还能显灵?

神棍得意洋洋,呱啦呱啦献宝样摆忽开了。

据说,他有个好朋友叫小毛毛,在距离丽江不远的仁里古城,也开了一家客栈。

那个客栈开了之后不久,他的另一对朋友,那是男才女貌嗷嗷地配啊,历经了坎坷磨难之后,在客栈结婚,婚房用的就是客栈的一间客房,神棍小毛毛一家给布置的。

“我给证的婚!然后送进婚房。你想想,那个房间,被我和我的朋友双重加持呢,从此之后,每时每刻都洋溢着吉祥喜气。”

“两个人结婚之后,别提多如胶似漆了……”

后半句话他憋在心里没说:就是生了个凶巴巴的小崽子,真是烦死人啦。

“小毛毛开始的时候,是把房间专门留给他俩的,经常打扫,别人来了都不让住。但是那两个人,去古城的时候少,客栈总要做生意的,于是有选择的对外开放。”

什么叫有选择呢,据说只接待新婚夫­妇­和浓情蜜意的情侣,只要住过那间房,此后的感情生活,那是顺风顺水和和美美啊,更神奇的是,有一次,小毛毛破天荒接待了一对要离婚的夫­妇­,结果,一夜在房互诉衷肠之后,婚不离了,手牵着手回家奔往新生活了。

一万三翻了个白眼,心说:恶意营销,炒作。

神棍兴致勃勃:“真的,小萝卜,你不一定能住上呢。不过好在你认识我,那么喜气的房间,必须在那结婚啊……”

木代有点心动。

未必真的相信房间有灵,但是吉祥喜气这个东西,能沾带上总是心情舒畅的,她转过头,有意无意似的,瞥了一眼罗韧。

罗韧笑,木代的心思,他真是一看就明白。

结婚是人生大事,他虽然还没有万全的计划,但是一个古城里的一个所谓吉祥喜气的房间,还不足以让他心动,二十天之后这么迫在眉睫,也让他觉得仓促。

不过,他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他凑向木代,笑的意味深长:“要么,咱们就在那,先预结婚一次,熟悉熟悉流程,借借前辈的喜气?”

木代觉得可行,预结婚这个提议好:她和罗韧,自认识以来就在为凶简奔忙,都还没正正经经谈过恋爱呢,急吼吼催她结婚,她还真是不大乐意。

所有人都在看她,等着她点头吗?不行,得端端架子。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后车厢忽然响起了曹解放兴高采烈的声音:“呵……哆……啰……”

一只小破­鸡­,也不知道掺和个什么劲儿,你听得懂吗?

短暂的静默之后,坐在后车厢加座的一万三镇定的伸出手,拍拍罗韧的肩膀。

“小罗哥,我小老板娘这么犹豫,但是曹解放说它愿意,要么你考虑考虑它?”

……

“滚。”

☆、203|第①①章

当天赶不到有雾镇,随便停了个城市过夜,第二天再出发时,曹严华不知从哪搞来个倒计时的卡本,往车上一挂,数字翻在“19”那一页,随着车子的开动左右晃动,一会对着这个人,一会对着那个人。

一万三觉得烦,伸手想拽了扔掉,罗韧说:“留着也好,有点压力才有动力。”

于是就这么留着了。

下午近傍晚时分,车子缓缓驶进镇子。

夕阳斜照,整个镇子安静而又宁和,周围群山慵慵懒懒,透着一股子亲近无害,车轮从青石板上轧过,可以听到石板因为松动而晃响的声音。

很少见人,但­鸡­鸭总是三两成群,几乎成了天然交通灯,曹严华每次看到,都要心惊胆战的停车——悍马进镇,成了乌龟慢爬。

炎红砂和一万三都是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炎红砂揿下车窗瞧外面的风景,只觉好久没这么轻松惬意了——丽江放松是放松,现在游人蜂拥而至,到底太过嘈杂了些。

说:“木代,等我们老了,就到这里养老好了。”

木代说:“好啊,我在这里有房产呢,你们都来住都行。”

她给郑明山打电话。

郑明山答的简单:“大门钥匙在门楼顶上,檐兽翘起的爪子下面,自己上去拿。师父的房间我设了简易的灵堂,骨灰和牌位都在,你知道礼数,守灵什么的,自己补上。还有,师父不在有雾下葬,她生前和我提过,死了之后,要葬回保定,我现在保定呢。”

挂了电话,木代好生惆怅,忽然想起梅花九娘说过的那句话。

——想喝当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店主是辽东来的,酿的一手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线,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

她对罗韧说:“我师父当年,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梅花九娘收她为徒的时候,早已淡出江湖,甚至淡出这人世了,木代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会往盘好的髻上Сhā一柄­精­心雕琢的梅花银簪。

早年做过什么事,爱过什么人,喝过怎样的烈酒,又为什么孑然一身在有雾镇终老,她都闭口不提。

罗韧想说什么,车身忽然晃了一下,停住了。

到了。

他看向大门紧闭的宅子,第一次到的时候是晚上,梅花九娘还在,郑明山端着个大海碗埋头吃饭,脚边搁一瓶白酒。

这才几天,什么就都变了,人生那么长,怎么可能不物是人非啊。

开门进去,木代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跟前些日子不一样,那时候,师父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现在,师父去世了,大师兄也不在,她是宅子唯一的主人。

她安排罗韧他们在前院住宿,一切都交代到,井井有条,自己带曹严华去了后院。

罗韧他们收拾完毕,去后院瞧了瞧,曹严华正在忙活,给月亮门上挂黑幔,看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好意思啊,还没收拾好呢,现在不方便进。”

这些布置,郑明山自己做了一半,剩下的留给木代和曹严华完成,他的行事方法永远不合规矩,但细想又合情合理。

木代穿着白­色­的练功服,腰间扎了根白绸子,臂上套着黑­色­孝套,正半跪在庭院中央的一个小炉子边上生火,开场有些不畅,被烟呛的一直咳嗽,但还是抹一把脸,鼓着腮帮子一直吹。

罗韧看的有些难受,但也知道不方便帮,炎红砂拽拽他衣袖,问:“木代在­干­什么啊?”

“敬弟子茶。”

这是规矩。

——弟子出外归来,见师父第一件事,该是什么?

——敬弟子茶。

罗韧他们就站在月亮门外看着,没人大声说话,似乎怕惊扰梅花九娘那未及离去的静默灵魂,曹解放原本优哉游哉地在前院散步,三角水榭边翘着ρi股观摩了一回鱼,见大家都在这边,于是慢慢踱过来。

小­鸡­爪刚要迈过月亮门,一万三瞪了它一眼,脚在地上一跺,它吓得赶紧缩回来了。

俄顷炉上水滚,木代用垫布包了茶壶把手,开水倾到茶杯盖碗里,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

朗声说了句:“师父喝茶。”

声音很大,月亮门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顿了有几秒钟,曹严华过去,接过了茶托放在边上,木代倒身拜倒,手掌交叠贴地,额头贴在掌面之上,一动不动。

从前做这些时,难免偷懒,又常和梅花九娘撒娇,梅花九娘待她纵容,有那偷懒简化的,也就随她去了。

现在,人不在了,反而做的最最恭谨一丝不苟,师父却再也看不见了。

木代的眼眶发热,双肩不受控的颤动起来,曹严华在边上一直往外挥手,那意思是:都别看了,回去吧,晚上再来。

按照规矩,木代补守灵,是必须自日落到日又升的,但考虑到时间紧迫,她会独自守灵到夜半,然后汇合罗韧他们,去观四牌楼。

这段时间,罗韧做进山的准备,粗略算,今夜进,第二天夜里才能出,在山里有一日夜的耽搁,吃饭、住宿都要安排。

他打了几个背包,装了吃的,还有毛毯和帐篷,炎红砂、神棍和一万三带着指南、指向喷漆和曹解放去初探周围的山,他们不信邪,觉得凭借着经验和人多力量大,总能进的更深些的。

罗韧任由他们去撞南墙,天黑了之后,自己煮了点面吃了,木代和曹严华守灵不进食,也就没预备她们的份。

八点多,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回来了,居然自成队列排成一排,领头的,是昂首挺胸的曹解放。

果不其然,在里头转向了,指南失灵,一万三抱怨说,跟鬼打墙一样,明明喷漆做了个记号,走了一段一看,咦,又碰到了,感情是走了个圈。

炎红砂更狼狈,一只脚踏进个烂泥坑,直陷到腿弯,要不是曹解放山­鸡­识途,几个人还不知道要在里头转悠多久。

罗韧扔了几袋方便面给他们,说:“早提醒你们了。”

考虑到进山之后就没有网络了,趁着炎红砂他们开火的当儿,罗韧上网搜索了一下“牌楼”的信息。

基本上,还都是之前了解到的那些内容。

——牌楼,最早见于周朝,最初用于旌表节孝的纪念物,多见于园林、寺观、宫苑、陵墓、街道。

罗韧之前已经听木代讲过那个“观四牌楼”的样式了,听起来,这牌楼好像是用于保存那个匣子的——但是为什么要使用牌楼呢?藏一个匣子,挖个隐蔽的坑埋了就好,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为了体力跟得上,饭后,每个人都和衣小睡了会,午夜十二点过,曹严华过来叫门,说:“小罗哥,可以过去啦。”

他也穿着孝服,而且,可能是因为才入门的关系,脑袋上滑稽似的套了个孝帽。

梅花九娘的房间张着白­色­布幔,除了那张满顶床,屋内的陈设全部变过,方便设灵堂。

不开灯,点着白­色­大蜡烛,烛头几乎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映得整个房间里影影绰绰。

原本该放置照片的地方,供着梅花九娘的骨灰盒,黑檀木质地,骨灰盒上方,摆着一柄用擦银布擦过的梅花银簪,锃亮如新。

大概是大师兄布置的时候擦的,木代其实有些遗憾,她觉得实在不该擦的,一层岁月一层旧,擦得光亮如新,总像是少了什么。

罗韧他们依次过来,在灵位前的锦蒲上跪下行礼,木代在边上一一还礼,神棍行完礼之后,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双手捧着送到木代跟前。

——阅此信者,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这一步,总算是完成了。

末了,木代对着灵位三叩首,说:“师父,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你到天亮了。”

跪的太久,起身时一个趔趄,罗韧伸手扶她,她撑着罗韧的胳膊站定,低头去揉膝盖,说:“腿都麻了。”

说完了,抬头看众人,都是准备停当的模样,是该出发了。

木代走到床边,打开右壁的­精­雕细镂的暗门,踮起脚尖在靠上的暗格里摸索了一回,捧出一只银眼蝙蝠来。

神棍激动坏了,接过来,大气都不带喘。

暗红­色­,像是上了漆,质地和尹二马家的七把钥匙相同,某些部位被磨蹭的发亮,眼眶里嵌着两颗银珠子,伸手去拨,似乎还能稍稍转动,而银珠随着光影的明暗呈现不同的­色­泽,居然像极了变换的眼神。

鲁班到底是怎么造出这些玩意来的?

脑海里像是出现画面,满地刨凿木屑,新木打造的蝙蝠初步成形,而鲁班的手边,还躺着刚刚矬好的那七把钥匙……

神棍掏出卷尺,想量取尺寸,做第一手的记录资料。

木代说:“回来再让你拍照丈量吧,有的是时间。”

也是,神棍悻悻又把卷尺放回去,看着好生眼馋。

木代交代他们:“外头已经起雾了,咱们不要打手电,银眼蝙蝠的亮度有限,手电的光太强,容易遮掉引路的亮。”

是吗,几个人赶紧把手上握着的手电又塞回包里。

出发,穿过满顶床边狭窄的小道,打开后门,进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和浓雾之中。

银眼蝙蝠的原理,很大部分在于帮人避过感官的蒙蔽——正常走路时,人难免有偏好、习惯、带着经验推测,又受眼睛看到的情势影响,觉得这里不能走,那里是死路,要绕、要避、要拐。

但在黑暗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追寻那一点引路的光,细想想其实是骇人的:它有可能引你贴近悬崖、度过深涧,在无路的沼泽中找到一条曲折而又坚实的小路。

而这些路径,在阳光大盛时,你只会拼死退缩:“不能!不能走,这是找死呢。”

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意外,罗韧从背包里取出长绳,仿照登山结队的办法,每个人都缠腰一侧,完完全全的“一条绳上的蚂蚱”,木代领头,罗韧押后,这样,即便有一个人失足,五人对一人,拉回的力量还是足够。

不能跟梅花九娘和木代她们那次比,她们俩都是轻功好手,腾挪转跃,只当家常便饭的。

曹解放原本跟着小跑,后快就蒙圈转了向,经常迷失在不知道谁的脚底下,数次险象环生,后来曹严华把它拎起来,放在自己的背包上,曹解放乐得搭顺风车,背包上踹了个凹窝,稳坐如山,乍看跟母­鸡­抱窝似的。

闷头行走,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一时间,耳畔只余脚踩叶枝和­干­枝折断的声音。

万籁俱寂反而不好,容易让人心生忐忑。

更何况,队伍里还有个个人叫神棍。

他的情感和喜好,永远逆流而动。

先是哼小曲。

“依儿呀,依儿呦,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完全走调,而且唱什么不好,唱北斗星。

后面的一万三推他:“别唱歌。”

他不唱了。

顿了顿:“这样的夜晚,其实很容易发生事情的。上一次,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嗖的一下飞出来一条异形,我手拿菜刀,剁剁剁剁剁……”

队尾的罗韧咳嗽了一声:“安静!”

神棍不“剁”了,但他安静不了两秒。

“我们这种排成一长串的走路啊……”他神神秘秘,“你们知道香港地铁广告有个小孩搭火车吗?小萝卜走在最后,你说他会不会走着走着,发现后面还拖了一个人呢?我分析啊,这种事情,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呢,其实是……”

炎红砂失声尖叫。

曹严华走在她前头,身后忽然有人大叫,吓的他一个激灵,没留神又撞上个人,吓的魂飞魄散,他这一止步,后头收不住脚的撞成一团,曹解放惊得乱飞,翅膀在头顶忽扇,一万三被扇迷了眼,气的抬头大吼,前方的银眼蝙蝠像是有灵­性­,不再前行,而是在半空盘旋着等。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大家都安静下来。

而安静下来之后,发觉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自己吓自己罢了。

罗韧给神棍立规矩:“不准说话,不准讲鬼故事,否则两条路,第一绑树上,明晚回来我们再放你;第二像当初对付曹解放那样,用胶带把你嘴给封上。”

神棍嘟嘟嚷嚷,大概是臣服了。

曹严华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问木代:“小师父,怎么走的好好的,你突然停了啊,也没出个声。”

木代尴尬的笑,说:“没什么,一时走的忘记了。”

她心有余悸,向着右手侧看了一眼。

那里,浓雾中现出隐约的树影来,枝桠细长,像无数个身材失去比例的人。

是自己看错,多心了。

她晃晃脑袋,想把那些疑心的念头晃出去,但耳侧窸窸窣窣的,像是又出现了那一晚噩梦时的声音。

——藏起来藏起来。

——不要让她发现……

——放心,她找不到的,他们都找不到的。

☆、204|第①②章

凌晨近三点,前方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

看来是近了,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松了口气。

这一路过来,视距几乎为零,他们只知道走的艰难,只有罗韧留心这一路的地形地势。

高低爬坡自不必说,脚下的土质都不同,有硬土、半­干­的沼泽、小片的草地、林地、落石路、滑石道,拐向六十余次,山壁之间只能侧身挪过的“一线天”两到三处,山腹中隐蔽的洞­茓­路大约十五分钟,大的根本­性­迂回折向至少有五到六次。

不啻于­精­心测绘的,配合天然地形地势而成的人造迷宫,而那只银眼蝙蝠,更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可以识别复杂路线的引路者。

简直是上帝视角,这得多大的工程量?郑明山说过,很多电子仪器进了山地就失灵,现有的测绘技术都没能描摹出这片山地的细貌来。

他把自己的疑惑说了,神棍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冒出了句:“脑筋急转弯,当年这个迷宫路线是怎么被测绘的?”

水声越来越大了,有愈来愈近的团风,打着璇儿刮擦每一个人的脸,而因为有风的关系,雾被吹散,视距稍稍广阔了些。

见没人理他,神棍自己揭晓答案:“你们忘啦?木匠的祖师爷鲁班造过能飞上天三天三夜不落的木鸢啊,没准他就是骑着木鸢测绘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罗韧心里陡然一动,还真没准。

河道越来越宽,绕不过,只能涉水,这水越走越浅,末了终于停在那片断流的滩涂。

风声响在四周,呼呼过耳,但身上却像是从未被吹到,罗韧心中奇怪,拧亮强力手电照向周围,失声叫了句:“你们看!”

四周看不见山石,全是­乳­白­色­的团雾。

这个时候,应该是雾最大,但这里的风很怪,像是龙卷风,把中央区域的大雾旋向四周,几个人位于风眼,风平浪静雾散,而十余米外的周遭,就是巨大的雾隔,像是环匝一圈的电影环幕,厚重到视线无法穿越,手电往上打,打到光都弱了,照到的还是雾。

按理说情形诡异,但曹严华反而觉得好笑:“小罗哥,咱像不像坐井观天啊?”

像,真像,浓雾包成了井壁,往上看,可不是只有碗口大的天么。

木代说:“我头一次来的时候,确实也有风,但当时心情紧张,没有注意到周围的雾这么浓。”

同上次一样,银眼蝙蝠振翅飞起,绕空一个盘旋,然后骤然撞落在河底青石的凹陷之中。

脚底传来隐隐的震动,河底向两面裂开,终于现出了那个所有人心心念念的“观四牌楼”。

传统的四牌楼是五柱间出四面,这一栋真是闻所未闻,居然硬生生把五柱从平面拗成了立体,变成了五株五面。

所有的手电聚焦观四牌楼,这一处雪亮通透,连曹解放都屏了气,眼睛眨都不带眨的看。

曹严华首先看出什么:“金、木、水、火、土,小师父,每个牌楼的坊额上,都有篆体的字呢。”

说完了觉得奇怪:“不应该是甲骨文的吗?”

看惯了凶简上甲骨文的笔画走势,再看篆体,反而觉得别扭起来。

罗韧说:“最初是甲骨文,殷周的时候,金文又称钟鼎文,秦始皇大统后统称小篆。按照老子、鲁班、墨子等人相关年代,设立这个机关的时候,用篆字倒是合理的。”

说话间,一万三已经绕着牌楼转了一圈,用手把那玻璃格挡一样的东西叩了又叩:这什么材质啊,像玻璃,但又不是,难不成……钻石?

心里一阵狂喜,要真是钻石,全带走木代一定不同意,凿一块也好啊,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神棍一直在琢磨那五个面上的七个细小孔洞,木代递了根尹二马处发现的圆楔形木件给他,神棍Сhā进去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适。

他有点紧张:“你们谁几何好?”

“我猜测啊,这七根木件塞进去,应该可以在这个‘玻璃体’中央,形成一个立体的七星北斗。但是,每个木件上都刻了木鸢,每个木鸢边上都有字,不同的字。”

他把手电对准手中的那一个,木代看的清楚,那是古体的“权”字。

“七个木件,七个字,枢、璇、玑、权、衡、阳、光。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名字来的,也就是说,木件虽然一模一样,但是不能乱Сhā,要配合着星图来。我几何不好,立体感很差,你们谁来?”

说完了,一不留神和一万三对了个眼,一万三怕不是以为要点他的卯,骇笑说:“神先生,你别看我啊,我学都没上过呢。”

罗韧说:“我来吧。”

他先不急着Сhā,让木代帮忙找了七根细的木枝,一根根仔细去试孔洞的长度,到底就把多余的截去——七根木枝,剩了不一样短长,比划琢磨了好久之后,才一一把木件塞了进去。

难以言述的神奇观感,七根木件,几乎是悬浮着各自归位,未几形成了一个倒转的北斗七星。

木代有些后怕:“这个机关的设置也是谨慎到极点了,居然还是倒转的,万一塞错了……”

神棍忽然紧张:“快看!”

那个北斗七星在缓慢移动着位置了,而随着北斗七星的变化,那个倾斜的悬浮着的匣子同样极缓的开始移动,而底部的­阴­阳八卦双鱼盘,盘里渐渐浮出水来。

罗韧预计,这北斗七星应该转成正向——就好像他们在地图上描出的那幅“斗柄南指”,而根据目测的速度,达到这个目标还得有一会儿。

他招呼一万三他们帮他搭帐篷,带了一个大帐,双开间,有人累了,就可以进去歇会——要在这里待一日夜的功夫,有个落脚休息的点总是好的。

考虑到白天河流会涨水,他往旁侧和地势高的地方走,时不时蹲下身子去试土壤的湿度,选定了位置之后,帐篷的零部件取出,一万三和曹严华组装活动式撑杆,炎红砂铺地蓬,过了会木代也过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曹解放——木代一走,观四牌楼处只剩下神棍了,它是断断不愿跟神棍独处的。

木代帮着罗韧打地钉、固定角绳、铺设防潮垫,忙活了一通之后,帐篷支的似模似样。

几个人进去坐着休息,喊神棍时,他一步都不肯挪,拿着小皮尺测测量量,嘟嚷说,要记录数据呢。

随他去了。

夜半的晚上的确有点冷,罗韧把毯子拿出来大家合着盖,几个人挤挤挨挨,看着不远处忙活的神棍,不知是谁打了个呵欠,这倦意突然间弥漫开来。

夜阑人静,很多平日压伏下的心绪就会出来作怪,炎红砂喃喃说了句:“咱们现在这样真好,以后,都不知道各自在哪呢。”

曹严华很乐观:“还能在哪,丽江呗。”

炎红砂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呢,一万三只是在酒吧打工的,待个一年两年可以,会长久待吗?你也一样,别忘了,你是从重庆跑去避风头的,至于我,我老家算是昆明,丽江只是个落脚的地方……还有罗韧,指不定他和木代结婚之后,搬去哪了……”

忽然间好生怅然,觉得“聚散随缘”这个名字,起的好伤感:既有缘去聚,­干­嘛又要散呢?

有风吹过来,周身凉飕飕的,炎红砂顺手就把帐篷的拉链门拉上了。

小小的空间,五个人,居然分外暖和,而这暖意,让困倦发酵般胀大。

木代偎依在罗韧怀里,正半睡半醒地打着盹,忽然听到神棍大吼:“快出来,快出来看!”

他就在帐篷外,乱蹦乱跳,木代睁开眼睛,下意识一怔——外头有流动着的光,像是投影。

她扯下拉链,手脚并用的爬钻出去,触目所及,倒吸一口凉气。

每个人都出来了,没有任何人说话,仰着头,有点无措的看向四周。

观四牌楼的正中央光芒大盛,那是终于复位的斗柄“南指”的北斗七星,强光灼的人睁不开眼,有那么一刹那,木代真的要疑心是天上北斗的星光被人间借用了。

而不知道这光穿透了什么,在周围的雾幕上,打下了一列又一列的字,巨大、肃穆、随着雾气的氤氲而颤动,像是鲜活,生命在字的背面呼之欲出。

那是一列又一列的名字,一组五个,五个人名。

依次排列,像是汉字的自然流变,有篆体、隶书、草书、楷书、行书,都是古体,从前期的古拙生硬,到后期的流畅圆润。

木代的目光落在最末的一列,第一个名字上。

梅花一赵。

——师父,你为什么叫梅花九娘呢?你在家里行九吗?

——不是,是因为从师门第一代算起,我是第九代。各代承衣钵者,都自动往后延续这数字,另加自己的字、姓或者名,再偷懒一点,像我这样,直接叫梅花九娘。

——那开山鼻祖是谁呢?

——叫梅花一赵,这要上溯到明代的时候了。

据说师门的创始人叫梅花一赵,明明身怀绝技,但闲暇的时候,会推个板车,走街串巷的卖花,依着时令的不同,板车上的花种会有变化,春天是水仙、山茶、琼花,夏天是百合、木槿、龙胆,秋天是掬花、桂花、留兰,而到了冬天……

到了冬天,只卖一种:梅花、梅花、梅花。

卖花时从不吆喝,而不管是哪个季节卖花,客人向他求推荐,他永远只推梅花。

试想想,在夏日盛放的、要把人晒化的阳光下,他挥着扇子,跟着推荐:“梅花好啊,要种就种梅花,等到了冬天,我给你捎几枝来……”

木代低声喃喃了句:“猎豹。”

罗韧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之前跟我提起过,猎豹的祖上是怎么被抓,又怎么逃出了祠堂下南洋的。”

没错,猎豹的祖上住在那个石板桥的小镇,有一年,小镇的水塘子里,接连淹死了七个人。再然后,忽然有一天,镇上来了四五个外地人。

万烽火那边查到的消息,说是“­操­着北边口音,假作是卖花的小贩儿进的镇子”。

木代颤抖着伸出手去,指向那无数的人名:“这些都是历次收伏凶简的人,上一次,领头的就是我师门的第一代,梅花一赵。”

☆、205|第①③章

——如果有一天,凤凰鸾扣又打开了怎么办?

——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现在看来,这一列列,五人一组的人名,真像是对老子放言的秋后算账。

神棍喃喃:“大圣人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呢。”

曹严华想不通:“当初,老子既然能封印七根凶简,为什么不­干­脆毁掉呢,斩草不除根,这世世代代的,太闹心了。”

罗韧说了句:“你们能想到这一点,老子也一定能想到吧——封而不毁,只能说明一件事。”

炎红砂转头看他:“说明什么?”

答的反而是木代,她一直目视列列人名,眼睛里浸着星亮银­色­,说:“他大概是毁不掉的。”

一时静默,只曹解放无比欢腾,扑着小翅膀飞高窜低地拿­鸡­喙去啄雾上的亮字,每每啄空——它不了解这只是投影并无实体,小眼睛里满是啄而不得的迷茫。

投影的光字渐渐转淡模糊,像是下一刻就要融进雾里,自观四牌楼处­射­出的星芒也慢慢熄下,罗韧最先回过神来:“去牌楼那里看看吧。”

走过去的时候,听到曹严华在后头说话:“小师父,你觉不觉得,这些人名,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炎红砂奇道:“为什么啊?”

罗韧莞尔,红砂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动脑筋,每次讨论什么,她总是眼睛瞪的最大,台词大多是“为什么啊”、“快说啊”、“讲来听听啊”。

曹严华嘀咕:“有点像祭祀死人呢,那种墓碑上,不就会把名字这么列出来吗?”

炎红砂啐他:“他们可不就是死人吗?上一轮收伏凶简,都是明朝时候了,要是活到现在还不死,多吓人啊。”

曹严华不服气:“死是分两种的,一种寿终正寝,一种英年早逝……哎,小师父,我们师门的祖师爷,那个梅花赵,太师父有提过他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回答,一种异样的沉默袭来,罗韧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她。

木代蹙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顿了顿开口,说的很不确信。

“我师父没有明确提起过,但我记得,有一次练功,师父惋惜说,门派的很多招式是祖师爷自创的,但是没能琢磨的极致——祖师爷但凡能活的久一点,哪怕是中人之寿呢,也许招式的效果,都会很不一样。”

曹严华心说:那就是死的早呗,太师父说的也太委婉了。收伏凶简,不敢夸说如何伟大,到底也是无私奉献吧,怎么好人还没得好报呢?

事涉师门,这话在喉咙口转了转又吞回去,没敢见天日。

罗韧心里没来由的一沉。

——牌楼,最早见于周朝,最初用于【旌表】节孝的纪念物,多见于园林、寺观、宫苑、【陵墓】、街道。

旌表、陵墓,可都不是让人能够心情愉悦的词儿。

观四牌楼处的星芒掩去,投影的光字消失,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团团的雾气弥散开来,又成了雾罩山谷。

那个匣子已经由倾斜变为正向,仔细看,原本的位置是悬浮在类玻璃体中央的,但现在,已经贴近边缘了。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会不会再过一会儿,这个匣子就‘噗’一声弹出来了?”

一万三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吧,这是固体哎。”

讲真,他私心里还没放弃凿一块“钻石”回去的小九九,完全没考虑到这么一大块果真是钻石的话,以钻石的硬度,根本也是找不到工具去凿的。

说完,像是为了佐证,伸手去叩玻璃面,触手时脸­色­一变,大叫:“软了!”

何止是软了,触感也从原来的冰凉变作微温,像是渐渐加热。

罗韧蹲下身子,提醒大家看观四牌楼的底面。

那个­阴­阳双鱼太极盘,各自的盘面都盛满了水,非但如此,盘底不断有细小的气泡浮出裂开,这是水渐渐沸了。

更奇怪的是,水理应是流动的、无界限的、无接缝的,但这个盘子里,可以明显的看出,有一道s形的曲线,把盘面的水分开,两边的推力似在互相较劲,两条首尾衔咬的双鱼慢慢游动起来,首上都出现了漩涡状的鱼眼。

推力和抗衡越来越激烈,s形的曲线处出现了锋利的锯齿,像是一边的力量迅速咬进另一边,又像是古战场的战阵,双方从列阵对峙,到先锋搏杀,又到大范围的冲锋陷阵。

没人注意那匣子了,全都屏着呼吸看太极盘里水势的变化,如此相较下去,最后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呢?

就在那水再无界限,全盘翻沸的时候,就听砰然一声脆响,像是琉璃碎裂,那一面对着的正是木代,她反应巨快无比,扑地就倒。

那个匣子,竟真的从玻璃体里推­射­出来,劲力奇大,贴着她的发顶过去,一声闷响,正落在身后十来米处。

手电照过去,那匣子黝黑、敦实、沉默着不声不响、没有挂锁,却迫的所有人透不过气来。

神棍无意间目光收回,惊叫:“这个这个……”

怎么形容呢,那个玻璃体,完全扭曲变异,中央有一道往外弹­射­的道线,恰是那匣子出来时的瞬间模样,拿手电去敲,铿铿然金石有声,重又冰凉坚硬如初。

七根鲁班造的木件,半露在玻璃体外,伸手去推,似乎还能推的动。

观四牌楼,完全没有锁的形态,却是这世上,最匪夷所思,且完全符合锁的原理的……保险箱。

篆体的“锁”字,左半部是“金”(釒),右半部是上下结构,上面是“水”(氺),下面是繁体的“贝”(貝),用金用水,去藏有价值的宝贝。

这观四牌楼,造在夜半断流,白日却河水潺潺的河底,这类玻璃体,凝时如金,启时如水,简直是个天然形成的,会意而又象形的“锁”。

小细绳,一头拴在地钉上,另一头系了曹解放的腿,让它在外头“有限的自由活动”。

帐篷里外间的拉隔放下,手电吊在中央和四壁,照的帐篷里亮如白昼,所有人围坐成一个大圈,门上的拉链一拉到底,除了透气网孔,里外几乎封闭,河流、雾气还有观四牌楼,瞬间隔绝。

围坐的中央处,是那个黝黑的匣子。

曹严华有点不自在,黑匣子,总让他想起飞机失事后救援人员第一时间寻找的那个东西——这个晚上,太多迹象会引起人关于死亡的不祥联想了。

神棍搓了搓手,伸手去开盖,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缩回来。

木代说:“我来。”

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木件钥匙是交给她的,秘密是师父梅花九娘告诉她的,而上一轮收伏凶简的领头者,又是她师门的祖师爷。

理应是她。

她把左右的衣袖都卷到肘弯,长吁一口气,伸出手去,手指在匣盖旁停了一会,慢慢揭开。

除了罗韧,每个人的身体都自觉不自觉的往后仰了些:谁知道里头会冒出来什么呢?毒雾?暴雨梨花针一样的暗器?或者轰一声就炸了?

其实帐篷窄小,真要中了上述的猜测,谁也跑不掉。

好在,风平浪静。

木代咦了一声:“这么浅?”

神棍之前拿皮尺量过,这木匣的高度在30cm左右,但是盖子一开,深度不过5cm。

下头百分百有夹层。

匣子里,有一块木版,上头密密麻麻,有字有画,而且版面分成了一小格一小格,每格一平方厘米左右,右下角留了个空,方便把字版一块块拆除。

有点像小朋友玩的九宫格拼图,只不过这个版格更多罢了。而木版取出之后,平滑的匣子底面上,出现了两个一平方厘米左右的凹下的方格,凹纹都是鸢图。

又是鲁班手笔?

神棍心中一动,从木版留空的位置,抠了一两块字版下来——并不费力,这每一格的字版都是活动的,背面全是鸢图,但仔细看,并不一样,有的鸢抬头,有的是低首,让人想到卢沟桥上的石狮子,看着雷同,实则无一相像。

神棍兴奋:“我知道了,这像一块活字的字版,每一块都能拆卸,底面有鸢图,要选出其中的两个,摁进凹下的方格里——摁进之后,夹层可能会出现。也就是说,这个匣子里,还是有机关的。”

一万三皱眉,觉得这个鲁班,未免有点太过显摆了:对,知道你聪明,你能不能适当低调点?银眼蝙蝠、观四牌楼搞那么玄乎也就算了,连个木匣子都要机关套机关,至于的嘛?

罗韧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活字的字版,有点像活字印刷术啊。但我记得,活字印刷术,好像是北宋的时候,毕昇发明的吧?这跟鲁班的年代,差了近千年。”

曹严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罗哥,鲁班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他吗?典型的关门吃独食啊。他造了个能飞天的木鸢,你见他把技术传给谁了?这活字木版是他先发明的也说不定啊,但他就是不吭气,以至于那么多年之后,毕昇才发明出来——他要是有点共享­精­神,中华民族的科技水平早突飞猛进了,第一个登月的,怎么也轮不到美国啊。”

真看不出来,曹严华的水晶玻璃心下头,还有颗滚烫的爱国心呢。

说的在理,罗韧苦笑,又提醒神棍:“看看木版上,都讲了些什么。”

神棍嗯了一声,挎着的布袋里翻出一个折叠放大镜来,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就着木版看了起来,看了一会,脸­色­越来越怪,说:“小萝卜,你找纸笔出来,咱们得画一画。”

大概是很难理解吧,出发的仓促,并没有备纸,罗韧从背包里翻出帐篷备用的垫布,招呼大家帮忙展开,又扔了两支荧光记号笔上去。

神棍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一直皱着眉头看木版,俄顷又仰头看帐篷顶,苦苦思索的模样。

一页木版不长,看的很快,看完了,传给炎红砂,她一见满屏不认识的古体字和蚂蚁爬一样的笔画就发怵,一瞥之下,只看到一个­阴­阳太极图,顺手就把木版传给边上的木代,向神棍说:“你给讲讲呗。”

字太小,木代看的也有些晕,曹严华凑过来一起看,在边上嘀嘀咕咕:“我去,这啥玩意儿,这老子说的什么,人咋长的跟饼似的……”

传到一万三手里时,他看都懒得看,直接递给罗韧,反正有人看了会共享的,这样节省时间,更效率。

罗韧拿在手上,并不递回给神棍:“讲一下吧,你讲的时候我看。”

神棍抓了根记号笔在手上,揭了盖,似乎斟酌着怎么样开启话题。

“这个木版上,有一个­阴­阳双鱼太极图,历史上传说,太极图是宋朝的陈抟老祖画的,但是,因为这个图很简单,我们不排除陈抟之前,就有人画出来过。”

他趴在篷布上,画了一个­阴­阳双鱼,手不稳,外圆抖抖索索,像个压扁了的­鸡­蛋。

“太极图有一种周而复始,首尾相衔的意味。整个图是反旋的,有人说,太极图是宇宙宏观的思维模式,反映天体运行和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涵盖了空间时间,包罗万象,总之,套用到什么上都行。”

炎红砂想笑,但神棍说的严肃,她又不敢:就那简笔画一样的图,还包罗万象了?

神棍盯着那个图看:“那个木版上的话,据说是老子写的。他讲的是人,他说,人就是太极。”

罗韧失笑,明白了,难怪曹严华刚刚说“人咋长的跟饼似的”,这饼,就是太极图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随手画了幅画,说,这就是人。”

说着,神棍拿笔的另一头,点了点篷布上的扁­鸡­蛋。

曹严华喃喃:“看不出来,老子还是个抽象艺术家——这人也长的太抽象了。”

罗韧看了那副图很久,点头说:“确实是人。”

神棍喜不自禁:“难得有个文化人,沟通这么顺畅,我就知道,跟没文化的人说话,太痛苦了。”

说的时候,以鄙夷的眼神,肆虐了一下除罗韧外的所有人。

罗韧解释:“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太极,指的是宇宙衍生阶段­阴­阳尚未分化的最初形式。”

“拿来用人做比,人没有出生的时候,被包裹在羊水之中,的确是类似于一团蒙昧的混沌状态。”

“太极图首尾相衔,负­阴­抱阳,又有夫妻相配,­阴­阳相交的含义,人都是这么出生的。”

神棍吁了一口气,罗韧的解释确实比较简明一点。

他接过话头,继续下去。

“老子接下来说,所有人,任何人,刚生出来的时候,都……都像是生产线上生产出来的,外观不同,但是不影响本质,本质是一模一样的。”

曹严华惊讶:“老子那时候,就知道生产线了?”

神棍冷不丁被打断,一肚子气:“这是比喻,我用的委婉的比喻,打个形象的比方!不懂别说话!”

曹严华悻悻的,木代双腿盘着,两手托着腮,眉头一直皱着:“可是我师父跟我说过,人的本质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善良,有的人邪恶,就譬如我和猎豹,难道我跟她的本质是一样的?”

神棍啪一下拍在大腿上:“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小口袋,虽然你也没什么文化,但经常能起到承上启下抛砖引玉的作用,简直是一块智慧之砖。”

木代翻白眼,好想一砖头拍他脑袋上。

神棍亮底牌:“老子在木版里说,人的本质就是人心。”

炎红砂第一个反对:“我倒是同意这说法,但是说本质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难道木代的心和猎豹的心是一样的?”

神棍点头:“一样,完全一样,一模一样。我指的是,心的底板,一模一样。”

他指那个画歪了的太极图:“老子认为,人心像个太极双鱼,心里潜藏着善念恶念,都像是与生俱来的基因,甚至数量对等,一半一半。但是,都属于蒙昧的,未打开状态。”

“换个通俗的说法,新生儿呱呱坠地,不存在什么­性­本善,根本就是无认知。但是慢慢的……”

说到这里,他特意看了一眼炎红砂:“慢慢的,会各自被激活。”

炎红砂脑子里火花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又抓之不住。

一万三冒出一句:“激活这两个字,还挺形象。”

神棍说下去:“激活的程度很难说,激活的哪一方多一点,依照各人的体质、家庭、耳濡目染、教育程度、道德水准、敬畏之心等等,各不相同——即便是最善良的人,心里也有恶念,最十恶不赦的人,也未必人­性­全盘泯灭。最终呈现的表象如何,就看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罗韧点头:“有人绑架,就有人救人,有人犯案,就有人抓捕,有人破坏,就有人建立,石油公司门口,常年有环境保护者示威,为了皮草疯狂的,有为牟利,有为穿戴,还有为保护动物。但是事情又不能一竿子打死,恶人也能立地成佛,好人也会一念之差。”

说到后来,他轻笑出声:“有时候想想,这个世界,也真是­精­彩到荒唐可笑。”

木代迟疑着说了句:“所以,凶简是……”

罗韧低头看手中的木版:“最后一句话说,这一层的机关是简言,简言是通往七星杀局的钥匙。”

炎红砂看着匣子底部那两个凹纹发呆:“简言……第六根没有简言,其它五根有……”

她掰着指头数:“刀、水、吊、口、土,五个呢。”

罗韧摇头:“不是,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前期的简言都只是表象,第六根凶简收伏之后,所有的简言都隐掉了——也许是在为最核心的简言让位。”

“那是什么?”

