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让醉茶不由深陷每一片花瓣坠落带来的伤悲,而那玄衣锦袍的吹奏者,眉目之间却有着安静的笑意。
不论别人懂不懂,阿醉却是只看一眼便可以感同身受。师父说常言道,酒能乱性亦或是酒后吐真言,归纳来讲就是酒这东西,可以直探入人心底,剥离假象,让人呈现真实的情绪。
所以阿醉对身边人的情绪或不经意间流露的感情,一向感知准确而敏感。
如同此刻,阿醉在朝歌沉静的笑意中,就读出了柔和的苦涩,以及一种化不开的执迷。
27.-第二十七章 山中岁月老(四)
人间。皇都。三年一度的弦歌节。
这节日太过古老,以致人们渐渐忘了它的由来。
以往这天暮色降临后,除了赌坊,全城的酒楼、茶座、戏园、青楼,全部通宵免费酬客。据说连烟柳巷里那家普通百姓看一眼都嫌奢侈的国色天香,也不例外。
它是皇都最受百姓喜爱的本地节日——那真真儿的叫一个不分三六九等,谁都可以尽情享受节日气氛——高楼小店虽然平日也巴结权贵,但弦歌节时的免费酬客,却是绝对的讲究个先来后到,直到客满为止。
倾城欢庆,三日三夜。
这些醉茶都是知道的,不过以前这个时候,天没黑透她就溜出城外去了——她不想在全城都合家欢乐的时候,还留在那座欢城里,显得自己更加形单影只。
她也听说过,到了晚上那些身价奇高的花魁和艺人们,会纷纷使尽全身解数,各显神通的为自家生意博个满堂彩。
只是没想到真的来了,才一进城便被那堪比普天同庆的阵势,震了个七荤八素。
说来可供声色的场所毕竟有限,所以更多的人就在街道上热闹着,连树上都蹲着好些笑逐颜开的孩子。一时间烟火、花灯、杂耍、诗会……怎一个眼花缭乱了得!……
“哎,不知今年哪家酒楼的烟花最漂亮啊?”
“听说了么?张府那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方才居然对出了去年诗会上那绝对呐!”
“真的?!那对子不是号称无人能解么?”
“咱们?当然是去国色天香!听说今年找的这个舞姬,与传闻中的仙子有一拼!”
“东城刘美人刚才居然将自己的花灯,送给那个病秧子张小公子了!唉!苍天无眼,这灯会我等了三年啊,就是为了等刘美人……”
“哈哈,看来美人也不过如此!是鲜花就注定逃不过Сhā在牛粪上的命运!——老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阿醉好奇的扯着月老胳膊,一边好奇的东瞅西看,一边一句不落的听着来往行人的对话,时不时点点脑袋,再自言自语的嘀咕几句。
看着一边流风完全一副放任不管的模样,月老简直要咬牙!
本来阿醉是压根儿没想起这弦歌节,朝歌也难得三缄其口。月老本以为可以蒙混过去,哪知半下午,居然是一向不喜多事的流风,好死不死的跟阿醉提了这鬼节日。
当小丫头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时,月老觉得除了点头,实在再找不出更合适的动作了。
谁能拒绝阿醉呢?老天,不可能,那样太残忍了……可是,这不代表某些唆使者就不是罪魁祸首!
于是乎他老人家避开朝歌,难得摆出长辈身份将流风拉到屋里,大发“淫威”的质问为何要教唆乖巧可爱的阿醉去什么弦歌节?
——人那么多那么乱,最重要的,还是晚上!
流风却环起手臂,上挑了狭长的眸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说了句:
“小师叔,六年前的弦歌节,凡界太子大婚迎娶右相女儿为后。”
流风话音一落,他老人家来不及仔细琢磨,就火速收起“淫威”冲出去,拉起已按流风的话略作打扮的醉茶,准备下山。
面对欢呼雀跃的阿醉,和一脸“你就是自作自受”的表情的流风,月老简直无地自容——他当然记得,六年前,“婆婆”就是那天离开阿醉的。
转眼,竟是又与阿醉一起生活三年了么?
