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2 / 2)

春莺啭 海青拿天鹅 68023 字 2022-02-12

“阿万。”过了会,她在镜中看着何万,面上带着疑惑:“你说,巴郡虽殷实,与中原相比,却不过弹丸之地;且朝廷备战多年,濮阳王也并非不知,此战何来胜算?”

何万一怔,思索片刻,道:“小人以为,濮阳王每年养私兵之用,皆出自盐利,如今盐利被夺,若不即刻开战,濮阳王将无力供养。是以濮阳王此举,非胜算也,乃不得已也。”

大长公主未说话,眉间沉凝。

未几,她自嘲一笑:“罢了,不去管他。”说着,看向何万:“宫中可有消息?”

何万道:“今日小人打探,皇后气­色­安好。”

大长公主颔首,又问:“我那儿­妇­呢?”

何万略一犹豫,道:“还未见消息,小人只知大司马府与京兆府仍在找寻。”

大长公主沉吟,看看他:“你以为如何?“

何万道:“照当初迹象,夫人当是被劫持了去。小人曾想,若是劫持,必以为质,过些时日当有人来交涉,可……”他看看大长公主,苦笑低头:“小人愚钝。”

大长公主面上无波,淡淡问:“我记得你曾说,大司马府一直未告知甫辰?”

何万道:“似一直未曾透露,不过大司马如今到了零陵,说不定已遇见公子。”

大长公主颔首,心中却不禁想起那日新­妇­见舅姑时,顾昀看着馥之的神­色­。

心中轻叹口气,大长公主挥了挥手。

何万会意,一礼退下。

夜里的一场大雨过后,早晨,天空一扫­阴­霾,秋高气爽,丽日青天。

侍婢端着熬好的羹汤步入西庭中,抬眼便望见馥之正坐在庭中的一截老树墩上,低头做着针线。她轻轻走过去,看到馥之手中已完成一半的纹样,笑起来:“夫人绣工甚好哩!”

馥之抬头,笑了笑。她看看侍婢手中的羹汤,问:“这是甚?”

“鱼羹。”侍婢说着,将羹汤小心地放在一旁,道:“是本地特产的小鲫鱼,对孕­妇­最是有益。”

馥之颔首,看看那鱼羹,只见白如牛|­乳­,浓香入鼻,闻之不禁食欲大振。

侍婢见她吃得有味,笑起来:“夫人若喜欢,下餐仍叫庖人做来,这些鱼是督漕晨早命人到江里打的,还有许多。”

馥之讶然,正要再问,这时,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说话声。望去,王瓒一身便捷的衣袍,大步走了进来。

侍婢见到他,向馥之一笑,收起食器便告礼下去了。

王瓒眼睑下的青黑似又重了少许,却无一丝倦怠的神­色­。“可收拾好了?”他看向馥之,略略见过礼,对她说:“午时有舟往零陵。”

“午时?”馥之闻得,一阵惊喜在心中油然而发。

王瓒将目光从她喜不自禁的脸上收回,看看天­色­,道:“还有一个时辰,你收拾收拾。”说完,朝外面走去。

“君侯留步。”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王瓒回过头。

只见馥之走上前来,望着他:“昨夜君侯整夜未归,不知战事可吃紧?”

王瓒一怔,目光微微扫过四周,片刻,答道:“濮阳王突袭蜀郡,正与大司马相持。”

馥之神­色­凝住,未几,颔首道:“如此。”

王瓒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馥之来时本是孑然一身,并无多少物件可收拾。到了午时,车马来到,她很快坐到了车上。

“夫人。”准备出发时,侍婢匆匆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车上。

馥之讶然,将布包打开,只见是一包荷叶包起的糗粮,还有一只陶壶。她将陶壶打开,鱼羹的浓香扑来,还冒着热气。

“督漕教婢子带上。”侍婢笑道。

馥之愣了愣,问她:“督漕何在?”

婢子想了想,道:“方才出去了,似是去了府君那处。”

馥之颔首,不禁将目光投向大街上,只见白花花的日头下,行人寥寥。

这时,驭者见从人齐备了,扬鞭长叱一声,马车辚辚地走动起来。

巴蜀突发战事,虽为波及成郡,江上的舟舸却明显少了许多,岸边,只有几艘漕船停泊。

馥之从车上下来,望望四周,早有接应之人过来行礼,引着她与侍婢朝其中一艘漕船走去。

“夫人可先入舱歇息,稍后启程。”舟上的掌事对她客气道。

馥之微笑一礼。待掌事走开,她看看舟上,却没有下舱里去,只与侍婢走到舟上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

她望向江面,只见江水平阔,映着天光,远处的山峦皆成一片淡青的颜­色­。她忽然忆起了太行山,自己离开已有月余,不知姚虔如何了。看看自己现下模样,馥之只觉这半月来的一切恍如做了一场大梦。所幸的是,她遇到了王瓒,不久之后又将见到家人,终是摆脱了。

想到这些,馥之深吸口气,虽觉得仍不踏实,却已安心了许多。

“唷!好快的舟!”

忽然,身旁的侍婢发出一声惊呼。

馥之回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大舟从大江那边驶来,行动甚速,将同向先行的几艘舟舸甩在了后面。舟首,一人身形高大笔挺,临风稳立。

“真俊!”侍婢用成郡土话赞叹道。

“定是兵舟改的。”一名年长的舟子看看那边,笑道。

侍婢了然。战事突临,大江上常遇见兵舟,倒不算什么稀罕之事。

眼见那兵舟要在面前经过,她正欲再仔细看,这时,漕船微微晃动,舟子撑出长竿,漕船慢慢地离岸。

侍婢正要提醒馥之坐好,却发现馥之忽然站起身来。

她双目定定地望着那大舟,未几,一下奔到船舷边上。

“甫辰!”她拢起双手朝那大舟竭力地喊,声音中满是难掩的激动。

“夫人……”侍婢一惊,忙过去,要将她拉回。

馥之却甩开她的手,双目只望着大舟,跟着它朝漕船的另一头奔去。

大舟从他们面前经过,在江上划开长长的水波,少顷,忽然停下。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只见它调转方向,朝这边驶了过来。

白纸

大江边的一处船坞中,成百上千的舟骨木料横在沙地上。铁锤的敲打声和木锯的摩擦声繁忙地交汇作,日头下,工匠挥汗如雨。阿泉跟在王瓒身后,看着他与成郡的郡司空讨论着舟船之事,似不知疲倦。

“鸼舟灵便,乃是身轻之故。”一艘成型的舟骨前,郡司空对王瓒说:“也正是因此,鸼舟在宽阔江面上可穿行自如,可到了成郡山川激流之中,便有倾覆之险。”

王瓒看着面前的舟骨,没有说话。

昨夜,一小队成郡水军乘着鸼舟,入峡谷中试行,不料,到了一段激流之处,鸼舟竟险些翻覆。

为此事,王瓒一夜未睡,连夜请郡司空与一众造舟工匠前往商讨应对。

“司空之意,须改成这般?”他向郡司空问道。

郡司空颔首:“正是。”说着,他拍拍那木料,自信满满:“我等已试过,如这般将舟骨加厚,鸼舟可平稳过湍流水漩。”

王瓒沉吟许久,向郡司空道:“三百鸼舟,须多久改造得?”

司空吃了一惊。

王瓒看着他,毫无玩笑之意。

“小臣即便召集郡中所有工匠民夫,亦是艰难,须派援手。”郡司空思索了一会,对王瓒道。

“可也。”王瓒即答道:“每舟十五军士,皆听司空调遣。”

郡司空见他答得爽利,将心一横,道:“五日。”

“善。”王瓒­唇­角微弯。

二人议定,又谈了一会,王瓒终于转身走开。阿泉见状,忙将水囊递上。

王瓒接过水囊,只觉嗓子­干­得要冒火,仰头便“咕咕”灌下。

阿泉在一旁看着他,面­色­微哂。

“有话便讲。”王瓒饮饱了水,扫他一眼。

阿泉笑笑,见他脸­色­平和,低声道:“现下人也走了,公子不若回府……”

话未说完,手中忽然塞来一个水囊。

“胡说甚。”王瓒横阿泉一眼,扬头走开。

离开河滩回到大路旁,王瓒正要上马,忽然见一名家人赶了来。

“君侯,”他气喘吁吁,向王瓒一礼:“武威侯已至府上,正寻君侯。”

王瓒的手停在车沿上。

阿泉讶然,看向王瓒,只见他看着那家人,目光微微定住。

青云骢扬起四蹄,一路飞驰向城中。

到了宅前,只见这里已经停着一辆车,正是午时他遣去送馥之的,侍婢从人皆隔着几丈站着。

看到王瓒归来,众从人面上皆露出释然的神­色­,忙纷纷行礼:“督漕。”

王瓒的目光却落在那车后一人的身上。他站在那里,手中扶着帘子,似正与车中人低语。

闻得众人的声音,顾昀抬起头来,看到王瓒,面上露出笑意。

“仲珩。”他道,声音琅琅。说着,伸手向车中,眉间的神­色­在垂眸间添上一抹柔和,低声说了句什么。

王瓒看向那车中,片刻,只见馥之搭着顾昀的手,小心地下了来。

她看向王瓒,眼圈红红的,泪痕犹新,­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染到了眼睛里。“君侯。”她带着感激,向王瓒深深一礼。

王瓒看看她,略一颔首。

馥之起身,未几,却又看向顾昀,笑容映在日光下,满是灿烂。

王瓒将目光从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上收回,看向顾昀,略一颔首,走过去。

“何时到的?”他问。

“就在方才。”顾昀微笑道。

他看着王瓒,面­色­敛正,忽而放开馥之,向他郑重一揖:“仲珩救得吾­妇­,昀铭记在心。”

王瓒愣了愣。

“说甚酸话。”他满脸不自然,不耐地扫他一眼,声音生硬。说着,却转过头去:“阿泉。”

“公子。”阿泉过来一礼。

“去唤庖厨备膳。”王瓒吩咐道。

顾昀素知他­性­格,看向馥之,带着几分无奈。“走吧。”他笑笑,执起馥之的手,跟着王瓒朝宅中走去。

“我昨日去零陵见大司马,方得知内人之事。情急之下,正好收到仲珩致书,便匆匆赶来。”堂上,顾昀对王瓒道,神­色­间仍风尘仆仆。

王瓒颔首,目光微抬。馥之坐在顾昀身旁,双颊微红,面上的笑容里满是多日不曾有过的舒畅。

“我得以遇到夫人亦是巧合。”王瓒淡淡道。他看向顾昀,却将话头一转:“甫辰自零陵而来,不知那边现下如何?”

顾昀听得他问起,笑了笑。

王瓒看向朝堂上的仆从,道:“尔等且退下。”

侍立的几人应声行礼,纷纷退下。

馥之看看他们,心下会意,向顾昀轻声道:“我去庖中看看。”

顾昀莞尔。

馥之抿­唇­微笑,又看向王瓒,向他略一颔首,起身朝堂外走去。日光照在庭外,那抹身影翩然而去。

“濮阳王反叛,朝中早有预料。五十万大军,上月即已分拨蜀郡,如今已布阵完毕。”顾昀缓缓道。

王瓒回神,见他看着自己,眉间一动:“哦?”

顾昀颔首,­唇­角微勾:“我此番来,除了接内人,便是要勘察水道之事。”

王瓒沉吟,道:“我正要致书与大司马,那处水道确是可行,舟楫却还须改进。”

顾昀一讶:“何意?”

王瓒将昨夜的事和他与郡司空等人商讨的事说了一遍,苦笑道:“你那些鸼舟,到了成郡还须再收拾一番。再有,”停了停,他又道:“那水道鲜有人通行,还须得配些经验老到的舟子才是。”

顾昀听着王瓒的话,眉头微锁。

“舟子之事倒无妨。”过了会,只听他说:“可通行峡谷之人虽难寻,却未必找不得。”

王瓒抬眼。

顾昀看着他:“只是你说,鸼舟须改?”

“这亦不算难事,成郡有工匠,五日可完成。”王瓒笃定道:“稍后我领你看过便知。”

顾昀了然,微笑颔首。

二人谈得未多时,馥之领着宅中仆从回来了。

只见食器俱全,饭食阵阵飘香入鼻。几人各有劳累,到得此时,皆已感觉饥饿。待膳食陈好,便各自动箸用膳。

席间话语不多。

顾昀见馥之捧着一碗鱼汤饮得有味,看看自己面前,端起汤碗,放到她的案上。馥之怔了怔,看看那汤碗,又看看顾昀,面上泛红,眼睛里却弯起笑意。

王瓒端坐上首,低头用膳,似什么也不曾看见。

顾昀明日才返零陵,顺理成章,饭后,馥之仍暂且回西庭歇息,顾昀送她过去。

堂上只剩王瓒。

他坐在上首,看看四周,过了会,起身走向堂外。

秋日里的庭院,除了些当季的寡淡花草,无甚可看。王瓒闲闲地在廊下踱步,行至一处厢房时,忽然闻得有人在说话,似是几名侍婢。

“……那郎君就这么一下跳上打住来,突然把夫人抱起来。”一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成郡腔调说道。

王瓒脚步微滞。

只听那侍婢笑着,又是羞涩又是掩不住的激动:“我在一旁都面红哩!”

旁人皆“啧啧”惊叹,发出一阵吃吃的笑。

王瓒忽然觉得那些笑声刺耳,加快脚步,离开了廊下。

未隔得多时,馥之又回到西庭中。

宅中仆从还未及收走室内的陈设,馥之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觉得似乎恍然已过去许久,自己的心境竟与之前大相迥异。

“仲珩甚有心。”只听顾昀道。

馥之转头,见他淡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似淌过一阵暖流,她亦莞尔,伸手与他相握,轻声道:“虞阳侯甚关照。我那时自江上逃出,危机之中,若无虞阳侯搭救,我呣子­性­命不堪设想。”

顾昀方才与她相聚时已得知了此事的大致始末,亦是感慨。看着馥之隐见消瘦的面庞,他心中不禁涌出阵阵愧疚,将馥之往怀中一拉,用力拥起。

馥之头靠在他的肩上,分别以来,即便是方才在大舟上,两人虽激动,却也不曾靠得这般紧密。如今,二人终得独处,久违的温暖环绕下,馥之只觉万千感触涌在心头。鼻间酸涩难当,她哽咽一声,将双臂紧紧回拥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顾昀不语,低下头,细细吻着她的鬓边。

二人相拥着,好一会,馥之渐渐平静下来。忽然,她想起什么,拭拭面上的泪痕,抬起头。

“甫辰。”她唤了声,将顾昀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他,面上渐渐展露笑意:“孩子。”

顾昀怔了怔,垂眸,亦笑起来。他将手在那小腹上面缓缓摩挲,细长的双眼弯起,煞是好看。

馥之却觉得有些意外,微蹙起眉头:“你不欢喜?”

“自然欢喜。”顾昀轻笑,吻吻她的额头,半开玩笑地说:“仲珩信中曾提及,我笑了一路。”

馥之闻言,破涕为笑。

峡谷中的黄昏来得快,未到日落,天­色­已经暗下了。

大舟上已经点起了火把,火烟被江上的风吹得明灭飞舞,淡淡的烟火味在寒冽的空气中飘散开去。

“到得明朝,便是成郡地界哩!”老舟子灌下一口酒,站在舟首向舟上众人笑道。

蔡缨坐在舟上,望向两岸的山崖,只见高耸崔巍,如斧劈刀削。

正看着,身旁坐下一人。

蔡缨转头,只见谢臻目光瞥来,神­色­澹然。

“不知到岸后,女君何往?”他问。

突然听他问起这话,蔡缨怔了怔。心头倏而晦暗,她沉吟片刻,淡淡道:“缨还要寻找家父。”

谢臻无所言语。

“丞相与某有约,女君到得成郡,须将一物交与某。”片刻,只听他缓缓道。

蔡缨心中一惊,抬起眼。

只见谢臻看着她,神­色­沉静,目光却深邃透心。

蔡缨嘴­唇­动了动,好一会,转过头去,低低道:“我自晓得。”

谢臻未出声,片刻,只听身旁一阵窸窣声响起,再无动静。

江水涛声入耳,再无阻隔。

胸中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蔡缨闭了闭眼。她微微转头,那个身影正走向舟首,大风将他的一角衣袖拂起,俊逸修长。

手不觉地探向怀中,蔡缨触到那角纸片,心渐渐安定下来。

望向前面,暮霭沉沉,群山深处,树影如墨。唯独江水如带,翻着白浪,不知将前途引向何方。

夜月

王瓒领着顾昀见过郡守,又把成郡水军兵舟查看过一遍,归来时,已是夜里。

月亮静静挂在空中,江边泊着一只大舫,四角的灯笼光照明亮。王瓒带顾昀登舟,只见舫中摆着一张木榻,中间的方案上,酒盏齐备。

“野中无伎乐,有涛声明月佐酒亦是美事。”王瓒一边在榻上悠然坐下,一边道。看向顾昀:“可愿与我共饮?”

顾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径自在他对面坐下。

从人端来菜肴,置于方案上。王瓒端起酒尊,将各自酒盏斟满。

“甫辰一路奔波,聊为洗尘。”他端起酒盏向顾昀道,说罢,一饮而尽。

顾昀微笑,亦一口将酒水饮下。

成郡所产酒水向来驰名,淌入喉中,顾昀只觉回味浓醇,身上寒气似一扫而空。他放下酒盏,不禁笑道:“好酒!”

王瓒亦笑:“这般佳酿京中也难饮到。”说着,再将各自盏中斟满。

顾昀深吸口气,望向舫外。只见江上黑黝黝的,远处,巡江的兵舟驶过,火把的光照在风中明灭。

王瓒亦朝那些亮光处望望,眉梢扬起,道:“我到成郡多日,担着督漕之名,却每日在水军奔走,实不像话。如今大司马遣了人来,我亦可安逸了。”

顾昀笑了笑,片刻,道:“若事态果然预期,过不得半月,我等皆可安逸。”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向他莞尔道:“我离京时,闻得雍南侯已为你择好了亲事,回京后你也当完礼了。”

王瓒一怔。

面上的笑意仍盛,他带着酒意靠向身后的小几,默然望向江上。

顾昀正欲再说话,这时,江面那边传来些嘈杂声。

二人望去,只见一只鸼舟正驶来,待到近前,一名军士上了大舫,向顾昀和王瓒一揖:“禀将军,方才拘住了一人,疑为细作。”

“哦?”顾昀双目清明,与王瓒相视一眼,对军士道:“押过来。”

军士应声,一礼退下。

未几,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被军士带上来。“小人实冤枉!府君明察!”见到顾昀和王瓒,那人­操­着浓重的土音,伏地大声哀求。

王瓒没有说话,瞥他一眼,手握酒盏,缓缓饮酒。

顾昀看着那人,道:“尔乃何人,不知江中夜间禁行?”

那人一脸戚­色­,道:“小人陈安。只因家中­妇­人得孕,喜吃邻县所产鲜梨,小人晨早行舟去邻县买梨,水道难行以致晚归,并非有意犯禁!”

顾昀沉吟,转向押来的军士:“可查看过他舟上?”

军士禀道:“已查看过,只一筐梨。”

顾昀颔首。

这时,陈安忙又道:“守江郡兵伍长黄午乃小人乡邻,可为小人作证。”

顾昀看向王瓒,只见他仍不作声,只闲闲地饮尽盏中的酒,伸手再斟。顾昀对军士吩咐道:“唤黄午来。”

过不得多久,一名伍长随军士前来,与陈安相见,闻知其事,即担保他所言句句属实。

顾昀面­色­平和,让军士将陈安及其舟楫放归。

众人退下,舫中又剩下二人。

王瓒靠在身后的小几,看着顾昀,桃瓣双目微微眯起。

顾昀瞅他一眼:“有话?”

王瓒­唇­角微微扬起,悠悠道:“我听曹让说,去年出塞时,你曾在大漠中遇一商旅,见其中有胡人便动了杀念。”

顾昀一怔,片刻,笑了笑。

王瓒看着他:“如今怎这般心慈?”

“既已无嫌疑,自当放了。”顾昀淡淡道,说着,伸伸腰背,在榻上横躺下来。江上的寒风吹来,与慢慢涌起的酒气相遇,只觉身上一阵惬意。

舫外,夜幕墨蓝,星斗在云中隐约可见。

“仲珩。”顾昀忽然道。

“嗯?”

顾昀轻吁一口气,低低苦笑:“那般乡野小民­妇­人有孕,尚不辞辛苦往邻县买梨。吾­妇­得孕,我却什么也不曾做,竟连庶人也不及哩。”

王瓒一愣。

手中,酒水映着灯照,轻轻地漾在盏壁黑釉的光泽之中。

“我听说当初,大长公主属意的乃是长公主。”好一会,王瓒开口道。

顾昀看去,他注视着自己,双目幽远。

江上的涛声传来,随风漾在耳畔。顾昀一笑,仰头望着夜幕,不答却道:“仲珩可信命?”

“命?”王瓒讶然。

“然。”顾昀缓缓道:“譬如我,若无我父母之事,只怕如今也是个好逸恶武的娇贵子弟,便是跟着陛下也最多做个廊官。”说着,他看向王瓒,目光明亮深远:“再譬如你王仲珩,若非你家中兄嫂,当初又怎肯出塞一搏?”

王瓒目光凝住。

顾昀忽然低低笑起来:“仲珩,我常想,若那时我未曾与你去涂邑,违不违我母亲的意,又有甚区别。”

王瓒看着他,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笑。

“甚是。”他低低道,说罢仰头,将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深夜里,顾昀回到西庭中,只见房中仍亮着昏黄的灯光。

门外,侍婢见到他,忙行礼,说馥之已经睡下了。

顾昀颔首,思索片刻,朝偏室走去。待沐浴过后,顾昀遣散从人,轻轻地推开馥之的房门。

室中,油灯的火苗的灯草上静静燃着,遇到夜风,微微招摇。顾昀望向内室,幔帐低垂,榻上卧着的一个身影隐隐可见。

顾昀慢慢地阖上房门,向里面走去。

榻上,馥之向外侧卧着,身上还穿着外衣。

顾昀在榻沿坐下,微微偏头。氤氲的光照下,馥之的睡颜恬静,长睫在如玉的脸颊上投着两片影子,嘴­唇­红润。

心间似也随着慢慢变得柔和,顾昀双手撑在她身侧,注视着她。片刻,他慢慢将头俯下,却又怕将她扰醒,顿住动作。心中苦笑,停顿片刻,顾昀又觉得这样等着始终不是办法。他看向馥之身上的外衣,想了想,小心地伸手去替她解开。

许是饮了酒,手脚分寸不由自主,刚扯开她外袍上的结缨,馥之动了动,睁开眼来。

到顾昀近在眼前的脸,馥之怔了怔,目光却倏而一亮。

“回来了?”她的声音仍带着模糊。

“嗯。”顾昀­唇­边漾满笑意看着她,片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俯首埋向她的颈间。

重量压在脖子上,带着灼人的热气,馥之不禁莞尔。一阵酒气入鼻,她嗅了嗅,问顾昀:“去饮了酒?”

顾昀点头。

“与谁?”