一万三拿过罗韧手中的木版,用手机拍了张版面清晰的图片,然后腾出身周的一块地方,一块块把活字的版块拆下,齐整的按原样排放,然后从中间拈起了两个。

人心。

纷纷扰扰,你死我活,刀兵水土,口诛绳伐,都是表象都是工具,潜藏于之后推波助澜的,永远都是人心二字。

☆、206|第①④章

字版嵌入,匣子内部发出嗡嗡的沉闷声响,像是有老旧的齿轮咬合转动,俄顷这一层底板从中间裂分开,自四面隐入匣壁,另一层底板上升,停住。

这匣子,设计的颇有电梯原理,一层抽离,一层补上,曹严华看了,少不得又要腹诽鲁班藏私。

这一层略深,目测深10cm左右,里头叠着一块锦帛,底版上依旧有两个一平方厘米左右见方、凹下的鸢纹方格。

罗韧先还觉得奇怪,这一层只有锦帛而没有字版,要怎么去揿动机关呢,转念一想:第一块字版并没有放回去,里面的各个字模,大概还要挑选使用。

神棍伸手去拿那块锦帛,曹严华紧张:“神先生,你小心啊,那是布呢。”

这么多年了,那块布是不是早就朽坏了?会不会像一些探险片里呈现的那样,手刚碰到,就化成灰了?

并没有,非但没有,神棍拭上去的时候,还有些惊讶:“摸上去还新,不像好几千年前的东西啊。”

果然,刚打开一叠,就看到一列墨字:帛书毁朽,依样誊写,留待后人观,赵字。

木代心里一动:这个“赵”,会是指梅花一赵吗?当年,他们打开匣子之后,看到原有的帛书因为年代久远朽的有些厉害了,就原样抄写了一份?

她催促神棍:“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锦帛缓缓打开,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中央部分留了正圆的空,里头画了图,题额写“七星杀局”。

天上北斗星,地下北斗图,地下的北斗七星,每一颗星都画的像原始壁画或者陶绘上的小人,比例细长失调,姿势怪异,双臂夸张地伸向天空,而每个小人旁侧,都围匝着两圈,内圈是人,确切地说,都是死人,七个,外圈是各种祭祀牲口样的东西,牛、猪、羊等等。

一万三脱口说了句:“腾马雕台!”

他马上解释:“我不是说这个杀局是腾马雕台,我是指,跟腾马雕台一样,都给人祭祀的感觉。古代祭祀,不都是杀猪杀牛吗?”

罗韧指了指内圈的死人:“也有人祭,七个。”

人祭吗?那该多残忍啊,炎红砂哆嗦了一下。

神棍却觉得稀疏平常:“其实在古代,不要说中国了,世界范围内也一样,现场宰杀活人祭祀是很常见的,有人统计过,殷商时期,因为占卜祭祀杀掉的人,至少在14000多名——小三三和小萝卜说的没错,内外圈,人祭加牲祭,手臂向天的小人,可能是主事祭司。”

木代问:“有没有可能是凶简呢?”

她盯着那小人看,跟她梦里见到的、窸窸窣窣推搡着低语“藏起来”、身材细长比例失调的黑影可真像啊。

罗韧点头:“也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星君’。而且,天上七星——七,地上位图——七,又有人祭——七,这也符合亚凤提过的七七之数。”

曹严华赶紧Сhā一句:“还有,猎豹的祖上犯齐了七宗罪案,看起来像是完成了这个什么七星杀局的七分之一,神先生,我们看看帛书上都写了什么吧。”

帛书上的记述稍显晦涩,通篇读完大概要很久,神棍这一次换了个方式,他一句句读出来,读一句,解一句,遇到不太明白的,几个人讨论着来,这样,一个人读完了,所有人也都明白了。

七星杀局,讲了一个纵横捭阖的,大的故事。

当年的人,碍于科技和认知的局限,只能代之以“玄奇”、“天命”、“方外之力”,但现代,人的目光借助各类仪器,可以投­射­在星空深处,或许借用现代的语言,会更好理解。

宇宙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射­线,含有大量高能带电粒子,用科学家的戏言是“像没完没了的阵雨,每天都向着地球倾注”,其中不乏伤害­性­­射­线。

最常见的一种就是紫外线,来自太阳,过多的紫外线进入体内可能会造成皮肤癌。

有研究表明,宇宙­射­线与人类突变细胞变化或存在奇特关联,宇航员进入太空,面临的一大死亡威胁就是宇宙­射­线——它可能破坏并重组dna,把生命体改造成前所未见的怪物,也可能导致匪夷所思的死亡。

但万幸的是,感谢地球磁场,改变了宇宙­射­线中带电粒子的运动方向,像一阵飓风吹散尘埃;感谢大气层,粒子剧烈的相互碰撞,吸收、消逝;同样感谢宇宙的浩淼,很多致命的­射­线,跋涉了亿万万年,到达地球时已是强弩之末,形同隔靴搔痒。

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大部分人而言,宇宙­射­线的可怕,强不过断网、扣工资、还有上班迟到。

七星北斗,如同巨大的勺柄,横亘在无数生灵的上空,亿万年,如同半天上睁开一线的眼睛,平静的目视这颗蔚蓝­色­的星球。

来自它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特殊­射­线,绝大多数在重重的地球阻隔中消逝了能量,直到某一天,它被合适的载体接收——那些初始的心有恶念的人、“恶”的基因被无限放大的人。

帛书里说:“七星之力,改换人心,噬善而扬恶,强肌体,使敏于行,竟至返生,先民惧服。”

原始的先民崇拜,往往基于未知、恐惧、生殖和避免死亡,这一切,足以让七星成为图腾——“竟至返生”,那简直是神灵才能做到的呢。

拜恶滥觞于此,从最初细渺的能量开始累积,聚合了念力和崇拜,终成七道无法解释的邪戾力量。

最早的文字记载下七宗罪案的龟甲兽骨作为这种力量的附着体被奉上台面,拜星君如同赭黄­色­大地上的星火,初见端倪。

开始有了小范围的献祭、追捧、跟随,或许有人亲见了被附身者的“神奇”,出于种种目的,如痴如醉,心向往之,继而大肆鼓吹。

但当时的生存环境恶劣,部落活动范围有限,这种“恶”与跟随,只被限制在某地、某个山谷、某个流域。而且最初的时候,人祭太过常见,死亡和流血都不奇怪——至多某些无辜的百姓会觉得可怕,觉得那些接触过龟甲兽骨的人,像是被戾气控制,­性­情大变。

久而久之,随着拜恶者活动地域的扩展和文明的开化,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不祥,觉得那些龟甲兽骨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再后来,他们祭祀百神时巫祝祷天,卜得后世会出大德之人,了结这段不祥的戾气。

老子的时代,是春秋晚期,当时的社会人口增加,文化交流频繁,有识之士层出不穷,甚至创立了不同的流派,拜凶简开始真正遭遇强有力的敌人,七根凶简也迎来了第一轮被封印。

“老子过函谷关”的那个传说,寥寥数句,只说“老子引七道不祥之气于七根凶简,用凤、凰、鸾三种青铜简扣扣封”。

当时,会不会是在老子的召集下,出现了第一批的五人队,出生入死,千里奔波,终于不负使命?

而老子又是用了什么力量去跟“北斗主死”的七星抗衡的呢?金木水火土,是中国古代世界观中五行造世的基本元素,还是临近地球的那五个太阳系星体呢?而凤凰鸾总让人想起太阳里的火鸟,会不会凤凰鸾扣的力量,实则源出于此呢?

所有这些细节,都淹没在不可考的过去之中了。

老子之后,墨子和鲁班成为第二批得窥机密者,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为黑匣子、观四牌楼、银眼蝙蝠等一系列的设计全部出自鲁班手笔,而墨子——曹家村那一次发现的地坑足以说明,有组织的拜凶简是被墨家一举击垮的,从此难成气候。

说不定他们都该感谢墨家:自小商河开始,历次涉险,对付的还都是被凶简附身的人,没有太多遭遇有组织的机谋和策划,如果起初,就有无数心怀叵测的眼睛,在暗处推波助澜呢?

简直不寒而栗。

那场清缴拜凶简的对阵,一定惨烈非常,不过未能斩草除根。

心脏是很奇怪的器官,过去人们说“心生一念”、“心想”,但后来发现,那是大脑的功能。

可值得玩味的是,又有说“黑心”、“心善”、“心肠歹毒”,似乎暗合了老子的说法:人的本质是心,心像一个­阴­阳太极,善恶之念,两两对等,所有人的底盘都相同,只不过激活的程度不同。

“七星之力,噬善而扬恶”,套用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善和恶都是人心自带的因子,那么七星之力就像是病毒或者辐­射­,可以大量吞噬善因,激活恶念,甚至可以实现善向恶的转化,使得人心的地盘顷刻失重,不再两两对等。

罗韧指向帛书里的那张图:“七星杀局,由三部分组成,天、地、人。天是指北斗七星,这亿万年一直都在。地是指北斗星图在陆地上的分布,而它的分布范围大小,决定了七星杀局的影响范围。”

“人,是指被凶简附身的人,不断的重现当年的凶案,犯齐七宗之后,这个人的人心可能会被改换——但是,像红砂所说的,只是半激活的状态,全激活要等到七星杀局的全部达成。”

木代若有所思:“目前为止,只有猎豹的祖上是被半激活过的?”

罗韧摇头:“不止,还有一个。”

“谁?”

他的目光落到了曹严华身上。

曹严华先还傻笑,慢慢的就慌了:“我……我吗?小罗哥,这玩笑不能乱开的。”

“不是你,是当初,秦末的时候,从地坑里逃出来的,又始建和繁衍了曹家村的人。”

“当初我们问亚凤,为什么要选中青山,记不记得她怎么回答的?”

曹严华皱眉。

想起来了,她回答说:因为他跟你们不一样,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罗韧说下去:“曹家村现在的人,不可能都是那个人的后代,但有一部分是,他们天生不一样,是因为他们有血脉承继。这一点,又跟猎豹的情况相同。”

猎豹的祖上,在石板镇连杀七人,完成了七星杀局的七分之一,自己也等于被“半激活”,猎豹承继了这种血脉,而且跟曹家村两千多年的代系跨度相比,她的代系更短——所以她更易和凶简相融,用她的血画就的祭拜画面,拿到凶简曾经的栖息地烧毁之后的气息,甚至可以被凶简感知。

七星杀局全部达成之后,会是个什么状况呢?

帛书里说:七星归,献祭毕,杀局成,鬼厉之气大兴,恐有覆族之丧。

这里的鬼厉之气,并不是怪力乱神——真要多亏了神棍确实看过不少书,他说,中国古代,有把瘟疫疾疫称作“鬼厉之气”的习惯。

罗韧猜测,七星杀局达成之后,被凶简附身的那个人被“激活”,等同有了感染和辐­射­的能力。

换句话说,这像一场瘟疫的爆发,前期的发酵和布局妥当之后,七个移动感染源生成——不再需要凶简的附身,身有凶简者可以轻而易举的感染接触到的下一个人,而下一个人,又可以感染再下一个人。

由点到线到大面积铺开。

炎红砂听的怔住:“这北斗七星,搞这些,图什么呢?它就是个宇宙­射­线……”

一万三纠正她:“所有这些,不是北斗星搞出来的。就像紫外线,呼啦一下照到人身上,它不是想害人,它就那照­射­的尿­性­,它哪知道人照多了会生癌呢?”

北斗的­射­线也是一样,也许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它只是恰好会吞噬人体内的某种因子,­操­纵其实现反转,同时也能强健肌体,让奄奄一息不可救的人重回生天。

想布成七星杀局的,不是北斗七星,而是人。

那一部分拜恶的人,希望世界按他们的逻辑运转,不希望处处掣肘,哪怕是感染,也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同类,直到全盘­操­纵。

难怪亚凤会说:“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亚凤赌他们不会成功,只要他们没有成功,古老的仪式和机关达成,这一场看不见的灾难就会悄悄蔓延。

贪婪、强取、豪夺、霸占、自私、排他,通通会因着凶简的力量抽根长芽,投­射­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医院不会紧张,社会媒体只会批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会有灾乱、无序、冲突、甚至毁灭。

老子或许就是预见到了这灾难­性­的结果,于出函谷关之际,始封凶简。

而墨子和鲁班也许看的更远,人心永无下限,那被激活过的,微渺的血脉气息,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会再次孳生,与凶简一拍即合。

所以两个人合作,一个命钜子领墨家力克凶简及其余孽,一个巧设机关,在最隐秘的情况下,把这个秘密收藏并延续。

他们作了安排,万一有一天凶简再次出世,会有一套系统和人可以运行,收伏凶简的行动可以马上启动。

帛书的最后一句话是:凶简初列星位,观星台七星长亮,事急矣,当遣死士,前仆后继,解此困厄。

不过这一次,出了小小的偏差,木代应该就是那个“当遣死士”的人吧,只是她看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搅进这趟浑水里很久很久了。

……

帐篷外忽然传来曹解放嘹亮的“呵……哆……啰”,炎红砂拉开门去看,惊讶的发现天居然快要亮了。

大雾弥漫在山谷,迎着着初升的晨光。

曹严华咳嗽了两声,说:“小罗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这个死士,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死士吧?”

他不安的笑:“我……我走上这条路,开始是为了帮我小师父,后来……后来帮三三兄,我可从来不想当死士,也从来不是奔着死去的啊。”

☆、207|第①⑤章

帛书的最后写:见此书者,当知事危矣。须急招死士,取忠勇节高舍生取义者,慷然赴此大业,虽肝脑涂地,亦万死不辞。士五名,聚之,共启底匣。

木代的目光落在匣底那两个鸢纹木格上。

这一层的机关密钥,应该是“死士”两个字吧。

师父让她做的事,原来是这件。

不不不,师父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梅花九娘这一生,也没能知晓这个秘密。

她忽然觉得好笑,事情滑稽而又巧合似的颠倒过来:原本的程序,应该是她开启了匣子、知晓了秘密,然后去召集死士,但是现在,她却是懵懵懂懂的,先蹚进这趟浑水,还带了这么多人,外加一只­鸡­。

时代早就变了,世界观也早就不同:死士,自己都觉得陌生,怎么急招?登广告么?

耳畔响起了曹严华磕磕绊绊的声音:“小……小罗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死士’,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讪笑,心跳的一下慌过一下。

眼前这些字眼,什么“忠勇节高”、“舍生取义”、“肝脑涂地”等等,在他的感觉里,是一辈子都不会用在他身上的词儿。

还有什么“慷然赴此大业”,这么热血的词儿,应该是那种执政者需要考虑的吧,他是谁?他原本是个贼呢,起初掺和进来,只是为了给小师父帮忙……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自己没那么伟大,绝对没有,真要奔着死去,他可就不­干­了。

见罗韧不回答,他求救似的看一万三,一万三­干­笑了两声,说:“我心里这感觉,也不太好。”

一边说,一边从字版里捡出了“死”、“士”两个字:“要么咱打开看看?”

炎红砂有点犹豫:“合适吗?”

开匣子的五名死士,要“慷然赴此大业者”,她们五个,好像都没这打算。

一万三说:“看小老板娘的意思呗,钥匙是送到她手上的,匣子也算是她的。”

木代说:“看呗。都收了六根了,罪没少受。看看还不行啊。”

罗韧差点笑出声来。

又是辄辄的沉闷声响,最后一层底匣上升,停住。

这一层的深度,大约也在10cm左右,中央是凸刻的凤、凰、鸾,三种神鸟首尾互衔接,围成了一个圆,圆周上有Сhā槽,Сhā立了五根字简,透明,材质跟观四牌楼的玻璃体几乎相同。

简额上分写金、木、水、火、土,底下朱丹­色­写着名字,木代注意到,其中一根,写着梅花一赵。

匣子里还有一块朱砂和另一块帛书。

神棍打开帛书看,原来这朱砂是用来在字简上写名字的,也就是说,新的死士,打开这一层之后,会擦除字简上的字,用朱砂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份帛书里写的内容,有很多都是他们熟悉的了。

开宗提到,凶简要附于有生命的形体之上,如果被附身的对象死亡,它们会很快离开——不错,从聘婷身上逼离凶简,他们就是用的这个法子。

又说,金、木、水、火、土,都可以暂克凶简,但以水最为适用,因为随处可见,方便取用——一万三想起自己在小商河时,还拿火烧过凶简,细细一琢磨,觉得大家都还挺厉害,草台班子乌合之众,居然也在斗争中积累了不少实用经验。

末了讲到凤凰鸾扣的力量。

这一节颇为新鲜,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凶简和凤凰鸾扣,所谓的扣封,实际上是两种力量的对抗。

封印百余年,即便凶简得脱,它的身上,还是带着凤凰鸾扣的力量的,这种力量不算强,但始终和凶简对立,虽然制止不了凶简作恶,但是亡羊补牢——就好像渔线人偶那一次,作恶的人死了,它还要行个可有可无的“刖足”,以彰显自己有所作为。

有点蠢的可爱。

而当真正和凶简作对的人出现后,凤凰鸾扣的力量会转移到具体的人身上。

曹严华恍然:“所以小商河那一次之后,我们都能看到凤凰鸾扣的提示了,后来五珠村那一次,红砂妹妹加入了,红砂妹妹也可以了?”

神棍懊恼:原来这凤凰鸾扣的力量,不是天赋异禀,早知道,小商河那一次,他就赶到现场了,真是功亏一篑,让炎红砂后来顶了最后一个缺。

一万三嗤了一声:“这凤凰鸾扣,还真没什么作用。也没见让我脱胎换骨,就是偶尔给个提示,现个水影。”

炎红砂嘀咕:“我觉得还蛮有用啊,我们收了六根凶简呢。”

一万三驳她:“你也说了是‘我们’,是‘我们’,不是凤凰鸾扣收的。”

炎红砂不服气:“那凤凰鸾扣的力量在我们身上啊,我们就是凤凰鸾扣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万三正想瞪眼,脑子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再一细想,后背都发寒了。

“慢着慢着,”他说,“会不会是,我们已经是凤凰鸾扣的一部分了?”

他结结巴巴:“凤凰鸾扣只是普通的青铜制品啊,它的力量是哪里来的?凤凰鸾扣,不会是我们的化身吧?”

从小到大,他真是看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了,什么炼剑怎么也炼不成,以身投入炼剑炉殉剑的,什么封印某个邪祟封印不了,毅然拔剑自刎以血封印的……

神棍清了清嗓子,又给他当头一­棒­。

“我觉得特别有可能,”他文绉绉的,“在古代的时候,不分正邪,人祭都是存在的,这里,帛书上一直强调要忠勇的死士,不怕肝脑涂地,还事先在字简上朱砂留名,有点像签生死状……”

曹严华听的一头冷汗:“往下看,看,后面怎么说的。”

他凑过来,紧张地挨着神棍一起看。

后面提到,拥有凤凰鸾扣力量的人,可以避免凶简的附体伤害,不受凶简的心念控制。

也警示说,凶简“非人”,但在对人的一次次附身和高度融合中,不排除它会渐渐学会思考,也不能排除它们互相之间的互通讯息。

封印之法,这里没有提,只是说,寻得凤凰鸾扣之后,自然知晓。

全部看完,没有得知秘密之后的那种如释重负,反而分外怅然。

神棍问:“你们要写名字吗?”

没人点头。

神棍掏出手机,仔仔细细拍下帛书,又拍凤凰鸾扣的圆雕,木代伸手想制止他:“哎。”

“我就研究一下,怪有意思的。我知道是大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就在这里研究,出了有雾镇就删。”

好吧,木代又把手缩回来。

她看到神棍把帛书叠回去放好,最后按照帛书里提及的方法同时摁下凤凰鸾的鸟首,匣子发出闷响,这一层缓缓降至最底。

第二层从四壁围出,“死”、“士”两个字模凸立其上,神棍把“七星杀局”的帛书叠好放入,字模取出之后,第一层出现,中央赫然立着“人”、“心”二字。

一万三把这两个字模也捡了,低着头把所有字模装回字版上,外头,曹解放不安地走来走去,仔细听,隐隐有水声响起。

木代说:“怕是天快亮了,河水要复流,师父说过,天亮前放回去,不要让水流把观四牌楼冲坏了。”

匣子重新盖上,木代抱着匣子出去,罗韧取了个手电,陪她一起去。

少了个手电,再加上一夜的消耗,帐篷里顿时就暗了不少,曹严华枕着脑袋躺下去,身下的地不平,即便隔了防潮垫,还是硌得他腰疼。

他踹了下一万三:“三三兄,你说,成了星君,有成千上万的人听自己使唤,是什么感觉呢?”

一万三回踹他:“怎么着,这才在哪呢,就心猿意马了?”

说着也慢慢躺下来:“感觉一定是不错的。”

耳边传来炎红砂没好气的声音:“什么素质!”

外头哗啦啦的水流声越来越大了,木代他们回来的时候,曹解放也一头钻进来:它在大雾里踱步了一夜,满身的雾气露水,真像个落汤­鸡­。

曹严华心疼:“哎呦解放,过来,睡这儿。”

曹解放不理他,蹬蹬蹬跑到角落处,蜷缩着窝下去。

罗韧看了看表:“先睡会吧,晚上要趁夜出去,别太累了。”

内外间的帐篷,地方够敞,神棍兴奋的很,表示自己不用睡,要“研究研究”,跟曹解放分占了两个角落,其它人合盖一条毯子,罗韧睡中间,右首边是曹严华和一万三,左首边是木代和炎红砂。

开始时,大概都睡不着,但讨论又无从谈起,鼻息声渐渐响起,罗韧听到曹严华嘀咕了句:“十九、十八,今晚出去,只剩下十七天了……”

罗韧笑了笑,垂下眼,看到木代在看他。

罗韧问:“你睡的舒服吗?”

他把胳膊伸过去,木代靠过来,很自然地把头枕在他肩上,那一头,半睡半醒的炎红砂嘟嚷了句什么,翻身朝外。

手电都关掉了,帐篷里昏暗着,匀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神棍倒是个很顾及他人的人,怕手机的光亮影响了别人,用篷布把自己包成了个麻袋,缩在里头看。

罗韧搂紧木代,够安静时,几乎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

他们才刚睡下,这片山谷就已经复苏了,能听到清晨特有的声音,鸣虫、啾啾的鸟,有叶片打着旋儿落在帐篷顶上,映下清晰的影子,连边缘的锯齿都看的真切。

木代在他怀里叹气。

罗韧知道她叹什么。

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像曹严华那样,一听说事大,马上撂下句“不­干­了,老子不玩了”,唯独她不能,她对着梅花九娘做过承诺,接过一份担当,认认真真说过:“师父,我不能把话说死,但我保证,一定拼死去做到答应你的事。”

梅花九娘确实没有挑错徒弟,木代是个重承诺的姑娘。

她跟他咬耳朵:“罗小刀,如果最后真的要死,我是不能让你们死的。”

罗韧失笑,垫在她脑后的胳膊环起,搂了搂她的肩,他一只手臂就能把她搂个满怀呢,青木总说“你的小绵羊风一吹就倒”,其实也没说错,她常年练武,为什么还这么纤细?是因为轻功,就要把自己练的很轻吗?

梅花九娘把事情交给了她,她就忽然开始­操­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成了她的责任,那么坚决的说“我是不能让你们死的”。

那她自己呢?

罗韧这么想,也这么问了:“那你呢?”

她有点茫然,顿了顿说:“我会想办法的。”

神棍说她是智慧之砖,她怕是真当夸她智慧呢。

罗韧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指腹忽然蹭到她发顶,心中一动,慢慢压下了一缕去看。

有苍­色­的一点点白,也许是染发剂褪一点了,也许是发根长出些了。

罗韧胸中忽然翻滚,说不出的情愫,胸口起伏的厉害,木代察觉到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贴住他胸口,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啊,会有办法的。”

她都不知道他难受的什么。

罗韧眼眶一热,侧过脸吻她嘴­唇­,另一只手扳住她腰,把她身体贴向自己。

其实动静不大,但木代吓的头皮都麻了,毕竟这帐篷里这么多人,还有一个是醒着的,罗韧这胆子也太大了。

她下意识想缩,但后腰被他的手抵着,初始的慌乱之后,忽然有一丝冒险似的窃喜。

因着遮掩和惊慌而刺激甜蜜。

她小心地回应他,不发出声音,尽量抑制住喘息,罗韧眼睛里掠过挑衅似的惊喜。

木代脑子里冒出两个词儿来。

一拍即合,一丘之貉。

罗韧的手滑进她衣下,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皮肤,内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他动作很轻,但就是这种若即若离式的爱抚让她特别受不了。

罗韧的吻滑到她脖颈,她拼命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身子紧绷,头微微扬起……

咦!

曹解放,它什么时候来的?

木代傻了。

但见曹解放,夹着翅膀立在两人头侧不远,小眼睛瞪的跟黄豆似的,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喜。

木代的脑袋嗡嗡的,几乎是用口型求它:别,别叫……

“呵……哆……啰……”

声音如此嘹亮,在狭小的帐篷里久久回响。

罗韧的动作奇快,瞬间把她往下一扯,伸手把她头摁进自己怀里,同时闭上眼睛,这样一来,只像是普通的相拥而眠。

所有人都见识了曹严华被吵醒之后的起床气。

什么宠物、爱­鸡­、一只好­鸡­,这一时刻,统统撇到脑后。

他大吼:“曹解放,一屋子的人睡觉,你要死么!”

他噌的一下从被窝里出来,一个虎扑抓住曹解放,越过一万三到帐篷边,像是铅球投掷,一把把曹解放扔了出去。

扑腾声由近而远,夹杂着悲愤的啼鸣。

炎红砂拽过毯子蒙住脸,哭一样抱怨:“曹解放怎么回事啊,我刚睡着……”

木代也揉着眼睛半欠了身,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它怎么乱叫啊……”

曹严华陪着小心点头哈腰:“红砂妹妹,小师父,你们睡,睡,我把它扔出去了……”

☆、208|第①⑥章

这一觉一直到下午。

木代醒来的时候,帐篷里被晒的像个小暖房,小的尘埃在高处缓慢的飘,像动作迟滞的小生灵。

有人已经起了,有人还在呼哈大睡,帐篷的门掀起了一角,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清晰,夹杂着曹严华断断续续的声音。

一会是“小罗哥小罗哥”,一会是“解放解放”。

木代笑起来,动作尽量轻的揭开毯子,一矮身就钻了出去,又小心地把门链拉好。

原来这里这么美。

日头已经西向,金­色­的阳光铺满山谷,高处的林子里,不知道是什么鸟儿,争鸣似的高一声低一声,那条复流的河哗哗不绝,河心有几块石头露出水面,踩上了就能过河——曹严华就在河对面,跟着曹解放跑的团团转。

罗韧在河边,生了堆篝火,捡了一堆相对平整的石头,正围着火一块块的垒,看到她时,笑着说了句:“起来啦。”

木代嗯了一声,去到河边,对着水一照,头发乱蓬蓬的,她拿手沾了水,对着水面一缕缕的理,曹严华看到了,呼啦啦跑过来:“小师父,你要用梳子吗?”

他得意洋洋,扬着手里一段枝杈,估计是在周边捡的——枝杈生的巧,好多密密的旁枝,乍一看,真像是天然长成的梳子。

木代好奇:“我看看。”

曹严华边递边说:“可好用啦,我刚用它给解放顺过毛。”

木代脸­色­一变:“去你的!”

身后,传来罗韧的笑声。

河水清冽,捧了把扑脸,整个人都­精­神了,她站在河边下腰,身体撑拉开的那一刹,舒服地想叹息。

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罗韧、还有篝火,在她的世界里,奇怪地倒了过来。

问:“神棍呢?”

“探路去了,说是不信只能靠银眼蝙蝠出去。至于曹胖胖,跟解放修复了半天双边关系了。”

说着指了指半山上的一个点:“看见那了没?”

木代眯着眼睛,别扭地拗着脖子去看,那里是郁郁葱葱的林子,没什么特别的。

“基本上,每隔20分钟,神棍就会在那出现一次,我估计他已经绕晕了。”

木代噗的笑出声来,这一笑,胳膊就没劲撑了,她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土,坐到罗韧身边。

这才注意到,那堆散放的石块旁边,有很多大片的树叶子、小的鸟蛋、还有一撮一撮的绿­色­植物、挖出来的跟上带着鲜泥的蘑菇,居然还有个树墩子。

“这什么啊?”

“调料,吃的,用的。”

他指给她看,一样样教她认,有小茴香、野姜、草果、还有些凑近了闻,有葱味,但长的像踩在脚底的草。

木代惊讶:“你要做饭吗?”

“晚上才能出去,难道­干­坐着饿吗?”

“这些都能吃吗?”

“不能吃,我辛苦找来逗你玩吗?”

木代眼睛越瞪越大:“那晚上吃什么?”

罗韧想了一下:“我们带了方便面、香肠,还有些压缩饼­干­。都能吃,另外的话,煎烤肠、菌菇炖蛋,再烧个汤吧。可惜了,这河里没鱼,不然的话,片个鱼也挺好的。”

木代喜的不行,过了会一把搂住他胳膊,说:“以后我跟你去哪都行,反正饿不死。”

罗韧慢吞吞地说:“你这个人,太现实了。”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观四牌楼之行,一度压抑,尾声居然轻快的像是出外郊游野炊。

木代把头发扎了个髻,袖子撸到臂弯,帮着罗韧打下手,曹严华在河对岸烧那个树桩,按照罗韧的吩咐,用匕首在树桩中心凿个碗口大的坑,然后设法点火烧,火自内往外,烧大了之后,有个锅的样子了,就扑灭掉。

神棍终于从山里晕头转向的绕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胳膊下头夹了块薄的石片——大概是罗韧吩咐了的,因为他接过来看了之后,说了句:“还行吧。”

石板洗净了,恰恰搁在垒起的石块上,火在下头烧着,像个铁板烧,削了好几双筷子,还自制了木头食镊——长木片削好,就着火烤慢慢拗弯,然后在河水里浸冷定型。

木代目不交睫地看,觉得罗韧做什么都新奇,蓦地又觉得其实什么东西都可以来的简单,好多人真是把生活过得太繁琐复杂了。

罗韧用方便面的酱包油包在石面上涂了一层,香肠被削成片片,平煎,很快受热微蜷微翘,泛着鲜红­色­泽,带微金­色­的油劲,香气扑鼻。

木代捧着洗净了的大叶子在边上等,看到香肠片煎的差不多了,就很快拿木镊拈起了放进叶子里,碧绿­色­的叶片,鲜红的肠片,分外好看,深吸一口气,美的不行不行的。

罗韧被她的样子逗的失笑,拈了片喂给她,手指从她­唇­上摩挲过去,缩回来,玩味似的舔了一下。

有一些心知肚明的小火花,噼里啪啦,带着看不见的电丝,就在空气里游走开了。

那个奇形怪状的锅也完成了,罗韧用叶子把内面贴好,里头装满了水,火堆里放进很多石子,烧的滚热之后,用筷子拈起了扔进锅里。

开始扔的时候,是嗤啦啦冒白烟,扔的多了,水就被热石子给鼓沸了。

曹严华兴奋的不行,大呼长见识,以后知道怎么造锅了。

剁碎的辛香料扔进去汤里,下泡面都不是难事了,鲜蘑菇的梗削掉,里头挖空,倒放,鸟蛋磕破了打进去,金黄­色­的蛋液在蘑菇杯里晃晃悠悠——放在石面上小火慢煎,蘑菇的原味被火渐渐烘出,方便面的调料包打开了放边上,偶尔拈一撮,细细碎碎的洒上去。

说不清的,无数食物的味道,成缕成丝,熨帖的,撩拨的人心痒痒的,喜的真想手舞足蹈。

木代跪下身子,去给火膛加火,曹严华目不转睛地盯着菌菇蛋杯去看,蛋液渐渐凝了,颤巍巍的金黄和凝脂样的­乳­白,他咽一下口水,又咽一下,什么凶简、观四牌楼、死士,这一时候,通通忘到脑后去了。

哧拉一声响,帐篷的拉链门一拉到底,伸出两个脑袋来。

一左一右,目光茫然,一万三和炎红砂。

两人还都没怎么睡清醒,炎红砂问:“烧什么这么香啊。”

罗韧哈哈大笑,说:“起来吃饭了。”

这一顿吃的尽兴无比,曹严华拿树叶子托着烫手的蘑菇蛋杯,拼命的吹凉,又忍不住去咬,鲜­嫩­的炖蛋混着蘑菇的原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他忙不迭地去擦,嘴里不忘含糊地大叫:“煎……煎香肠,给我留一片!”

又说:“太好吃啦,今年吃的最爽的一餐呢,比郑伯烤羊腿那次还好吃!”

炎红砂和一万三两个则围着那口锅,树叶卷成了尖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往里头撩面条,炎红砂还小心地拿叶片托舀了浅浅的汤,哧溜一声就喝了,然后咂咂嘴,说:“好喝。”

……

夕阳斜下,水流都不那么急了,河面上罩了一层粼粼的金。

神棍觉得石片烤香肠好玩,嚷嚷着也要试试,罗韧让位,木代在边上手忙脚乱的指导他:“翻!翻!不然会煎老的!”

罗韧微笑,走到边上坐下,俄顷双手枕在脑后,慢慢躺在河滩上。

这片河滩也被日光晒的温暖。

他慢慢闭上眼睛。

火膛里偶尔会发出­干­枝烧裂的噼啪声响,曹解放围在边上跑来跑去,有时候会听到­鸡­喙磕磕磕的,也不知道在啄什么。

要是能有杯啤酒就好了。

思绪忽然飞的很远,棉兰的海边,夜晚,大桶的德啤,弹尤克里里的青木,轻快的小调像长了脚,在海面上跳踩,刚刚学会游泳的尤瑞斯呼啦一下窜出水面,惊喜地举了条不断扭动着的鱼。

“罗,罗,鱼!”

尤瑞斯会直接抛扔过来,银­色­的鱼,裹着银­色­的月光,夜空里划过轻巧的弧线,到近前时,鱼尾巴一甩,扬了他一脸的海水。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会关掉所有的灯,静静睡在沙滩上等待。

夜够深的时候,海浪冲刷,沿边的沙滩上会出现或窄或宽的星空般的光迹,蓝­色­,明明灭灭,神秘而又浩瀚,当地人把它叫做“蓝­色­眼泪”。

那其实是一种依靠海水生存的微生物,离开了海水之后,生命的存活只能以秒计,有时候浪太大,蓝眼泪在空中飘起,溅落在他的身上,微弱的光芒像低声的恳求。

每次,罗韧都会起身,走到海边,把那抹莹亮又放回去。

这世上,再渺小的生命都值得尊重。

……

还以为,他们死了之后,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这样,真好。活着,真好。

每个人都要平安,不要死,不许死。

……

木代在身边躺下来了,他能够感觉得到。

抬起头看了看,不止木代,每个人都一样,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躺的无欲无求,身底下的土石都变得亲近而柔软。

曹解放慢吞吞踱到附近,曹严华说:“来,解放,舒服不过躺着,躺一个。”

他抓过曹解放,肚皮朝天,帮它在身侧躺下,曹解放不习惯,两只小­鸡­爪朝天蹬,一个翻身,又滴溜爬起来。

木代说:“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

她讲起那个在柜子里睡的晚上,弥漫了雾气的房间,七道细长的比例失调的影子,还有那窸窸窣窣的耳语声。

——藏起来,藏起来。

她阖上眼睛,说:“你们说,会不会那些黑影才是真正的星君呢?他们原本只是说不清的戾气和力量,但是慢慢的,长久地和人类厮混,他们也像人了,有了人的思维,会用隐秘的方式互相说话。”

罗韧笑起来,说:“青木讲过很多日本的神怪故事,日本人认为,家里的器物物件,经过一百年,就会有灵气,俗称‘成­精­’。他们把这种叫‘付丧神’。”

“所以在第九十九年的时候,日本人习惯把老物件丢到深山里去,或者作法以清净家宅——如果‘付丧神’的出现只需要一百年……”

剩下的话他没说,不过每个人都明白。

凶简在这世上,已经存活了几千年了,见过太多人,也经历过太多事,逐渐长的像人、有了人的思维、乃至像人一样窸窸窣窣地说话,一点都不奇怪。

猎豹的那本《子不语》上,有个手写的“hide”,木代的梦里,反复听到了那句“藏起来”,第七根凶简,也许稳妥地藏在了什么地方,藏在哪呢?

曹严华说:“肯定是我们最不容易想到的地方,我们身边的人、乃至­鸡­,都有怀疑。”

说到这,他用怀疑一切的目光盯了下曹解放——曹解放正围着那口锅,撅着ρi股去啄漏在地上的一截面条。

如果第七根真的在曹解放身上,那这位“星君”实在是够忍辱负重的。

木代也在脑子里,默默的,把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

红姨、张叔、郑伯、聘婷、大师兄、神棍,乃至什么马涂文、万烽火……

似乎都有可能,又都不像。

到底在哪呢?

静默中,一万三懒懒说了句:“等呗,凤凰鸾扣总会给提示的。”

罗韧说:“也不用太急,越是剩的时间短,我们越要压住­性­子,慢慢来,一步步走。”

“凤凰鸾扣没有给提示之前,我建议,还是要先从那个垄镇入手。”

没错,或迟或早,都必有一次垄镇之行的。

那里地处函谷关地界,是老子当年封印凶简的地方。

是最近一次,七根凶简被打开的地方。

是水影频繁提示的地方。

也是最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凤凰鸾扣的地方。

☆、209|第①⑦章

入夜,起雾。

木代她们在大雾中拆帐篷,收背包,把分解不了的垃圾装袋,手电的打光影影憧憧,曹严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和树墩子锅合影,跑过去蹲下,直着腰,咧嘴一笑,露标准八颗牙。

一万三拿手机帮他拍了一张,曹严华喜滋滋过来看效果——

问:“人呢?”

“雾里找呗。”

炎红砂说:“一万三拍照技术太差,不知道晚上得打光啊,我来。”

她一手手机,一手打手电,电光跟探照灯似的,直打曹严华的脸,曹严华迎着强光,勇敢地睁大眼睛……

拍完了过来看,黑魆魆的画面上,只有一张亮的发光的大脸,说像鬼估计鬼都不­干­。

曹严华无语,过了会说:“我真是不稀得说你们两个……”

炎红砂居然还给他支招:“你把两张ps在一起呗……”

木代忍俊不禁,过了会罗韧背了包过来,点了数,每个人按原位站好,缠好绳子。

手电全部关掉,银眼蝙蝠扑棱棱的木翅拍打声旋上半空。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走,就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偶尔还聊聊天,木代像个细心的小队长,一会踢开脚下踩到的石子,一会又叮嘱后头。

——这里滑,慢慢走。

——有个坑,都当心点啊。

炎红砂突发奇想:“木代,我们在这里造个房子吧。”

她兴致勃勃的:“这个路这么绕,神先生白天才走那么一小截就绕晕了,普通人肯定进不来。我们在这造个房子,就当度假呗。下次来,带齐吃的喝的、烧烤架子、太阳能发电机、还有音箱,可以唱歌!”

