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1 / 2)

春莺啭 海青拿天鹅 68023 字 2022-02-12

天刚亮,城外的树林田野仍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道路笔直宽阔,在薄雾中一直指向远方,行人寥寥。

“臻得诸公相送至此,终须一别,在此敬谢。”十里亭上,谢臻向前来置酒相送的士人深深一揖。

众人皆还礼。

“公子俊才,日后必前途不可限量。”姚征笑道。

谢昉从家人手中接过一盏酒,向众人道:“小儿初来京中,得诸公关怀,某感激在心。”

众士人皆相谢举盏。

谢臻的目光微微扫过道路上,看向盏中清澈漾动的酒水,须臾,仰头一饮而尽。

待将酒盏放回盘中,谢臻再揖,郑重地拜别父亲和众人,走到路旁登上马车。驭者拿起鞭子一响,马车慢慢走动起来,同去的几名家人纷纷跟在马车后面。

谢昉望着谢臻渐渐远去,心中不禁生出些慨叹,眼眶顿时涩然。

“公子此去必是一帆风顺,伯明勿过虑。”姚征在一旁劝慰道。

谢昉看向他,笑了笑,颔首长叹,与众人相请,往回走去。

马车辚辚走动的声音荡响在耳边,谢臻坐在车中,静静地看着随车晃动不止的帘门,过了会,闭起双目。

“阿狐……”耳边似响起少女清亮的声音,弯弯的笑眼中带着狡黠。

谢臻睁开眼睛。

面前,晨早的日光照在帘门上,将织锦上的联珠花纹透出柔和的晕光。

手中似握着什么,谢臻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小小的陶塑,捏作狐狸的形状,粗糙的表面已经磨得光滑。

胸中轻轻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谢臻自嘲地移开目光,少顷,再闭上眼睛。

忽然,马车慢了下来。

“公子。”家人在车外禀道:“前方有人来送行。”

谢臻微讶,片刻,开口道:“停车。”

家人应下,驭者慢慢地将马车停住。帘门被卷起,谢臻走下车来。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漆车,前面,一名女子衣裙素雅,静静伫立。

谢臻目光凝起,停了停,朝那边迈步走去。

馥之望着他走来,一动不动。

谢臻走到她面前,停住脚步。二人视线静静相对,各不言语。

“我昨日才听说你要去巴郡。”过了会,馥之轻声道。

“嗯。”谢臻道。

馥之又道:“我昨日下昼去府上寻你,你不在。晚间又去,你还是不在。”

谢臻看着她,片刻,心中微微一暖。

昨日夜里回来时,家人已将此事向他禀告,谢臻思索之下,留书一封,交代家人今日送去姚虔府上告歉。

不想,馥之竟一早走了来。

“我昨日在署中交代些事务,深夜才回。”谢臻道。

馥之微微颔首,却将双目望着谢臻:“为何不早告知我?”

谢臻­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不答反问:“馥之将婚嫁,可也曾告知我?”

此言出来,馥之语塞。

其中原因,二人各自明白,却心照不宣。

谢臻静静看着她,目光清透,温和如故。

馥之微微低下头,心绪交杂,少顷,开口道:“元德,我……”话刚出口,面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掌心中,立着一只小小的陶塑,周身滚圆,手工拙劣。馥之怔了怔,看了好一会,才约摸地辨出那是狐狸的形状。

“可还记得此物?”只听谢臻缓缓道:“少时,我一次高烧不退,你就用泥捏了此物给我,说这是我的佑命之物,不可丢弃,还定我佩在身上。”

往事模糊地浮上心头,馥之一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臻注视着她,目光深远:“馥之,如今此物可会再佑我?”

馥之抬眼望着谢臻,只觉心中不住地鼓动。

思潮涌起,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出不得口。她的嘴­唇­动了动,­唇­边漾起一抹微笑:“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

“……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那时,梳着总角女童亦如是对他说道。

谢臻看着馥之,眸中深黝如墨。

“如此。”少顷,他颔首。说着,忽然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深吸一口气:“该上路了。”

馥之亦仰头看了看,没有出声。

谢臻看她一眼,转过身朝马车走去。

“阿狐。”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谢臻回过头。

馥之注视着他,似迟疑了一下,道:“路上多照顾自己。”

谢臻笑了笑,清晨澄明的日光下,广额长眉,面容如明珠般柔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乐安宫中,笑语阵阵。

半岁大的稚童趴在绣榻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宫人们有的拿花,有的拿瓜果,有的拿拂尘,围绕在一旁逗引。稚童盯着一只红透的大桃,伸手抓去,宫人向后一退,白胖的小手扑了个空。

殿中众人皆欢笑起来。

稚童望着四周,一脸茫然,片刻,眉头一皱,忽然大哭起来。

一旁的|­乳­母忙将稚童抱起,连声安慰。

“尔等当心吓坏了小郎君。”上首的太后正与御史大夫郭淮之妻周氏说话,见状,皱眉斥道。

众宫人连声称罪。

周氏笑道:“稚子不晓事,扰了太后。”

太后和蔼地道:“何出此言,宫中难得有幼子,老­妇­却是羡煞夫人。”说着,让|­乳­母将孩儿抱过来。说来也怪,稚童到了她的怀中,却是不哭了,两眼瞪瞪地看着太后。

太后心中愈加欢喜,抚抚他的小脸,又看看立在周氏身旁的郭卉,对周氏道:“御史大夫好福气,孙儿孙女皆是乖巧。”

周氏谦虚一声,面上不掩笑意。

这时,内侍禀报说皇帝来了。

太后闻言,将稚童交还周氏。殿中众人忙起身,当皇帝的身影出现时,伏拜一地。

皇帝神­色­平淡,教众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一礼:“儿见过母后。”

“陛下免礼。”太后笑意盈盈,让皇帝过来坐下。

“御史夫人也来了。”皇帝目光落在不远的周氏身上,笑了笑。

周氏忙引着郭卉和|­乳­母下拜行礼。

“老­妇­近来清闲,便请御史夫人携家中孙儿来叙上一叙。”毕了,太后莞尔地对皇帝说。

“哦?”皇帝看看周氏,又看看她身旁的郭卉,笑意淡淡:“如此甚好。”

太后看看他,转过头去,让内侍引周氏等人入席。少顷,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皇帝:“听说武威侯明日成婚?”

“正是。”皇帝答道。

太后颔首,却看向周氏,叹道:“论年岁,陛下长于武威侯,如今成家立室,却是武威侯先了一步。”

周氏欠身含笑。

皇帝闻言,亦笑了笑,将旁边一盏茶端起,轻啜不语。

在乐安宫逗留半个时辰,皇帝出来,已近日跌时分了。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向他禀道:“丞相府又送来七册奏章,请陛下过目。”

皇帝看他一眼,冷冷道:“送回去。”

徐成一讶,犹豫片刻,答道:“诺。”说完,却不走,小声道:“还有一事。”

皇帝看向他。

“大长公主求见。”

皇帝一讶。少顷,他­唇­边浮起冷笑,颔首:“让她到林苑来见。”

徐成答应。

转身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又道:“且住。”

徐成回头。

皇帝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深呼吸一口气,淡淡道:“那些奏章送往紫微宫便是,朕稍后去看。”

徐成面上释然,答应一声,快步地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晒在前额,有些灼人,皇帝皱皱眉。站了一会,他望向几重宫墙那边,只见绿意簇拥。心微微沉下,皇帝掸掸袖口,迈步往御苑走去。

御苑中,林荫繁茂。

皇帝在一处凉殿上坐下,未几,内侍引着一人前来,正是大长公主。皇帝望去,只见她今日妆点清雅,发间仅饰以玉簪,却仍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陛下。”大长公主走上凉殿来,向皇帝一礼。

“姑母。”皇帝还礼,面上笑意淡淡。赐席后,皇帝看着她:“不知姑母何事?”

大长公主正襟危坐,含笑道:“自然是有求于陛下。”

“哦?”皇帝看着她,声音缓缓。

大长公主看着他:“吾闻近来朝中不甚安宁。”

皇帝闻言,眉梢微微扬起。

她说得没错,近来朝中可谓暗流涌动。先是几日前,丞相长史何谡上奏弹劾谒者杨铮,言其收受贿赂,列出私匿未报的田产十余处,条条清晰。其后,朝中如刮风一般,弹劾庶族大臣的奏章纷纷呈来,廷尉邹平也赫然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皇帝继位来一手提拔的庶族大臣,几年来,已渐成气候。如今此事,正是摆明了针对于此。

皇帝表情无波:“姑母倒是消息灵通。”

大长公主笑了笑:“却也难怪。这些人出身士庶之家,一朝腾达,见不得财帛也是常事。只是不知陛下可闻,在汝南王的巴郡,士族可如前朝般,高官厚禄享用不尽呢。“

话说到此处,二人间已无可回避。

蝉鸣在树林中声声传来,间而几声鸟语,蝉鸣戛然而止。

皇帝盯着大长公主,却是一笑:“依姑母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大长公主笑意仍然:“陛下如今要的,不过安定二字,可对?”

皇帝没有言语。

“陛下。”大长公主缓缓道:“自古二姓之好,婚义相通。今窦妃早逝,披香殿得孕,岂非定坤之时机?”

皇帝看着她,少顷,忽然笑了起来,好一会,道:“姑母这‘定’字可通得绝妙。”

大长公主回视着他,微笑不语。

皇帝­唇­角抿起,注视着大长公主的脸,目光深沉如海。

“与虎谋皮,可乎?”只听他低低道。

大长公主容­色­淡定,眼帘微抬,声音平静:“可与不可,却要看虎的意愿。”

新婚

白石散人来到京城的第二日,馥之的婚期也到了。

夕阳西下,京城万物都笼罩在黄昏的余光之中,姚氏西府前的道路上却一反平日的冷清,熙熙攘攘。众多闻讯而来百姓站在路旁翘首以待,只为一睹武威侯顾昀亲迎。

霞光将天边的云彩染作了紫­色­,不知谁忽然叫了声:“来了!”

众人望去,只见道路的远处,驷马拉着大车缓缓驶来。

武威侯顾昀玄端纁裳,头戴爵弁,端坐其中。他身形的身形笔直,肃穆间更显丰神俊朗。

晚风中,车盖上的雉翎微微招摇,犹染着余晖的泽光。

街道两旁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去,人们看着那车上的人,尽是赞叹钦慕之­色­。

堂上,姚虔身着玄端站在正中,宽大的衣裳将清瘦的身形掩去,一派主人的庄重。姚征夫­妇­为馥之长辈,亦盛装而来,站在一侧。

馥之身着礼衣,头饰明珠玳瑁,裳垂组佩,静静地立在姚虔身后,旁边陪着|­乳­母戚氏。

宅门外传来的吵闹声似乎消去了许多,馥之心中生出些紧张,不由将双眼张望。未几,庭前的大门处忽然走来一个颀长的身影,玄衣纁裳,双手执雁。

周围窸窣地起了一阵会心的笑语,姚虔走下阶去。

馥之望着那里,心中如甘泉涌起,面上却倏而烧灼不已。

“武威侯甚俊美哩……”庭中的宾客里,不知谁赞了一句。阿四站在众人身后,闻言,不住地踮起脚看,突然肩上被人一压。阿四回头,见卢文正将两只眼睛瞪着他,面上一讪,不再多动。

一番揖让,姚虔与顾昀走上堂来。奠过雁,姚虔转向馥之,看着她,浅笑中,目光深深。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他缓缓嘱道,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波澜。

馥之双目浮起些涩意,向姚虔深深一礼,答道:“馥之敢不遵从。”

姚虔看着她,不再说话。

馥之望向顾昀,黄昏的光照下,他的脸染着一层蜜般的晕­色­,双眸注视着她,明亮如霞光。众人又起笑语,戚氏扶着馥之,随顾昀下阶而去。

门外,家人早已备好了一辆墨车和两辆从车。

戚氏扶馥之登上墨车,顾昀坐到车前,亲自御车。

鞭子扬起一响,马儿慢慢走起,两旁傧者执烛跟随,火光跳跃,将渐暗的道路照得明亮。

路旁观望的不时地发出阵阵欢笑,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馥之端坐车中,敛眉观心,只觉热气满面,似乎要将面上的妆颜也透去。她稍稍抬眼,面前,顾昀的背影笔直而高大,更远处,夕阳的光照如火,将一抹淡淡的流云染得血一般明艳……

何万回到新安侯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大长公主的房中,灯火明亮。大长公主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案前,将半勺炼蜜加入一只白玉盏中。

“如何?”何万踏入时,她头也不抬,出声问道。

何万一揖,恭声道:“贺礼已送往大司马府,用的是新安侯的名义。”

大长公主颔首,没有说话,只将双目看着调香的玉盏。

“公主不去么?”何万迟疑地看看长公主,声音愈低:“小人是说,武威侯毕竟是公主亲子……”

话未说完,大长公主抬起头来,何万忙止住话语。

“我去做甚?”她浅浅地笑了笑:“若为宾,我是他生母;若为主,我坐不得高堂。去了岂非自讨无趣?”