所以当再一次确认朝歌要留在小院里自个儿睡大头觉时,月老便与醉茶、流风一起下山了。一路上,他一边目不转睛的照看着阿醉,一边暗自感慨:
流风,小师叔甚怀念从前那冷漠疏离的,不愿多搭理我的司命神君啊——!
“小师叔,阿醉果真命中注定是要得你真传的徒儿。”
“啊,啊?为何?”月老内心的控诉被当事人打断,思路还不大转的过来。
“西瓜脑袋、震撼人心的反应速度、可以忽略不计的警惕性、一直在走神从没回来过,”流风看也不看月老,一边不咸不淡的如数家珍,一边对阿醉笑的清俊儒雅,“以及第一时间就把自己的想法,全写在脸上。”
月老俊脸一黑,愤愤的瞪了流风片刻,又哀怨的将目光投向正笑眯眯置身事外的阿醉,不由在心里哀叹——
为师知道你对流风如沐春风的笑容没有抵抗力……但也不要这般彻底好不好?面对流风如此恶毒的言语攻击,你这般完全忽略,独留为师一人孤军奋战,实在是……
很没有杀伤力啊!……
月老凌乱了。
在几乎是全城出动的大街上缓慢移动着,他紧紧护着拉着自己胳膊的阿醉,老神在在的暗自嘟哝:“……报应啊,还是现世的……”
阿醉倒是真的很开心,能和婆婆一起出来过节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有时候只是想想都会偷笑的,没想到真的实现了。向流风投去感激的目光,却发现流风恰好微微笑着开口:
“阿醉,想好去哪里了么?”
她方才的小算盘他可都听见了,一会儿盘算着看烟火,一会儿稀罕人家的花灯会,一会儿琢磨着诗会,甚至听见了什么“刘美人”时,还预备也去凑个热闹。那颗小西瓜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果不其然——
“嗯……烟火、花灯、对诗、美人,师兄想看哪个?”细数着收集来的各类消息,苦恼的发现自己实在是难以取舍。
好在阿醉还是非常聪明的,随他们在凤兮山这么久,自是早就明白若流风师兄在的话,自家师父的意见基本可以忽略……
闻言,流风轻摇手中的银骨扇,一下一下轻轻点在阿醉的脑袋上,天悬星河般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点点笑意,假意寻思着:“烟火和花灯嘛年年都有,诗会对你这小迷糊难度又大了些,可刘美人若嫁了那什么张小公子,就难再见了吧……”
阿醉歪着脑袋,默默无语。心中却波涛汹涌的感慨:师兄想看那个美人?他回去看自己不是更好么?……什么美人能比得过师兄这张脸啊……
流风忽略正努力用眼神表示着“鄙视”的月老,没留神,正副注意力便都被阿醉在夜色中被灯火映的流光溢彩的眼睛吸引了去,甚至未去细想阿醉此刻百转千回的小心思。
也许他无法否认,成百上千天的朝夕相伴后,他下意识的就希望阿醉那一脸百转千回的神情,是在想怎样让他放弃去看那什么听名字就没兴趣的“刘美人”。
终于,阿醉神色坚定似乎思考出了结果。
流风的心不觉微微一紧,似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捏住,却在下一刻险些脱力,仿佛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棉花上。因为阿醉严肃的宣布:
“好!听说张小公子也在,阿醉倒是还没见过才子呢,”醉茶用力的挥挥白皙的小拳头,神色严肃不容置疑:“我们就去见识见识!”
语罢,她便熟门熟路的朝前面的人群中挤去——方才的八卦算是没白听,迷糊如她,居然连人家此刻在哪都摸清了。
如此纠结的思考半天,居然得出这么个结论?!