曹严华觉得这主意不错:“我们还可以带电脑来,投影放电影。就投在雾幕上,效果超赞的,巨幕影院呢。”

这些念头像开闸的水,收都收不住,比如还要再搞个菜园子,种葱种菜种辣椒,打七十二根梅花桩,随时随地拉出来练,听的神棍羡慕不已,问:“我也能来玩吗?”

“能能能。”曹严华大包大揽,说的跟这片山头都是他家的似的。

“也能带朋友来玩吗?”

“这个嘛……”曹严华思考了一下,“要经过人品考察的,一般的人我们不让进。”

走在最后的罗韧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这过家家似的美好畅想还是叫他心动了。

能能能,只要把这最后十七天给捱过去,跨过那最后一条鸿沟,­干­什么不能啊。

回到梅花九娘的大宅,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还剩十七天,卯起打仗的劲儿,过了就好。

木代点起灵堂的香烛,重新穿起孝服,带着曹严华,守此时到天明的灵。

神棍盘踞了郑明山的屋子,找了纸笔,对着手机一字一字誊写拍下来的照片资料——他答应过木代,离开有雾镇的时候,就会把有关资料全部销毁,这个秘密,也绝不跟任何人说。

人活着真是太艰难了,神棍觉得心里酸酸的,为什么要保守那么多秘密呢,上一次也是,居然闹出了“鬼上身”,当事人附在他好朋友的身上,跟他说:“我不同意你把它写出来,一个字都不能写。”

不禁让人生出瑜亮之叹:既然让我知道了,何不让我写啊……

罗韧推门进来,进山这一两天都稳妥,没什么活动强度,于他更像休养,伤势恢复的不错。

他来问神棍:“我们天亮出发,你这里……可以嘛?”

当然不可以,那么多信息要回忆整理,他还准备上网搜索一下相关资料呢。

罗韧也不强求:“反正垄镇暂时没有确切的消息,我带着人先往函谷关的方向去,你迟一两天,能跟我们汇合就行。”

时间倏忽而过,天刚有了点亮­色­,大家伙就整装待发了。

曹严华上了车,先把倒计时的日历翻到“17”,看着黑­色­的数字,手心隐隐发汗,有些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意味。

木代最后上车,大宅的钥匙交给神棍,好多话要交代。

“不是白住的,你研究累了的时候,至少出来打扫一下卫生。尤其是我师父的灵堂。”

“好的好的,劳逸结合我懂的。”

“还有啊……”木代压低声音,“有些忌讳呢,你还是要注意一下,我师父只过了头七,还没有出七,大师兄在挂历上标了日子,到了那个日子,你适当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神棍眉开眼笑,“我巴不得她回来呢,她要是回来,我还想给她做个采访,在我心里,你师父很是个人物呢……”

木代目瞪口呆,顿了顿毅然把钥匙塞给他:“拜拜。”

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退回来。

笑眯眯的,说:“那七根木件呢,我不会给你的。不过,如果你叫我一声好听的,又承诺好好保管的话,银眼蝙蝠,我倒是可以留给你解闷的……”

神棍的眼睛噌的瞪圆了,下一刹那,他以无上的热情,一把搂住了木代:“小口袋,你可爱的不行不行的啊……”

“不行不行的”,这口头禅,真是谁都学会了。

悍马车里,所有人的目光,嗖的都转向罗韧。

罗韧很淡定:“看我­干­什么,这种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难道我吃这种无聊的飞醋?”

曹严华夸他:“小罗哥洒脱!”

一万三:“有自信!”

炎红砂:“本来嘛,男女朋友间相互信任,就该这样。”

青木给他讲过日本的很多神怪故事,有一些故事,其实不乏可爱,说是无伤大雅的恶念,会变成小圆石头,骨碌碌往敌人的脚底下滚,然后那人脚下一滑,栽了个嘴啃泥,门牙掉出好远。

那些小圆石头,会赶紧伸手把门牙抓住,滴溜溜往回跑,欢欣鼓舞的大叫:“报仇啦报仇啦。”

神棍的门牙他就不要了,但是摔一跤,很有必要。

车出有雾,真是神奇的经历,一路走,雾一路转薄转散,炎红砂揿下车窗,一直注意看外头的雾,不断嘀咕着:“散了,咦,又散一点了,往后看还跟个雾包子一样呢,这里就没了……”

一万三拉拉她的衣袖,“嘘”了一声。

回头一看,木代靠在副驾驶上,已经睡着了,同样的还有曹严华,也歪在一万三肩膀上,一万三正嫌弃似的把他的脑袋推开——这两个昨夜回来了就在守灵的人,也是累的够呛了。

炎红砂赶紧把车窗关上,后续拆袋吃早餐的时候,都小口小口,动作轻轻。

炎红砂还跪在后座上看笼子里的曹解放,用口型跟它说:解放啊,别叫啊,大家睡觉呢……

曹解放斜了她一眼,那意思应该是在说:有好看的才叫好吗,谁还吃饱了撑的天天叫……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木代已经睡了长长的一觉,迷迷糊糊间睁眼,车子刚刚靠边停下。

是个热闹的小县城,街边,一万三开了车门,小跑着下去买水,揿下窗户,正午的阳光杂糅着当地的土语拥进车子里,木代听了会,说:“四川话呢。”

罗韧笑:“入川了,也开了快6个小时了。”

他接下电话。

万烽火打来的,声音没平时传递消息时那么笃定,头一句就是:“那个垄镇吧,准确的说,已经没了。”

没了?那么大块地方,不会凭空消失吧?猎豹的祖上回溯那么多年,还能打听得到呢。

万烽火­干­笑:“这位朋友,各地跟各地的情况是不一样的。猎豹的祖上,那是浙东小镇,家族聚居,有时候一住就是上千年不挪窝,但是你查的地方不一样……”

函谷关,位于灵宝市,翻开任何一本相关的地理书籍,描述一般都是“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

麻烦就麻烦在这个黄河上。

旧社会的时候,黄河多次改道、决口、泛滥,为清宫民国等影视剧提供了好多素材,一般大家都会看到飞马急报去往紫禁城,画外音是“皇上啊,不得了了,黄河又决口啦”。

万烽火说,1933年,黄河中下游就发生了这么一次大水灾,也被称为20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七省六十余县受灾,300多万人流离失所,灵宝市也在受灾之列。

换句话说,当初的那个垄镇,早就被冲的人事全非了,即便不是阖镇冲毁,里头的人出去逃荒逃难,早不知散在哪儿了,加上后期的各大作战,扫荡反扫荡,等同死去活来——跟浙东那种数百年如一日的小镇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末了说,大致能确认那个垄镇,现在在函谷关附近的通县范围内。

挂掉电话之后,给罗韧发了张照片。

是张县城街景,高楼不少,过往的电动车、自行车也多,还有块大的形象广告牌入镜:“全县人民齐努力,争创文明模范县……”

罗韧苦笑说:“这才叫大海捞针呢。”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都在赶路,罗韧和曹严华互换着开车,大家伙闲聊,并不回避凶简,脑洞大开。

——公元前1000多年前的那次天象异变,不应该只影响中国吧?其它国家呢?

没准儿呢,曹严华很激动:“其它国家,跟七有关的事物也不少啊,比如七宗罪,七大洲,七个小矮人什么的。”

又聊到具体的人,希特勒没准是有“凶简”的,战争狂人,极富煽动­性­,实行种族灭绝,这不正是“恶念”的无限扩大么。

——那盟军最后攻破柏林,西欧的“凤凰小分队”是盟军的人?

——不错,但是欧美不时兴凤凰,没准人家叫“安吉尔小分队”呢。

罗韧听的哭笑不得,说了句:“其实,只要把两个字换一下位置,凶简就是个好东西。”

曹严华奇怪:“哪两个字?怎么换位置?”

罗韧慢慢复述出一句话来。

“七星之力,附于身,改换人心,【噬恶】而【扬善】,强肌体,使敏于行,竟至返生。”

车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顿了很久,木代才轻声说:“还真的呢。”

……

这一晚没能出川,住在广元附近。第二天一早出发,倒计时日历翻到“16”,中午行停西安,吃了传说中的裤带面和­肉­夹馍,然而走渭南、华山一线,去往灵宝。

这一路线,山脉明显变多,曹严华网上搜了地形图来看,果然,有些山头近两千米,海拔应该平均在一千米往上。

下傍晚时,过崤山,这是秦岭东段的支脉,延伸在黄河洛河间,函谷关就在其间。

路过函谷景区时,罗韧特意把车子开到地势高的地方停住。

俯瞰之下,游人不少,一派繁华气象。

一万三伸着脖子,手在额前搭了凉棚,一直眯着眼睛远眺,木代见他看的费劲,把袖珍的单筒望远镜递给他。

他转着望远镜,喃喃自语:“是这,就是这。”

罗韧奇怪:“什么意思?”

“小商河那一次,第一幅水影是我画的。我记得特清楚,图上有远山的轮廓,还有条大河。那个山的轮廓线,跟崤山的山线类似,从西南低向东北,还有河,不是黄河就是洛水,这一带总没错的。”

在函谷关耽误了一些时间,进通县时,已经很晚了。

罗韧开着车,先在县城转了一圈,县城不算特别大,但看出来很新,没什么古迹,再一打听,这个通县,以前没有建制,是建国之后重新进行区域合成划分的。

也就是说,想查个县志,都只能从建国后开始。

真叫罗韧给料中了,即便把范围缩定了这一块,还是大海捞针。

当晚在通县住宿,这里物价不贵,最好的酒店也才三百多一晚,罗韧要了个高层所谓景观房的家庭套,内外间,双盥洗室,双大床,沙发拉出来都能躺两个人,五个人住,管够了,曹解放爱怎么飞怎么飞,只要不从窗户飞出去。

窗户推开,看所谓的“景观”,无非就是一小片县城的灯火,再远处,就是山了。

炎红砂呢喃了句:“这里的山可真多。”

木代也趴在窗沿去看:“古代的时候,没这么多人家,高处去看,就是山岭间点缀着几户灯火,想想还挺可怕的。”

各自洗漱,罗韧睡了厅里的沙发,躺下的时候,看到曹严华把倒计时的牌卡拿上来了,就立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看一眼时间,距离午夜还有几分钟,罗韧先不睡,一直盯着表上的秒针,像等待什么任务。

十二点,指针过格,他把牌卡又掀一张,才长吁一口气。

睡的不踏实,总像是听到绵绵的哀乐声,让人心里堵的难受。

早上起来,跟曹严华他们一说,才知道不止是他,大家都听到了。

炎红砂开窗去看,指着楼下大叫:“真的有啊,你们看,对面办丧事呢。”

昨晚入住的仓促,没有仔细看,果然,对面的居民小区门口,停了好几辆挽黑幔的车。

曹严华嘀咕说:“有点晦气呢。”

观四牌楼之后,他就下意识地反感一切跟死有关联的东西。

木代忍不住笑,招呼大家:“去楼下吃饭吧。”

酒店的餐厅在一楼,早晨是自助,用餐的人不多,罗韧取好餐回来的时候,已经坐下开吃的曹严华冲他挤眼睛,又指指后面那一桌的几个人,压低声音:“小罗哥,去世的是个老教师,这几个人都是在外地定居了,又回来参加丧礼的学生。”

难怪呢。

罗韧埋头用餐,过了会,对面来了几个人,像是家属,径直进了餐厅,那一桌的人赶紧起来,握手、问好、致唁,外加寒暄。

罗韧听到他们的对答。

——节哀节哀。

——什么时候送上山?

——也就这两天了。

——上山的时候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

——谢谢谢谢……

一行人,寒暄着往外走,很快就离开了。

罗韧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对面去看,木代觉得他不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罗小刀?”

罗韧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服务员过来收用完的餐盘,他忽然开口。

“小姐,我想问一下,什么叫上山。”

那服务员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说上山啊?这是我们这本地的说法,其实就是下葬,在墓园下葬。”

“那为什么叫上山呢?登仙的意思?”

服务员茫然,她还年轻的很,知道的也不多。

“要么,你们去对面问问?办丧事的人家,会请那种几代­操­持的老师傅过来,他们没准懂的。”

罗韧真去问了。

那是个老头,牙都掉的不剩几颗了,呵呵笑时,满嘴漏着风。

认真给罗韧解释:“不是的,跟登仙没关系。从前哪,我们这里,本地死了人,都习惯送上山去埋——一是因为附近山多,地方广;二是以前黄河不是老发水灾吗,埋的低了,怕坟被冲了,不吉利。所以都往山上埋。”

“现在呢,水利搞的好,不大有水淹这种事了,加上有政策规定,都火葬,专门有墓园墓地。但是说法上,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下葬的时候,还都习惯说‘什么时候上山哪’……”

☆、210|第①⑧章

一听说要进山,而且是去看坟地,曹严华的一张脸简直拧成了苦瓜——再拧的厉害些,怕是都要掉苦汁儿了。

罗韧的理由有三。

一是时间不多,只剩15天了。

二是万烽火那边进展不大,他们五个人不能坐着­干­等,总得做些什么。

三是综合这两天打听到的情况,那个“垄镇”可能真的是毁的不剩东西了,这种状况下,活人身上打听不到什么,只能靠死人开口。

毕竟,如果“上山”是本地世世代代的传统,那么,那些镇上的人,什么私塾的卫老夫子、卫姑娘,应该都在山上躺着,运气好点的话,看看墓志、碑记,也许能有点线索。

举手表决,全票通过,虽然曹严华那只手举得好不情愿。

预计短期内不会有进展,罗韧又去前台续了两天房,一万三等的时候,顺便抽了张通县的旅游介绍单页,看的津津有味。

这一带景点还挺多,毕竟年代久远,加上函谷关自古就被称为“第一雄关要塞”,辐­射­的周遭­鸡­犬升天,景点都被冠以“­精­华”、“必到”。

“哎哎,胖胖,进山要当心啊。”他对着单页念,“秦岭山系,野生动物丰富,还藏匿着野猪、黑熊……还有还有,世上最丰富的雉­鸡­类族群,哇……解放脱单有望啊。”

曹严华没好气,瞪脚边笼子里欢欣雀跃的曹解放:“你蹦跶个啥?这种山里的­鸡­没文化,不适合你。”

说着,又纳闷地瞅了瞅对面小区:“我小师父带红砂妹妹去­干­什么呢?”

上车的时候,这问题终于得到答案,木代拎了好几刀黄纸回来,还有香和纸宝。

一路嘱咐:“到了地方之后呢,我们先统一烧个香,拜一拜。要怀着一颗恭敬的心,不要大声喧哗,在里头走的时候呢,要随时注意说‘打扰了’……”

曹严华听的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小师父,你这太迷信了吧,越说我越怕……”

木代故意呲了牙笑,安全带解开,转了个身,跪在副驾驶坐上,胳膊撑着椅座,似笑非笑看曹严华。

曹严华一个劲儿往后缩:“小……小师父,你别,你这样我怕……”

木代温温柔柔:“曹胖胖,你想啊,人家都死了上百年了,安安稳稳在地下躺着,不知道有多清静,突然之间你就跑去了,带了一身人味儿不说,还在人家房顶周围跑来跑去……”

她居然管那个叫“房顶”,罗韧真是哭笑不得。

“我让你烧个纸怎么了,是礼貌。你去人家拜访,还要拎上门礼呢,装修吵到邻居,还要提前打招呼让包涵呢,怎么就成了迷信了呢?”

曹严华唯唯诺诺:“小师父说的极是。”

木代哼了一声,重新掉转身坐下来,一瞥眼,看到罗韧看她,于是神气活现回望回去:“怎么啦?”

罗韧说:“把安全带给我系上。”

到达城外的山口,车子不好再进,曹解放留在车里看车——它要是进山“呵哆罗”乱叫一通,太不庄重了。

几个人下车,各自背包,带­干­粮、水,徒步往里走。

这像是峡谷的步道,两侧山上,树高林密,遮天蔽日的,带森森的冷——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心理作用。

山头很多,一个连着一个,木代拿望远镜扫了一下,隐隐的,每处山上,都能偶尔发现一座两座隐在长草间的碑。

这“扫墓”的工作量不算小,而且木代事先打听过,山里并没有形成固定的墓葬群,也就是说,各自为葬,葬的高、低、近、深,全看户主的财力和当时风水先生的选址。

如果能分组作业的话,大概效率会高些,然而没等罗韧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曹严华已经哆嗦开了:“我觉着吧,大家一个挨一个的,别走散了,这样踏实点。”

于是依着木代说的,先烧了香,团团四拜,饶是如此,上第一个山头的时候,心还是砰砰乱跳,忍不住要屏住呼吸,总觉得自己是外人,进了另一个地界,哪里都要注意,哪里都要小心。

林子里有点暗,几个人没有商量,自然形成分工,木代会帮罗韧打手电,让他看清楚墓碑上的字,炎红砂拎着黄纸,每次抽了一两张,一万三就会帮她点火、搁下,至于曹严华,他的手几乎是一直合十在胸前的,随时随地,四面八方,一路都在“打扰了”、“别见怪”。

坟的分布,的确看不出什么逻辑,有的是孤坟,有的是同姓三五个聚在一起,有的砖砌石俢,有的就只是Сhā了个木桩,刻字权当墓碑,几百年风吹雨打下来,字早已看不清了,木头也朽烂,缝里甚至长出木耳来。

这座山头扫过,花了两个多小时,约莫二十来座,年代上,有民国的,也有晚清的。

休息的时候,站在高处看远的望不到边的憧憧山头,罗韧有些发愁:这才是他们到的第一个峡谷的第一个山头,这速度……实在堪忧啊。

的确如此,这一天下来,扫了四个山头,基本一无所获,还遇到一座明末的坟,大概是被盗了,棺盖斜开,看着怪凄凉的。

瘆归瘆,几个人一合计,还是给填土葬了,也算功德一件。

说来也怪,修了这座坟之后,曹严华心里倒不怕了,絮絮叨叨跟一万三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人要是真的死后有灵,也知道我们这些人不是坏人,会保佑咱们的。

出谷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回去的路上,曹严华抱了曹解放,手里掬一捧小米,看着它笃笃笃地吃,居然主动提议说,这样速度太慢了,要么明儿个分组吧。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分了两组,扫过的地方是多了,但结果还是同样,不是所有的坟都会有墓碑,而大多数墓碑只是“先考xxx”、“亡妻xx氏”,即便有字,也形成不了讯息。

罗韧几乎要怀疑,自己这方向究竟是否正确了。

期间跟万烽火通过电话,暂无进展,神棍也打过电话,他倒是万事不愁的,说:“那我就不急着过去了,再研究研究——这银眼蝙蝠,说什么都不飞呢。”

第三天,再次一无所获,倒计时的牌卡眼见翻到“13”,车里的士气低落到极点。

罗韧说:“回去找个馆子,大吃一顿吧。”

曹严华来了­精­神:“火锅吧!小罗哥,回去的那条路上,有个‘重庆老火锅’,我惦记好久啦。”

进店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只他们这一桌客人,正当中的桌子,大鸳鸯锅烧开,清汤滚着鲜,红油泛着香,什么牛羊­肉­片鲜藕土豆鲜虾豆皮摆满了两桌子,火锅的热气往上翻滚,好不热闹。

曹解放被拴在靠门的小桌角上,因为店主抱歉的要求了:“­鸡­就别乱走了吧,这火锅店,万一滑着烫着……”

这热闹竟与它无关,曹解放多少有点小忧伤。

吃到一半时,一万三筷子拈起一根豆皮,问曹严华:“曹解放吃豆皮吗?”

曹严华正忙着把羊­肉­片往辣油碟里滚:“豆类是吃的,豆皮就不懂了。”

“我去试试。”

他兴致勃勃挑了根豆皮过去,走到半路时,看到洗手间回来的红砂正在跟店老板说话。

“能给做碗面吗,想吃面条。”

“抱歉啊姑娘,我们这火锅店,没面条。本来有下在锅里涮的那种,也卖完了……”

……

回来的时候,桌上还是热闹,热气腾的人的脸都看不清了。

曹严华问他:“怎么样,解放吃豆皮吗?”

“貌似……兴趣不大。”

回到酒店已经很晚,各自洗漱,曹严华对着倒计时牌卡几乎垂泪:“再过一两个小时,就变‘12’了啊。”

一万三在洗手间刷牙,正咕噜噜涮水呢,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炎红砂开门出去的背影。

他赶紧一口吐了水,抹了嘴出来问木代:“红砂出去­干­嘛呢?”

“人家去买女孩儿用的东西,你怎么什么都问。”

是吗,一万三觉得奇怪,想了想,还是开门出去。

电梯停在底楼,看来红砂下去了,一万三犹豫了一会,也揿了下去。

出了电梯,大堂不见人,向前台打听,服务员给他指路:“喏,去后厨了。”

一万三小跑着过去,后厨的门开着,炎红砂在里头,正跟一个带厨师帽的厨师比划着说话。

别着身子在门口听。

“就下碗普通的面就行,清汤面,放点青菜,再帮我打个荷包蛋。”

“姑娘,这不是酒店服务,菜单上也没,得另付钱啊。”

“嗯哪。”

过了会,里头没动静了,一万三伸头去看,炉灶搁了一个砂锅,火舌舔着锅底,厨师正用兜网洗着小青菜,炎红砂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盖,一直盯着砂锅看。

一万三跑出来,忽然转身,跑回到大厅,揿了电梯上楼,出来之后,一路跑到房间门口,砰砰砰拍门。

曹严华开的很不耐烦,还埋怨他:“出来进去的,也不知道带卡。”

一万三一把推开他,几步冲到炎红砂行李面前,拉链拉开了翻着看,木代奇怪:“一万三你­干­什么?”

他不答,一样样的翻,捏到行李袋内层,硬硬的,好像是卡,赶紧拉开。

罗韧过来了,曹严华和木代也过来。

一万三看炎红砂的身份证,过了会闷闷地说:“咱们都傻子啊……今天红砂生日呢……”

炎红砂小口小口的吃,面条一根一根地拈咬,荷包蛋是糖心的,筷子捅破,金黄­色­的心流出来,晕在面汤里,这感觉简直称得上是幸福了。

她努力去拖时间,想让这一碗面的时间久些,拖的厨师都不耐烦了,拖到最后一口面汤都被她喝下。

她把空碗放进水池里,说:“不好意思,麻烦你洗碗了。”

然后才出来。

进了电梯,揿好楼层,安静地一路往上。

从前,每次生日都过的隆重,炎老头会专门在大饭店包个包房,上一大桌­精­心烹饪的菜,她尽可以浅尝辄止,也可以一筷子不动,但最后上的寿面要吃。

最简单的那种,银丝面,绿叶菜,打一个荷包蛋,炎老头说:“这是长寿面啊,长命百岁,一定要吃的。”

电梯内里像模糊的镜面,她站正,盯着自己的影像看,然后向它挥手,说:“生日快乐啊。”

出了电梯,走廊里静悄悄的,门卡开门,嘀的一声。

屋子里黑漆漆的,大家都睡了,真是的,也不等她。

炎红砂噘了噘嘴,摸着黑,脚步放轻往里走。

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哧拉一声火柴划着的声音,一小朵温暖的焰头亮在暗里,渐渐的晕开黑暗,她看到持着火柴梗的木代,小心地去点蛋糕上Сhā着的数字蜡烛。

23,那是自己的生日年纪呢。

蜡烛点起,那团光渐渐蕴开,炎红砂看到木代、罗韧还有一万三,堆放着的蛋糕盒、纸碟、塑料餐刀、生日礼花筒,有点像做梦,眼前渐渐模糊,炎红砂使劲闭了下眼,又吸吸鼻子。

看到木代笑着说:“红砂是个小可怜儿,过生日怎么不说呢。”

炎红砂­干­巴巴的回答:“因为你们都挺忙的……”

忽然说不下去了,就那么在原地蹲下来,抱着膝盖哭起来。

木代忽然也有点绷不住了,伏到罗韧怀里偷偷掉了两滴眼泪,一万三过去,想扶炎红砂起来,炎红砂抱住他胳膊,继续呜呜呜地哭。

一万三说:“二火啊,别太感动了……”

炎红砂还是哭,一万三有点无奈。

“这样二火,打个商量行吗?这准备的仓促,也没给你买礼物,你要这么喜欢这条胳膊,你拿去算了,没事还能挠挠痒什么的……”

炎红砂噗的笑出来,把他胳膊甩开,吸了吸鼻子,说:“去你的。”

于是擦­干­眼泪起来,被簇拥着到蛋糕边,左右看看,奇道:“曹胖胖呢?”

罗韧朝里屋努了努嘴:“来了。”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开了,那里的灯光大亮,曹严华一脸肃然,抱着一束花,满天星夹着百合、郁金香、鸢尾,脚边站着曹解放。

炎红砂看见曹解放就喷了,也不知道曹严华怎么想的,拿透明胶绑了朵万寿菊在曹解放脑袋上,曹解放翻着白眼,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曹严华抱着花,郑重地向炎红砂走来,大家让他领起献花的大任,他力图走出红毯一样的效果,然而显然事与愿违:开始只是炎红砂笑,后来一万三扶着桌子就蹲下去了,木代笑倒在罗韧怀里,至于罗韧,一直努力偏开了目光不看他。

好吧,曹严华讪讪。

只好说:“红砂妹妹,大晚上的,实在买不到什么礼物,店都关门了,我们都说好了,先欠着,一定补。”

炎红砂几乎笑出了眼泪,接过来,说:“好。”

然后许愿,烛火摇着曳着,她一直盯着看,说:“我希望,我们明天就能找到关于这个垄镇的线索。”

木代急的跺脚:“红砂你傻吗许这个,不行,重新来,许一个关于你自己的,美好幸福的。”

炎红砂不确定:“真要重新来吗?”

一万三说:“重新来吧。”

炎红砂想了想,又说:“我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算头发白了,还能一起过生日,一起出去玩儿。”

说完了,低下头,呼啦一下子,吹灭了面前的蜡烛。

远处传来夜半十二点的敲钟声,真好,分秒不差,拿捏的刚好,没耽误。

第二天,曹严华醒的最早,昨晚上的生日宴振奋了士气,周身鼓荡着马上投入工作的豪情——他刷的从床上跳下来,还把挤一张床的一万三的被子也掀了:“三三兄,快起来,扫墓去了!”

在一万三咆哮之前,他一溜烟窜到客厅,刷拉一声拉开了窗帘。

傻眼了,­阴­天。

身后沙发上,罗韧伸手遮住眼睛,打着呵欠坐起身,说:“今天天不大好,大概是要下雨。”

……

还真叫罗韧给说中了,天­色­一直不好,像老天挂了脸,他们自己也紧张,和时间赛跑,下意识的分的更开——虽然还在同一座山,但几乎是一个人排查一片区域,山里信号不好,对讲机就派上了用场,一人腰里别一个,倒是颇为拉风。

中午过后,墨云翻上山头,黑压压的,几乎压上林梢,虽说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是跟晚上差不多了,几个人刚翻完半面山,准备从另一面排查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半天上忽然划过豁亮的一道闪电。

罗韧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雨衣都穿上,下了这座山就回,这场雨不小。”

何消他说,岂止是不小,简直是顷刻间倒了下来,噼里啪啦,雨滴子小石块一样往人头上砸,对讲机里一片鬼哭狼嚎,曹严华抱着头就往山下跑,风大雨大,眼前的水糊成一片,听到罗韧在说:“往大的树下躲,这是急雨,下不长,别往下跑,会摔!”

曹严华心里一急,一个步子没收住,脚下一滑,整个人滚了下去,其它人的四部对讲机,几乎同时传来他骨碌碌滚的声音:“啊呀啊呀呀呀……”

木代和炎红砂大叫。

木代叫:“抱头,腿护胸……”

炎红砂叫:“抓住,抓住!有什么抓什么……”

一声闷响,好想是摔在哪了,但听声音,不很重。

随之而来的,是以秒计的静默,奇怪,他那里的雨声都似乎小了不少。

一万三试探­性­地叫:“胖胖?”

罗韧沉声:“可能是摔晕了,也可能没回神。曹严华,讲话!”

曹严华的尖叫声蓦地传来:“狗!狗啊!”

☆、211|第①⑨章

这属于山间常见的地形,算是山缝,口小肚子大,像个瓮,不深,只两米不到,手脚并用,就能爬上去。

缝口大概是地植苔藓长的太密了,基本已经遮住,徒步的话,危险级算“轻中”——你以为脚踏实地,结果脚下一空,就下去了。

不过倒是个避雨的好地方,因为下的大的急雨,短时间内难渗,缝口地植又密,雨流基本上算是在面上“滚过”的,罗韧招呼木代,雨衣拉开了拿树枝Сhā在缝口的泥土里,搭了个简陋的雨篷。

那一头,一万三奚落曹严华:“叫的那叫一个瘆人啊,多大点出息啊曹胖胖,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

炎红砂忍住笑,帮着曹严华拍打身上的湿泥。

曹严华翻白眼:“我那不是猝不及防吗,本来一路滚,摔下来就有点懵,一睁眼,狗脸就在我跟前,下头又黑,看不大清,眼瞅着就跟要扑过来似的,叫一下怎么了?”

罗韧打着手电,走向角落处,在一尊半露出地面的狗石雕面前蹲下来。

难怪曹严华会怕,这狗半斜着埋在角落的泥里,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或许是年代久了,狗头狗身上都顶着长的密密麻麻的苔藓地枝,乍一看,样子极其诡异,更别提苔藓间还总有虫子钻进钻出,冷不丁拱得狗身上某处一动,昏暗间,看起来真像是活的。

曹严华他们都围拢过来,几道手电光把那狗打的周身泛着惨白。

“小罗哥?”

罗韧说:“挖出来,这个石雕像有点文章。”

这里是墓葬的山,不可能凭空来个狗的雕像——要说是镇墓,丧葬文化里多的是神兽。

他忽然想到什么:“你们先挖,我上去看一下。”

他站起身,掀开雨篷一角,一个撑手踏步,敏捷而又迅速地跃上地面。

挖起来不难,因着上一次修坟的关系,后来进山时,背包里带了柄折叠的小军铲,曹严华刚挖了几铲子,石雕就松动了,原来雕像下头是连着底座的,他和一万三两个人合力,把石雕像挪了个地方。

刚搬定,罗韧就下来了,只这么会功夫,已经淋了个透,说:“有一个陶尚贤和陶卫氏的合葬墓,就在这不远,很可能那个‘陶卫氏’,就是水影里的卫姑娘。”

不过,也没太多信息,墓碑上凿了大致的下葬时间,有“清宣统七年”字样。

宣统七年,那是清朝末年,溥仪皇帝的年号,那时节,已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说话间,木代忽然咦了一声,蹲下去仔细看底座,又伸手使劲搓了搓:“这底座上有字!”

是有字,刻凿的小字,刻痕很浅,被土埋住,罗韧抬头看了看雨篷,招呼曹严华和一万三帮忙,把狗雕像抬到边缘处,然后把雨篷的一端拉低,积聚的雨水自来水流般哗哗而下,很快把底座冲了个­干­净。

然后把底座竖了个角度靠边立起,找了个地洞的合适位置Сhā上手电——这样,光斜照过来的时候有­阴­影,更加方便把字看清。

大家看的分明,当头两个字是“义犬”。

曹严华吃了一惊,话都说不利索:“就……就那狗,它还义犬?”

罗韧淡淡一笑:“看完了再说。”

这是个书生写的碑记,不长,用字很俭省。

文言夹白,翻译过来就是挚友陶尚贤和卫老夫子的女儿成了亲,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本待白头到老,谁知道飞来横祸,屋舍竟遭了大火,可怜夫妻二人都死于火场,更惨的是陶卫氏已有身孕,算是二尸三命。

然后话锋一转,说起这条狗来。

大书特书,赞不绝口,说是陶卫氏心善,婚前就收养了一条流落之狗,这狗颇通灵­性­,看家护主,忠心耿耿。

陶卫氏嫁于陶家之后,狗本来是留在卫老夫子的私塾的,但是它跟去了陶宅,苦苦守在门口巴望,于是陶尚贤就作主,把这狗留在陶宅了。

看到这,炎红砂愤愤:“这不引狼入室吗?”

接下来,就是那场灾厄,火势太大,“四邻竟不能救”,陶家仆从四散,只有那条狗,连日都在废墟上徘徊不去,从火场里扒拉出陶卫氏的镯子,哀哀对着垂泪。

一时间,整个镇子都被感动了,称赞说开天辟地以来,这样护主的狗都是少见的,于是这狗成了镇子上的“义犬”,有人专门给它修了狗舍,约束孩童不准打骂,每天都有不错的餐饭喂养,陶氏夫­妇­下葬的时候,镇上的人甚至集资,请石匠师父专门凿了石雕,摆放在墓边,取义犬守灵之义。

曹严华气的头顶都要冒烟了:“阖着它后半辈子还过上了好日子?是它放的火杀的人哪!”

一万三冷笑:“这不就跟第四根凶简一样吗?眼睛看到的,是会蒙蔽人的。整个镇子的人都被糊弄过去了,还糊弄了这么多年——姓陶的夫妻俩估计是死不瞑目。”

碑文的末了说,或许是义犬感动了上天,这狗的年寿远远长过了家狗,大家甚至商量着,等它死了之后,葬在陶氏夫­妇­的边上。

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那只狗忽然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后来有山里的猎户说,在山里,万寿石附近,曾经看见过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样一段离奇的故事,值得记述,所以后来,镇上的人还专门请了刻凿的师父,在石雕像的底座上补记了这段。

罗韧留心了一下补记的时间,是在1920年左右,陶氏夫­妇­死后十余年。

碑记读完,每个人都长吁一口气,不是如释重负,只觉得呼出了好多荒唐、可笑、匪夷所思,但又无可奈何。

“义犬”,真是侮辱了这个“义”字。

罗韧说:“陶家夫­妇­的坟在上头不远处,石雕像不比坟墓,本来就是浅置,底座不会很深,后来又有刻凿师父过来补工——估计几场大雨一下一冲,保不准来个雷劈,它自己翻下来,掉在这山缝里了。”

也是运气,亏得曹严华这一跌,否则山缝隐蔽,不容易被发现,就算找到了陶家夫妻的墓,也不一定能得到太多线索。

这个万寿石,一万三是有印象的。

“那天在前台,我拿过通县的旅游介绍单子,里头列了不少‘­精­华’景点,万寿石在崤山支脉里,另一个方向,离这有段路,一二十里吧,和什么黄河景点,是可以连成旅游线的。”

炎红砂想不通:“好好的在镇上有吃有喝还有人埋不好吗,怎么又离开了呢?”

木代说:“它心里有鬼啊。谁知道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它的身体表面上看是狗,但其实里头是人的形体吧?万一入殓的人察觉,再一推一导,所有蹊跷的事情就可以联系起来了,到时候别说葬了,剁了砍了都不解恨吧。”

一万三补充:“而且,狗活太久了也不好——名气越来越大,万一哪天引来什么研究的人,它的秘密也容易泄露。”

罗韧点了点头,手指半屈,叩了叩碑文上“万寿石”那几个字。

“这个地方应该去看看,认字犬离开垄镇,应该是自己为自己准备后事,它骨子里到底是人,死了也想有个稳妥的地方埋骨。”

总算是有了点突破了。

已经是傍晚,再去万寿石,一来一回加查探,估计够呛,所以先回通县。

回去的路上,简直是欢欣鼓舞,罗韧打趣说,亏了红砂生日的加持,也亏了曹胖胖这转折­性­的一跌。

回到酒店,天才刚刚擦黑,这算是几日来“歇工”较早的一天,罗韧问要不要一起吃饭,曹严华说:“自由活动呗,老凑一块,都看腻了。”

他跟一万三商量好,去瞅瞅有什么好买给炎红砂当生日礼物的。

这一来,炎红砂就很尴尬,剩下的只有木代和罗韧,她跟着像电灯泡,不跟着又孤零零一个人,怪没劲的。

罗韧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你可以跟木代去逛逛街,我这两天开车挺累的,要休息下,养养元气。”

炎红砂藏不住心里那点小九九,一下子就笑了。

于是呼啦一下,一屋子的人各走各的,木代和炎红砂挽了手,和普通的闺蜜一一无二致,说悄悄话,叽叽咕咕,咯咯笑着出电梯,到大厅时木代一摸兜才想起来,手机忘带了。

她让炎红砂等她,飞奔上去拿手机。

刷卡进房,拿手机,出去时,听到罗韧问:“谁回来了?”

木代说:“我啊,拿手机。”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传来哗哗水声,透过门缝,隐约看到他站在洗手台边,木代推门进去,说:“你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有点噎在喉里,罗韧站在洗手台边,大概因着在山里淋了雨,赤了上身,伏下了拿水激脸,有杂乱水珠,顺着古铜­色­后背流下。

他背上有几道新的刀伤,其它的还浅,最深的一道,从左肩斜下,豁了整个后背。

木代盯着看,鼻子忽然发酸。

罗韧直起身子,拿了毛巾擦脸,擦到一半时觉得不对劲,从镜子里看她的眼睛,失笑:“怎么,心疼了?”

木代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就点了下头。

罗韧放下毛巾,回头看了她一回,说:“来,过来。”

木代带上门过去,到罗韧身边,他看着她笑,伸手沿着她后背抚下,到臀下,单手胳膊一横,用力一托,就把她抱坐在洗手台上了。

然后向着她倾过来。

木代不自在地往后倚,身下是洗手台,冰凉,带溅的水,背后是镜子,如实映着这屋里的所有,她却看不见。

罗韧抓着她的手,摁到自己腹肌上,然后慢慢向上,停在左肩。

他肌­肉­结实,平时穿衣时看不大出来,摸上去就知道硬,和她的柔软截然不同。

罗韧说:“小丫头,我在你手上,吃过不少亏啊。”

他目光斜落在肩上:“这里,第一次见面,就狠狠撞了我一下。”

嗯,没错。

那时候,他装着是买水果,还朝摊主借纸笔写号码给她:“不过小姐,如果你想找机会认识我,我叫罗韧,你可以随时打我这个号码……”

木代笑出声来,低声承认:“其实我那时候撞的也挺疼的。”

罗韧低下头,细细咬了下她的嘴­唇­,微疼,像纤细的惩罚,然后握了她手,又一路斜下,到肋下。

“这里,小树林里打一仗,拿肘来撞我,就差没撞断了。”

木代忍不住笑:“你拿刀子搁在我脖子上。”

还拿手示意了一下,理直气壮。

罗韧朝她指的地方轻轻吹了口气,酥挠弄痒的。

“我没舍得划破你一丁点皮,你知道我这里淤青了多少天?晚上睡觉都不能压到,一压就疼,那几天晚上,想你想的很多,因为没注意翻个身,就痛的一个激灵醒了。”

木代不好意思。

用肘是梅花九娘教她的,说:“木代,你这拳头上的力道,也就是花拳米分拳了,打出去,人家像搔痒,你手上要破层皮,怪心疼的。”

教她用两个关节,肘弯、膝盖,用上了就是杀器,要叫对方断骨头。

她当时,是真想断他的骨头的。

吞吞吐吐:“早知道以后是……自己人,也不下这手啊,你都想我什么了?骂我么?”