何万默然。

大长公主却似全不在意,拈着金匕,将盏中的香料和炼蜜细细调和,慢声道:“人都娶了,以后总有来往。”

“是。”何万应道。

过了会,大长公主停下动作,看看盏中,放下金匕。

“姚博士何时启程?”她问。

何万回答:“三日后。”

大长公主没有言语。

“竟是我错估了他呢。”少顷,她目光淡淡地看着旁边耀眼的灯盏,似自言自语地低声道。

顾府西南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青庐。

新­妇­来到,主人宾客皆是欢喜。庐中,顾铣与贾氏为尊长,身着正装礼衣,端坐于前。新郎与新­妇­在赞者和傧者的引导下缓缓步入,男女宾客亦分立两旁,对礼之后,行入庐中。

顾铣­精­神颇佳,面含微笑地看着顾昀与馥之在面前行礼交拜。灯火璀璨辉煌,只见面前二人,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端庄娴雅,堪为璧人。

新人礼毕,顾铣与贾氏起身,与宾客致礼,敬献醴酒,一片吉言中,赞者将新人引向屋宅。

青庐外一片热闹,家人纷纷过来,引宾客入筵席。

王瓒随着人流缓缓踱向前方,忽然发现张腾站在两步开外之处,双眼只盯着青庐那边。

王瓒走过去,一扯他手臂:“做甚?”

张腾回头见是王瓒,笑了笑,忽而蹙起眉头,似感叹又似遗憾:“你说……那时我等也在塞外,姚扁鹊怎就跟了武威侯?”

王瓒愣了愣,却没有接话。片刻,他转过脸去,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室中,儿臂粗的蜜烛在灯台上熊熊燃着,将四周的一切照得光亮。

顾昀与馥之对席而坐,共食过告庙的牺牲之后,赞者将一只匏瓜剖作两半,盛上醴酒,献与二人。

馥之捧起自己的半匏,眼睛不由地瞥了瞥顾昀。只见他下巴稍稍仰起,眉也不皱地将匏中酒水饮下。馥之垂眸看向手中的酒,只觉心中虽仍扑扑地跳,却安定无比。她亦仰头,将匏汁的苦涩与醴酒的甘甜缓缓饮入腹中。

合卺完毕,赞者微笑向二人祝祷,顾昀和馥之行礼谢过,赞者与傧者再礼,退出室外。

室中只余席上对坐的两人,随着门轻轻阖上的声音,倏而静下。

蜜烛燃出的淡淡香气浮在鼻间,不远处,铜漏的滴水声慢慢悠悠,却在耳畔无限放大。

馥之仍端坐着,心跳从来不曾如现下般激烈。

面前传来佩玉的琳琅轻撞声,馥之抬眼,只见顾昀从席上起来,一片­阴­影忽然罩来,将蜜烛的光辉遮在身后。

“等等……”顾昀双手刚伸来,馥之忽然出声道。

顾昀正俯身,愣了愣。

“嗯……我想洗漱。”馥之只觉脸要被烧熔了一般,咽咽嗓子,小声道。

未等顾昀应答,馥之从席上起身,朝一侧走去。

室中的一角摆着盥洗的铜盆,已按之前的交代放了清水和巾帕。

馥之裣衽,将面上的妆粉洗净,又用巾帕将水拭去。

毕了,她回头。只见顾昀坐在席上看着这里,目光柔和,­唇­边似笑非笑。

馥之抿­唇­不语,坐到镜前,将头上的饰物和发髻缓缓拆下。镜面映着洒金一般的烛光,将里面的人映得眉眼温柔如画。

忽然,身后坐下一人,伸出手臂,将她的腰揽起,大手将她发间的最后一支玉簪拔出,乌黑的发髻坠下,缓缓铺落在馥之的双肩上。

“可觉倦了?”顾昀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

“嗯……”馥之答道,声音如呢喃般滑过喉咙。

顾昀低下头去,耳边随即传来一阵热热的酥麻触感。

馥之不由地轻笑起来,顾昀却倏而将她拥得更紧,大手探入衣领之下,双­唇­在□的一段雪白脖颈上留下细细的吻痕。

皮肤上生出一阵战栗,心潮似再无约束,馥之转回头去,急促的两个呼吸带着热气,倏而交融。她的­唇­被霸道地开启,气息间尽是侵入的陌生味道。

“甫……”低吟的话音好容易在嘴边溢出,却被顾昀愈加火热的呼吸堵住。

身上的肌肤在那双手的抚摸下变得敏感,在馥之大口喘着气,将手臂反攀在顾昀的脖子上,紧紧勾住。

突然,身体腾空而起。顾昀抱着她站起身,大步向床榻走去。

蜜烛滴泪,烛花在灯台上落下厚厚一层,氤氲的光投在低垂的罗帐中,只听语声低喃,如泣如诉……

相送

天还未明,顾昀在沉睡中醒来。

睡意仍浓,他动了动,欲伸展腰身,却忽然觉得身侧沉沉的。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嘟哝,似带着不满,低低的,不甚清晰。

顾昀低头看去,馥之枕在他的臂间,微蜷着头。

她的气息平缓,浅浅地拂在顾昀□的胸膛上。淡光下,脸隐没在­阴­影中,却可知那睡颜极其安详。

昨日的欢情在脑海中浮起,顾昀忽然不再动作,将眼睛看着她,一瞬不移。

晚间的凉意从罗帐外缓缓沁入,混着枕中椒子淡淡的香气,却似藏着不尽的温软,撩人心脾,胸中的心跳也隐隐撞起。

顾昀深吸一口气,手臂稍稍收拢,将头缓缓靠向馥之。她的头发散在席上,幽香传来,漾在鼻间。顾昀的­唇­角深深弯起,伸手将薄被拉了拉,盖上她□的肩头。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响。

“公子,”家人小声地禀道:“­鸡­鸣已至。”

顾昀低低应了声,外面复又安静。

怀中的人动了动,馥之转过身,片刻,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顾昀笑笑,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馥之怔住,睡意渐消。夜­色­虽暗,却可感受到他呼吸间的热力,相视之下,只觉血液阵阵涌起。

“可还觉不适?”顾昀低声问。

昨夜的缠绵记忆犹新,身体的深处仍保留着酸痛。

馥之含糊地应了声。

顾昀不语,侧过身来,将手重新环过馥之的身体。手掌在她温暖的肌肤间游弋,缓缓抚过上面的起伏;头俯在她的颊边,摩挲着,留下细密的吻。

馥之喘着气,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手无力地攀在他的后背上,眼睛缓缓闭上。

“勿离开可好?”情迷中,顾昀的声音忽而隔着胸腔传来。

馥之怔了怔,正欲开口,却听门上又被叩响。

“公子,可须点灯?”家人的声音再度道。

二人停住,气息仍紊乱起伏。

“嗯。”顾昀抬起头来,应了声。

未几,门被打开。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罗帐外,灯烛复又亮起,过了会,门被轻轻关上,寂静一片。

光照映在二人脸上,皆染着红潮。

“该夙兴见舅姑呢。”顾昀低声道。

“嗯。”馥之看着他细长的双目,弯弯­唇­角,应声道。

侧室中,一方画屏已经架好,后面的大桶里,汤水温热,散发着兰草的幽香。一名侍婢走过来,替馥之脱下寖衣,挂到画屏上。

馥之扶着桶沿,试试水温,抬腿缓缓跨入。她正要坐下,忽然瞥见那侍婢站在一旁,似将目光盯着她的身体。馥之怔了怔,低头看去,只见肌肤间,入目尽是嫣红的痕迹。

面上忽而一热,馥之蹲下身去,任温水将身体浸没。

水漾在脖颈间,温柔无比,似将昨夜留下的酸痛缓去。馥之轻轻吸口气,将头靠在桶沿。

一双手拿着巾帕伸过来,将馥之的头发裹起。

馥之转头,却是那侍婢。昏黄的光照中,只见她长眉如描,肤若凝脂。

“夫人可觉汤水过热?”她低低开口道,声音温婉。

“正好。”馥之答道,看着她,笑了笑:“你叫什么?”

侍婢微微抬眸看她,倏而垂下,答道:“婢子绿芜。”

馥之微微一怔。

“如此。”她颔首,转过头去。

沐浴过后,馥之换上宵衣,纚笄饰髻,步出侧室。外面,天边已经露出白光。顾昀正立在廊下,见她来,面上露出笑意,不说话,只伸出手来。

馥之双颊微醺,莞尔一笑,走上前去,由他牵着走向前堂。

顾府的堂上已是灯火通明,顾铣和贾氏端坐上首。顾昀引馥之上堂,正要行礼,却发现大长公主也来了,坐在一旁。

目光相遇,顾昀微怔。

“新­妇­见舅姑,大长公主亦当受礼。”顾铣微笑,不紧不慢地说。

顾昀应诺,向大长公主端正一礼。

大长公主看着他,­唇­边一如既往地挂着淡笑,神­色­无波。

这时,赞者请馥之上前见舅姑。馥之上前,步态端庄,向顾铣奠枣栗,又向贾氏奠脩­肉­。

二人皆含笑,答拜受下。

“新­妇­入我顾门,当勤加­操­持,以佐夫君。”顾铣道。

“馥之谨遵舅氏之言。”馥之再拜答道。

毕了,馥之又从赞者手中接过脩­肉­,走向大长公主面前,将脩­肉­奉上。

大长公主看着她,笑意不改。少顷,她将盛脩­肉­的小笾缓缓举起,以示受下,还礼后,交与从人。

赞者宣布礼毕。

堂上众人互拜致礼,顾铣笑意盈盈,见天已放明,教各人在席上落座,又命家人将早膳呈来。

馥之随着顾昀入席,忽然发现席间有一个面生的青年,与顾昀差不多的身形,似乎年轻一些,方正的脸,看过来时,目光炯炯。

“此乃家中堂弟,名峻,字伯成。”顾昀似觉察到馥之的疑惑,向她介绍道。

馥之了然。她早听说顾铣有一独子,却从未见过,原来是他。

“叔叔。”馥之向顾峻一礼。

顾昀在座上还礼,道:“峻拜见堂嫂。”

“馥之知礼识体,甫辰得了佳­妇­。”顾铣抚须看着下首,向大长公主笑道。

“还当赞大司马慧眼。”大长公主看看他,亦笑,声音温和。

晚上,姚虔府中众人忙里忙外,为明日的启程最后清点行李。

姚虔无旁事可做,只教家人把一些珍藏的书册拿来,披衣坐到案前,在灯下亲自清点。

看到一半时,一个不速之客忽然来访,却是大长公主。

灯火明明,姚虔摒退家人,看着大长公主解开头上的羃离,心中虽讶异,面上却无波无澜。

“此来何事?”姚虔仍坐在案前,问道。

“自然是与少敬送行。”大长公主从容含笑,将羃离放在一旁,看着他:“若我今日不来,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姚虔回视她,目光微微凝住。

大长公主­唇­带笑意,将带来的一只小小香奁打开,取出一枚香丸来。

“我记得少敬当年说过独爱新调未窖的合香。”只听她说:“我前两日正好调得一丸,可欲一试?”