“仲珩。”顾昀答道。

馥之笑笑,将手攀在顾昀肩上,没有言语。

静拥片刻,顾昀忽而支起身起来。馥之讶然看着他,只见那面上泛着淡淡的酡红,双眼却盯着自己的腰间。

顾昀没有说话,却深吸口气,伸手继续去解她外衣上的结缨。

馥之怔住,看着他将自己的衣带解开,颊边倏而涌起些烧热。

室中静谧,二人似可呼吸相闻。细细的布带在修长的指间垂下,未几,松了开来。领口敞开,馥之躯体的起伏在衣料下隐约可见。

顾昀专注的看着,深黯眸中渐渐染上炽热的颜­色­。

“甫辰……”馥之刚开口,话音倏而被堵在顾昀的­唇­齿之间,热烈而有力。

大手在身体上游走,感觉到他贲张的□,馥之的心似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她仰起头,忘情地回应,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脖颈,手指抚入他的领口……

突然,顾昀将她的手按住,抬起头来。

­唇­边仍留着湿润的热气,馥之望着他,犹自喘气。

“入寝。”顾昀声音粗嘎,说着,僵直地收回双手,却看也不看她,转头一口将榻旁的灯火吹灭。

眼前一片黑暗,馥之满面诧异。

顾昀却无多言语,一阵宽衣的窸窣声传来,未几,馥之只觉被褥掀开一角,庞然的躯体在身侧躺下。

“明日还须早起。”旁边传来顾昀的声音,仍带着沙哑。

馥之没有应声,再无人说话。

月光透过窗台,淡淡洒在室中,起伏的呼吸声交叠,却不觉丝毫宁静。

顾昀躺了一会,侧过头。

黯淡的光照下,馥之正看着他。

“怎不睡?”顾昀低低道,身体却仍一动不动。

“睡不着。”馥之闷闷道。

顾昀没有接话。

过了会,却听他深吸一口气,唤道:“馥之。”

“嗯?”馥之拢起被褥,应了声。

“可有甚想食之物?”

馥之一愣,侧眼望去,顾昀的轮廓映在窗台投来的淡光之中,如剪影一般。

她想了想,道:“无。”

顾昀颔首,片刻,却道:“若有,要即刻与我说。”

馥之看着他,没有出声。

顾昀正要再问,忽然,柔软的触感自身畔贴来,带着温热。只觉馥之的手抚上胸膛,缓缓向下。

身体深处涌起一阵紧绷,顾昀一把将她按住。

“做甚?”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低哑。

馥之仍不答话,未几,吻细细地落在他的­唇­上,温柔缱绻。

顾昀睁大眼睛,黑暗中,隐约可见她眉间弯起的笑意,映着月­色­,似能将心也慢慢化去……

“三百鸼舟,待今夜到达,便可着手改造。”江畔,王瓒送顾昀登舟,缓缓道:“五日后,我在此迎候甫辰。”

顾昀笑了笑,望望远处的江面,颔首:“必不教仲珩空等。”

这时,舟上的从人大声禀报,说已收拾齐备。二人望去,只见舟上,馥之等人皆已等候。

王瓒目光向那边扫了扫,片刻,收回来。

“告辞。”顾昀颔首道。

王瓒­唇­角扬了扬。

顾昀转身走开,踏上舟板。

舟子大声吆喝,撑出长竿,大舟缓缓离岸。王瓒负手而立,只见那舟影与江水相映,渐渐远去,驶向天际。

“公子。”伫立许久,王瓒忽然忽然闻得阿泉的声音传来。回头,阿泉看着他,低声道:“方才水军来报,往巴郡的水道上拦得一货舟。”

“货舟?”王瓒一怔。

阿泉颔首,道:“似是上回那一老一少两名舟子。”

“哦?”王瓒­精­神一振,看着他:“可还有别人?”

阿泉想了想:“似有,小人……”话未说完,王瓒却已快步离开,飞身上马。只听一声低喝,青云骢的马蹄声骤起,绝尘而去。

零陵(上)

大舟慢慢前行,谢臻立在舟首,看着前方,神­色­从容。

岸上,军士队列俨然,当前,一人昂首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大舟靠岸,舟子们架起木板。谢臻率先走下来,江风将他的衣袂吹起,两袖微鼓,虽一路风尘,俊逸的面容见却不见半点疲­色­。

目光相对,片刻,谢臻­唇­边露出清浅的微笑,缓缓一揖:“君侯别来无恙。”

王瓒看着他,神­色­无波,淡笑还礼:“使君一路辛劳。”

这时,大舟上的其余众人也纷纷下来。

见到蔡缨,王瓒微讶,看向谢臻。

“此乃丞相蔡畅独女,随某潜出。”谢臻看看蔡缨,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颔首:“原来如此。”说罢,向蔡缨一揖:“见过女君。”

蔡缨知晓王瓒不是等闲之人,还礼后,再顾不得矜持,看着他,急切地一步上前:“敢问君侯,如今可有家父消息?”

王瓒诧异,心思转了转,既已明白。

“女君节哀,某几日前得信,蔡丞相已遭叛军毒手。”他声音和缓地答道,面­色­肃然。

蔡缨闻言,只觉多日来仅存的一丝念想瞬间湮灭,悲痛袭来,苍白的脸颊上顷刻淌满泪水。

谢臻看着她,心中轻叹,却转向王瓒,道:“信中言及之事,不知君侯可有预备?”

王瓒颔首道:“已备下。”

谢臻不语,片刻,又看向蔡缨,低声道:“逝者已矣,女君当自勉,方不负蔡丞相一番苦心。”

蔡缨仍抽泣着,少顷,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瓒看着他们,过了会,道:“车驾已备好,请使君一行随某返城歇息,他事容后再议。”

谢臻颔首,一揖道:“有劳君侯。”

王瓒略一点头,转身朝坐骑走去。

王瑾一早出去巡视水营,回来时,日头已经略略西移了。

他上了岸,往大江上望去,只见楼船如壁垒般林立,与陆地上的密密的拒马和营寨相连,一副巍然气势。再眺向极目处,天气尚算晴朗,可隐约望见对岸朝廷大营上的阙楼,想必也是固若金汤。

心中暗叹,父亲濮阳王招兵买马,苦掘良将,辛劳十数年方才攒下这副身家;朝廷亦早已处心积虑,如今战事甫起便派来了大司马顾铣。

朝廷虽在蜀郡设下了重兵,可王钦筹备多年,在举兵时即乘深夜突袭,一下将蜀郡通往巴郡的几处江险牢牢握在手中。

记得顾铣至零陵的消息传来时,王钦正在饮汤,闻言差点哽着了喉咙。

可再往后,他却又恢复神清气定之态,稳坐督战。

朝廷大军来势汹汹,甫一来到就牢牢占据了江北,扎营对峙,将王钦吞下蜀郡的谋划一下打乱。

王钦却不慌不忙。

他亲自坐镇,凭借江险几番退敌。军中上下见状,皆鼓舞不已,以为可乘势与江北一战。不料,过了好几日,王钦仍按兵不动,只令严守营寨,侧翼各路亦无消息传来,连众将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更教人纳闷的是,对岸的顾铣似乎也毫不着急,有模有样地小打几次之后,也愈发平静。两日来,江上除了斥候窥探的舟影,再无动作,双方竟似约好了一般。

“殿下。”这时,李复与几名偏将走过来,向他一礼。

王瑾颔首,看看他们,问李复:“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帐中。”李复恭敬回答,与众将看着王瑾,面上神­色­却有些犹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未等李复开口,他道:“我去见父王。”说着,拍拍李复肩头,径自往大帐那边走去。

大帐中,微微的醺暖拂动。

一名男子身着素锦长袍,将手中的一方竹扇轻轻催动着茶炉中的火焰。水汽自壶中溢出,氤氲散开,将他白若琼玉的侧脸和两道黛青长眉映得愈加动人。

王钦身上披着一件薄氅,倚几斜坐在榻上,双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颊边流连。

似乎察觉到他在看,男子微微侧头。相视一眼,他的­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复又转过去。

“子桓。”片刻,只听王钦低低开口。

男子将水壶开启,舀出沸水,没有抬头:“嗯?”

“你随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顿,陈瑞抬头,只见王钦看着他,面­色­和顺。

陈瑞略略思索,轻声道:“再过两月,正好七年。”

正说话,帐外忽而传来些人声,未几,侍从入内禀报,说王瑾来见。

陈瑞目光凝起。

“哦?”王钦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让他进来。”

侍从应声退下,过多久,王瑾一身甲胄,昂首阔步地踏入帐中。见到王钦,他上前端正一拜,朗声道:“儿见过父王。”

王钦莞尔看着他:“回来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钦缓缓道。

王瑾垂眸禀道:“儿巡视时,各部皆从父王之名,如常­操­练,维护战舟,以备战事。”

王钦颔首,没有说话。

王瑾等了一会,微微抬眼,却见陈瑞正将一盏茶汤捧至王钦面前。

王钦接过茶盏,往汤上轻轻吹了吹,缓缓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间露出欢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应声,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陈瑞依言将一盏茶捧前,王瑾接过,抬手间,身上的甲胄的鳞甲碰着轻响。目光微微扫过他清秀的脸庞,未几,陈瑞默默转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练,维护战舟。”王钦饮了几口茶,将茶盏缓缓放下,看向王瑾,饶有兴味地问道:“余多日未动,众将士可有言语?”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确有。军中士气颇足。”

王钦看他一眼,含笑不语。

父子二人谈了一会,王府掌事高充入帐来见。

“拜见王公。”高充风尘仆仆,向王钦一揖。

王钦看着他,面露喜意,和声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礼?且入座。“

高充恭敬应下,坐到席间。

陈瑞看看他们,心知自己不宜再留,从席上站起身来,向王钦告礼一声,退出帐外。

那身影随风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余光,看向上首。

“那边使者可来了?”王钦稍稍坐直身体,缓缓问道。

“来了。”高充答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帛书,双手呈与王钦。

王钦接过,目光在上面扫了扫。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高充:“可就是十日后?”

“正是。”高充答道。

王钦眉头微凝,手指轻叩着小几。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儿以为,此计虽好,却是过迟。且不论拖上这些时日,耗费钱粮无数,军中内外也难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们定会践诺?”

王钦看看他,面露浅笑。片刻,他却转向高充问:“京中可有甚消息?”

高充答道:“皇宫戒严,是何缘故却不得而知。”

“哦?”王钦听闻,目中一亮,笑起来。

高充与王瑾皆看着他。

“他们必不会失约。”王钦笑容隐去,目光笃定而锐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铺开,似一眼望不到边。

馥之许久未见过这般壮阔景象,站在舷边,不住眺望。

一双大手忽而稳稳地落在双肩上。

馥之回头,顾昀看着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舱里,怎又出来吹风?”他语带责备,抬手将馥之身上的皮裘拢了拢。

馥之笑笑:“我不惯舱中憋闷,吹风倒舒服。”说着,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错落的城池楼台:“那便是零陵?”

“嗯。”只听顾昀轻声道,身后,一双手臂环来腰间,将皮裘裹得温暖。

馥之将手与他交叠,后背抵着那胸膛,只觉心满意足。

“大司马也在城中?”片刻,她问。

“在。”顾昀轻吸口气,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马大病才愈,实不该就来征战。”

顾昀闻言,­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低低道:“你以为家中不曾劝阻?莫看他待人随和,拗起来我也不及。”

馥之不语,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来,转头看向:“常言类聚,我叔父却也是这般­性­格。”

顾昀莞尔,一边拥紧她,一边将目光投向渐近的江岸。

大舟缓缓慢下,早有从人候在岸边,见到他们,一番忙碌。

“将军,夫人。”顾昀扶着馥之走下来,余庆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见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脸上漾满笑意。

“这两日可有甚事?”顾昀将馥之交与两名侍婢,转头向余庆问道。

“无甚事。”余庆笑道,说着,目光却向馥之那边闪了闪。

顾昀察觉,看着他:“嗯?”

余庆讪笑,搔搔头:“零陵这边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听得这话,正欲往车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过头来,讶然看他:“京城?”

余庆咽咽喉咙,小声道:“说来还与夫人有些­干­系,今晨有使者来到,是姚尚书府上托来求将军的。”

馥之盯着他。

余庆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隐约打听得,似乎是宫中哪位贵人出事了。”

零陵(中)

馥之吃了一惊:“宫中贵人?是谁?”心思飞快地转,首先想到了姚嫣。

余庆苦笑:“我未听清,那使者还在……”

“到府再说,一问便知。”顾昀走过来对馥之说。

馥之看看他,遂不再问,转身随他朝车驾走去。

零陵扼守巴蜀水道通往中原的咽喉,古来乃卫戍要地,不算大,却筑有高墙深池,以坚固闻名。

马车在顾铣宅邸前停住,馥之下车,只见面前是一所大宅,砖墙重檐,门前蹲踞的一对硕大的石狮,平添威严之气。

“走吧。”顾昀过来,对馥之笑笑,待她往宅中走去。

刚入前庭,几名武官服­色­的人迎面走来。见到顾昀,众人缓下脚步。

“将军。”顾昀看到当前吕汜,向他一揖。

吕汜还礼。

众将官与顾昀并不陌生,纷纷见礼,却好奇他身旁跟着女眷,诧异的目光不时朝馥之扫来。

“将军。”馥之去年在平阳郡驱疫时曾见过吕汜,与他不算陌生,亦随着顾昀向他行礼。

吕汜看看馥之,颔首道:“侯夫人。”

众人见过礼,各自告辞。

待他们走远,馥之瞥瞥身后,问顾昀:“吕将军也来?”

顾昀道:“吕将军仍领骠骑之号。”

馥之颔首,说话间,前堂已至。顾昀才请侍从通报,却见顾铣一踱步出来。

“叔父。”顾昀忙一揖,馥之亦随他行礼。

“回来了?”顾铣微笑颔首。说着,却将目光看向馥之。

馥之微微抬头,看到顾铣清瘦的面容,怔了怔。

“昀接得馥之便返程,不敢久留。”顾昀道。

顾铣­唇­含笑意,不多言,让他们上堂入席。“我预得你二人此时必至,教庖厨备下膳食。”从人呈来饭菜,顾铣和蔼道。

顾昀与馥之谢过,下箸用膳。

过了会,堂上静静的,只剩二人的进食之声。馥之微微抬眼,上首处,顾铣端坐着,目光沉静。

馥之忙眼帘垂下。

上回相见,还是在她去庙宫之前,到堂上向顾铣告出。不料变故横生,如今归来再见,竟有些微妙的局促。

幸得过了会,一名从人上堂送来书册。顾铣让他把简书置于案上,拿起一份展开细细阅览,馥之这才觉得稍稍放松了些。

顾昀见顾铣看着那书册眉头微皱,停箸问道:“可有甚事?”

顾铣看看他,摇头道:“无事。只是近日京中文书简略了许多,觉得不甚惯常。”

顾昀颔首。

馥之见他们提起话头,忙向顾铣问道:“听闻,今晨有京城使者来到?”

顾铣看向她,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瞒不得馥之。”他缓缓道:“今晨使者来告,宫中的姚美人不知因何事被拘入了掖庭,那使者正是为姚尚书求助而来。”

馥之闻得此事确实,心中微微一沉。

“我抽身不得,已传书与尔等叔母。”顾铣和声道:“她在宫里宫外都极有人缘,可襄助一二。”

馥之与顾昀相视一眼,微微颔首,片刻,在座上向顾铣一拜:“劳叔父挂心,侄­妇­深愧。”

顾铣笑意淡淡:“一家人,勿出见外之言。”

用膳过后,顾昀与顾铣留在堂上,馥之先行告退。

“馥之果真为虞阳侯所救?”谈了些公务,顾铣忽而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正是。”

顾铣抚须,缓缓道:“她可曾将劫后之事与你说起?”

顾昀答道:“说起过?”

“哦?”顾昀目中意味深长:“甫辰以为如何?”

顾昀望着顾铣,正容道:“馥之乃我结发之妻,昭昭其怀,甘苦不避。”

顾铣看着他,稍倾,笑起来,矍铄的双眼中光采明亮。

“顾氏以纯臣自立,宫中纠葛向来不沾。”笑过一阵之后,顾铣没有说下去,却移开话头:“此事,馥之当心中有数。”

顾昀一怔,了然道:“昀明白。”

顾铣长叹口气,将视线望向堂外:“只是无姚尚书之事,馥之身为内眷,此地亦是久留不得。”他看看顾昀:“你也当清楚。”

顾昀看着他,片刻,一揖:“诺。”

成郡江畔,日头下,一具具舟骨搁在沙滩上,密布如鱼鳞一般。

“笃”,老年舟子伸手拍在一只打好的鸼舟舟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仔细地看了看,又蹲下,将舷边观察。好一会,他站起来,对身后的三人笑道:“诸位郎君放心,这般舟楫,莫说去巴郡,便是入河也行得。”

“哦?”王瓒­精­神一振。

老舟子抚须笑道:“郎君莫忧,不怕说,当年我头一次走那水道时,用的舟还不及这些哩!”

王瓒听得这话,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下来,不禁笑容满面。看向谢臻和郡守,只见他们的亦是神­色­喜悦,谢臻­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多谢叟。”谢臻颔首道,说着,看看身后家人。

家人会意,将手中提着的几壶陈酿和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交与老舟子。

“叟一路辛苦,区区薄力,还望不弃。”谢臻继续道。

老舟子看着那些东西,笑逐颜开,连连作揖道谢,未几,告退而去。

老叟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舟骨后面消失,过了会,谢臻转过头来,却见王瓒看着他。

谢臻神­色­平静,将他回视。

“鸼舟之事既成,巴郡指日可得矣!”郡守掩不住兴奋,大笑道。

王瓒亦笑,却看着谢臻:“不知使君有何打算?”

谢臻将他看了看,目光悠然:“什么有何打算?”

王瓒将视线望向平阔的江面,淡淡道:“使君既出巴郡,自当面见陛下。郡守今日同我说,往京城的大舟明日就有。”

郡守闻言,亦颔首,向谢臻笑道:“往京城的大舟已备下,但凭使君吩咐。”

谢臻看看王瓒,面上浮起笑意,对郡守道:“府君安排便是。”

正说话间,忽然一名谢臻的家人匆匆走了来。“公子,”见礼后,他向谢臻道:“蔡女君已醒转。”

“哦?”谢臻眉间微微一亮,当即看向二人,微笑揖道:“臻有要事,暂告退。”

王瓒瞥着他,少顷还礼,缓缓道:“使君但去。”

谢臻不多言,向二人再礼,转身离开。

“这明珠公子亦是留情之人哩。”郡守仍觉心情舒畅,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往堤上走去,抚须向王瓒笑道。

王瓒看着谢臻那边,眉梢微微扬起。

日光带着些暮­色­,从窗外投来,将窗棂上的白绢映出一层淡金的光泽。

蔡缨望望天­色­,将手中的水盏轻轻放下。

昨日她随谢臻来到这府中不久,便听得府中仆从说王钦杀蔡畅之后,将他的尸首曝于野中。噩耗入耳,蔡缨只觉天旋地转,一下昏厥过去。待醒来,已是这般光景,服侍的侍婢说,自己整整睡了一日。

“女君才醒来,用些粥食吧。”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蔡缨抬头,见侍婢端着一只大腕走进来,里面热腾腾地冒着白气。闻得味道,蔡缨也愈发觉得肚子里空了,点点头。

侍婢见她肯进食,心中不禁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将大碗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

蔡缨不多话语,拿起铜匙,低头吃起来

“女君真好看。”

过了会,忽然听侍婢叹道。

蔡缨一怔,抬起头。

只见侍婢笑眯眯地看着她。

“除了那日来的夫人,我见过的人中就数女君样貌最好。”她用浓重的成郡口音继续道。

蔡缨听得这般形容,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她开口问,喉咙里仍有些­干­涩:“什么夫人?”

侍婢说:“婢子只称她夫人,原以为是督漕内眷,后来才知晓,原来是别人ℚi室。”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蔡缨不禁淡淡莞尔:“别人又是谁?”

侍婢想了想,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认真地说:“那人生得甚英俊哩!好像叫什么……嗯……什么威武侯?”

“武威侯?”一个声音自后面缓缓传来。

二人一惊,转头望去,却见一人立在门口,夕阳的晖光下,面容俊朗。

“婢子……嗯,婢子告退。”侍婢看到谢臻,面上倏而涨红。她的目光中带着些羞涩的慌乱,分别向蔡缨和谢臻一礼,快步走出房门。

室中只剩二人。

蔡缨看着谢臻,停下手中的铜匙。

谢臻亦看着她,片刻,迈步走入室中。

“明日有大舟返京城,臻来问女君意下。”谢臻隔着几案,与蔡缨相对坐下,缓缓道。

蔡缨注视着他,目光平静。

“我去零陵。”片刻,她轻声道。

谢臻目中闪过一丝讶异:“哦?”

“缨如今孑然一身,唯零陵有一舅家可往投奔。”蔡缨缓缓道,停了停,微微低头:“且将来还要返巴郡为父亲收敛尸身。”

谢臻看着她,没有接话。

“明日我往京城之时,可送女君往零陵。”片刻,他颔首,却看着蔡缨,目光平和:“丞相嘱托之事,亦愿女君勿忘。”

蔡缨看着他,心中明了。

“可否请教使君一事?”过了会,她忽而问道。

谢臻道:“女君但问。”

蔡缨吸口气,道:“朝廷下派丞相,乃为辅弼诸王。今濮阳王逆反,若论责任,首究丞相失职。可对?”

谢臻答道:“正是。”

蔡缨缓缓道:“即便我父亲出得巴郡,亦逃不得一死,可对?”

谢臻视线微凝,颔首:“然。”

“缨得以至此,亦是因我父亲曾与使君约以要事。”

谢臻双眸正视不避:“女君所言确实。”

蔡缨看着他,目光定定,片刻,­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浅笑。

“君子磊落,果如使君。”她深吸口气,向谢臻一礼:“待明日到得零陵,父亲交托之物,缨必奉与。”

顾昀回到住所,却见馥之正立在廊下,望着庭中出神。

“怎不歇息?”顾昀讶然。

馥之回头,见是他,笑笑:“睡不着。”

顾昀没有言语,只走上前去,将她身上的棉袍拢了拢,皱眉道:“那也不可站在廊下,惹了风寒怎好。”

馥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片刻,笑道:“你比我还懂医。”

顾昀莞尔,搂在她身后,陪她望着庭中景致。

“甫辰。”过了会,忽而听得馥之道。

“嗯?”

“我想明日就返京。”

顾昀没有说话。

馥之回头,只见他望着庭中,目光深远。

“怎不出声?”馥之问。

顾昀瞥瞥她,神­色­无波。

“我不喜。”他淡淡道。

馥之一怔:“为何?”

顾昀将她放开,伸伸腰肢的骨节,望着天空:“别家­妇­人恨不得将丈夫绑在手上,我家­妇­人却只想着自己回京。”

馥之看着他,片刻,讪然道:“你要如何?”

顾昀低头瞅向她,声音低缓:“你说如何?”

那双眸近在眼前,深黝得似能攫人心魄。

馥之望着他,面上倏而烧起,笑意却渐渐加深,染上一层柔媚的颜­色­。“你来便知。”她的声音婉转,说着,伸出手,一把将他拉向室中。

零陵(下)

夜里,堂上明灯荧荧。

顾铣披衣坐在案前,对着案上摊开的地图沉思。

外面倏而传来些窸窣的脚步声,他抬眼,却忽而见一个身影走来。灯光氤氲,那面容恍然熟悉,顾铣不禁怔了怔。

“叔父。”那女子行至他面前,下拜一礼。

顾铣看着她,回过神来。

“是馥之来了。”他神­色­和蔼,将案上的绢图收起,放在一旁。

馥之微笑道:“侄­妇­见叔父堂上仍有灯火,料想叔父未睡,便做了些羹汤来。”说着,从侍婢盘中端起一碗羹汤,呈在顾铣的案上。

顾铣看着瓷碗,面露笑意。

“难得馥之一番心意。”他和声道,说罢,饶有兴味地拿起汤匙。

“甫辰出去了?”羹汤仍热气腾腾,顾铣搅动地吹了吹,向馥之问道。

馥之答道:“才出去不久。”

顾铣含笑,低头饮羹汤。

“不知可还合叔父胃口?”馥之问。

顾铣颔首,夸赞道:“甚香甜。”

馥之笑了笑。待顾铣吃完,她让侍婢将食器收拾下去,自己却不告退。

顾铣微讶。

“请叔父赐脉一观。”馥之望着顾铣,诚恳道。

顾铣看着她,片刻,笑起来:“到底瞒不得扁鹊。”说着,将手放在案上。

馥之亦笑,上前为他细心把脉。

铜漏在一侧静静滴着,时而一声细微的轻响。

“听少敬说,你父母去时,你还未满十岁?”顾铣忽而问道。

馥之怔了怔,颔首:“正是。”

顾铣看着她:“可还记得音容?”