罗韧凑近她­唇­边,离得极近,却并不碰到,说:“我当时想,小姑娘以后不要落到我手上,不然,这仇我得报一辈子。”

言若有憾:“谁知道,你就跟林子里受惊的小鹿似的,一头就扎进来了。”

说着,微微松了钳制,问:“走吗?要走还来得及。”

木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走。”

她手撑住台子,就想往下溜,哪知腰间一紧,罗韧又把她抱回来,说:“晚啦。”

他低下头,大力吻她,更像是咬,木代慌乱的很,手借不住力,撑到泛了泡沫的水,一直滑,有一次手差点滑进水台里,忙乱的去抓,却抓到水龙头,哗啦一下,水势就到了最大。

冰凉的水珠喷溅开来,落在一侧的脸上和脖颈里,明明水汽越来越大,空气却渐渐­干­燥……

炎红砂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罗韧,你在洗澡吗?木代有没有回来过?她说回来拿手机。”

这才叫猝不及防呢,木代吓的心跳都停了。

罗韧抬起头,冲她眨了一下眼,像是笑她紧张过度。

说:“她上来过,拿了手机就下去了,应该是找你去了。”

说话间,还把龙头关小了些。

炎红砂奇怪:“我没看见她啊,这个木代……我打她手机问问。”

手……手……手机?

木代的目光忽然落在身侧的手机上,一时间头皮发炸,抓起了手足无措,看见水台里有水,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往水台里扔。

罗韧截了过来,手机换到他掌心的刹那,木代看到,屏幕忽然一亮。

那是……电话进来,关机都来不及了吧。

完了……

太丢人了,木代懊恼地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手机铃声没有响起,反而听到轻的,什么东西落在水里。

下意识去看,手机还在罗韧手里,但手机垫板夹在他两只手指之间,再往下,手机底盖飘在水台槽的水面上,荡荡悠悠,像条泛水的舟。

门响,炎红砂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木代一口气松下来,软软瘫在洗手台上,罗韧把她抱下来,垫板摁回,顺手捞起手机盖,裤子一层擦了擦,装上。

递回给她,说:“把你还给红砂,不要怠慢了过气的小寿星。”

木代接过来,还有点没回神,拍着胸口就往门口走,罗韧提醒她:“不从猫眼里先看看?万一红砂就在门口呢?”

也是,木代觉得自己今天挺蠢的。

终于确认安全,打开门出去的时候,罗韧忽然又喊住她:“哎。”

木代回头。

“不客气,不用谢,我九秒拆过枪,单手。”

晚上归来,每个人都逛的热闹,木代和炎红砂基本是吃了一路,曹严华和一万三则是一无所获,还跟罗韧抱怨。

——小地方,真没什么好东西,买回来了,都埋汰我红砂妹妹呢……

于是洗漱,休息,明儿还有万寿石之行。

洗漱的时候,也是见鬼了,每次龙头开大,木代都有些面红心跳,上了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

这夜的末尾,做了个梦。

自己知道是做梦,因为梦的开头,跟那个晚上一模一样,宾馆的房间里起了雾,雾气里,七条细长的,诡异的影子,一迭声地窸窸窣窣交头接耳。

——藏起来藏起来。

——她想不到的。

为什么我就“想不到”,藏在哪呢,哪个人身上?是熟悉的人吗?

木代忽然恼怒,梦里,她咬了牙,一下子冲进那一团浓雾里去。

那些影子,四散着奔逃,像是惊惶于秘密的被撞破。

跌跌撞撞间,她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那轮廓,闭上眼睛,她都描摹得出来。

木代心头一紧,骤然止步。

她慢慢地往后退。

不要是你,不能是你。

☆、212|第②?章

第二天早起出发,木代­精­神不好,两个硕大黑眼圈,时不时的还掩嘴打呵欠。

罗韧奇怪地看她:“没睡好么?”

她闷闷:“嗯。”

回答的时候,又是放心,又是忧心。

放心的是,那个噩梦,直到终结,她也没能看到那个人的脸。

忧心的是,那个背影,实在是很像……

不是不是,她立刻否定自己,一定不是罗韧,帛书上说的清楚——“拥有凤凰鸾扣力量的人,可以避免凶简的附体伤害,不受凶简的心念控制”。

再说了,这世上,背影像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她使劲晃晃脑袋,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车里还有一个人,啊不,一只­鸡­,跟木代一样,­精­神萎靡。

曹解放。

这几天,它的日程基本都是“酒店——车——酒店”,几天下来,目光都呆滞了,曹严华觉得,曹解放啄米都自带慢动作影效。

“小罗哥,反正今天是去万寿石,不怕解放惊扰到‘先人’,放它出来溜达溜达呗。”

罗韧没意见,其它人也支持,一万三甚至摸出出发时在酒店取的通县旅游景点介绍折页。

“解放,我给你念念啊,今儿是专门带你来旅游呢,五陪一,对于一只­鸡­来说,这是多高的荣耀啊……”

“万寿石,高两米,宽一点五米,立于本县著名的凤子岭山道口,远看颇像一个寿字。关于万寿石,还有一段神奇的来历……”

接下来是一段小字,一万三眯着眼睛去看,下意识说了句:“擦,又是老子,函谷关这里,可真是吃老子的名气就吃饱了……”

罗韧笑,车子打了个弯,转向出城的路道。

问一万三:“念念看,老子又­干­嘛了?上次神棍说,到过一个‘老子行停处’,这万寿石,难不成是老子摆寿宴的地方?”

一万三摇头,单页又凑近了些:“传说中,老子喜爱收集天下奇石……”

真如金圣叹之评水浒,一万三念单页时,还自带批注的:“胡说八道,什么都往老子身上安。”

继续往下念:“一日,为择取奇石行经凤子岭,偶见此石,赞不绝口,说,真有与天地同寿之意。”

曹严华追问:“然后呢?”

“然后没了,夸完就走了。”

曹严华噗的笑出来:“这景点太坑了,阖着这什么万寿石,老子根本没看中啊。”

炎红砂也笑,只有木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奇怪起来,一把拿过一万三手中的单页,抿­唇­看那一段,看了又看。

笑声渐渐就止歇了,曹严华小心翼翼:“小师父,这有什么问题吗?”

木代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当初,老子不是觉得凤凰鸾扣不一定保险吗,所以才让人找来尹喜,说要做一个八卦观星台,你们还记得神棍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罗韧心里一动。

没错,这一段是尹二马讲给神棍听的,罗韧还记得那句,说是尹喜听了老子的吩咐之后,“进深山,采石无数”,最终得了建造八卦观星台的材料。

有这么一段打底在先,通县的旅游折页上出现什么“传说中,老子喜爱收集天下奇石”,似乎就不那么荒谬了,隐隐的,还有些难嗅难觉的玄妙。

也许这个凤子岭,老子真的来过。

车子停到距离凤子岭最近的小村口,村子不大,院子都低矮,远远的,可以看到几个村民在院子里忙活,有些院子里还拴着牛、骡子什么的。

奇怪,看到车子过来,那些忙活着的人掉头就往屋里跑。

什么意思?这鬼子进村一样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罗韧正纳闷着,那些人又都跑出来了,刹那间就围住车子,手里提篮的提篮,捧筐的捧筐。

——“灵宝大苹果,新红星,小国光,自家卖卖,便宜,十块钱一篮……”

——“本地的香菇,五块钱一袋……”

——“线椒,别处买不到,随便给钱……”

这架势,真让人额上生汗,罗韧他们扛住压力下了车,锁好门,很不好意思:“谢谢谢谢,真的不买。”

村民们倒不死缠烂打,只是一脸的失望:“真不买啊。”

一万三陪着笑:“那个……打听一下,万寿石售票点在哪啊?”

其中一个女人笑出来:“啥售票点啊,淡季游客来的少,根本设不起来。本地人都不来,也就是你们这种开车的外地人,一看就知道是来旅游的。”

说话间,指村后的一条小路:“那,一直往上走,不到两里地,就看到了,不就石头嘛,有啥好看的。”

说完了,各回各家,有人顺手拿出苹果,裤边上蹭了蹭,张嘴就是一大口,还指曹解放:“这­鸡­山里打的啊?”

曹严华很客气:“不不不,宠物,宠物。”

……

走远了,还听到那人在后头泛酸水:“城里人,哼,­鸡­都是宠物。”

天气不错,小道分外幽静,昨天的暴雨看来没怎么影响这里,地微湿,但不濡泥,曹解放很兴奋,围着几个人,一忽儿跑前,一忽儿跑后,别提多欢了。

身后,远远的,忽然传来喊声:“那个……前面的游客,等一下……”

追过来一个老头,五六十岁,尖嘴猴腮,一边跑路一边穿衣裳,慌慌张张,扣子都扣错位了。

近前停下,满脸带笑:“那个……我刚刚还在睡觉,老婆子说有游客来,几位要导游不要?”

导游?他还是导游?

罗韧皱起眉头看他,他大概也看出罗韧领头,一个劲推销自己:“我姓丁,叫我丁老九就行。老实说啊,这个景点,你要是不请导游,就是看了块石头,怪没劲的。有些东西,只有本地人知道,我给你们说道说道,讲解讲解,这一路,包你玩的舒心舒意的,二十块钱,怎么样?”

罗韧笑了笑,吩咐曹严华给钱。

丁老九没说错,内行才能看门道,既然来都来了,也不会吝啬这几十块钱,多听点总是好的。

收了钱,丁老九眉开眼笑,走在前头领路,话就没停过。

——“几位一看就是城里人,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这个景点太简单。评星嘛肯定评不上,但是在通县,还挺有名。外地人,但凡知道的,都要来看看。毕竟……老子嘛,太有名了。”

——“现在是淡季,旺季我们是收票的,两块钱一个人。那时候,我导游费就挣的多点,老实说,你们请我是请对了,我从小进山,对这一带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天,想进山的客人,基本都是我带。”

——“首先,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凤子岭名字的来历。凤子岭,其实很大很大,万寿石的位置,根本就没进岭。这个凤子岭呢,由三座山头组成……”

“第一座,叫凤回头,第二座,叫凤衔尾,第三座,叫凤飞天。据说啊,据说,如果在很高很高的天上往下看,这三座山头,就像三只凤凰,是首尾衔接在一起的……”

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心中一震,陡然止步。

丁老九奇怪:“咋了?”

罗韧笑了笑,脸­色­如常:“没什么,你继续说。”

他示意大家跟上,仔细听。

“最高的那个山头啊,得有两千米。这个点儿,夏秋之交,别的城市或许还挺热,这里的山头上,保不准就会飘雪啦。”

“还有一个说法,说是因为呢,凤子岭山里的雉­鸡­特别多,真的,从前确实特别多,早些年,我们带猎枪,进山守一夜,能打一百多只出来……”

“现在国家不让了,当然了,雉­鸡­也少了,而且,山里是有野兽的,什么黑熊啊,野猪啊,狼啊,不常见,几年难得见一趟,但是说不准,所以我们都再三提醒游客注意安全,不要往山里去……”

说话间,那个万寿石就到了。

敦敦实实一大块,恰在进山的隘口,老实说,真没看出来像“寿”字,罗韧并不关心这块石头,目光长久地投注在进山的那条路上。

碑文里说,有猎户在山里,万寿石附近,曾经看见过那条认字犬。

这万寿石还是太靠近村子了,以那只认字犬的秉­性­,应该会藏的更深些。

他招呼几个人继续。

但丁老头却不跟了,狡黠地打着哈哈:“几位,二十块钱就到这里,再往里头,要加钱了。”

罗韧不动声­色­:“里头还有什么可玩的吗?”

“那多了,”丁老头洋洋得意,“我说过,我打小进山的,带过不少客人……”

说到这,压低声音:“有时候,还打点野味什么的,帮客人开开山荤。”

罗韧想了想,又给了他五十:“一路走,一路讲,肚子里有什么货,都往外掏。”

丁老九喜不自禁:“好嘞。”

可再接下来讲的,就真的只是寻常了,哪块石头怪形怪状,看起来像男女亲热,哪棵树曾经被雷拦腰劈断,来年却在断口处冒了新芽,曾经哪个客人在哪块崖石山脱了个­精­光照相……

说着说着,忽然指着一棵树大叫:“这,这!”

“这个,叫侧柏,能活好久,长的真快,早些年的时候,我带客人来玩,他还在树上刻了字呢……”

丁老九仰头朝上看:“嗖嗖就长上去了啊,真高。”

是高,那树得有十来米。

听来听去,不是石头就是树,一万三有点不耐烦,问他:“丁大爷,这山里有狗吗?”

不知道为什么,木代总觉得,那个丁老九,好像瑟缩了一下。

但他很快满脸堆笑:“哪来的狗啊,狼倒是有。狗的话也是家狗,看家护院的,谁还准它往山里跑啊。”

再往前走了一小截,丁老九就不走了,加钱也不走了。

陪着笑,揉着膝盖,说:“越往里越难走了,我老汉不比你们年轻人,走多了累,吃不消,我这就回去了,回去了呵呵……”

炎红砂不高兴,看着丁老九的背影嘀咕说,这七十块钱赚的可真容易呢。

一时间,几个人没了计较。

这凤子岭太大了,又像前两天“扫墓”一样扫山吗?那得费多少时间啊,而且,找的是什么呢?认字犬吗?它早死了吧,这么多年,形消骨化,根本找不着吧。

一万三心里一动:“罗韧,你说……第七根凶简,会不会在那条认字犬身上?”

越想越觉得可能,看向山周围时,后背有点发凉,声音也随之压低:“我记得在四寨山里的时候,那个几乎死了的女人都能活过来……也许这第七根凶简会续命呢,那只狗,从晚清一直活到现在,就在这山里……”

风吹过,不远处那棵侧柏树上的叶子哗哗响,炎红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曹严华也下意识往几个人的圈子里挤了挤,声音有点打颤:“小……小罗哥,我……我看我们还是搞点装备再进来,这狗比老蚌凶啊,这都活了上百年了,万一被咬一口,够呛……”

罗韧眉头拧起。

一万三说的也不无道理,第七根的“藏”,用在这里似乎也合适——有什么能比“动物”藏在山林里更隐蔽呢?扫山显然不适合用在这里,一是地方更大,二是他们人力少,三是,如果一万三的猜测成立,对方是动的,那可比石碑坟堆什么的难找多了。

说不准这个时候,密植的林子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

是得有点趁手的装备才行,罗韧点头:“我们先出去,做点准备再进。”

几个人原路返回,才走了一小段,林子里远远传来雉­鸡­的啼叫声。

曹解放一下子来了­精­神,昂着脑袋,撂出一声响亮的“呵……哆……啰”。

隐隐的,长长短短,似乎有回应,曹解放更来劲了,扑着小翅膀,气鼓的足足,像是要跟人比谁叫的更好听。

几个人都觉好笑,站在原地看曹解放斗狠,木代无意间一抬头,看到那棵高大的侧柏。

真高,十多米,阳光从疏漏的大叶子间漏下来,照的她睁不开眼。

忽然起了玩闹之心,说:“我上去看看。”

她几步奔到树下,挽起袖子,靴底在地上踏了踏,然后猱身窜上。

炎红砂咯咯笑,说:“我也会。”

仰了头看木代,她速度可真快,树身的摩擦力大,方便借力,比墙可好爬多了,一万三仰头看了会,说:“我也会。”

曹严华不相信:“你会?”

一万三哼了一声:“这就像坑蒙拐骗一样,生存技能,我是会。”

阖着只有自己不会?太丢人了,连三三兄都会呢。

曹严华心里一阵嫉妒。

木代已经到顶了。

那么高,总觉得颤巍巍的,担心,罗韧忍不住叫她:“木代,下来,慢慢下,小心点。”

木代在上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像是成心气他,果真“慢慢下”,两腿和双臂一起夹住树身,一点一点往下挪,像个树袋熊。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走到树底下,双手做了个托举的姿势:“要不要跳下来?我接着你。”

木代哼了一声,说:“我男朋友让我慢慢下。”

罗韧苦笑,真是让她气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只好一直看着她,她继续往下,安稳的很,忽然间,似乎看到了什么,好一会儿都没动。

罗韧正觉得奇怪,她蓦然往下急撤,速度飞快,明知她不会摔到,落地时,罗韧还是赶紧托了她一把。

她脸­色­苍白,喘息的有些厉害,说:“那个……丁……丁老九……”

罗韧说:“不急,你慢慢说,顺气。”

他伸手轻轻抚她后背,不自觉抬头看向高处。

木代的声音镇定些了说:“丁老九说,带过一个客人,客人在树身上刻了字,树长的很快,长的太高,字就高上去了,我看到了……”

大家都围过来,炎红砂说:“木代,你­干­嘛慌慌的,写的什么?很恐怖吗?”

木代有些恍惚:“上头写,张光华到此一游。”

张光华,这个名字,罗韧实在太熟悉了。

木代的红姨,霍子红,原名李亚青,当年和已有妻室的张光华珠胎暗结,她的父亲李教授动用关系,对张光华单位的领导施压,单位一张批条下来,送了张光华去河南省、灵宝市,“交流学习”半年。

名为交流,实则“坐冷板凳”,兄弟单位压根没地方用得上他,他每天应个卯、报个到,剩下的时间,就在附近乱晃、逛逛景点,看看风土人情。

丁老九说,带过好多外地人进山,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他记得这棵张光华刻字的树,没准,也记得张光华。

罗韧长吁一口气。

“咱们得去找那个丁老九,聊一聊。”

正是晌午时分,餐饭上炕,油煎豆腐回锅­肉­,丁老九筷子刚举起来,呼啦啦进来一群人。

看着面熟,是那几个他刚做完生意的游客。

罗韧客气地塞了一百块给丁大妈:“不好意思,没地儿吃饭,大妈能不能帮忙张罗一下,这是菜钱,不够再补。”

又说:“慢慢准备,不着急,这里挺有意思,还想跟大爷聊聊。”

支走了丁大妈,罗韧不动声­色­在炕上坐下,低下头凑近餐碟闻了闻,夸了句:“大妈手艺不错。”

那一头,一万三关门、落闩,木代关窗、拉帘,做的都挺溜。

五双眼睛,只看他一个人,丁老九慌的哆嗦:“你……你们这是……”

“打听个人,张光华,记得吗?”

丁老九哆嗦了一下,说:“不认识。”

罗韧笑笑,不紧不慢拿起筷子,掉转了,用筷头夹了块豆腐,慢慢嚼了。

自家的小水磨豆腐,味道不错。

问:“那这山里,有过什么……不对劲的狗吗?”

“没……没见过……”

罗韧笑起来,筷子一撂,拔出匕首,啪一下扔在小炕桌上。

丁老九哆嗦的更厉害了,舌头一直打结:“我……我……”

他不经吓,罗韧这头还没怎么亮手段,他忽然就崩溃了。

带着哭音说:“真不是我,当年……当年我也不知道……”

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带着哭音,吓到语不成句。

说,那是好多年前,自己还不算老,带着个外地来的客人进山,那人说自己叫张光华,老家是落马湖,过来交流学习的。

起先,一切都正常,一路走,一路介绍,Сhā科打诨,有说有笑。

后来,坐下来休息,那地儿,离着那棵侧柏不远。

休息到一半,听到身后的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回头看,是个憧憧的影子,张光华吓了一跳,以为是狼,丁老九认了会,说没事,是狗。

现在想起来,那条狗很奇怪,动作很慢,皮毛有点泛白,像是很久没见过太阳,眼珠子盯着他们看,并不怕人。

张光华拿肘碰了碰丁老九,说,哎,听说……狗­肉­挺香的。

罗韧觉得心头一阵恶寒,问他:“你们把那狗……吃了?”

丁老九叫:“不是,不是。”

“我一直帮客人开野荤的,山里的东西,我觉得吃了没什么,加上贪便宜,觉得肯定是走丢的家狗,周围又没别人……”

于是,同张光华两个合力,一人执棍一人拿石头砸,把那个狗给砸死了。

但是,开膛的时候,两个人都吓傻了。

☆、213|第②①章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当时的情景,丁老九还是不寒而栗。

“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干­咽着唾沫,不安地看向拉紧的窗户,似乎担心有什么怪异的东西下一秒就会破窗而入,“不像狗,反而像……人,不不不,肯定不是人,是狗成了­精­……”

他压低声音,为自己辩解:“肯定是成了­精­,人家说,活了好几百年的畜生,骨头啊,内脏啊,都会慢慢朝人的样子变,等外形也像人了,那就是修成­精­了……”

越说越没边了,罗韧脸­色­一沉:“说重点,然后呢?”

丁老九陪着笑:“小……小哥,你想,我们当时吓也吓死了,哪还敢有什么其它念头啊,又怕被人撞见了撇不清楚,赶紧拾掇拾掇埋了,就……就埋在当初那个张同志刻字的树下头……”

那棵树下?

原来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距离那只认字犬的坟冢如此之近吗?

似乎是有点头绪了,但又好像更加理不出个所以然了。

丁老九自觉已经交代的清楚,待要长吁一口气,忽然发现罗韧的目光锥子样盯着他,登时又胆寒起来。

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那以后,虽说不至于每天夜不能寐,但是隔个一年半载的,总会禁不住想起来。

越想越怕,成了­精­他怕,是个人他更怕,又怕那怪异的玩意在深山里是不是有老巢,里头还有等着报仇的孝子贤孙——所以后来带人进山,哪怕游客再要求,他也不朝里走了,要么说山里有野兽,不安全,要么说自己腿脚不好,走不动。

万万没想到,都二十多年了,忽然有人提起这茬了,难道……

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荒唐念头,丁老九头皮发炸,尖叫一声往后就缩,说:“你们是不是……修成了人了……”

他浑身打颤,膝盖发软,自己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依稀记得有几句。

——冤有头债有主,要找找那个姓张的。

——我真什么都没­干­,吃狗­肉­也是他想吃,我才帮忙的……

罗韧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啼笑皆非,曹严华没好气:“大爷,没事多读点书,我们哪儿长的像成­精­的了?”

怎么,不是吗?

那就好那就好,丁老九不安的讪笑着,慢慢平复下来。

也不能怪他,他年纪大,大字不识几个,又长年守着深山,诡异的故事在他脑子里扎的根远比什么科学要深。

看来有些人是不经吓的,下的料一猛就容易傻——罗韧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温和的语气:“大爷,麻烦你想一想,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或者之前之后,有什么看着不对的地方吗?”

不对的地方?啥叫不对啊,丁老九眼神勾勾的,有点对眼。

罗韧耐着­性­子:“就是看着挺怪,又说不清原因。”

丁老九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着什么,就在罗韧他们等的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他忽然迟疑着说了句:“有一个……不知道是还是不是。”

“最后埋狗的时候,那狗的身上,一条条的,就像那种拿大胶带贴它身上,然后往外一撕,皮毛都没了的感觉。可是,我也不记得它是来的时候就这样,还是死了之后变那样的……”

罗韧心跳的厉害:“几道?那一条条的,有几道?”

“五六道……六七道吧?有些是交错在一起的,我就那么带眼一看,也没数明白。”

回到车上,一时间都没走的心思,兜售的村民们眼见有机会,又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曹严华身子探出车窗,跟其中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飞跑着回去,再来的时候,右手一兜洗­干­净的苹果,左手一兜灶膛里刚烧出来的玉米。

烧玉米是真香,虽然拿着烫手,木代嘘着气剥叶儿,一口咬下去,嘴­唇­、嘴角、两腮,乃至鼻尖都黑了。

不过,谁也不比她好多少。

边吃边聊,好像早就成了习惯,多么凶险的事,都能拿来下饭。

凤子岭,三重山头,首尾相衔,山头等高的情形不大可能,所以,整体的布局,应该像一个错开的、巨大的凤凰鸾扣。

这地势,是­精­心选就的。

认字犬离开垄镇之后,为了找一个隐蔽的归老之处,选择了凤子岭。

在这里,机缘巧合,打开了上一轮被封印的凶简。

根据丁老九最后的那条描述,认字犬身上出现的诡异的长条,罗韧觉得,七根凶简,曾经同时都在认字犬的身上。

曹严华瞠目结舌:“七根啊小罗哥,有一根上身都了不得,七根都来,它不得飞天啊。”

一万三想了想:“我的看法倒是和罗韧一致——你别忘了,最初凶简附到人身上时,那个过程是很慢的。”

倘若把凶简当成人来看,再大再凶悍的魔头,被镇了几百年、困了几百年、饿了几百年,甫一得脱,都不大可能会立刻翻江倒海的。

它们可能手脚僵硬,骤然间竟不习惯脱缚,饿的老眼昏花四肢乏力,颤巍巍迈不动步子,需要恢复,需要汲取养料。

认字犬是最好的补品,换句话说,任何能够打开凶简的人,都是命中注定的补品和因果。

不知道互相厮磨了几个寒暑,就在人迹罕至的凤子岭,不管是大雨滂沱的晨昏还是雪掩山头的昼夜,外面的世界那么闹腾,这里,看不见的凶简,如同吸血的水蛭,附着在那条认字犬的身上,由贫瘠到饱满,由僵硬迟滞到能灵活的舒展肢体。

然后,到了该出山的时候了。

为什么身负七根凶简的认字犬,反而让什么都不是的张光华和丁老九给打死了?

罗韧说:“不是他们‘能打死’,是凶简愿意促成这样的状况出现。”

出山,意味着新一轮的布局,从深山到人世,需要一个灵活的、不引人注目的载体。

卸磨杀驴,凶简要脱离、转移,搭一辆顺风车,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人间。

炎红砂蓦地想到什么:“那……它们都盯上了张光华,为什么反而放过了丁老九?”

罗韧已经吃完了,抽了张湿纸巾擦脸擦手,一张用完,准备再抽一张,木代突然把脸仰过来。

自然而然,下意识就帮她擦了,她皮肤真好,纸巾的水意在皮肤上暂留,泛着微光,莹润到吹弹可破。

另一边,曹严华给出自己的意见:“也许跟丁老九是凤子岭人有关?凶简应该极其憎恶这个地方吧。”

一万三觉得有理:“丁老九是常年不挪窝的,但张光华明显是外人,有张光华做第一站,接下来的分流就容易了。”

所以,­阴­差阳错,鬼使神差,这一轮的凶简,的的确确,始于张光华,不知道他在哪里懵然间“被卸货”的,也许是又一个人挤人的景点,也许是个热闹的集市,也许是不经意间的一次擦肩而过。

一根深附于他,另外六根悄然的,渐次离开,像是浓墨,在大湖里溶开。

每一根都跋涉长路,初始的附身“相融”也许并不顺利,彼此间的“联络”也并不及时,有反复、有偏差、有较早归位的,也有突发状况南辕北辙,但是没关系,这些属于可接受范围内的波动。

日复一日,点位渐成,与天上巨大的勺柄对应,忽然有一天,微弱的七星光芒闪耀在大陆的腹地之上。

也许,传说中青铜制的凤凰鸾扣和最初老子用以引渡七道戾气的木简,就散落在这凤子岭里。

可是,在这么大的三座山头,去找这些小的东西,比找一条活的狗还要困难吧?

回到酒店,瞪着那张还有几个小时就会翻到“10”的倒计时牌卡,曹严华急的跳脚,跟一万三讨论可行的方法:登广告招募更多的人来找行不行?悬赏行不行?

念头甚至打到炎红砂身上:“红砂妹妹,你爷爷不是会看‘宝气’吗?要么你也试试?青铜器也是宝啊,文物呢。”

炎红砂没吭声。

一万三心里一动:“二火,你不是真会看吧?”

炎红砂说:“我肯定是不会看的,我爷爷根本没训练过我,你也知道,我练的是下宝井。但是……”

但是,炎老头会,而且,这毕生的经验,世代相传的,也不可能不留下来。

炎红砂变卖昆明的大宅以抵债务那一次,清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以往,她是不在爷爷屋里停留的,总觉得死气沉沉,又有长年累月积下的中药味,但就是那次,一个犄角一个旮旯的整理了炎老头的屋子。

也得见了炎家传下来的,采宝手抄本。

不是留给她的,是给叔叔炎九霄的,扉页上甚至留了字,意思是炎家的子孙要谨守戒律,非亲传者不得翻看。

可是多么凄凉,爷爷死了,叔叔炎九霄也死了。

炎红砂叹了口气,真的没有翻看,这抄本,就此就留在身边了。

曹严华大喜:“哪呢?”

炎红砂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自己沙发边的行李包。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呢,一万三咽了口唾沫:“那个……你们家不是采珠子下井的吗?这种金银铜铁的也能看?”

“采宝手抄本上,什么宝贝都有。只是我爷爷特别擅长宝井这一系。”炎红砂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热衷,“再说了,凤凰鸾扣,也就是三块青铜吧,那么丁点,哪能有什么宝气啊。”

曹严华和一万三答的出奇一致。

“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有不比没有强啊。”

两人一起盯着炎红砂,专等她示下。

炎红砂咬了咬嘴­唇­,忽然双手捂住眼睛,大叫:“不关我的事,我是炎家的子孙,不能看。”

曹严华和一万三嗷的一声,直扑行李包:反正他们不是呗。

罗韧苦笑,他对这个不抱什么希望,起身说:“我去打个电话。”

他进了套房的里间,门微微虚掩,外头一万三和曹严华叽里呱啦吵的厉害,炎红砂可爱的很,一直死死捂着眼睛——其实一万三他们离她好远,她也真是避嫌避的厉害。

木代怕吵声太大,过去帮罗韧关门,透过门开的间隔,看到里屋的窗半开,罗韧倚在窗边,一直等电话接通,看到她时,招手让她进去。

木代还以为是找自己有事,带上门过去,到近前时,罗韧微微一笑,伸手搂她入怀,低头吻了吻她额头,说了句日语。

日语是对着手机说的,原来在跟对方讲话。

那让她进来­干­嘛,打电话的时候亲昵一下,两不耽误?

木代没好气,拧了身子想走,罗韧胳膊一紧,把她抱回来,很是挑衅地瞪了她一眼,很快又微笑,说:“青木。”

跟青木打电话吗?木代好奇想听,又不甘心乖乖听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回搂住罗韧,踮起脚尖,去吻他嘴­唇­。

罗韧没办法,有时躲她,气的狠时,在她腰上狠狠一捏。

不过,通话倒是一直顺利。

听到他说:“青木,当初那个法国人阿诺改良过的美版赏金猎人,我知道国内有货。帮我很快问一圈,北方这里,河南、山西、陕西这一块,只要有的,我需要,急用。”

又说:“日本姑娘真是好说话,由纪子就这样让你过关了。”

也不知青木说了什么,罗韧回:“下辈子吧,早些时候不给我介绍,现在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木代生起气来,会打人的。”

听筒里,木代甚至能听到青木哈哈大笑。

真是气的牙痒痒,电话挂了之后,她跟罗韧发狠:“青木要给你介绍温柔漂亮的日本女朋友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这辈子呗。”

高层的风真大,漏进窗子,呼啦一下子,头发飞起来,遮住了眼睛。

她伸手去理,罗韧说:“别动。”

他挑着木代的头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木代,你头发飞起来的时候,中间有星星呢,漂亮极了。”

是吗?

木代回头去看,果然,夜深了,地面的灯火熄了好多,天上的星星就显得亮了,眨巴眨巴的。

她的心气一下子平了。

回头看罗韧,跟他确认:“日本姑娘头发里没有星星?”

罗韧说:“绝对没有。”

外屋。

一万三和曹严华头挤着头,争相去翻看手抄本。

“看这里,说下宝井的人身上经常出现莫名的咬啮伤口,‘宝气如蛇’,是被宝咬的啊。”

“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韭,下有金。韭菜?饺子里那个韭菜吗?”

炎红砂捂着耳朵,几乎要钻在沙发垫子下头:“不听不听不听!”

但一万三的声音还是顽强地钻入耳朵:“我去!真有青铜啊,我还以为不值钱呢。”

曹严华鄙夷的:“你没看到这句写吗,‘秦之后者不足论’,人家找的都是秦朝以前的青铜,那叫文物。这里还写了,又称‘吉金’。咦,这里还写了批注呢……”

炎红砂竖起耳朵听,没声音了。

她心痒痒的,忍不住从沙发上爬起来:“写了什么啊?”

……

写的是,青铜和天生地养的宝物不同,它的价值多因年代久远,所以,即便一双经过严苛训练的“宝眼”也未必能看到,而且,青铜多是大件,很难搬运,对采宝人来说,形同­鸡­肋,并不推崇。

下头寥寥几行字,列了个“秘法”,又说此法乖僻,对人的伤害挺大,得不偿失,不推荐尝试,而且只是道听途说,至于灵不灵,绝不保证。

这写了跟没写一样。

而所谓的秘法,更是让人悚然­色­变。

生吞蚯蚓、蚂蚁、蝎子、蜈蚣、带壳的稻米,烧朱砂画的黄纸成灰,佐以烈酒,一饮而尽。

手抄本上,还有符的样式——真不愧是用来找青铜的,那符都长的像青铜器国宝四羊方尊。

据说,尝试此法的人会疯疯癫癫,似乎具有了这些可以生活在地下的物种的秉­性­,会拼命的用手去刨——刨的地方,很可能就会有好几千年历史的青铜器。

曹严华打了个寒战:“那叫疯疯癫癫吗,那是中毒加发酒疯吧。”

难怪说对人的伤害挺大的,非但“伤害”,还“手刨”,怪不体面的。

说话间,罗韧和木代从屋里出来了。

罗韧说:“我联系了青木,请他最迟在明天,给我送两个改装过的赏金猎人,也就是地下金属探测器,之前在菲律宾有个法国人阿诺,他经手过的赏金猎人,定位和探测都更灵敏,深度可以到地下10米以上。咱们辛苦一点,哪怕全员驻扎在凤子岭,只要东西在,三天之内,我想会是有结果的。”

赏金猎人?高科技吗?还是法国人改装过的?曹严华一阵兴奋。

一万三却不,他像是没怎么在意罗韧的话,坐在沙发上,直勾勾看正前方。

那里,曹解放一如既往,迈着优雅的步子在屋子里散步,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

一万三忽然用肘捣了捣曹严华,小声问他:“哎,胖胖,­鸡­吃蜈蚣吗?”

“吃吧,不是说‘铁­鸡­斗蜈蚣’吗?”

“吃蚂蚁吗?”

“肯定吃啊,它天天在地上啄啄啄的……”

答到一半,曹严华忽然心里一跳。

他明白一万三的意思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的,心有灵犀的,恍然大悟的,一拍即合的,对视了一眼。

☆、214|第②②章

青木那边传来消息,赏金猎人是联系到了,但调用没那么快,最早也要第二天下午到。

也好,正合一万三的心意,毕竟那些奇奇怪怪的蝎子蜈蚣,他也需要时间准备。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曹严华兴致勃勃的出发,留炎红砂在酒店随时沟通消息,炎红砂老大不乐意。

“­干­嘛不能告诉罗韧和木代呢?”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别透露风声,我们要给小罗哥和小师父一个大大的惊喜!”

用他的话说,小罗哥未免太“崇洋媚外”啦,赏金猎人,美国的货,法国人改良,但他们这里是土生土长老祖宗留下来的法子,是民族遗产和进口产品的巅峰对决。

“红砂妹妹,有点民族立场没有?想不想看我小罗哥吃瘪?要不要弘扬我民族自豪感?”

还“民族自豪感”,炎红砂真心没好气。

然而,看人吃瘪、落井下石,都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事儿,炎红砂也不能免俗。

下午的时候,她给一万三那边发消息,说是罗韧说了,三点钟出发,又说赏金猎人已经送到了。

改良过的版本真的不一样,比网上搜到的要炫酷,方便携带,液晶屏据说能显示地下物品的大致轮廓,堪比透视眼,而且不便宜,本身产品的价格就在五位数,改良版估计还要翻个翻。

出于民族自豪感,她很是­操­心的问一万三:“你们那呢?东西都逮全了吗?”

彼时,一万三正在和逃课的小学生们做最后的交易。

——“五块钱,蜈蚣最多五块,半死的不要。”

——“蝎子十块,小朋友,这个价钱可以啦,够你吃个冰淇淋了。”

——“蚯蚓一块,就一块……”

之前,他跟曹严华分析了,做什么事情都是人多力量大,要发动“群众”的力量,还要找准细分市场——小学生比较缺钱,又爱鼓捣这玩意儿,加上比较单纯,最方便做生意。

但是眼看着祖国的花朵乐颠颠的逃课,曹严华多少有点罪孽感,给钱的时候,难免多唠叨两句,比如小朋友要好好学习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云云。

结果很少人领情,有个小男生走的时候,还嘟嚷了句:“胖子就是烦人。”

特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曹严华鼻子都快气歪了。

好在一切顺利,紧赶慢赶的,赶上了下午3点在酒店门口上车。

罗韧挺奇怪的,车子发动的时候,问两人:“一上午­干­什么去了?”

曹严华笑的灿烂,内心里涌动的都是巅峰对决的豪情,说:“一点私事。”

木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曹严华生怕被她看出什么,赶紧移开了目光。

后车厢里,曹解放百无聊赖地趴着,大概它也觉得奇怪,后座那三个人,隔一会就看它一次,是想怎样?看它好看?

它不耐烦地转了个身,­鸡­ρi股向着他们。

这次是轻车熟路,约莫五点钟到的凤子岭,几个人都背了包,从村子里过的时候,好多村民好奇的观望,丁老九也出来了,忧心忡忡的,小跑着撵上罗韧,说:“我看得出来,你们背这些,是要进山住吧?里头真不好住,保不住有野兽,不是唬人的。”

罗韧笑了笑,反而递了两张钱给他:“大爷,麻烦看好我的车。”

面额不小,丁老九心头一喜,拿手去搓真假,也忘了再去念叨,再抬头时,一行人,加一只­鸡­,已经去的远了。

进了隘口,罗韧先原地整装,重的物资都打在男人的包里,红砂和木代的包相对轻些,计划先从第一座山头搜起,这一晚搜索预计4个小时,每个人都带头灯,两杆赏金猎人同时作业,高处站人,带红外夜视仪和手枪,这是放哨岗,防备可能出现的野兽。

第一轮岗哨是木代,罗韧组装武器,给她讲怎么用:“这种是发­射­带电倒钩,有导线,­射­程大概7米左右,人或者动物中枪之后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只是以防万一,这里还不是深山,我估计有野兽的可能­性­不大。”

木代没见过手枪,只觉得新奇:“哪买的,多少钱啊?”

罗韧看她:“这在国内违禁。”

木代哦了一声,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声音压的低低:“你放心,我不会去举报你的。”

罗韧声音也随之压低,相当领情:“你真是好样的……”

话还没完,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问:“烧什么呢,怎么有酒味?”

不远处,一万三正摁着曹解放的脑袋吃东西,做的鬼鬼祟祟心急如焚连哄带骗:“解放,好吃的,平时吃不到,快,抓紧……”

曹严华借着炎红砂的掩护,抖抖索索烧完纸,撮弄了纸灰打开酒瓶子就想往里倒,冷不防被罗韧这么一问,酒差点洒了。

也是人有急智,脱口说了句:“带酒了小罗哥,晚上山里会冷,喝点烧酒暖身子,你……要来点吗?”

好在罗韧对烟酒这类麻痹神经和即时反应能力的消耗品都没太大兴趣,他要是真想喝,曹严华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毕竟那是掺了符纸灰的酒啊。

蚂蚁、蚯蚓、蜈蚣乃至蝎子和带壳稻米,曹解放都高高兴兴的吃了,但是酒它不喝。

又不是傻子,闻着就知道不是水。

罗韧收拾好,引着木代往里走了,催他们跟上,一万三嘴上答应着,让炎红砂先跟着去。

曹严华急的要命:“它不喝啊。”

一万三也急,心一横:“捏着它嘴,脖子抬起来,灌!”

