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酸疼的不堪重负的双眼,终于在百花嫁猛然翻身下床、跌跌撞撞起身朝那人扑去时,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了个尽兴。
恍若一个饱受飘零之苦的孩子,极委屈时,终遇到了将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人!
这般模样若教相熟的恩客看到,怕是要吃惊的昏死过去——那平日里永远慵懒优雅,举手投足间魅惑天成,开口便生生能将人噎死的骄傲男子,此时在微凉的夜风中浑身战栗,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怕是比身上的白色深衣更缺血色。
终于死死抓住那黑衣人的手臂,确认自己感觉到实在的温度,才费力的吞了吞口水,仰起脸,长了半天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换得眼眶里越发止不住的酸涩。
——“他很没有安全感,害怕就会哭——就想,就像一口枯了很久的井,一点一点渐渐涌出水来,越来越多,却总是安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没有哽咽,不会抽泣,只让看着的人想要死死护住这孩子。”
在百花嫁抓住他的手臂,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人离开之前交代自己的话——所以他刚醒过来,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看他。
看着这个妖娆秀美的男人,在他面前一声不吭的掉泪,面具下的眉狠狠皱起来。本来是没什么犹豫的,他应该先让这男人看看面具下的脸,可是现在忽然不忍心了——
若一开始便没有希望也许没什么,但是你将那些美好温暖的东西一一给他展示过之后,再拿走,这样的做法,连他都觉得残忍。
那双狐媚妖娆的眸子里,此刻盛着的,满是无处存放、支离破碎的,情。
黑衣人任百花嫁一声不吭的抓着自己,心里却叹气:
——暮落雪,你当年以为是对他好的做法,竟将好好的他折磨至此了么?连我这没感情的,都看不下去了。但是对不起,我可以照顾他,却不想代替你。
那一瞬间,百花嫁心里百转千回了无数的念头,却终于止于黑衣人拿掉那张面具的一刻。
百花嫁蓦地踉跄退后两步:“你不是——”
看清楚后,死死咬住嘴唇,生怕泄露此时大喜之后大怆的心绪,不由愈发狠狠嘲笑自己:
百花嫁你醒醒吧!他怎会这么早回来?再说就算回来,怕也不会来找你吧!
绝望,却终究忍不住贪婪的再次看去——
熟悉的面具,通体暗银色,遮到鼻翼下面,只露出坚毅的薄唇和尖削的下巴,右脸颊有一朵亮银白色的冰雪莲花——那曾是妖界大祭司的标志,是暮落雪独一无二的标志。
熟悉的眉眼轮廓,熟悉的身形。
——可惜,不是你啊!为什么……不是你呢?
那黑色锦袍的男人跃下窗台,依旧是靠着一扇窗,没什么感情的开口:“不哭了?我以为看见这张脸,你就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百花嫁虽握紧拳头,面上却带着一丝鼻音的还以冷笑:“有意思么?耍我,不过骗些眼泪去,我本就是不值钱的贱骨头,几滴眼泪值不了几个钱。”
“哦?”似乎是对百花嫁这个反应有些兴趣,“你看见我的脸,竟不觉的意外?”
“意外?哼!恰恰就是看见这张脸,才想起我大哥当年留在禁地的,除了我还有已炼化的‘阳魄’,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可以成形。”
当年,他被困在妖界禁地的阵法“鸳鸯契”中,与他比邻的,便是这七魄妖神的最后一魄——“阳魄”。虽然有些意外,不过想来,暮落雪是妖界大祭司,又是统领妖界的不世奇才,为了保护妖神连自己的魂飞魄散都算计在内,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估计又是只有大祭司才有资格动用的禁术吧?
不由苦笑:“同被囚在禁地那么多年,我如今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锦衣人看了一眼自己几乎垂至脚踝的墨发:“朝青丝。”又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我对你可清楚得紧,白青衣是吧。”
百花嫁这一晚上有些头疼。重重杵着额头,他不耐烦的挥挥手,纠正:
“那人早死了——我是百花嫁。你若要寻白青衣,鬼节直接去烧纸吧!”