馥之想了想,道:“仍记得些,父亲好文墨,说话时声音琅琅。”

“哦?”顾铣含笑:“母亲呢?”

馥之道:“我母亲甚温婉,总对人笑。”说着,她想起什么,向顾铣笑了笑:“她与大司马一般好园。”

顾铣看着她,目光静静地映着烛火,隐现着深邃。

“如此。”少顷,他颔首道。

二人不再说话,堂上复又一片寂静。

馥之将顾铣的脉仔细把过,眉间渐渐沉凝。

“叔父出征之前可曾请医?”她问。

顾铣道:“卢子曾来诊过。”

馥之眉头蹙起,低声道:“如此,叔父当也知晓己身病势。”

顾铣没有说话,少顷,缓缓道:“馥之可知我顾氏列祖之事?”

馥之一愣,道:“馥之不知。”

顾铣笑笑,道:“顾氏先祖追随高祖而起,至今两百余年,历任三朝大司马,族中战死者八十有四人,致伤者不计。”说罢,他看着馥之,目光深深:“馥之听得这些,可还觉得我是任­性­?”

馥之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哑然。顾氏世出武将,其忠勇之事遍传天下,馥之也曾略闻一二,却不想竟是这般沉重,

顾铣却神­色­澹然,将目光瞥瞥外面的天­色­,对馥之道:“时候不早,你有孕在身,也该多多歇息。”

馥之一怔。

顾铣见她诧异,抚须而笑:“稚子。你不知甫辰接到虞阳侯来信时有多欢喜,怎瞒得过老夫?”

馥之面上一下染满红晕,却也笑了起来。

“敬诺。”她向顾铣一礼。正起身退下,忽然闻得顾铣出声:“馥之。”

馥之回头。

顾铣看着她,烛火摇曳的光照下,似有些犹豫。

他声音低低:“你母亲……可喜欢桂树?”

馥之讶然,片刻,答道:“我母亲最喜桂树。”

顾铣的目中浮起一抹柔­色­。

“去吧。”他抬抬手。

馥之行礼,退出堂去。

清晨,零陵江上仍飘着白雾,伴着寒气,将晨曦的光照掩得寡淡。

顾昀亲自查点过舟上的侍婢从人,又交代舟子一番,转向馥之。

“这舟乃漕船,最是结实平稳,过得五六日便可到京畿。”他说。

馥之颔首:“好。”

顾昀看着她,又道:“驿站车马我已交代下去,你不必­操­劳,待到上岸,乘车便是。”

馥之再颔首:“知晓了。”

这时,舟子过来问顾昀何时启程,顾昀看看天­色­,对他说可即刻上路。

舟子领命下去,顾昀又看向馥之,将她的衣着上下看了看,再道:“江上风寒甚烈,你坐在舱里,不可再出来吹风。”说着,伸手再去拢她大氅上的领口。

馥之却挪开身体,道:“不冷,再捂可要出汗。”她看着顾昀,好笑地说:“你怎变得比我阿姆还啰嗦?”

顾昀无奈地瞪她,索­性­一把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往漕船上走去。

“你何时回去?”到了舟前,馥之忽然向顾昀问道。

顾昀道:“快了,落雪前必可班师。”

“如此。”馥之道。

顾昀望望舟上,低头看向她,片刻,道:“你一路当心。”

馥之知晓离别在即,没有言语。

手被他紧紧握着,温暖无比。馥之将二人的手相叠,放在小腹上,停留片刻,抬头对顾昀微笑道:“我们都在京中等你。”

顾昀看着那手,隔着衣料,似能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搏动,­唇­边的笑意中满是温柔之­色­。

“嗯。”他应道。

馥之看着他,又道:“你也须时时想着我。”

顾昀面上倏而浮起些绯­色­,笑意却愈深。

“好。”他吸口气,答道。

馥之望着他微笑起来,弯起的­唇­角间尽是蜜意。

过了会,她却微微蹙眉,道:“我还是不放心大司马。”

顾昀苦笑,道:“他出来前曾请卢子来看过,还是旧病,可惜卢子要返太行山,只为他制了些丸药。”

馥之颔首。卢嵩的医术不在她之下,行军在外不比在家休养,顾铣的病症也只好如此。

“你须将他看紧些,此病最是劳累不得。”馥之叮嘱道。

顾昀点头:“知晓了。”

“再有。”馥之想了想,却盯着他:“你做起事来也是总不知迟早,须按时用膳。那些将官夜里邀你饮酒,纵推拒不得也不可多饮。”

顾昀闻言,不禁失笑。

“谁像阿姆般啰嗦?”他抚抚馥之的鬓发,打趣道。

馥之瞪他。

顾昀却笑起来,道:“自然唯夫人之言是从。”说着,一把将她抱起,顺着桥板两步登到船上。

馥之双手攀着他的肩头,看着他将自己放下,只不松手。

“我稍后还须往别处,只送你到此。”顾昀看着她,低声道。

馥之抿抿­唇­,将手放下。

顾昀笑笑,又对一旁的从人交代几句,松开她,转身离舟。到了岸上,他回头,见馥之仍立在船舷边。

心中似堵着些柔软,他站住脚步,回视着那里。

舟子们呼喝起来,抑扬顿挫,漕船开动,慢慢前行。薄雾随着秋风浮动,笼在江上,将二人脉脉的目光渐渐阻隔。大江上,只剩远去的舟影和一片水­色­茫然……

成郡江口,众人在江亭上置酒,送谢臻登舟回京。

席间不免谈及时局,说到濮阳王与顾铣在蜀郡的对峙,郡守道:“此事某曾听众将商议,濮阳王在蜀郡受阻乃是预料之中,早闻他与百越诸部往来频密,此举不过缓兵,乃为等待百越之兵来援。”

王瓒在一旁听着,没有作声。对于濮南王之举,他也曾仔细思考,所得结论与郡守说的相差无几。不过,他总觉得以濮阳王的心计,这般意图未免太过简单。

“其实也无甚凶险,”郡守抚须笑道:“朝廷备战多年,如今大司马领重兵陈于蜀郡,又有成郡此计,巴郡纵使真联得百越,却何足惧哉。”

这话倒是确实,王瓒看看手中的酒盏,又看看谢臻,只见他面带浅笑,一派谦和之态。

“使君此去,必一帆风顺。”聊过一番,有前来相送的郡中士人举盏,向谢臻敬道。

其余人等闻言,皆向谢臻举盏。

谢臻从容而笑,将盏中之物仰头饮下,众人纷纷称道。

“蒙诸位盛情,臻感激不尽,就此拜别。”谢臻放下酒盏,向列席谢道。

众人看看天­色­,也不便挽留,纷纷与谢臻道别。

舟前的车上,蔡缨头戴羃离候着,见众人送谢臻出来,亦上前一礼,随谢臻登舟。

“诸公后会。”谢臻立在舟首,向众人拜道。

众人还礼。舟子大喝一声,撑出长竿,大舟缓缓离开岸边,向江上驶去。

皇帝的紫微宫前,守卫林立,面­色­如铁石般毫无表情。

凤驾在宫前停下,窦皇后由宫人搀下,朝宫中走去。

“皇后留步。”守门的中郎将上前一礼,朗声道:“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等免探。”

窦皇后一讶。

旁边的小窦夫人皱眉道:“这是皇后。”

中郎将仍不让开,低头道:“臣奉命行事,皇后恕罪。”

窦皇后看着他,面­色­微寒。

“我且问你。”她缓缓道:“陛下何时下的令?”

中郎将一愣,片刻,答道:“就在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窦皇后目光明亮,片刻,朝不远处瞥去。通往侧门的宫道那边,一乘步撵正在远去。

“我道是哪个‘陛下’!”窦皇后低低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回身走上凤驾。

“来,吃这个。”乐安宫中,太后看着眼前的男童,疲倦的面上露出笑意,拿起一只­精­致的甜糕递给他。

男童望着她,一脸畏缩,将目光瞥向身旁的|­乳­母。

|­乳­母也笑容满面,神­色­间却带着紧张,急切道:“太后赐的,殿下快受下。”

男童目光懵懂,看看太后,又看看那甜糕,目光一亮,伸手接过来。

“快拜谢。”|­乳­母忙提醒道。

男童却不理睬,只盯着甜糕,一把塞进嘴里,把嘴撑得鼓鼓囊囊,几乎包不住。

“这……”|­乳­母又是尴尬又是惧怕,忙向太后下跪稽首:“殿下教养不周,臣­妇­之过!”

太后看着仍一个劲嚼食的男童,­唇­角微微勾了勾,移开目光。

“秩这般,老­妇­亦是知晓,尔何过之有。”她淡淡道。

|­乳­母闻得此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谢罪一番方才起来。

“秩有八岁了吧?”太后缓声问道。

|­乳­母恭敬答道:“正是,入秋时,殿下正满八岁。”

太后颔首,看看王秩。

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是当年他做太子的时候,一名侍婢生下的。这孩子还不满两岁的时候,生母因过触怒窦妃,杖责而死。此后不久,王秩也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不治,好容易救回,却从此浑浑噩噩,迟钝不堪。

皇帝对此子教养尚算耐心,却并不甚喜,在北宫给他辟下一片宫室,由|­乳­母等人侍奉生活。

“我见秩留在北宫,上下难免疏忽,终不是长久之计。”太后饮下一口茶,对|­乳­母道:“昨日我已同陛下说过,让秩随我住在乐安宫,习业教养亦是方便。”

|­乳­母唯唯诺诺,答应不迭。

王秩听到太后这话,却睁大眼睛,嘟着嘴来向|­乳­母嚷道:“我不留在此处,我那促织还在北宫……”

话未说完,|­乳­母瞪着眼,往他腰后拧一把。

王秩吃痛,大哭起来。

|­乳­母难堪不已,看向太后,脊背上不住冒起冷汗,支支唔唔地说:“这……殿下……”

太后却神­色­淡然,挥挥手:“下去吧。”

|­乳­母再告罪连连,忙拉着王秩退下。

王宓眼圈上浮着青黑,匆匆进了乐安宫。还未到堂上,就见一名­妇­人扯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男童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王宓,­妇­人忙下拜行礼:“见过长公主。”说着,拉拉男童的袖子,低声道:“快说见过姑母。”

男童却只顾张着嘴巴哭,抹得满脸鼻涕眼泪,谁也不理。

“是秩?”王宓见男童有几分眼熟,想了一会,向­妇­人问道。

“正是。”­妇­人低声答道 。

王宓颔首,看看王秩,又瞥向堂上,眉间浮起一丝疑惑。

“下去吧。”她淡淡道,说罢,转身朝殿内走去。

室中,光照不甚明亮。安神的香气在铜炉中缓缓沁出,漾满四周。太后躺在榻上,身下靠着厚厚的锦被,闭目养神。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太后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只见王宓走了进来。

“母后。”王宓上前行礼道。

太后略一颔首,支撑着从榻上坐起。

王宓上前帮忙,将她搀扶。

“你皇兄如何了?”太后坐稳,向王宓问道。

王宓神­色­黯下,低低道:“仍是盗汗昏迷,还未醒来。”

太后没有说话。

王宓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道:“我方才看到秩出去,母后见了他?”

太后伸伸手臂关节,应了声:“嗯。”

王宓看看她:“为何?”

“还能为何?”太后眼睛半闭,轻叹口气:“你皇兄这般状况,若真有万一,总要有个应对。”说着,她­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不动手,难道还等别人占先?”

王宓目光定住。

大舟一路顺风而下,傍晚时分,即靠上零陵江畔。

舟子点起火把,将桥板架起。

“零陵已至,某送女君至此处,还望保重。”舷边,谢臻向蔡缨缓声道。

蔡缨望向暮­色­中的零陵城池,缓缓地深吸口气。

片刻,她收回目光,向谢臻一礼:“一路承蒙使君关照,缨感激在怀。”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片,递给谢臻:“此物,缨亦遵家父所嘱,交与使君。”

谢臻接过,将那纸片展开。

傍晚的光照下,只见上面白白净净,如绢面般整洁。

谢臻诧异,将纸片翻覆再看,仍是空白,并无半点墨迹。

“蔡丞相所嘱,就是此物?”谢臻皱眉看向蔡缨。

“正是。”蔡缨答道。

马朱立在一旁,见此情形,冷笑道:“莫不是蔡丞相妙计,让我家公子白送女君来此。”

蔡缨闻言,怒视向他:“我父亲为人坦荡,从不讹诈他人!”

马朱“哼”一声,正欲再言,忽然听谢臻一声低喝:“收声。”

二人看去,只见谢臻看着那白纸,在­阴­翳暮­色­中,神­色­不辨。

忽然,他看向一旁的火把,将白纸向火中伸去。

“你这是做甚?!”蔡缨一声惊呼,忙上前阻止,手还未到,却被谢臻格住。

“勿躁,且看。”谢臻微笑道。

蔡缨抬头,顿时愣住。

那白纸张在火把前,金黄的光芒在背面透来,几道淡淡的线条在纸上渐渐显现。

“有字?”马朱亦是惊讶。

看向谢臻,却见他紧盯着纸上渐渐加深的线迹,面上的笑意消失,目光犀利。

紫微宫(上)

“紫微宫,连皇后也进不得了?”新安侯府中,大长公主坐在榻上,缓缓问道。

“正是。”面前的使者低低道。

大长公主与一旁的新安侯窦宽相视一眼。

“紫微宫可有甚消息?”窦宽沉吟,向使者问道。

使者道:“紫微宫卫尉今日加派了许多,不许宫人出入,太医署的医官进了去也一直未见出来。不过,”他停了停,低声道:“太后与长公主进出并不受限。”

“哦?”窦宽一惊,皱眉看向大长公主:“卫尉卿这是做甚!”

大长公主­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卫尉卿,到底是要听光禄勋卿的。”她看看使者,问:“还有何事?”

使者想了想,道:“太后今日将大皇子接入了乐安宫。”

此言一出,室中忽而沉寂。

“你回去吧。”过了会,大长公主声音平静,对使者说:“告诉皇后,我等自有对策,稍安勿躁。”

使者应下一声,行礼退了出去。

“太后竟这般迅速?审琨与大皇子都为其所掌!”不等他走远,窦宽迫不及待地向大长公主道。

大长公主沉吟,摇头:“今上对审琨甚倚重,我等一直示好拉拢,却总不见回应。这边做不到,太后也不见得有那本事。至于大皇子,”她轻吸口气,微笑道:“皇后不是正有孕么?一个庶出的蠢儿,怕他做甚。”

窦宽却仍觉得不放心:“审琨这般,难道真是今上授意?”

“我也不晓。”大长公主从案上拿起茶盏,轻吹茶汤的热气,道:“她掌宫多年,总有些手段。”

窦宽颔首,深深思索。

“这般状况,今上当是危急了。”片刻,他缓缓道。

大长公主饮着茶汤,没有言语。

“太后这时接去大皇子,只怕也有了心思。”窦宽继续道,看着大长公主:“我等也须加紧才是。”

“加紧?”大长公主看他一眼:“皇后再过两月才得生产。”

窦宽亦觉得棘手:“那……”

“此事可不能跟着太后。”大长公主放下茶盏,目光深远,冷笑道:“他现在,崩不得呢。”

漕船顺着水道,一路往北。

顾昀把各处安排得甚好,服侍的从人亦是尽心,除却路上枯燥,馥之对行舟并无不适。

如他所言,过得六日之后,漕船便到了京畿。从人在驿站里请来车马,馥之坐到车上,一路朝京城而去。

自那番变故之后,京城街市的喧闹声再度入耳,馥之忽然觉得倍感亲切,在车上不住地朝外面张望。

车马很快驶到了大司马府,早有家人入内传报,未几,戚氏从府中快步迎了出来,后面跟着顾昀院中的一众家仆。

“夫人!”戚氏满面惊喜,看着她,眼圈一下变得通红。

馥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望着她鬓边又多出的一片华发,鼻子不由一酸:“阿姆。”

戚氏将她上下地看,嘴­唇­翕动,愈加泫然欲泣。

“怎站在此处?”一个声音传来,馥之望去,却是大司马夫人贾氏。

馥之见她,忙行礼:“叔母。”

贾氏­唇­含浅笑地过来。

她看看馥之,片刻,转向贾氏,语中含着埋怨:“馥之有孕在身,怎让她立在风里?”

戚氏忙道:“却是老­妇­糊涂哩!”说着,拭拭眼角,破涕为笑,将馥之搀入府中。

众人簇拥在后,宅中的家人见到馥之,皆笑脸相迎。

馥之随她们一路前行,只见宅中各处与自己离开前别无二致,人人见得她,却多了些喜­色­。

“前日主公书信来到,言及馥之得孕,家中上下倍是欣喜。”贾氏对她道。

馥之了然,看向周围,面上不由浮起些红晕来。

一路上,贾氏时而问起她一些南方的事,语声轻缓。馥之一一回答,神­色­自然,心下却不住打鼓,不知这位叔母对自己一路上的经历知晓多少。

“还有一事。”到了馥之的庭中,贾氏和声对她说:“姚美人的事,想必你也知晓。宫中的一些人事,我已打点,如今既回来,姚尚书府上,馥之还该去看看。”

馥之颔首,向贾氏一礼:“馥之知晓,烦叔母费心。”说着,望向她:“不知姚美人此番,究竟因何事?”

贾氏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宫中此番守口甚紧,半句也难问。”

馥之一怔,心微微沉下,隐觉此事蹊跷。

贾氏却不再多言下去,浅笑着与馥之寒暄几句,让她好好歇息,不久就离开了。

“大司马极通事理。”回到室中,戚氏对馥之嘘寒问暖一番之后,极力赞扬顾铣:“那时夫人突然不见,老­妇­回来禀告,大司马即教京兆尹府遣人去寻。便是后来苦寻不到,家中也不过几位主人知晓,仆从们只道是君侯接夫人去了南方。”

她握着馥之的手,看着她,感慨道:“若非如此,夫人名节不可保全。”说着,她的眼圈突然有是一红,声音哽咽:“老­妇­受托照料夫人,竟致此事,将来亦无颜往黄泉见先公……”

馥之知晓这老孺人当时必是急得日夜不宁,心中愧疚更甚,不住轻声抚慰。

戚氏向她问起那日劫后之事,馥之思忖那时自己也是混沌一片,许多事也尚说不清楚,便略略带过,只说那是歹人图财,幸而后来正巧遇得顾昀,脱身之后随他逗留一阵方才回来。

戚氏还欲细问,幸而没过多久,侍婢送膳食入内。戚氏见来了外人,不便再说。馥之乘机转而向她问起些育儿之道,戚氏­精­神重新一振,又与馥之说了许久。

王宓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紫微宫的正殿里出来。

“长公主可要返宫?”内侍在身后低声问道。

王宓望望檐外沉寂的夜­色­,又看向身后的宫室,棱上的白绢透出苍白的光泽。

“我独自走走,稍后再回。”王宓淡淡道,说罢,顺着廊道往殿后踱去。

夜里的风带着寒吹来,似乎又冷了几分,王宓不禁打了个冷战,拢拢身上的裘衣。

空中,一轮圆月正亮,辉光如银。

王宓望着,忽然忆起上次月圆之时,自己随着皇帝到宫苑中赏月,还带去了自己酿的梅酒。再想起方才皇帝苍白的脸庞和紧闭的双眼,鼻间酸酸的,眼前倏而模糊……

“……今上还未醒么?”这时,一声低低的说话声在庭院中传来。

王宓一怔,停下脚步。望去,只见隔着几丛密密的花木,两名值夜的宫人正在点庭院里的石灯。

“未曾哩。”一人往石灯中添着油,道:“不见那些太医都宿在了殿里?”

先前说话的人轻叹口气:“也不知何时能醒……你说,真是那姚美人做下的?”

“姚美人?”那人笑了声:“一个新近美人,无依无恃,还说不定是给谁替死。”说着,她叹口气,压低声音:“只是今上再这般下去,恐怕是不行了,听说大皇子也给接去了乐安宫……”

王宓只觉再站不住,转身快步走开。

庭院中光照淡淡,重檐在地上投下浓浓的影子,廊道似乎格外漫长。

“何人!”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清喝。

王宓抬眼,却见灯烛明亮,是几名夜巡的卫尉正走来。当头一人身形挺拔,落入眼中,她怔了怔。

光照落在王宓的脸上,那人见到她,亦停住脚步。

“长公主?”顾峻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同身后众人向她一礼。

目光相遇,不知为何,王宓忽而有些不自然起来。

“嗯……我四处走走。”她瞥瞥顾峻,将目光别向一旁。

顾昀看着她,未几,答应着低头再礼,与众人向一旁让开道路。

王宓的目光在他眉间掠过,停顿片刻,提着裳裾,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馥之醒来时,已近午时了。

回到家中,馥之倍感惬意,没多久,却忽然记挂起姚征那边的事。躺了一会,她起身,洗漱梳妆。

才要出门,忽闻家人来报,说大长公主府上有人来见。

馥之诧异,不想自己才回到京中,这位姑氏便已经知晓。沉吟片刻,她答应下来,让家人请来人入内。

只见那人是一个中年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人何万,见过夫人。”他神­色­谦恭,向馥之低头一揖。

听得这名字,馥之恍然了悟。顾昀曾经同她提起过此人,说他是大长公主多年的心腹,自己觉得面熟,大约是那时见舅姑,他正在大长公主身旁。

馥之颔首,道:“不知掌事见我,所为何事?”

何万道:“大长公主闻得夫人归来,甚喜,遣小人携礼来贺。”说罢,将一只漆盒呈上。

馥之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甚大,装着好些婴儿衣衫等物,做工­精­致。中间一只硕大的虎枕,点缀斑斓,憨态可掬。

心中一动,馥之看向何万。

何万笑容满面:“这些都是大长公主一早备下,才闻得此事,即刻遣小人送来。”

馥之微笑,道:“姑氏一片心意,馥之感激不尽,稍迟当登门拜谢。”

何万颔首,过了会,却看看她,道:“夫人现下可欲往尚书府?”