啥?

一万三摇着瓶身,试图把酒给晃匀了,见曹严华不动,没好气地催他:“你看过­鸡­喝水没有,喝了水,头都要朝天仰,为什么?”

曹严华还真没观察过这个:“为什么?”

“­鸡­脖子跟人脖子不一样,没法吞咽,所以要仰脖子,水自然流进去。为什么偷­鸡­都用醉米?方便,不用灌酒。”

三三兄说的这么熟练,想来当初四处流落的时候,没少祸害过­鸡­。

曹严华心说:都到这一步了,功亏一篑可不成,豁出去了!

他一手抓住曹解放两只翅膀,另一手捏着­鸡­喙把它的脖子给仰起来,曹解放先还莫名其妙地配合着,酒一入喉就知道不对劲了,身子扭着挣扎,小­鸡­爪在地上刨啊刨的。

曹严华语无伦次:“解放,山里冷,喝点酒,御寒……”

眼睁睁的,看着曹解放的肚皮渐鼓,止不住有点胆战心惊:“行了三三兄,别把解放撑死了。”

很快完事,一万三手抖,一瓶酒,灌进去五分之一不到,剩下的都洒了。

曹严华大气也不敢喘,慢慢松开手。

曹解放没什么反应。

曹严华心里七上八下的,跟一万三站到了一起,到了这个时候,后怕才一阵一阵的波涛汹涌。

问一万三:“解放会醉死吗?我听说饮酒过量会死人的啊。”

一万三心里也没底:“解放是……野生­鸡­,抵抗力会强一点吧。”

“它怎么不动呢,醉了?这么快就醉了?”

“保不准是符起作用了呢。”

是吗?曹严华有点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点摸了一下曹解放的脑袋。

曹解放噌的一下就抬起了脑袋,曹严华猝不及防连退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远处传来木代的声音:“你们两个,还不走,原地盖房子吗?”

也是奇了,话音刚落,曹解放转了个身,拍拍翅膀,蹭蹭蹭就跟上去了。

咦……

没事人一样,竟如此淡定?

一万三心说:我们解放真是海量。

两个人,心怀鬼胎,又揣着希望,对决的心思还没死,你看我,我又看看你,忐忑地跟上去。

太阳已经沉在山头后面了,最后一点光行将弥散在暮­色­里,曹解放在前头走,尾巴上的毛一耸一耸的。

曹严华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它看。

——“三三兄,我怎么觉得解放不走直线了呢?”

——“三三兄,解放走路开始发飘了你发现没有?”

——“三三兄……”

第三次念叨的“三三兄”还没完,走在前头的曹解放忽然脑袋一歪,啪嗒一声栽倒在地。

曹严华脑子里轰的一声,心说:完了,解放死了。

方位选定,木代已经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放哨了,红外的夜视仪戴上,看到远远近近,细细小小的各类生命体征。

真是寂寞的地方,只他们几个人最为庞大、显眼,有磅礴的生命力。

转了个向,看到迎面走过来的这两人,咦,一万三­干­嘛老抱着曹解放呢?

木代摘下夜视仪,大声喊话:“曹解放怎么啦?”

一万三垂头丧气,答:“喝多了。”

☆、215|第②③章

倘若条件允许,炎红砂大概要笑到满地打滚,那点落井下石和看热闹的心思,全都转移到了一万三和曹严华身上。

“不是说要巅峰对决吗?不是说要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吗?”

一万三斜了她一眼,手上忙着移动探盘,跟家用吸尘器除尘似的。

“怪我咯?这不是你们炎家的法子吗?写的不清不楚的,现在没成功,难不成你还觉得骄傲?”

曹严华蔫蔫的,抱着曹解放跟在后面:“拉倒吧,别窝里斗了,赶紧­干­活儿吧。”

他忧心忡忡:曹解放也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万一有什么事,还得去看……兽医呢。

赏金猎人­操­作不算简单,而且长时间作业胳膊很是吃力,所以基本上是罗韧持一柄,一万三、曹严华和炎红砂三个人轮换着持一柄,扫雷一样,持续往山里递进。

木代在高处,四面警戒,看到下头的人去的远了,就很快下来,再换一棵合适的树,她的位置高,风推着树冠,就在身侧,站不多久,就觉得凉飕飕的。

这凤子岭太大了,一眼扫过去,黑魆魆地望不到头,再往底下看,四个人,之于这山岭,小到不值一提。

这样“扫查”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啊。

罗韧也是一样的眉头紧锁。

起初,总是容易设想的太过乐观,抓紧、赶工、牺牲睡眠——一一都被现实打败,赏金猎人的探盘实在有限,想要一寸寸碾压过这山头,谈何容易,剩下的9天全搭上去,也未必能有结果。

现在想想,竟觉得之前的六根收的分外容易了——最后的一步,坎坷到让人心浮气躁。

10点刚过,他就示意收工扎营。

语气不大对,一万三他们都有察觉,面面相觑间人人噤声,很自觉地理帐篷、压地布、打地钉。

罗韧坐在远些的地方,赏金猎人搁在脚边,胳膊架在屈起的膝盖上,头垂下去,疲惫地抵住交叠的手背。

木代走过去,坐在他边上,也不吭声,看到他衣领上有沾到的草叶,轻轻拈了扔掉。

罗韧低声说了句:“这办法行不大通。”

木代说:“行不通就行不通呗。”

语气轻松的很,罗韧有点意外:“不着急吗?”

她答:“最差不过是找不到误了时间,误就误呗。”

罗韧提醒她:“一旦误了时间,其它六根也就封不住了,到时候,所有的凶简都是瞄着我们的。”

“那就来呗,谁怕谁啊。”

罗韧盯着她看:“什么时候看这么开了?”

木代顺手在脚边拔了根草叶子,拈在手里弯弯折折了好大一会,才说:“我不想看你发愁。”

罗韧失笑:“发愁倒未必。”

顿了顿,轻声说:“只是,大家都听我的,我出的主意,让人白忙活一场,又耽误时间,难免觉得抱歉。”

这是真心话,他当领头羊太久了,不管是在菲律宾,还是这趟回来,发号施令并不风光,很多决定做的妥不妥当,大的决定­性­命,小的影响心气。

其实很累,做对了别人觉得理所当然,做错了自己都很难放过自己,还要克制着,不去表现。

木代扔了草叶子,过去抱住他腿,下巴搁在他膝盖上,说:“罗小刀,看我看我。”

罗韧说:“怎么,你很好看吗?”

其实心里承认,真的好看,好看还在其次,小脸仰着,长发披着,眼睛黑亮黑亮的,实在可爱。

他一直喜欢叫她“小丫头”、“小姑娘”,倒不是真的觉得她年纪小,而是这么难得,她经历了那么多事,身上始终没有失却娇憨可爱的劲儿。

木代说的很认真。

“罗小刀,我自己脑子笨,非到­性­命攸关,也不愿动脑筋。遇到事情想不出好的办法,也不会全盘安排,我早就认命了,我就不是当领导的材料,只能跟着人家,指哪打哪。”

罗韧笑出声来,伸出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所以我心里清楚的很,你出力受累,去做担责任的事,做好了固然好,做不好也是正常,毕竟事情那么棘手,谁也不能保证一下子就找着方向。”

“­干­嘛觉得抱歉啊,谁都不会抱怨你,也没资格去抱怨——人不能当了甩手大爷,只出嘴来挑刺,哪有这么轻省的事,多做多错不做不错,那以后就没做事的人啦。”

罗韧看了她好久,才说:“木代像个贴心的小棉袄一样。”

“怎么男人也喜欢小棉袄吗?”

“谁的心不捂都会凉的。”

木代笑,过了会低声说:“罗小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你说。”

“我以前,特别想当女侠,很酷,很威风的那种,尤其是雯雯死了之后。”

说到雯雯的时候,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水亮。

罗韧手掌覆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细软,却又根根熨帖着他的掌心,生暖。

“我跟师父这么说,跟大师兄也这么说,后来遇到你,觉得你很厉害,又想能跟你比肩,不想做小姑娘,师父也跟我说,一定要自己立起来。”

“可是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发现……”

她眉头皱起来,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说:“我发现……我其实特别喜欢你照顾我,你帮我把事情做在前头了,不管是做饭、搭帐篷、披件衣服,还是嘱咐我用电击枪的时候注意这个那个,我都要暗搓搓的欢喜半天。”

她叹气:“罗小刀,其实我这样不好吧,是不是太不求上进了?是不是太依赖别人了?唉,我会改的。可是没办法,心里还是喜欢。”

她那么认真,自说自话,怕人反感,又自我分析,信誓旦旦要改,一本正经。

罗韧一直看着她微笑,眼眶却有点发热。

他想,其实原因在于,木代一直不缺人照顾她,保她衣食无忧,但她从来都缺爱。

项思兰并不爱她,霍子红对她很好,但她始终知道自己是被收养,小心翼翼,小小年纪就藏很多心思,偶尔会对梅花九娘撒娇,但师父脸­色­一变,她就知道要长跪,要恪守弟子礼。

所以,一丁点的爱,她都欢欢喜喜,歪了脑袋去听去看,有人教女孩子要端着掖着,情场之如战场,要欲擒故纵,要诱敌深入,她反而全没有这心思,她是那种会低着头、搓着手、红着脸儿、蹭着脚尖,磕磕绊绊的说“哎呀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的姑娘。

——罗小刀,我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只要有情,所有怪癖都是蜜糖。

罗韧压低声音:“也是巧了,我特别喜欢照顾我女朋友。要么……咱俩交往一下?”

木代想了想说:“我看行。”

两人互相对着看,神秘兮兮,笑意都绷在嘴角。

就在这个时候,嘹亮的啼叫声忽然响起。

那是熟悉的……

“呵……哆……啰……”

时间稍稍回拉那么一点。

曹严华他们在理帐篷,由于达成一致不窝里斗,现在矛头一致对外:小学生交的货质量太次,曹解放太不争气,那酒没准是造假的,没想象的那么烈……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边上呼呼大睡的曹解放忽然动了一下。

三个人都看见了,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再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曹解放噌的一下,不敢说是鲤鱼打挺,也至少是动作异常敏捷利落的,站起来了。

目光炯炯,还透那么点点走火入魔征兆的红。

炎红砂头皮有点发麻,小声对一万三说:“我怎么觉得有点……瘆的慌呢?”

一万三也觉得不对,他伸出手臂,推挡着炎红砂和曹严华往后挪:“我跟你们说,解放是有暴力历史的,有句老话,叫醉汉不认人,打了白打。咱退后点,退后……”

话音未落,曹解放已经单方面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像没了方向的,出膛的炮弹,又像威力十足的蹦蹦球,碰了壁向着另一个方向猛弹,还像愤怒的小鸟,啾的一声,见谁打谁……

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曹严华躲避的时候脚下绊到扎营绳,一个朝天摔把鼓起的帐篷压塌了一半,炎红砂忙着去扑曹解放,连着几扑没扑到,最慌张的是一万三,抖着一块地布四面乱晃,整的要跟斗牛似的。

罗韧奇怪地拉着木代过来,才走了两步,就看到半空中一团黑影箭一样朝这里飞­射­过来。

有点不妙,他眼疾手快,回身抱住木代就地滚倒,撑起手臂抬头时,曹解放正飞撞在树­干­处,也是邪门了,小爪子抓住树皮,凶狠的拿­鸡­喙对着树­干­笃笃笃笃笃,啄啄啄啄啄。

怎么着,它以为它是啄木鸟吗?

罗韧抓了块石头在手上,有心想把它打下来,又怕手上没个轻重,伤到就不好了。

只这一转念的功夫,曹解放突的一下,飞进丛林里就不见了。

错愕间,还能隐隐听到“呵……哆……啰”的啼叫声。

转身去看,初具雏形的营地一片狼藉,罗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多了?这不是普通的喝多了吧?你们对曹解放做什么了?”

没人吭声,曹严华心有不甘,盯着树­干­上曹解放啄过的那一块,明知不可能,还是垂死挣扎:“小罗哥,你要不要……拿赏金猎人试一下那树?没准凤凰鸾扣长树里去了呢……”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脸­色­一变。

夜­色­中,空气隐隐有流动的方向,有嘈杂的声浪,尖锐的“咯咯”声,向着这个方向,迅速逼近。

罗韧一把抓起红外夜视仪,迅速攀援上最近的一棵树,向着那个方向看了几眼,脸­色­陡变,大叫:“马上进帐篷,曹解放惊了雉­鸡­群了。”

雉­鸡­群?那也可怕吗?怎么听着跟狼群似的来势汹汹?

但罗韧既然这么说,必然不是空口恐吓。

营地两个帐篷,一个半塌一个还没搭,一万三他们飞快的钻进半塌的帐篷里,曹严华钻在最后,ρi股还在外头,已经听到大群雉­鸡­飞近的翅膀拍嗒声了。

木代心慌的厉害,刚把帐蓬的铝合金支撑件找出来,已经有打头的雉­鸡­从她脑顶上飞过去,爪子带起她的头发,还好,没抓到头皮。

木代一时间全身发麻,听到罗韧大喝:“过来。”

想也不想,直扑过去,罗韧甩起大的帐篷帆布,直接把两人罩在当中,脚踩住底边,厉声吩咐木代:“蹲下去。”

木代依言蹲下,仰着头看,罗韧站着撑开帐篷,嘴里咬住支撑件,有雉­鸡­一头撞在他背上,也有的隔着帐篷开始往下啄,他迅速抽开支撑件、连接、凹弯成十字形,然后立刻蹲下,帐篷围在十字架顶上,形成一个简易不稳的帐包,罗韧极力控住十字撑架,示意木代:“钻我怀里来。”

男人的身体支撑开,到底是大的,而撑开的十字架又要更大些,木代避在他身体下面,尽量蜷缩的小,问他:“我能帮什么忙吗?”

她帮罗韧控了十字支架的其中两根,罗韧腾出手,用脚踩住篷布的边缘,也有雉­鸡­隔着篷布啄他的军靴,笃笃笃的,好在靴子硬厚,权当隔靴搔痒了。

外头叮铃咣当,悬着的马灯的光一直乱晃,抬头看,篷布的顶上被光打的密密麻麻的影子,翅膀被光影打到无穷大,啼叫声铺天盖地此起彼伏,震的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不过,虽然这个小的临时搭起的山包被撞的动摇西晃,里头,暂时还是安全的。

木代仰起脸问罗韧:“野山­鸡­很可怕吗?”

他想了想,回答:“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没马蜂可怕。”

大概是想起四寨那一次了,那一次,木代是躲到了水里。

“山­鸡­这么容易攻击人吗?”

“大概是被曹解放惊到了,”罗韧一直注意听外头的动静,“如果是在繁殖季的话,为了保护幼雉­鸡­,­性­子会比较暴躁,会主动攻击人。而且繁殖群一般是以雄雉­鸡­为核心的,不会允许其它的外来雄­性­侵入,容易引起争斗。”

又说:“也别小瞧了山­鸡­,它们速度不慢,拼了命飞,时速能到80多公里,上高速的车也不过如此了,被它这么一撞,也是够呛,要是再啄上两口……所以先避一下风头。”

也是,来个一只两只也不放在眼里,要是一群的话……

可怜曹解放那小身板,可别被凤子岭土生土长的野山­鸡­给灭了。

过了好大一会,外头的声音似乎清了不少,木代试探­性­地叫了句:“曹胖胖?红砂?一万三?”

没人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罗韧抿了抿嘴,揭开帐篷一角,有只还死守外头的雉­鸡­,刨着爪子要往里钻,罗韧反应好快,一脚就把它蹬出去了,然后顺势抽开篷布,几个拧落,半空中甩开,把身周清了一遍,同时拉起木代。

还剩雉­鸡­三四只,四下惊飞,不足为患。

木代气息未定,四下一扫,忽然就傻了。

“曹……曹胖胖他们呢?”

没错,另一顶帐篷,不见了。

☆、216|第②④章

罗韧打了手电,在另一顶帐篷的位置看了好久,注意到地钉拔出处的Сhā口周围都是土泥。

他最后得出结论:这几个人,是自己跑了的。

“三个人钻一顶帐篷,心里又慌,大概没章法,一时间达不成一致,索­性­跑了。”

没错,句句猜的都是实情。

罗韧和木代两个人做事,其实方便调度,木代一向很听他的,只要他稳住、有办法,就等于是两个人稳住了。

但曹严华他们,等于是谁也不信服谁,三个人,三个手忙脚乱的诸葛亮,雉­鸡­在外头哗啦啦乱扑,他们在帐篷里头呱啦啦乱叫。

——“摁住!摁住!­鸡­要钻进来了!”

——“别拽,我这里地钉拔起来了!”

——“嗷……”(这是被啄了一口)

其实三个人要都趴着不动反而好,偏偏自乱阵脚,加上那一阵子又是雉­鸡­群攻击地最为疯狂的时候,走为上策的念头蓦地盘踞整个大脑。

那个时候,还喊了罗韧他们的:“小罗哥,跑吧!”

惜乎三个人嘶哑的嗓音,抵不过整个雉­鸡­群的大啼大噪,罗韧他们是完全没听见。

罗韧带着木代,沿着四围找了一遍,果不其然,在距离扎营地约莫半里远的地方找到了被扔下的帐篷。

“看来跑的时候,还是带着帐篷一起跑的。”

罗韧有点担心,但说出这推测时,还是禁不住想笑。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场景——

三个人,帐篷下沿露出六条腿,顶着个东倒西歪的帐篷,闷头往外跑,后头一群­鸡­在追,估计步伐不一致,跌跌撞撞,夜晚又不大能看清路,最后心一横,甩了帐篷,发足狂奔。

黑暗之中,慌极生乱,跑的都未必是同一个方向。

木代站起身,手电的光柱打向四野:“会不会出事啊?”

罗韧说:“雉­鸡­群毕竟不是野狼野猪,没那么穷凶极恶,把侵犯者逐出地界范围就差不多了,但是他们非得跑,这一路跑下去多远,就很难说了。”

“那咱们要去找找看吗?”

罗韧沉吟了一会:“这样地势复杂的山岭,太容易迷路了,尤其还是晚上,我们出去找,都未必能摸回来。”

他带着木代先回营地,帐篷重新扎起、固牢,匕首削尖粗的树枝,绕着营地周围Сhā了一圈,围了两圈绳子,权当简易围栏。

营地中央处燃起一个大的篝火堆,扎了个大的木架,所有的强力手电、头灯全部打开,光柱向上,虽然半路难免发散,但好在光源强劲,勉强直入高处的夜空。

有光,有温度,有木柴烧裂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还有一地­鸡­毛,深夜的山岭,忽然显得不那么­阴­森了。

罗韧让木代别太担心:“与其去找,不如召他们回来。你只要把点定位好了,有明确的地标,大晚上的,他们自然找到方向。”

也是,炎红砂身上是有功夫的,至于一万三和曹严华,各自有各自的一套,一般情况下,足可应付。

木代裹了毯子,坐在罗韧边上陪他等,火头一明一暗,连木头烧裂的声音都间隔有序,像是含蓄的催眠。

她脑袋倚在罗韧肩膀上,慢慢地就盹着了。

梦到自己在凤子岭的山林中,四周密树憧憧,雾气缭绕,顶上大群的雉­鸡­展翅飞过,在地面投下黑压压的影子。

她在找人,一直在喊“曹胖胖”、“一万三”、“红砂”。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狭长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树后若隐若现,伴随着低低的耳语声。

——就在这里,在这里……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就在这里吗?木代的心砰砰直跳,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处一处灯火通透的地方走,枝叶在脚下发出声响,她看到帐篷,还有燃起的篝火,聚在一处的光源直直打向天空……

到底是睡着了做梦,还是半醒半睡间眼前场景的映­射­?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罗韧轻笑了一下,说:“曹胖胖回来了。”

是吗?木代茫然地睁着眼睛去看,果然,围栏外面,有个熟悉的敦实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里走。

走近了看,果然是曹严华,手捂着脑袋,险些哭出来,叫了句:“小罗哥,小师父。”

狼狈到让人想笑,木代忍住,回身拿了药箱出来。

曹严华脑袋上被雉­鸡­啄了一口,好在伤口不深,额头上挂了几道血道子,手上脖子上都擦破了皮,用他的话说,“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了”。

木代拈着酒­精­棉球,小心地帮曹严华处理伤口,他痛的一直嘘气,还得坦白从宽,老老实实回答罗韧的一切问题。

难怪曹解放跟中了邪似的,不但灌了酒,还吞了符,罗韧揶揄他:“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家啊。”

木代噗的笑出来,曹严华哭丧了脸:“小罗哥,我图的什么啊,还不是希望能早点找到那个凤凰鸾扣吗。”

又说:“小罗哥,那树上你试了吗?解放啄了好久呢。”

罗韧起身,开了赏金猎人,探盘对准曹解放啄的那棵树,从根到枝。

曹严华终于死心了。

“红砂和一万三呢?”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跑了,手拉手跑了。”

据他说,当时慌不择路,顶着帐篷又不方便,脚下一滑,骨碌碌三人摔在一起,帐篷扔开,后面的雉­鸡­群眼看要赶到,一万三大吼一声:“胖胖!快跑!”

然后抓着炎红砂的手就跑了。

曹严华心酸不已:“他喊‘胖胖,快跑’,我还以为是要来拉我,就没急着爬起来,红砂妹妹起身快,两人手一拉,跑的飞快,一下子就没影了。”

木代撕了块胶布,垫了棉球粘他脑袋上:“该!那么危险的时候,当然怎么快怎么来,你还等人来拉,你是有多大爷!”

至于炎红砂和一万三跑哪了,曹严华答不上来,说是自己被­鸡­啄了,那叫一个疼啊,他­干­嚎着发足狂奔,把那­鸡­甩脱出去,也不知跑了多远,一个踉跄滚下了山坡,懵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发现,远处的夜空里,有雪亮的光柱打起来。

于是一瘸一拐的,卯定光的方向,走回来。

一行人,什么事还没­干­,先叫野山­鸡­搅了个人仰马翻,罗韧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过心也稍安了些:如果炎红砂和一万三在一起,这两人比较互补,一个功夫好一个脑子灵,即便遇到危险也能应付,迟早都能摸回来的。

炎红砂和一万三,虽然的确是“手一拉,跑的飞快”,但并非像曹严华说的那样——“一下子就没影了”。

听到曹严华被雉­鸡­啄的惨叫声,两个人停下来了,对视一眼之后,心一横,每人都从地上捡了树枝棍子,又冲回去了。

只是冲回去的时候,曹严华已经狂奔的没影了,好多已经停下来穷寇莫追的雉­鸡­乍见到他们,又重新有了目标。

只好再跑,时不时捡起石头往后扔,炎红砂毕竟练过,准头好,让她打中了两三只,不过她使的力道不大,因为一万三紧急提醒她:“打怕了就行了,万一打死了雉­鸡­王什么的,整个凤子岭的雉­鸡­都来报复,咱更走不出去了。”

也是,适当的时候,需要与­鸡­为善,为­鸡­,也为自己,都留条后路。

腿都要跑断的时候,身后的追赶,终于销声匿迹。

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累到险些虚脱,正喘着气儿,很远的地方,顺风送来长长的嗥叫声。

炎红砂心里一紧,刹那间,全身汗毛直竖:“一万三,好像是……狼啊。”

一万三也紧张:“你身上带家伙了吗?”

没有,事起突然,什么装备都没带,连手电和打火机都没有。

四面看,都是黑魆魆的林子,甚至不记得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了。

冷风吹过,嗥叫声更近了,疑心生暗鬼,都觉得看不见的林子里沙沙作响,像是有大群猛兽逼近。

一万三额上渗出冷汗:“红砂,先上树,狼不会爬树,哪怕先在树上待一夜呢,也比被狼叼了强啊。”

两个人选了棵粗壮些的树,手脚并用的上去,背倚着粗大的树桠子,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到身侧的大树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疏淡的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下来,一万三看到,炎红砂打着手势示意他往下看。

他慢慢伏下身子,胸腹贴近树桠。

树下,绕着两三只狼,面目狰狞,眼睛里幽光憧憧,粗大的尾巴垂下,月光下,两只尖尖的耳朵向天竖着。

似乎已经知道树上有人,不甘心地仰着头,有那一瞬间嘴巴翕张,一万三觉得自己看到了满嘴的尖牙。

狼还在树下绕着。

炎红砂悄声说:“一万三,我听说狼可聪明了,会叠罗汉,还会包抄,咱们晚上别睡了。”

睡?阖着她还惦记今晚上要睡觉吗?女人的心是有多大?

一万三提醒她:“你抓紧了,别掉下去。”

炎红砂忽然紧张起来:“那木代他们,还有曹胖胖,会遇到狼吗?”

一万三已经在后悔了,好端端的,­干­嘛要从营地里跑了呢,当时有帐篷,虽然被雉­鸡­群冲的东倒西歪的,但是只要三人齐心,把帐篷封死,别说­鸡­了,狼都进不来吧,何至于搞到现在的境地。

他低声说:“罗韧和小老板娘都还行,他们手里有家伙,功夫也好。就是担心曹胖胖……”

功夫不咋滴,还一身­肉­,狼最喜欢这种了。

顿了顿,那几只狼走掉了,林子里安静下来,一万三却更加紧张了。

是真的走了呢,还是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无意间抬头,忽然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发散的光。

不大可能是自然界的光,十有八九是罗韧给他们立了光标定位,方便他们往回找。

炎红砂也看到了,多少有些兴奋:“我们要回去吗?”

一万三骇笑:“回去?你敢啊?路上撞到狼怎么办?他们能打光,装备一定在他们那,有枪有火,野兽不敢靠近的,宁可他们来找我们,也别我们去找他们。”

说的也有道理,炎红砂咬着嘴­唇­看那片发散的近乎稀薄的光,眼底闪着希冀的亮,说:“要是曹胖胖跟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狼没再回来,风忽大忽小,叶子一直在耳边响,一万三怕炎红砂睡着,一直跟她说话,她先还说话,后来变成了“嗯”、“啊”。

借着月光看她,她目光都有点呆滞了,困到极致的那种,但还是拼命忍着,有好几次,伸手去拧腿上的­肉­。

怎么着也是个姑娘家呢,一万三看她每次开拧下手都挺狠的,有点不忍心:“这样,你先睡会,有事我叫你。”

树上不好睡,他往后挪了些,把树心的位置让开,让炎红砂往中间趴,炎红砂很不好意思,说:“我就眯一会会,狼来了,你就叫我啊。”

“叫你叫你。”

“要么咱们轮流着来,待会你困了,你再睡,我来守。”

“知道知道,快点睡。”

语气很不耐烦,像是嫌她话多,炎红砂怅然地想:一万三好像很嫌弃我的样子。

没错,又敷衍又嫌弃,还哄她说给她写了篇文章,转头就赖了。

她叹了口气,眼皮像被看不见的手拉上,很快就睡着了。

硌的慌,睡的不舒服,做的梦也不舒服。

梦见叔叔炎九霄,在海底诡异地爬行;梦见井下吊着一个布缝的扫晴娘,凑近了看,那扫晴娘忽然对着她咧嘴一笑;还梦见一只狗,从灶膛里捡了根燃着的柴火,两只后腿直立着鬼鬼祟祟地走,依次点着了房间里的布幔……

最后梦到自己在林子里。

四周密树憧憧,雾气缭绕,有此起彼伏的狼嗥声,听的人头皮发紧。

她飞快的奔跑,似乎在找人,一直喊“木代”、“罗韧”、“曹胖胖”。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警觉的回头,看到几条狭长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树后若隐若现,伴随着低低的耳语声。

——就在这里,在这里……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咦,这个梦的场景好熟悉,木代不是讲过这个梦吗?那时候她们还讨论说,那几条狭长的不成比例的影子,或许就是凶简呢。

“她要找到了”,找到什么了?难道是第七根凶简吗?

炎红砂的心砰砰直跳,有紧张,也有兴奋,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处去走,那嘈嘈切切的声音逐渐丢在身后。

眼前的场景忽然开阔,居然是一棵大树,树下围转的几只野狼骤然回头,龇起的牙齿间下滴着涎水,绿莹莹的眼睛像鬼火的光,喉咙间赫赫几声,向着她直扑过来,被掀翻在地的炎红砂尖叫,眼睛睁得大大,看到在树上蹲了个人,像只猫头鹰一样,一直盯着她……

炎红砂打了个冷战,醒过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林子里有薄淡的晨雾,一万三正抓着树桠蹲着,别说,还挺像猫头鹰的。

炎红砂想笑,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衣服。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是衣服,一万三的衣服。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是一直很嫌弃她吗?还有,不是说轮流着来吗,怎么也没叫她,是想让她多睡会吗?

炎红砂心里叮咚叮咚地敲了一阵,过了会清了清嗓子,说:“你怎么没叫我呢,后来狼来了吗……”

“嘘!”

一万三示意她别说话:“你听。”

听?听什么?炎红砂怔愣了一下。

清晨的山林,有着复苏一样的各种声音,树枝在晃,叶子在飘,风在穿林过隙……

慢着慢着,炎红砂听到什么了。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像是什么在啄击着石头,声音很轻,穿透薄薄的雾,连续而又不屈不挠。

☆、217|第②⑤章

难不成是曹解放?醒了酒了,知道­干­正事了?

一万三的心跳的厉害,炎红砂也想到了,悄声说:“过去看看?”

她低头看树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哪怕周围有狼,白天的安全系数也总比晚上要高。

两个人下了树,都先捡了粗的树棍,只要狼敢露头,就迎头来一棍。

辨了辨方向,笃笃笃的声音,好像是从东首边传来的。

一万三正想过去,炎红砂拉住他:“那个……我们一夜没回去,罗韧他们肯定得找我们了。”

就在这个时候,像是专门应和她,远处的天空上,忽然开始弥上大团滚滚的白­色­烟雾。

晚上用亮,白天用烟,罗韧他们大概在烧烟饼给信号了。

一万三犹豫了一下:“咱们回去了,还有没有把握找回这里?”

炎红砂想了想:“反正我不行,我定向找位置都不行。”

“我也不行。”一万三指了指东面,“这声音这么轻,走开几步就听不见了,万一过一会它不啄了,咱们更找不着了。再说了,这是进山的方向,罗韧他们会往这头找的,如果还是用赏金猎人扫,早晚找到这儿,咱给留个信号吧,大点的。”

他说­干­就­干­,林中找了片空地,用树棍在地上画挖了个足有两三米长的箭头,箭头指东,斗大的字写:平安,三,炎。

炎红砂找来很多泛黄的树叶子,沿着箭头和字叠放,看着分外醒目——岭子里没人,即便有动物,也未必能把指向搅的面目全非,罗韧他们只要找来了,总能看到的。

做完了,掸掸手,握紧树棍,一前一后,警惕着左右,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找过去。

走了约莫小半里路,两个人同时停下。

找到了,是个高处的明洞。

明洞,是指山壁稍微里凹,不足栖身,避雨都嫌小,在山里,属于视觉盲点——瞥一眼看过,稀疏平常。

笃笃的声音,就是从明洞里传来的。

走近了看,有个刨开的土堆,偶尔的,还有一把土正从堆里刨出来。

一万三和炎红砂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近,试探­性­地叫:“解放?”

笃笃的啄声一下子停了。

果然是曹解放,身上掉了不少毛,也有伤口,大概是昨晚上大战群­鸡­之后留下的,脖子上还执拗地挂着两块小木牌子,眼神茫然地看一万三和炎红砂,尖尖的­鸡­喙都有些磨秃了。

看了会之后,又低下头去啄啄啄。

一万三看明白了,最开始,这个明洞里是堆土的,曹解放把土堆刨开之后,下面出现了一块石头,它搬不开,也刨不动,也就这么一团傻气的一直啄了。

他赶紧把曹解放抱起来,说:“来,解放,咱不啄了啊,嘴啄没了,就没法吃饭了。”

曹解放还在啄,下意识啄着空气,脑袋虚点虚点的。

一万三挺难受的,问炎红砂:“怎么让解放停下来啊?”

“书里没说吗?”

没说,就说这个法子乖癖,伤害挺大,得不偿失,不建议尝试。

看到曹解放现在癔症般的模样,一万三觉得自己挺混账的,一直捋顺着曹解放的脖颈,小声说:“解放,咱不啄了啊,不找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炎红砂过去摸了摸曹解放的脑袋,见一万三一时半会没动的意思,也就不叫他,自己拿了棍子,沿着边缘挖开土堆。

石头下头,会有手抄本上说的,千年之久的青铜器吗?

不一会儿,土全部挖开,那块石头现出全貌,像是山里普通的石头,形状不规则,边缘粗糙,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石头比较扁平,像块石板。

石板撬起,底下都是土,棍子不比军铲,挖来搅去土也不见少,女孩子使棍又不得劲,一万三看着心焦,把曹解放塞给她:“我来。”

他不怕脏,袖子挽起,两手往外刨土,炎红砂提醒他:“小心点儿,别伤了手……”

怕什么来什么,话还没说完,一万三痛呼一声,举起手来看。

中指指腹上,划拉开好长一条血口子,一万三心头火起,拿了棍子过来使劲拨,土泥乱飞间,炎红砂抱着曹解放一直退后。

拨到一处时,棍头似乎被什么牵绊住,一万三咬牙使了个大力,棍头忽然走空撬起,带了个什么东西滚飞了出去,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正撞上炎红砂的脚面,晃悠了两下之后又仰翻过来。

炎红砂低下头去看。

是个烧的焦黑的头颅,两个眼洞朝天,正诡异地盯着她,牙床处夸张的翻起,像是大笑,又像是愤怒地嘶吼。

炎红砂哆嗦着,又看一万三,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踢开骷髅头,把曹解放往半空一抛,没命般跑了开去,跑远了又拼命跺脚,似乎那骷髅头长了嘴,还咬在她脚上一般。

曹解放在空中扑腾着乱飞,远处忽然响起哨声,隐隐还有木代的声音:“红砂?是红砂吗?”

炎红砂大叫:“我在这!这!这!”

终于汇合,一个不少,惊魂未定之余,皆大欢喜。

据木代说,昨儿晚上曹严华回来之后,他们就再没睡了,一直担心着他们两个,勉强捱到凌晨,在营地烧了烟饼定位,也没有起营,轻装上阵,一路找过来。

赶到那个箭头处,知道两人应该平安,才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听到炎红砂没命样的叫声。

曹严华见到曹解放,想到脑袋上被雉­鸡­啄的口子,满心没好气,待见到曹解放一直呆呆木木地啄啊啄的——到底是自己养的,好生心疼,追着罗韧问:“小罗哥,你经验丰富,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灵的、解酒的?”

罗韧没顾得上理他,一直仔细看那个头颅,又走到石板处,伸手抹下石板背面的湿泥。

说:“这上头有字,没看见吗?”

还有字?

炎红砂和一万三凑过来,果然,在石板背面,靠上的位置,也不知是用什么工具凿了歪歪扭扭的字,没凿完,写着“卫大护柳儿之”。

卫大护、柳儿之,真奇怪的名字。

炎红砂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忽然反应过来:“这……这是墓碑吧?”

断句应该是卫大护户、柳儿,之什么,按常理顺下去,像是“之墓”。

卫大护、柳儿,这又是谁啊,也姓卫,跟那个卫姑娘、卫老夫子,有什么关系吗?

罗韧说:“刨开了就知道了。”

他从背包上解下军铲,很快铲挖出了个小的土坑,没有挖到尸首的剩下部分,倒是挖出了一个玉镯子,一支簪子,一只朽烂的,红­色­的绣花女鞋,还有一个荷包,也腐烂开了,罗韧拿树枝挑开了看,里头是一缕头发。

这头颅,是个女人的?一想到刚刚那头颅就挨着自己脚面,炎红砂瘆的连退了好几步。

罗韧搁下军铲,在边上坐下来,过了会指着那块石板和挖开的坑,说:“这是个坟墓,没完成。”

坟墓还有没完成的?一万三皱眉:“帮人下葬的也太敷衍了吧。”

另一头,炎红砂还在心惊­肉­跳,木代问:“你真踢她头了?”

“踢了。”

“那还不道歉?”

木代还真是一如既往,讲究着“事死如事生”的礼貌,炎红砂赶紧双手合十,念叨着“不好意思”连鞠了几个躬。

一万三也有点慌,他刚刚那是……挖了人家的坟?

真遭天谴,总感觉头顶上随时会有一个雷劈下来,赶紧也念叨了句对不住,改天一定买几刀黄纸来烧。

罗韧沉吟了一下,又说:“那个陶卫氏,也就是卫姑娘,是被烧死的。这个头颅明显焦黑,我怀疑,她可能闺字就叫柳儿。”

曹严华吓了一跳:“可是,她不是跟她老公合葬了吗?”

他还记得她老公姓陶,这卫姑娘嫁过去之后,叫陶卫氏。

罗韧回答:“有人,偷偷把她弄到这来合葬了。”

说着,他指了指石板上的那几个字:“我也是推测,因为这个凤子岭,是那个认字犬归老和死掉的地方。”

“那个认字犬,到了凤子岭,一心等死,但到底是人,知道不能曝尸荒野,所以为自己挖了坟,也要立碑。”

“或许就在这一过程中,它又动了一些心思,觉得活着没能得偿所愿,死后不该孤零零一个人。”

曹严华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小罗哥,你的意思是,它去到陶家夫­妇­下葬的地方,把那个卫姑娘的尸首……给起出来了?”

罗韧点头:“有可能。”

“陶氏夫­妇­合葬的墓,从表面上看没有毁损。但是我记得,曹胖胖当天摔下了一个地坑——地坑的位置低,从低处是可以打­茓­通往棺材的。当时你们注意过,地坑里有没有洞吗?”

这个还真没注意,一万三皱了皱眉头:“即便真的有洞,也很容易填上的,尤其是那个……”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什么,啊的叫出声来:“尤其是那个认字犬的石雕,半埋在土里的,我和曹胖胖抬的时候没太注意看——那个石雕,会不会就是堵洞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些都是小节,罗韧并不想深究,继续说下去:“它的身量小,可以钻很小的洞。把一具尸首从山里移到这里,对它来说太困难,也太显眼。而且当时的那把火很大,我怀疑陶氏夫­妇­早就烧的尸骨难辨,但头颅倒是好认的——尤其是摆在一起,单从重量和大小上就可以辨认男女。”

木代后背发凉:“所以,它只拿了头颅过来?”

“不止,还有一些……”罗韧皱着眉头,指了指那些随葬物,“有些可能是火场里扒拉出来的,但像是头发、绣鞋,我怀疑是它平日里藏的,女主人丢了什么东西,也不大会疑心到狗身上。”

末了看那块石板:“这个卫大护,可能就是那个认字犬的名字——它被卫家收养,自己决定姓卫。狗是养来看家护院的,卫老夫子是个私塾先生,或许逢事讲规矩风雅,给自家的狗起名叫大护。”

但那条认字犬后来活了很久,甚至因为凶简的关系,试图走出凤子岭,离开之前,它把坟埋上,石碑倒翻,又盖上土,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即便有人进山,也不会留意明洞这样的位置——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曹解放给啄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吗?