姚虔看着她,灯火中,她杏目修眉,颊染笑影,恍若当年。

眉间稍稍缓下,姚虔看向旁边,将一只铜香炉拿起,置于案上。

大长公主浅笑低眉,将香炉开启,轻挽衣袂,用香箸夹入木炭香丸,再用火点起。室中无声无息,只见皓腕在光影间经过,抬手间尽是优雅。

香气在炉中渐渐升起,芬芳的气息荡漾在室中,如蕙如兰,闻之怡悦。

姚虔缓缓呼吸,只觉肺腑间尽是清香,­精­神焕然。

“少敬可知安阳公主?”过了一会,只听大长公主开口道。

姚虔一讶:“不知。”

长公主微笑:“她是我的姑母,此香所用香方就是她制的。”

她用香箸将炉中炭火稍稍拨匀,缓缓道:“她是我祖父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貌美无双,自幼便是万众仰慕的人,及笄后,武皇帝将她嫁给了文昌侯韦蘩。”说着,长公主看向姚虔:“少敬可听说过韦蘩?”

姚虔看着她,没有言语。

韦蘩他当然知道,是武皇帝时的权臣韦毅之子。韦毅在文皇帝时便是丞相,到武皇帝即位时,韦毅已一手把持外朝,在朝廷中声势颇重。武皇帝日感其迫,登极七年之后,以一场政变将韦毅了结,韦氏族中两百余人亦获罪,男子全数处死,文昌侯韦蘩亦在其中。

“韦氏大难,安阳公主虽以帝女之身得免,却连膝下幼子也护不得。”大长公主继续道:“遭此变故之后,她失了神志,武皇帝便将承光苑最好的玉清观赐予她,聊度余生。”

她的言语轻缓,话说出来,却似大石般,沉沉压上心头。

姚虔抬起眼睛,注视着她:“你要说甚?”

“无甚。少敬,公主虽贵,却终是­妇­人,须与夫家荣辱共进。”大长公主叹口气,笑了笑,道:“安阳公主仙去时,我才十二岁。母后带我去­操­持丧事,那时我看她挺挺躺在席上,心中便想,我必不像她一般任人摆布呢。”

清晨,朝阳初升,绿柳拂风。

“忆昔少年之时,少敬与我曾相约遍游天下名山,如今转眼已是这般年纪,竟未如愿。”京城十里之外的驿亭上,顾铣手把酒盏,颇有感触地对姚虔叹道。

姚虔­唇­边含笑,没有言语。

他向北面望去,天幕中,京城的双阙和高台飞檐仍伫立在远处,清晰可见。

“……少敬,我记得你曾说过,人生一世,入土之后,也不过枯骨一具。”昨夜,大长公主的话犹在耳边:“正如此言,我等死后,终是枯骨一具。”

她一笑:“寄情山水与周旋名利是一样下场,故而我当初未离开京城……”

“我尝与少敬言,必与他彻夜论玄理。”只听姚征在一旁道:“岂知庶务甚多,竟也不得时机。如今闻孟贤此言,老夫亦羞愧。”说着,他笑笑举盏:“今日既为送行,无提憾事。”

顾铣苦笑,看看姚虔,举盏,将酒一口饮下。

姚虔着他,心中已是惆怅满怀。他亦举盏,却饮不得酒,只将­唇­沾沾酒水,放下酒盏。

馥之在一旁看着他们,知晓姚虔此别,或后会无期,心底涌起阵阵酸楚。

“却亏难了贤侄女,才新婚,便要离家。”郑氏看向一旁的馥之,面露怜惜之­色­,抚着她的手道。说着,她看看顾铣和顾昀:“还须君家多多体谅。”

顾铣笑了笑,看向姚虔,温声道:“馥之纯孝,侍奉少敬,一片赤诚,我等怎敢怨言?如今大礼行过,馥之已为顾氏新­妇­,我等皆安心。”

姚虔看看馥之,目光柔和。

心中长叹口气,他向众人一礼:“虔感诸公之德,送至此处终须一别,虔拜辞。”

众人忙还礼。

馥之看着他们,少顷,她将眼睛望向顾昀。

他站在身旁,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你……”她想问他可会等,忽然想到二人已成婚,这话却是可笑。

“我过些时日去太行看你。”顾昀开口道。

馥之笑了笑,颔首,片刻,鼻间却忽而泛出些酸意。手上,顾昀手掌握得紧紧的,宽厚而温暖。

姚虔不再多言,与众人一道出了驿亭,朝车驾仆从走去。

顾昀走到馥之车前,停住脚步。

“我走了。”馥之莞尔,声音却带着些沙哑。

顾昀看着她,低声叮嘱道:“顾氏家人皆有武力,你照顾好叔父与自己便是。”

馥之颔首,不再说话。片刻,顾昀松开手,她抿抿­唇­,深深地看了顾昀一眼,转身登车。

驾车的驭者扬鞭一响,马车辚辚向前。

馥之坐在车上,过了会,觉得忍不住,撩起车帏往后望去。

尘土如雾,只见那道身影仍立在道旁,越来越远……

【卷三】

巴郡

七月来临,的锦城之中,繁花初落,却正是暑气消褪,凉风拂面。

街市上,正值圩日。锦城的大小商人和附近乡民皆赶早而来,还有山里出来的土人,带着山货野味来贸,将市集中挤得熙熙攘攘。

一名贩香料的老叟刚来到,好容易在一处墙根下寻到空当,忙走过去,将草席铺开,摆上自家货物。

日头已经升上了天空,便是入秋,这般时辰也要渐渐热起来。

老叟将货物置好,后背已经湿了。他看看头顶,一点树荫也没有,只好任阳光白花花地晒着。心中寻思着稍后再换别处,他解下襥头,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各种香料曝在日头底下,香气散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又随风漾开。

旁边一名卖首饰的小贩刚送走几个买主,回过头来,仔细闻了闻,惊叹道:“叟这货,味道甚足哩!”

老叟得了称赞,呵呵地笑,满是自豪。他收起襥头,看看那小贩的货物:“郎君今日市头可好?”

小贩一边整理着摊上的货品,一边道:“甚好甚好,才来一个时辰便卖了小半。”

老叟捻须颔首。

“说来却是怪。”片刻,小贩抬起头来,面上带着疑惑:“今日来买的尽是土人,平日里轻易不肯出钱的,如今却大方得紧,出手便是几百钱。”

“何怪哉?”老叟笑了笑,在席上坐下来,缓缓道:“郎君莫非不知?朝廷已允郡中土人自采盐矿,土人怎不阔绰?”

小贩了然点头:“如此。”他想了想,又道:“采盐向来为濮阳王所握,如今转暗为明,他获利益加可观。”

老叟笑而摇头:“郎君有所不知,这……”话音未落,他忽然发现面前来了看香料的客人,忙打住话头。

只见来人长身玉立,一身素净衣冠,年轻的脸上,眉目浑然如画,教人望之眼前一亮。

老叟看得一怔,片刻,目光瞥瞥他身后跟着的两名从人,忙含笑招呼道:“公子慢看。”

那人看看老叟,­唇­边漾起微笑,似清风过目。少顷,俯下身来,他用手捻起一撮茴香,在鼻间轻轻嗅了嗅,片刻,含笑道:“叟这香料甚好。”

他的声音琅琅如泉,甚是好听。老叟笑起来,道:“公子好眼力!叟这些香料,勿说锦城,便是全巴郡也难找得相匹的。”

来人淡笑不语,目光往其余的香料上转了转,少顷,落在一个小小的布包上。

他伸手,从那布包中捻起一小撮草籽般的香料,嗅了嗅,抬头看老叟:“紫菽?”

老叟见他识得此物,一讶:“听公子口音,似是外地人?”

来人微微颔首:“正是。”

老叟笑道:“怪不得。巴郡无紫菽,此香乃叟息子外出进回。可惜巴郡中人少有识得,总卖不去,且只拿来煮食呢!”

“哦?”来人笑了笑,道:“茴香、花椒、辛夷、紫菽、桂皮、杜衡,某每种欲购十斤,不知叟可出得?”

老叟一愣,随即大喜,连声道:“出得,出得!”

来人颔首:“明日可送得去城东盐务使府?”

老叟点头:“自当送到。”

来人莞尔,让从人付钱定下。

“哦,是了。”他刚要走,忽然转过头来:“某与郡中贵家比香,事关秘方,今日之事,望保密才是。”

老者闻言,一揖:“叟自当守口。”

来人微微一笑,转身踱步而去。

蔡缨抱着琴,从琴师祁子家中出来。家人看见,忙将马车备好,待蔡缨登车,朝城北而去。

马车驰过大街,辚辚向前。

过不久,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车子慢下。

“何事?”蔡缨讶然,向车外问道。

“女君,”御车的家人似觉为难,道:“太子在前面,似乎难行……”

蔡缨将围车的细竹帘拨开一条缝,窥去,只见道路前有一处伎馆,门前,濮阳王太子王镇正摇摇晃晃地出来,两名盛装的歌伎搀扶在左右。馆主人率馆中众伎在后面笑脸相送,过节一般,热闹非凡。

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蔡缨放开竹帘,冷冷吩咐道:“绕道。”

家人应承,低叱一声,便要将车掉转方向。

“慢着!”这时,一声大喝突然响起,家人还未回神,面前已被三五名王府仆从拦住。

蔡缨心中一惊。

只听一阵脚步声疾疾而来,车后的帘子忽然被撩起。

王镇站在面前,满面酒醉的醺红,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笑意畏亵。

“果然是……”他打了个酒嗝,缓缓道:“是女君。”

蔡缨看着他,抱琴的手指上,骨节握得发白。

胸中深深吸气,片刻,她一礼:“太子。”

王镇笑意愈深,目光在她姣好的容颜上流连,缓缓往下,落在她的琴上。

“吾闻女君去向祁子学琴,原来是真的。”他扶着车板稳住身体,双眼不离蔡缨。

蔡缨眼也不抬:“正是。”

“女君甚不给情面呢。”王镇笑起来,酒气充满车厢:“我三番几次请女君出来,女君不允,却愿去见那七旬老叟!”

蔡缨从容道:“祁子年迈,走动不易,自当由弟子登门……”

话音未落,车厢却忽而一震。王镇重重坐上来,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如此,今日正好。太子我想听琴,劳女君下车来扶一曲!”说着,伸手便来拉扯。

蔡缨惊叫起来,又羞又怒,一边打开他的手一边挣扎地向后退去。

王镇大声地笑,愈加放肆。

忽然,他臂上一紧,衣袖被扯住。王镇眉毛竖起,向后面望去,一人锦袍玉冠站在身后,却是二弟王瑾。

王镇一愣。

“兄长。”王瑾行礼

脑中倏而清醒了些,王镇止住动作,片刻,从车上下来。

“做甚?”他整整衣冠,问道。

王瑾仍不抬头,道:“父王正寻兄长。“

王镇看着他,神­色­冷冷。

“知晓了。”他说。少顷,忽然看向车中。竹帘低垂,里面的人影隐约可见。目光微微留恋,王镇转向王瑾,面上一寒,低低道:“勿多舌。”

王瑾低头不语。

王镇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围观的人被王瑾带来的府兵驱逐着,纷纷走散。王瑾看着他们,站立片刻,转向车内的蔡缨。

“女君受惊,瑾深愧。”王瑾朝蔡缨一揖,轻声道。

车内无人答话。

“走。”未几,只听里面的蔡缨低低道。

御车的家人应下,将鞭子一扬,马车朝大街的那头辚辚奔去。

锦城外的西山,绵延百里,乃巴郡一方胜地。濮阳王王钦在山中修建了一处别所,取名翠苑。自他向朝廷禀报染疾之后,就一直以养病之名居住于此。

“他晨早出来,在市中转了约一个时辰,便回府去了。小人赶着来与王公禀报,留了手下在府外继续盯着。”

凉阁中,锦帘低垂,一人站在帘外,恭声禀道。

内室里,王钦俯卧在榻上,没有说话。旁边的铜炉里,安神的香气袅袅,一名医师手捻银针,小心地从王钦的背上拔起。

王钦闭着眼睛,满额汗水,一动不动。

“好了。”片刻,只听医师小声禀道。

王钦睁开双眼,锐光乍现。

“说下去。”他不紧不慢地说。

帘外的人应声,继续道:“昨日,盐务使下昼才出府,在郡守府中逗留了两个时辰,不知说了些什么,用过晚膳,方才出来。”

王钦神­色­无波,闭起眼睛:“他今晨去市中做甚?”