流风和月老一口气没提上来,不由同时嘴角一抽,神情诡异堪比面瘫。
——一个是被某妖噎的,一个是憋笑憋的。
28.-第二十八章 山中岁月老(五)
“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对流风的心思,月老虽也看个明白却依旧是有些吃惊的:他曾一度以为这如今性子疏离的师侄,永远不会有这么“人情味儿”的心思。心怀感激的望着不知不觉为自己“报了仇”的徒儿,颇欣慰的点头感慨。
——哼!你小子也有今天!想你遇到我月老的徒儿,也只能任她搓圆捏扁吧?快哉!
流风扫了眼月老颇有点“小人得志”的神态,不着痕迹的收起那将阿醉迷的七荤八素的笑,淡雅的声音有些真假莫辨的意味:
“闻说南天门有天将犯了天条被罚下界,师侄以为在向皇兄推荐的神君仙友中,小师叔是不二之选。”……
月老登时老脸一僵,极快的眨了眨眼后,当流风是空气一般“焦急”的自问:“诶?阿醉和流风呢?”
逼真的作势四下张望一番,寻了阿醉的方向火速追去。
流风不慌不慢的跟着,面对仿佛是刚看见自己的月老,忽视掉他讨好投降的眼神,温和善意的补充:“小师叔若实在想看笑话,就要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毕竟一把年纪了,当心憋出内伤才是。”
——我若真是内伤了,也定是被你和朝歌气的!
月老默默收起满腔悲痛欲绝,仍然黯然的点了头:比起去南天门抢哮天犬的活计,还是认栽比较划算——想来他老人家能在这般“前有流风后有朝歌”的恶劣环境下顽强生存下来,是多么不易啊!
不就是服个软么?又不是没服过……
这厢边月老和流风一个白衣松散,一个紫袍修身,一个慵懒潇洒言笑晏晏,一个清俊淡雅气度不凡,便在这极热闹的夜里,也频频引来路人惊艳注视,却全然不知看似和谐的两人间正怎样的暗涛汹涌。
流风正惬意的用月老散发着怨念的气场,调节自己被阿醉堵的起伏不平的心绪时,月老忽然停住,惊讶的示意他看前面——
方才一路过来,离才子佳人聚集城东的诗会倒还需要再走一阵子的。只不过此时他们经过的不远处的桥上,弦歌节的灯会正在热闹的进行。
目之所及,皆是各式各样做工精致,外形轻巧的花灯,一盏盏的用极有韧性的细竹挑了,沿着密密集集的挂满了整座桥栏,但凡被谁取走一盏,就立即会有手艺人笑呵呵的上前再补上一盏。远远看去,整个桥面和附近的水面,都被柔和的花灯烛火团团围着起来,夜色中竟透出一种明媚的温暖。
然而此时更令他们移不开视线的,是正立在桥中央的那个少女——她周身笼着千百盏花灯的暖光,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手足无措的微红着脸,琥珀色的眸子求救般四处张望,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又好像在等着谁。
只瞧了一眼,流风立刻淡声道:“走。”
月老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一紧:阿醉一向听话,从不惹麻烦,退一步便是她惹了麻烦,有他们在也不会让谁欺负她半分,只是担心却还是难免,万一出什么事,便是替她讨回公道,阿醉也还是会难过吧?
想到这一层,月老立刻半步不肯怠慢的跟上流风,只恨不能当即使个术法飞过去。
他们方才踏上桥面,阿醉便恰巧一眼看过来,瞬间遇着救星般的展颜,整张脸都亮了一亮。开心的朝他们招手:“师父!风师兄——”
听到阿醉的声音,月老接了帝旨般冲过去一把拉住阿醉,来来回回一番检查才松了半口气,马上又紧张的问:“方才可是有人欺负你?”
在两人灼灼的注视中,阿醉顿时小脸一红,尴尬的提着一只雪莲花灯,任月老打量却知如何解释。恰好身后一个柔和文雅的声音适时响起:
“二位不必担心,不过是有人送了酒姑娘一盏花灯而已。”
流风二人闻言,这才注意到阿醉身后还站着一个儒生打扮的文人。
送了盏灯,而已?那这人定是来头不小了——看周围那些个对着阿醉指指点点的路人便知道了。
在流风用毫无感情Se彩的目光将那儒生逼下桥之前,月老将阿醉拉到身后,上前一步温和的笑问:“请问阁下是?”