朝青丝皱眉,极有兴趣的看着面前有些单薄的男子,不说刚才那哭的他不知如何反应是好的样子,即便是与暮落雪形容给他的,都有些不同呢。
“大祭司命我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护你周全,看你如今这样子,倒是我多事了。”
成功的在那张妩媚的脸上,寻找出除了不耐烦之外的第二种情绪——疑惑。
朝青丝俯视着百花嫁的眼睛道:“若不是因为大祭司强大的妖力正在苏醒,仅凭我自己,想要成形怕是要再过个万儿八千年。大祭司当年允许我化形,但我日后必完成几件事,第一便是,替他照顾你和妃凡——当然他也说过,首要是你。”
也是,妃凡如今的身份,能伤她、敢伤她的,还在孟婆那等汤呢吧?
“……他有没有——提到过要寻夜姬?”明知这问的就是自讨苦吃,百花嫁却还是忍不住,夜姬,是那个睥睨六道、傲世独立的男子唯一的命门。
朝青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肯定的摇了摇头。
没有吗?有那么一瞬间的惊异和疑惑,但百花嫁马上就明白了,心里涌起的感动中又夹杂了无法忽视的落寞——
是了,他即便离开,也没忘了交待可靠之人照顾自己和妃凡;只是,对于夜姬,没做安排不是不闻不问,恰恰相反,夜姬这一生的安危,他怕都是不会假于他人之手——夜姬的一分一毫,他都固执的只要他自己去舍命相护。
其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
“我不需要,”百花嫁冷冷的看着他脸上的祭司面具——曾经暮落雪的标志——不带丝毫情绪的开口:“他回来之前,替他做好大祭司,照顾妃凡。你那张脸——做不好,只怕丢了他的面子。”
的确,朝青丝本就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妖界大祭司暮落雪耗尽心血,从自己身上分离出的另一个人,所以,拥有几乎分毫不差的长相。只是气质,暮落雪那睥睨天下苍生的傲气和杀伐决断的锐气,莫说朝青丝,便是这世上再擅幻化之人,也难以企及——这也是百花嫁一眼便识出这人身份的原因之一。
“随你。”朝青丝完全没有对他的“不知好歹”不满。言下之意是:需不需要是你的事,做不做就是我的事了。他目前还没有等大祭司回来之后,被冠上渎职之罪的准备。
“不过,刚才听说流风身边有一只酒妖——”
百花嫁抬起头皱眉,指着面具,打断他:“先戴上那个再说。”
“呵呵,你完全没必要太在意,我和他——”虽然在笑,朝青丝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百花嫁警惕的反问:“如何?他怎么了?”
“罢了,反正他早晚会回来,到时候你自己看吧。”平静的提到一个百花嫁当年没来得及看到的事实,但是朝青丝却显然不准备多做解释,反而话锋转开:
“我听到你方才讲的那故事了。没想到那么大的事,再说出来你还挺平静,关于自己的更是只字不提。若非你方才的样子,我都要相信你真只是坊间盛传的‘花魁’,而不是那时活生生参与其中,陪着妖界祭司出生入死、连个苦字都没说过的——”
夜色阑珊中,只听得国色天香传出一声闻者胆寒的暴喝:
“够了!闭嘴,滚!”
24.-第二十四章 山中岁月老(一)
“蓉乐姐姐——蓉乐姐姐!”醉茶刚迈入凤兮山上西峰,便无视身后师父师兄的一脸黑线,拉开清甜的的嗓音喊了起来。
月老无语的低声质问:“臭小子!你不是说今天要拉住她的么?”
朝歌翻个白眼,无赖的辩解:“她专门从你那边跑出去的。老头子,你反应怎么越来越慢?”
反倒是一边的流风万分坦然。淡淡的向随着阿醉“召唤”出现的黄衫女子,简单的问候:“日游神。”
那样貌端庄的女子也同样十分得体的行礼:“见过二皇子。”
流风略一点头,是以身后低声纠缠不休的示意,便继续往禁地而去。对阿醉的掉队似乎已经习惯了。
反观那边,看见淡漠的二皇子离开,蓉乐转回身,便看见一脸兴奋的阿醉凑过来,将斜跨在身边的一只精巧的小布袋打开,开始将今天的收获一一展示给她。
不由微微笑了。
她自然看得出来,阿醉是妖。起初看见这酒妖于二皇子几人走得近,还曾迟疑是否向天尊上报——以防是妖界的小动作。哪知,这小妖居然在意外得知她是奉命前来“监督”二皇子一行时,极力劝走了当时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生冷意的流风和月老。
后来,每每他们出去带回来的东西,但凡能吃的,阿醉都会给她也带回来一些。尽管自己不需要这些东西,却常听见她对不满意的月老说:
“蓉乐姐姐要每天一个人守在这里,连做伴的人都没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师父!”