帘外道:“只到处走了走,买些香料。”

“香料?”王钦一讶,睁开眼:“买了什么?”

那人道:“贩香料的老叟说,是些辛夷杜衡之属,每种十斤,明日送去,说是要调香的。”

王钦颔首,片刻,忽然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纨绔小儿。”笑罢,他缓缓坐起,披上单衣:“与谢芸一样做派。”

“父王说的可是谢臻?”一个声音传来,是王太子王镇。

王钦不语,在榻上坐正,向旁边侍立的婢女抬了抬手。

婢女受意,将锦帘收起。

榻前,王镇恭立,向王钦一揖:“父王。”

王钦看着他,目光掠过醺意仍存的脸,没有答话。

“听说,你昨夜未归?”他摒退闲人,端起旁边几上的茶盏,缓缓喝一口。

王镇心一提,面上却笑:“白杰几人昨夜约儿过府,一不小心,喝多了,昨夜便宿在了他处。”

白杰是巴郡南部土人族长的儿子,为图长远,平日王镇多与这些人来往相与,王钦并不多言。

现下他所说的与从人来报相符,王欣看看他,“嗯”了一声,却训道:“行为恣意无状,乃为君大忌,勿忘了你是太子!”

王镇低头一揖,唯唯连声。

王钦眉间稍展,不再言语。

王镇看看他,念头转了转,停了片刻,道:“父王可是为那盐务使谢臻烦心?”

王钦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有见解?”

王镇想想,道:“儿以为父王不必过虑,巴郡早已在父王掌握之中,他谢臻不过领着朝廷一纸空文而来,各路土人,早已打点妥当,他兴得甚风浪?”

王钦听他难得有话说得像样,呷一口茶,­唇­边露出浅笑。

王镇偷眼瞥得他表情,觉得对路,心中一喜。腹中强压的酒气渐渐涌回来,他胆子放开,道:“便是他敢惹了父王,盐务使府就在城东,府兵一到,必将他血溅五尺!”说着,他忽而一笑:“不过杀之亦是可惜,听说他可是卫儃口中的‘东州明珠’,那般人品,倒不若收入父王的……”

一盏茶水忽然迎面泼来。

王镇一惊,顾不得疼痛,抬起湿淋淋的脸。

“不长进的东西!”王钦怒视着他,斥道:“你看看你现在是甚模样!出去!”

王镇惶恐之极,愧­色­满面,唯唯一礼,忙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王钦仍不解气,只觉胸中憋闷,将手中茶盏狠狠一掷。

“砰”地一声,茶盏摔得粉碎。旁边侍立的婢女噤若寒蝉,忙上前收拾。

“竖子!”王钦面­色­沉沉,恨恨地骂了一声。

黄昏,夜­色­渐渐垂下。

谢臻去郡守府中与郡守张庭对弈,才回来,家中管事马朱便得了传唤,走入谢臻室中,向他一礼:“公子。”

谢臻正对镜解下衣冠,见他来,挥挥手,让旁人下去。

“明日有一老叟来送紫菽,你付过钱,可留他用膳,多说些话。他儿子所事行业、为何人某事、常去的地方都务必打听清楚。”他看着镜中,淡淡吩咐道。

“送香的老叟?”马朱讶然,看着他:“公子这是……”

谢臻一笑,没有回头,自顾地解下竹冠,缓缓道:“靳州紫菽,南方甚少有。而巴郡闭塞,竟在一平民手中得见,岂非有趣?”

马朱恍然了悟,俯身一揖:“小人省得。”

棋局

蔡缨从车上下来,见到府前停着士人的马车,丞相蔡畅正与两人揖拜相迎,笑容满面。

她不动声­色­,转身欲往侧门,蔡畅却一眼瞥见,把她叫住。

“阿缨,”蔡畅含笑道:“来见过郡守与谢使君。”

蔡缨望去,那两个士人,一人大腹便便,须发灰白,正是郡守刘堪;而另一人正当青年,形貌俊雅出众,却从未见过。蔡缨想起近来朝廷新派了盐务使,传言是个风采卓然的名士。如今见到此人,父亲又称他谢使君,想必就是那盐务使。

心里猜度着,蔡缨走过去,向两人行礼:“缨见过郡守,谢使君。”

刘堪笑呵呵地还礼,谢臻看看她,亦是一揖。

“吾闻女君近来随祁子学琴?”刘堪抚须,和蔼地问道。

“正是。”蔡缨低眉答道。

刘堪笑起来,对蔡畅说:“堪曾与谢使君说过,年前与公台博弈时,女君抚琴,常有回味。”

蔡畅亦笑,摇头道:“小女琴艺未­精­,谢使君见闻广博,恐贻笑大方。”说着,目光略略瞥向谢臻。

谢臻神­色­淡然,笑了笑。

“丞相过谦。”他说。他来到巴郡已有半月,对当地风俗略有了解。巴郡远离中原,虽也有不少中原人口,然华夷杂居,民风比中原要开放些。女子出外不戴羃离,来宾也尽可请闺阁女儿出来抚琴。

声音清朗如晨风,蔡缨微微抬眼,触到线条流畅的下巴和­唇­边扬起的弯弧弯弧。

堂上,琴音缓缓。蔡畅与刘堪对坐而弈,皆默然不语。

谢臻坐在一旁,双目微垂,静静注视着棋盘。

蔡缨抚着琴,眼睛朝前面微微一扫。谢臻身影端正,虽隔着竹帘,却仍能感到一股优雅从容之气。

美则美矣。

蔡缨垂下眼帘。可惜朝廷将他派来,莫非要把收回巴郡的大业寄托在这个惯于清谈的年轻人身上?

指腹抚过丝弦,一个长音重重落下。

心中冷笑,怪不得王镇那样的人仍不知收敛。

一曲将毕,忽然,棋盘上一声清响。

只听刘堪笑道:“丞相,堪今日先胜一局。”

蔡畅看着棋盘,摇头叹道:“疏忽一着,竟被公台寻找了漏处。”说着,他看向谢臻:“久闻使君棋艺高超,今日正好,使君可愿与老夫弈上一局?”

谢臻莞尔,谦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刘堪笑道:“使君不必谦虚,丞相亦好弈之人,今日既来到,何不对弈一回?”

谢臻一礼:“如此,却之不恭。”说罢,起身坐到蔡畅对面。

家人过来收拾棋盘,蔡畅抚须,看看谢臻,又看看刘堪,笑道:“郡守有所不知,老夫五月时入京时,常听人说起使君,言使君去后,京中清谈之会,竟无可入耳。”

刘堪亦笑,道:“使君素有盛名,我等虽处巴郡,也久有耳闻。”

谢臻­唇­含浅笑,看向蔡畅,道:“巴郡京师之间路途遥远,丞相往返两地,想必辛劳非常。”

蔡畅苦笑:“王公卧病,一应之事自当由我等­操­持,何敢言辛劳。”说着,他看看谢臻:“使君来时,只怕也是辛苦。”

谢臻莞尔:“正如郡守所言。”

三人皆笑。

这时,刘堪想起一事,道:“老夫闻上月中时,陛下已择定皇后。不知大礼之时,王公可须进京?”

蔡畅摇头,道:“王公仍卧病,陛□恤,允太子代往京中。”

刘堪闻言,心中一诧。

蔡畅看看二人,笑了笑,道:“说来有趣,后位空悬许久,如今却仍是给了宫中的窦夫人。”

“窦夫人?”刘堪想想,颔首道:“也好。这般却是最合礼法。”

蔡畅微笑,不再说下去。这时,棋子已经收拾­干­净,他看向面前的谢臻,一礼:“使君请。”

谢臻神­色­平静,看着他,­唇­边淡笑如故。

“丞相请。”他还礼,声音缓缓。

七月流火。

京城的天气比南方更凉一些,早上起来,不少人都要加一层单衣,可到了午时,日头辣辣地晒,却与夏季别无二致。

皇宫里,秋蝉在外面不住叫唤,沉闷难当。

披香殿内却清凉宜人。宫人将时鲜瓜果切好,盛在冰盘内,奉到案前。窦夫人坐在榻上,拈起一片梨,缓缓放入口中。

她有孕在身,下月又将被册立为后,宫中上下不敢怠慢,一应用物都是最好的。

“妹妹如何不食?”窦夫人看向下首的小窦夫人。

小窦夫人正看着那些冰盘,听这话语,看看她,片刻,也伸手去取一片梨来。

窦夫人看着她,心中叹了口气。

她们本是族中姊妹,十三岁时,随太子妃窦氏入了太子府。近十年以来,二人小心侍奉,太子妃病逝,太子即位为皇帝,二人由妾侍封为夫人。太子妃虽故去,窦氏却仍是豪族,宫中上下将她们一个称作“大窦夫人”,一个称作“小窦夫人”,虽不特别得宠,却也算安稳。

后来,大窦夫人得孕,宫中便开始称她窦夫人,比起小窦夫人来,地位却是高了些;而现在,窦夫人将做皇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小窦夫人在她面前,也再不像过去般亲切。

“妹妹不是不爱吃梨?今日特备了葡萄呢。”她轻轻道,指指小窦夫人面前的葡萄。

小窦夫人一愣,看看那盘葡萄,面上神­色­倏而­阴­晴不定。

窦夫人看向一旁侍立的宫人,挥挥手。

宫人们一礼,纷纷退去。

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

窦夫人看向小窦夫人,缓缓道:“妹妹,阿姊知道你心里有话,但说无妨。”

小窦夫人瞥瞥她,低下头:“妹妹无甚话语。”

窦夫人笑了笑:“你我姊妹多年,你有心事,阿姊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亦知晓阿姊脾­性­,有甚说不得?”

小窦夫人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她,片刻,眼圈忽然一红。

“妹妹……妹妹只愧自己不争气罢了……”她声音哽咽。

窦夫人没有劝慰,只垂下双眸,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妹妹可觉得阿姊风光?”她问。

“阿姊怎不风光?”小窦夫人拭拭眼角,道:“身怀龙子,又要做皇后。别的不说,这等时节,除了太后和阿姊这处,谁人宫中还分得到冰……”她咬咬­唇­,没再说下去。

窦夫人不以为忤,缓声道:“妹妹以为,阿姊如今这般,是因为运气上佳?”

小窦夫人看着她,想了想,道:“自然不是。想当初,我姊妹二人侍奉陛下多年,却总无身孕。真人说这是德行亏欠,我等便潜心修身敬神,如今,姊姊终是圆满……”

她话未说完,窦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小窦夫人,­唇­边却泛起深深的苦意。

“姊姊?”小窦夫人异样地望着她。

窦夫人深深吸口气,面上神­色­稍整:“妹妹亦是过来人,当知晓在这宫中,从无运气之说,亦从无必然之事。”她目光幽远:“若无窦氏支撑在后,别说只是得孕,便是已诞下了十个皇子,也换不来一个后位。”

小窦夫人知道她与大长公主往来不少,听到这话,不禁凝神。

窦夫人笑笑:“且看太后,还有宫中的其他夫人妃嫔,谁人是好相与的?阿姊立后之日,还有各家选入的十几名女子,皆年轻貌美之人。妹妹可细想,这后位虽贵,却何人坐得安稳?”