炎红砂呆呆看那个头颅,还有随葬的物事,顿了顿说:“要么……埋回去吧,这卫姑娘也挺惨的,好心收留了条狗,生前搭进去了,死后也不安生。”

想到自己还踢了那头颅一脚,即便道了歉了,心里还是堵的厉害。

一万三叹了口气,走到那个土坑边上,推着土,把簪子绣囊什么的推进去,说:“看见曹解放在那啄啄啄的,我还真以为红砂家手抄本上的法子灵验——原来是发现这些金簪子玉镯子了……”

罗韧心里一动,说了句:“慢着。”

他拿过赏金猎人,开启,探盘对准土坑。

进山以来头一次,液晶盘亮起,滴滴的提示音不绝于耳。

每个人都忽然紧张起来,罗韧吩咐一万三:“簪子拿走,玉镯子也拿走。”

一万三喉咙发­干­,抓起簪子和镯子,怕影响赏金猎人的敏感度,一口气跑了老远才放下了折回来。

赏金猎人还在响,液晶盘上渐渐显出杂乱的轮廓来。

罗韧沉声说了句:“再往下挖。”

沙土扬起,一万三和曹严华两个人,两柄军铲同时作业,罗韧半跪下身子,探盘一直下指,滴滴提示音也越来越响。

咣当一声,铲尖碰到什么东西。

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一眼,同时把军铲搁到边上。

屏息静气,伸手进到土里,慢慢往边上扒,这一瞬间,几乎是考古学者发掘文物的心情。

有黝黑­色­的,紫亮的,长条的木简,目测长宽,罗韧脑子里下意识跳出一串数字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曹严华鼻子一酸,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罗哥,这是凶简吗?”

没有戾气,谈不上“凶”简,只不过是当初老子引七道戾气于七根木简的“木简”而已。

罗韧伸手拿起来,很沉,屈指弹叩,噌噌有声。

像铁桦木,据说硬度很大,超过某些钢铁,入水即沉。

“再挖。”

一根,两根,三根……

伴随着军铲的起落,坑下渐渐明晰,数根木简杂乱的交错摆放,就在半濡湿的土层之间。

又一次铲土之后,光华一转,有金黄­色­的、­精­工雕镂的凤凰头首露出土层,映着愈来愈盛的日光,迫的人睁不开眼睛。

听到曹严华愣愣地问:“怎么是金的呢?不是说是青铜吗?”

他当然没专门去博物馆看过,但是电视里,图片上,看的也不算少,那些敦敦实实的青铜器,青不青灰不灰的颜­色­,光看上去就觉得年代久远。

一万三说:“红砂爷爷的手抄本上,不就把青铜叫吉金吗,我后来查过,青铜本来就是金黄­色­的,接近18k金。后人看到的那些,大都是氧化生了铜绿的。”

罗韧没有说话。

他之前一直纳闷,被凤凰鸾扣扣封的七根凶简,必然是寻找隐秘之处妥善收藏,认字犬是怎么­阴­差阳错打开的呢?

现在明白了。

也许要回溯到几十年前,甚至近百年前。

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那个叫卫大护的认字犬,吭哧吭哧,在深寂无人的山里,挖着自己死后的墓­茓­。

它有长长的时间,细细凿着简陋墓碑上的字,凿累了,就挖几铲子土,身边端端正正放着那些它要带到地下的一切,绣囊、金簪、玉镯,还有头颅。

一铲,又一铲,随着沙土的扬出,一个埋藏了许久的秘密,就快……重见天日了。

☆、218|第②⑥章

凤、凰、鸾扣,七根凶简。

这么长久以来一直念叨的东西,像是念叨穿衣吃饭一样自然,忽然间,就这么大喇喇的出现在眼前了。

木代拈了纸巾,细细擦拭掉所有物件上蒙带的土沙,小心放在一边铺好的垫布上,赏金猎人的滴滴提示音响个不停,曹严华皱着眉头说:“要么关上吧,这东西太敏感了,都挖出来了还提示个不停。”

罗韧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念头,说:“把这些再拿远点。”

一万三反应过来:“下面还有?”

他赶紧攥了垫布两端,拎起了跑远,果不其然,探盘对准那个土坑,提示音更响了。

罗韧拎了军铲,说:“还得挖。”

没挖太久,两铲子不到,浮动的沙土下,露出人的森森指骨。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是谁啊?”

罗韧放下军铲,背包里取出双防护手套带上,一下下拂开坑壁滚落的沙土。

看清楚了,不止一只手,是两只手的指骨,端举,两手里合,像是原本握持着什么东西。

顺着指骨的方向扒开土,果然又看到了臂骨。

罗韧退开两步,指着下面说:“下面应该还有人,不知道这具尸首是谁的,好像是坐着的,还得把坑拓大些。”

不知道为什么,木代的心忽然跳的厉害,她指着那人的手说:“如果凶简起初是封印好的,像一卷书,他手的姿势,就好像是在握持着凶简一样。”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上一轮封印凶简的五人组中的……其中一个?

再进一步,这会是她师门的开山祖师爷,那个梅花一赵吗?

罗韧大概也想到了,和曹严华轮换着挖的时候,用铲都用的很少,大多数时间是用手去推拨,挖了有约莫半个小时,终于现出全貌。

是个坐着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朽烂­干­净,两手前握,心口处Сhā一柄金吞口的匕首。

难怪赏金猎人叫个不停,原来是为了这把匕首。

拔出了看,匕首底边上有一行凹刻的小字。

——落雪就梅酒一壶。

罗韧沉吟了一下:“这个人死的时候,应该是紧紧握住被扣封的七根凶简的。那个认字犬卫大护挖坑,可能还没有挖到这个人的尸身,只是突然看到了被凤凰鸾扣封住的卷简,于是抽了出来。”

换了是别人,可能也打不开。但是这个认字犬,是天生的、打开凤凰鸾扣的钥匙。

七根凶简就此上身,那是七道急于吸食血气的戾气,认字犬成了帮助它们恢复元气的宿主,什么合葬、凿刻墓碑,所有计划好的事情骤然终止,或许意识都变的懵懂不清,土坑草草掩埋,连凿了一半的墓碑都翻覆过来。

曹严华奇怪:“那这个死了的人,又是谁把他埋掉的呢?”

没人回答,静默中,身周又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大家一起回头。

那是停不下来的曹解放,对着已经擦好的凤凰鸾扣啄个不停,炎红砂赶紧过去把它抱到边上,一万三拿了两根木简在手里把玩:“古代那种简册,都是用线或者绳子连成了一卷的,这些木简身上都没孔,也不知道怎么连……”

他眯着眼睛,把两根木简齐头并边的接上,蓦地眼花,觉得木简侧边上像是伸出黑­色­的触爪,咔哒一声就接连上了。

一万三吓的一个哆嗦,木简险些脱手,罗韧说了句:“全部连起来试试看。”

横竖这些木简都一模一样,没什么先后顺序,七根全部拼接好,像整幅拉开的版画,一万三从一头开始内卷,卷成了一筒,木代拿了个凤扣,掰开了说:“套套看吧。”

凤凰鸾扣扣封住七根凶简,就该是这个样子吧:三根金澄的凤凰鸾扣,盘龙状沿着卷紧压实的卷身蜿蜒贴合,伴随着首爪的扣紧,木简上现出了金­色­的、游动着的光华。

那光华慢慢迤逦开,游走在四围的空气中,隐隐的像是有曼妙的鸾凤影像舒展,很快就把几个人罩在当中,只有曹解放,不解地看着突兀出现的光芒,蹭蹭蹭的跑开些,又跑开些。

周围蓦地一暗,片刻之后,重又亮起,像是之前经历过的那次,忽然间进入到水影当中。

集市、酒肆,人来人往,小贩儿推着堆满了酒坛子的板车,晃晃悠悠停在门口。

空气­干­燥,喧声嘈杂,有叫骂,也有吆喝,酒楼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二扬着汗巾,甩搭在肩上,长长的一声吆喝:“来喽……”

发髻、网巾、盘领衣、直缀,也有“头顶一个书橱”的四方平定巾,多半是明代,反正是在清朝之前,一准没错的。

木代站在二楼的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上菜的小二迎面过来,托盘上奉着热滚滚的砂锅,她下意识想躲,来不及,小二满脸笑意,托着菜盆从她身体里倏忽而过。

明白了,和水影里一样,这些人都看不见她。

她四下去看,看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罗韧正朝她招手,于是赶紧小跑了几步过去。

那是个包房的雅间,房门半开,上菜的小二正掩门出来,罗韧趁着这间隙,拉着木代闪身进去。

屋里是张大餐桌,桌上满满当当,虎皮­肉­、翡翠鱼羹、徽州毛豆腐、花珍珠、油煎­鸡­,还有大吞肚的酒坛子,浅口的酒碗,桌边围坐了五个人,有个高大英挺的男人,擎起了酒坛子,正往一字摆开的酒碗里倒酒,腰间Сhā了把金吞口的匕首。

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起身,谨慎地闩了门,还用手推压着试试牢不牢,一万三就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夸张地冲那人做鬼脸。

曹严华嗅着肴菜的香气,伸手想去拈­鸡­腿,试了几次,都像是拈到虚幻的影子,边上,炎红砂正抿着嘴偷笑。

那满脸病容的男人回桌坐下,说:“尹兄弟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让我们放心,说是以后就在八卦观星台附近住下,咱们留下的东西,一定会保管好,交代的事,也会照办——他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哪怕断子绝孙了,也一定找个可靠的人继续担待下去。”

有个劲装打扮的年轻女子笑了一声,说:“咱们从山匪手里救了他­性­命,只委托他做这一件事,想来他会好好应承的。”

那个倒酒的男人嗯了一声:“我已经把梅花轩掌事的位置让出去了,有雾镇上,正在找工匠起宅子,我交代过,宅子的名字就叫‘观四牌楼’,以后继承宅子的人,会一起继承银眼蝙蝠的秘密。”

他边上又有个中年女人,点着头说:“咱们这样安排,是要简单的多了——前人安排的那么复杂,可是费了我们好多事儿,耽误了不少时间。”

最后一个虬髯大汗哈哈大笑:“可不。将来险情再现,就把鲁班造件驰送观四牌楼,赵兄弟的人拿了造件,经由银眼蝙蝠带路,自然就能找到谷中河底的匣子,再看了帛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赵兄弟”三个字,木代心里砰砰直跳,想着:这个男人,果然就是梅花一赵。

梅花一赵叹了口气:“这样安排,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纰漏,毕竟以后的事,谁都说不清楚。”

那个劲装女子笑了笑,双手捧了酒碗起来,说:“又不是神仙,谁能算无遗策?也只能做到这啦,来,就算是断头饭,也得碰个杯。”

听到“断头饭”三个字,木代心里陡的一激,看一万三他们时,果然个个都变了脸­色­。

梅花一赵没动,过了会说:“真是对不住大家。”

那虬髯大汗大笑:“我老周得罪了­奸­人,本来就下了死牢,按律当斩。多赖赵兄弟搭救,让我又多吃了这么久的阳间饭,不就是个死字吗,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那劲装女子也笑:“赵大哥帮我报了大仇,我当时便说,无以为报,也就这条命,随要随拿。能和大哥死在一处,我也是没什么遗憾了。”

满脸病容的男人端了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没事人样拈了筷子夹了片白­肉­,蘸酱嚼了,说:“当初就说是死士,你来找我,无非是知道我有绝症,活不了多久,早晚也是个死,早死早超生,于我也没什么分别。”

梅花一赵沉默了一会:“我其实开始也想不通,为什么指定要死士——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凶简邪戾,收伏它要冒出生入死之险。”

他推开面前的杯盏,弯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包袱,向着桌面咣啷一扔。

包袱散开,木代看的分明,里头正是凤凰鸾扣扣住的七根凶简,简身之上,金光之气与黑­色­的煞气交缠,时隐时现。

她先还觉得奇怪,紧接着就明白过来:梅花一赵他们,已经把七根凶简收全了。

听到梅花一赵说:“这一路以来,凶简给出了很多简言,刀劈剑砍火烧水淹,其实帛书上说的清楚,归根结底,无非人心二字。”

“人心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至小也至大,至繁也至简,至毒也至善。凶简的戾气来自人心,这世上,能压制人心的,也唯有人心罢了。”

“凶简如果没有戾气附着,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木简。凤凰鸾扣没有另外的力量加注,也只是稀疏平常的青铜件。”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压的很低。

“这是两方力量的博弈,或许正邪有别,但是,都需要献祭。没有最后一道封印,凤凰鸾扣只能把凶简封印七天——而这最后的封印,要拿命来祭。”

曹严华听的心头火起,气急上脑,一时间也忘了身处的情势,冲上去就想理论,才刚冲了两步,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下一瞬,又转作清亮。

已经换了场景,是在荒郊野外,一道鲜血正斜上半空,忽然中途改向,像是被什么吸附,直直飞向地上斜置的凤凰鸾扣,说来也怪,凤凰鸾扣上沾了血,瞬间隐掉,始终光亮如新,而简身上的黑­色­煞气,也因为鲜血的弥上而稍稍消退。

定睛看时,先前的那个劲装女子正软软瘫下,颈间血流如注,梅花一赵死死抱住她身子,低声道:“我好好发送了你们,很快就下去陪你。”

身周不远处,已经躺了两具尸体,那个虬髯男人仰头喝­干­了酒葫芦里最后一点酒,蹒跚着走到凤凰鸾扣之前,大笑说:“来,这条命,要拿,就拿去。”

说话间,伸手横掠,刀光闪处,脸上笑意不绝,身子直直栽倒在凤凰鸾扣之上。

场景又变,大雨滂沱,嗥声四起,周围的山势,像极了……不,就是他们所在的凤子岭。

大雨中,梅花一赵蹒跚而来,身后蹑手蹑脚,跟了两三只被雨淋透的饿狼。

他似乎早已知道,也并不在意,左右看了看,信步走上山壁处的一个明洞,倚壁而坐。

怀中抽出凤凰鸾扣扣封的凶简,哈哈大笑,金吞口的匕首抽出,Сhā在脚边。

喃喃说:“我听说,这个地方叫凤子岭,老子曾经来过。还听说,三个山头,从天上往下看,像三只首尾相衔的凤凰。”

“也许,这就是老子最初封印你的地方。”

“这几千年,你被收放在不同的地方,却总会出世——不如就回到起始处,希望借着圣人的在天之灵,这一趟,能把你封的更久些。”

他仰天大笑,伸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直Сhā心窝。

再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两只手,死死抓握住了凶简。

电闪雷鸣间,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不远处的几只狼耸着脊背蠢蠢欲动……

就在这个时候,金澄­色­的光芒忽然大盛,凤凰鸾­精­致曼妙的影子在雨中流转,再然后,轰然一声,地裂土开,梅花一赵连同握持的凶简,瞬间消失于地下。

混着雨水的泥沙掩埋过来,只剩下那几只狼,茫然的过来,地上嗅了又嗅,一无所得。

咔哒一声轻响。

凤凰鸾扣松开,扣紧的木简重新散在垫布上,杂乱的互交互叠。

所有的影像归于沉寂。

太阳升到最高处了,空气清冷,可这山岭里,还是弥散鸟语花香的意味。

每个人都不说话,曹解放摇摇晃晃的,走到这,走到那,尾巴撅着,在草丛间寻寻觅觅。

顿了很久,罗韧蹲下身子收拾木简和凤凰鸾扣,说:“我们先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曹严华忽然大叫:“我不­干­了!”

他一脚踢开脚边的军铲,铲子飞出去,咣当一声砸在山壁上,曹解放吓了一跳,扑腾腾飞掠出去好远。

曹严华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干­了,我不服!”

“这什么意思啊,狗屁的凤凰鸾扣,阖着最后都死了?死光了?”

“好人就这下场?那­干­嘛当好人?我还不如回去当贼,抓我蹲号子也不会让我死啊。”

木代咬了咬嘴­唇­,想让他冷静点:“曹胖胖……”

曹严华额上青筋暴起:“小师父,我们师祖,那个姓赵的,不知道当初是不是他领的头,但他也知道要找不一样的人,要么是原本犯了死罪的,要么是病的要死的——那些人把死当无所谓,我们不一样啊!”

他越说越委屈:“这一路这么辛苦,有几次命差点没了,我也没说过什么啊。就想着反正做的事是好事,能救人,图个心里踏实。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反正我不­干­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我抹了我就是王八蛋,就这话。”

曹严华说的这么咬牙切齿,一万三听着想笑,不过他承认,曹严华等于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是啊,凭什么啊。

他看向罗韧:“罗韧,你说句话呗。”

罗韧继续收拾东西打包,头也不抬:“曹胖胖这么大火,向谁生气呢?向我、向你小师父,还是向一万三和红砂啊。”

曹严华脖子一梗:“向不长眼的老天,不公平的世道!”

炎红砂觉得怪没劲的,小声说:“罗韧,你说怎么办呢?”

罗韧哧拉一声,背包拉链拉起,说:“这事好办。”

“刚刚影像里,大家都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五个人,有商有量的解决,都表了态。既然不知道怎么办,大家举手表决呗,想死的,就举个手。”

问的真直白,没人举手,没人想死。

罗韧耸耸肩:“这不就解决了吗,意见一致,不­干­了呗。”

说着指了指土坑:“来个人,帮我把坟填上。活人的事,咱们自己解决,别惊扰了死人安宁。”

一万三站了会,闷头上去帮忙,木代和炎红砂帮着打下手,曹严华讷讷的,觉得谁都比自己沉得住气。

收拾完了,罗韧说:“走吧。”

他背上包,拉了木代就走,一万三和炎红砂犹豫了一下,也抬脚跟了上去,曹严华愣愣站在当地,见几个人真的一去不回头了,一下子急了。

“走哪啊?”

“回去呗。”

“回去­干­什么啊?”

“吃饭、睡觉、洗澡、想­干­什么­干­什么。”

“真不­干­了啊?”

罗韧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说:“不是举手表决过吗,曹胖胖,你以为我逗你玩儿呢?”

☆、219|第②⑦章

一直到拔了营、出了山、上了车、回了酒店,曹严华还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真不­干­了啊?

没错,起初是他蹦跶的最凶,嚷嚷的最厉害,预期中,还会有争吵、训斥、撸袖子推搡,没想到都没有,罗韧连眉头都没皱,那么爽快地附和了句“意见一致,不­干­了呗”。

不能这样吧?

进了房间,罗韧把包往边上一扔,大喇喇坐到沙发上,遥控机拿在手上,漫不经心换台。

综艺、电视剧、新闻,一台台换过,瞥眼看到他们都站着,说了句:“现在大把的时间,想玩什么玩什么,别都站着啊。”

木代洗澡去了,炎红砂洗衣服,曹严华抓住一万三:“三三兄,我小罗哥是受刺激了吧,就这样就……不­干­啦?”

一万三斜着眼看他:“这不正合你意吗?不是你哭天抢地说不­干­的吗?”

曹严华结巴:“但……但也不能这么草率,得有个正式收尾啊。”

“不­干­了就是收尾呗。”

一万三懒得理他,真的“想­干­嘛就­干­嘛了”,手机上网帮曹解放搜寻解酒良方,手边纸条噌噌记着法子,预备挨个给曹解放试。

曹严华偷眼瞥了瞥,上头写着——

1、大白菜根洗净切丝,加醋、白糖,拌匀后腌10分钟食用。

2、芹菜或雪梨榨汁。

3、日本原装进口解酒药,淘宝有售……

曹严华没了计较,木代洗好了出来,Сhā了吹风机吹风,嗡嗡嗡的小电器声响起,他一直围着木代转。

“小师父,我小罗哥是气话吧?这么大的事,可不是说不­干­就不­干­了啊。”

木代停了吹风机,用手顺了顺头发:“那你想死?”

“不不不,不想。”

曹严华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那只能不­干­了啊。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去吧,实在闲着没事,我晚上教你功夫。”

曹严华只好又来找炎红砂。

炎红砂正站在洗手台边,搓衣服搓的咬牙切齿——她在树上趴了一晚上,衣服上沾的不知道是不是树胶,黏黏的好难洗。

说:“曹胖胖,你这个人真是别扭,不­干­就不­干­呗,让你享福不好吗?”

还真不好,算起来,追着凶简也有大半年了,突然拦腰截断,不给个说得过去的尾,曹严华觉得怪空虚的。

气话气话,不就是说来发泄、爽一把和解气的吗,怎么能当真呢?

他在客厅里来回转悠了几回,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么,咱们打个电话给神先生?”

神棍还住在有雾镇。

倒不是观四牌楼的东西没研究完,用他的话说是“没住过的人不知道这儿的好处,清静、有氛围、没人打扰、邻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一个人的晚上,­阴­森森的,好像有鬼一样,别提多带劲啦”。

所以,既然罗韧他们还没召唤,他也乐得自在,能赖一天是一天。

这个人,还真是有点……不正常。

不过,这么多日子以来,几个人也习惯了,什么样的对话,都可以跟他­鸡­同鸭讲的继续掰扯下去。

木代问他:“你有家吗?没有的话,你可以在有雾镇长住啊,反正我不大过去——我也不收你租金,你就打扫打扫卫生、看看门,顺便搞搞研究写写书。想出门的话就锁门出去,没人­干­涉你。”

神棍感动的不行不行的:“真的?小口袋,你说话算数啊?”

他在那头喜的旁若无人:“我一下子就有房子啦?还这么大,比小毛毛的客栈还大呢!还有个鱼池,那么大的院子,可以种菜……”

曹严华不得不打断他:“神先生,你慢点儿乐,我们这儿有事呢。”

他一五一十,把这边的进展讲了,事无巨细,讲完的时候,一抬头,看到窗外巨大的、金­色­的落日,心里好生怅然:一天又要过去了。

神棍没有特别吃惊,说:“其实吧,我一开始,也是这么猜的。”

“古代跟现代毕竟不一样,所谓的‘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为了‘事神致福’,就一定会献上贵重的祭品。”

曹严华又有点压不住火了:“那就让人去死吗?凭什么?”

神棍说:“你现在这么想,跟你所处的时代、受到的教育都有关系,但从前不一样,说不定最早的时候,那些人觉得,能为凤凰鸾扣献祭,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舍一人之命,拯万民于水火,争着抢着去做这个死士呢。就算不是自愿,‘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权威的人发了话,下头也会乖乖听令的。”

这个……还真没准。

古代中国,在一定程度上是儒学社会,有国外评论家点评说“中国古典儒学,是强调集体高于个人、权威高于自由、责任大于权利”,那时候,个人的面目是模糊的,淹没在宗族、家族、国、君、礼教、忠义的重重包围之下。

主流舆论觉得,死不可怕,但看能不能重于泰山青史留名,殉国、殉君、殉贞,都值得提倡。

而所谓的张扬个­性­、追求自我、强调个人­精­神和生命宝贵,更多的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产物。

曹严华说:“那­干­嘛一定要人的命呢?”

神棍回答:“大概因为命是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能把命奉上,足见心意之诚吧。不­干­了就不­干­了吧,我也觉得,让人去死,太过分了——不过,有些事情,得先有个应对啊。”

不­干­了——七七之数必然过期——已经收伏的凶简重新流散——五个人首当其冲,要从最初的狩猎者变成猎物。

猎豹那一次的攻势之强劲,至今还让人心有余悸,未来实在没什么可期许的了,一轮又一轮的险恶翻江倒海,只看几个人能撑到哪一轮、哪一年吧。

一万三喃喃:“tmd连希望都没了,倒计时个屁啊,没完没了了。”

他不想再听电话,弯腰抱起边上的曹解放:“走,解放,咱也别解酒了,再去喝两斤吧。胖胖,走吗?下馆子去,点最贵的菜。二火,一起呗,当给你补过生日了,咱也别省钱了,万一哪天嘎嘣一下死了,钱还没花完,太糟心了。”

又看罗韧:“不叫你了,你和小老板娘二人世界吧,去看个电影,轧个马路什么的,好日子不多,过一天少一天。”

……

门砰的一声关上,一万三他们一走,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许多,手机的通话键不屈不挠地亮,罗韧问那头的神棍:“还在吗?”

“在。”

“不准备说两句鼓舞人心的?”

神棍憋了半天,说:“小萝卜,你们可别死啊。”

这鼓舞的话说的,也忒直白了,木代即便情绪低落,还是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让她这一笑,神棍反而说的溜了。

“真别死,我跟你说,只要活着,不管奏不奏效,能去试成百上千种法子,但是死了,结果只一个,埋地下了。”

罗韧嗯了一声:“有道理。”

“中国古代有句话,绝处逢生。一般最没辙的情况下,往往藏着最大的转机,只是太多人想不开,临门一脚寻了死了。小萝卜,再捱一下,没准生机就来了。”

罗韧哈哈大笑,说:“认识你这么久了,就这话,说的最中听了。”

他揿了电话,起身穿外套,看木代说:“走吧。”

“­干­嘛去?”

“看电影去。”

通县只一家影院,橱窗里都是海报,一眼扫过去,没什么中意的,木代问罗韧:“可以不看电影吗?”

“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散散步,说说话。”

“那走。”

小县城的马路不经轧,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县郊,有一片一直延伸到山上的林子,花砖砌了步道,两个人往里走时,有个晚班扫地的环卫工,好心提醒:“谈恋爱别往里去啊,前两天还有对小情侣被劫了呢。”

木代喜形于­色­:“是吗?”

在环卫工纳闷的眼神目送下,她挽着罗韧往里走,自己畅想:“要是真遇到个劫犯就好了。”

罗韧笑她:“显摆自己有功夫是吗?那咱合计合计,真遇上了,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要真有劫犯,劫上他们两个,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木代说:“别,真遇上了,你就跑,要跑的很害怕,很挫,像一个很怂的、遇到危险就把自己女朋友丢了的渣男那样。”

这什么意思?罗韧皱眉。

木代越说越兴奋:“我呢,就跺脚大骂,骂你没胆子,然后哭,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这样劫匪就会很得意,会上来抓我,我就跑。”

“反正我身法好,他跑死了也抓不到我。跑累的话,我就上树。”

劫犯大概会疯的,可能会拎着刀含泪仰头看她,说,大妹子,别这么坑人行吗,我也就打个劫,容易么我……

边上有石椅,罗韧拉她过去坐下,木代还沉浸在自己一手导的戏码里,笑的止不住。

笑累了,顺势往罗韧身上一躺,头枕在石椅的把手上,硬硬的硌得慌,她抬手揉了揉脑袋,换个姿势再枕时,罗韧已经把胳膊垫过去了。

自然而然,像是做成了习惯。

黑暗中,木代微笑,那些暗搓搓的欢喜,像花苞在心里鼓胀着张开,她不再玩闹,枕在他手臂上静静看天。

今儿天不太好,一颗星都没有。

她问罗韧:“真不­干­啦?”

“嗯。”

“为什么?”

罗韧低下头,伸手轻轻盖住她的脸,指腹触到她的睫毛,细细痒痒,掌心处是她轻暖的呼吸,而掌根边缘,熨帖柔软,是她微润的­唇­拂过。

他垂下手,轻轻握起,像是把刹那美好的感觉都收在掌心。

“你知道我在菲律宾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打死拳?”

“同样是拿命赚钱,为什么选解救人质,而不是去当绑匪?”

“木代,每个人对自己,都有一个期许。我不是圣人,­干­过错事、蠢事,有过失当的言行、下过错误的判断。但内心里,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做个好人。”

“不打死拳,不管其它人多么狂热。我告诉自己,无怨无仇,只为一场输赢,我没资格也不能去剥夺一条人命。”

“受雇的绑匪来钱更快,但我不愿意,我情愿更辛苦点,哪怕树敌,也希望自己做的事是循正道,对得起良心。”

他笑起来。

“其实很荒谬,在棉兰那种地方,­射­出去的子弹,总是要人命的,这个时候,你还去分对不对得起良心,多少像在立牌坊。”

“可是我还是坚持,因为在人­性­缺失,一切用武力和钱说话的地方,人容易活成一块只会呼吸的烂­肉­,但你如果有底线,至少会活的有斤有两有骨头。”

“就这样坚持过来了,所以知道,做好人,挺不容易,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欺负、利用。”

“被人欺负可以,但是天不该欺负。曹胖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五个人,收伏凶简,谈不上动机多么高尚,但至少不昧良心。如果是以死收场,老天都来欺负,那我也不服。”

他仰起头,看黑魆魆的夜空,像是长吐一口浊气,大声说了句:“大不了就不­干­了呗。”

木代大笑,也学着他,两手拢在嘴边,向着天大叫:“敢欺负我,信不信我不­干­了!”

回到房间时,已经很晚,刷卡,推门,迎面一股酒气。

罗韧登时就乐了:“一万三还真不跟我玩虚的,说了喝酒,真喝啊。”

再一看屋里,哭笑不得。

曹严华四肢张开,像只大螃蟹,把一张茶几占据了十之八九,脸­色­绯红,呼哈大睡。

一万三手上包了个毛巾,像个阿拉伯人,盘腿坐在地上,手边一塑料袋的芹菜,正撕了一根,像小心地给香蕉剥皮,对面前的曹解放说:“来,解放,吃了解酒。”

曹解放伸长脖子,大概是想吃,哪知道一万三嘎嘣嘎嘣,自己全嚼了。

喝醉酒是这样的吗?木代捂着肚子笑蹲了下去,过了会站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拍视频。

罗韧皱眉:“你这样,落井下石,不大好吧?”

木代头一歪:“怎么着?”

“靠近点拍,特写。”

木代心领神会,蹑手蹑脚的过去,镜头刚对准一万三的脸,卧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吼:“赐予我力量吧!”

木代吓得手一抖,手机嘎嘣摔地下了。

那是炎红砂的声音。

罗韧真是没好气,过去推开了门,炎红砂正在卧房的床上坐着,七根木简扑克牌般在身前围了一圈,凤凰鸾扣如同臂钏,全套在胳膊上,仰着头,双手向天,跟祈祷似的。

老天啊,不是这么玩儿的啊。

罗韧憋着笑过去,居高临下,看炎红砂的脸。

她表情坚毅的很,虔诚的不行。

罗韧说:“怎么着红砂,想造反吗?”

炎红砂神秘兮兮,竖起手指在­唇­边,说:“嘘,我正在找第七根凶简。”

罗韧压低声音:“怎么找?”

“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告诉日本鬼子。”

罗韧摒不住了,噗的一下,笑喷了。

……

安顿一万三和炎红砂费了木代和罗韧好多力气,一万三死死抱着芹菜不松手,就跟抱着金条似的,罗韧只好把他连人带菜拖扔到床上,至于炎红砂,睡下之后,仍然­精­神炯炯,会忽然翻身坐起,眼睛亮的跟灯泡似的。

“木代,我们已经拿到了凤凰鸾扣。”

木代说:“是的是的,你躺下。”

“凤凰鸾扣会让我们的力量大增,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第七根凶简。”

“是的是的,很快找到。”

“你不可以把它交给日本人!”

“好的好的,我保证。”

……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炎红砂才沉沉睡去,木代一直蜷在被子里笑,以至于睡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又做梦了。

雾气弥漫的酒店房间,狭长的、不成比例的黑影,窸窸窣窣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她找到了,就快找到了。

——不不不,她猜不到。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木代翻身起来,赤着脚,穿过微凉的雾气,走向客厅的角落处。

——她找到了,真的就要找到了!

她在角落的沙发处停下,有人睡在那里,她听到低沉而又缓和的呼吸声。

没有光,没有月亮,只有雾气和黑暗­干­扰着视线。

木代的手在茶几上摸索着,摸到烟灰缸,还有边上的,酒店自配的火柴。

哧拉一声,淡淡的硫磺气在雾气中散开,细长洁白的火柴梗子,柴帽处跃动着晕黄的,偶尔又间杂了淡霭蓝­色­的火焰。

那一小片火焰辟开的光亮里,她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罗韧的脸。

☆、220|第2②⑧章

罗韧没睡。

睡不着,一直躺着想事情,“不­干­了”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反攻为守,可是老话又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听起来都是悖论,就像那个­阴­阳双鱼,否极反而泰来,绝处倒能返生。

他轻轻阖上眼睛。

忽然听到门响,有人出来,脚步声拖着,行动迟疑,没开灯,一路到了他身边,周身带浓浓酒气,蹲在沙发边上,呼吸声忽急忽缓,似乎在盯着他看。

本想装睡,但等了又等,那人不动,也不走。

罗韧没了耐心,忽然翻身坐起,低声怒喝:“曹胖胖,你找死吗?”

虽然全程没睁过眼,但屋里也就住了这么几个人,根据步声轻重、呼吸频率,老早猜到是他。

黑暗中,曹严华仰着头蹲在沙发边上,嘴巴半张,小眼聚光。

罗韧摁下沙发边的立灯开关,晕黄­色­的光洒亮大半个沙发,也洒亮曹严华茫然的一张脸。

怕惊扰了其它人,罗韧压低声音问他:“你搞什么鬼?”

他答的慢慢吞吞:“小罗哥哥,我找你有事呗。”

这是聘婷上了身么,罗韧让他叫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什么事?”

曹严华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

“别吵吵,我走到这就忘了,没见我正在想嘛。”

罗韧反应过来,阖着还没醒酒?

原本以为,对比一万三和炎红砂,曹严华是醉的最让人省心的一个,现在才知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发酒疯发的各有千秋。

罗韧没好气躺回去。

说:“那你慢慢想。”

顿了顿又补充:“别看我。”

曹严华蹲在原地,慢慢吞吞挪着脚转身,拿后脑勺和宽厚的背朝着他,说:“小罗哥哥,咱们长的又不是不好看,­干­嘛怕人看呢?”

这算是夸他吗?夸的人想哭,罗韧拿手捂了眼睛,哭笑不得,笑的差不多了,伸手关灯。

才刚闭眼不久,带着酒味的哄热呼吸又喷上他的脸,一对­肉­嘟嘟的胳膊抱住了他手臂。

特么的还蹬鼻子上脸了,罗韧的拳头慢慢攥起,正预备给他一顿臭揍——

“小罗哥哥,我看到第七根凶简在谁身上了。”

罗韧僵了一两秒,问他:“谁?”

曹严华咧嘴笑,黑暗中两排白牙:“你猜!”

罗韧咬牙切齿,顿了顿也笑:“曹胖胖,自找的啊。”

下一秒,他霍然长身站起,揪住曹严华的衣领就往洗手间拖,曹严华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哎……哎,小罗哥哥,我喘不上气了,哎,杀人了啊,有没有人管啊,有人要杀人啦!”

他鬼哭狼嚎,被罗韧一路拖进洗手间,脑袋被摁在洗手台上,侧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看到弧形的水槽,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柱冲着槽底,蹦起的水珠子三三两两跃上他的脸,凉飕飕。

­精­神抖擞的曹解放兴奋地在洗手间门口迈着小碎步,像是看到了了不得的热闹,客厅的大灯亮了,过了会,披着衣服的木代出现在门口。

一万三和炎红砂都醉的死沉,能被吵醒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曹胖胖怎么了?”

罗韧说:“没事,你回去歇着吧,我给他醒醒酒。”

怎么醒酒?脑袋往水里摁吗?木代有点担心,过来关了龙头,拿了毛巾浸水,又拧­干­了对叠,说:“你别把菲律宾醒酒的那套拿来对付自己人,曹胖胖醒了,该气你了。”

小丫头,像个唠叨的小媳­妇­,又像护犊子的贤妻良母,罗韧松了手,很是受用:“我吓唬吓唬他。”

曹严华半边脸还贴着洗脸台,就是不挪身子,木代拉他起来:“来,曹胖胖,擦把脸。”

曹严华盯着她看。

木代说:“醉傻了吗?起来擦脸啊。”

曹严华的瞳孔慢慢收缩,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下一秒,他尖叫着狠狠推开木代,吼着:“就是你!”

地上有水,湿滑,木代猝不及防,跌坐在地,后背撞到马桶沿,痛的险些掉眼泪,还没反应过来,台子上的牙杯、牙刷、梳子、擦手巾通通向她飞过来,曹严华还兜了水台里的水泼她:“就是你!”

木代抱着头躲,听到罗韧怒吼:“疯了吧你!”

他拽过曹严华,把他推坐在浴缸里,莲蓬头管取下,三两下把曹严华的双手绑绕在出水口上,又扯下浴帘,照准脚踝处捆了个结实。

抱木代时,她痛的嘘气,只能改抱为扶,眼见一场醒酒的闹剧变成突发事故,伸脖子看热闹的曹解放惊的一阵扑腾,而曹严华躺倒在浴缸里,手脚被缚,拼命想坐起,像条挣扎的虫子。

罗韧心中有气:“你给我在这醒酒,不到天亮不准出来。”

他扶木代到门口,伸手揿灭了洗手间的灯,带上门时,曹严华吼着:“就是她,我看到凶简在她身上,第七根凶简就在她身上!”

罗韧的手一僵,然后关门。

隔了扇门,曹严华的叫声立时小了很多,木代站着不动,罗韧低头问她:“疼吗?”

睡衣掀起,腰背处青了一片,她皮肤白,伤处青中带淤,尤其明显,罗韧心疼的不行,让她趴到沙发上,用药雾喷了,动作很轻的帮她按揉。

木代闷闷的,说:“你听到曹胖胖的话了吗?”

罗韧失笑:“他喝醉了胡说。第七根凶简可能在任何人身上,但不会在我们身上——帛书上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避免凶简的附体伤害,也不会受心念控制。”

木代低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啊。但是罗小刀,我也梦到了。”

罗韧不吭声了,过了会,他帮她把掀起的睡衣盖好:“也梦到在你身上?”

木代摇头:“我梦到的是你。”

梦醒了之后,她一直睡不着,和罗韧起初的想法一致,想着:没可能啊,在任何人身上都说得通,但不会在我们身上啊。

正愣坐着,忽然听到曹严华在外间鬼哭狼嚎,于是披衣出来看。

罗韧笑:“这就有意思了,曹严华梦到的是你,而你梦到的是我吗?”

他沉吟了一下。

凤凰鸾扣的提示的确是该出现了,用红砂先前的话说——拿到凤凰鸾扣的青铜器实体,力量增强,也许很快就能找到第七根凶简了。

但是这样的提示,未免荒唐的太过离谱了,不像提示,倒像是扰乱人心。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曹胖胖和我,今晚都做了梦。也许红砂和一万三也会做有指向­性­的梦,还有你,罗小刀。你不如赶紧睡觉,也许你也会梦到什么的。”

罗韧苦笑:“你知道什么叫有心栽花花不开吗?为了睡着而去睡觉,我一定睡不着的。”

末了说:“再等等吧,反正到了天亮,一万三和红砂就会醒了。”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帘子拉开,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习惯成自然的去算日子,算上今天,还有八天。

个位数的日子,过一天瘦一天。

罗韧打了电话,让早餐送到客房,五份西式早点,餐盘在茶几上摊开,一­色­的培根三明治、金黄­色­煎蛋、炒蘑菇,配了牛­奶­。

木代趴在沙发上,掀开一份三明治的面包片,调料盘拿过来,倒了数不尽的盐、胡椒粒,还挤上了芥末,全程面不改­色­。

说:“这份是曹胖胖的。”

师徒情深,也是让人感动。

最先复苏的是曹严华,在洗手间大叫,还叫的挺委屈愤怒的。

“咋滴啦!也就喝点小酒,咋还把人绑了呢,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啊?”