“在下姓张名文。才自城东诗会过来,恰巧在花灯桥便遇到了酒姑娘。”青年答得不卑不亢。
——原来他竟是那个张文,张才子?!小丫头下手够麻利的,这就认识了?!
月老颇具深意的偷看阿醉,哪知阿醉此时深深感受到流风身上不怎么轻松的气场,正提着一盏颜色极是素净的雪莲花灯,专注的立在流风身边,努力减少存在感。
“哦,原来如此。”月老立即欣慰颔首,还好没什么大事,又颇好笑的看着阿醉:“不过一盏灯,怎的那么紧张?”……醉茶委屈的抿着薄唇,忽而可怜兮兮的看向张公子。
才子反应极快,立即明白了她求救的意思,微微笑着解释:
“几位是外地人吧?皇都这弦歌节每一部分,可都是有不同讲究的。就说这花灯桥上的花灯会吧——”
他示意流风等人观察桥栏和来往路人手中各式的花灯,耐心而郑重的介绍着:“这些可是全城的手艺师傅们从月前起,齐聚在月老祠中一面祈福一面做的。上了花灯桥的规矩便是:送出的花灯一旦被接受,这寓意便自然是得了月老庇佑的。”
张文看他们气度不凡,猜想也是有见识的人,微笑着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他二人倒也没让才子失望:一个了然的挑了挑眉,另一个则面色神奇诡异……
——我什么时候答应庇佑你们这堪称“一望无际”的花灯了?!我能管得着的只有红线!!!不省心的凡人……怎的就不能换个别的仙友折腾?着实让我老人家为难……
月老心里叫苦不迭,却依然温柔而宠溺的点着阿醉的脑袋,嗔道:“可听到张公子说的?阿醉怎不问清便收了?”
丫头……你是让为师的保佑呢?还是棒打鸳鸯呢?唉……
极清雅的声音蓦地响起,如冷月般疏离,亦胜秋水多情:
“那又如何?”
方才沉默的流风此番开口不过四个字,不意却在闻者心中激起千层浪。
——那又如何?!规矩如何?!送了如何?!接了又如何?!
这弦歌节之所以极富盛名,正是因了从有这节日,从未有人想过破了它的规矩传统。张公子闻言,不由仔细打量起眼前郁紫长袍的男子:
淡淡的神色,淡淡的语气,若有似无的笑意,几近与世无争的姿态却分毫不减其中的不容置疑。只一眼已能确定,他的眼神与笑意中,其实什么都没有——自己方才的一番解释,在这紫袍男子眼中,甚至不如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
有的人便是这样,不需任何姿态,已然成就一场绝代风华。
29.-第二十九章 山中岁月老(六)
“……横竖那人送了灯便走了,可能也没想怎样。”张公子微哂,面上保持了一副温文有礼,心下已是暗叹不已。
流风却恍若未闻——事实如此,别人做何想与他们何干?对人一向是淡漠惯了,对他而言例外的,只有一个而已——
自醉茶手中接过那盏雪莲花灯递给月老,走向挂满花灯的桥栏。伸出手指在几盏灯面上逐一滑过,最终顿住。修长的食指停在那盏灯上轻轻点了几下,微皱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取下。
千万点光线柔和的花灯中,他回头望向阿醉,邪肆的笑意张扬在漂亮的薄唇边:
“阿醉,这盏如何?”
醉茶下意识认真的打量流风手中的灯,是种她不认得的花:明艳的金色花瓣,边缘勾勒着浓郁的紫边,画的极细致,烛光摇曳间,那花仿佛有生命般,竟令人生出它正缓缓绽放的错觉。
“好漂亮!”阿醉由衷的赞叹。只是好像有点眼熟啊……忍不住刚想去摸摸,流风却直接递给了她,于是有些不解的看着流风。
“我拿着奇怪,”他面色平静,流光溢彩的眼中波光深邃,“你若喜欢便替我收着吧。”
阿醉乖乖点头,在月老极具深意的目光中,愈发郑重小心的提在手里。
“小西瓜脑袋。”流风轻轻扣了一下她的额角,转而面向被晾在一边的才子:“现在劳烦张公子告知,那花灯原来的主人是贵宝地哪家公子?”