一番话触到小窦夫人心底的酸苦,她僵硬地笑了笑,嘴上却不敢附和,只道:“阿姊贤德昭著,必能……”

话音未落,一双手忽然用力握在她的肩膀上,她吃惊抬头。

“妹妹谨记,在这宫中,祸福不过旦夕之间。”窦夫人看着她,面­色­肃然,双眸明亮:“纵是为后,我可依靠的也不过妹妹而已,唯荣辱并进才是。”

她力气甚足,手指深深掐在小窦夫人的肩头,隐隐作痛。

小窦夫人望着她,只觉那眼中的光芒似包含着某些东西,教她畏惧,却又教她兴奋不已。

好一会,她颔首,低声道:“妹妹全听阿姊的。”

夜­色­渐深,姚嫣仍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女训,看了许久,却一页也未翻。

灯光投在上面密密的字上,稍稍眯起眼睛便只见黑黑一片。心中生出些倦意,姚嫣将书放在案上,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未几,门发出一声轻响,郑氏走了进来。

“就知你未睡。”她看到姚嫣,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将一碗羹汤轻轻放在案上。

姚嫣笑笑,拿起汤匙,低头喝了起来。

郑氏拿起案上的女训,翻了几页,笑笑,道:“识些大概就好,女儿家,何必迫得太紧?”

“若背不出,可要受罚。”姚嫣缓缓地说。

郑氏看看她,只见她低着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动作不紧不慢。明明还是那般女儿模样,细长的眉梢下,却似多了几分雍容的风情。

究竟是长大了。郑氏心中道,夹着些说不清的感叹,似喜似悲。

她将书册放回案上,看看姚嫣,问道:“新衣制好了,明日就会送来。”

“嗯。”姚嫣应道。

郑氏叹口气:“也不知你虔叔如何。”

“虔叔?”姚嫣抬起头,讶然:“他不是去了太行养病?”

郑氏苦笑:“正是。今日你父亲收到家书,说你虔叔这月病势又沉了些呢。”

姚嫣颔首不语。

郑氏怜爱地看着女儿,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道:“你入宫之事,家中亦回了信来,还送来了彩帛妆奁,你祖母是欢喜的。”

箜篌

清晨,濮阳王府前,车马齐整,彩帜随风飞扬,从人列队在旁。

以养病为名久居别所的濮南王钦,今日难得一见地出现在自家府前。他身着吉服,面上敷着白粉,衬着衣冠的颜­色­,反添几分病态。

“尔代父入京,当自省言行,进退知礼,唯恭唯慎,勿忘勿违。”王钦声音慢慢,简短地说。

王太子王镇一身行装,恭敬地听着王钦训话,稽首一礼:“儿谨遵父王教诲。”

王钦的目光将他淡淡扫了一眼,手稍稍抬了抬:“去吧。”

王镇领命,再拜而起,转身登车。

王钦看向一旁的掌事高充:“都准备好了?”

高充一礼:“准备好了。”

王钦看向坐在车上的整理衣裳的王镇,片刻,低低道:“你跟随我多年,机警过人,甚合我意。你持我玉牌,一应事务,可行专断之权。”

高充低头答应:“小人遵命。”

王钦略一颔首,高充再礼,转身匆匆朝车驾走去。

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大街,往城外走去。路旁早已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被清道的府兵拦着,人头攒动。王镇坐在车上,目光扫过车前的仪仗和四周的人群,只觉神清气爽,头扬得高高的。

望着那些渐渐走远的车驾,片刻,濮阳王转身。旁边侍奉的家人忙抬来一乘步撵。王镇由侍婢扶着,慢慢地在撵上坐下。

“仲文何在?”他忽然回头。

“儿在。”王瑾走上前来,一礼道。

濮阳王看着他,只见他衣冠整齐,行止彬彬。

心中倏而宽慰。

“随我去翠苑。”他淡淡地说,毕了,转回头去,命往前。

日头下,蹴鞠被踢得高高抛起。

校场边上,助威声喊得正紧。

皇帝身着玄衣,双眼紧紧地盯着蹴鞠落下来,迎着一个挺身,蹴鞠落在了脚下。

“陛下!”一名玄衣人大叫一声,皇帝见机,将蹴鞠一踢,飞向那人。

玄衣人得了蹴鞠,转身飞快地奔向门前。不料,未走得几步,一个赤衣身影忽然从旁边冲来,玄衣人转势不及,脚下蹴鞠被那人夺去。

场边传来一阵失望之声。

顾峻毫不放慢,偏过两名玄衣人的迎面堵截,动作利索地带着蹴鞠奔向玄衣门前。眼见目的将至,他正要抬脚,突然,一只脚从侧面铲来,灵活地一勾,将蹴鞠截了去。

王瓒得了蹴鞠,用力朝反向一踢,大喝:“孟达!”

喝彩声中,蹴鞠直直飞向远处,一名玄衣人截得蹴鞠,顺势将脚一扫,蹴鞠直直落入赤衣门中。

场边一阵欢呼,未几,钟鸣响起,一赛完毕。

皇帝走回看台,中常侍徐成早已守候在此,迎上前来,奉上备好的巾帕。皇帝接过巾帕,将面上和脖颈拭了一把,仍兴致勃勃,转头对王瓒笑道:“方才险教他们得逞,却多亏了仲珩。”

王瓒笑了笑,接过内侍递来的巾帕,往脸上一抹,印下一个黑黑的人中。“全靠张都尉灵醒。”他谦道。

皇帝但笑不语,让内侍替他除去外衣,接过面前的水盏,一连喝下好几口。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向王瓒:“你昨日呈来的奏章我已阅过,欲往南方督漕?”

王瓒闻言,将巾帕放下,一礼,道:“恳请陛下准奏。”

皇帝看着他,­唇­角勾起,却悠然道:“雍南侯前日来见过朕,似更­操­心你的婚事。”

王瓒一怔,片刻,道:“臣以为,男子当以立业为重。”

皇帝眉梢微扬,没有答话。

少顷,他瞥向一旁,长公主王宓手执纨扇坐在席上,双眼望着教场中,似在出神。顾昀成婚前,王宓便去了京畿百里之外的屏山行宫,一住就是两三月,待回来,却仍有些落寞之态。

皇帝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只觉啼笑皆非。这时,他见到顾峻就在不远,招呼一声,让他过来。

“陛下。”顾峻来到皇帝面前,一揖道。

闻得这边的声音,王宓转过头来。

皇帝让内侍给顾峻端来水盏。

“谢陛下赐饮。”顾昀再揖,双手接过。

皇帝失笑,道:“今日君臣同乐,顾卿不必多礼。”

顾峻微笑,低头应诺。

“卿蹴鞠甚犀利,想来平日亦是爱好。”皇帝道。

顾峻答道:“陛下所言正是,臣闲时,常与同僚蹴鞠。”

“哦?”皇帝含笑,饶有兴味:“如此,今后可常与朕切磋。”

顾峻应下。w w w.2 7 t x t.c o m (爱去)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大司马如今身体可安好?”皇帝问。

“家父身体安好,已可骑马。”顾峻道。

皇帝颔首:“大司马休养已久,朕在朝中,日感力不从心,深盼大司马早日返朝。”说着,他看看顾峻:“亦盼卿辈戮力,以继大司马家声。”

顾峻心中似被什么轻轻一触,眼皮微抬,片刻,端正一礼:“臣谨记陛下之言。”

巴郡的大道上,进京朝贺的队伍行了半日,在一处驿亭停下。闻得濮阳王太子至此,附近乡里的官长皆不敢怠慢,早早备下新煮的酒食侯在此处。

王府掌事高充得了濮阳王交代,与来迎的人好声谢过,正行礼,忽然,家人来报,说太子请他过去一趟。

高充答应,来到王镇处。

驿亭上,家人环伺,王镇坐在席上,手中拿着水盏,面­色­不豫。见到高充,王镇将水盏放下,劈头便问:“我身边那朱蕊、玉露呢?”

高充知晓他会问起,答道:“太子身边侍婢都留在了府中。”

王镇眉头一竖,指着他怒道:“谁人的主意?”

高充不愠不火,俯首道:“王公说路途遥远辛苦,婢女不得随行。”

听他搬出父亲,王镇一时语塞,只将眼睛瞪着高充。

高充垂眸不语。

过了会,王镇将衣袖一挥,让高充下去。

“老匹夫。”他将高充的背影白了一眼,低低骂道。

道路两旁的麦田里,麦穗已经初现金黄,大风从天边刮来,只见黄绿交接的颜­色­如波浪涌起,尽头的一片森林之后,青黛的山脉将大地阻断一般,巍峨耸立在远方。

路旁,一名老叟荷锄走来,步子慢慢。

“叟!”一个粗哑的声音忽而传来。

老叟回头,却是一个少年骑马过。少年下马,笑嘻嘻地一揖:“叟,敢问太行山距此多远?”

老叟见少年礼数端正,停下脚步,将他看了看,又看看他身后的一队人马车辆,当前一人,衣装高贵,器宇轩昂。

“太行啊。”老者慢悠悠地说,将手指上大路尽头:“还有不到百里。现在下昼,尔等骑马入夜便到得山脚,须借住一宿,明日再进山。”

“哦……”少年望望远处的山峦,面上露出些失望。

“多谢叟指点。”少年向他又是一揖,转身骑回马上。

顾昀坐在马上,看着阿四回来,问:“如何?”

阿四把老叟的话说一遍,沮丧地说:“还须等明朝。”

顾昀­唇­角微微扬起,望向前面的道路,低叱一声,打马向前。阿四和后面的马匹车辆纷纷跟在后面,辚辚走起,大路上扬起一阵淡淡的尘雾。

老叟看着他们离去,荷着锄头,继续地朝村子里慢慢走去。

馥之一早醒来,天­色­还带着些昏暗。

她起身穿好衣服,下榻穿上麻履,洗漱过后,推开房门,一阵晨风夹着微微寒意迎面而来。

头脑中残存的睡意倏而全无,馥之拢拢身上的衣服。七月时节,山中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重一些,夜里还须盖上一层被褥。

不远处的庖厨已经升起了炊烟,馥之走过去,只见白石散人的两个药童正忙里忙外,灶上热气腾腾。

“可做好了?”馥之走进去,问道。

“好了。”一名药童答道,说完,盛出一碗汤药和一碗热粥,放在盘上,交给馥之。

馥之接过盘子,小心翼翼地端出去。

房中,姚虔已经醒来,坐在榻上。旁边,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坐在席上,正与他说话。

见馥之进来,姚虔微笑:“如何来得这般早?”