于是,除了收下她的东西,蓉乐不知还能做什么反应。不得不说的是,她没再想过要将这小妖的事上报——没有必要。
妖界怎会派个全然没有四界六道概念,只道人家对我好我就要对人家好的,简单到有些迷糊的小酒妖来打探消息?
还有就是只有蓉乐自己知道的了——她不由自主的喜欢这小东西一边展示一天的收获,一边蹭在自己身边,一口一个“蓉乐姐姐”,笑容灿烂堪比“人间四月天”的样子。
就如同现在——
“蓉乐姐姐,今天师父看到这个时,说很适合阿醉,可是阿醉觉得更适合姐姐呐!”
阿醉指指蓉乐的黄|色衣衫,乐呵呵的道:“和姐姐常穿的颜色一样,看着暖暖的!阿醉买回来,想送给姐姐。嗯……虽然后来是风师兄付的银子……”
说到最后一句,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蓉乐现在是也有些了解了,这丫头就喜欢凡间原汁原味的东西,看的过眼的,也定要实实在在用那银子买了才好。接过看了,是一串琥珀色的珠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玲珑可爱,其实着实适合醉茶。
看着她期待的表情,蓉乐戴在了手腕上,随后微微笑起来:“很漂亮,我很喜欢。”
——天界比这好的不知有多少,但毕竟是这小妖的心意。她亲亲热热的叫自己“姐姐”。至于别的什么,不甚重要。
告别了日游神,阿醉一回到小院,便急不可耐的扑到荷花池边——那里正生长着曾经那株姻缘枝。
一、二、三……
“呀!——师父!”阿醉大大的眼睛慌张的瞪着,一把拉住月老:“师父你看到了么?已经有五个花骨朵了!还有一个已经快开花了!”
月老颇无奈的抚额。
自从第一次下山之后,每天回来先看看流风那“擅作主张”的红线的感情走势,已然成为阿醉的必修课。
若是与头天一样,倒还相安无事;但凡有点“新进展”,流风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而急的阿醉坐立不安,恨不得伸手直接将那花骨朵揪下来几个才放心……
这般,月老已是习惯了。闭起眼睛默默想着,阿醉“坐立不安”之后通常是什么呢?
琥珀色的大眼睛紧张的望着他,开始低声碎碎念:“师父……师父,会不会明天早上一醒来,风师兄就发现自己喜欢别的女人了啊?”
月老闻言一拍脑袋:对!是“患得患失”!
嗯,那接下来,通常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什么叫‘喜欢别的女人’?”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流风,抬手敲了阿醉的脑袋一下。
阿醉闷闷的鼓着腮帮子,低着头蹭到月老身后,指着被敲的地方,不满抗议:“师兄!不是挑西瓜才这么敲的么?阿醉这个是脑袋——”
流风斜斜的睇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心里好笑,面上却反问的认真:“你这迷糊的脑袋,和没熟的西瓜有什么区别?”
“师父……师兄又嫌弃阿醉笨了……”阿醉一脸可怜兮兮,转向月老求助。
当然,想月老无赖一生,恰恰是对流风和朝歌完全没辙,故而也只能摆出“爱莫能助,此人为师也惹不起”的表情。
阿醉再度不甘心的嘟哝:“阿醉也是为了师兄的幸福着想……”
“哦?”上扬的语调搭配挑起的眉毛,流风诡异的一笑:“那你倒说说,你师兄我,现在喜欢哪个女人啊?”
阿醉眨眨眼睛,张口结舌……
是哦……师兄现在,喜欢哪个女人啊?……呃……
额角的同一个地方,再度被修长的指节叩了一下,力度却明显轻了不少:“有功夫担心些有的没的,不如把之前学的好好练习。晚饭前若能将‘醉生梦死’化成剑气,晚上师兄给你做陀螺。”
“啊?!——”……将“醉生梦死”化成剑气啊?……来不及为做陀螺开心,阿醉的小脸先垮下去了。
“醉生梦死”,是她体内的妖气可以炼化的酒,月老和朝歌在给予阿醉的酒极高评价之后,一合计便起了这个名字。而以酒气凝成剑气,是流风想出的招式。原本月老只希望阿醉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快乐就好,因为有时候强大,也就意味着可能卷入各种麻烦。
——“阿醉需要变强。万一不得不离开我们时,便是不能独当一面,至少能保护自己。”
这是流风最初的想法,月老也同意了。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那一天会那么快就来临。
而此时,阿醉却只郁闷的盘算,等“醉生梦死”可以化成剑气,师兄怕是早将怎么做陀螺忘了。
看着阿醉忧郁烦恼的样子,流风不由暗自思忖——她大概不知自己迷迷糊糊的样子,实在是无辜的,让人狠不下心对她吧?