张文听到问话不由惊奇——这透着股淡漠疏离的男子,究竟是目中无人到没有情绪,还是所有情绪都只给了这位酒姑娘?
接触到某束疏离的目光,他急忙正正心神,颇有些好笑而意外的欲仔细说道说道送灯人——哪知很快他便笑不出了:
才一开口没几句,紫袍男子便打断了他,挑眉道了谢后,拉上其余两人离开了。
张文着实气苦:虽说他算个才子,但几个字实不足形容“送灯人”的三分神韵,紫衣男子怎的才听了个“一身锦绣百花雪缎、长相极柔媚”,便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抬头再看了眼三人离去的方向,不知怎的竟转念想起那人送了灯离开前,低声对酒姑娘说的话——
“姑娘与在下有缘,还会再见的——可莫要太想我。”
方才那言谈之间透着仙风道骨的几人,竟被那一颦一笑如烟出尘、比女人还要妩媚不知多少倍的男子言中了?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此时随着流风和月老离开的醉茶。
为什么要回去找送灯的人呢?那人虽有些奇怪,但是个大大的美人啊!对她没有什么恶意,没有过分的举止,虽然这灯给的是有些唐突,但人家也没提任何非分的要求就离开了……
然而无奈任醉茶如何解释,流风都是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就连一向好脾气的师父也只安慰她不必担心,却不阻拦。
路过一家酒肆时,流风略迟疑了片刻,拐了进去。
“风师兄会喝酒?”阿醉看着流风,万分诧异:师兄向来是喝茶的啊。
“只是不喝,又何曾听过他说他不会?”月老微微一笑,温声回答,“况且他这酒,本也就不是要买来自己喝。”
大抵是看他们穿着不凡,老板将压箱底的好酒一一拿出来介绍。流风也不拦他,只静静听完后,才取过两小坛烧刀子拎在手里。
老板看清之后,简直哭笑不得。
亏得他讲的口干舌燥,这看着颇有身份的人居然就要这个?!且不说它是价钱最便宜的,这酒的滋味与那些百年陈酿相比,有什么可喝的?除了铺天盖地的直辣,灌得猛了烧嗓子眼儿都疼,有什么后味可言???
然而在流风将一锭成色十足的银子放在桌上,便起身离开之后,老板转念间便乐开了:罢了!看来不仅遇上个外行,还是个财神!甚好,甚好!
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流风缓步行着,忽然轻声问:“阿醉,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起过一位故人?我曾教他做过纸鸢。”
“记得啊。”虽然师兄没再提过,阿醉却还是第一时间想起来那个人。
“他后来离开了家,不想却出了意外,死了。”看着阿醉意外而难过的神色,流风声音依旧清淡平静:“这酒,我买来祭他。”
阿醉向来心软,最是听不得这种生离死别的事,心里难过又不知说什么好。月老也一直默默在听着流风的话,末了,亦只有一声叹息。
一时间,三人竟然就这样沉默了。之前花灯的事,也被阿醉暂时放在脑后,直到一直走在前面的流风停住,微扬了扬下巴,道:
“到了。”
回过神来的阿醉急忙四下张望,哪知一看之下顿时目瞪口呆:一片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中,哪有她方才期期艾艾幻想的黄土枯草凄凉塚?!
不是去祭拜故人么?怎竟到了这里?
这是——国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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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弦歌节的第一晚,便是平日的风月之所也是敞开了门迎客的。
一袭粉裙的少女初站在灯火通明的国色天香门口时,心里还是很有些别扭的——不论被赋予了多么冠冕堂皇的意义,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更何况,这段日子她出入这烟花之地的次数,委实多了些……
一念及此,洛笙清丽的小脸皱作一团,简直头痛欲裂:她是鬼附身了,才会在收到那莫名其妙的请帖后,跑来这死狐妖的地盘上,见识什么“天界没有的盛景”——还嫌被他捉弄的不够么?!