馥之怔了怔。

何万神­色­从容,缓缓道:“不瞒夫人,姚美人此番获罪,乃是弑君。一旦坐实,祸及颍川,而如今京城上下,唯大长公主可施援手。”说罢,他看着馥之:“小人此言句句是实,还请夫人定夺。”

深秋之日,万木凋零,京中贵人们却游兴不减。

承光苑中的宜春亭下的园林中,正是花团锦簇。宫人们将各­色­彩绢制成绢花绿叶,缀在树木枝头,京中贵戚云集而至,仍在花间酌饮,复以曲水流觞之乐。

王宓坐在宜春亭上,望着亭下高谈阔论的众人,却是意兴阑珊。

皇帝病卧的消息,京中早已得知,只是宫中严守消息,皇帝的病况到底如何,除了三公等重臣,外界只能猜测。纸究竟包不住火,皇帝半月未露面,朝中的疑虑也日益加重。南方正有战事,京城若生变故,后果不可预想。

今日的游苑乃是惯例,王宓与皇帝每年都来。如今皇帝来不得,王宓却须强撑着出来,以缓和众虑。

王宓端坐在席上,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心中却想着皇帝的病势,愁云满怀。旁边贵­妇­们谈笑着,似有许多趣事,却一句也进不得耳朵。

好容易捱得园中士人开始流觞吟诗,贵­妇­们亦纷纷退下前往观赏。亭上终于只剩下自己,王宓轻吁口气,只觉疲惫不已。

“公主。”这时,内侍前来,向王宓一礼,低声道:“大长公主来了。”

王宓一惊。

自皇帝病势加重,太后与丞相商议后,封锁宫禁。几日来,紫微宫围得如铁桶一般,连皇后探视也不得入内。王宓自幼长在宫廷,虽不喜争斗,对母亲与大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却还是明白几分的。尤其这时,皇后倚仗的就是大长公主,太后这般作为,所针对的到底还是她。

如今这满园的贵戚大臣,王宓最怕的,也就是自己这位姑母了。

“快请。”王宓深吸口气,给自己壮壮胆,轻声道。

内侍应声退下。

未几,只闻得一阵雅致的馨香传来,大长公主身披一袭雪白的狐裘,丰姿绰约地出现在面前。

“姑母。”王宓面上露出微笑,起身向大长公主端正一礼。

“阿宓。”大长公主看着她,笑意盈盈。

待入席坐下,王宓望着大长公主身上的狐裘,称赞道:“姑母今日甚美哩。”

大长公主看看身上,笑了笑:“人老了,只好凭些金贵之物充充场面。”

王宓闻言,掩口而笑:“姑母总爱打趣。”

宫人端来茶壶,将二人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汤。

王宓垂眸看着案上,茶汤上转着细微的白沫,热气蒸腾。抬眼,却见大长公主正看着她。

心中微微一撞,王宓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阿宓今日气­色­甚差呢。”大长公主的声音轻轻传来。

王宓一怔,抬起头。

大长公主仍微笑,伸出柔荑的长指,轻轻触在玉质般的盏沿上:“许多日夜不曾安寝了,可对?”

那目光透彻,似乎能将她的心思通通看去。

王宓手中沁出一层冷腻。

“姑母此言何意?”王宓弯弯­唇­角,掩饰地低头饮茶。

大长公主却轻笑起来,声音和蔼:“阿宓今日强颜来此,却不知这亭下,谁人真的以为陛下安好?”w w w.2 7 t x t.c o m (爱去)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盏中的茶水漾起,王宓突然站起身来。

“姑母这是何意!”她蹙眉道。

大长公主却仍不紧不慢,­唇­含浅笑:“我是何意阿宓岂不知晓。阿宓,我且问你,陛下这般状况,太医已然束手无策,若有一人救得他,你可愿试?”

话音入耳,王宓睁大眼睛,望着大长公主,将信将疑。

片刻,她忽而一笑:“姑母若有良医,何不荐与太后或太医署?”

大长公主面­色­平静,直视她:“阿宓此话不差,以阿宓之见,待太医署允得外人外人医治陛下,须得几时?太后可欲见我?”

王宓盯着她,抿­唇­不语,目光纠杂。

紫微宫(中)

夜­色­浓浓,马车辚辚走在京城街道上,寂静之中,车轮声尤为响亮。

馥之一身宫侍装扮,静静地望向外面。透过细竹编就的车帏,只见大路上空无一人,唯有车外的琉璃灯火光摇曳。

“在想甚?”大长公主的声音缓缓传来。

馥之转头,只见她不知何时睁开双眼,正看着自己。

“并未想甚。”馥之淡淡道。

下昼时,大长公主亲自到大司马府,说要邀馥之同车前往承光苑赏秋梧桐。大长公主身份不比别人,贾氏见馥之无异议,在大长公主面前不好出言反对,也只得准许了。

此后的事便水到渠成,馥之随着大长公主到了新安侯府,换上这身内侍装扮,听命­妇­交代宫中行走的规矩。到了夜里,换上这马车,启程往宫城。

大长公主浅笑。

“你在想若果真救得今上,姚美人该如何脱罪,可对?”她缓缓道。

馥之看向她,没有言语。

她说得一点不差,馥之不得不佩服这姑氏的本事。

昨日从何万口中,馥之大致得知了姚嫣出事的经过。上月,皇帝甚青睐姚嫣,连日临幸。本是好事,可就在一夜之后,晨起时,皇帝突然觉得不适,当日发起热来,时好时坏,几日之后,即卧床不起。太医诊出是中毒,却说不清来源。而皇帝发病前,起居皆在姚嫣处,姚嫣被理所当然地被拘了。南方正值战事,此事一直严禁声张,姚嫣则被拘着,“弑君”的罪名却说不得,只含混地称她违犯宫规。

姚征身为尚书,在朝中地位不低,结交的京中贵人也有许多了。可他竟连姚嫣犯事的细节也打探不出,馥之到了姚征府上探望时,只见他神容消瘦,那往日为人要强的三叔母一见到她,便几乎声泪齐下地请她入宫见太后,为姚嫣求些情面。

只是姚征与郑氏恐怕万万未想到,皇帝一旦不治,姚嫣便要坐实“弑君”的罪名,不仅姚征一家,颍川的姚氏也要牵连其中。

情势急迫,卢嵩又在太行山未归,大长公主要馥之入宫诊治皇帝,馥之不得不答应。

她看向大长公主,外面的光影在她­精­致的面庞上交叠,只觉愈加莫测。听说窦皇后有孕在身,大长公主如此尽心救治皇帝,其中因由,馥之也大约明白。此事处处透着复杂,为免牵连,她从大司马府中出来时,一个从人也没有带。

“姚美人频得圣眷,宫人争宠嫉妒也是自然,众口铄金,所授罪名向来无几分真实。今上并非愚钝之人,这些­干­系岂不知晓?馥之只消救得今上,到时即便无他人相助,脱罪亦有何难。”只见大长公主开口,不紧不慢道。

馥之神­色­无波,目光沉静

“承姑氏吉言。”片刻,她低低道。

马车辚辚向前,将近宫城之时,忽然转头走入一条小巷。

琉璃灯摇曳的光照下,只见另一驾马车已等候在此。

待她们的马车停下,那车驾上的车帏掀开,一人头戴羃离,撩起的轻纱下,面容秀丽。

“阿宓。”大长公主浅笑。

王宓没有说话,片刻,却看向馥之,双目深沉。

夜­色­中,宫门两旁的阙楼耸立着,如山峰般崔巍。

宫门处,火光明亮,几十名卫士披甲执戈,威武地立在黝黑的大门前。

见是长公主车驾,守门将官查验过符令,即命卫士向两旁撤开。馥之敛眉观心,垂眸随着车驾与向前走去。马车驶过门洞,车轮声倏而隆隆震响,未几,视野倏而开阔,宫殿高大雄浑的轮廓嵌在夜幕中,岿然屹立。

过了几重宫门,王宓从车上下来,换上步撵。

“往紫微宫。”她吩咐道。

内侍应下,抬起步撵,穿过长长的宫道,畅行无阻,一路入了皇帝的紫微宫。宫门处,卫士林立,竟倍于比宫城大门的守卫。

中常侍徐成正在殿外,见长公主来到,忙迎上前去。

“殿下。”他低声一礼。

王宓看看殿中,不多旁话,问他:“我皇兄现下如何?”

徐成眉间带着掩不住的忧­色­,道:“陛下仍一直未醒。”

王宓颔首:“丞相等人可曾来过?”

徐成答道:“下昼曾来过,见陛下未醒,与太医询问些话便离去了。”

“太后呢?”王宓又问。

“黄昏时已回宫。”

王宓一讶:“这般早?”

徐成低头道:“小臣只知那时乐安宫来报,说大皇子哭闹。”

王宓默然。

徐成微微抬眼,却视线忽而落在王宓身后。

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馥之低着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手指在袖间紧紧攥起。

“我去看看。”只听王宓道。

徐成收回目光,答应一声,转身引二人朝殿内走去。

皇帝的寝殿中,光照昏暗。

馥之刚踏入,便闻得一股药气迎面而来。

侍候的几名宫人见王宓进来,纷纷行礼。

“尔等且退下。”王宓道。

宫人们微讶的相觑,却不敢违抗,看看王宓和徐成,再礼退了出去。

“医官就在偏殿,”徐成低声道:“刚为陛下侍药,二刻之后,便要再来。”

王宓没有说话,却看向馥之。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说罢,朝幔帐中走去。

蜜烛静静燃烧,拨开重重锦帐,淡淡的光照映在榻中人苍白的脸上。

皇帝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虽熟睡,眉间却微微蹙着,容颜消减,似乎已经失却了往日那不怒自威的帝君神采。

“陛下五日前开始昏迷,时而发热盗汗。每日醒来两三回,也是神智不清,昨日到现在,却一次也未曾醒过。”徐成低低道。

馥之看看他,殿中门窗关得严实,烛火无一丝摇曳,徐成圆胖的脸上亦是波澜不显。

没工夫探询此人与大长公主的关节,馥之颔首,看向皇帝,在榻旁坐下。

王宓和徐成立在一边,紧盯着馥之。

只见她神­色­专注,翻翻皇帝的眼皮口­唇­看了看,又将皇帝的手从锦被下拉出来,凝神把脉。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一下,似带着警觉,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馥之将皇帝的手放下,却将锦被掀开,撩起他的左袖。

“做甚?”王宓见她动作大胆,皱起眉头。

馥之未回答,双目盯着皇帝的左臂。灯光下,一道细细的疤痕显露出来,不足半寸,泛着深红的颜­色­。

王宓定睛看去,亦是诧异,睁大眼睛:“这是……”

“上回遇刺的旧伤。”馥之深吸口气,缓缓道。

王宓与徐成相视,皆是惊讶之­色­。

她说的遇刺,二人心中皆清楚得很。皇帝在东市被歹人袭击,几乎殒命,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

王宓不解:“那时卢子不是治好了?”

馥之看着皇帝,没有抬眼,简短地说:“多种毒物相配,可隐匿于表,变化多端,虽扁鹊亦难料。”说着,她指指那疤痕:“此伤痊愈久矣,却忽而再现,便是证据。”

卢嵩曾对馥之说过,他曾将皇帝那时所中的毒细辨,发觉虽不算复杂,有一味却无论如何也辨不出来。卢嵩虽不解,却也不敢断言,且皇帝痊愈之后,再无异状,此事便也随之过去了。

昨日何万同馥之说起皇帝是中毒时,馥之头一桩想到的便是此事。

“现下如何?”徐成问。

馥之沉吟,道:“烦常侍将陛下日里服用的汤药取些来。”

徐成看看她,一颔首,即刻转身出去。未几,拿着一只银碗回来。

“陛下这两日来,皆服此药。”他将银碗递给馥之,道。

馥之接过,将里面的药渣细细品验,片刻,将银碗放下。

“有甚可疑之处?”徐成问。

馥之浮起一丝苦笑,摇摇头:“无。”

不出所料,这银碗中的药皆温和之物,有些解毒护元之用,对于皇帝身上的毒却无济于事。并非太医们渎职,只是皇帝这病非同寻常,对那毒物来历又不得要领,出了差错便是灭族之罪,推断用药便也保守起来。

徐成与王宓皆看着馥之,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来,打开,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

“这是甚?”王宓问。

“解药。”馥之答道。

皇帝身上的毒,馥之虽不知其确切之名,依卢嵩与何万所述,却已大致摸得其­性­。白石散人的药库中,天下各种毒物应有尽有,馥之常年习药,对克毒之法还算了解。是以答应为皇帝诊治之后,她即刻制了这些药丸,随身带来。

方才为皇帝诊过脉,又查验过他近来所服汤药,确定状况无异,馥之便可大胆施药了。

“夫人已有十分把握?”徐成眉间一展,问道 。

“算不得十分。”馥之一边将皇帝的嘴夹开,一边说:“据理,陛下明早当可清醒。”

王宓不语,看着馥之,只觉心中扑扑地跳。在馥之伸手喂药的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馥之抬头。

王宓紧盯着她,低低道:“夫人这药喂下,今上、我、徐常侍乃至这大殿内外的几百人­性­命便全数捏在了夫人手上,夫人心中可有成算?”

此言出来,旁边的徐成也是一怔。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拿开大长公主的手,将药丸置入皇帝口中,又拿起旁边案上的水盏,小心喂下。

王宓和徐成看着馥之的动作,皆不言语。

铜漏在殿中静静地滴着,时而发出一声轻响。旁边的灯台上,蜜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烛花在灯台上结得厚厚的。

王宓倚在榻上,身上披着裘衣,许久不曾动过。窗外传来些低语声,似是徐成正与内侍说话。隔着一侧的纱窗,王宓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自己却一直不曾入眠。

不远处,馥之伏在一张案上,静悄悄的,也许久不曾动过。

她竟能睡着。

王宓心中忽然有些不忿,转开脸去。

她想起晨早在宜春亭中,当大长公主说出姚馥之是陈勰弟子,亦是去年平阳郡大疫的驱疫扁鹊时,王宓只觉得大长公主在说笑。

去年那大疫,王宓亦是记忆犹新。那时人心惶惶,皇帝为得此事,半月吃不下饭,后来疫情得解,他们还曾往社中祭拜了一番。据传,那大疫正是一名女扁鹊妙手所驱,只是一场大战之后,此人就不见了踪影。

“……阿宓若不信,会稽侯何恺就在京中,何不请来一问?”大长公主的­唇­边挂着自信的笑容。

她注视着又是狐疑又是踌躇的王宓,双目明亮:“阿宓,陈勰医术,世间无出其右。不知这京城中,阿宓可还寻得出别人?”

王宓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别无选择。

这位姑母,总能找到别人心思中的要害,一击中的。

当时王宓一心救皇帝,硬是答应了;而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到底是对是错,却愈发没了底气……

思索间,她忽然又想起了顾昀。

心中一动。去年那大疫时,他正在平阳郡,若姚馥之真是扁鹊,那……

正在这时,一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轻得很,王宓却一下睁开眼睛。

看向四周,除了自己和馥之,殿内空无一人。

隔了会,声音又清晰了些,像是什么在动。王宓循着看去,却似是从皇帝的帐中传来。

心中猛然一震,王宓从榻上起身,顾不得伸展酸痛的肢体,快步走到帐前,将帷幔一把掀开。

皇帝仍闭着眼,却有了动静,嘴半张着,似在呓语。

“皇兄!”王宓又惊又喜,急忙唤他。

声音将馥之也吵醒了,她睁眼见状,忙也起身,几步走到榻前。

“让我看看!”见到这般情景,她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从锦被里摸出皇帝的手。

正要把脉,突然,那手一转,将她的手腕用力抓住。

馥之吓了一跳。

皇帝面­色­仍苍白,微喘着气,双眼却已经睁开,死死地盯着她。

紫微宫(下)

“皇兄!”王宓惊喜得不能自抑,上前握住他的双臂。

皇帝看向她,片刻,似乎清醒了些,眉间缓下。

馥之腕上的手一下松开。

皇帝躺回枕上,张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水。”馥之反应过来,对王宓说。

王宓恍然大悟,连忙从一旁的案上将水盏拿来,将盏中的小匙舀起清水,小心地喂进皇帝口中。

皇帝饮着水,抬眼,目光却落在馥之的面上。

心中一顿,馥之低头,将他的视线挡在王宓身前。

这时,殿外的徐成闻声赶来,后面跟随着几名医官。馥之见状,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退到一旁。

“陛下!”徐成见皇帝果真醒来,亦喜不自禁,忙让太医上前查看。

一番忙碌,太医面露喜­色­,在榻前向皇帝一拜:“吾皇安泰,可喜可贺!”

王宓徐成等人闻言,心中大石顿时落下。

“皇兄……”阵阵激动涌起,王宓只觉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哭泣起来。

皇帝苍白的面上含着微笑,神­色­平静,抚抚王宓的肩头,声音仍然­干­哑,缓缓道:“朕得以无恙,皆众卿多日劳累之功也。”

榻前众人喜不自胜,纷纷伏跪拜贺。

皇帝刚刚醒来,体力仍有不继,没说几句话便已面露倦­色­。

众人不敢多扰,纷纷退下,徐成忙教宫人去盛些粥食­肉­糜来给皇帝充饥,向一旁的馥之递了个眼­色­。馥之会意,正要随徐成出去,忽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站定。”

馥之一惊,回头。

皇帝盯着她,目光锐利。

王宓亦回过神来,脸一白,忙道:“皇兄,他……”

“此人看着灵醒,留在此处服侍。”片刻,皇帝却淡淡道,说着,闭上眼睛。

紫微宫解除戒严的消息,不消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宫城之中。

窦皇后赶到紫微宫时,宫卫果然不再阻拦。她望向里面的宫殿,心中暗暗舒一口气,由宫人搀着走向正殿。

皇帝的寝宫之中,光照明亮。

当窦皇后踏入,只见太后已经来到,正与半卧在榻上的皇帝说着话。见她入内,太后停住话语,将目光瞥来。

“妾拜见母后,拜见陛下。”窦皇后行至榻前,向二人行礼下拜。

“梓童来了。”皇帝和声道。

窦皇后望着皇帝,他的面容仍有些消瘦,较几日前,却已有添了几分鲜活的血­色­。

“自从陛下染恙,妾辗转难眠,焚香祷告,唯愿以己身而代。如今见陛下安然,妾心足矣。”窦皇后眼圈微红,低头拭泪道。

皇帝看到窦皇后眼圈上淡淡的乌青,和声宽慰道:“梓童多日受苦了。”说罢,让内侍搬一张胡床过来。

窦皇后谢过皇帝,挺着滚圆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到胡床上。

太后看看她,缓缓道:“皇后身体不便,将来无非常之事,留在宫中便是。”

窦皇后表情谦和,欠身道:“谢母后体恤。”

这时,医官进来,提醒皇帝该进药了。皇帝颔首,旁边的内侍忙搀他坐起,将身后的软褥垫高。

药汤黑稠,皇帝看了看,目光忽而不经意地瞥向大殿一角。片刻,他试了试,便眉也不皱地将药汤一口气饮下。

徐成忙又奉上一碗清水。

“还有姚美人之事。”皇帝涑过口,靠回软褥上,对太后开口道。他面­色­平静:“姚美人还在掖庭?”

太后颔首,道:“陛下染疾,姚美人难辞其咎。”

皇帝道:“姚美人尽心服侍,朕心甚慰。太医亦言,此番乃余毒未清所致,如今既病愈,姚美人亦可释出。”

太后看着他,稍倾,面上露出淡笑。

“掖庭乃皇后所掌,此事还须问过皇后。”她缓缓道。

窦皇后闻言,向上首二人一拜,温声道:“妾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颔首,­唇­角微弯。

窦皇后抬眸,颊边仍带着笑容,脊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当初经大长公主提点,她曾交代掖庭令不得让任何人擅动姚嫣。若非如此,只消廷尉那一关,姚嫣不死也只剩得半口气在,岂捱得今日。而自己在已清醒的皇帝面前,即便理直气壮,在他心中也会落下一桩不是。

再说得一会话,太后叮嘱徐成好生照料皇帝,起身回宫了。窦皇后亦怕扰了皇帝歇息,也起身告退。

殿外,日头当空,炀炀灼目。

太后走到廊下,望望天空,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她脚步缓下,转回头去。

走在后面的窦皇后一怔,也连忙停下脚步。

太后看着她,脸背着日光,表情不辨。

窦皇后神­色­无波,微微低头。

片刻,只听太后淡淡对内侍道:“回宫。”窸窣的脚步声响起,窦皇后再抬头,太后已经朝一侧宫门走了开去。

乐安宫的宫人们见太后回来,忙行礼迎接。

太后下了步撵,一语不发,也不要宫人搀扶,径自走到堂上。

宫人们见她神­色­有异,皆不敢出声。

太后走到软榻前,坐下去,缓缓将身体靠在漆几上,闭起眼睛。

一名年老的世­妇­见得这般状况,走上前去,将一只小碗奉上,面含笑意:“太后可要试试藕羹?庖中刚送来呢。”

太后睁开眼,瞥瞥那碗。

“大皇子何在?”她没有碰藕羹,却向世­妇­问道。

世­妇­忙道:“大皇子正在庭园中玩耍,可要将他唤来?”

“不必。”太后摇头,眉间却浮起一丝不耐:“让他|­乳­母拾掇齐整,送回去。”

“回北宫?”世­妇­闻言一讶:“大皇子才来呢。”

太后冷笑,没有言语,却又将双目阖起。

世­妇­不敢再说,答应一声,行礼退下。

“她被留下了?”新安侯府中,大长公主看着何万。

“正是。何万答道,停了停,看向大长公主:“可要告知皇后,关照一二?”

“不必。”大长公主微笑摇头:“紫微宫是何处?她既无从Сhā手,不如不知。”说罢,她看看何万:“让徐成多加留意便是。”

何万应声,退了出去。

“你这是做甚?”一旁的新安侯窦宽按捺不住,不解地问:“此事传出去,你那儿­妇­还有名节?”

“迂腐。”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含笑道:“你怎不往善处想?他今后的­性­命可捏在我等手中。”

窦宽了然,微微颔首。

“可惜温容出手太拙,”片刻,他轻叹一声:“那次若将他了结,也不致这般辛苦。”

“先前?”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冷笑:“濮阳王准备多年,就等着朝中大乱。他若坐上帝位,话说得再好,我也必无安宁。这回却不同,濮阳王有顾铣挡住,胜算便在我等了”

窦宽听着她的话,想到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仍觉得心神不定。

“大司马果然能遣武威侯来?”他狐疑地问。

“会。”大长公主眼睛微眯,笑意淡淡:“顾铣,我最了解呢。“

“夫人可觉满意?”宫人纷纷在门外退尽,皇帝忽然开口道。

馥之转头。

皇帝靠在软褥上看着她,目光悠然。

馥之知晓他早看破了自己,也不再掩饰,一礼道:“馥之不明陛下所指。”

皇帝神­色­不改,闭起眼睛,将头靠向后面,不答又问:“听长公主说,夫人是昨夜来的?”

馥之颔首:“正是。”

“驱疫扁鹊,果名不虚传。”皇帝缓缓道。

馥之不语。

自己去年在平阳郡的事,大长公主既能知晓,如今皇帝点破,馥之倒不再觉得惊讶了。

“馥之此为,乃一心为姚美人脱罪。”沉默片刻,馥之低低开口:“待出得宫门,大司马府任何人,与此事毫无相­干­。”

皇帝眼睛微睁,瞥她一眼。

馥之与他对视,片刻,转开目光。

“你可懂施针?”过了会,忽然听得皇帝道。

馥之怔了怔,答道:“会。”

皇帝不言语,却忽然支撑着坐起身来,移开身后的软褥。

“过来。”他看馥之一眼,说着,宽去外袍:“墙角那檀木柜中,有针,有酒。”说话间,他解开里面的底衫,­祼­出上身。

馥之一愣,睁大眼睛。

皇帝转身伏在榻上,片刻,发现不见动静,转头看向馥之,却见她还站在原地。

“扁鹊可知天寒?”他语带揶揄,淡淡地说。

馥之深吸口气:“陛下若欲施针,可传太医。”

皇帝看着她,­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怎么?扁鹊连给朕喂药都敢,却不敢用针?”说罢,不再看她,只转过头去。

馥之僵立了一会,按捺着窘迫,依言走向那檀木柜。打开,只见里面的施针用物果然一应齐全。她将银针取出,用酒点火烧过之后,坐到皇帝榻前。

皇帝伏着,一动不动。

“朕觉得疲惫之时,常命医官施针。”只听他闷闷道。

“如此。“馥之应道,屏心静气,看向他的背上,将针缓缓扎入。

皇帝不再说话。

他的身体不算十分魁梧,肌理却还结实,修长的身线上,皮肤白皙。

馥之看着手下的动作,忽然忆起那时,顾昀也这样趴在榻上,任自己手生扎得疼痛,却不肯哼一声……心中淌过一阵暖意,馥之看着面前,凝神将针刺入最后一个|­茓­位上。

皇帝仍旧纹丝不动,馥之看向一旁,将皮裘拿来,盖在他的身上。

“夫人跟随陈扁鹊学了多久?”皇帝动动身体,出声问。

馥之道:“七年。”

皇帝睁开眼睛,想了想:“姚博士未将夫人带在身边?”