“不过——如果你今天,放弃追究那几朵要死不活的姻缘花,我们便先做陀螺。”原本还端了一副“我佛慈悲”的神态,却还是在阿醉扬起笑颜时破了功,也轻轻笑了。
“阿醉,你是不是学过变脸?”
“什么?”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反问。
“……没什么,你这脑袋,当真是个不熟的小西瓜。”流风一边眯起眼睛看着阿醉,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伸手,在阿醉微微泛起粉红色的额角,轻轻揉着。
“又说我笨是吧……为什么啊?总这么说我……”不甚满意的仰头,不甚满意的蹙眉,不甚满意的鼓起小腮帮子,却对揉着额角的那只手,甚满意。
“谁让你什么事都犯迷糊?自己琢磨……”……
两道身影,相对而立。一郁紫,一墨绿,都是初夏里,浓的化不开的色彩。
两张笑颜,四目相对。描出记忆里,那一刻无法忽视的耀眼——
一个尽释世间风华绝代,一个烂熳如人间四月天。
不远处的屋顶上,朝歌婆娑着手中的墨玉笛,难得没有调侃,语气中反倒夹着一丝羡慕,一丝不解,问着方才躺上来的人:
“老头儿,他们这势头不对啊,你不管管?”
“你看不顺眼?有意见?”
朝歌顿时白了一眼懒洋洋的月老,再度看过去,半晌,摇头低声笑道:“就是觉得太顺眼,太没意见。你看他们——”
“我又不是瞎子。”月老惯性反驳,却也坐了起来,遥遥看着院子里,凑在荷塘边的秋千旁,埋首于陀螺制作的两个人——
一个是当初那个胆小的,话都说的颠三倒四的小小酒妖;一个是当初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淡漠疏离的上神。
暮光中,不时抬头低语,再笑得像孩子一样的两人。
简单,快乐,温馨。或许,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幸福。
“老头儿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好像,生来就该在一起?”朝歌转过头,清秀的脸上是难得的认真。
他看得出来,只有他小师兄可以让阿醉变得开朗、快乐、勇敢,也只有面对阿醉时,他曾经那潇洒恣意到带着邪气的小师兄,才可以放下千年来淡漠疏离的面具。
月老一脸高深,仿佛在说:你才发现啊?!
“呵呵,难怪你不拦着——”仿佛舒了一口气,朝歌斜睨着身边的月老,道:“也只有你了,敢陪着我小师兄和我天尊大师兄对着干。”
“错。和他对着干的,”月老笑的老神在在,“还有你。”
25.-第二十五章 山中岁月老(二)
月老眯起眼睛盯着朝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惜后者却一直懒得理他。终于,月老敛去玩笑之色,犹豫着开口:
“朝歌——,你可是想起了那个人?”
原本看着下面两个“孩子”,正不亦乐乎的朝歌,听到月老的问话,转着墨笛的手不经意一顿,继而握紧,似乎想掩饰什么轻轻晃着腿,而后将脸转向另一边,额边的一缕碎发,在眉眼间打出一道暗影。
半晌,朝歌答得利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月老轻轻叹了口气。
“不必瞒我,那时你也是搭上了真情。后来恢复了记忆,却只能冷眼旁观,其实她当时并没做错什么,你却不得不亲手——”
“老头儿!”朝歌突然打断了他,又像是怕打扰下面的两人,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拒绝。握着墨玉笛的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薄唇紧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些痞气的笑起来,一派浑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嘲笑:
“怎么没错?是错的离谱。妄想和我在一起便是大错。仙妖殊途,其罪当诛。最后结束在我手上——她是活该。”
——更何况,她从一开始便错了,不是么?简直就是四界六道头号笨蛋。
月老皱眉苦笑:“朝歌,何苦逼自己?你明明也动了情。”
——看到流风和阿醉时,你那一副羡慕又痛苦的表情,怕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吧?