瞥见一旁浓妆艳抹的老鸨已迎了上来,正目光复杂、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看什么看?”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洛笙柳眉紧蹙,瞪圆了一双杏眼斥道:“没见过女人逛花楼么?”
——本上仙岂是能容你如此这般打量的?!
“呵呵呵,美人说笑了,”闻言,老鸨即刻收起方才探究的神情,涂着厚厚脂粉的脸看不出实际年龄,只笑的堪比老掬花一般:“老身是瞧着这般俏生生的美人却眼生得很——敢问美人,可是咱们百花公子的朋友?”
料想早已是青春不再、半老徐娘的女人,尖着嗓子做二八少女思春羞涩状的样子,让洛笙险些将上辈子的那碗孟婆汤都呕个干净!
——想来这国色天香叫“百花公子”,又得老鸨都如此客气称呼的,除了那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死狐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于是,洛笙看着那张色泽堪比“百花争艳”的脸,下意识吞吞口水,僵硬的点了下头。
“哎呦——果然是个美人!”老鸨抖着铺了无数层残粉的脸皮,笑的愈发妖孽,手舞足蹈的一派花枝乱颤:
“妈妈我就说嘛!谁能让咱们国色天香的百花公子在今晚专门侯着啊?!”
老鸨的调门,那定然是高的没话说。她这厢话才出口,那厢本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洛笙,便顿时感受到来自周围各种目光的威压——
羡慕嫉妒恨……
也是。想来难得有这么个众生平等的日子,有多少人等着能见上一见那传说中的人儿的风姿?坊间曾有人道:
翩翩绝世艳公子,倾城一笑千金轻。
醉落红尘谁不识,云端过客百花嫁。
即是说,便是一掷千金,也难得那出了名儿尖酸薄情的清倌儿一笑,然而偏是这一笑恍若仙子落凡尘,足以日月失色——纵是娇美如争艳的百花仙子们,如若得见之,恐怕为得他这红尘中人驻足,也愿无悔的齐齐嫁给他。
哪想人家头牌居然早早内定了这么个小姑娘?!
老鸨似乎早对这情况习以为常,那舞的满天飞的帕子更是直要挥上洛笙的脸。惊得她连退几步才站定,极防备的看着面前着神智不大正常的老女人,就差花容失色的振臂高呼一声“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了……
——老妖妇……再敢靠近一步,本上仙不问人鬼定要收了你……
心里忍不住暗叹老鸨那一脸厚厚的白粉啊……料想一抠一道沟,一挖一个坑,定然是没问题了,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百花嫁呢?”留意到周围人愈发不善的眼神,洛笙迅速问道。
“自然是在楼上房里了~!”
“方才从外面回来便——哎!姑娘!美人——!”正要热情的邀请洛笙在楼下稍等,洛笙却头也不回的冲上楼去。待老鸨反应过来,想喊住她已是不可能了。
她自然不知,自认为美妙的声音在某些“美人儿”上仙耳中,堪比鬼君催命。所以一路狂奔只想着快躲进百花嫁房间的洛笙,自然没有看到老鸨无比委屈的颜色,也自然没有听到她后半句话。
果然,不到半刻——
“啊~——!”
国色天香二楼,传来了一声尖叫——闻者惊心。
楼下老鸨一面招呼客人,一面暗暗摇头:这调门,竟比我还高!啧啧!
30.-第三十章 千金只得薄情郎(一)
水汽晕染的厢房内,有片刻的鸦雀无声。常言道,若人双目不能视,听觉往往会变得较往日灵敏许多。
正如洛笙此时,就能清晰的听到有人正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下屏风边三级木阶时沉闷的声音,什么东西被取下衣架的声音,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之后,再度安静了。
然而洛笙却依旧精神紧张,面色潮红的僵立在门边,双目紧闭,气息不稳,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不受控制的尖叫,虚耗太多?