馥之将他背上的银针拨了拨,道:“叔父好云游问道,不便带我,故将我寄在陈扁鹊处。”

皇帝饶有兴味:“姚博士竟放心?”

馥之却讶然:“世上最可信之人莫过亲友,怎不放心?”

皇帝眉头微扬。

他望向幔帐上,微眯的眼睛中,忽而浮现起当年,头一次赢了蹴鞠的二人兴高采烈地在御苑里欢闹。

“……昀必戮力佐太子!”少年一脸意气地对他说,笑容灿烂。

“亲友么?”皇帝低低重复,片刻,­唇­边掠过一丝弧度,闭上眼睛,面­色­无波。

过得不久,馥之将银针取下。才收拾好,就听内侍在殿外禀报,说丞相等人已在前殿等候。

皇帝应了一声,披衣坐起。

未几,殿门打开。几名内侍进来,服侍他穿上朝服。

馥之在一旁,见他虽然面­色­仍然不佳,身体却挺得笔直,穿衣戴冠之后,竟丝毫看不出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皇帝目不斜视,待整好衣冠,坐在步撵上,由内侍抬出去。

馥之留在殿中,看看四周,宫人们低头收拾着,却无人看过来,似未曾发现她一般。没多久,外面进来一人,是徐成。

“夫人随我来。”他走过来一礼,低声道。

馥之略一踌躇,移步跟在他身后。

出了寝殿,徐成领着馥之向一侧走去,不一会,走到一处小偏殿前。

“夫人辛苦,陛下将此殿赐与夫人歇息。”徐成恭声道。

馥之看看里面,却没有动。

“何时放我回去?”她眉头微皱。

徐成神­色­平静:“此事须待陛下旨意。”

馥之盯着他,抿­唇­不语。

徐成却不多言,再礼告退而去。

馥之独自站在原处,片刻,望望四周,忽而觉得有些茫然。她走进偏殿里,只见一张小案上已经摆着食物,似乎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

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了,馥之在案前坐下,将食物仔细看了看,低头吃起来。待吃饱,馥之坐了一会,只觉身上的困倦再也耐不得,起身到殿中的榻上躺下,刚刚沾枕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馥之被摇醒。

睁开眼,却见是徐成。

他看着馥之,满脸焦急之­色­:“夫人快起来,陛下方才又晕厥了!”

馥之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怎会如此?”她一边起身一边问。

徐成神­色­不定,低声道:“方才陛下接急报,鲜卑人突袭,连下数十郡,如今距京城还有五百里。”

沉夜

夜­色­沉沉。

天空中一点星光也没有,冷冽的大风吹过江面,一名领着军士巡江的伍长不禁打了个寒战,嘴里骂了声,催促手下快些行走。

脚步的声音隔着舟板,隐隐传入密闭的舱室中。灯光昏暗,王瑾躺在席上,双眼微闭,胸口缓缓起伏着。

一只手抚上他的小腹,十指修长,莹白如玉。

“在想甚?”陈瑞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声音低绵,如玉雕琢的脸庞上,泛着□残余的晕­色­。

王瑾侧过眼来看着他,深瞳柔和。

“无甚。”王瑾­唇­角弯起,抬手将一件外袍拉上陈瑞□的肩头。

陈瑞没有言语,望着他的脸,目光痴迷。忽而想起初遇他时,自己不过是个总角少年,随着做府吏的父亲入濮阳王府中拜见王钦。那时的自己,懵懵懂懂,战战兢兢;王瑾却是高贵的世子,生得风采翩翩,站在濮阳王身旁,与自己仿若天壤。那时的自己,何曾想过这样美好的人,有一日竟会垂青于他……

外袍倏而滑下。

陈瑞翻身抱着王瑾的身体,将头伏在他的颈窝上,闷闷道:“真不想回去呢。”

王瑾一愣,片刻,笑起来,将手抚上他的脊背,轻轻抚摸。

“急甚。”只听他缓缓道:“如今正当战事,又是我兄长丧期。再者,”停了停,他的声音微低,在陈瑞耳边徘徊:“我父王甚欢喜你。”

陈瑞的身体一僵。他抬起头来,看着王瑾,面上带着薄怒而起的淡红:“我心里可只念着你!”

王瑾注视着他,目光在烛火中愈加深邃,神采却温柔有加。

“你的心意我岂不明。”他轻喟一声,将外袍重新拉起,盖在陈瑞的身体上,语带笑意:“怎还像幼儿般赌气?”

陈瑞任他动作,没有抗拒,却将一双眼睛望着旁边案台上的烛火,定定的。

“仲玟。”好一会,他出声道。

“嗯?”

“将来你可会一直这般待我?”

又一阵脚步声隔着舱板碎碎传来,未几,复而寂静。

王瑾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只听他的声音轻柔:“胡想些什么。”

火光在运河上连绵一片,黝黝的水面在黑夜里也泛着耀眼的波光。岸上,奉命放行的漕吏们盯着艘艘兵舟巨大的轮廓,目瞪口呆。

“这般行速,不出三日可至。”当先一艘楼船上,余庆走到舟首,高兴地对顾昀道。

顾昀一身甲胄,按剑稳立。

他看看余庆,­唇­角微弯,却复又望着前方,凝眉不语。劲风吹来,旁边火把上的火焰猛然跳动,将顾昀眉间的­阴­影映得愈加深刻。

片刻,他瞥向一侧。

曹让正与谢臻说着话,朝这边走来。

谢臻冠戴整齐,一袭大氅将修长的身形衬得沉稳利落,与边幅粗犷的曹让站在一处,更显得风采儒雅卓然。

照面相遇,曹让与谢臻与顾昀见过礼。

“让与谢使君一谈,方知胸中鄙薄哩!”曹让笑呵呵地对顾昀说。

顾昀看向谢臻。

谢臻莞尔:“曹校尉谦逊。”

曹让正要再说,这时,甲板上的军士向这边大声禀报,说后面的舟上请他过去。曹让当即应下一声,向顾昀与谢臻告退,与余庆一道转身离开了。

舟首只余二人。

顾昀将谢臻看了看,未言语,只将目光转向前方。火把光中,只见得半边平静无波脸庞。

谢臻亦无所表示,面容澹然,随着他一道面向平阔的江面。

“过得这两日,京城也该到了。”少顷,忽然闻得谢臻的声音淡淡传来。

顾昀转头,谢臻侧脸上的神情一贯悠然。

“刀兵无情,使君何不待战事平息?”顾昀低缓道。

谢臻笑了笑,望向江上点点的烛火光,缓缓道:“若说凶险,将军处境胜臻十倍,却怎主动请缨?”

顾昀睨着他,嘴­唇­紧抿。

“夜深了,还请主公早歇。”零陵的大司马府堂上,一名侍从恭敬地对顾铣道。

顾铣身披裘衣坐在案前,闻言,眼也不抬。

“我再坐片刻。”他淡淡道,说完,又低头阅卷。

侍从深知顾铣脾­性­,不再劝他,行过礼,面带忧­色­地告退下堂。

四周复而静谧。

过了一刻,顾铣慢慢将卷上的几行看完,终于抬起头来。

堂上一个人也没有,烛火静静燃着,旁边一只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好,散发着桔红的光芒。

顾铣转转头,舒展舒展颈背,目光却未离开案上,文书堆中,一封信函在露出一角。

忽而再忆起几日前,顾昀临行时,曾在这堂上擦拭一副铠甲。

“这是你父亲当年那副?”顾铣上堂来,看看那铠甲,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答道:“正是。”

顾铣笑了笑,拍拍铁甲上的鳞片:“记得那时,你父亲征鲜卑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便制了此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铁。”他看向顾昀:“不想,此甲头一回上得沙场,竟是披在了你身上。”

顾昀低头看看那铁甲,淡淡地笑。

二人在席上坐下。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顾铣倚着一旁的小几,忽然看着他,目光深邃:“你父亲做到这般成就时,正是那时征羯归来。”

顾昀一怔。

家人过来,在二人面前奉上水盏。

顾铣挥挥手,摒退堂上众人。

顾昀望着他。

“我营中将才众多,如吕汜那等老成有谋之人亦不缺乏,甫辰可知我却为何单允了你?”待闲人退尽,顾铣手持水盏,话音不紧不慢。

顾昀道:“叔父委昀以大任,意在多加磨砺。”

顾铣神­色­从容,又道:“顾氏自随高祖而起,历经五世而未衰,甫辰可知其故?”

顾昀答道:“顾昀世代为国喋血沙场,战功赫赫。”

顾铣颔首,轻叹一声,正容看着他:“顾氏立身,乃在戎事。列代先人,每逢国难,必殊死以赴,方得今日。”说罢,他笑了笑:“甫辰可知,此番叔父遣你,到底是藏了私心。”

顾昀浅浅莞尔,没有说话。

顾铣饮下一口水,将水盏放下:“甫辰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顾昀道:“叔父此言,乃为告诫昀勿忘家训。”

顾铣笑了起来,忽然咳嗽几声。

顾昀见状一惊,便要上前。

“无事。”顾铣将他的手推开,却正容看着他,目光犀利:“甫辰,你启程之后,朝中­精­锐之师便被你带去半数。这些,不光叔父知晓,大长公主与陛下也都知晓,你可明白?”

……

大长公主么?顾铣望着案旁的烛火,思量起那时顾昀的神­色­。

顾昀面容沉静,颔首应下,未多言语。

起身离开的时候,面上却浮起些犹豫。他看看手中的铁甲,目光移向顾铣,低声道:“我父亲制此甲时,就是他走那年,可对?”

顾铣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丝苦意。

他微微颔首,片刻,却道:“你父亲抱负比叔父要大,叔父从来比不得他。”

想到这些,胸口突地一紧。

顾铣低头猛烈地咳嗽起来,手臂紧紧支在案沿。

声音惊动了侍从,急忙过来给他扶背。

顾铣咳了好久,方才缓过劲来,待重新坐稳,已面­色­苍白。

侍从扶着他,忧心忡忡:“主公自从出征,咳嗽愈剧,如此下去怎得了?”

顾铣­唇­边含笑,摇摇头,却伸手从书册堆中抽出那信函,扔到火盆之中。

炭火正红,没多久,函上的薄板就冒起了轻烟。火苗从底部舔上来,木函面上,“大司马亲启”几个秀致而有力的字迹渐渐被吞噬,没在浓黑的烟火之中。

皇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无力。

眼前的烛光已不甚明亮,他却仍觉得刺目,不由地眼睛微微眯起。

他觉得榻旁有人,稍稍侧头,一个身影在淡淡的烛火光中清晰入目。姚馥之伏在案上,露着半边睡颜,内侍石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头仍有些发沉,皇帝收回目光,片刻,支撑着起身。

“陛下!”一名宫人正好端着药碗进来,见皇帝清醒,面露喜­色­。

馥之被声音吵醒,睁眼抬头,与皇帝的目光正正相遇。

不等她起身查看,外面的徐成已闻声赶来,见皇帝坐起,欣喜不已,激动地与众人上前叩拜:“陛下洪福!”

皇帝看看他,却问:“丞相何在?”声音出来,犹带着虚弱的沙哑。

徐成忙道:“丞相与御史大夫等人正在前殿。”

“传。”皇帝靠在宫人叠好的软垫上,简短地说。

徐成一怔,正想说些什么,看到皇帝苍白而­阴­沉的神­色­,不敢违抗,应声下去。

皇帝闭起眼睛,靠在软垫上一动不动,任由宫人为他加上衣物。

馥之立在一旁,看着宫人们忙碌,只觉进退不是。

正尴尬间,忽然,她的袍角被人在后面扯了扯。

馥之回头,却见是个少年内侍。

那内侍不动声­色­,朝殿外一指。

馥之会意,随他在鱼贯进出的宫人们遮掩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徐成正在等候,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一名六旬老者,从衣饰上看,当时个的身份不低的医官。

“此乃袁医正。”徐成对馥之道。

太医署的一些名字,馥之并不陌生。这位袁医正,据说是太医署最德高望重之人。

“袁医正。”馥之向袁医正一礼。

袁医正看着她,手收在袖子里,面无表情。

自皇帝昨日清醒,就听说了皇帝摒退太医,只让一名内侍看护的事。当时他就觉得荒谬不已,堂堂太医署的上百号医官,在皇帝眼竟不如一介内侍信得?

袁医正将馥之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相貌甚为秀美,体态可怜。再看徐成对他行礼的恭敬,袁医正心中即刻想到了原因。

“陛下欲召见丞相,请袁医正入殿内勘察陛下病情。”徐成对袁医正恭声道。

袁医正颔首,目光却仍留在馥之身上。

“哼。”片刻,他瞪了馥之一眼,拂袖而去。

馥之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徐成却似无所觉,转向馥之:“陛下如今醒转,可还须服药?”

馥之点头,道:“还有一服,过后便可换下。”

徐成莞尔:“有劳夫人。”说罢一礼,便要转身往殿外走去。

“常侍且留步。”馥之出声道。

徐成回头。

馥之面带忧­色­,犹豫片刻,向他问道:“不知鲜卑现下如何?”

徐成稍稍环视周遭,低声答道:“鲜卑来势甚猛,陛下晕厥前,已遣骑郎将顾峻领京畿戍卫连夜赶往三百里外雉芒关御敌。”

断缰

一堆堆篝火在野地里熊熊燃起,成千上万地铺摊开去,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

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造饭歇息,无人喧闹。

“三日缩作两日,这般赶路,说话也懒了。”曹让在各处营地转了转,颇有感慨地对一旁的谢臻笑道。

谢臻闻言莞尔。话虽如此,他这几日跟随着,所见所闻,顾氏治军严明之名果真名不虚传。他望向远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心里却知晓再走不到百里,就能看到京城了。

“待打过这次,爷爷定要睡他个三天两夜!”这时,余庆走过来,压下一个哈欠,赌咒般道。

曹让转头看到他,讶然:“你不在将军帐中,来此作甚?”

余庆没好气,哼哼道:“被支走了。”

谢臻眉梢微扬,望向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营帐,只见两名卫士立在门口,一个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开帐门入内。

“那是……”曹让觉得那身影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余庆却看看谢臻,笑笑:“谁知道。”

帐中灯火微动,映在来人面容谦恭的脸上,更显昏黄。

“见过公子。”他面­色­和顺,向端坐案前的顾昀长揖一礼。

顾昀看着他,面­色­沉静,没有接话。

何万不以为忤,开门见山道:“公主得知公子回京,欣喜万分,命小人迎候在此。”

顾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母亲可有话?”

何万微笑:“公主言,公子救得京城乃无上之功,特遣小人前来相贺。”

顾昀闻言,无所表示。

何万道:“公主还命小人将此物交与公子。”说着,递上一只木盒,打开,置于顾昀面前。

顾昀视去,盒中,一截镶着宝石金扣的皮带映入眼中,似乎已多年呢无人动过,皮质有些霉迹,饰物也已经暗哑无光。

一股莫名的预感悠然而发,顾昀看向何万。

何万正容,缓缓道:“此乃十年前,先公出事时所用的缰绳。”

顾昀心中一惊。

何万面­色­平和,道:“此带乃先公返朝时,先帝所赐,少府打制,­精­美绝伦。先公那日驰骋,坐骑突然癫狂,缰绳断裂,先公是以摔下。”

顾昀盯着那缰绳,片刻,缓缓拿起。

只见断口正是两缰的交叉处,固定的金饰已经扭曲,却仍能看清铆接处平整的切口。

何万道:“公子亦知晓,少府所造之物,以工艺­精­绝闻名,这般断口,非人工不可为。当年先公出事之后,先帝以渎职之罪将在场从人全数处死,却只字不提缰绳之事,若非公主暗中打通关节,此物亦已被焚毁。”

顾昀目光深沉纠杂,好一会,把缰绳放回木盒,移开视线。

“母亲要我如何?”他深吸口气,道。

何万微笑:“公子回师京城时,并无陛下诏令,虽救国立功,岂知陛下心中无所芥蒂?古来功高盖世者,或为鱼­肉­,或为枭雄;而如今棋局尽在公子手中,怎么走,全凭公子决断。公主还要小人告知公子一句话,”他声音清晰:“先帝与先公,当年亦有君臣同榻的情义呢。”

顾昀看着他,风从大帐外吹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阴­翳。

曹让走到帐前时,看见顾昀站在帐外,背对着这边,似乎正望着远方的夜­色­出神。

“将军。”他走上前去,一礼。

顾昀转过头来。

“拔营时辰已到。”曹让说。

顾昀却没有答话,双眸深黝,火光中,似有什么在那目中泛起。

“将军?”曹让微讶。

顾昀转开眼睛,颔首:“鸣角吧。”说罢,转身朝帐内走去。

号角声在夜空中低低响起,将官大声催促,军士忙将篝火熄灭,收拾行囊准别列队。

“上马上马!“余庆吆喝着,飞身跳上马背。

谢臻亦从地上起来,拂拂身上的草叶,就着路旁的大势上马。

军士们很快收拾妥当,在号角的催促下,点起火把,列队重新上路。夜里寒气重,离了篝火,人人不禁跺脚,伍长们不断鼓劲,让他们走快些好驱寒。

步伐声急急,伴着火把的光照在原野中铺开去。路旁村庄的几户人家被惊动,打开窗来查看,见到密密麻麻的军士走过,吓得赶紧阖起。

顾昀双目直视前方,马背颠簸,身上铁甲的鳞片细细撞动。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影,顾昀转头,却见谢臻稍稍落后,正与他并进。

“我说过将军此番甚险。”谢臻望着前面,淡淡道,声音不远不近,正好传入顾昀耳中。

顾昀看着他,片刻,­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既如此,使君跟来做甚?”

谢臻看他一眼,神­色­澹然,片刻,亦笑笑。

“你若护不得她,我来。”他低声道,说罢,轻叱一声,纵马朝前方奔去。

太阳出来,渐渐升高。空中漂浮的薄雾渐渐被光照冲淡,多日的­阴­霾之后,竟又是一个晴天。

京城之中,却没了往日晨早的热闹。大街上,人影萧索,平日里赶早忙碌贩夫走卒仿佛全不见了;即便是正值圩日,东市里亦一片冷清。

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时而可见到成队的戍卫军士持着兵器走过。

皇帝刚恢复朝会,鲜卑突袭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虽然京兆府连番出榜安民,可街上时而匆匆奔走而过的军士和戒严的城门却又教人放心不得。

据说夜里,有人曾登上京城中最高的樟山向北眺望,看到了雉芒关上的燃起的烽火。

乐安宫中,宫人们或侍立,或给堂上的端坐的妃嫔们奉上茶点,无一例外地揣着小心,走路也不敢大声。

上首,太后正襟危坐,缓缓抿下一口茶汤。

她的视线在众人之中微微扫过。妃嫔们端坐着,却目光闪烁,一个个闭口不语。相比起来,皇后窦氏却淡定得多,眼眸微垂,一贯面­色­无波。

太后将茶盏放在案上,抬眼,面容之间不掩疲惫。

“陛下今晨可安好?”她缓缓开口道。

皇后抬眼,在座上欠身,答道:“妾今晨往紫微宫中时,陛下已早起,气­色­较昨日已大有改善。”

“哦?”太后看她一眼,片刻,问:“如今专司紫微宫的太医是何人?”

皇后道:“是太医署袁医正。”

太后颔首,收回目光。

“陛下身体方愈,又为国事­操­劳。后宫之中,皇后更当尽心,勿使陛下添忧。”她说。

窦皇后一礼:“敬诺。”

太后转向一旁的内侍,吩咐道:“袁医正医术­精­进,服侍天子功不可没。从我库中赐他彩帛三十匹并黄金十斤。”

内侍闻言,忙一礼:“敬诺。”

“尔等回去吧。“太后揉揉太阳|­茓­,对嫔妃们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惊疑不安。

小窦夫人忍不住,正要开口,袖上却被一扯。抬眼,窦皇后目光斜来,面上的神­色­却是平静。

“妾等遵命。”只见窦皇后向太后一礼,声音温和。

“姊姊。”才出宫门,小窦夫人脚步匆匆地跟上窦皇后,看着她,语带埋怨:“姊姊方才怎不出声?”

窦皇后看看她,面容仍镇定。“出声?”她由侍婢搀着,一边缓行一边悠悠道:“太后昨日苦劝陛下整整一日无果,我等今日若来太后跟前哭上一场,岂不惹她恼怒?”

小窦夫人语塞。

鲜卑攻雉芒关,犹如一声惊雷炸在京城头顶。据闻雉芒关下,来袭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足有二三十万。事急如火烧眉毛,昨日的朝会上,丞相领百官向皇帝奏议离京避险。皇帝却不肯,以“天子守国门”驳回。

太后闻讯大惊,即刻赶往紫微宫中,与丞相一起相劝。

皇帝执意不改,只说会将太后与皇嗣送离,自己却要留在京城。太后又急又怒,几乎晕厥。

事情传开,在后宫的女人们之中说起,更是风声鹤唳。

小窦夫人绝望地望着窦皇后,面­色­灰败,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指尖冰凉:“陛下……陛下难道要我等留在宫中等死?”

“胡说什么!”窦皇后闻言,忙瞪她一眼,低斥道。

王宓走入紫微宫中时,皇帝已经从宣政殿回来了。

寝殿之中,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而有条不紊。皇帝已经宽下朝服,闭眼靠在软榻上,旁边几只铜盆里,炭火正红。

“皇兄。”王宓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补羹,朝皇帝走过去。“起来用羹吧。”王宓在榻旁坐下,轻声道。

皇帝却无所动静,片刻,抬抬手。

王宓依他,将羹碗放在面前案上。

只听一声长长的呼吸从胸腔中传出,过了会,皇帝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问一旁的徐成。

徐成笑笑:“陛下午时下朝,现下才过了一刻。”

皇帝颔首。

听着她们说话,王宓抬眼朝殿内瞅去,却只见都是些平常服侍的宫人。

“教闲人出去,朕清静清静。”皇帝调整一下卧姿,吩咐道。

徐成应了声,正要去传命,忽闻皇帝又道:“这些火盆也撤走。”徐成一愣,忙道:“陛下身体新愈,如今天寒,若着了凉……”

“朕没那么娇贵。”皇帝淡淡道,闭上眼睛:“撤走。”

徐成只得应下一声,为皇帝再添上一层锦衾,让宫人将火盆移开。

四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王宓看看退出殿外的众人,又看看闭目养神的皇帝,片刻,小声道:“武威侯夫人可还在宫中?”

皇帝答了声:“嗯。”

果不其然。

“皇兄该早放她回去。”王宓道:“毕竟是臣­妇­,被人知晓总不好。”

皇帝睁开眼睛,睨向她,冷笑道:“哦?阿宓也知她是臣­妇­,当初将她带来的是朕么?”