仙妖禁忌,他们可是触动了你那些抹不去的回忆?当初恢复记忆后,固执的请天尊降旨惩罚你在凡间办事不利,天尊左右为难之时,你方又自己要求永不磨去那段人间记忆,哪怕是天道轮回,也教自己永远铭记你口中那段“耻辱”。
当年,你是这么说的吧?真是因为觉得“耻辱”么?
还是你舍不得,那段短的揪心的禁忌之恋?
天道轮回,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生生世世永不相忘。朝歌,你当真是在狠狠惩罚自己啊……
——只不过不是为天、仙二道,而是为那个再也无法回来的人吧?
“死老头!你凭什么胡说?!我何曾为那祸害、动过情……”朝歌猛然反驳,却在说后半句时,有些底气不足。
“当年是流风,亲手改了你在人间历劫的命格,是我,亲手结了你的情念,”月老死死盯着朝歌,问的一字一顿:“就凭——我、和、流、风,够吗?”
忽然一股无法压抑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朝歌用握着玉笛的手压在额头上,缓缓躺下,唇边是不再掩饰的苦笑。罢了……
“你可怨我们?论及牺牲,你算当年首当其冲的一个,”月老不忍再看他,只轻声问着,“朝歌,如若还有机会……”
“从没有怨过——也从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大局为重,可全是靠着你们甘冒大不韪,才解了困境的。”朝歌声音有些飘,却依然坚定。
继而话锋一转,轻笑:“再说,真论无辜,还有老白家那个呢。我这才哪儿到哪儿?他可是被你们一招釜底抽薪,抽了个血本无归啊。”
见他还能玩笑,月老也不再多言什么。落日余辉笼住整个凤兮山,目之所及,小院之外嫣红的桃花瓣被镶上一层暗金的光,渐渐眯起眼睛——
朝歌,你怕是不知道那妖祭司也要回来了吧?所以或许还有机会……
————————————————我是有感情的分割线——————————————
“师兄,算了吧!”醉茶苦着脸开口。
“嗯?为何?”
醉茶不说话,只固执地执着他的袖子——她似乎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
“……确定?”
看醉茶坚定的神色,流风无语了。无语之余,又有些心疼和好笑。这复杂情绪的由来,是他们鼓捣了好久的一只陀螺。
前几日下山,有个杂耍在玩这么个东西,当时阿醉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方才流风便将之前准备的材料备齐,哪知刚大功告成,没等精巧的陀螺还没转上多久,阿醉的小脸倒先垮了下去。
那只木质的陀螺,在流风修长的手指握着软绳鞭的催促下,欢快的旋转着。和在皇都看到的一个样。可阿醉的心里,却莫名的开心不起来——
为什么一次一次的伤害,它不但不能逃开,反而只能围着伤害它的人欢快的旋转?
这玩意儿,有些残忍。阿醉不想玩了。
流风看着阿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忽而抬头望住空中的圆月,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阿醉,你还是不懂。”
随后将软绳递给她,转身进了屋。不到半刻,还杵在原地的醉茶看他又缓步走了出来,下意识的唤了声:“师兄……”
不及流风询问,清甜的声音从身后再度传来:“师兄今晚……还是要上峰顶吗?”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了流风一个习惯,每到月圆,他年要独自去峰顶。一待便是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有时候甚至沾了一身露水自己也不知,回来便安静的将自己关在房里半日。
月老和朝歌,对此似乎好不好奇,也从来没人解释流风此举的原因,所以醉茶纵然关心流风,却也不好多问什么,总觉得是师兄的秘密,随意打探很不尊重。
让醉茶不安的是,每次流风要出去或是刚回来时,周身总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不由让她想到初见时,那淡淡的看着她、疏离的说着“仙妖殊途”的冷漠神尊。这种感觉极不舒服,仿佛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都是过眼云烟,流风对她也是依然是“拒之于千里之外”。
果然,流风只是略停了一下,点点头,离开了。
看着那袭郁紫色长袍被月光覆上一种刻骨的冷清,阿醉忽然想跟上去陪陪他。哪知还没走出去,便被人按住了肩膀——
“陪师父看看星星,可好?”
