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刚洗过脸之后,觉得头没有那么昏了,但还是有点沉。他走到桌前坐下,妈妈把饭递到他的手上,并仔细看着儿子的脸。
“妈,你看啥?”
程万刚觉得妈妈的目光与往日有些不同,怎么忽然变得有些像爸爸的目光?他不禁心虚起来。
“你的眼睛……”刘爱英说。
“我的眼睛怎么了?”程万刚的眼睛躲避着妈妈的目光,他不敢与妈妈的眼睛对视。
“有点肿。”刘爱英说。
“我没睡好。”
“快吃吧。吃完了到医院去看看。”
“看啥?我好好的。”程万刚吃不下,他勉强喝了半碗稀饭。
“好好的怎么会头昏?看,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没饿。”
“以往早饭你总是吃两个蛋,今天你连一个蛋也没吃。”
“不想吃。”
“走,到医院去。”
“我不去。”
无论刘爱英怎么说,程万刚就是不去。
“万刚,你不要气妈妈好不好?你爸走时专门说了的。你不去,你爸回来又要对我发气了。”刘爱英几乎是在求儿子了。
“你不晓得说我去了?”
“骗得了你爸?你爸叫我们去找白医生,他说他到办公室后给白医生打个电话。”
程万刚知道不去是不行了,但他害怕出门。
程万刚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出门,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郝萍萍家的屋门,郝萍萍家的屋门是关着的。
呣子俩走到十字路口,一辆警车呜哇呜哇地叫着,警灯一闪一闪地迎面而来,程万刚一见立刻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妈妈的身后躲藏。
刘爱英说:“万刚,你躲什么?”
程万刚说:“害怕。”
刘爱英说:“怕什么?”
程万刚说:“汽车。”
刘爱英一只手拉着儿子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向了儿子的额头。当刘爱英确定儿子的体温正常时,她怀疑儿子神经上出了毛病,刘爱英的心一下紧张了起来。
“别怕,儿子。咱走的是人行道。”刘爱英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
一个警察从医院里走出来,程万刚又往一边躲。刘爱英以为儿子不想进医院,又劝了儿子几句。
刘爱英带着儿子直奔白医生的办公室,白医生是内科主任医师,找他看病的人很多。白医生正忙着,没有看见刘爱英呣子,刘爱英喊了白医生一声,白医生抬起头一看,笑着说请你等一下,等我把这个病人看了。
白医生给程万刚做了检查,说程万刚一切正常。刘爱英悄悄告诉白医生儿子害怕汽车。白医生说那这样吧,你把他带到神经科看一下。
刘爱英去挂号,儿子拦住了。
“妈,别挂号了。”
“为什么?”
“我不去。”
“白医生叫你去的。”
“管他白医生黑医生,我说不去就不去。”
“万刚,咱来都来了,你要知道妈妈今天是请了假专门陪你看病的,有病没病,检查了你爸和我才会放心。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检查一下。”刘爱英说得非常坚决。
程万刚没再说话,他想等妈妈去折腾吧,她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刘爱英挂了号,带着儿子上了三楼。神经科的门口排了很多人。
程万刚见人太多,又变卦了。说:“妈,咱走吧,我不看了。”
刘爱英说:“又说傻话了,号都挂了,怎么不看?”
程万刚说:“人太多,赖得等。”
刘爱英说:“人多说明医生医术高,不然谁愿意在这里等?今天是教授坐诊。”
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轮到了程万刚。程万刚走进诊室,专家的助手把门关了,专家看病是关着门看的。
专家是个男的,五六十岁了,圆脸,较白,挂副眼镜,头上戴着白帽子,整个头部头看上去像白面包的上沿涂了一层厚厚的奶油。
“这里坐。”专家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没有吃饭似的有气无力。
程万刚坐在了专家指定的座位上。
“怎么了?”专家问。
“头昏。”程万刚说。
“还有哪里不好?”专家又问。
程万刚摇摇头。
“他怕汽车。”刘爱英帮儿子回答。
程万刚白了妈妈一眼。
专家开始给程万刚检查。专家把程万刚的脑袋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很是摆弄了一阵子,像一个买西瓜的人挑选西瓜一样。然后又检查了他的心脏……
“没什么,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专家说。
“不给他开点药?”刘爱英问。
“用不着。”专家说。
刘爱英不放心,看病总是要开药的,不开药那就等于没有看病,特别是找专家看了,专家的药是很管用的。
刘爱英说:“大夫,你就给开点吧。”
专家说:“你儿子没病,用不着吃药。你以为药是什么好东西,有病没病都可以吃?照我说的,叫你儿子睡觉,要是睡一觉还没好你再来找我。”
刘爱英还想说啥,专家的助手把门打开了,喊道二十号!
