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众生,除却极个别生而通灵的以外,从浑浑沌沌到灵觉初具,看似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朝得遇机缘,于蒙昧中忽然心窍洞开,知“我”为何物,如梦初醒而思变,是谓灵智开启。这个机缘可以是自感得悟,可以是天降福缘,可以是感气机牵引、清气波动而有灵,可以是无意中吞食了仙果灵丹,也可以是经人点化。其中点化一法有违自然之道,若用在平庸粗笨之物上也罢了,用于这等天生灵物身上,却有揠苗助长之险。这道理老乌龟并非不知,但王八的情状堪忧,它也只能先顾眼下。
这么有同胞爱的水族还真是少见,人言鱼配鱼,虾配虾,乌龟生来爱王八,果真有几分道理。趁着王八丧偶,处于感情的空窗期,正好趁虚而入,乌龟硬上弓……秦星河YY得眼睛发直,老乌龟哼了一声,满脸的褶子都皱成一叠,不满道:【别胡思乱想,它也算我的后辈,同源而生,我自然不忍看它丧命。】
“咦?你看得出我在胡思乱想?”
小秦眉毛一扬,最初她和蚯蚓版鸿钧相遇时,偶尔目光呆滞,神游天外,他只会无辜地盯着她瞧,从来搞不清她是在入定悟道,还是一脑子鸡毛鸭血。鸿钧摸摸她的头,道:“我观这甲鱼资质尚可,再过一二百年,待其执念渐退,未尝不能自成气候。”
以他混沌魔神的眼界,能称一句资质尚可,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言下之意便是,靠外力点化,总不及自行生出灵智为佳。老乌龟苦笑道:【小妖岂会不知,只是……照它这样子,还有一二百年可活吗?】
两人一龟一齐转头去看那王八,再一齐摇头。鸿钧无话可说,并起食中二指,遥空向着那王八一点,后者登时像中了定身术似的僵住了,嘴里的鱼也掉在地上。秦星河迫切想要见证这进化的奇迹,过去蹲在王八身边,把它的大头扳过来,还给挤出一个微笑。见王八木呆呆地毫无反应,她心中怀疑,伸出三根手指道:“这是几?”
如此贴心的鉴定却遭到了粗暴的拒绝,真的很粗暴——小秦惨叫一声,抱着手乱蹦乱跳:妈妈咪呀,原来王八咬人也是这么痛的……
这只很有王八之气的王八,咬过人后拿爪子擦了擦嘴,一个表情都欠奉,怔怔地望着那个黑绿斑驳的甲壳。小眼睛纯黑幽深,蜜意浓情闪闪而现,比之先前,多了一层深邃明净的光泽。如果它会说话并受过诗词教育,秦星河想自己会听到一声悠悠的长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拜托,老大,你是一只王八啊,一只王八为情所困,死抱着过去不放,你该不会是盘古大神某根抽了的神经化身的吧?王八死也不能复生,而且放眼整个洪荒,也没有哪个开灵智的精怪会与未开化的鸟兽虫鱼黏黏糊糊,就像人类决不会去爱上类人猿一样。
然而这只一定是王八中的异类,就是开了灵智,那智商也绝对在八十以下。它非但没有猝然醒悟,认清事实后甩甩尾巴,头也不回地离去,终结这没有尽头也没有意义的守候,还陷入了望夫石模式,深情凝睇,对壳吐血,轰都轰不走。老乌龟上去想用武力解决,结果两只滚成一团,双双翻壳,挣扎了好久才翻过来。秦星河拉住老乌龟道:“龟伯伯,算了……”
那对小小的眼睛里,清寂如静水流深,忧伤如长河奔涌,与人世分毫无涉。它仿佛要永恒立在这里,不言不动,通透如一尊神祗。小秦突然恨起自己这群人的多事,相信一个美好的梦,与清醒过来面对残酷的现实,究竟哪边比较快乐?明明只要相信,它就可以过得很满足。
相信的力量有多强大?一个满手血腥罪孽的杀人狂,如果全心全意相信杀戮如救世,崇高伟大,至善至美,他会不会同样有纯净无垢的瞳仁?黑白分明,悲天悯人。临死前还可以笑得坦然,坚信自己会去一个更美的地方。
一念间天荒,一念间地老。神也是这一念,魔也是这一念。
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如若这不起眼的生灵能自主选择,它是愿意尽一只王八的本分,老老实实“曳尾于涂中”,还是想焕发觉醒光芒,换个CPU,承受那繁复冗杂又无穷无尽的思考?
眼眶微微热起来,秦星河埋首在鸿钧肩上,闷闷地道:“阿钧,我们走吧。”如果欺骗自己,就能让梦境延长,那糊涂一世又何妨。
“……嗯。”
点化那王八,鸿钧本是随手而为,不料倒引得自己感触良深。他一指点出,一线灵光没入它头顶,却是传了篇浅显易懂的功法过去,能领会多少,就要看它的机缘悟性了。小秦意兴阑珊,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鸿钧虽不知她为何忽然情绪低落,但也不曾追问,两人别过老乌龟,离开了这充满回忆的山谷。
雪花无声飘落,天地一片萧瑟。随鸿钧腾云而起时,小秦鬼使神差地回头,望见湖心月下,一抹淡如云渺如雾的影子。那影子渐渐聚成|人形,仰头向她看来,眼神淡淡,无比落寞。这眼神如刀,瞬间将世界割裂成两面,一面是古老纯粹的白,一面是糅合万千色彩、最洁净也最污秽的黑。
她低呼一声,用力抓紧鸿钧的手臂,示意他往后看。可是在鸿钧回首的一瞬,风轻盈地吹过,那影子已杳无声息地淡去了。
——————我是重量级角色即将现身的分界线——————
如今二人别无选择,只有往那幽冥血海而去。数万里以内,遍地皆是那冰原裂谷,一望无垠,视线所及,除却积雪堆覆的几片墨绿,尽是死寂的银白。坚厚的冰层下,偶尔可见淡青色的河水缓缓流动,三五只怪鹰不时振翅而落,以长喙啄击冰面,试图捕食冰下的游鱼。霜风凛冽,奇寒入骨,秦星河魂魄不全,聚不起真元,尽管有鸿钧悉心照料,仍忍不住簌簌发抖。但她竟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抱怨迁怒,也不再提寻回二魂四魄之事,清醒时说笑打趣,一如平常,只是有时话说到一半,便自顾自发起呆来,眼波凄迷,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
鸿钧问过几次,不得要领,只当这是精魄散佚的影响,也没多想。他心头一直有一股烦躁焦虑之感,每每觉得身后有人窥探,如附骨之疽,神念扫不到,又甩不掉,想跟秦星河商量,又怕吓坏了她,徒增忧惧。一天天拖下去,最后倒是小秦主动开了口:“有人跟踪我们,是不是?”
“你也觉察到了?平时不见你这么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