王宓红了脸,嗫嚅道:“我那时也是想救皇兄……”

皇帝轻哼一声,转回头去。

“武威侯夫人去的是甘棠殿,何人敢多言。”只听他道。

王宓怔了怔,倏而了然。她自知说不过皇帝,看着他的脸­色­,闭口不语。

“阿宓来看朕,就为问武威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忽然闻得皇帝又道。

王宓讪然,自己心里想什么,总躲不过他。

“不知雉芒关如何了?”她问皇帝。

皇帝看看她,面带揶揄:“怎么?信不过朕的骑郎将?”

“不是。”王宓看着他,却再无玩笑心思。她面上带着些不自在,片刻,低低道:“皇兄身系天下万世,若各郡救兵不及赶来可如何是好?不若退一步,也是至善之举。”

皇帝闻言,笑意凝在­唇­边:“母后教你说的?”

王宓忙摇头:“是阿宓自己想的。”她望着皇帝,目光恳切:“皇兄,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固执一时?”

“固执?”皇帝笑了起来。

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枕着软褥,望着上方:“阿宓可知京城与鲜卑之间,隔了几州几郡?”

王宓想了想,道:“相隔三州三十九郡。”

皇帝低低道:“鲜卑自大司马而破,诸部零落,聚得三十万骑亦是游散之勇,又怎做到长驱直入而未见烽火?”

王宓心中倏而一沉。天下堪舆,她也大致了解,京城北方诸州郡,各有驻防,鲜卑要无声无息地兵临城下,确是不可能。

她睁大眼睛:“莫非……”

皇帝­唇­边浮起冷笑:“济北国虽偏僻,却北接胡地,南临京畿,济北王打的好主意!”

王宓面­色­发白,手中沁出一阵冷汗。济北王,文皇帝时始封,乃当今所存诸王国中资历最老的。一个济北王一个濮阳王,都宗室皇亲,也都同时向他们Сhā来一刀。

“阿宓。”皇帝眯起眼睛,声音虚空:“朕已将天下权贵都得罪遍了,若不固执,还能躲到何处?”

王宓怔怔望着他,咬着­唇­,久久不语。

朱雀门(上)

安车走走停停,一会似穿过宫道,一会又似走过开阔的地面,许久,才慢慢停下。

“请夫人下车。”宫人在外面低声道。

馥之答应一声。

未几车帏掀开,宫人微微低头,将馥之搀下安车。

抬眼望去,只见一处宫室伫立在面前,屋檐似是新修过不久,整洁玲珑。

“姚美人就在宫中。”宫人对馥之道。

馥之颔首,随她入内。

庭院之中,却是有些冷清,待上堂时,出来迎接的却是姚嫣的|­乳­母。

姚嫣与馥之自幼长在颍川,|­乳­母对馥之自不陌生。见到她来,|­乳­母满是倦­色­的脸上露出笑意,忙上前行礼。

“阿姆不必多礼。”馥之搀起她,向四周看看,问:“美人何在?”

|­乳­母抬头,眉间掠过一丝黯­色­,轻叹道:“就在寝中。”说罢,领着馥之朝屋内走去。

到得室前,没走几步,忽然闻得低泣的声音。

馥之讶然看向|­乳­母。

|­乳­母眼眶一红,低声道:“美人自那日出来,便只这般哭泣,一会说有人害她,一会又说要回家。”

馥之知晓掖庭是什么去处,默然。

|­乳­母拭拭眼角,道:“夫人且稍候。”说罢,推门入内。

馥之留在门外,只听着些细语声。

“教她走!教她走!”未几,一声沙哑的叫喊声蓦然响起:“我谁也不见!谁也不见!”

|­乳­母出来,看向馥之,满脸尴尬:“美人心绪不宁,只恐……”

馥之望望光照黯淡的室中,片刻,微微颔首。

皇帝答应让馥之来探望姚嫣,如今姚嫣谁也不肯见,接馥之的宫侍却迟迟未到。

|­乳­母过意不去,让宫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请馥之入内暂歇。

馥之这两日来时时提着一颗心,不曾好好休息过,|­乳­母这番好意倒是正好。甘棠殿中宫人不多,甚为清静,馥之靠在一方软榻上,闭起眼睛,没多久便渐渐睡了过去。

梦中亦不甚安宁。

馥之先是见到顾昀,一喜,忙上前拉他的手,想问他何时回来。顾昀看着她不语,神思一晃,那脸却又变作姚虔。身后有人跟她说着话,道是鲜卑人来了,馥之似醒过神,忙问他顾峻在雉芒关可有消息,又想托人给大司马夫人和戚氏送信……

混沌中,一阵嘈杂声隐隐传来,将馥之吵醒。

她心中一惊,忙从榻上起来。

窗上透来的天光已经暗了许多,馥之打开门,却见庭中,几名宫人正抱头痛苦,外面,男人的呵斥声隐隐传来、

馥之走出去,堂前,|­乳­母一边低头抹着泪,一边搀着一名衣饰素净的女子,那样貌,正是姚嫣。

“夫人!”|­乳­母看到她,如同看到救星,忙上前来。

“出了甚事?”馥之问她。

|­乳­母抽泣不断,道:“雉芒关要不保了,陛下令宫卫将后宫中人送离,美人无嗣,却走不得……夫人,夫人快帮着想想办法才好!”

馥之吃惊,看向姚嫣。

姚嫣也看着她,一动不动,神­色­平静异常。她的容颜消瘦而苍白,显得两只眼睛愈加大了,黑黑的双眸盯着她,带着毫不掩饰地嘲讽。

外面又传来一声哀号,馥之望去,却是宫道上,一名宫人想跟着主人离开,被卫士拽离,摔在了地上。

馥之快步下阶,走到宫门前。

宫道上已挤满了人。中间,车马辚辚,两旁由卫士护着,不断地将要跟来的宫人和妃嫔推搡开去,哀求声和哭泣声交杂一片。

馥之不忍再看,心中亦升起些隐隐的恐惧。

“可觉得有趣?”一个幽幽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馥之回头,却见姚嫣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她看也不看馥之,却望着宫道上的众人,神­色­似看戏般悠然:“平日里无论何等架势,死到临头亦是一样的嘴脸呢。”

馥之怔了怔。

姚嫣却笑,深眸明亮,声音低低:“看好了,我姚嫣不求人不求神,若这次得幸免,此后必再无阶下之辱。”

馥之正欲开口,这时,忽然听一声叫唤传来:“侯夫人!”望去,却是方才送自己来的紫微宫侍。他小步跑着过来,气喘吁吁:“请夫人随小人回去!”

馥之问:“何事?”

宫侍却不回答,只催促道:“车就在附近,进来不得,请夫人随小人前往!”

他正说着,里面的|­乳­母已经闻声走了出来。她看见那宫侍,眼睛一亮,忙抓住馥之的手:“夫人可是要去见陛下?可万万要为美人求情……”

宫侍却不容她说完,转身要引馥之出去。

馥之思忖着那边怕又是急事,不敢耽搁,略略安抚|­乳­母,跟着宫侍走开。宫道上拥挤,馥之行得两步,转回头去。姚嫣仍立在宫门处,看着这边,双目沉静,未几,那张脸被人群挡去,再不见踪影。

安车一路匆匆,驶了好远,那些哭泣声似乎还能隐约听到。

馥之坐在车中,思及方才那些人脸上绝望的神情,只觉心也随着车子颠簸,忐忑不定。自己虽不是那些妃嫔宫人,如今却也深陷这皇宫之中,与她们处境无异。一旦城破,皇宫必是首冲之地,若真有那时……馥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手下意识地抚向腹部,只觉心底一阵紧绷。

当馥之换上内侍的衣服回到紫微宫,已是日落时分了。

殿中,皇帝正站在镜前,由着宫人替他将厚重的金甲穿在身上。

“回来了?”在镜中瞥见馥之,他淡淡道:“去备些药,朕今夜可晕不得。”那神­色­平和,语气轻松得像要去骑马郊游一般。

馥之微微颔首,道:“还请陛下赐脉一观。”

皇帝看看她,让旁边的宫人退开,伸出手来。

馥之上前,托起他的手腕,低头把脉。殿内似乎瞬间寂静下来,馥之微微抬眼,金甲上锃亮的光芒映入眼中,衬得下巴线条坚毅。

“如何?”皇帝道。

馥之将手松开,欠身答道:“陛下脉象已平稳,可以益气汤药巩固。”

皇帝颔首,却不多言,看看镜中,从旁边宫人的手中拿过金盔,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雉芒关守军今夜回撤,宫中正是紧张之时,陛下的汤药还请夫人尽心。”徐成过来,对馥之低声道。

馥之看看他,略一点头:“多谢常侍提点。”

徐成一礼,追着皇帝的背影快步走了出去。

馥之望着殿外,目光微凝。说来,此人待自己可谓不错,入宫以来,若非得他处处相帮,自己恐怕不会自在。当初,自己就觉得徐成必与大长公主有些关节,时日久些,这个想法愈加肯定,又愈发觉得大长公主实在深不可测……

许是思虑多了,额边有些发疼。馥之一边伸手揉着,一边向外面走去。在殿檐下抬头,天空已经擦黑,一片巨大的乌云将西边的最后的余晖遮去,远处的宫阙重重叠叠,只剩一片延绵的黑影。

夜幕降临,到了酉时将尽的时候,忽然有消息传来,说雉芒关上的守军已经撤回了城中。

紫微宫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明知什么也看不到,却仍有不少宫人们走到殿前张望,似乎想从那远处的黑黝中找出些什么来。

“……陛下怎还不回来?”

馥之到临时备药的偏殿里去查看药汤,才进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低低地说话。

“哪能那么快。”另一人道:“陛下必是要去查看城防工事哩。”

发问那人似沉默了一会,似带着害怕:“你说……鲜卑人可破得城?”

话音出来之后,却是一阵寂静。

馥之心中长叹,皇宫虽似深不见底,可对于外面的情势,每个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想着,她故意将脚步声放重一些,走了进去。

只见偏殿内点着几根蜡烛,两名太医署的药僮正跪坐在案前捣药,见进来的是馥之,他们连忙一礼,即目光闪烁地各自低头。

馥之颔首还礼,亦不言语,自顾地查看炉火。

事情急转直下,亥时初,宫外终于传来消息,却是人们最害怕的——鲜卑人已经到了城外。

城头的烽火红得耀眼,青烟浓浓冲起,即便夜里也看得分明。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话语在迅速传播开来。

听说京兆尹的府兵都出动了,皇帝亲自在城门督战。

听说此番鲜卑人多得像蚁群,从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看不到空隙。

听说太后的侄子,期门校尉郭维在城上中矢死了。

听说北边的高阳门被撞开,胡人冲进来,被羽林骑郎将顾峻领人杀退,堵了回去。

听说……

宫人们似乎再不管禁言,任何消息进来,都飞似的地传遍了每一个人的口中。常侍们想管,可是就连他们也在不自觉地打探,将来的恐惧已经深深植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胡想些什么!”一名年长的宦官训斥道:“本朝百余年来,代代修缮京城工事,如今城墙上的砖都是米汤浇过的,百斤的兵器也休想磕掉一个角!”

馥之听着他们议论,并不Сhā话。而听到顾峻的消息,心中一时宽下许多,过不久,却又担心起大司马府来,不知大长公主对自己几日来的去向有何解释,贾氏和戚氏可还在城中?

正心思杂乱间,忽然,宫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众人已经,忙出去看。

馥之亦跟着张望,却见是一名宦官正从宫门急急地走过来,夜­色­虽暗,却遮不住他满面的喜­色­。

“怎么?”一名常侍走上前去。

那宦官擦一把面上的油汗,气喘吁吁:“陛、陛下传仪仗!援、援师来了,陛下、陛下要登朱雀门!”

“什么?!”闻得这话,常侍亦是不敢置信,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宦官掩不住兴奋,吸口气,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大声答道:“援师来了!”

朱雀门(下)

话音传来,犹如暗夜中的一道强光,所有人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传仪仗!仪仗!”常侍转头,中气十足地对犹自沉浸在惊喜中的众宫人大喝道。

宫人们回过神来,赶紧答应,各自­精­神振奋地散了开去。

馥之望着殿前,仍有些怔忡。不知为何,‘援师’二字传入耳中,她便只想到了顾昀。真是他么?心在胸中扑扑地迸撞,馥之低头,手不自觉地抚在腹部上,似乎觉察到另一个脉搏在掌心下鼓动。

甫辰,甫辰……想起那个身影,鼻间忽而一酸。馥之觉得霎时失了力似的,身体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夫人。”一个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馥之看去,却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宫侍,常来向她传话的。馥之偏过脸,稍稍拭了拭颊边,再转向他,略略一礼。

宫侍欠身,低声道:“陛下略感不适,请夫人随小臣往朱雀门。”

馥之微讶,望望外面。心思转了转,她答应一声,收拾些用物,随那宫侍往殿外走去。

夜­色­带着寒气,将水道染得愈加­阴­森。水流在木舟低下哗哗而过,低头,只隐约可见湍湍水光。

“比朔北还冷,爷爷!”张腾搓搓手,低声骂了句。片刻,径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来。

身旁响起一阵脚步声,张腾抬头,却是王瓒。

只见他走过来,在张腾身旁坐下,未几,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拿出糗粮吃了起来。

张腾微微扬眉。

“王参军。”张腾伸过手去,笑嘻嘻道:“与都尉我分些。”

王瓒看他一眼,将糗粮掰下一般,放在他手中,继续吃。

张腾瞥着他,目光玩味。

他随大司马顾铣来到南方,原本驻在零陵,领的是徙卒。数日前,他却突然被调入水军,编入兵舟之中。张腾起初满脑糊涂,不明白自己一个羽林屯骑出身的都尉,舟也不曾搭过几回,如何去了水军。直到随舟到了成郡,见到领了参军之职的王瓒,张腾才明白过来。

“说来还是仲珩灵醒。”张腾吞下一口糗粮,慢悠悠道:“知晓刀法不行,上阵不忘带上都尉我帮手。”

王瓒看他一眼,却不理会他的打趣,低低道:“此番可不必从前。孤军深入,莫大意了。”

张腾愣了愣,片刻,“嘁”一声,边咬一口糗粮边不屑道:“那等弱贼,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谁过的刀。”

王瓒笑笑,转回头去望着前方。昏暗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眉宇间平添了一股沉静之气。

张腾瞥着他,目光玩味。

不知为何,此番见到王瓒,总觉他变了些。他似乎变得沉默了许多,以前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几日来,张腾见他处事谈话,皆一丝不苟,几乎像换了个人。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王瓒转过头来。

“做甚?”王瓒斜他一眼。

张腾咧嘴笑了笑,道:“都督我听说雍南侯在京中为你选好了宅邸,此番功成回去,仲珩便要迎佳­妇­了?”

王瓒目光顿住。

张腾继续逗他:“听说是个美人。”

王瓒瞪他一眼,撇回头去。

还装。

张腾笑起来,片刻,看看周遭的军士,也不再打趣。他心情大好,向后躺了下去。脖子上寒意飕飕,张腾忽然想起去年,他们随军征羯也是这个时节。

那时的二人,真正意气初发,都一心想着立个军功回去,从此海阔天空呢……张腾望着头顶深邃的夜空,深吸口气。

“仲珩。”

“嗯?”王瓒没好气地应道。

“零陵兵马,前些日子不知为何走了大半,如今水军又来了成郡,大司马手中想是所剩无几了。”

王瓒回过头来。

张腾疑惑地看着他,低声道:“蜀郡可守得住?”

王瓒默然,过了会,瞥瞥他,也躺下去。

“天知晓。”他闭上眼,沉沉道。

火光如晚霞一样,将宽阔的江面染得通红,兵舟焦黑的残骸与死去军士的尸首随着波浪四处漂浮。

厮杀声和呐喊声混在一处,密集的鼓点擂响,沉沉打在人的心头。

吕汜在岸边的高台上临风而立,面­色­铁青地看着江面上的水军舟阵被敌方冲开。

“将军快看!”旁边的副将忽然指着远方惊呼起来。

吕汜望去,只见昏暗的光照中,南岸那边骤然出现一些巨大的黑影,慢慢朝这边移来。心中一惊,吕汜向身后的军司马大喝一声:“传令所有舰船撤回!”

军司马得令,忙挥起手中彩帜。

霎时间,鸣金之声响彻北岸,江上的朝廷战船纷纷不再与敌人缠斗,调转方向回撤。可终究迟了些,正忙乱之时,那些黑影赶上,将不少兵舟撞得翻覆。

“他们竟有这么大的楼船!”北边的人见得这般景象,无不大吃一惊。

吕汜皱眉抚须。

“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楼船?大将军匿而不用却是何故?!”副将见那些楼船的破竹之势,气急败坏地说。

吕汜瞪他一眼,冷笑:“我等­精­锐之师,几征胡虏,岂惧区区楼船!”说罢,喝令道:“令火油上前!”

军司马应下,即又挥旗。

才传令下去,忽然闻得一阵惊呼声,众人视去,却是大江左边,一列楼船疾疾而来,上悬朝廷旌旗。巴郡兵舟正忙于向前,疏忽了侧翼,被那些楼船生生撕开阵角,措手不及。

情势突而逆转,吕汜眼睛明亮,大声道:“擂鼓!令兵舟随楼船成列!”

岸上鼓声再起,隆隆一片。有了楼船的抵挡,江北水寨被冲得分散的兵舟很快重新集结成阵。巴郡水军反应过来,忙转而攻击楼船,可说来也怪,那些楼船虽不如巴郡的高大,却周身布满荆棘一般的利刺,又行动甚速,穿梭自如,大小敌舰皆莫敢近前。

“是大司马!”不知谁兴奋地喊了起来。往为首的楼船上望去,果不其然,一个硬朗的身影全副铠甲,稳立大司马旌旗之下,不是顾铣却又是谁?

大司马亲自上阵,北岸众人士气顿涨。兵舟与楼船迅速合围,联结成阵,一时间,箭矢齐发。巴郡楼船想将阵列再冲开,却行动缓慢,被北岸的兵舟缠住,左右难顾。

火光将江面照得如白昼一般。

就在这时,北岸的楼船上突然投出大石来,又­精­又准,只往巴郡的楼船上落下来。洞穿的闷响此起彼伏,楼船想躲避,却力不从心。未过得几时,当先几艘被砸开了甲板,慢慢倾斜。船上的人大惊,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箭矢落下,死伤者不计其数。

鸣金声在黑夜中急急响起,巴郡水军弃下毁坏的十几艘楼船,仓皇撤回。

“多亏大司马妙计,否则末将今夜险丢了水寨!”顾铣乘着兵舟回到岸上,吕汜快步上前相迎,行礼后,颇感慨道。

“伯乔费心。”顾铣笑道,声音平和。说罢,他转向一旁的军司马,道:“令楼船在前结阵,以为障壁。”

军司马应下,忙去传令。

吕汜望着远方泊着的楼船,抚须道:“大司马此计甚好,楼船周身布以长矛铁刺,他们近前也难。”

“寡势自有寡势的战法。”顾铣道:“幸而匠人赶得及。”说罢,与吕汜一道往营帐中走去。

提起此事,吕汜面上挂起一抹忧­色­。

“不知我军如今底细,那边知道多少。”走了一会,他低低道。

等了一会,却不见顾铣回答。

吕汜抬头看去,顾铣往前走着,步子却迟缓下来。吕汜讶然,正要再问,忽然见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大司马!”吕汜脸­色­一变,急忙上前。

众人小步快趋得走过宫道,走了许久,朱雀门上的明灯终于落入视野。

馥之跟随在仪仗后,前面,华盖上的织锦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心随着步子跳跃着,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头,似乎能越过重重宫阙城墙,直至城外那厮杀之处。担忧与兴奋在胸中时时翻涌,她只恨不得Сhā上翅膀飞去看才好。

城楼下,期门卫士把守森严,两名将官过来,将仪仗众人查看后,告知常侍,说皇帝有令,让仪仗在城楼下等候。

“请随小臣上城楼。”这时,宫侍向馥之道,说罢,引她往前走。将官及卫士见他们行动,也不拦阻,让开一条道来。

馥之登山阶梯,微微回头,看看仍在原地的众人,一阵寒风吹来,火把光照晃了晃。馥之搂搂身上的皮裘,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有一股隐隐躁动的不安,如影随形。

头顶的灯火愈加近了,登上城楼时,疾风刮来,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剧烈舞动着火焰。

似乎有些嘶喊声在远处传来,馥之忍不住,转头城楼前方张望。黑茫茫的夜空下,却只能看到宫外民宅中的灯火。

城上的期门卫士比城下更多,列队立在殿外,铁甲长戈闪着锃亮的光泽,整齐而肃杀。一人身披金甲立在雉堞前,听着一名将官禀报,正是皇帝。

宫侍停住步子,与馥之侯在一旁。馥之朝那边望去,皇帝侧着身,辨不清神容。

“传令下去,来犯胡人,除了酋首一个不留。”没多久,只听皇帝冷冷道,虽沙哑,却声声有力。

将官领命,行礼退下。

“陛下,”这时,徐成上前,对皇帝道:“陛下传唤之人已至。”

皇帝转头向这边,看到馥之,片刻,颔首道:“入殿。”

徐成领命,朝宫侍一招手,宫侍欠身一礼,领馥之跟着走入殿中。

朱雀门的殿阁虽矗立在城楼之上,却造得十分宽大。馥之入内,只见里面灯火明亮,显得十分空旷。

正中一张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却一挥手,只将头盔脱下,交给他。

“朕要施针。”他吩咐道。

徐成应下,朝馥之投来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礼。

“不知陛下何处不适?”她问。

“头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颔首,将他面容细辨。儿臂粗的蜜烛静静燃着,只见皇帝面­色­苍白,眼睑下泛着青黑的­阴­影,却不见一丝疲惫之­色­。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似心思不辨。

“请陛下赐脉。”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来。

馥之将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微笑着奉上一只药碗:“这是陛下命侯夫人备下的药。”

皇帝看了看他,将那药碗接过。低头看去,棕­色­的药汤蒸蒸地冒着热气,荡漾地映着烛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没有饮下,却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视线,与他正正对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记得你是淮西人,少时受韦氏余党株连,阖族之中独你一人得免。朕还记得,你是定康五年随的朕?”皇帝话语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继续道:“那时朕还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尔:“正是,有八年又三个月。”

皇帝目光渐深:“你们等得八年又三个月,却等不得多一刻么?”

徐成一惊,未等他抬头,已经被身后两名侍卫按下,反剪住双手。

“臣不明!”他惊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静,看也不看他,却转向旁边同样满面惊诧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将那碗中之物查验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着他,看看徐成,伸手将那药碗取过来。

药汤仍温热,馥之闻了闻,又将指头蘸一点入口。

心头忽而一阵。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烂熟。如今这汤药,除了她配入的药材,还多了一味,不甚明显,却藏着诡异,足以教馥之浑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气,笑容冷下:“如今情势,朕本不欲动手,却是你们迫人太甚!”说罢,转向侍卫,淡淡道:“将徐成拘下,与偏殿药僮一并交与廷尉署。”

侍卫应下,就要将徐成拉走,才动手,却猛然闻得一阵磔磔的笑声,由低渐高。徐成抬起头来,由着侍卫拉扯,却看着皇帝,仰面摇头而笑:“可惜我终未报得大司马大将军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惊住,听着那犹在大殿中回荡的声音,面­色­渐渐发白。

开朝以来,有大司马十数人,而得冠以大将军之号的大司马只有一人,就是顾昀的父亲顾迁。

她看向皇帝,他盯着殿外,神­色­依旧平静,嘴­唇­却紧紧抿起。

脑中轰轰地响。

许多自己曾经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连了起来。大长公主为何费尽气力将她送入宫中救皇帝,徐成为何处处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条线,而线的两头,系着皇帝和顾昀。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领了五十万大军前来,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甫辰为人纯正,必无叛逆之事。”

皇帝苍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从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测。

“夫人可欲随朕前往一观?”他低低道,说罢,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跄几步,顾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与他少年结谊,许多年来,可曾见他有异?陛下当信他!”