刘爱英没法了,只好和儿子一起走了。
刘爱英说:“什么专家?骗挂号费的!”
程万刚说:“妈,我说我没病,你不信,这下你该信了吧。”
刘爱英说:“我怕他没给你看准。”
程万刚说:“专家要看不准谁还能看得准?”
刘爱英被问住了。
走出医院,一辆救护车闪着信号灯叽哇叽哇地叫着迎面飞驰而来,程万刚一惊,撒腿就跑。刘爱英急忙追赶,说:“万刚,万刚!你跑什么?”
程万刚不敢说他怕警车,说:“我也不知道,咋就一下跑了。”
刘爱英说:“你是不是怕刚才那辆车?”
程万刚说:“不是。”
刘爱英越加怀疑儿子的神经出了毛病。
到家时,程忠宇已经下班回来了。
程忠宇问妻子:“万刚怎么了?”
刘爱英说:“没怎么,医生说没病。”
程忠宇说:“没病就好。”
刘爱英说:“我怀疑医生看得不准。”
程忠宇说:“下午带他去找专家看看。”
刘爱英说:“找过专家了。”
程忠宇说:“那证明孩子没说假话。”
“老程,我怀疑孩子神经上出了毛病。”
“你别疑神疑鬼,孩子好好的,神经上咋会出毛病?“
“我也是才发现的。他怕顶上有灯的汽车。”
程忠宇愣了一下,片刻之后,说:“等他下午睡一觉,要是明天还头昏,带他到精神病医院去做一个检查。”
睡觉看似一件小事,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它不是人的能力所能控制的。要是想睡着就睡着,想醒就醒,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程万刚不是神,所以他躺在床上干着急就是睡不着。睡不着了就老想那件事,老想那件事就老害怕,害怕了就睡不着。他后悔了,真的很后悔,他也不知道他咋会做出那种事来。
25
昨天晚上程万刚从外面回来,恰恰碰到邻居赵阿姨往外走,他还喊了赵阿姨一声,问赵阿姨是不是去上班,赵阿姨说就是,晚上厂里加班。他走上楼,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么了,他居然敲响了赵阿姨家的门。
门开了,郝萍萍两眼望着他,手比划着问他啥事,他示意他要进去。因为是邻居,因为两家常来往,因为郝萍萍对他的印象好,所以郝萍萍就让他进屋了。他坐在郝萍萍家的沙发上,郝萍萍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端到面前,他接过水,看了一眼郝萍萍,这是他第一次与郝萍萍单独接触,他感觉到了郝萍萍的美丽,也感觉到了郝萍萍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也许是那种味道吧,使他失去了理智,陷入了癫狂……事后郝萍萍打了他一耳光,呆了似的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郝萍萍大哭起来,他看着郝萍萍的样子不知所措。郝萍萍越哭越伤心。他走过去坐在郝萍萍身边,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郝萍萍的肩膀,左手去拉郝萍萍的手,郝萍萍很反感地推了他一把。他说萍萍对不起,我错了,你打我吧。郝萍萍仍然抽泣着。他急了,忘记了郝萍萍耳朵听不到,一个劲地向郝萍萍认错。他说萍萍,你不要生气,今后你就做我的老婆(他把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我发誓娶你!说着说着他给郝萍萍跪下了,两手抚摸着郝萍萍圆圆的膝盖,也随着郝萍萍一起流泪。郝萍萍把他拉起来,指了指门口叫他回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回到家的,那时爸爸妈妈已经睡了,但是没有睡着。他知道爸爸妈妈怕他在外面惹事,他不回来爸爸妈妈是睡不着的。
爸爸听见门响,没好气地问:“万刚,你到哪里去了,这阵儿才回来?”