“使眼睛看的,你死捂着耳朵作甚?”
百花嫁平日里千种风情、万般妩媚的声音,洛笙此刻听来只觉出点点寒意。闻言才惊觉自己下意识的反应,竟还死死捂住了耳朵!
她虽不是凡间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可七万年来也是仙根稳固,灵台清净,怎的自打遇到这狐妖起,不该做的不该听的,连带今儿个这不该看的,竟犯了个彻底?!
再说,有些事知道和看到,完全不同啊!
想到这,愈发委屈的瞪视着桌边那稳稳坐着看着她的男子——罪魁祸首!
“……罢了,怪我——早该料到仙子的性子,不按常理出牌。”看到她如此反应的百花嫁默默的收回目光,又默默的看向窗户:
“只可惜了城东何神算那几张符……”
洛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口仙气险些走岔,尴尬的咳出来,连吵架的力气都泄个彻底:那扇她平日进出的窗户,此时正热热闹闹的挤着不下十道“送神符”……
百花嫁则更是哭笑不得,他是真的想唤洛笙来看看凡间的节日,也是真没想因为什么琐事与她争辩,更是真专门在沐浴前将窗户上封满了送神符,好吧——虽然是有那么点捉弄的成分——可也是为了万一这位大仙来的太是时候,好让他缓上一缓……
谁知道这丫头今天竟跑了正门!还打了鸡血般激动的一头就扎进屋来,气势汹汹的让他连跳进水里都来不及,就这么坦诚的打了照面……
最让他头痛的是,此番完全不同上次——那是华丽的“美人出浴图”,是他一早察觉有心戏弄。这一回,是他方才刚退了衣物登上木阶,一只脚才伸出去还没放进浴桶,人家仙子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实实在在看个够本的,是她;
面红耳赤委屈受惊的,亦是她。
“……在下虽是清倌儿,却也自知不过狐妖而已,看了便看了。既不会要仙子负责,也不会不知好歹要以身相许——”
百花嫁整理好胡乱披在身上的雪缎袍子,看到洛笙一副快哭了的样子,不由好笑。终于还是起身撤去了那一窗夸张的符纸——那符贴的本就有三分戏弄她的意思——忍不住出言调侃几句,也省了此时四目相对的尴尬:
“仙子,可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洛笙闻言微动了动,半天还是磨蹭着坐下了。左右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倒收敛起了平日的目中无人——也总算让百花嫁确认了这位性子颇“剽悍”的女仙娥,骨子里依旧是个会害羞的小姑娘。
啧啧!能在这泼辣的女仙身上,挖掘出“害羞”这般隐藏品质,在百花嫁看来已然是功德一件。狐妖一生,何其圆满!甚好。
充分自我安慰后,百花嫁面上的笑也再度找回了往昔的妖媚味儿,未注意到洛笙有些复杂的眼神,拖着依旧松散的袍子移步窗边,道:“凡间这些节日,就属这弦歌节还有几分看头。方才一路过来,仙子感觉如何?”
洛笙不自然的撇开头不去看她,尴尬的给自个儿倒了杯茶饮几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答非所问的闷声道:“国色天香当真藏龙卧虎,楼下那鸨姐着实厉害了些,我是被她那‘百里追魂音’逼急了,才闯进来的。”
“呵呵,不当紧!”百花嫁含笑回眸,一派亲和大度,话里却全然不是那么个味儿:“往日没人逼迫,仙子也是偏爱闯进来的,不过是走窗子而已。相比而言,今日能走正门,已是对在下十分客气了。”
“噗——!”洛笙才找回来的声音,生生被狐妖一句话,就着口中的茶再次飘到九霄云外。瞪起一双大大的杏眼看着他,神色中却透出了些许无措——任她仙阶多高,也没这般直接的见过男子赤着身体……
更何况,还是只微微一笑便魅惑天成的——狐妖。
百花嫁那是在国色天香中混成精的,察言观色自是拿手好戏。见洛笙难得不知作何反应,不禁戏弄之心再起。
一撩宽大的袖摆款款走到桌边,俯身对上洛笙的眸子,缓缓靠近到鼻尖只距两指宽的地方,语调低沉,音色撩人:“仙子这般样子,莫不是有感于在下的坦诚相待,一见倾心了?”