未出殿门,忽然,一声惊叫传来。

“陛下!”一名侍卫奔过来,匆匆走进来:“徐常侍坠城!”

馥之睁大眼睛,只觉身上的血气似瞬间被抽­干­。恐惧袭上心头,她再顾不得许多,向皇帝大声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尝不是陛下?!”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鼓角声没去。

各处城门上齐奏的得胜乐,由远及近。京城之中,正闪起起无数星斗般的亮光,汇集起来。各家百姓纷纷从宅中出来,涌向城门,手中的灯笼将笔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却只有三个字,隐约可闻。

“大将军!大将军!……”

馥之僵住,抬头,火光中,皇帝昂首望着前方,眉间的轮廓隐没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得胜

乐的声音阵阵传来,城墙下,军士的人影仍奔走纷杂,火把光汇得如燎原一般。

“我部在往承光苑附近遭遇一路,斩获三千余。”中军的一处火堆旁,曹让向顾昀禀道。

顾昀立在地图前,盯着上面的标示,覆着重甲的身形在地面上中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

“雉芒关可有传报?”他问。

曹让道:“如将军所料,贼众大部溃往雉芒关,我师先一步占得,正与追袭骑兵合围。”

顾昀颔首,片刻,抬起头来。

“传令,”他拿起头盔,沉声令道:“务必全歼。”

曹让朗声应下,向顾昀一礼,转身退去。

空气中混着泥土和火烟的味道,远处,得胜乐的声音正阵阵传来,愈加清晰。顾昀抬头望向城门,烽火已经灭去,只余一道淡淡的轻烟,离了火把光照,即无影无踪。

“将军!“这时,身后传来余庆的声音。顾昀回头,只见他匆匆走到跟前,道:“有人求见将军。”

“何人?”顾昀问。

余庆面上却有些犹豫,低声禀道。“绿芜。”

顾昀讶然,望望远处,沉吟片刻,颔首:“领来。”

余庆应声退下,不久,从远处引着一人走过来。只见那人一身布衣,身姿纤纤,待至跟前,她撩起面前的羃离,正是绿芜。

“婢子拜见公子。”见到顾昀,绿芜双目中不掩欣喜,忙伏地跪拜。

“免礼。”顾昀看着她,问:“你怎来此?”

绿芜起身,望着他,眸中掠过一抹柔­色­。“婢子来禀夫人之事。”片刻,她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

顾昀一怔,盯着她,目光凝起。

呼喊声在城下传来,渐渐齐整,如波浪般阵阵传来。明灯汇集一片,从城楼上望去,夜­色­几乎被驱散。

“陛下!”一名将官匆匆走来,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道:“贼众已溃往北方!”

馥之感到臂上的力量似倏而一滞,抬眼,却见皇帝瞥着自己。

“可知人数?”片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松开馥之,转向那将官。

将官禀道:“约五万余人。”

皇帝颔首:“知晓了。”

将官没有退下,少顷,又道:“陛下,百姓涌向应天门,京兆府来问,可要清散?”

皇帝没有理会,看着远处的光亮,过了会,却忽而将视线移到一旁。

馥之一手扶着臂,满脸戒备地盯着他。

“不必。”皇帝道转头,理理身上的金甲和佩剑,淡淡对近侍道:“将夫人带回。备仪仗,朕亲自往应天门。”说罢,不再看她,大步朝城下走去。

“……三日前,婢子返大司马府中取些遗留之物,听家人说,夫人往宫中见姚美人,已有数日。”绿芜向顾昀娓娓道。

顾昀望着城墙那边,没有言语。

“你的意思,如今她还在宫中?”片刻,他低声道。

绿芜颔首,双目含忧:“婢子前日返乡中探望母家,离开时,夫人仍未归来。”

顾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无。”绿芜小声道,却看看他,神­色­间似有犹豫。

“甚?”顾昀看着她。

绿芜轻轻咬­唇­,望着顾昀,轻声道:“坊间近来流传一事,说陛下身边有两位姚美人。”

军士马匹的声音仍喧嚣,疾风掠过,地上的绢图在石镇下掀着一角,似乎在极力挣脱。

绿芜微微抬眸,顾昀仍侧着脸,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间,不辨表情,却似沉沉地透着犀利。

城门上的乐声倏而又奏了起来,伴以钟鸣,似乎变得更加洪亮了。

“将军!”余庆跑过来,向顾昀大声禀道:“陛下亲临承天门!”

顾昀转头看看他,少顷,又望向承天门的方向,点头,沉声道:“知晓了。”说罢,将头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绿芜睁大眼睛,急忙跟在后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只身入城!”

顾昀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是在我母亲再嫁前几月入的府?”少顷,他转过头来,忽然道。

绿芜一愣。

顾昀深吸口气,看着她,语声和缓:“这些年来,你虽得我母亲诸多交代,可你做事尽心,我心里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听由谁人,回去吧。”

说罢,他再不看绿芜,回身继续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马前,顾昀正要踏上马镫,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顾昀回头,谢臻正站在身后。他身上仅着便袍,手里握着剑,衣服上染着战场的泥灰和血污。顾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着羃离的身影仍立在那里,似怔怔的一动不动。

想起刚才的一番话,心中不禁生起些喟叹。顾昀转回头来,道:“从前的家人。”

谢臻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望向城门上刚升起的彩幡,火把的余光黯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俊雅的轮廓间仍不见一丝疲态。

“陛下到了?”片刻,谢臻问。

顾昀颔首:“正是。”

谢臻看向他:“将军欲如何?”

顾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马背上的鞍,道:“城中传谕,陛下将亲临承天门,我须往见。”

谢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气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缓缓道:“卫明帝时,有大将楚食其。明帝幸骊山别宫,匈人来袭,食其及早得信,未经传召而领兵往骊山。明帝得救,却从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获罪入狱。”说着,谢臻看着顾昀:“今将军无朝廷传召而私持虎符回师,此事公之于众前,楚食器之险,于将军不过百之二三也。将军虽有百战之勇,一旦入城,即为鱼­肉­。”

顾昀回视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卫明帝,”他冷笑地转过头去,将鞍上皮带拉紧,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谢臻闻言,眉头皱起,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谢臻盯着他,声音低低,似压抑着怒气:“你若不测,她将如何?”

顾昀看着他,­唇­边微微弯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该去。”顾昀淡淡道,说罢,用力挣开谢臻的手,上马高声一叱而去。

开道的吆喝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响起,华盖龙幡拥着皇帝的御驾在大街上出现,

涌上大街的百姓望见,连忙伏拜。仪仗来到,只见身姿魁梧的执金吾缇骑和持戟卫士皆服­色­鲜亮,中间,皇帝骑在马上,清雅的面容与一身金甲相称,更添英姿勃发。

皇帝身覆战甲亲临,百姓愈加鼓舞,口称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目不斜视,走过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径直往应天门而去。

城门前,卫士早已清道戒严。御人引着皇帝的马走到乘石前,两名内侍连忙上前,欲将皇帝搀下,皇帝却挥开他们,自己就着乘石下了马。

“陛下。”光禄勋卿审琨来到,向他一礼。

皇帝看看他:“齐备否?”

审琨道:“已齐备。”

皇帝颔首,望望城楼,迈步登阶上去。

才走几步,一名内侍忽而匆匆来报,说御史大夫郭淮求见。皇帝微讶,停住步子。

“传来。”片刻,他说。

内侍领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内侍引至皇帝面前。

“臣拜见陛下。”郭淮领着下拜道。

皇帝看去,只见他面­色­虽疲惫,鬓发却丝毫不乱。皇帝望望天­色­,又看向他:“卿忙碌一夜,当好生歇息,缘何未诏而至此?”

郭淮向皇帝再拜:“社稷忧患,臣不敢安睡。”

皇帝看着他,神­色­无波。

“卿未闻得胜乐?”过了会,他­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忧患已解。”

“未解。”郭淮抬起头,望着他,低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大司马大将军?”

皇帝笑意停在­唇­边,看着郭淮,双眸中的神采渐渐深沉。

郭淮垂下眼睑。

“尔等暂退下。”少顷,皇帝转头,对身旁的审琨道。

审琨应声一礼,瞥了瞥郭淮,领着左右从人回避开去。

四下已无旁人。

皇帝立在阶上,目光斜来。

郭淮垂拱道:“忆昔,大司马大将军破虏凯旋时,京城百姓燃灯庆贺,三日不辍。不知陛下可忆起?”

皇帝声音缓缓:“自然记得,故大司马大将军乃我朝首屈之勇将,惜英年早逝,天下为之扼腕。”

郭淮不慌不忙:“然陛下可知其早逝因由?”

皇帝看着他,没有答话。

“卿何意?”

“当年先帝令击鲜卑,得胜后,大司马大将军握京畿及边戍重兵,权倾朝野,内外莫有敢逆者。先帝深忌,故设计除之。”郭淮看看皇帝,正­色­道:“如今城外之势,与昔日几无所异,其意不得不防,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仍未开口,双眸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加深黝,目光平静而莫测。

城上的得胜乐仍在奏着,似不知疲倦,钟鼓的声音传来,格外响亮。

“陛下!”这时,一名将官从城上下来,向皇帝一礼:“城下军士已列队完毕,请陛下登城楼。”

皇帝朝那将官一颔首:“知晓了。”

将官应诺退下。

皇帝深吸口气,抬头望望城楼,片刻,转向郭淮。

郭淮仍正容,稳立如松。

“卿自为御史大夫以来,寡言淡泊,中庸克己。”只听皇帝忽而开口道。“今日来此,是母后之意,可对?”

郭淮心中一提,抬起眼,只见皇帝直视着他,笑意渐冷:“烦卿转告母后,天下是朕的,任谁人也拿不走。”说罢,他扶扶腰间佩剑,转身登上阶梯。

东方已露出了一片水­色­般的明亮,淡淡的雾气中混着烟火的味道,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号角声在城墙下低低鸣起,士卒军马已集结成阵,从城楼上望去,只见队列方正,几乎望不到尽头,各­色­旌旗迎风张起,上面的神兽威武可辨。

那个金黄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城楼上,军士们振臂欢呼,一时间,声音汇聚如海。

皇帝昂首立在雉堞前,城上火炬的光辉将他身上的金甲映得光亮耀眼。军士的声音愈加热烈,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直直落下,看着阵前一人。

顾昀骑在马上,身上沉重的铁甲染着战场的血污和烟尘,身形在晨曦中显得愈加高大。

二人隔空相对,视线隔着薄薄晨雾,各显黝黯。

“陛下。”审琨走过来,向皇帝问道:“启门否?”

皇帝­唇­间微微紧绷,仍望着前方。

审琨见皇帝不开口,迟疑片刻,正要再问,这时,卫尉卿褚英忽而走了来。

“陛下!”他向皇帝一礼,递上一份木函,急促道:“吕汜急报,大司马病危,零陵已为叛军所占!”

角抵

“……为众军士置帐,赐每人­肉­食二斤,酒一斛。”帐中,余庆阅着手中的文书,啧啧笑道:“众弟兄听得早乐跳了,只是我等有五十万军士,岂非搬空京城?”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

顾昀坐在案前,看着地图没有作声,下首处,谢臻面无表情,正闭目养神。

余庆讪讪,尴尬地收起笑容。大司马病危,零陵失守,皇帝观礼之后,即在城楼上传谕来,命大军就地休整,隔日回援。此事急迫非常,顾昀休息也顾不上,待大帐搭起,即刻与众将商议往零陵之事,才散了,就一直坐在案前看地图。

“小子胡言。”曹让往余庆后脑上拍一记,道:“这些本是军需,你以为府库是白设的?”

余庆不好意思地笑。曹让看看顾昀,告礼说去巡视,扯着余庆出去了。

帐中一下变得静悄悄的。

片刻,顾昀抬起头来。他稍稍地活动脖子,看向谢臻:“那急函是你的意思?”

谢臻眼皮微动,却没有睁开,片刻,缓缓开口道:“是大司马的意思。”

顾昀看着他,没有言语。

“大司马手中并无多少兵马,本是撑不得许久。”谢臻继续道,停了停,他­唇­边浮起浅笑:“将军果不须入城,大司马算得正好。”

顾昀未接他的话,道:“使君欲留京中,今日便可离开。”

谢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神­色­平和:“正是。”

顾昀目光停留片刻,正待再开口。这时,帐外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

帐门被撩起,余庆走进来,神­色­不定,口齿也有些结巴:“将、将军,大长……”

“甫辰。”他话音未落,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大长公主头戴羃离,轻纱撩起,露出­精­致的面容。

余庆满面通红,看向顾昀,似为难不已。

顾昀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

他看看大长公主,冷冷地扫一眼余庆:“下去。”

余庆如蒙大赦,立即一溜烟地出了帐外。

“要见甫辰可不易。”大长公主弯­唇­笑道。不待顾昀回答,却看向下首的谢臻,语声轻缓:“想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了。”

谢臻起身一揖:“承谬赞,颍川谢臻见过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嫣然一笑:“公子果名不虚传,何以自谦。”

谢臻莞尔,向她再礼:“臻暂告退。”说罢,离席往帐外走去。

看着帐门重新放下,大长公主笑意不减。

“东洲明珠西京玉。”她看向顾昀,缓缓道:“依我看来,谁人也不及我儿。“

顾昀无动于衷。

“母亲来作甚?”他淡淡道。

大长公主看着他,笑意渐渐敛起。她走上前,与顾昀隔案对坐。

“你要返回援零陵?”她问。

顾昀料她是此问,颔首:“然。”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似叹似怒,低低道:“怎如此不听劝?”

顾昀神­色­不改:“母亲欲我如何?”

大长公主双目深远,注视着他,片刻,道:“我知晓甫辰想说甚。母亲说再多,也不过是为权势,可对?”

顾昀神­色­沉静,没有说话。

“甫辰啊,”大长公主一笑,缓缓道:“权势有何不好?你父亲拼搏一生,为的无非是这二字。”她目光流转,看着顾昀的眼睛:“甫辰亦是一样,与馥之离离合合,左右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听命于人总不那么好受,不是么?”

帐中一片寂静,风在外面刮来,帐顶“呼呼”地响,光照在二人面上变幻交错。

“馥之入宫,母亲出了力吧?”顾昀没有接话,忽而道。

大长公主似一怔,片刻,冷笑:“馥之为陛下治好顽疾,这功劳难道会落在我身上?”

“母亲,”顾昀望着她,正容道:“今上继位以来,政令通行,百姓乐业,乃难得的明君。社稷一朝而乱,将置天下于何地?”

“甫辰同我说天下?”大长公主忽然笑起来,声音渐渐尖利。她站起来,盯着顾昀:“他们杀你父亲时可曾想过天下?若不是我,你以为顾氏还能保全?”

她目光凄然,却愈加冰冷,犀利碜人:“甫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做忠臣他们就会放过你么?”

承光苑中,又是一派祥和之景。

内侍们来回地忙碌,个个喜气洋洋。鲜卑人被歼的消息传来,­阴­霾扫尽,计划撤往渚邑行宫的宫眷们才行到半路,便由太后做主回到了不远的承光苑。

延寿宫中,宫人正与大皇子在庭院中玩耍,笑声一直传到了堂上。

“这么说,武威侯领大军前来,又要原路退回了?”太后拈着一瓣蜜橘,缓缓放入口中。

“正是。”郭淮在下首应道:“大长公主曾见过武威侯,似无所作用。”

太后笑了笑:“忠义不阿,真男儿也,大长公主竟是生了个好儿子。”

郭淮细听不语。

太后望向堂外的融融日­色­,缓缓道:“你知晓,大长公主与窦氏,无论在宫中如何闹腾,在我眼里,皆不过儿戏。唯独牵连军权此事,”她停顿片刻,垂眸再掰下一瓣,叹口气:“实教我忧心。”

郭淮看着太后的神­色­,心中了然。

太后瞥瞥郭淮,莞尔:“可须抓紧,今日不比往时。她得了许多,总该教她丢些东西了。”

“臣明白。”郭淮一礼,又再拜道:“臣告退。”说罢,趋着小步退下堂去。

京城外的鼎山上,月亮出来,晖光照在满山的红叶上,如同落了一层霜。

山中的听松观内,正是寂静。

枫树环抱的庭院中,灯笼荧荧。厚厚的丝毯织着靛青的花纹,一层红叶落在上面,衬得两相艳丽。毯前的木榻上,一人身披狐裘,倚着小几,拿着酒瓶慢慢酌饮。

忽然,一只手伸来,将酒瓶夺开。

皇帝抬头,就着光照看清来人,­唇­角勾了勾:“你总算来了。”

顾昀立在榻旁,看着他,无所表示。

“陛下身体新愈,不该饮酒。”片刻,他淡淡道,径自在榻上坐下。

皇帝倚着身后的小几,看着他,忽而笑了笑:“甫辰可还记得你我初识?京中子弟在这观中角抵,你抵朕不过,就给了朕一拳。”

顾昀望望院子四周,­唇­边扬起一抹苦笑:“自然记得。”

皇帝从榻上起来,脱下身上的狐裘:“难得我二人重至此,甫辰可欲再抵一次?”

顾昀讶然,未几,转头望向一侧。

不远处,曹遂等侍卫神­色­紧张地看着这边。

“不敢么?”皇帝站在丝毯上,看着他,­唇­角微弯。

顾昀看着他:“只怕陛下气力不继。”

皇帝冷笑:“朕向来不用蛮力。”

顾昀没有言语,片刻,将外面的裘衣宽下,掷到一旁。

皇帝莞尔,即占据丝毯一角作势。

顾昀亦站好位置,蹲身张臂。

二人沉着对视,目光炯炯。

突然,皇帝移步上前,将双臂抵来。顾昀架住,稳稳地抵着他的手臂。皇帝虽大病新愈,气力却充足,不是移着步子,攻势连连。顾昀吃惊于皇帝势头,不敢懈怠。一时间,二人咬牙相抵,各不退让。

相持约摸半刻,皇帝果然渐渐有些不继,顾昀见势,正要攻前,突然,肩头被皇帝全力一顶,他站立未稳,身体朝一旁侧去。顾昀心中直呼不妙,忙反力回攻,二人手臂死死扭住。突然,皇帝暴喝一声,攻取顾昀下路。顾昀蹲身架住,乘皇帝收势未稳,猛力压下。皇帝欲躲开,却为时已晚,攻势被顾昀牢牢封住,未几,终于被他一举按到在地。

“陛下!”侍从们见状,赶紧奔过来。

顾昀回神,忙将皇帝放开。

只见皇帝躺在丝毯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挥开侍卫,大笑起来:“爽快!”

顾昀亦疲惫地倒在一边,剧烈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气。望着头顶,亦觉得浑身有股长久未的舒泰。

侍从忙将二人的衣服取来,盖在他们身上。

“你我扯平了。”好一会,二人站起身来,皇帝吸口气,对顾昀道。说着,他重新披好狐裘,对曹遂一颔首。

曹遂会意,向院子一侧走去。

顾昀不解。

“你不是想见她?”皇帝­唇­边挂着轻嘲。

顾昀一怔,忽而转向曹遂离开的方向。只见院落深深,灯笼荧光的掩映下,曹遂引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来。

四目相对,柔和的光照下,那张秀美的面孔已淌满泪痕。

“甫辰……”馥之顾不得许多,快步奔上前去,扑入顾昀的怀中。

久违的气息漾在鼻间,顾昀心中惊喜交加。他拥着馥之,手臂紧紧地环着,却不敢置信一般,伸手托起她的面庞。

馥之哽咽着,眼眶里仍涨满泪光,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顾昀眼眶发涩,喉头紧紧的,好一会,低嘎着嗓音问:“可安好?”说着,目光紧张地向她的小腹看去。

馥之顾不得拭去脸上泪水,只连连点头:“我等俱安好。”

顾昀颔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又问:“府中?”

馥之吸吸鼻子,道:“今日府中曾送信来,叔母家人俱安好。”

顾昀点头,眉间稍解。

馥之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将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游移,迫不及待地问:“你可曾受伤?”

顾昀心底一阵柔软,­唇­角不禁弯起,张张手臂:“你看,不曾。”

馥之不放心地将他细看,似在确认。顾昀笑了笑,抱紧她,低头在她颊边摩挲:“勿为我担心。”

馥之这才安下心来,听着他的话语,不禁破涕为笑。一瞬间,泪水却又一古脑地涌了出来,头埋得更深。

月­色­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庭中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森林的声音传来,远而广阔,如海浪一般。

“听闻你明日还要去蜀郡?”许久,馥之抬起头来,轻轻地问。

顾昀颔首:“正是。”

馥之望着他,没有言语。

顾昀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样子,莞尔,在她耳旁道:“我出征你也见过,何人伤得了我?”

馥之瞪他一眼,将一样冰凉的物事塞在他手里。

顾昀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莹洁的小瓷瓶。

“何物?”顾昀问。

“正元丹。”馥之咽了咽喉咙,说:“我新制的。”

顾昀笑意愈深,将瓷瓶收入怀中。

馥之看着他,片刻,低声道:“你手握虎符,他怎敢放你回去?”

顾昀愣了愣。

他笑容中带上一抹苦意:“他不怕。”

馥之不解:“为何?”

顾昀看着她,将她鬓边几丝泪湿的散发撩起,轻声道:“他手中有你。”

馥之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却忽而偏开脸去。

“你就是想惹我哭么?”她吸吸鼻子,似不满地低喃道。说着,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顾昀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额头与她抵着。

“甫辰……”片刻,馥之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父亲当年……”

话音刚起,身后忽而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二人转头,只见一名内侍走来,向他们一礼:“陛下在观外亭中等候君侯。”

馥之容­色­黯然,望向顾昀。

顾昀注视着她,却眸光平和。

“馥之,”他低低道:“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起过武威?”

馥之点点头。

顾昀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待我归来就带你去,可好?”

馥之望着他,两月前,二人畅游的欢愉似又浮现在眼前。她抿­唇­笑了笑,却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须说话算数。”

顾昀深深地看她,­唇­角扬起。

观外的留鹤亭中,皇帝长身而立,似在观赏远处的月­色­山景。

听到侍从传报,他转过来。

顾昀站在他面前,目光静静。

皇帝笑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一瓶酒。

“夜里寒冷,饮几口温酒再走。”他缓缓道,说着,先将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递给顾昀:“亦当为甫辰送行。”

顾昀接过酒瓶,看了看,又看看他,仰头将余下的酒喝光。

皇帝含笑地接过空瓶,看着他,声音沉着:“此战朝廷倾注全力,甫辰多劳。”

顾昀回视他,道:“烦陛下明日将馥之送回府中。”

“自当如此。”皇帝莞尔。

顾昀注目片刻,向他一礼:“臣告退。”

说罢,转身走出亭子,与等候在观前的侍从向山下走去。

“甫辰。”未走多远,忽然闻得皇帝出声道。

顾昀止步,转过头来。

皇帝注视着他,开口道:“我此生友人,唯你而已。”

顾昀回视着他,片刻,面上似浮起一抹苦笑。他转过头去,不久,火把光映照的身影被树木遮去,消失不见了。

陨落

天还未亮,京城外已经是一片喧嚣。

角鸣声低低响起,众军士在将官们的催促下纷纷整装。一时间,军马嘶叫,火把光辉汇聚,灿若星河。

曹让清点着各处人数,核对名册。当点到一名年轻的小校时,觉得此人甚眼熟,看看他,又看看名册。

“你不是郭三郎的从人?”曹让道。

那小校笑起来,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里刚刚送来充军。”

郭三郎郭维,鲜卑人攻城时战死,这些曹让是知道的。他们素日里也有些情义,曹让心中不禁黯然。

他看着那小校,问他:“你可有擅长?”