回过头,是月老夜色中逆着光的脸,看不出此刻的表情。醉茶张了张嘴,不知为何终究没有拒绝——师父好像有什么话要讲。
夜晚的凤兮山一向神秘而祥和,暮春的夜风还有一丝微凉,间或有一两声蝉鸣传来,反而越发显出周围的静谧。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凤兮山禁地百花常开不败,花香交叠后十分独特,没有浓郁刺鼻,反而沁人心脾,时时处处都可以闻到。
“便是上了峰顶,他也不会说什么。所以若想等他,在哪都一样,这屋顶可比山顶冷硬的石头舒服得多。”月老微微闭着眼,嘴角含笑,在阿醉快要走神时,适时的出声。
阿醉回神,有些意外的看着师父。
“你这小东西,在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了。”月老轻轻点点她的鼻尖,含笑解释。转而看向山顶的方向——流风这会,怕是也只想一个人待着吧。
阿醉不知月老心中所想,只觉得心思被师父看穿,不好意思的低了头,下意识的解释:“我……我……流风师兄他……”
“不必介意为师怎么想,”月老极认真的叹道,“你需明白,这世上的事,皆应了‘顺其自然’四字,凡事只要顺其自然,该明白时自然会明白。”
顺其自然么?
阿醉曾反思,六道之中但凡有意识的,许是都有贪念。若从不知温暖为何物,自己也可以过得逍遥,但若然有天你尝过有所牵挂、被人牵挂是哪般滋味后,再将那让你倍感安心的源头剥离,便是万万也回不到过去的怡然自得了。
“阿醉,可曾觉得你风师兄有时,待人太过冷漠疏离?”月老笑的一派温柔祥和,仿佛这世间一切看不破堪不透的,皆在他一语之间。
“嗯,以前是。”阿醉回忆起那个刚将她带到凤兮山,便欲挥袖离开的高高在上的司命神尊,转而又却念起那个揉着自己额角,笑靥清朗的数落自己有个“西瓜”脑袋的师兄,白皙的脸上漾起浅浅的梨涡:“后来发现,师兄其实待阿醉极好。”
“呵呵,如今四界六道,怕是只有你这般评价他,”月老不由感慨,继而正色道:“但是阿醉,若然哪天你发现他待你不再例外了,莫要怪他。”
阿醉偏过头,琥珀色的瞳仁映着清婉的月光,透出一种迷惑的神色,似是对月老的提醒有些不解。
看着阿醉永远将心思写在脸上的神态,月老轻声嘱道:
“他有他的‘求不得’——你若识得原来的他,便会原谅现在的他。”
26.-第二十六章 山中岁月老(三)
难得从师父口中听到“原来的流风”,正待再做询问,却不知从哪里飘来清扬的笛声,悠长如情人最缠绵的牵挂,凄婉似旧识最深沉的执念,纠纠缠缠着人的思绪,只随着笛声任早已沉入心底的过往一幕幕浮现——
“是朝歌,”月老轻轻蹙了眉,“他还是堪不破啊……”
“师父?——”阿醉不由坐起身,转身有些诧异的看向月老。听到这曲子的一瞬间,她便诧异于这调子的旋律了。虽不知在哪听过,却是极熟悉。
此般听说笛者是朝歌,更是意外的紧,莫不是此前听到的笛曲,皆出自歌师兄?
按耐住心下的疑问,醉茶对师父稍作请示之后,出了小院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月老说那是小院后面,通往山顶的路边一片湖边杏花林。
夜晚的山林间,月光照顾不到的地方,是一片片化不开的黑,每次置身这样的墨色之中时,她就一阵一阵头皮发紧,那种周身只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黑暗,令她莫名的忐忑,仿佛身体和意识都会慢慢被吞噬一般……
她怕是永远也不会喜欢所谓“夜深人静”了。若不是知道身后的小院里有师父,前方不远处的林间有小师兄,她此时八成就要掉头回去了。
“明天做些灯来在这路边挂上,”她尽量不抬头,只寻着笛声边走边轻声自言自语,“这么黑,想来风师兄从山顶下来也很不方便……”
直到前方的笛声戛然而止,醉茶才如遇大赦般迅速抬头看去——
白日里这杏林恍若梦里烟花,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此时却尽数被如水月色洗涤作谢落前的莹白。微风过处,落英缤纷,修剪着朝歌一身玄色锦袍轻扬,还保持着吹奏的姿势,看着她的眸子里满是意外:
“阿醉?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醉茶条件反射的回答:“我,听到了笛声,师父说是你在这里。”
“哦~”
醉茶不禁仔细的瞧着朝歌的神情:一派与平时无异的自然。若非这一地随着笛曲凋落的杏花瓣,她都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朝歌一个表情便将方才初见她时所有情绪敛去了。
但是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她还是看见了,一向自在随意的小师兄方才的样子——
迎风长身而立,静静闭眼吹奏,若不是她出现惊扰,仿佛便可以一直吹奏下去,直到令这花事峥嵘的凤兮山,荼糜花败,浮华散尽。
朝歌转着指间的墨玉笛,颇好笑的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怎么?小师兄脸上有点心么?阿醉再看怕是要流口水啦。”
醉茶深呼吸,悄悄无视朝歌低级的调侃:“小师兄是有心事么?”