罗韧自顾自喝牛­奶­,好整以暇咬下三明治。

木代问他:“要把他解开吗?”

“又没给他上锁,喝醉了解不开,清醒了还解不开吗?”

果然,没两分钟,曹严华活动着四肢出来了,他连嘴都用上了,终于脱困。

浴缸睡了一晚,全身骨头硌的疼,宿醉甫消,太阳­茓­一下一下的跳。

跟罗韧打招呼:“呦,有饭吃,这么高级,还西餐啊。”

罗韧冷冷瞥他一眼:“酒醒了?”

曹严华­干­笑:“醒了醒了,我没做什么吧小罗哥,我这人,不发酒疯的。”

说话间,心虚地环顾四周:还好,家具什么的都囫囵着,屋里也不狼藉,可见他昨晚没有砸家伙。

笑了一阵,手伸向一份餐盘。

罗韧手一翻,叉子柄抽在他手上:“再好好回忆回忆。”

回忆回忆?曹严华纳闷了,伸手挠挠脑袋,求救似的看木代,木代一张脸沉的跟水似的,叉子狠狠Сhā向蘑菇,Сhā的那叫一个心狠手辣,让人觉得意有所指。

慢着慢着,曹严华想起来了。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赶紧小跑着到木代身边蹲下,两手攀着沙发扶手,笑的低声下气。

“小师父,我想起来了,我喝醉酒了……也就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要是清醒,也不至于那样,凶简怎么会在你身上呢,咱们是凤凰小分队啊。人醉了就没意识,小师父,你没受伤吧?”

木代温温柔柔地笑:“我没受伤,我­干­嘛趴着?我就这么喜欢趴?”

曹严华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那……那怎么办啊?”

木代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餐盘里的三明治。

就在这个时候,一侧的卧房里,忽然传来一万三愤怒的声音:“这谁啊这,撒了一床的芹菜!曹胖胖,是不是你?”

昨晚上拖他上床,明明芹菜还是一捆,如今变作一床,也不知道他对芹菜做了什么。

一万三风一样冲出来,脑袋上还顶了一片芹菜叶子。

罗韧和他展开对话。

——醒啦?

——醒了啊。

——昨晚做梦了吗?

——做了,做了一晚上的梦,一个接一个,人家说梦太多,睡眠质量不好。

——有没有梦见……第七根凶简在谁身上?

一万三不说话了,他皱着眉头,极力回忆,过了会,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嗖的盯在了曹严华身上。

曹严华正大口大口的呼气,嘴巴上沾了一圈芥末­色­的盐粒胡椒沫,舌头都大了一圈,说:“我啊?”

……

炎红砂最后一个出来,打着呵欠,顶着鸟窝样的头发,一推门,吓了一跳。

四个人,三坐一趴,八道目光,齐刷刷盯着她。

炎红砂忐忑:“都看我­干­嘛,我是起迟了,你们也没叫我啊。”

一万三问的直接:“二火,昨晚梦到我了吗?”

炎红砂反应很大:“你谁啊你,我­干­嘛要梦到你?好端端的,我梦谁不好?你什么意思,你你你……”

她张口结舌的,越说越磕巴,最后一句话是:“你……你怎么知道?”

炎红砂起床之前,一万三他们已经作了初步推测,根据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金克木,木代梦到罗韧,木克土,曹严华梦到木代,土克水,一万三梦到曹严华。

罗韧虽然是唯一一个没睡的,但推导下去,火克金,他应该梦到的是炎红砂,而水又克火,炎红砂梦到的,八成是一万三。

炎红砂的反应验证了这个推导。

曹严华非常愤恨,那个祭在腹中的三明治更是把他的怒火推向顶端:“这第七根凶简,至今没露面,但是暗搓搓的坏啊小罗哥,这挑拨离间的,要不是我们心志坚定,早就互相怀疑了啊。”

罗韧笑了一下,曹严华的话听着有点道理,但细细回味,又觉得不对劲:这样的挑拨太容易露馅了,如果是为了引发不信任,五个人全指控,还不如矛头直指一人。

曹严华恨的牙痒痒:“可见,第七根凶简就在我们身边。不会是聘婷张叔他们,他们离的太远了。一定是附近的人,所以才能影响我们,赶紧想想,这几天我们都接触了谁?曹解放是一个!”

曹解放正撅着ρi股在沙发边啄掉落的盐粒和面包屑,乍听到自己的名字,吓的一个激灵,毛都竖起来了。

还有谁呢?还有住在凤子岭村外的丁老九,神棍勉强也算一个——昨儿跟他通过电话,没准邪恶的力量通过无线电波作用于他们了呢。

而想来想去,还是曹解放嫌疑最大。

“这个‘藏’字,”曹严华分析,“一定是藏的不经意,最想不到——解放就是只­鸡­,又曾经立过功,我们容易被这些表面现象蒙蔽。小罗哥,宁可错杀,不要放过,我建议,咱们五个人给曹解放输个血,看能不能把第七根给逼出来。”

曹解放继续啄食,反正它也听不懂这些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炎红砂觉得不靠谱:“别折腾解放了吧,再说了,把人血输进­鸡­身上,这不行的吧?”

罗韧说:“还是有点不大对。”

他给神棍拨了个电话。

神棍也被新出的状况下了一跳:“不是说,你们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不可能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吗?”

罗韧说:“整件事情,到了现在,突然间,全是奇怪的悖论,我需要大家帮我理一下。”

第一个悖论,有凤凰鸾扣力量的人,不会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vs.凶简附在其中某个人身上。

——既然说了不会附身伤害,出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啪啪啪打脸的前后不一。

第二个悖论:这种状况的出现,是第七根凶简的挑拨离间vs.他们不会受到凶简的心念控制和影响。

——凶简既然影响不到他们的心智,又怎么会影响着他们做了奇怪的有指向­性­的梦来挑拨离间呢?

第三个悖论:这种状况的出现,与凶简无关,而是凤凰鸾扣的提示vs.帛书上说,有凤凰鸾扣力量的人,不会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

兜兜转转,前后矛盾,都是解不开的环。

罗韧觉得,他们的推导,之所以出现了悖论似的死局,一定是因为,有一个他们认定的前提­性­的大基础,出现了错误。

到底错在哪了呢?

神棍也想不通,撂下句“等一下,我要去山谷里入定一下”,就挂了电话。

抬头看所有人,都有些一筹莫展。

良久,木代冒出一句:“其实,我也觉得,第七根凶简如果在我们其中某个人身上,特别合理。曹胖胖不是说了吗,最高明的藏,是不经意,想不到。我们之前,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疑了一圈,连曹解放都没放过,就是没想到我们自己。”

炎红砂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爷爷常跟我说,找东西,是灯下黑。我小时候,听过一个魔镜的故事,说是有个公主,有一面找人的魔镜,天上地下,什么人都能找到。”

这个故事,罗韧也听过,后续是,有个年轻人来挑战,他曾经搭救过鹰、大鱼、和狐狸。

第一次,他骑在鹰背上,飞到了高空,但公主拿镜子往天空一照,就找到了他。

第二次,他躲到鱼肚子里,潜入深深的海底,但公主的镜子往海里一照,再次找到了他。

第三次,狐狸想了个办法,它打了个洞,通往公主寝殿的床下,年轻人就藏在这里,而这一次,终告成功。

不错,合理是最合理,但……依然是悖论。

这一天过得飞快,罗韧甚至有了返程的念头,落日时分,神棍的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兴奋之至,以致语无伦次,说:“小萝卜,我入定的时候,想着,如果最后的推论自相矛盾,一定是大前提的基础出现了错误。所以我就试着,一条条把已知的信息推翻,然后,突然!”

他激动的声音都在抖了:“我做了一个猜想,神棍猜想,我越想越觉得我想的对!你等等,我先喝口水!”

听筒里,他的脚步声蹬蹬蹬跑远。

罗韧喉结滚了一下,看所有人,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说:“关窗、关门,放免扰门牌。”

大家动作一致,做完了围坐到茶几旁,大灯关上,只留一盏晕黄­色­立灯,通话的摁键亮着,木代忽然心慌,好怕这么关键的时候,有雾镇忽然发生什么事,以至于神棍不再回来。

好在,只是杞人忧天,神棍很快又回来了。

声音郑重,说:“你们听好了,先不要急着反驳或者炸锅,听我说完。”

“我的假设是,你们做的梦,根本不是凶简的­干­扰和挑拨,而是凤凰鸾扣的提示,而且,这个提示,基本正确。第七根凶简,确实在你们身上,并且,每一个人身上都有。”

曹严华坐不住,脖子一梗想说话,对面罗韧锥子一样的目光刺过来,他心里一突,又把话咽回去了。

“我把之前誊写的,帛书的所有内容都翻出来看,有两句话,我重复一遍,你们听好了。”

“第一句是,身上拥有凤凰鸾扣力量的人,不可能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

“第二句是:七星之力,附于身,改换人心,噬善而扬恶,强肌体,使敏于行,竟至返生。”

罗韧脑子里,有极小的火花闪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到什么了——但那火花还不够盛,还缺助燃的柴。

神棍继续:“我忽然想到,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跟被凶简附身,是两回事。”

对了,就是这根柴!

罗韧脑子里刹那间清明一片,往沙发上一倚,哈哈大笑。

神棍说:“咦,小萝卜,你是想到了吗?”

罗韧笑声不绝,过了好一会才说:“你继续说吧。”

神棍清了清嗓子:“七星之力,对人的作用,除了改换人心,噬善而扬恶之外,其它的,其实都是好的。打个通俗的比方,它有很多功能,但如果它关闭了这一条,那么它附在人身上,就完全谈不到伤害。”

一万三大骂:“我擦。”

他也反应过来了。

怎么都明白了吗?炎红砂有点急,木代很沉得住气:“没事,让他们死脑细胞,我们听。”

“也就是说,它们可以附在你们身上,只要完全关闭了伤害的功能——你们的血对作恶的凶简是有反应的,但是,如果它不作恶呢?”

“就好像,医学上,每个人身上都有癌基因,但是会不会转变成癌细胞,要看怎么样管束。”

如果凶简关闭了伤害的功能,完全不作恶吗?如果不作恶的话,凶简反而成了灵芝仙草,凤凰鸾扣的力量,全然失去了可以抑制和作用的对象。

木代忽然反应过来:“我懂了!”

她愣愣看罗韧:“我记得,罗韧被猎豹打伤的时候,不管是大师兄,还是青木,他们都说,罗小刀其实是活不成了。后来,罗韧捱过来,我还以为是……”

还以为是奇迹、爱的力量、医学的昌明、意志的坚持。

而实质上,有果必有因吗?

罗韧看着她笑:“还有,你记不记得,猎豹曾经把你埋在地下。”

“我从土里把你挖出来,探到你的心口还热,那个时候,我心里感谢老天,觉得是自己到的及时,又觉得说不定是你长年习武,会闭气,赢得了时间。”

炎红砂心里一激,条件反­射­般看一万三:“一万三,当时你不是也……”

一万三点头:“有可能。”

曹家村那一次,被亚凤和青山设计,遇到塌方,他在土里,埋了超过两天。

居然恢复的很快,事后自己分析,觉得是运气好,鼻子没有被泥沙淤塞,别看又是塌方又是下雨,还是撑到了红砂来救他。

现在回想,忽然有激灵灵打了寒战的感觉。

是因为第七根凶简吗?

它藏的不露声­色­、无声无息,关闭了“凶”和“煞”,静静地分散在五个人的身上,甚至无意中还惠及了他们,也正因着这“惠及”,使得隐藏更为安全。

神棍的声音有点紧张:“小萝卜,我们一直在说,凶简可能是有智商的。在长久的和凤凰鸾扣力量的对抗里,它们也在不断的进化。如果用战争来比喻,这一轮,是他们总结历次失败经验,开发出的,新的战术。”

初期的几根凶简失手,意味着凤凰鸾扣力量的出现,也意味着凶简的布防出现了小规模的溃败,于是,暗地里,布局、反攻、以及压轴的戏码渐渐成形。

第四根,凶简有意识地开始针对罗韧他们,认清了每一个人的脸,知道了敌人到底是谁。

第五根,以亚凤为代表的第一轮冲锋,并不完善,但指向明确,最终溃败时,亚凤说了句“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

这句话,不单纯暗指七根凶简要达成的局面,现在看来,意味深长,因为那个时候,第七根凶简,已经就位。

第六根,猎豹掀起的,几乎是暴风骤雨攻城掠地的侵袭,他们损失惨重,差点全军覆没。

但实际上,从战场全局来看,这六根赢了固然好,输了也无所谓。

因为,还有最后的杀招,只要第七根找不到,所有对前六根的“困”,都会自动解除。

第七根,是幕后的首脑,从来安坐如山,它不冲锋陷阵,也不张牙舞爪,平静的像从不存在,淡看一根根凶简的失守溃败,不慌不忙。

某种程度上,那些溃败,是它迷惑和蒙蔽对手的必要牺牲。

棋局还牢牢控在它手里,它是重中之重,那些一笑置之的溃败,如同隔靴搔痒。

它要他们找不到它。

它就在他们五个人的身上。

☆、221|第②⑨章

原来真是在他们身上啊。

居然没有太慌,呼出了如释重负的一口长气,刀悬在头上太久,还不如直接砸下来,出点血没关系,落个心安。

只是,怎么把这根给搞出来呢?五个人的血是不起作用了,那濒死呢?曾经在聘婷身上奏效,这次会管用吗?

神棍也挺苦恼:“这跟聘婷那次不一样,你们的‘濒死’,可能会被拉回来——小萝卜不就是例子吗。”

也就是说,除非真死,似是而非的弄虚作假或者短暂的失去呼吸和心跳再糊弄不了它。

曹严华忽然冒出个念头:“即便真死了,凶简的力量会不会又让我们复活呢?”

罗韧摇头:“这个不大可能,我们之前只是状况濒危,并不是真死。‘竟至返生’应该是凶简最强的能力,但现在它已经一分为五,能力分散化了。”

戏剧­性­的转折,荒唐的局面:七根凶简忽然都齐了,用以扣封凶简的凤凰鸾扣也就在手边,死局靠死来破,不死不足以逼出第七根——万事具备,各方力量把人逼到献祭的高台。

曹严华咬牙切齿,一句“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哽在喉头,不吐不快,又吐不出来。

要真是给人打工也就算了,遇见让人糟心的老板,撂摊子不­干­,从此江湖不见。

凶简不一样,你­干­或不­干­,它都近在肘间。像阳光下割不掉的影子,你是免疫,但身边的人个个高危——谁知道它哪天兴之所至,忽然盯上了身边的下一个谁?

一万三还算平静,或许是前一晚那场酒醉,已经把心里头积蓄的憋屈和愤懑给消耗的差不多了,一鼓作气,再而衰嘛,他现在觉得挺衰的。

正对面的茶几上,摊放的就是凤凰鸾扣,金澄­色­,­精­致、肃穆,只只鸾凤,雕的凛然不可侵犯。

一万三真是纳闷:这凤凰鸾扣到底有什么用?就是讲故事、给点似是而非的提示、外加一开始‘刖足’?

真想去问问老子:你不是几千年才出一世的大圣人吗,就给后世留了个这么坑人的法子?

转念一想:或许在古人看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区区五个人的­性­命,换来凶简几百年的被封印,也是一笔蛮合算的生意。

曹严华憋出一句:“小罗哥,我不想死。”

罗韧答:“谁想死?谁说要死了?”

曹严华笑的苦涩,罗韧这话,再振奋不了他了。

死固然不好,可活着,好像也没什么盼头了,这样的沮丧,多烈的酒都浇不了心中块垒。

挂电话的时候,神棍安慰他们:“也别太灰心,保不准还能想到法子的,还有七天呢。”

炎红砂嘟嚷:“七天,能­干­什么事儿啊。”

神棍说:“不一定啊,创世纪里,上帝创造世界,也就只花了七天啊。”

呵呵,上帝,谁去跟上帝比。

昨天还有力气酒醉,今天连下楼的心思都没有。

晚饭是酒店送餐,最简单的手擀面,里头放了小青菜、­鸡­蛋和木耳,普通的餐饭,曹严华稀罕似的看了好久,觉得青菜碧绿,溏心蛋饱满,面条根根劲道,连面汤翻起的热气,都透着一股亲和劲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吃的顿数屈指可数了,从前可没觉得面这么香——他低下头,猛扒猛吸溜。

炎红砂拿筷子挑起一根面,好长,手举的老高,面还没到头,像从前吃过的寿面,爷爷炎老头说,这叫福寿无边无尽。

明年这个时候,都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正想着,边上咣啷一声,是一万三把碗筷推开,说:“吃不下了。”

……

这一晚,每个人都睡的早,却都无心入眠。

炎红砂用被子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子以上,睁大眼睛看黑漆漆的天花板,说:“木代,我想回家。”

“我前两天做梦,梦见我爷爷了,爷爷还在喝他的­鸡­肝掬花明目汤水,我腰里绑着绳下井,绳上缀了铃铛,叮铃铃地响。井下好多宝石,猫眼石都像会眨巴,还有琥珀、星汉砂……”

她啧啧:“梦里,我都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呢。”

木代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说:“小丫头,赶紧睡吧。”

“木代,你说我们还有希望吗?”

“有啊,还有7天呢。”

这叫什么回答啊,炎红砂闷闷的,翻了个身说:“我可真不喜欢‘7’这个数字。”

木代笑了笑,阖上眼睛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抹低细的关门声。

习武的关系,耳力较常人要好,清晰分辨出‘嘀’的电子音:关的不是室内的门,是有人出去了。

罗韧睡在客厅,是他出去了吗?

木代犹豫了一下,掀开被子下床,客厅里,沙发果然空着,她紧走几步,打开房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前后都不见人。

关门出来,小跑到电梯边,电梯数字是本楼层,应该没下去。

哪去了呢?木代走到尽头处的楼梯间,耳朵侧向下方,听楼道里的动静。

没有走下去,这是高层,罗韧走下去的话,要花不少时间,步音应该还有,但是听的时候,下头静静悄悄的。

那就是……上去了?

木代扶着楼梯把手,一级级地上去。

上了两层,再拐个弯,是最后一层,尽头处,通往天台的门大敞,迈过那道槛,风一下子大起来。

酒店自配的拖鞋鞋底很薄,夜间,顶楼地面的凉意像手,一直挠人的脚心,木代走了几步,天台上,并没有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仰头。

巨大的水箱之上,有个黑影坐在边沿抽烟,猩红­色­的烟头明起,又暗下,衬着黑的底­色­,可以看到白­色­的烟气升起。

木代仰头叫他:“罗小刀。”

罗韧低下头,招了招手,似乎是让她上去。

水箱边的铁梯有些松动,铁锈味很重,爬一步梯身就晃悠一下,撞着水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距离还有一截时,罗韧探身抓住她手臂,木代借力上去,伏进他怀里。

罗韧说:“你真是轻。”

又说:“身上也是凉,穿这么少。”

他拈了烟,另一手把她身子往怀里拢了拢,触到她冰凉脚背,直接帮她脱了鞋子,握了她脚踝,把她的脚送到自己腿上,外套拉过来盖好。

也亏得女孩子是纤细的,他笑:“我该穿那种大衣,穿上了,里面还能装下一个你。”

说这话时,烟气就在木代耳边飘,带来有微火的暖意。

木代低声问他:“你不是不喜欢抽烟吗?”

罗韧反而问她:“要抽吗?”

他夹着烟,烟蒂送到她­唇­边,木代含了一下,烟蒂微湿,还带着他的气息,罗韧忽然反应过来,说:“别带坏你了。”

屈指轻弹,烟头弹飞出去,暗红­色­的亮在半空中划了一道,隐没在顶楼边缘处。

木代说:“楼下有蚂蚁看到烟头的亮,会以为是星星。”

酒店是通县最高的建筑,水箱之上,还要更高,视线一览无余,所有的建筑和山都在脚下,头上是天,墨蓝,伸手去点,星星伴着大风亲吻指尖。

木代说:“如果天上有神仙,这些星星也许都是他们烦躁时扔的烟头。”

罗韧笑起来,下巴亲昵抵住她额头:“你就是学不会好好看星星是吗?”

如果没记错,上一次她说,天上挂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星光都是磷火。

木代也笑,说:“两个人约会,当然是你看我我看你,为什么要看星星,隔着十万八千里远,都不知道那是颗什么星球,星球上说不定乌烟瘴气异形乱跑——能看出浪漫来?”

说不定越亮的星,就是越糟糕的烟头。

罗韧说她:“总是时不时冒怪话,老了一定是个稀奇古怪的小老太太。”

“会平平安安活到那么老吗?”

风大起来,抓乱头发,罗韧帮她理顺头发,很久都没说话,末了,说:“我在想办法。”

他是在想办法,如果心灰意冷放任自流,也不会在这样的晚上,坐在这样的地方点烟。

神棍说,要把对阵比作战争,这一轮,凶简使用了新的战术。

打仗他熟,雇佣兵受训,甚至上一门课叫孙子兵法,教官一再强调“兵者,诡道也”,那以后,无数次实地作战,审时度势,哪里包抄、哪里合围,哪里奇兵突进,哪里里应外合,他都习惯的像是穿衣吃饭。

这个晚上,坐在通县最高的位点,他一直在想:绝处逢生,没有路才是找路最恰当最紧迫的时候,这场仗,到底可以从哪里突破。

怎么样能够取出第七根凶简,怎么样才能不死?

木代伸手,触到他的眉,锁的让人揪心。

她说:“罗小刀,我给你讲件事好不好?”

“连殊那一次,我出车祸之后,张叔察觉我不对劲,赶紧联系了红姨,把我送到何医生那里。”

在那里,她和何医生聊了很久。

何医生建议她学习自我催眠,目光不要胶着于外部的纷纷扰扰,要适时“向内”,了解自己,也了解另外两个曾经主宰这具身体的人格。

如何治愈多重人格?没有定论,众说纷纭,据说最有效的方法,是逐一“杀死”次人格,让它们自行消退。

打个简单的比方,就像众多王侯逐鹿中原,实力最强的一个会消灭掉所有对手,问鼎主宰的皇座。

还有一种方法,用何医生的话是,一家独大,强到没有人敢生出争夺的异心来,自行归顺、臣服。

木代选了第二种方法,因为都是“自己”,哪怕是虚拟的不见血的“杀死”,情感上也很难接受。

猎豹那一次,牺牲掉小口袋,是迫不得已,但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依然不轻松,木代2号的设定,冷冽到无情刚硬,几乎是只为强而存在,怎么样做到比它还强呢?

有时候,木代甚至想着,就这样吧,并存了也无所谓吧。

但奇怪的是,她后来又自己做过自我催眠,有时候专门独处一室,有时候是睡前,只要无人打扰就可以——每一次,看到木代2号,都觉得,另一个自己越来越势弱。

罗韧好奇:“你能看到她?”

“看得到,像是一个专门的会议厅,开始时,三把椅子,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后来,小口袋走了,她的椅子撤去了,就只剩两把了。”

那是她的内心世界,绝密的会议厅,互相交流,也互相审视。

罗韧问她:“那个木代2号,为什么会越来越势弱?”

起初,木代也很奇怪,自己现在的脾气,其实是更柔了啊——开始时对一万三或者曹严华这样的人,她很没耐心,动不动就沉下脸动手,但现在,她反而很少发怒,愈沉也愈静。

“我后来想通了,可能真正的强,并不是刚硬。打的头破血流,打一次胜一次,那不是强。”

罗韧笑:“是,兵法里也说,上兵伐谋,最下为攻城,事情闹到赤口白牙卷胳膊开打,不算聪明也不算强,最多是力大。”

“所以啊罗小刀,不要强硬地去对凶简。”

罗韧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她这话说的很有深意:“什么意思?”

“咱们现在都太恨凶简了,一直想着怎么样­干­掉第七根,怎么样把它封印了——就好像已经撸着袖子要开打了,面对面,鼻子碰着鼻子,看不到其它的解决方法了。”

“你是不是应该站开一些,把这强硬的心收起来,适当换一个圆融的法子?它要杀我们,我们要杀它,目光都盯着一个死字,就看不到其它的出路了。”

圆融的法子?罗韧心念一动。

有些僵局死局,是要打破一些东西的,不破不立。神棍的那个“猜想”,不就建立在捣毁一个他们坚信的大前提的基础上吗?

他需要打破一些东西,一些既定的认知,一些想当然的想法。

站开一些,圆融的法子,把强硬的心收起来,不要只盯着一个死字,每一句话,迅速在他脑子里转圜。

木代继续说的认真:“曹胖胖他们都那么沮丧,但是我不。我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死局,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法子——走投无路,路是没了,但往上看可以飞,往下看可以打地洞,只看能不能想到吧。”

“罗小刀,不要发愁,还有7天呢,说不准就想到法子了。”

说完了,不见罗韧有回应,正想抬头看他,罗韧忽然伸手搂紧她,轻声说:“你别动,我好像……就快想到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炎红砂被床头的房间电话铃声吵醒,居然是罗韧打来的,让她赶紧收拾好,去餐厅的包房用餐。

挂了电话,炎红砂不明所以,下床时,听到对面的卧房也在响铃,一万三他们大概也收到电话了。

洗漱完毕,三个人一起下楼,路上,曹严华说,也就是吃个早饭,何至于要动用“包房”,难不成是断头餐吗?

让他这么一说,炎红砂和一万三都心有惴惴,到了房间,更忐忑了,这屋子的布置金碧辉煌,一扇大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铺天盖地的席卷。

大概是跟厨房打过招呼,早餐都已经上桌了,中西都有,摆了满满一桌子,琳琅满目地像正餐规格。

服务员带上门出去,罗韧吩咐木代:“门闩一下。”

为了防打扰么?一万三忽然想起了在凤子岭时,看到的那一幕幻象:梅花一赵他们也是五个人、也在吃饭、其中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也曾专门闩上了门,怕人打扰。

难不成要给他们开个杀身成仁的动员大会?

罗韧说:“边吃边谈吧。”

一万三不­干­:“你先说。”

也行,罗韧并不坚持:“昨天晚上,你们都睡了,我和木代聊了一下,聊到献祭。”

果然讲到献祭了,一万三有点紧张。

“你们说,如果我真的自杀,献祭给凤凰鸾扣的,到底是什么?”

一万三没吭声,倒是炎红砂答了:“命呗,不是说,献的是最宝贵的东西吗。”

“命为什么最宝贵?”

这要怎么答啊,炎红砂莫名其妙:“这不明摆着吗,没了命,什么都没了啊。”

“是,你惜命,是因为命代表很多东西,人生、爱情、友情、家庭、孩子、无数可能。”

“死了的话,献祭给凤凰鸾扣的,就是这些。也不止,还有血、以及一具会腐烂的身体——这就是凤凰鸾扣想从我们身上拿的力量。”

好像就是这么回事,炎红砂想了想,点头。

罗韧微笑:“那我都给它。”

短暂的静默之后,曹严华一下子急了:“小罗哥,不是说好了不死的吗?”

罗韧说:“你别急啊。”

“我给它的,比它想要的要多的多,我给它活的命、热的血、跳的心,还有尽可能长的一生。我这一生,活着的话,有头脑、­精­气、力、朋友、源源不断的能量,难道这些,不如死了之后腐烂的一堆­肉­和骨头吗?”

这……这什么意思?曹严华半张了嘴,琢磨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一万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罗韧大笑,随手一抛,如同幻象里的梅花一赵,把布包着的木简和金澄­色­的凤凰鸾扣咣当一声扔到桌上。

“我一直觉得,这个凤凰鸾扣,对比凶简,未免太没用了。然后,看着这堆东西,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拿起一根木简,看了看,突然之间,如同抛垃圾一样,往边上一扔。

曹严华着急:“哎哎,小罗哥,好不容易挖来的,别摔坏了。”

说话间,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去捡,木代看着他笑,继续为自己卷早餐饼,往摊开的薄饼里放­鸡­蛋皮、黄瓜丝、­肉­松、培根­肉­,顺便刷点烧烤酱,卷的仔仔细细。

罗韧说:“七根凶简,指的是七道戾气,不是这七块木头。同样的,凤凰鸾扣,不是指这些破铜烂铁。”

曹严华刚捡起木简,咣当一声,一只鸾扣又扔了下来。

怎么说是破铜烂铁呢,几千年的文物啊,就这么皮球样摔,可把他心疼坏了。

一万三盯着罗韧看:“那真正的凤凰鸾扣,指的是什么?”

罗韧抬起头,一张张的脸看过去,目光交汇,微微一笑:“我们。”

“这些都是意向,我们才是真正的凤凰鸾扣。”

“献祭给凤凰鸾扣,如同戾气附着凶简,只不过是把力量让渡到这些青铜器上,虽然同样奏效,不觉得心有不甘,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正忙着擦拭鸾扣的曹严华不动了,炎红砂攥紧面前的餐巾,手有些抖,只有木代吃的不紧不慢,偶尔眯着眼睛对着阳光,似乎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一万三嘴­唇­发­干­,喉结滚了几下,问他:“所以,最终怎么样封印凶简?”

罗韧也看着他,说:“好办。”

“引七根凶简上身,我们,五个人,活着,封印凶简,做会呼吸的、能讲话的、长命百岁的,凤凰鸾扣。”

☆、222|第|③?章

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一万三开始吃东西,一个包子接着一个包子,好像肚子里塞严实了,脑子才能开始运转和思考。

问罗韧:“这个法子……保险吗?”

“当然不保险,我只是从‘死’和‘没希望的活’这两种选择里,又开了一条道,就好像无路可走的时候,往下打了个地洞——走不走得通,安不安全,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帮你们做决定,你们自己拿主意,搏还是不搏。”

要搏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如果等凶简脱困了才决定,又要重新费一番收伏的功夫,还指不定下一回,能不能这么顺利了。

炎红砂皱着眉头:“可是,我们过几十年就会死的啊,那时候,凶简怎么办呢?”

罗韧指了指桌上的木简和凤凰鸾扣:“不是刚好么,老死也是死,正好拿命献祭给凤凰鸾扣,到时候戾气再附于木简,它们两家,继续搁一块儿锁着。”

老死……也能算吗?炎红砂想了会,忽然就有点理直气壮:算啊,不都是死吗,凭什么不算。

曹严华慌慌的,忧心忡忡于自己的黑历史:“不行吧小罗哥,引七根凶简上身,那得圣人才镇得住吧?我……我思想品德不好,我做过贼啊。”

本着死道友不会寂寞的原则,也拉一万三下水:“还有我三三兄,坑蒙拐骗,较真起来,也得判两年呢。”

特么的这交的什么朋友,一万三真是火大。

“还有就是,”曹严华越想越觉得问题多多,“引七根凶简上身,在我们自己身上,万一它在里头翻江倒海,咱们还能活吗?”

罗韧点头:“说的有道理,还有问题吗?”

有啊,多的很,凶简是怕他们的血的,那六根凶简,会乖乖上身吗?是简单的上身就完了,还是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罗韧静静听完,说:“问的挺好。不过,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曹胖胖,我不是有答案的那个人,我跟你们一样,只是设法去解题,我希望结果是对的,但如果老天要给个叉,我也没办法。”

“试还是不试,你们表个态吧。”

曹严华看向木代:“小罗哥,你昨晚就和我小师父商量过了,你们两个都同意了吧?我们表态,是怎么个说法?少数服从多数?”

罗韧摇头:“这是拿命去赌,不好委屈任何一个人去服从多数,不同意,就不­干­了。”

曹严华有点犹豫:“现在……就要决定?小罗哥,能不能多给两天考虑啊,这也……太突然了。”

话还没完,忽然听到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的声响。

是炎红砂,她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豆浆,­唇­边还沾着豆沫,说:“我­干­!”

“为什么不­干­,国外的赌场里,根本不知道结果,只凭运气,还有大票的人去赌——我觉得罗韧的话说的挺有道理,要命就给命,活的命不比死了的一堆烂­肉­金贵?我­干­。”

曹严华吓了一跳:“红砂妹妹,你不再考虑考虑?”

炎红砂反问他:“能考虑出花来?”

一万三想了想,说:“目前看来,在想不出更好出路的情况下,这个办法,是值得一试。不­干­也只能等死了,迟死早死而已,我也……­干­吧。”

啥?怎么这么快都表态了呢?

四比一,感觉不好,像是从团体中被孤立出来,大家都­干­,一个人卯着劲反对也挺没劲的,曹严华期期艾艾,决定随大流:“那……我也加入……”

罗韧说:“别,曹胖胖,别从众,从众没意思。”

怎么还剥夺他加入的权利了呢?曹严华急了:“小罗哥,我真­干­。”

“别,你考虑考虑,别有压力。”

“没压力!我真心诚意的,一颗心真的不行不行的!”

看到他急的抓耳挠腮样,还“不行不行的”,木代噗的一声笑出来。

罗韧说:“既然这样,酒没白买,碰个杯吧。”

曹严华伸长脖子看:酒?什么酒?

木代站起身,揭开手边锃亮的大罩盖,原本以为,里头盖的是羹汤,揭开了才发现,是酒坛子的泸州老窖,泥封口,小麻绳绑了红盖布,边上一溜敞口浅腹的仿古酒碗。

罗韧揭了盖子,一碗碗的斟上,每个人都拿了,清冽的酒液在碗里荡着,劲辣的酒气晃在鼻端,炎红砂双手端了,两颊直发烫,心里头鼓着一股子劲儿,有点激动。

觉得像桃园结义、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仰头喝光了还要把碗摔碎在地上,踩着混了酒水的碎片往前走,一身的胆气豪气,背水一战。

罗韧像是看出她心思,咳嗽了两声,说:“碗是朝酒店借的,还要还回去。”

炎红砂赶紧端稳了。

碰完了杯,不约而同,都没有立刻喝,一万三看罗韧:“不说两句吗。”

罗韧笑:“大家都说两句吧,想到什么说什么。”

炎红砂抢着先来:“我先说。”

“希望罗韧的法子是对的,后续进行的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说完了,仰着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一股子辣劲烧进胃里,又返到脸上,两颊酡红。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豪气,不愧是世家出来的。”

世家?是指他们炎家世代采宝吗?虽然叔叔横死,爷爷炎老头又做过那么不光彩的事,但忽然被夸,还是觉得脊梁骨一挺,有点骄傲,没给家里丢脸。

一万三第二个发言:“二火都把话给说完了,我要求不多,活着,平安,不损胳膊不损腿,还有……”

他想了想,忽然觉得所有的“还有”都挺虚的:“就这样吧,­干­了。”

一仰头,也喝了,他素来喝调过的洋酒,从来喝不惯白的,但也怪,这一次,酒线一路烧下去,像是一路冲开毛孔,辣的痛快,热的舒爽。

曹严华憋了半天,不­干­了:“小罗哥,谁先说谁占巧,不就图个平安吗,说不出别的花了。”

罗韧笑起来,酒碗端到­唇­边,说:“那就不多废话,平安。”

木代也在心里默念:“平安。”

平安才有命,有命才有日子,有日子才有生活,那种她向往的生活,比如……在超市里,她推着购物车,而他,伸手取下她够不着的柴米油盐。

决定了,就着手开始。

函谷关、凤子岭,到底是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凤子岭本身的地势,就像一个大的凤凰鸾扣,稳妥起见,也许在那里,更适合进行最后的封印。

考虑再三,开车回去的话,一来一回,徒耗时间。

罗韧给神棍打电话,通知他可以出发,中途取道丽江,把六根凶简带来通县,最好别做什么转移,连鱼缸带水一锅端,先量尺寸,让玻璃师傅做个盖,罩好之后外头用皮缚拉条绑紧,装箱,箱子和鱼缸之间,放置大量塑料气泡薄膜和泡沫板。

同一时间,木代也联系了郑明山——他在各地都有交情很铁的朋友,能不能安排车,从有雾接上神棍到丽江,带上“货”之后,一路来通县,价钱上,只要不离谱,都能接受。

郑明山回答:“钱都小事,不过一辆车跑全程,人累,车也废,我倒可以多联系几个沿途的朋友,一人负责送一段,跟跑接力赛一个道理。”

这样更好,至多两天就能赶到。

郑明山没问她为什么,只要了神棍的号码,方便当地的朋友联系了去接,挂电话的时候,提醒她:“师父的墓地已经择好了,我这几天会回去,把师父的骨灰请过来。下葬会等你一起,你那里完事了之后记得跟我联系。”

木代的眼眶微湿:“大师兄这些天一直在保定吗?”

“是。师父这么想回到这里,我猜,保定可能是她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有一次,路过一个街口,有个老人家跟我说,那里,原先是个大十字路口,早些年,真有个酒坊,上百年了,传了好几代,卖最烈的烧刀子,日本人占领的时候,被烧了。”

“能打听到跟师父有关的事吗?”

“我也是这个想法,一直打听,但是这么多年了,人事变化太大,没什么头绪,能记住师父的,也许只有我们了。”

挂了电话,木代握了手机,在窗边怔怔站了好久。

通县的山多,青灰­色­的山线,屹立了得有成千上万年吧,比人、朝代、建筑都要长久,现在的群山合围下,是新兴的城市,那么多旧的年代,老的头绪,曾经鲜活的人和事,都被遮盖掉了,日子久了,就再没人记得了。

鬼使神差的,木代拨了万烽火的电话。

说:“我想打听个人。”

万烽火永远的公事公办:“要钱的。”

她点头:“我给,真给,只要活着,一定给。如果你收的多,我一时付不出,能分期付款吗?”

也许是语气特别诚恳,万烽火居然没嫌弃,也没抬杠:“打听谁?”

“我师父,梅花九娘。”

“有雾镇,观四牌楼的梅花九娘?”

木代紧张的一颗心砰砰跳:“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师父?”

万烽火解释:“之前,神棍让我打听过一个叫观四牌楼的地方,我从那开始知道你师父的。你自己的师父,你打听什么?”

木代说:“师父死了,我想知道多一点师父早些年的事。”

这样啊,万烽火觉得小姑娘尊师重道,怪有人情味的,于是也给了个挺有人情味的答复:“那给你打八折。”

当天晚上,神棍已经到了丽江,打电话来说鱼缸尺寸量好了,玻璃店的师父正连夜赶制,没大意外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

罗韧叮嘱他:“你什么都不用管,就押货,盯箱就行。”

神棍回答:“说的跟我会管别的事似的。”

又说:“聘婷是你的妹妹吗?你跟她的关系是不是不好啊,她问我你在忙什么,我说,你自己问他呗,她摇了摇头,就走了。”

罗韧愣了一下。

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刚到罗文淼家的时候,聘婷抱了木头的红缨大刀,跟他说:“小刀哥哥,爸爸说有坏人要害你。你别害怕,我有刀,坏人来了,我就砍他。”

放下电话之后,他跟曹严华他们说了句:“咱们抱最大的希望,也得做最坏的准备。”

曹严华没听懂:“什么意思?”

“万一回不来,有没有人要告别,有没有人要交代?”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木代回到房里,盘腿坐在床上,给霍子红打电话。

接通了,那头很吵,酒吧一贯的调调,霍子红说:“你等一下。”

木代静静听那头传来的声音变化,音乐声、吵声渐隐,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关门声,然后,就清静了。

红姨大概是回到房里了。

说她:“女大不中留,伤还没好全,就跟着罗小刀跑了。”

霍子红也算见过世面,只想起来提两句,并不是真的唠叨,这大半年木代几乎不着家,她也并不追根究底的多问,这一点上,木代挺感谢她。

“红姨,一个人在家,闷吗?”