程万刚说:“在外面耍。”
爸爸说:“耍?耍啥子耍到这一大夜?”
他没法回答爸爸的问话,干脆装起了哑巴。
爸爸越发气大了,索性要起来问个究竟,被妈妈拉住了。
妈妈说:“孩子回都回来了,你尽到问啥?”
爸爸说:“我怕他在外面学坏。”
妈妈说:“咱万刚还算听话,从来没给咱惹过事。”
爸爸说:“还不是我管得紧?我要是也像你一样惯使他,不知他会惹出啥事来。”
爸爸还想说啥,妈妈用一句话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妈妈说:“尽到说,半夜三更你不怕别人听见笑话?”
爸爸不说话了,爸爸是个很爱面子的男人。
程万刚躺在床上,心慌意乱,他一直在想着刚才的事情,郝萍萍蓬乱的头发,流泪的双眼,不住抽动的嘴角……他说要娶郝萍萍,这可能吗?虽然他喜欢郝萍萍,但郝萍萍毕竟是个哑巴,尽管妈妈与赵阿姨关系好,他想妈妈也是不会答应的。特别是爸爸,要是知道他有这种想法,恐怕巴掌早就落到他的脸上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种想法透露给爸爸妈妈。他不娶郝萍萍,郝萍萍会告他吗?要是郝萍萍告了他,他就得去坐牢。想到坐牢,想到公安局抓他,他的身子颤抖了。他见过公安局抓人,公安局抓人都是带着枪的,被抓的人戴着手铐,低着头被押上汽车,然后在脖子上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犯罪人的姓名和罪名,汽车在大街上慢慢地开着游街示众……他越想越害怕,刚刚闭上眼,这种画面就出现在他的大脑里,他一夜没有合眼。
现在是大白天,程万刚更睡不着了。上午是安全地过去了,也许郝萍萍没有去告,不然公安局早就来了,他现在还能躺在这张床上吗?想到郝萍萍没有告他,他对郝萍萍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郝萍萍现在怎么样?她在干什么?也像他一样躺在床上?还是被妈妈拉到医院去做检查了?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郝萍萍家的门,郝萍萍家的门仍然是关着的,现在她家的门开了吗?他产生了一种想看看郝萍萍的欲望。可是他不敢去,因为赵阿姨昨晚上夜班,现在肯定在家里。还有他妈妈在家,他也不敢出去。他实在睡不着,起来了。妈妈果然坐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一张报纸。
“你起来干什么?”妈妈问。
“睡不着。”他说。
“头好些了吗?”
“好些了。”
他正和妈妈说话,有人敲他家的门。他有些害怕,会不会是公安局的人来了?妈妈起身开门,他急忙又缩进了自己的屋里。
“刘大姐,我还以为你没在家呢。”这是赵阿姨的声音。
“赵妹子,快来坐。”妈妈非常热情。
妈妈和赵阿姨关系一直很好,郝叔叔自杀了,那时赵阿姨上夜班时郝萍萍害怕,不敢一个人在家里住,妈妈总是让郝萍萍到他们家住。妈妈同情郝萍萍,曾对爸爸说这闺女长得这么好,可上帝就是不长眼,不让这闺女说话。妈妈说这句话时他也在场,他从妈妈的语气和眼神中看出妈妈非常喜欢郝萍萍。爸爸说这闺女命太苦了,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她爸爸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爸爸留下的遗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君子可杀不可辱。我死了倒没啥,只是我那可爱又可怜的闺女就更加可怜了。想到闺女我真的不愿意走这一步,我舍不得离开她,要不是我的闺女我早就走了。我忍耐了这么久,但他们并没有良心发现,丝毫没有减轻对我的折磨,我实在无法忍受了,而且还牵连了我的妻子,他们要把我的妻子赶出工厂……萍儿,为了你妈不被赶出工厂,也为了你今后不受欺视,爸爸走了。请原谅爸爸吧!但我坚信我的小说没有错,历史将会做出公正的结论……”爸爸说从郝老师的遗言中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爱他的女儿。妈妈落泪了。程万刚的爸爸和妈妈说话时,郝萍萍一会儿看着程叔叔,一会儿看着刘阿姨,她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但她从刘阿姨的泪水中知道他们谈论的一定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不然刘阿姨这么大的人流什么泪?郝萍萍伸手给刘阿姨揩泪,刘阿姨一下把她揽在了怀里。程万刚看着心里也很难受。后来爸爸妈妈经常照顾郝萍萍,他们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不会忘记郝萍萍。
“你一个人在家?”赵阿姨问。
“万刚在屋里睡觉。”
“他怎么了?”