“呵呵,是你师父派你来打探的吧?”他眨眨眼睛,清秀的脸笑眯眯的:“老头儿是不是又莫名其妙的说什么,我堪不破之类的话了?”
认真的点头。阿醉很无奈,师父还真是被两个师兄轮着番儿的鄙视啊……
“不过,是我自己要过来的找你的。”
“找我?”朝歌刚有些诧异,随后想起来什么一般笑道:“是了,今日月圆,小师兄怕是又去了山顶,难怪你没粘着他。”
阿醉不由脸红,幸亏是晚上,索性朝歌也看不出来,瘪瘪嘴反驳:“我哪有粘着他……明明是你忙着与师父斗嘴,没功夫理阿醉才是。”
“哈哈,你个小丫头,改日我真该与小师兄好好说说,”朝歌心里好笑,嘴上却说得正经:“原先那小不点多听话,急起来,说话还颠三倒四的。如今是快被他宠坏了吧?小嘴也学刁了,教训师兄都这么利索。”
“小师兄!!!”
阿醉气恼的跺脚,索性赖皮的拉着朝歌摇啊摇啊摇,直到朝歌笑着讨饶,才没好气的解释:“你才是最没正形的……我来是想方才的那曲子的事呢。”
朝歌被她晃来晃去的头都晕了,又怕伤着这小雪人般玲珑剔透的小师妹,也不敢使力挣脱,终于脱离“魔爪”,赶紧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之前夜里我就听到过这曲子,也是小师兄吧?”看到朝歌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之后,继续问道:“师兄可知这是什么曲子?何人所作?”
“怎么问这个?”
醉茶歪着脑袋,摇头道:“倒也没什么。只觉得似乎极熟悉,好像听谁唱过。”
朝歌心里一紧,下意识追问:“听谁唱过?”
“这个,就是想不起来才想问问师兄啊。曲子很好听,只是听上去有些凄凉。”她又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也不一定就是我听过的那个,只是有点像吧。师兄这曲子,与我听过的小调相比,不比它的凄凉,却要沉重许多。不知它叫什么?”
朝歌婆娑着墨玉笛。顿了一下,又缓缓道:“是吗?……这是一位故人所作,未及取名故人便逝去。我称它《莫忘曲》,聊作纪念吧。”
“故人……?师兄的朋友?”
“……不,认识也不久,比较投缘罢了。”
看着朝歌的面容,阿醉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师父叹息着说他“堪不破”时的神情了。一个自在沉静,一个低叹惋惜,却都透出浓浓的疲惫。
前几日在凡间遇到一个卖唱女,嗓音普通,曲调却闻者落泪,那时流风曾告诉她:曲由心生。
莫忘,莫忘……
朝歌这喃喃低诉的笛曲,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想要对什么人说么?
“小师兄?”醉茶小心翼翼的出声,将有些出神的朝歌的拉回来:“可以教我么?”
朝歌似乎一下没反应过来,微怔了片刻。再恢复到以往的轻松自在时,笑着应道:
“好吧。你也算与它有缘。笛子怕是一时半刻学不会,不过所幸……曾有人唱过这曲子,倒是可以教给你。”
阿醉开心的点头,和着朝歌再度扬起的笛声轻声哼唱着。没过多久,她便惊奇的发现,朝歌的笛声仿佛一只看不见得手——曲调悠扬处,杏花瓣似乎承载不了这样深情的调子,皆款款飘落,溅起一地悲伤。
不多时,便如她刚才来时一般:沉沉夜色,星河点点,落英缤纷,恍然置身与一片流动的花海。朝歌再度轻轻阖上双眸,对一切恍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