“怎么会闷,酒吧里人来人往的,不知道多热闹。”

那种热闹像水,流来又流往,到底不是寒暑常伴。

“红姨,你要嫌闷,可以再收养一个。”

霍子红说:“可别,用你师父的话,那时候收养你,是种缘法。现在再不想­操­那个心啦——你知不知道,从你能被男孩子追开始,我就­操­心的不行不行的,买了好多少男少女杂志,天啦,一看到上头女孩子早孕打胎,我就琢磨着万一哪天你也给我唱这一出,我该怎么办,看你班上的男生,都觉得是坏小子。”

木代笑出来,眼睛湿湿的。

霍子红忽然压低声音:“我问你啊,你跟罗韧,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木代脸颊有点烫,下意识摇头:“还没。”

霍子红吁了一口气:“还想提醒你呢,我是觉得吧,现在婚前发生关系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还是要做好防护,万一冲动起来,你记得要让他用套,我看你还是个孩子呢,你要是那么早就生一个,带起来也够呛的。”

木代一直点头,没告别,也没说那些会让霍子红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话。

如果万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后红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后一通电话,就不会是泪水连连的生离死别,而都是亲昵私密和家庭的话题,像母女间不外道的温暖和贴心的秘密。

挂了电话不久,郑明山忽然打来,说:“我安排了之后,想着关心一下进展,就给神棍打了电话——木代,你是要跟罗韧结婚了吗?”

结婚?木代吓了一跳,下一刻反应过来:是他们之前在车上,畅想的封印凶简之后的打算,神棍也是呱啦呱啦嘴巴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跟郑明山说了。

“还让我务必参加婚礼,说地点都订好了,在离丽江不远的古城。”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着答了句:“可能吧,只是暂时……有这打算。”

郑明山和霍子红完全两个风格:“挺好,没事,大胆的结。罗韧要是对你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木代咯咯笑。

郑明山感喟:“不是的,真的,师父吩咐过的。师父跟我说,你这小师妹挺孤单,从小就被抛弃,住在收养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将来要是嫁人了,做大师兄的得像个娘家人,该护着就护着,半点也别让——我就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定下了日子告诉我,一定到。”

电话打过,木代把卧室里的窗户开到最大,背贴着墙壁横劈下一字马,然后缓缓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叠的手背之上。

这其实不是最好的时候,前路叵测,风浪诡谲,但心情像是踮起脚尖,站在风眼,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银碗盛了晶莹雪,又像白马渐渐隐入无边的芦花丛。

一直以来都有心结,从小被抛弃,没有血缘亲人,被人收养,活得永远收敛,可是现在,站在这里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说,那些所有的不顺,都是小事情。

现在就很好。

门响,曹严华不知道进来­干­什么,一眼瞥到她,哼了一声,说:“我小师父又在显摆自己韧带好了。”

木代笑出声来,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痒痒的。

是的,现在就很好。

曹严华鼓起勇气,战略迂回,先给青山拨了电话。

青山在县城的工厂打工,接电话时,声音恹恹的,似乎也不大记得被附身时发生的事。

说:“亚凤跑了。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的,那么一个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赶着要和我结婚,结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找了吗?”

“找了几次,找不着。有人说,跟外国人跑啦,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外国人?说的不会是猎豹的手下吧,曹严华岔开话题:“我爸妈还好吧?”

青山说:“大墩儿表哥,你不知道村里拉线了吧?才拉的,有电话了,你打回去呗。”

按照青山给的号,一键键点下数字,最后拨号的时候,手心都汗湿了。

通了,那头传来带着浓浓鼻音的土话:“啷个撒?”

“我,大墩儿……”

木代他们忍着笑,旁观了曹严华脸­色­转白、转青、险些转黑。

——“是上过房敲锣,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过去了是吗?”

——“不是打电话朝你要钱的,我有钱,自己有饭吃!”

——“谁死在外头了?我好的很。拔巴你咋这么记仇呢?”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么多年了,人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还抬不起头,至于吗?”

……

然后就没然后了。

揿了电话,曹严华瞪看着他的所有人,忽然来了气,跳脚大叫:“不打了,就当我死外头了,不打了!”

气咻咻去洗手间,甩门,砰一声响,隔壁房大概都听得到。

看来,不是所有的浪子回头,都能圆满收场的。

一万三想了好久,该给谁打呢。

没亲人,五珠村荒了,打电话给那些自己坑过的人,未免太矫情了。

末了,他去到门外,蹲在走廊里,拨了张叔的电话。

张叔说:“呦,这谁啊,这不江老板吗?还知道打电话,太感动了,你等会啊,我吃块­肉­压压惊。”

半大老头子了,说话还这么损,都常年上天涯学来的。

也不知道说什么,随便问了几句,店里生意好吗,进货价贵吗?有些卖家报价特低,十有八九是假的,别急着进,旅游景区,人杂,进店消费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钱包的,一定要带上眼,多注意。

张叔觉得不对劲:“你唠叨这些­干­嘛?转­性­了?”

一万三说:“没什么,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东西,你就扔了,下次,招个比我靠谱的人……”

张叔说:“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呢,不回来是怎么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

一万三心里有点难受,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就是这么一说。”

以张叔常年混迹天涯的机警和脑洞大开的程度,是断不会相信他这托词的:“一万三,你该不会是……得绝症了吧?”

“是早些年在外头落下的病根儿吗?我就说,你那小身板,平时也不注意,拼命往死里霍霍,人家曹胖胖比你壮,还每天起来跑圈压腿,你呢,锻炼过没?”

一万三没吭声。

“你倒是吭气儿啊,怎么个情况?医生怎么说啊?一万三,兔崽子,在听我说话没?我跟你说啊,有事要讲出来,大家伙有商有量地想办法。”

“是不是医药费贵啊,没事,我身上还有点钱,我跟老板娘说说,当初一万三千块,她都帮你还了,为你这条小命,再补贴多点,也有可能的啊。”

一万三忽然哭出来,咬着牙,不出声,抬起袖子,擦掉眼泪。

张叔还在那头一个劲追问,一万三清清嗓子,说:“不是,叔,屁事都没有,我就考验一下你对我的感情……”

于是,这曾经一度温情脉脉的电话以张叔的破口大骂和一句“你要敢回来,我敲断你的腿”告终。

虽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但一万三的心情,却出奇的不错。

回到房间,看到炎红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给曹解放顺毛,曹解放一脸的陶醉,像极了解放前压迫劳苦大众的地主老财。

一万三一ρi股坐到炎红砂边上:“二火,打过电话了吗,给谁打的?”

“没人打。”

“你家里人呢?”

炎红砂小声说:“没家里人了,都死了。”

“就没别的亲戚了?”

“那种十年八年都不联系一回的,我­干­嘛打过去,我有那功夫,不如给解放顺毛。”

她倒是挺想得开的,一万三忽然有点佩服她,红砂身上,有一股近乎粗犷的侠气,说“我­干­”时,说的最­干­脆,喝酒时,也喝的最利落。

罗韧的电话打给了聘婷。

聘婷收到电话时,高兴坏了,说:“小刀哥哥,你很久、很久、很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一连说了三个“很久”。

罗韧说:“是很久了,你病了很久。”

聘婷沉默了一下,说:“病好了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罗韧笑:“还在吃药吗?”

“在吃。何医生说,最好巩固一下。”

“我房间的床头柜,抽屉下层,最底下,有一张卡,密码123456,里头大概有一百多万,记不大清楚了。”

“你拿上,为自己打算,进学也好,置产也好,自己规划,从现在开始,立根、立本。叔叔不在了,郑伯年纪又大,你要学着担起责任。”

聘婷沉默了好久,说:“我知道了。”

她从来就是个聪明的姑娘,含蓄、害羞,习惯暗示和话里有话,也听得懂别人的暗示和话里有话。

她换了个轻松点的语调:“我想以后自己开画室,所以可能会找一家国外的好点的学校进修,小刀哥哥,到时候你会来看我吗?”

“争取吧,去不了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聘婷忽然有点感伤:“小刀哥哥,小时候,我们老在一块儿玩,以后,会越来越疏远的吧?”

罗韧回答:“每个人都走在人群里,你走的离我远了,就会离另外一些人更近了,这是好事情。”

第三天的傍晚,夕阳血一样红,距离七七之数的到期日还有四天。

押车的神棍,就乘着这一抹夕阳的余烬进了通县,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对前来接应的大堂服务生视而不见——当然,也可能是服务生觉得,这位肩挎无纺布袋,眼镜腿用线绑着,脚边还放了那么大一个破箱子的人,阖该是送货去工地的。

神棍给罗韧打电话,说:“小萝卜,我到啦。箱子沉,你们是不是下来接应一下啊?”

一边说,一边仰着头往楼上看,这酒店楼层真高,外窗的玻璃被夕阳映­射­的闪闪发亮。

罗韧打开窗,探身看下去,看到神棍在楼底,长不过手掌,那个装好的箱子,像个安静的火柴盒。

他笑了笑,回头看屋里的所有人,说:“到了。”

神棍到了。

另外六根凶简到了。

回避不了的命运……也到了。

☆、尾声

这个晚上,气氛凝滞到真的像是战前。

罗韧利用网上的卫星地图,大致拢出了凤子岭的高空地貌,凤子岭形似巨大的凤凰鸾扣,其实并不确定这地势是否也隐隐带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这里做最后一搏,自然还是遵循古制以来的某些原则,比如中轴对称、方正严整,最终选定的是凤子岭中心地带,也称“岭眼”。

他教神棍使用电击枪:“选那里,还有一个原因,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们压伏不住体内的凶简,转而行凶的话,待在偏僻的地方,总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稳妥——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边上的曹严华听到“清理”两个字,一颗心沉到胸腔发闷,拉一万三到边上问:“至于吗三三兄,至于要‘清理’吗?”

一万三沉默了一下,说:“我听起来也怪怪的,但罗韧考虑的确实周到,万一结果不好,五个人身上有七根凶简,谁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那句话,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

会变成什么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曹严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帧帧诡谲的画面,四寨山里,那个喉头处蒙着胭脂­色­琥珀的、满头白发四肢爬行的女人,还有项思兰变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卫着一颗看得见的、跳动着的心脏。

神棍不想学:“还是别吧,刀枪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罗韧回答:“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就好像当年的罗文淼,在某个时间节点之后,依然会走、会呼吸、会穿衣睡觉,但再也不是自己的叔叔了。

第二天一早出发,天气不好,雾里带蒙蒙的雨,退房的时候,罗韧听到前台的服务员互相聊天,说是北方到底是冷的快,立秋之后,一场雨一场寒,最高的山尖尖上,说不定都有雪了。

那雪盖在山上,开始只有绒线帽上的球球那么大,然后变成小三角锥,循着冬天的节气一直往下生长,最冷的时候,漫山遍野,而等到雪全部化掉,一年也那么悄然过去了。

路上,罗韧在一个烟花爆竹店门口停车,买了几串鞭炮,可能是淡季生意不好,有客上门,老板分外热情,附赠了一堆烟花小玩意儿,曹严华还以为是要放个炮,求个万事顺遂,哪知罗韧直接递给神棍:“听一万三说,凤子岭深处有狼,我估计有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二三结队的孤狼,到时候,如果你真得一个人出岭,又遇狼的话,就点两串,狼怕……”

神棍接口说:“狼怕鞭炮,这我懂,我以前老去偏地头儿,我朋友教我,放鞭炮最省心。还有啊,狗怕弯腰狼怕蹲,你一蹲下,它以为是放枪,没准就跑了。”

罗韧笑:“你朋友挺懂。”

神棍笑的跟花似的,有人夸他朋友,真比夸他还觉得高兴,说:“那是。”

车近凤子岭,照旧是在丁老九门口停车,丁老九颇有生意头脑,这一趟,直接让老伴从屋里拿出来好大的军用篷布,张罗着要把车罩上。

给钱的时候,罗韧说:“服务挺周到啊。”

丁老九说:“那是,我觉得这是个门路,等到旺季的时候,再有自驾的游客来,我就不带团啦。到时候我在门口搞几个停车位,专门看车,收费擦车,能开得起车的,都不小气,挣起来轻松。”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盯着一万三和曹严华从后车厢搬下来的箱子看。

这几个人,一趟两趟进山,带的装备越来越多,难不成……挖什么东西?

他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顺便再敲点钱:“我同你们说啊,山里的东西,都是国家的,不能随便挖——做生意归做生意,你们要是犯法,我是要举报的。”

他觉得罗韧出手大方,琢磨着还能再得点封口费。

罗韧笑了笑,忽然伸手揽住他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压低声音:“其实我们是去找当年那条狗,你知道吗,那棵树我们挖过,下头没东西,它可能从地下爬出来了。”

丁老九骇的腿都哆嗦了,罗韧哈哈大笑,推开他说:“看好我的车,万一有个划着碰着,我跟你没完。”

徒步、跋涉、搬箱子的男人轮流换手、不断根据定位仪和之前的地貌图计算方位和步数距离,路并不难走,就是越走越高,越高越冷。

小雨在­阴­沉的雾气里飘,炎红砂说了句:“不知道岭眼的位置是不是最高,先前我还以为,凤子岭环抱的是个谷地——如果是往高里走,这地貌可真像凤凰鸾扣着凶简啊。”

一万三接口:“越像越好。以前,不是有专门择吉的风水先生吗,说不定地形地势也有灵,越像越灵。”

下午四点多,终于差不多就位。

“岭眼”所在,也是高处,但不是陡峭的山峰,像个巨大的高处平台,位置略低,站在平台上仰头,可以清楚看到三面的“岭头”,巨大而奇形怪状,并不觉得像凤凰,可能是离得太近,只缘身在此山中。

木代喃喃:“要是有鲁班造的木鸢就好了,骑上了飞一圈,就能看到山头到底长什么样了。”

先扎营,为了挡风,背倚一块巨大的岩石,天渐黑,温度以皮肤感觉得到的速度下降,幸好有准备,带了备用的厚衣服,穿上身,拉链拉到底,纽扣扣到头。

罗韧的习惯改不了,一旦扎营,必定要圈定范围,他在就近的山壁上砸了两根铆钉,绳索绕过岩石,分别连上铆钉,绑出一块三角区,木代给他帮忙,手在山风中激的一久就有点发僵,得时不时地搓着,往嘴边呵气。

最后一次呵气时,罗韧这里完工,帮她把手捂在自己掌心,仰头看了看天,说:“通县如果要下雪,第一片雪花飘到的,应该就是凤子岭,这几只凤凰,会先白头。”

“以后我们老了,白了头发的时候,再来一趟,凤凰白头,夫妻白首,金婚留念。”

木代笑,说:“不要说老。”

说这话的时候,风大起来,有碎雨掠过她鼻尖,划过一道水痕,罗韧在笑,他的年纪,其实刚刚好,还是年轻样貌,眸­色­却已深沉,­性­子渐转稳重,不再鲁莽冲动,开始知道生活不是风一样掠过那么轻易,要像游水一样,浸在其中,想前进,不是简单抬脚就跑,要伸手、蹬腿,吸气、呼气,一下一下去划刨。

要怎么想象他老的时候?像现在一样站在她对面,满头白发,捂着她不再柔软和橘皮百结的手,笑起来眼角深深的纹络,像老树数不清的年轮。

木代眼睛忽然湿润,前一秒还在摇头说“不要说老”,下一秒忽然觉得,真能这样,也是一种老天给的恩赐,多少少年夫妻中途离散,几个能颤巍巍相视而笑,一直到老?

她用力点头:“老了再来。”

嘭嘭嘭,营灯打开了,雪亮的光柱把误入的雨照的纤毫毕现,篝火点起,焰头舔着落下的雨,哧拉一声激起细小的白­色­烟气,曹严华叫他们:“小罗哥、小师父,开箱啦。”

开箱了,长方的鱼缸,大半缸水,血­色­的凤凰鸾扣已经淡成一抹若隐若现的朱红,六根无字的凶简,像六道肃穆的碑。

火噼里啪啦的烧,气有点短,喘不上,曹严华想,兴许是海拔太高,太稀薄了,该带个氧气罐上来。

罗韧卷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说:“我先来。”

顿了顿,长吁一口气,整条手臂浸入水中。

从来没试过这样,这之前,都对凶简敬而远之,哪怕为看水影,也只敢指尖轻触水面。

炎红砂失声叫了句:“它在躲!”

是在躲,幅度不大,像是轻颤,自发的,和罗韧的手臂保持距离,罗韧心念一动,伸手想抓,每次行将碰到,凶简都像变了游鱼,迅速避让。

果然,它并不愿意上身,罗韧皱着眉头缩回手臂,皮肤沾了水,风一吹,冰一样凉。

是坏事,也是好事,虽然计划被打乱,但同样说明,凶简对他们是忌惮的,忌惮就好,怕就怕肆无忌惮。

怎么办呢?

一万三说了句:“罗韧,你刚可能没注意,我在边上看的清楚,它躲你,但也同时躲血­色­凤凰鸾扣。”

所以呢?

一万三说:“你们之前不是一直在讲兵法、打仗吗?这像个包围圈,凶简现在在里面挣扎,如果把包围圈缩小,让它避无可避呢?”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避无可避,也不一定上身。

木代一直盯着凶简看:“罗小刀,凶简只是戾气,本身是没有形体的,也没有重量,我们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们的血注了进去,让它显形,对不对?”

罗韧看向她:“对。”

他很注意木代的一些想法,很多时候,木代未必能给出最终的步骤,但她通常都会想出一些对的方向。

“它怕水,但只是暂时的,我们之所以能封住它,是因为血注了进去,对吧?”

没错,最最初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困住凶简,一厢情愿的用水,用木箱,拼命积齐所谓的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还用金米分誊写了老子的《道德经》,结果不久后的某一天,忽然发现聘婷在屋里拉线,那凶简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说:“我们放水吧,水慢慢放出去,鱼缸里的剩的液体就会越来越少,如果只剩下底面,浅浅的一层,再伸手进去,它就没法再躲来躲去了。”

一万三皱眉:“可是,它没法躲,它还是不一定会上身啊。”

罗韧手心慢慢攥起,他有种直觉,一万三的话有道理,但木代的想法通往正确的路。

片刻之后,他霍然起身,去背包里翻出急救包,里头的一个裹布袋带开,是一排溜的细管注­射­器。

说:“我有一个办法。”

“抓鱼的时候,单用手抓,很难抓到,但是如果用网兜,效率就会很高。”

“用薄的布,或者衣裳,做个简易的网兜,连血­色­鸾扣带凶简,很快兜出来。血­色­鸾扣在,它跑不了,至少,三五分钟里,一定跑不了。”

“把它兜到小的容器里,然后,我们往里放血。”

一万三反应过来:“然后用注­射­器从容器里吸血?吸­干­净之后,再回注到我们身上?”

罗韧点头:“是啊,它不是不愿意上身吗?血液注­射­,也算是上身吧。”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还能这么上身?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一种上身,简单、粗暴、直白、以血对血。

唯一就是——

“小罗哥,用五个人的血吗?咱们血型不同吧?输血不是要一样的血型吗?”

“是,异形血进入血管,可能会引发凝血和栓塞,多的话会要命,但是如果量很少,体内的纤溶系统会起作用……”

神棍忽然冒出一句:“这时候还管什么血型啊,要是较真的话,你们的血注进水里之后,根本就不该形成什么血­色­鸾扣!要是怕输血出问题,那就喝,喝进肚子里,那也是上身!”

喝吗?

喝的满嘴都是血,太不文雅了吧?曹严华还没来得及说话,炎红砂很实在地来了句:“喝不好吧,上能吐出来,下能拉出来,感觉那都不叫上身。”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说:“还是注­射­吧,我先试,然后给你们打。”

如同计划好的,制作网兜,兜起,倒进简易塑料杯,取血的时候罗韧主刀,选取每个人手臂的小血管,很快过一刀,流适量血滴入,然后棉球摁住伤口,贴上胶带。

真不明白戾气到底是什么,没有形状,没有重量,一根注­射­器堪堪抽完,一管,暗红­色­,六根都龟缩在里面吗,想想竟觉得憋屈。

罗韧先给自己注­射­,想好的每人五分之一,注的时候,还是给自己多摁了点。

自己的多了,别人就少了,真的排异,真的出状况,他们多少会好受些。

接下来,依次,木代、红砂、一万三,最后到曹严华。

临门一脚,曹严华忽然无端心慌,想临阵退缩又觉得没脸,嘴­唇­翕动了几下,对着神棍大叫:“神先生,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把解放放生,可别吃了它啊!”

其实也没那么担心曹解放,但总觉得喊点什么,才能舒缓减压。

罗韧听在耳朵里,微微一笑,手中针管一推到底。

得了,逼上梁山,想反悔也过期。

每个人,互相对视,因着忽然身临同样的深渊,心理上反而更加亲密,罗韧低声问他们:“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还好,似乎没有异常,什么异常都没有,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依然聪敏,火烧湿木的烟气绕在鼻端,一样的呛人。

木代问:“这是不是就算是……封印了?”

是吗?希望如此,但每个人又都觉得不置信,像是准备好了要对付大刀长矛的土匪,结果对方的配备只是餐勺和水果叉。

——“真觉得正常?”

——“真觉得。”

——“一点不对都没有?”

——“没有。”

——“就这么完成了?”

——“完成了。”

从忐忑、不置信,到欣喜,到忽然双目湿润,木代有点手足无措,一直隔着篝火的火焰看罗韧,一万三故作镇定的给篝火添柴,两只胳膊都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曹严华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不行,我想翻跟头呢。”

他攥了足足的劲,但是不会翻,木代没教过。

炎红砂说了句:“咱们拍张照片吧,合照,挺有纪念意义的。神先生帮我们拍,然后我们再和神先生拍,最后和解放拍。”

提议不错,记忆会褪­色­、意外会发生,任何重要的场合,都应该留下照片,承载多年以后的翻看、反复摩挲,还有回忆。

炎红砂把自己的手机调到照相模式,递给神棍,神棍端了手机,站前点,又挪后点,指导着他们摆姿势。

——“小萝卜,你搂着小口袋啊。”

——“曹胖胖,你比个‘二’,哎呀不要嫌傻,反正你本来就看着傻。”

——“小三三,你头往红领巾那里靠一靠,再近一点……”

咔嚓一声。

图像显像,真是……完美。

取景恰到好处,篝火形同打光,给晚上的画面增­色­不少,人物的姿势排位经他那么一指点,简直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呢。

神棍觉得自己挺有拍照天分的,乐滋滋转回拍照模式:“再来一张,换个姿势。”

取景框里,每个人都没动。

神棍不耐烦,抬头看向他们:“我说你们倒是换个……”

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凉气骤然爬上背心,腾腾腾倒退两步,正跌坐在搭好的帐篷边,手忙脚乱,一把抓起电击枪,抖抖索索举起。

——还是别吧,刀枪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他颤抖着声音,试探­性­地叫:“小……萝卜?口袋?胖胖?”

细雨在飘,飘进营灯的光柱里,像一根根细密闪亮的针,篝火在闪耀,偶尔,有搭着的木柴烧空,发出啪嗒的一声跌落的声响。

你看,万事万物都是动的。

可是,那五个人,再也不动。

☆、【番外】

晚上十点多,距离变故发生三个多小时,岭上的温度继续下降,碎雨中开始夹带雪碴子,打的帐篷顶沙沙作响。(无弹窗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鳳凰】)

神棍裹紧衣服,在随身的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写:活体封印凶简,五人全部失去意识,肌体僵硬,无心跳,无呼吸,但一定不是死亡。

“一定不是死亡”六个大字下面,重重划两条横线。

他不是人体死亡研究专家,但常识他是懂的。

据说人死亡一分钟后,因为血液的关系,全身的皮肤就会发生变­色­——但他们没有,始终保持那一刹那的微笑,肤­色­生机勃勃。

死亡约五分钟,身体内没有血压,眼球会从球体慢慢变平——他们还是没有,眸光依然有亮,凑近了看,神棍隐约还能看到端着手机取景拍照的自己。

就好像,时间是条看不见的隐秘大河,所有人,熙熙攘攘,从生到死都在河底行走,而他们五个,忽然间,被托出了河面。

神棍看向帐篷内侧,五个人,他费了好大力气,都搬进来了,吭哧吭哧,像是劳力在搬展出的雕像,还按照原位置排好,给他们罩上毯子。

曹解放开始挺兴奋,大概觉得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游戏,围着几个人走走停停,还拿脑袋去顶曹严华的ρi股,最后失了兴致,懒洋洋钻进毯子里,窝在一万三盘起的腿上。

舒服、温暖,简直是天然的­鸡­窝。

帐篷的门帘没拉紧,有风不断地从底下侵进来,送来远处凄厉的狼嗥,神棍从那袋烟花爆竹里抓了三两个,掀开门帘,一股脑儿都扔进渐燃渐小的篝火里。

炮仗竟然是哑的,反而有个绚丽包装的小烟花,嗖呦一声,像钻天猴,窜到半天处,炸开绚烂的环,照亮那一侧的岭头轮廓,像是给凤凰戴寂寞的花。

神棍等了两天,除了睡觉,笔记本上的观察记录每两小时更新一次,没有新的内容,清一­色­的“同上”。

之前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带的食物不多,神棍啃了几顿压缩饼­干­之后就断粮了,高台上是风口,即便躲在帐篷里,每时每刻还是冻的哆嗦,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寒暑,几个人身上都积了厚厚的尘土,像旧仓库里摆放了多年而蒙尘的塑料模特儿,他拿吹风机去吹,风档开到最大,灰尘雪一样飘走,露出熟悉的清晰轮廓,每一张脸上,还都是带着笑的。

半夜,通县迎来了第一场雪,不大,如同罗韧预料的那样,凤子岭的三个凤首最先白头,捡来的树枝都湿,火长久生不起来,帐篷里呵的全是水汽,没法晾,内外的温度几乎没差。

起床之后,神棍饿的头晕眼花,在皮带上钻了新孔,紧了又紧,搓手、呵气、跺脚、跑圈,曹解放倒是展现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山­鸡­抗寒耐粗,零下三十五度都能在冰天雪地行动觅食,神棍饿到极致时,脑子里转过曹解放的念头,后来还是放弃了,原因有三。

1.曹胖胖交代过的,要给解放寻个好归宿,所谓的好归宿,肯定不是他的肚子。

2.他饿的腿脚发软,但解放愈见灵巧,估计也逮不住,而且据说,曹解放发起飙来,战斗力相当惊人。

3.就算逮了解放,薅了毛,这里条件贫瘠,只能烧来吃,毫无滋味——一只­鸡­失去了生命,死后若不能以肯德基全家桶的调味标准来对待,何其憋屈。

神棍对自己说,再等等看,到晚才能说­阴­晴,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不能定论。

他又捱了一晚。

这一晚下小雨,夹雪碴,帐篷里湿冷,不过也确实到了时候,天气预报里一定在反复广播迎来了第一拨强冷空气,提醒广大人民群众注意保暖。

神棍冻的睡不着,肚子里扭曲地像有一张等着投食的嘴,后半夜时听到狼叫,惊觉距离比前一晚近了好多,骨碌一下翻身坐起。

听说,天冷下雪的时候,狼找不到吃的,会主动犯险,攻击人,或者潜入就近的村子。

他握紧电击枪,没再敢阖眼,后半夜,雨又转了雪,雪落在帐篷上的轻软声音,像天地间恒远的叹息。

终于捱到天亮,帐篷门拉开,漫山遍野浅浅的白,回头再看罗韧他们,心里突的一跳,揉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的脸上,好像都有异样的红。

这是有知觉了吗?神棍喜的心突突的,抓起了笔记本奔过去,看清楚时,心里蓦地咯噔一下,赶紧掀开毯子,看他们的手。

是冻伤,温度太低,他们不活动,较长时间处在低温和潮湿的刺激中,体表血管痉挛,皮肤开始红肿充血。

每个人都有,程度不同,可能因为女孩子畏寒,木代和红砂的情况严重些,山里的温度在逐日往低走,大风又加剧了失温,这冻伤只会越来越严重,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甚至骨头,都可能坏死。

他们是没有死,但身体还是会死,像脆弱的芦苇,一轮寒冷就可以把他们收割。

进山前,罗韧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神棍很快做了决定。

就算他们一辈子醒不过来,也要好好保护他们的身体,现在首要的是要出去,否则低温严寒和缺少食物会要了所有人的命。

他要抓紧时间,赶紧去村子里找人帮忙。

神棍把每个人的衣领都扣紧,一个紧挨一个,用毯子把大家围裹起来,所有能用来加温保温的东西,都往毯子里裹塞,钻出帐篷之后,把拉链拉好。

曹解放原本在周边溜达,这个时候,一摇一摆过来,张开翅膀,扑腾着站到了帐篷顶上。

神棍说:“我就当已经把你放生了,你爱­干­嘛­干­嘛吧。”

他捡了根粗木棍,后腰Сhā了罗韧的匕首,几串鞭炮都盘了挎在肩上,踯躅着沿着来路回去,走了一阵,看到雪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像梅花,趾端有尖利的爪。

心里一沉,赶紧又跑回去,飘摇的小帐篷,即便拉链门紧闭,怎么看还是怎么觉得焦心,他忙活了一阵子,搬了不少大些的石头,围着帐篷垒了一圈,死死堵住拉链门。

曹解放还站在帐篷顶,居高临下看他,神棍说:“你要是只能看家护院的狗该多好啊。”

又说:“平时喂你的米不是白喂的,机灵着点,该你上的时候就要上,懂不懂?”

说完了,从肩上分下一串鞭炮,揿着火机点了,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回,没有哑炮,身后,颗颗炮仗噼里啪啦震的响亮,破碎的爆竹纸混着地上的雪沫子在硫磺烟气里乱飞,曹解放逃的远远的,亮着嗓子叫:“呵……哆……啰……”

神棍走了六个多小时,马不停蹄,到村子时已经是傍晚,直奔丁老九家,进门时,双腿一软,险些起不来。

迷糊中,丁老九扶他上了炕,裹了被子,灌了两口烧酒,身上缓过来之后,才觉得嘈杂的厉害,睁眼看,是就近的那些老头老太,双手拢在袖子里,大概都是听到消息过来看热闹的。

丁老九为难的表示,不进山,给多少钱都不进,天气好的时候,村民都不会进到岭子深处,何况是现在,既下雨又下雪的,再说了,他指了指看热闹的人,说,村里没青壮,不残不病的年轻人都去外头打工去了,剩下这些老头老太,万一在山里磕着碰着,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神棍不想费口舌,时间紧迫,也没那个功夫等外援:“那我自己进,给我准备点酒、吃的、搽冻疮的药油。还有,我怎么把人弄出来?车开不进去,这要怎么搞?”

看热闹的老头老太们纷纷献策。

“骡子,用骡子背,我家养了两头,便宜给你用,就是脾气倔,怕你驯不好。”

“你要力气大的话,我家有板车,窄的那种,推啊拉啊,都行。”

……

末了,丁老九引神棍去了后院,给他看棚里拴着的一条大青牛。

“这牛,脾气温吞,听话。鞭子抽背上它直走,左抽朝左,右抽朝右。你要不嫌弃,我帮你把牛跟板车套一起,拉四五个人出来没问题。”

不嫌弃,就这么定了。

收拾的很快,板车上垫了苇席,铺了一层棉被,另带撒大花的盖被,怕被子被雨雪打湿,又罩了块大油布,丁老九给他灌了两水壶的热水,袋子装了十来个馒头,还有咸菜疙瘩。

另有人送来了大手电、浸油的火把、挂在辕头上的老油灯,甚至有叉狼的钢叉。

这村里人,其实……也还不错。

神棍裹了老羊皮棉袄,头上顶了斗笠,赶牛进山,出乎意料的,速度比他想的快,大概是因为牛看似慢吞吞,实则步子跨的大、稳健、又不骄不躁地持之以恒。

天很快就黑了,雨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却冰刀子一样冷,神棍嚼了个馒头,点起火把,就手Сhā在板车辕手上。

行程过半时,狼的嗥叫声又隐隐传来,路过深密的林侧,直觉林子里影影憧憧——不过大概怕火,始终没敢露面。

后半夜时,终于接近扎营点,风越来越大,牛也渐渐吃力,神棍下了车,揣着大手电,牛鼻子拉绳掖在肩上,拼命往前拉,才刚走了几步,再一次手电前照时,忽然打了个寒噤。

有头狼,匍匐在地上,身周的血几乎凝成黑­色­,皮毛粘着血被冻凝成凌乱的一撮一撮,身后的大青牛似乎也有些畏缩,鼻子里喷着气,四蹄迟疑地想往后挪,神棍拼命卯住劲,才把牛车给拉住。

他端着钢叉,把狼的尸体叉翻到路边,然后继续赶路。

这最后的一段路,薄薄的雪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后走,出现了­鸡­毛,一根一根,一撮一撮,神棍险些要怀疑曹解放已经被狼给吃了——但­鸡­毛的数量太多,单凭解放,薅光了也未必。

到了,神棍紧走两步,手电向帐篷处照过去,没有如期照到帐篷拱起的顶。

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被雪压塌了吗?不可能啊,这里的雪远达不到这样的肆掠程度。

他拔腿就往那里跑,手电的光柱紧照着那处不放,风一直吹,吹散高处的雪沫子,像是还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帐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来。

别,别,别,千万别,神棍的脑子里嗡嗡响,除非那五个人活过来了,割开帐篷走了,否则,帐篷已经破了,他们跟在露天无异,这么冷,这么大的风,身体会真的冻死的。

到了近前,猝然止步。

他自诩看到过很多常人所没见过的、奇异的场景,觉得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泰山压于顶而不变­色­”,但这一刻,还是怔愣住了。

居然看到很多雉­鸡­,华丽的皮毛,锦缎样的颜­色­,偎依着毯子裹住的五个人,挤挤挨挨,曹解放正窝在曹严华边上,被手电光激的一呆,待见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过的芥蒂,兴奋地拍起了翅膀。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两只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伤,脖子梗的高高,原本挂着的两块小牌子只剩了一块,凑近看,上头写“一只好­鸡­”。

帐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边缘处还有咬痕,堆叠的石块半倒,门边的地上还有狼爪的刨痕——据说狼很聪明,早些年的时候,关门都挡不住它,它会在地上刨个坑,从门下钻进去。

神棍愣了半天,才说:“解放啊,这都你朋友吗?你什么时候跟它们混熟的?”

他记得,之前一万三还恨铁不成钢的说,曹解放酒后失德,险些被山里的野生雉­鸡­群给啄成半身不遂呢。

曹解放头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打不相识、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敌忾一条心的豪气。

神棍说:“这样啊,谢谢了啊,我把他们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们回家睡觉吧。”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弯下腰,鞠了个躬。

静默了一两秒之后,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鸡­都突然间振翅飞出,一小群,半空中盘了个旋舞,手电光打过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光像舞台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鸡­,飞开时,好像一只迤逦的凤凰形状。

神棍把牛车赶过来,被子铺开,把五个人逐一放上车,小口袋最轻,神棍把她往罗韧怀里塞,说她:“你啊,要多吃一点,再瘦就不好看啦。”

她脸上带着笑,长长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开了。

曹严华最沉,扛他上车的时候最费力,还把神棍压了个踉跄,神棍气的跳脚,说:“没事吃那么多­干­嘛?”

曹严华脸上带着笑,傻里傻气的样子,好像在说,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收拾妥当,油布支起了罩在车上,麻绳扎紧老羊皮袄,最后抱曹解放上车,曹解放不配合,往旁边退了几步,又退几步。

循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神棍看到几只又飞回来的雉­鸡­。

他明白过来:“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啊?”

“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闷的吧,也不能一起说个笑话啊,讲个鬼故事什么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块儿吧,热闹。”

他拿了两个馒头,掰碎了在地上撒开:“我们以后再来看你啊解放,到时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装发达了不认我们啊。”

那几只雉­鸡­迟疑着过来,试探­性­的啄食,曹解放没动,仰着头看神棍,神棍摸摸它脑袋,说:“我们走了啊。”

他上了车,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头,看到曹解放往这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尾巴上的毛竖着,一直盯着车看。

神棍忽然难受,拉住牛,掏出手机又下了车,小跑着过去,说:“解放,我给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以后,曹胖胖和小三三他们会想你的。”

他拍了一张,曹解放还主动换了个姿势,像是在聚散随缘的酒吧里,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时候,自己懂得看镜头,也懂得变姿势。

拍完了,神棍跟它挥手再见,上了车,吸吸鼻子,打着牛往前走,跟自己说就这样了,别回头了。

但走了很远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次:这一次,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把手机照片调出来,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张,塞到曹严华的怀里。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缩在辕座上,迷迷糊糊的,会间或给牛一鞭子,手起的不重,像是给牛挠痒,而牛真是让人安心的家畜,不脱缰,不暴跳,无论哪次睁开眼睛,它都在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来,等不来指向的一鞭子,绝不前进。

忘了是第几次睁眼时,忽然有些睁不开——天蒙蒙亮了。

又是一天,这是进山的第几天了?

电光火石间,神棍脑子里忽然冒过一个念头:就是今天,七七之数过期了!

凶简是封住了还是没封住?如果它们逃出生天,罗韧他们身上,会不会像之前的聘婷那样,出现形同长方木简的伤口?

他赶紧拉住车,爬到板车上掀开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萝卜吧。

手忙脚乱,解开他衣扣,衣襟往边上一掀,忽然愣住。

没错,罗韧的肩胛下方,隐隐的,有个凤凰的轮廓,凤首高昂着,像在回首。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湿,鼻子抽动了一下,帮他扣上衣扣,怔了会之后,又去看曹严华的。

也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曹严华长的胖,原本纤细而又曼妙的凤凰,在他身上,撑的像个胖头鹅。

……

神棍坐在道边,倚着车轱辘,又啃了一个馒头,啃完了,塑料袋口扎进,往罗韧脑袋底下一塞。

这样看来,七根凶简应该是封住了。

但他们五个人,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醒呢?

没关系,睡多久都没关系,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他重又兴致勃勃,赶车上路。

岭子复苏了,第一场初雪后,太阳升起,各种独属于自然的、山林的、岭地的声响,车轴很久没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大青牛吭哧吭哧,走的还是不紧不慢,脊背上大块厚实的­肉­,一起一伏。

再走一阵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错乱感。

两千余年前,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这一带都是函谷关地域,老子会不会也曾经,走过这同一条道呢?

只不过,老子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群人,赶了辆车,吱吱呀呀。

但做的,也许是同一件事儿,在交错的时空里,同向而行,擦肩而过。

寂寞无人空旧山,圣朝无外不须关。白马公孙何处去,青牛老人更不还。

还不还都没关系,后继永远有人。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车轴晦涩的行进声响起,他抬起头,看半空中那轮并不刺眼的太阳。

大声说:“出太阳啦,睡的差不多就起来呗,不然这一天又过去啦!”

再走一程,哼起了小调儿,自娱自乐。

都是老歌,一会是“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一会是“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罗韧后来说,这一生最难忘的回忆之一,是那一次,在出凤子岭的路上醒过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晃晃悠悠的,之前也不知道是用来拉什么的板车上,脑后垫着一塑料袋装的馒头,怀里抱着木代,身上盖着一条几十年前常见的,大红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而神棍在唱歌。

唱:“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送到那人民群众的煮饭锅里去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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