“叔父也是起得早。”馥之笑而答道,将汤药和粥食放在案上。她看向那道士行礼:“真人。”

老道含笑,还礼:“女君。”他号为凌霄道人,颇有名望,与姚虔多年相交。月初时,凌霄道人到太行山来探望姚虔,便一直留在此处,两人常谈些玄理,却也为病重的姚虔解去不少烦闷。

馥之看向姚虔:“叔父须及早服药才是。”

姚虔颔首,依言坐到案前,仔细进药。

馥之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气。

或许真是心情畅快的关系,姚虔近来­精­神好转许多,服药吃食,再不像过去般勉强,病势也随之减轻了些。她看向凌云道人,先前,她曾担心道士来访,姚虔又要起那些虚无的心思,可是这回,自己倒该多谢此人才是。

这时,门外进来一人,半百的年纪,­精­神矍铄,正是白石散人。

见姚虔已起身服药,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与众人见过礼,径自在姚虔身旁坐下。

“少敬这几日康健不少哩。”白石散人替姚虔把过脉,亦惊奇道。说着,他转向凌霄道人,喜道:“还多亏真人来到,否则,此病棘手。”

凌霄道人笑笑,道:“区区之力不足言也,当是姚公福泽深厚。”

“都是子舒的功劳。”姚虔温声道,忽然,他看向馥之,笑了笑:“为身体康健些,才得安心。”

馥之微微一怔。

白石散人看看他们叔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少顷,却与姚虔聊起些日里的琐事。闲谈间,姚虔已用过粥食。

馥之收拾器具,行礼退下。

待回到院中,馥之抬头,太阳已经出来了。屋舍四周,山林环抱,篱笆下溪水潺潺,映着阳光更是可爱。

馥之正向四处走走,忽然,闻得细微的弦音从屋子里传出。她讶然,走回去,只见室中,戚氏正整理着一些旧物,将一把箜篌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看到馥之来,戚氏皱眉道:“夫人,这箜篌也该时时拿来拨一拨,万一生了虫,可就毁了。”

自从成婚以后,戚氏就不再称她女君,改称夫人。馥之觉得不惯,曾建议说既不在顾府,可不必着急改口。戚氏却不肯,说这般称呼乃是女子成­妇­才能用的,馥之该高兴才是。

馥之看着那箜篌,心中生出些愧意。

那是母亲甄氏留下的。当年姚虔将馥之送来太行山,馥之最大的行李就是这箜篌,常常自己弹给自己听,以解思念。今年年初,馥之随姚虔离开,半年才回来,这箜篌却是放了许久了。

馥之将箜篌接过,仔细看了看,见并无虫蛀生霉,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她回到室中,在席上坐下,将箜篌放在膝上。手指拨在弦上,音有些走了,却仍是淳厚。她看着箜篌,片刻,信手缓缓拨来。

琴音在室中淙淙响起,纯净如清泉,胸中气息也渐渐舒畅。

一曲在指下缓缓完毕,馥之调调弦,忽然,发现门口的光照似被什么堵着。

她抬头,只见一个身影立在门口,光影将他的脸衬得掩得黑黝,唯双眸中的目光和­唇­边的微笑入目,温和而熟悉,恍若梦中。

秋兰

琴音戛然而止。

馥之望着他,从榻上站起来,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阿姊!”忽然,一个粗哑的声音激动地响起,阿四从门身边挤出来,望着馥之,双眼明亮,便要奔上前来。

还未迈开步子,他的后领被一只手有力地扯住。

顾昀神­色­淡淡,片刻,低喝一声。“余庆!”

他身后闪出一个人来,却是大漠里与馥之同行的侍卫余庆。见到馥之,他咧嘴,腼腆地笑了笑。

“带他出去。”顾昀道。

余庆应声,二话不说地接过阿四。

“阿姊……”阿四一面被拽走,一面委屈地回望,

馥之啼笑皆非。

她看向顾昀,仍觉不可思议,目光相对,脸上却漾起欢喜的笑容。

“如何突然来了?”她问道。

顾昀看着她,片刻,­唇­畔浅浅莞尔,语气却仍是平淡:“不是说过要来看你?”

馥之含笑不语,望着那风尘仆仆的面庞,两月来的思念浮上心头,却似掺了蜜一般的甜。她伸出手来,未几,忽然被握住,倒向面前。

呼吸间满是久违的淡淡幽香,顾昀搂着她,怀中,一个柔和的心跳亦在蹦响。他深吸口气,将下巴在馥之鬓边细细摩挲,胡茬刺刺的,馥之轻笑地躲开,顾昀却愈加用力,低头探向她的­唇­间……

“君侯,夫人,主公已在室中等候了。”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戚氏的声音。

顾昀一怔,停住动作,转头应了一声。

馥之讶然,抬起头,满面通红。

顾昀颊上亦有些淡淡的红晕,笑笑,低声道:“还未曾见过姚叔父。”

馥之了然。

顾昀看看她,将手臂松开,却转而携起她的手,往屋外走去。

戚氏满面笑容,引着二人穿过屋舍间相隔的篱笆和药田,来到姚虔的居所前。

房门已经敞开,姚虔等人站在门前,见到顾昀,皆浮起笑意。

顾昀上前,向姚虔见礼,又与白石散人和凌霄道人分别揖过。

“甫辰千里迢迢而来,我等竟未曾远迎。”姚虔看着他,和声道。

顾昀一揖:“小婿不敢。”

“此言差矣。”白石散人在一旁摇头笑道:“君侯也该事先告知一二,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顾昀微笑答道:“昀得假时日并无多少,传信费时,故而未加告知。”

白石散人抚须颔首。他去年往顾府医治顾铣,对顾昀印象极佳,对他与馥之的婚事也颇为赞同。如今见他亲自来此,与馥之站在一处,堪堪一双璧人,心下亦是欢喜。

话未多说,主宾揖让入室,各自在席上坐下。

“余离京以来,常念故人。未知大司马在京中可好?”药童进来奉上清茶,姚虔向顾昀问道。

顾昀回答:“叔父身体又康健了好些,卢子常来调治,已无大碍。”

姚虔颔首,笑意安然。

“行礼之物可曾齐备?”片刻,他问道。

顾昀颔首,道:“皆已齐备。”

馥之在旁边闻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红。

她与顾昀的婚事办得匆忙,颍川家中得信之时,双方已行过五礼,将婚事议定下来。祖母萧氏对此甚是不满,曾来信将姚虔斥责一番。姚氏素来重礼,馥之虽由姚虔抚养,却是家中嫡长所出,按理当在颍川家庙中出嫁。

顾昀与馥之商议,将来可返颍川一趟,拜见她家中尊长,以周全礼数。姚虔亦不反对,但他重疾缠身,馥之也要随他来太行山,此事便也拖了下来。而如今,姚虔病势好转,馥之渐渐放下心来,再过几日便是祖母萧氏生辰,顾昀现在来到,却正是合适了。

“馥之往颍川见过长辈,也须返京中一趟才是。”姚虔缓缓道。

馥之闻言,讶然抬头。

只见姚虔看着馥之,微笑道:“陛下下月立后,尔为顾氏冢­妇­,怎可不在?且你三叔家中亦是喜事,论亲及礼,你也当前往才是。”

馥之目光凝住。

皇帝立后和姚嫣将入宫的消息是一道传来的,所有人都吃惊不小。顾昀来信中虽然什么也未提及,馥之却明白,立后大典,各家贵­妇­皆出席在列,大司马府的子侄辈中只有馥之,若她未去,顾府必要遭人议论。

馥之默然,片刻,侧目看向顾昀。

他亦看着馥之,双眸中,瞳仁如墨。

“阿姊。”药田里,阿四正帮着一名药童收药,见馥之出来,忙拍­干­净手,迎上前来。

馥之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匪夷,问:“怎去了药田里?”

阿四向她身旁的顾昀瞥去一眼,不敢示怒,却哼哼道:“带我来此又不许我见阿姊,我便只好去药田里了。”

顾昀眼睛望着别处,视若罔闻,片刻,他对馥之道:“我去交代从人。”

馥之颔首。

顾昀转身离开。

见他远去,阿四放下心来,拉着馥之的衣袖,笑逐颜开。

馥之看着他,笑笑,见他脸上沾了尘土,便带他去自己居所前的井边清洗。

“阿姊自幼便住在此处?”阿四擦着面上的水珠,望着屋舍前遍植的花木修竹和一棵高高的老银杏,赞叹不已:“果真美丽,比承光苑的那什么园还好。”

馥之听他这般比论,不禁失笑,却看着他:“你来太行做甚?”

阿四目光闪闪,咧嘴笑道:“自然是来看阿姊。”

馥之不语。

阿四望着她,眼圈忽而一红:“阿姊骗我,说我只要去跟了卢子,喉咙便会好。阿姊却招呼也不打,跟着姚博士走了。”

馥之知晓他会说这些,微微莞尔。

阿四几月前在京城看蹴鞠,在场边大声喊了一个下昼,回来以后,嗓子便哑了。他苦恼不已,恰好卢文的医坊要开张,馥之便对他说,卢文医术高超,阿四可去帮忙,顺便请卢文医治。

“我听卢子说,你已晓得诊治风寒腹泻?”馥之没有回他的话,却问道。

阿四点头:“嗯。”

馥之笑笑:“就算阿姊骗你,你亦有收获。”

阿四想了想,觉得也对。

“阿四。”馥之面­色­稍整,看着他:“阿姊知你爱玩闹,让你到卢子处,便是想让你学些医理,你总有一日要长成大人,有一技在身,将来总不吃亏。”

阿四面上微有些赧然,呵呵地笑,片刻,却忽而了悟地抬头:“阿姊本就知晓这喉咙好不得吧?”

馥之怔了怔,讪然一笑。

两人说了些话,顾昀走了回来。

见到他,阿四说要替卢文送东西给白石散人,知趣地走开了。

屋舍前,二人各自不说话。顾昀站在井前,将四周的花木山林看了看,神­色­怡然。

“附近的林壑更是美丽,可愿意走走?”馥之坐在井沿上看着他,问道。

顾昀莞尔颔首。

馥之微笑,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便往屋后走去。

药田那边远远传来些笑闹声,望去,只见余庆和阿四正帮着药童收药,似乎热闹得很。

“如何一直未见余庆?”馥之好奇地问顾昀。

顾昀望望那边,答道:“他此前与田文一直留在平阳郡。”

“平阳郡?”馥之一讶。

顾昀颔首,道:“平阳郡有草原可练骑兵,陛下今春新扩了骑兵,将羽林屯骑­精­锐遣到平阳郡教练。”

馥之了然:“如此。”她想了想:“那如今又为何回来了?”

顾昀瞥她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却伸手抚抚她的肩膀,问:“可觉得凉?”

馥之这才发现自己似乎问得深了些,顾昀不便多说。她微笑地摇摇头,望向前方。

一道溪水自山上流下,潺潺淌过眼前,哗哗的水声充溢耳旁,水汽的味道清新而洁净。日光在高大的树冠间淡淡透下,洒在溪石和两旁的野草树丛间,露珠闪亮。

顾昀望着面前的清幽景致,只觉身心怡然。

馥之却不止步,仍拉着他沿溪边往前走,边走边问:“你得了几日的假?”

“二十日。”顾昀答道。

馥之怔了怔,心里一算,他从京城到太行,虽说道路平坦,却少说也去了五六日,再算上回程,可留在此间的日子便是少得很了……

“明日便要动身去阳翟。”顾昀补充道。

馥之回头望望他,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阳翟是颍川的郡都,姚氏家宅所在。太行至颍川,须两日行程,至阳翟又须一日。想着,馥之瞥瞥顾昀,不禁觉得好笑。想起二人在京中的时候,除却他那次遇袭受伤,每见上一面也总须好几日。如今皇帝允他二十日的假,该是莫大的恩惠了。

顾昀见她­唇­边浮起笑意,眉梢微微扬起:“笑甚?”

“无甚。”馥之拉着他的手,沿着一条小径折向前方一片竹丛。

“去何处?”顾昀问。

馥之神秘地笑笑,没有说话。

雾气在阳光和晨风中飘荡着散去,竹丛在在小径两旁退去,面前忽而明亮。一片几丈见方的空地上,一片秋兰生得正茂,几株茎上,已开出了花朵。旁边叠着一垛草篾,足有半人高。

原来她将自己拉来,是要给自己看这花。

顾昀微笑,问她:“你种的?”

馥之点了点头,露出得意的笑:“山中凉气重,秋兰总比外面开得……”话未说完,她的面­色­却忽而一变,放开顾昀的手,疾步上前。

顾昀诧异,只见她俯着身,将其中一株生得较大的秋兰仔细打量,片刻,口中气道:“阿芎那稚子!”

“何事?”顾昀走上前,问道。

馥之抬起头,两道长眉微微蹙起:“开得最好的被摘去了。”

顾昀看看那空空的花茎,又问:“阿芎是谁?”

“药童。”馥之仍着恼,道:“非要拿我的兰花做药。”

顾昀了然。

馥之面上浮起沮丧之­色­,忽而瞪向顾昀:“你要来,怎不先告知我?”

顾昀看着她的样子,笑了起来,却不以为然:“你会箜篌,会种兰,不是也未告知我?”