小校答道:“小人擅­射­。”

曹让颔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建功立业,也对得起家里。”

小校笑起来:“那是自然,小人领命。”

东方亮起微光,大军开始沿着大道向南行进。无数双脚蹋起尘雾,夜­色­中,将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氲。

馥之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些火光远去的方向,许久,仍一动不动。

“夫人。”身后传来内侍低低的声音:“该回府了。”

馥之没有答应,好一会,才转回头来。晨风吹来,面上凉凉的。馥之略一颔首,随内侍离开。

不远处,守卫森严,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头上的玉冠洁白,更衬神­色­清冷。

似乎听到了动静,皇帝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馥之没有驻步,向他微微欠身,随着内侍下了一侧的阶梯。

青灰的城墙将晨曦挡在了身后,铜炬中的熊熊火焰把台阶照亮,人影在地上铺得巨大。

马车旁边,一辆漆车稳稳地停着,面前,一人身披鹤氅,火光将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脚步。

“我听府中人说你还未归,便寻来了此处。”谢臻笑了笑,声音清澈依旧。

馥之望着他,扯扯­唇­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却倏而模糊。

谢臻注视着她,双目微黯。

“送你回去吧。”他舒口气,轻声道。

馥之望望身后的城楼,少顷,回过头来看着谢臻,莞尔颔首:“好。”

零陵江面上,寒风呼呼地刮过。波浪翻滚,卷着焦黑的木块残箭等物,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岸边。

濮阳王的大帐中,众将齐聚,人人眉头紧锁。

“……那些兵士不知从何而来,一夜之间将十几县全占!”巴郡来的使者发髻散乱,向王钦哭诉道:“我等发信向土人求救,竟无一人前来。郡兵苦苦抵挡几日,锦城被破,王府官署也尽落入贼人之手,王妃世子俱不知下落!”

嚎哭的声音响彻大帐,凄厉得碜人。

濮阳王王钦坐在上首,连日­操­劳,神­色­已经不掩惫态。

他看看使者,又看看众人,向一旁的主簿略略抬手。

主簿会意,上前好言安慰那使者,领他下去。

帐中瞬间寂静。

“诸公有何对策,但说无妨。”王钦缓声道。

众人相觑,皆面­色­不定。

下首一名副将率先出列,向王钦一礼:“臣以为,巴郡为我根基,当火速回援,夺回巴郡!”

话音刚落,另一将出来反驳:“三日前锦城已被占领,我等竟消息全无,可见其行动周密。回援说得轻巧,焉知不是圈套?”

此语一出,帐中立刻议论纷纷。众人有的说回援,有的说要另辟途径,一时间,吵吵嚷嚷。

王钦看着他们,眉头愈加紧锁。突然,“砰”地击案。

帐中众人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慌甚!”王钦面­色­沉沉,通红的双眼瞪着众人。“失了巴郡又如何?我等蜀郡在握,又兼勇兵良将,巴郡收回乃是迟早之事!”

帐中众人虽神­色­各异,却纷纷应和。

高充在一旁看着这般情景,心中长叹。

什么“蜀郡在握”,要拿下成郡谈何容易。别的先不说,单看面前。大司马顾铣的水寨像块顽石一般,与他们对峙已近一月。十日前,细作探得,那水寨中所有兵将不过五万人。濮阳王闻言大喜,即命强攻。不料就是这五万之勇,凭借着零陵天险和几百已经不堪修补的兵舟,硬是把濮阳王的三十万人挡到了现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心已是难安,这个时候巴郡被占,无异雪上加霜。

高充明白,真要说什么盼头,大概还要看鲜卑那边了。濮阳王与鲜卑约好里应外合,事成之后则分南北而治,若鲜卑能得手,目前的处境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高充望见王瑾正看过来,目光相遇,高充缓缓抚须。

“瑾见方才帐中,众人皆恐,唯先生神­色­安然,不知可是有了对策?”江边上,芦苇丛生,王瑾与高充并行,温文向他问道。

高充笑笑:“小人有甚对策,不过发怔罢了。”

王瑾想了想,望望四周,低声道:“以先生之见,父王可是在等鲜卑?”

“嗯?”高充看向王瑾,片刻,点头莞尔:“公子果睿智。”

王瑾皱眉:“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消息。”

高充捋捋胡须,缓缓道:“京城路遥,消息总有阻塞。”

王瑾紧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高充摇头:“即便鲜卑得手,亦远水不救近渴。”

王瑾懵然不解:“那……”

高充微笑:“巢覆鸟兽散,公子若为明日计,还当早作打算。”

王瑾看着他,面­色­苍白,眸­色­渐深。

“白鹮矶,留以千人即可。”零陵水寨中,顾铣身披大氅,将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

“千人?”吕汜讶然,抬头道:“零陵各处江防坚固,唯白鹮矶江平水浅,若强攻,此处仍是最佳。”

顾铣面容血­色­寡淡,神­色­却平和如故,摇摇头:“濮阳王此人,最是猜忌多疑。上回我等于此设伏,他损兵近两万,此番他宁可全力攻水寨,也必不肯再……”话未说完,他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吕汜忙为他拍背,看看他的脸,劝道:“还是请医官进来吧。”

“不妨事。”顾铣缓下,摇摇头,说着,却又看向地图。

吕汜看看旁边,为他盛来一碗清水。顾铣就着水碗喝下一口,笑了笑,缓缓叹道:“巴郡被占,濮阳王已是逼急了。三十万人一齐攻来,只怕到时便是生死之战。”

日头沉入大江的另一头,天­色­暗下。天空中没有月亮,只余几点寒星闪着微弱的光。夜幕降下,越来越深。大江的南边,忽而出现几点火光,越来越近,倏而连成一片。

北岸水寨之中,鼓角声鸣起,响彻夜空。楼船与兵舟纷纷开动,环卫营寨。

王钦身披金甲,坐在最大的一艘楼船上亲自督战。望着北岸渐近的火光,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传命,擂起大鼓。”王钦对身旁的军司马道。

军司马答应,忙去传令。不久,楼船上的大鼓擂起,各舟亦相继配合,低沉的鼓声响亮,远远地传开,一下一下,似乎能击到北岸军士的心上。

顾铣立在土台上,望着远方,神­色­从容。

“令水陆各部勿动,楼船备好火油投石,听命而动。”他吩咐道。

将官应下,飞奔传命。

吕汜在一旁他的脸­色­,仍不放心,低声说:“不若教人移来木榻……”

话未说完,顾铣淡淡打断:“不必。”

吕汜知他脾­性­,只得收声。

南岸的兵舟渐近,突然,北岸鼓点响起。霎时,流火如蝗。被火石砸中的兵舟不计其数,哀号声不住,江面被团团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昼。

“命小舟为先,还以投石!”王钦怒起,向军司马令道。

一时间,叛军的舟上,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纷纷落来。朝廷兵舟多经修缮,已是伤痕累累,遇得这般重击,前沿的不少兵舟即刻瓦解。叛军前锋的兵舟乘势上前,一下冲入阵中。

短兵相接,舟阵上,双方军士亦刃相搏,喊杀声伴着远处的鼓点,嚷嚷传开。

突然,朝廷阵列中,十几艘身披铁刺的楼船闯将出来,直直撞向叛军的楼船。

“调头!调头!”王钦舟上的军司马朝舟子大吼。

舟子们连忙将楼船调开。

旁边另一艘楼船连忙来挡,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二舟相撞。朝廷楼船上的铁刺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内,各自动弹不得。此时,刀兵之声铿锵响起,未等叛军舟上的人回过神来,朝廷军士已经顺着舟板掩杀过来。

“王公!可要暂避?”军司马犹豫地向王钦问。

“不必!”王钦却直直盯着前方,突然拔剑一指,大喝道:“顾铣就在岸上,传令下去,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众人闻言大振,各舟不再后退,争先上前。

不久,朝廷水寨被撕开口子,叛军蜂拥而入。失去了前防,水寨之中的朝廷军士抵挡艰难,不住后退。

“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疯狂的喊声不断响起,叛军军士如同着了魔,争先恐后地朝岸上杀去。

王钦站在楼船上,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双目炯炯,笑容中满是嗜杀的狂热。

密集的鼓点声和搏杀声越来越近,吕汜风尘仆仆,快步登上岸边的土台。

“大司马!”他急急地说:“叛军将至,请大司马后撤!”

顾铣昂首立在土台上,没有说话。片刻,他回过头来,苍白的嘴­唇­含着浅笑,声音低低:“你听。”

吕汜一怔,转向他所指的方向。

夜风中,一阵鼓声正传来,远远的,却清晰分明。

吕汜­精­神猛然一振。只见黝黑的夜­色­中,一道亮光正向这边移来,如同火龙一般,将原野照亮。

“王公!快看!”楼船上,将官指着前方。

王钦视去,面上的笑容渐渐凝住。火光熊熊,无数军士突然从浓烟之中冲出来,如潮水般,将本已经攻到栈桥的叛军杀退。一时间,喊杀声满山遍野地传来,几乎将楼船上的鼓声也淹没殆尽。

“王公!”一名将官急急跑来,气也顾不上喘,大声道:“朝廷……朝廷援师!”

王钦面­色­霎时铁青,这时,朝廷的旗幡在火光中清晰落入眼中。

胸中一阵气血翻滚,突然,王钦“哇”地大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在旁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倒了下去。

夜­色­浓黑,江上燃起的的火光已渐渐小了。前方还在厮杀追逃,水寨中,军士们已开始收拾着可用的兵舟,预备乘胜追击。

岸上的主帅大帐里,却是沉寂一片,哭泣声低低。

“大司马一直立在台上,直至将军来到才倒下。”吕汜仰头吸一口气,双目通红,声音在喉中已经哽咽。

顾昀身披铠甲,定定地站在榻前,一语不发。

顾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神­色­一贯的安详,却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他看着顾铣的­唇­角,似乎仍带着微微的上扬。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临行时,顾铣含笑的话语在心间徘徊。

鼻间一阵酸涩涌起,顾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转身,大步走出帐去。

“将军?”曹让和余庆跟着出来,各自擦擦脸上的泪迹,惊讶的看他。

“大司马的战事还未完。”顾昀声音沙哑,说罢,将头盔戴上,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满载军士而出,似乎要将大江拦腰截断。前锋的兵舟已经攻入了叛军水寨,鼓声连绵擂响,似乎已经昭示着胜利。

顾昀站在在舟首,风呼呼地将铠甲下的衣袍撩起,血污与烟灰在素­色­的衣料上格外触目惊心。舟楫的残木和尸首漂得满江都是,不时地被兵舟撞开,咚咚作响。旗幡在叛军营寨的尽头飘扬,顾昀望着面前,有什么贴着脸颊流下来,满是热气,竟分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将军!”曹遂跑过来,兴奋地禀道:“我等在江口截获了叛军楼船,上面正有濮阳王!”

顾昀转头看着他,火光中,双目深深。

他正要开口,突然,破空之声响起。

曹让一怔,只见顾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后,露着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声破空响起。

“将军!”曹让眼疾手快,急忙拉着顾昀卧倒。

胸中还在喘着粗气,顾昀睁着眼睛,只觉背后的剧痛正化作丝丝麻痹,浑身渐渐发寒。

“将军!”曹让神­色­焦急,对着他大喊。

顾昀张张嘴,心仍在跳,视野却开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来,身下绵绵的,顾昀觉得力气正在流尽,又觉得似乎正变得轻松。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骑马。

阳光灿烂,他正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肩膀被顾铣用力拍着,耳边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恍然间,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氐卢山上,他独自走在山间,对着漆黑的森林,一边疾走一边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须说话算数。”一个声音似远似近,如风一般在耳畔拂过……

春莺啭

二月的天气,已渐渐宜人。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积雪消融,露出青草­嫩­绿的颜­色­。

锦衣玉冠的青年骑马走过乡间,细长的璎珞饰在马身,一柄长剑挂在腰间,俊秀的面容高贵而不乏英气,引得田间劳作的乡人注目,几名在路旁采桑的女子亦忘记了做活,满脸倾慕。

“这莫非是哪家出来踏青的公子?”一人红着脸,啧啧称赞。

旁边一人想了想,摇头:“这等偏僻乡邑,哪家公子肯千里迢迢来踏青?”

银铃般的笑声在身后低低传来,青年似未觉察,只将双眼望着前方。

几棵柳树立在路旁,青翠的枝条掩映着青瓦的檐角。梢头,一杆酒旗高高地挑着,迎风飘荡。

青年看看那里,也觉得腹中饥饿,待行至酒肆前,他将马栓在柳树上,径自入内。

店主人满面笑容地上前招呼:“郎君请坐,不知郎君用膳还是饮酒?”

青年往旁边看了看,挑一处洁净案席坐下,对店主人道:“可有­肉­?”

店主人答道:“还有些­肉­糜。”

青年颔首:“来些­肉­糜和米饭,再上二两春酿。”

店主人答应,朝堂后走去。

“……乡野之地,虽无胡姬压酒献舞,酒味却是正宗。”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青年侧头视去,另一张案席上,三个布衣之人正在饮酒。

听得此言,正中一人咋咋嘴,摇手道:“甚胡姬,纨绔靡风。若说京城,我出来前可听说了一件大事。”

“甚事?”另两人忙问。

“今上将长公主许给了大司马长子,长庆侯顾峻。”

这话入耳,青年眉梢微微扬起。

“大司马长子啊……”一人咽下口中的食物,道:“顾氏英杰辈出,先大司马大将军及大司马皆功勋盖世,可要说年轻一辈,还当数武威侯。”

“武威侯啊!”话音刚落,店主人端着酒食出来,一边呈到青年案上一边满脸自豪地说:“我们武威侯可了不得,羯人、鲜卑都是他赶走的,郡里还特地给他立了祠!”

三人皆笑了起来。

未几,先前说话的人重重叹了口气:“可惜天妒英才,零陵一战,大司马与武威侯俱折,大不幸也!”

“可不是。”旁人接口道:“濮阳王实可杀。”

“我听说濮阳王是降了?”一人好奇问道。

“降?”店主人满脸不屑,道:“濮阳王可是武威侯率部生擒的,降的是其子。濮阳王前头才败,他就领百官递了降表,朝廷还封了个大庶长。”

众人唏嘘一片。

“这等人,说他作甚,饮酒饮酒!”一人摆手道,拿起酒盏。

其余二人皆笑,各自举盏。

才吃得半酣,邻近传来几声清脆的碰响,望去,却是那名锦衣青年付了钱物,起身离去。

“郎君慢走。”店主人殷勤地在后面送道 。

“此人是谁?好一身仪表,打扮得倒似个京中子弟。”一人望着那青年的背影,喃喃问道。

旁人闻言,“嘁”一声地笑他,不以为然:“乡野之地,哪来的京中子弟,你去两趟京城转晕了吧?”

那人亦笑,继续饮酒不提。

日头正正挂在天上,不久,被漂浮的浓云遮去了脸庞。

王瓒抬头看看天­色­,片刻,朝系着青云骢的柳树走去。路旁,一树桃花开得正盛,王瓒伸手折下,踏着乘石骑到马上。

武威的乡间虽偏僻,景­色­却是不错,有山有水,听说再过几十里就有海。

那小子做人虽少些情趣,挑地方的眼光还是有的。王瓒心中想着,看着周遭风物,将桃花枝条在指间闲闲地翻转。

去年,他从巴郡回到京城时,正遇上顾昀出殡。

满城尽素,恸声震天,顾昀的丧礼可谓隆重。

不过,王瓒并不相信完全顾昀真的死了。

因为他一直未看见姚馥之。

对于她的去向,大司马府中的人说前些时候已回了颍川,因她有孕,家中担心路途遥远又哀伤过度有损身体,故而未将她接回。王瓒曾遣人去颍川打听,待打听回来,却又是一团迷糊,说姚馥之已离去,并不在府中。

不过,姚府的人还说,馥之离开时,乘的是谢府借来的软榻暖车。

王瓒径自找到谢臻。

一番软磨硬泡,谢臻终于答应告知他馥之的去处,不过,条件是要他转让手中的一所屋宅。

想起那屋宅,王瓒心中便似淌血了一般。京城西面,占地十亩。王瓒买来时费了好大一番心机,花五十万钱买到了手中。本想留着做个家底,不料谢臻开口就要这宅院,出钱不多不少,也正好五十万……

狐狸。

王瓒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心里暗骂。

这时,道路在前方分做了几个岔口,王瓒怔了怔,将青云骢的缰绳拉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谢臻的字迹清俊,最后一行写着“过酒家,东行十里。”

十里?王瓒往身后望了望,估了估路程,再看向那纸上,目光几乎将那字迹穿透,渐渐地,一股无名火气在胸中聚起……

“阿芊!你再乱走,当心摔伤了,阿母灌你吃扁鹊的苦药!”一个中气十足的童音远远传来。

王瓒望去,田野中,两个孩童正在追逐。王瓒无暇理会,正待转过头去,一个念头倏而闪过脑海。

扁鹊?心中一个激灵,王瓒猛然打马,朝那边奔去。

见到一个陌生人骑马骤至,两个孩童止住步子,警惕地望着他。

“小童,你说的扁鹊在何处?”王瓒弯弯嘴角,问道。

孩童两相觑了觑,没有作声。

王瓒看着他们,想了想,伸手向马背的包袱,想取些米糕。

“你……你可是仲珩?”这时,较大的孩童突然出声道。

王瓒一怔,随即大喜。

“你怎知?”他问。

孩童笑了笑,转过身去,朝一丛一人高的草间大声喊道:“扁鹊!仲珩来了!”

王瓒睁大眼睛望去。

未几,那草间,一人直起身来,拿着镰刀顶了顶头上的斗笠边缘。

“嗬!君侯!”阿四看着王瓒,笑容满面,露出两排白牙。

风低低地吹过,凉丝丝的,带着初春湿润的草木气息。

小道泥泞,阿四坐在牛背上,嘴角悠哉地斜叼着一根青草,后面叠着一捆新割的菖蒲,手里不时舞着竹鞭。

王瓒骑马跟在后面,看着他,少顷,问:“你怎成了扁鹊?”王瓒在马上睨着他,问道。

阿四回头,笑了笑道:“阿姊与人看诊不便,我自然就是扁鹊。”

王瓒扬起一边眉毛,无所表示。

“郎君听说君侯要来,往后山猎些野味去了,教我来此迎候。”阿四补充道。

说话间,道路前方出现一片竹林,修竹疏疏密密,后面隐现着屋宅的檐角。

“到了。”阿四笑呵呵地对王瓒说。

白沙为径,蜿蜒向前。

光照透过青翠的竹叶,在王瓒脸上变幻,他望着前方,双目渐渐深黝。

木门敞开,二人相依立在前,身姿如璧。

看到王瓒,他们面上笑意绽露,恰若从前。

溪水潺潺,清凉地穿过院中。

草庐内,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上面的瓮里,酒香浓郁。

“……他送信来,我以养胎为名回到颍川,一直等到上月,他才来寻我。”馥之身着裘衣,坐在厚厚的蒲草垫上,声音娓娓。

王瓒坐在对面,没有说话,目光沉凝。

“那毒实在重,”顾昀将王瓒的酒盏盛满,缓缓道:“我养了整整两月,箭疮才愈合。”

王瓒看着他,只见他眉间神­色­舒展,与身上的布衣相衬,一如既往的俊朗,却多了几分平和。目光微微流转,他看向顾昀身旁。馥之正在布菜,低眉间,只见面­色­红润,乌发间,露出玉簪莹洁的­色­泽。

“如此。”王瓒颔首,吸口气,转开眼去。他看看四周,笑笑:“这宅院倒是不错。”

顾昀顺着他的目光视去,­唇­角微勾:“乡野之地,购置些田产本不须多少花费。”

“说到田产,”馥之忽而想起什么,问王瓒:“元德信中说他正为蔡丞相之女在京中寻住处,不知可寻到了?”

王瓒讶然,持盏的手停了停。

“阿姊!”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阿四在庖厨前向这边大喊:“­肉­炙该加料了!”

馥之应了一声,对顾昀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顾昀微笑颔首。

馥之莞尔,向王瓒一礼,起身离开草庐。

王瓒饮下一口酒,目光瞥去,她的脚步缓缓,腹部的凸起已不再隐蔽。

“她近来挑食,煮食放料,必不肯交与别人。”顾昀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看着顾昀­唇­边的柔­色­,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竹叶簌簌的声音传来,鸟鸣清脆。

“陛下可知晓?”片刻,王瓒放下酒盏,问道。

顾昀一怔,笑了笑,未言语。

王瓒没有问下去,却道:“窦皇后生了个公主,你可听闻?”

“未曾。”顾昀摇头。

王瓒道:“陛下下诏,列侯中凡有爵无职者,一律离京迁往封地。”停了停,又道:“他修缮新了安行宫,赐与大长公主为府邸。”

顾昀看着他,笑意微微敛去。沉吟片刻,他问:“我母亲如何?”

“我来之前曾见到她,比从前憔悴了些。”王瓒答道,说着,弯弯­唇­角:“不过依旧风华不减。”

顾昀颔首,颊边染上一抹苦笑,低低道:“她不知晓,于她于我都更好。”

王瓒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

炉上温酒的水已经沸了,顾昀取下,将王瓒和自己面前的酒盏添满,忽然道:“我知晓难瞒得你,曾交代元德,若你来追问,告知便是。”

“嗯?”王瓒一愣。

顾昀看看他:“我几日前接到他来书,说你今日将至,果然如期。”

王瓒嘴角动了动。

他望向庐外,深吸口气,少顷,忽然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双肩不住抖动。

顾昀讶然。

好一会,王瓒突然拿起案上的酒盏,一口将盏中酒水灌下。

“甫辰,”他深吸口气,道:“我曾想不来,可总是放不下。你可明白?”他看着顾昀,双目熠熠:“就像心里不知何时藏了东西,我发觉了,却不知如何将它取出,你可明白?”

顾昀看着他,双眸中,目光渐深。

王瓒伸手,拿起酒瓮将盏中斟满,仰头灌下。酒水溅起,落在他的锦袍上,洇湿一片。

饮完,他忽而站起身来。

“你……好好待她。”他转过脸去,声音低沉。片刻,大步走开了。

“人呢?”馥之回来,看到庐中只有顾昀一人,讶异不已。

顾昀抬头。

“回去了。”他站起身来,将她身上的裘衣拢紧。

馥之愣住,不明所以。

“为何?”她问。

顾昀没有答话,却注视着她。

“馥之,”片刻,他低低地问:“若你我那时未曾在大漠遇上,将会如何?”

馥之望着他,少顷,摇摇头。

顾昀­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你我还会在京城遇上。”只听顾昀在耳边轻声道:“你无论走到何处,都只能随我。”

馥之面上一红,却绽露出深深的笑意。

灰白的茅草檐外,露着绿竹纤细的枝条。两只黄莺在墙头相依而立,清风吹过,它们忽而飞起,在翠绿的竹林间留下莺啼声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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