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姐出来了,对少年说:“江大伯要单独跟这个白狗子谈判,事关机密,待会带他进去后,你把院内站岗的弟兄们都叫出来,拉到江边去放哨,没有江大伯的命令,不准放任何人进这个院。”少年带着人出去了,江波几乎要喊出来了,康瑛!爹爹!但是,他生生压住了自己的声音,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国民党军官,他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人!
进了屋,康瑛拿掉蒙在江波眼上的黑布,江波看到了自己日渐苍老的父亲,他听到父亲熟悉的饱含愤怒的声音。为让江波读书,父亲卖掉了家中仅有的几亩地;父亲给地主老财扛了一辈子长工,好不容易盼来了共产党,斗了恶霸,到分了田地。父亲以为苦日子到头了,终于可以吃上饱饭,过上人的日子了。没有想到,白狗子来了,不仅把地重新抢走,还向手无寸铁的乡亲们开枪,白狗子打死了父亲的亲人,烧了他们的房屋。上次反革命大清洗,父亲差一点被白狗子打死,儿媳也差一点难产而死。在血的教训面前,父亲认识到,只有拿起武器跟敌人斗争,才能过上好日子。因此,他加入了农会,参加了暴动,甚至还亲手杀了一两个白狗子。现在,他的儿子,他含辛茹苦送出去读书的儿子回来了,却成了一个白狗子!他怎么能不伤心,怎么能不愤怒?江波知道在父亲眼中,自己就是一个孽障,一个不孝子!但是,此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老泪纵横,看着父亲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不能告诉父亲,他是外白里红的,他不是真正的白狗子。他不能说,因为,他是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只能跪在父亲脚下,请求父亲的原谅。他只能告诉老父亲,他是代表十七旅前来和农军谈判的,谈判交换罗老太爷的事情。他知道他这样做,就像往父亲心底捅刀子,但是,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告诉父亲,请父亲相信他的儿子,虽然他穿上了这身军装,他还是并且永远是父亲的儿子。
江波知道父亲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拿自己怎么样,但是,康瑛,站在自己身后的康瑛,怎么向她解释才能解释清楚?自己的媳妇,为了躲避白狗子追捕跳了江,要不是碰巧被赵大伯遇见搭救,就一尸两命了。康瑛怀着他的孩子,忍痛忍悲,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到广州找他,可是,他们住在一个医院,近在咫尺,自己都不敢认她,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康瑛理解、原谅?江波看着康瑛捂住脸呜呜痛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汩汩而出,他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他伸出了手,却又不敢上前,他还有资格为康瑛擦去眼泪吗?他闭上眼睛,心中在呐喊,爹爹,康瑛,请你们原谅我吧,终有一天,我会跟你们解释明白的。
强压下心中的愧疚和感伤,江波睁开眼睛,求助地看着康瑛。康瑛含着眼泪看着他,眼中有恨,有怨,有不解,有绝望,还有一点点希望,她是知道他有苦衷的吧?她还是希望他能回来吧?康瑛转开脸去,问江波想怎么把丁委员交还给他们。江波看到有些松动,想让他们先把绳子给自己解开,被江大伯拒绝了。江波无奈,父亲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呀!他叹口气说:“你们的方法是不能把你们的丁委员给换回来的。丁委员是国民党省党部点名的要犯,没有人—包括罗胥仁的亲侄女罗茂丽都不敢轻易放他出去。加上,曾经纶和罗胥仁素来不和,曾经纶巴不得借省党部不准放人的训令和农军之手除掉罗胥仁。所以,曾经纶绝不会顺顺当当地就答应了农军的条件。三天为限,是正中曾经纶的下怀。到那时,丁委员不仅救不出来,这边还枉杀了罗胥仁,拍手称快的只有他曾经纶。”江波还告诉他们:“第一,罗胥仁不能杀,只要罗胥仁不死,对曾经纶就是个负担,是个牵制,是块心病,让他背不动、解不开、放不下。第二,罗胥仁只是一个牵制曾经纶的筹码,他的分量不够,还不足以成为农军与曾经纶讨价还价的资本。曾经纶之所以现在还要做出解救罗胥仁的样子,完全是演给省党部的罗茂丽和宣子奇旅长看的,如果没有这两个人,他才不管你农军对罗胥仁抓还是不抓、杀还是不杀,因此,农军要救回丁委员,就要想办法找到比罗胥仁分量更重的人,逼迫曾经纶不得不释放丁委员而与之交换。第三,农军要配合我的行动,才能实现农军自己的目标。”
说完这一大段话,江波头上已经汗水涔涔。江大伯终是不忍,让康瑛给他解开了绳子。江波深情地看了康瑛一眼,接过她递过来的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康瑛回避了他的目光。江波黯然,这个心结,不是轻易能够打开的。江波告诉父亲和康瑛,自己能够把曾经纶的儿子、宪兵少校曾兆君搞来和农军交换罗胥仁。江大伯根本不和江波讲理,要他必须把丁委员老老实实地送回来,否则他们父子就恩断义绝,从此红白两道,将来战场上一见高低。江波要他保证不杀罗胥仁,被江大伯一顿臭骂。江大伯警告江波,如果他敢出卖农军,他自己就会和江波他妈豁出两条老命,阴曹地府里也跟江波没完。江波苦笑,遇到他父亲,他这次谈判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好自己想办法了。不过,他郑重地告诉父亲,他们农军里面,有曾经纶的眼线,甚至……奸细。果然,江大伯和康瑛根本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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