馥之一怔,少顷,她觉得这话有趣,有些忍俊不禁。心中不快倏而散去,她站起身来,同顾昀走到一旁。

“照料此物可劳累?”顾昀问。

馥之想了想,道:“也不算十分劳累,只是要时常松土施肥,遇日晒风雨太甚,还须……”

她忽然发觉顾昀的身体正贴来。抬头,他的脸近在咫尺,低低地注视着她。

“还须甚?”顾昀的声音沉入耳际,温热的拂在鼻间。

馥之望着那深深的眼眸,面上血液涌起,话音在嗓子里卡了卡:“嗯……盖上草篾……”

话音刚落,她忽然被抱起,坐在草篾上。顾昀俯下头,双臂紧紧,吻热烈地落在她的­唇­上。

­唇­齿间被强力地侵占和纠缠,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馥之的心砰砰地似要撞出来,只能将双手抓在在顾昀胸口的衣服上,紧紧不放。

好一会,两人喘着气,顾昀稍稍离开,仍在她的­唇­边徘徊。

“馥之……”他轻声呢喃。

馥之抬起眼睛。

他深吸口气,与她额头相抵,片刻,低低道:“……你若不放心,可不必随我回京。”

馥之一怔。

顾昀看着她,染满□的双瞳中,目光认真。

馥之面上却渐渐漾起笑意,没有答话,忽然,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用力一拉……

“可知少年变声?你那喉咙,好不得了。”原野上道路长长,余庆骑在马上,悠悠地对阿四说。

阿四一愣,面­色­紧张起来,盯着他。

“不信?”余庆瞥瞥他,问:“你觉得我声音如何?”

阿四皱皱眉头:“不如何。”

余庆啧啧道:“我这声音,还算是变得好听的。”

阿四面上倏而变青。

大笑声自车外传来,馥之听着他们说话,含笑不语。

她将竹帘掰开细缝,朝大路上望去。顾昀的车在前,只见车盖下,身影笔直。

再远一些,田野无边无际,在道路两旁铺开,风吹入车厢拂过额头,似带着些熟悉的味道。

天边,白云低垂处出现一小片青灰的影子,阳翟的城墙就在道路尽头。

驿馆

阳翟,千年古都,颍川世家豪族聚集之地。

时辰已近黄昏,城外的道路上,行人仍不少,却来往有序。时而可见到城中人家的牛车在从人的簇拥下进出,悠然稳当,车身上的彩纹漆光鲜亮。

马车向前,顾昀微微抬头,城墙上的砖石在日光下闪着青灰的光泽,一望即知质地坚固。

早有姚氏家中掌事领家人在城门迎候,看到引路的赵五,忙走上前行礼来相迎。

车驾随着众人缓缓驶入城中,只见行人如织,道路笔直严谨,两旁房屋排列有序,古拙不失殷实。

马车辚辚向前,穿过大街,一直驶到城北。只见面前,姚氏的大宅赫然矗立瑞兽蹲坐,气势非凡。恰值馥之祖母萧氏的寿诞,府前结了彩,早已停着不少车辆几名家人整装立在门前迎候。虽是早晨,却有不少别处来的族中宾客携礼来拜,一派欢喜之­色­。

顾昀望着大宅,去年,他拿着馥之给的白玉坠来过这里,却是一心救顾铣,只私下找到赵五,未曾将这府邸细观。如今来到,看这高门重檐,虽不像京城豪贵那般装饰华丽,却自有一番古老世家的沉稳大气。

戚氏走到馥之车前,将她搀下车来。家人已经入府内通报,未几,一对夫­妇­领着家人踱将出来,馥之望去,竟是二叔姚培和妻子柳氏。

姚陵无子,他去后,姚氏嫡长的地位自然传给了排行第二的姚培。他为人老实,不似姚陵才华卓越,不似姚征趋好官场,亦不似姚虔清淡随­性­,只安安稳稳留在大宅中,掌管家业。

“那是二叔父。”馥之对顾昀说。

顾昀神­色­肃然,同馥之走过去,向姚培一拜:“晚辈见过叔父。”

姚培与柳氏含笑还礼。

“贤侄夫­妇­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姚培看看顾昀,又看向馥之,和蔼道。

馥之行礼:“谢叔父关心,不敢言辛苦。”

主宾皆是欢喜,姚培命掌事安顿行李和从人,自与柳氏一道领顾昀夫­妇­入内。

宅中已是热闹非凡。

姚氏族支,无论大小,皆携家带眷前来向萧氏祝寿,偌大的庭中,案席摆得满满的,宾客落座如云,谈笑声满耳。

姚培夫­妇­领着二人入内,庭中的声音倏而低下来。众宾客看着顾昀和馥之,目光中满是好奇,不少­妇­人看着他们,附耳低语。

馥之知晓此来必受注目,不以为意。只敛眉观心,款款随顾昀向前。

前堂上,灯烛已经点起,灿若明星。

族中的贵­妇­欢聚一处,笑语连连。萧氏一身吉服,端坐上首,正与一名前来拜寿的老­妇­说话。她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金玉为饰,烛光下,衬得­精­神焕发。

“禀母亲,”姚培上堂,恭声道:“武威侯夫­妇­已至。”

萧氏停住话语,堂上众人亦是一阵安静,皆朝姚培夫­妇­身后望去。

明亮的烛光中,馥之与顾昀行上前来,向萧氏齐齐稽首:“拜见祖母。”

萧氏面露笑意,让他们起身。

“这便是武威侯?”她的目光落在顾昀身上。

顾昀一礼:“昀拜见尊长。”

萧氏的目光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含笑不语,却又看向馥之,慈祥地伸出手来。

馥之上前,萧氏拉起她的手,将她左右看看,眼睛忽然泛红:“却是难为了我孙女。”

旁边众­妇­见状,面面相觑。一位馥之称伯婆的老,忙过来,笑着劝道:“太夫人这是何故?欢喜之时,馥之也来了,太夫人日里不是常念叨?”

萧氏闻言,举袖拭拭眼泪,笑意重回:“却是老­妇­失态了。”说完,却不放开馥之,只让她在自己的榻上坐下。

顾昀见这般状况,上前一步,向萧氏一揖:“昀此生,唯馥之所系,必不亏待。”

耳根倏而一热,馥之听他当众这般言语,只觉羞窘难当,心中却似被什么塞着,暖暖的。

萧氏含笑,缓缓道:“如此,君侯多劳。”

堂上众人望向馥之和顾昀,目光纷杂,各怀心思,眼睛却盯着他们看。

只见馥的头发挽作­妇­人样式,一支凤形玳瑁簪端正饰在髻上,衬得面容愈加柔美。

去年一战,顾昀的名声传遍天下。众人皆以为他必是一介豪莽武夫,如今细观,只见他一身深衣,冠戴齐整,举止有礼,轩昂中自有一番俊雅高贵,端正英俊竟还胜出本地的世家公子几分。

“真是堪堪一双佳人哩。”伯婆对萧氏笑道。

萧氏看着他们,笑意深深。

夜幕降下,寿筵渐散,顾昀留在堂上与姚氏族人应酬,馥之则陪着祖母慢慢踱回屋里。

“武威侯不错,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萧氏忽然道。

虽然这话说的人不少,馥之仍是面上一红,笑了笑。

萧氏看看她,叹口气,道:“馥之,感伤之言,祖母不欲多说,你找到好归宿,我与你四叔将来见到你父亲,亦是心安。”

馥之心中亦是感触,她抿抿­唇­,片刻,柔声道:“谢祖母爱护。”

萧氏笑笑,忽然又道“阿嫣过不久便要入宫,你可知晓?”

馥之颔首:“知晓。”

“那是她的造化。”萧氏淡淡道,说着,却看向馥之,笑了笑:“馥之将来亦是有为之人呢。”

大道往西延伸,出了颍川,几日后,京畿东面长平关险峻的山峰已经能望见了。

萧氏寿筵的之后隔日清早,顾昀和馥之拜别过姚氏长辈,启程返京。萧氏对此未曾有甚表示,只按例在家庙前训诫馥之为­妇­之道,又向顾昀简短地叮嘱几句。姚培却是方方,让家人送了好些织锦罗绢,一补先前失却的礼数。

行了一整日,顾昀见太阳已西沉,便让车马驶入驿馆,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

夜晚,山野里的轻风和着驿馆中的烟火味道从窗缝里透来,清凉怡人。

顾昀走入室中时,馥之正在妆奁前梳头。

“安顿过了?”她在镜中看到顾昀,轻声问道。

“嗯。”顾昀道,到椸前宽衣:“阿四不愿与余庆一处,被我教训过了。”

馥之笑了笑。阿四虽贪玩,也还算讲理,若说有什么大毛病,头一件却是贪睡。为此,顾昀让他与余庆住在一处,二人年纪相差不过几岁,余庆却是个会治人的。

过了会,馥之再望去,只见顾昀在榻沿坐了下来。

馥之将篦子放好,合上妆奁,起身走到榻旁。

顾昀静静地看着她,身上穿着中衣,洁白的领口松松地敞着,隐隐露出健硕的胸口。他伸出手,馥之被他一带,坐在膝上。

体温相触,二人相视,各不言语。

一抹酡红漫上馥之的颊边,灯火氤氲的光照下,双目盈盈,红润的嘴­唇­分外诱人。

顾昀心中一动,大手将她的脖颈按下,用力攫住那­唇­。

他伸手将馥之的领口拉开,双肩□在昏黄的光照中,肌肤如凝脂般柔和细腻。他的­唇­一路往下,吻落在馥之胸前的起伏上,细细流连。

馥之低着头,呼吸急促,双臂圈在他的脖子上,感受着身体传来的酥麻和满足。下身的薄裙被拉开,那双手滚烫灼人,摩挲着抚过腿间,扳在腰上。未几,身体被巨物缓缓刺入,坚定而温和,胀痛的战栗与激|情一道传遍全身。

身体一阵紧绷,颈间传来一阵湿热的轻噬、

耳边,顾昀唤着她的名字,混着迷乱,在喉咙中低沉呢喃。

馥之喘息着,轻吟出声,手指紧紧与床褥纠在一处,无助而兴奋。眼前,世间万物皆化作一片瑰丽的光影,占据在意识中的唯有身体深处激烈的律动,带起的强烈快感渐渐将不适吞没,□的美妙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不可言喻……

油灯微微摇曳,映得一室温存。

馥之的脸枕在顾昀的胸口上,如墨长发散在席间,顾昀手中握着一把,细细抚弄。

“明日这时,可就在家中了……”馥之轻轻道。

把玩的手微微一停,顾昀望着屋顶,­唇­边含笑,没有回答。

馥之抬起头,看着他:“何时才能再同去太行?”

言语中满是落寞。

这些天在路上,虽是奔波,两人却如闲云野鹤般自在,回味无穷。可好景毕竟不长,她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舍。

“去武威也好。”顾昀低声道。

“嗯?”馥之怔了怔。

顾昀莞尔,看着她:“可听过武威?”

馥之这才想起,武威就是顾昀的食邑所在,“武威侯”封号的由来。

“我去过那处,”顾昀­唇­角微勾,望着帐顶,缓缓道:“有山有水,东临沧海。我常想,若将来闲暇,可带你一同去住些时日。”

馥之听他说得不错,点点头,片刻,却忍不住问:“你闲暇了又是何时?”