“他说头昏。”
“你没带他去看看?”
“看了。”
“怎么了?”
“医生说没有啥,叫他好好休息。萍萍呢?”
“也在屋里睡觉,不知为什么,她的情绪很坏。”
“你没问她?”
“问了,她只流眼泪,什么也不说。我看她的眼睛,好像哭得时间不短,是肿的。”
“孩子大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想叫你过去问问她,她可能会跟你说。”
程万刚听到这句话,心里一下紧张了,他害怕郝萍萍把昨晚上的事情告诉他妈妈。他想出去阻拦妈妈,叫她不要去,可是他又害怕与赵阿姨见面。
“走,那我过去一下。”
“妈!”程万刚听说妈妈要去,像大祸临头了似的在屋里大喊一声。
“什么事?万刚。”刘爱英隔着门问。
“我头疼。”程万刚说。
“吃不吃药?”
“要吃。”
刘爱英给儿子倒了一杯开水送去。程万刚接水时目光极其复杂地望着妈妈。
“药在这里,水凉了再吃。我过去一下就回来。”
“妈……”程万刚欲言又止。
刘爱英出去了。
程万刚在惊恐中思考着对策,他害怕即将来临的无法躲避的惩罚。
门响了,程万刚以为妈妈回来了,他赶紧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连头也蒙住了。
有人开他的门。他装着睡着了,身子一动不动。也许是在被子里捂得太久了,污浊的空气使他憋得难受,他感到呼吸困难,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万刚。”是爸爸的声音。
程万刚没有开腔,他不想叫爸爸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害怕爸爸,爸爸比妈妈严厉。他在心里暗暗抱怨爸爸,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要是叫爸爸知道了他昨晚上做的事情,说不定爸爸会把他拉到公安局去的。程万刚坚持着,可是喉咙却不争气,像有蚂蚁在那里爬动,痒得难受,他实在忍不住了,又咳嗽了两声。
“万刚,你没睡着?”
“刚醒。”程万刚把被子掀开一条缝,一股清新的空气通过鼻孔进入丹田,他感觉舒服多了。
“你把被子裹那么紧干啥?”
“冷。”
“是不是发烧了?”
程忠宇走到儿子的床前把手伸向儿子的额头,程万刚伸手挡住了。
“爸,摸啥?我心烦!”
“你妈呢?”
“不知道。”
程万刚害怕爸爸知道了妈妈的去向去找妈妈。
“吃药没有?”
“吃了。”
程万刚没有吃药,他知道药是无法医治他的病的,他妈妈把开水送来后,他把药藏在了褥子下。现在他害怕爸爸让他吃药,故而这么说。
“那你好好睡。”
程忠宇把儿子的门关上,坐在客厅里,顺手拿了一张报纸闲翻着。
刘爱英回来了,见丈夫在家,不解地问:“你咋回来了?”
“我请了个假,回来看一下儿子。”程忠宇不大高兴地说,“你到哪儿去了?”
“对门。”
“做啥?”
“看一下萍萍。”
“萍萍怎么了?”程忠宇放下报纸,望着妻子。
“病了?”
“什么病?”程忠宇不无关心地问。
“只是哭。”
“那是咋啦?”
“我想会不会是中邪了。”刘爱英有些迷信。
“中什么邪?赶快叫她妈把她带到医院去看看。”程忠宇毕竟是机关干部,对妻子的说法不以为然。
“她妈说了,她就是不去。”
“唉,现在的娃儿都犟。”
程万刚听了爸爸妈妈的对话,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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