洛笙脸颊已是通红,什么也听不见一般,脑子里轰然炸响一片:
只能看见那一双藏着千般凄怨万种柔情的清眸,恍然仿佛含着一汪将要溢出的春水;只能看见那眉似远山含黛,琼鼻衬着樱唇;只能看见那修长身子松散的披着雪缎,上面一片繁花似锦,白底托着锦绣生辉——生生如画中人儿一般。
思绪全然被柔媚的眼神吸走,身子仿佛定住一动不能动,只能任这画中人靠近,来不及仔细思虑,依着这百媚丛生的男人平日性子,此时说出的话定是要让她气吐血的。
洛笙灵魂出窍的样子,让百花嫁也略意外而好笑。只是在他们动作之前,不期然响起了几下敲门声。百花嫁轻轻应了一声后,整理一下衣服,便要出去。
哪知他才一动,方才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神游太虚的洛笙突然回神,迅速起身一把扯住了他柔软的宽袖,脱口急道:
“你怎还能随意走动?先不要出去!”
狐妖的衣裳本就只松散的系着,此番洛笙出手犹太突然,一个没防住竟叫她一把便扯下去一大截,雪白而瘦削的肩头和小半个胸膛立时暴露在空气中。
百花嫁一惊,对她的行为以及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大为不解,眯起眼睛有些危险的看了看祼露的肩膀,又缓缓对上洛笙的双眸——意外的发现,这丫头不但没有如之前那般脸红着跳开,反而是直直的盯着他露出的肌肤,似有几分惊疑不定。
微微耸肩,挣开洛笙的手将袍子重新拢好,道:“仙子,别真是对死狐妖这副皮囊动心了吧?”语气微凉,满满十二分的漫不经心。
洛笙张了张嘴,看着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皱眉摇了摇头。
门外的老鸨似乎是有急事,又催促了一声。百花嫁闻声终于不再理她,快步过去开门。可刚走至门边,他却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过身定定看着洛笙,一字一字的问:
“仙子方才,可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洛笙闻言暗自一惊,幸而条件反射般反驳:“死狐妖便是最可怕的东西,看了污人眼睛。”
听她这么说,他略一沉思,笑的高深:“如此最好。”
扬手打开门,老鸨神色严肃的立在门口,待狐妖从外面把门关上时,才开口:“公子,是月老祠的……”
洛笙直到门完全关上,才重重跌坐回椅子。闭上眼睛,轻声自问——她方才到底瞧见了什么?她是瞧清了狐妖那张精致妩媚、蛊惑人心的脸,但是又远远不止这些: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衣衫尽褪正欲迈进水中。仓皇间转身,该看见的她却还是看见了,让她震惊的,不是这妖精生得多夺人心魄,而是那本如缎如锦的肌肤上,一条条,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伤。
最短的怕是也有手掌那么长,长一些的便依着他的骨骼,一路张扬肆虐;有的似乎时间久远,只痕迹可怖些,有的却是仿佛刚结痂,随着他看到自己后那猛然的回身,就会再度挣裂开来——暗紫、殷红,就那般明目张胆的,呈在那人雪白的皮肤上。
避无可避。触目惊心。
再想到那人倾倒世人的容颜,宛如一个天大的玩笑。只是方才不意扯下他的衣角,之前遍布的伤痕却丝毫也看不出。
若不是之前那画面太过惊心,洛笙一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心口忽而涌起一阵紧似一阵的,难以言说的感觉——
百花嫁啊百花嫁,你到底是谁?当真只是一只贪恋人声色犬马的狐妖?
可一只小小狐妖,又怎会惹来这一身剔骨削肉般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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