顾昀浅笑,却没有回答,手轻轻穿过馥之的发间,双眸深沉如海。

晨起之后,馥之随顾昀到驿馆前堂用膳。

郊野旅馆,食物无甚可选,一些野蔬熬就的粥食却味道新鲜。

馥之觉得美味,一连用了三碗,顾昀看着她好吃的样子,亦觉得可笑。

“我去看看坐骑。”吃饱之后,顾昀温声对馥之道。

馥之颔首答应。

顾昀离席,往堂外走去。

馥之一人留在席间,看着盘中的小菜,继续进食。

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馥之望去,驿馆门前似乎来了大队的车驾。

未几,只听脚步声窸窣,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在侍从的簇拥下慢慢踱了进来。旁边,馆人满面笑容,一边走一边说:“馆中­肉­菜饭粥皆是齐备,不知王太子……”

“上些寻常酒食即刻。”一个掌事打扮的人对馆人说,声音和气:“再为从人备些吃食。”

馆人应下,忙不迭地行礼。

那贵气的男子一脸不耐,看也不看他们,径自朝上首走去。

忽然,他看到正在不远处用膳的馥之,愣了愣,双眼倏而一亮。不由放慢脚步,将视线在她的面庞和身段上打转。

馥之本不喜被人打量,见此人目光放肆,更是厌恶。

“到□等候吧。”她对戚氏道。说着,站起身来,朝堂后走去。

驿馆的□中,虽简陋,却比堂上清静许多。

馥之与戚氏沿着廊下行了一段,见日头已经升上空中了,想到顾昀也许会找她,便往回走去。

还未到前堂,忽然,前面走来一人,却是方才堂上那无礼的男子。

感觉到那目光又往这边打量,馥之垂眸,不动声­色­地沿着一侧廊道径自前行。那男子却堵在道路中间走过来,馥之不得不停住脚步,着恼地抬起头。

男子却也停住步子,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戚氏见情势不对,沉下脸,一步挡在馥之面前。正待出言怒斥,忽然,顾昀的声音传来:“馥之?”

馥之望去,只见顾昀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甫辰。”心中不禁一松,她不理会那男子,快步走向顾昀。

顾昀看看馥之,片刻,目光冷冷投向那男子。

男子也见到了顾昀,面­色­突然一变,目光在馥之和顾昀之间转了转,惊疑不定。

“武威侯。”这时,一名馆人走来,向顾昀行礼,道:“定下的浆食皆已齐备。”

顾昀移开目光,颔首:“交与从人便是。”

馆人答应退下。

“走吧。”顾昀转头对馥之,轻声道。

馥之点头:“好。”

顾昀不再说话,拉着她的手,转身朝堂前走去。

一名家人见王镇从堂后回来,忙迎上前去:“太子……”话刚出口,却被王镇一脚踢来,跌倒在地上。

其余人等皆吓了一跳,惊惧不敢上前。

王镇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地在案前坐下。

从巴郡到京畿,行了一整月,旅途甚为枯燥。王镇身边没有侍婢,高充又是个管事死板的人,他早已觉得憋得难受。不想还未进京,竟在这郊野的驿馆里遇到一绝­色­佳人,王镇心痒难耐,方才称如厕,不带从人便跟了出去。

好巧不巧,那竟是武威侯顾昀的人。

王镇越想越恼,猛地端起一盏酒罐到口里。

“掌事,这……”家人为难地望向管事高充。

高充微笑,没有说话。

这时,外面响起车马之声。

高充望去,只见一队车马正启程。他静静地望着外面,只将目光注视着当前一骑上的那人,直至消失。

舞伎

顾昀和馥之回到家中,顾铣甚是欢喜,设席款待,又向馥之细细问起姚虔近况。馥之一一答过,顾铣闻得姚虔病势已经好转些许,面上忧­色­宽解许多。

“远道奔波,多多歇息才是。”顾铣对馥之道。

馥之行礼应下。

用过晚膳之后,顾铣与顾昀留在堂上谈些朝堂的公事,贾氏则与馥之告退离开。

月亮自挂在庭院的东边,白日里的热气在夜风中退得很快,走在游廊下,身上已经觉得有些凉了。

后苑中,月­色­和着灯光,两旁草木葳蕤,清香暗送。

馥之陪着贾氏缓缓前行,微微侧头,树木在天幕中落下浓浓的影子。

“大司马病后,庭中花木皆是囿人打理,却不如从前好看了。”贾氏忽然开口道。

馥之看向她,微笑道:“叔父如今大好,不久必可再亲自治园。”

贾氏浅笑不语。她的目光微微扫过馥之的面庞,只见淡扫的眉目间,皮肤白皙如玉,灯火荧荧中,轮廓柔美。

“我听闻,馥之家中亦有大园?”她问。

馥之微讶,颔首道:“馥之母亲亦好治园,曾在园中遍植花木。”

“哦?”贾氏看看她,片刻,轻声问:“如今可还在?”

“有些花木仍在。”馥之笑了笑,道:“过了许多年,已不是当初模样了。”

贾氏颔首,转过头去。

二人说了一会话,行至通往各自庭院的岔口,贾氏说馥之赶了许久路,可自去歇息不必再送,带着侍婢往自己的宅院去了。

馥之回到西庭,只见灯火明亮,戚氏正与侍婢收拾带回的行李。

看到馥之回来,戚氏将一匹织锦拿出来,爱不释手地啧啧赞道:“到底是老夫人疼爱,这布料,只怕皇宫中也难找。”

馥之将那织锦看了看,纹饰华贵,光泽如霞,确是难得的好锦。她笑笑,道:“明日要去三叔父府上,还须备些礼物才是。”

戚氏颔首。姚氏在京中除了姚征一家,便只有馥之。如今姚嫣出嫁,她身为堂姊,少不得要去拜访,做些辅助之事。

“这倒无须置办,家中有几匹彩帛,夫人带上便是。”戚氏笑道。

馥之听了,觉得合理,点头同意了。

正说话,顾昀进来了,戚氏和众侍婢纷纷行礼。

“这么快回来?”馥之讶然看着他,轻声道。

“嗯。”顾昀应了声,在榻上坐下。

众侍婢看着他们,相觑一眼,笑嘻嘻地告退下去。戚氏也说要去别处看看,含笑地走开,掩上房门。

室中只剩二人。

顾昀神­色­悠然,看看堆得满室的杂物:“还未收拾好?”

馥之笑笑:“家中带过来的东西多了些。”说着,随手拿起一只小小的绢偶人,在顾昀面前晃了晃,饶有兴致地说:“这是我幼时最爱玩的。”

顾昀朝那偶人看去,只见是个仕女模样,绢面黄旧,有些年岁了,却看得出原本是做得不错的。再看偶人的脸,顾昀愣了愣,只见上面黑一块红一块,似涂鸦一般,将好好的脸涂得怪异不已。

馥之有些发窘,道:“我那时想给它画妆,就从我母亲那里投来眉墨胭脂,不想,就成了这般模样。”

顾昀看看她,笑了起来,忽然,伸手将她一搂。馥之猝不及防,随他一下倒在了榻上。

脖子上火热刺痒的触感传来,馥之笑着,闪躲地偏开头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温文的声音:“夫人可在?”

二人皆停住动作。

馥之忙掰开顾昀的爪子,坐起来,理理头发,应了一声。

门轻响一声,一名侍婢捧着几卷简牍走进来,却是绿芜。

她看见榻上的馥之和顾昀,目光微微停住,片刻,走上前来,向二人一礼:“主母吩咐婢子将君侯产业账册取来交与夫人。”

馥之怔了怔,看看她手中的简册,随即明了。顾昀跟她说过,他的俸禄产业 ,多年以来一直由叔母贾氏代为掌管。馥之现在做了新­妇­,这些原本该交给她,只因当初走得急,未来得及行事。

如今贾氏让绿芜将这些账册送来,正是此意。

“主母交代,一应出入皆由府中庞管事掌管,夫人如有不明,可唤他来问。”绿芜低眉禀道。

馥之颔首,将简册接过。她与顾昀对视一眼,看看绿芜,含笑道:“有劳你了,我稍后便去向叔母拜谢。”

“主母方才已睡下,曾交代婢子,若夫人有话,可明朝再往。”绿芜道。

馥之想了想,答应道:“如此。”

绿芜不语,片刻,目光瞥过顾昀的脸,轻声道:“婢子还有一事。”说着,她双膝跪下,深深稽首:“婢子今日已将所司之事交代完毕,明日即离府返家,特来辞行。”

馥之一讶。

顾昀却笑笑,看着她,缓缓道:“家中可准备好了?”

绿芜没有抬眸,少顷,答道:“正是。”

顾昀颔首,温声道:“你在府中服侍多年,我已交代庞管事给你备下些绢帛之物,亦是一点心意。”

绿芜称谢,拜过顾昀,又拜馥之,站起身来。

“婢子去了。”她望向顾昀,目中似闪着些微的留恋。

顾昀­唇­角弯起:“去吧。”

绿芜轻轻咬­唇­,片刻,转身小步趋下。

细碎的步履声似夜风般轻柔,片刻,在门外消失不见。

“她要回家成婚。”顾昀看向面带不解的馥之,解释道。

馥之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此。”

深夜,锦城的伎馆之中仍是歌声满耳,舞袖如云。

白杰与几个好友在家中喝得半醉,乘车到最大的繁英馆中,继续作乐。

“这几日如何不见王太子?”一人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问道。

“他呀,”另一人用箸夹片鱼­肉­,放到口里,缓缓道:“去京城了。”

“京城?”问话的人打个酒嗝:“去京城做甚?”

“皇帝立后,去致贺哩。”那人答道,说着,冷笑起来,懒洋洋地往席上一躺:“你是没见到他那仪仗,旗幡的杆头都是金的。”

“甘五。”白杰听出他言语中的嘲讽,瞥他一眼:“勿忘了你父亲送你来做甚。”

“做甚?”叫甘五的人坐起来,满脸醺红:“就是做质子!我族人在山中开私盐,盐利十分,濮阳王占七分!前几日我父亲传来消息,说濮阳王的人又与他谈,出黄金万斤买下盐井!不长眼的!竟也有人说要卖!当我等土人不识字是怎的?现在朝廷颁了新令,盐井一年得利百万,可都是我们的……”

话没说完,脑袋上却被猛拍一记,他懵住。

“小声些!”白杰瞪着他,低斥道。

甘五稍清醒,看看四周,神­色­有所收敛,却仍是不忿,“哼”一声,又在席上躺下。

白杰瞅瞅他,端起一只酒盏,饮酒不语。

未几,他忽然发现进馆时点的那名舞伎还未至,心中一恼,让侍从去叫馆主人来。

伎馆主人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白杰瞪他:“人呢?”

馆主人小心赔笑,道:“青絮还在别处,公子若不弃,小人可去唤别的舞伎来。公子放心,此馆中……”

“砰”地一声,酒盏在馆主人面前摔得粉碎。

白杰冷笑,霍地起身:“我倒要看看,何等贵客,竟敢霸着不肯放人!”

馆主人闻言变­色­,忙上前劝阻。白杰一把将他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伎馆的廊道中,光影交错,歌声绕耳不绝。白杰问得青絮舞蹈的厢房,凭着一股酒气,上了楼阁。

走到那厢房前,白杰猛地将门推开。

灯火点点璀璨,却没有一点乐声。偌大的厢房空荡荡的,一人端坐案前,衣冠素洁,双目深若点墨,面容俊逸出尘。旁边,一身舞衣的青絮望着他,手捧茶盏,面带红晕。

白杰看着那男子的面容,愣了愣,酒意瞬间清醒。

“公子。”他正要转身离开,谢臻已经开口,含笑地看:“某等候多时矣。”

白杰神­色­莫测,盯着他,片刻,走入室中。

谢臻仍是面带微笑,朝青絮一颔首,青絮向他一礼,低下头,施施然走出厢房,将门阖上。

“公子放心,某在此处,除了青絮,便只有公子知晓。”见白杰神­色­犹疑,谢臻从容道。

白杰转过头来,冷笑:“使君此计甚妙。”

谢臻望着他,亦是笑意淡淡:“若无此计,只怕见不得公子。”说着,将手向旁边的席上一请。

白杰瞥着他,少顷,在席上坐下。

“见我何事?”白杰开门见山地问。

“自是为盐利之事。”谢臻亦不多废话,漆黑的双目注视着他,语声缓缓:“朝廷令巴郡盐政归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些许小事,交代家人便是,怎劳贤侄女亲自送来?”姚征府中,郑氏让侍婢接下馥之送来的贺礼,笑意盈盈地说道。

馥之微笑:“叔父家中喜事,馥之本当亲至。

郑氏笑起来,和蔼地拉过她的手,与她往堂后走去。

姚嫣房中,李珠李琼姊妹和母亲吴氏也在,正围着姚嫣说笑。郑氏带着馥之进来,她们皆是一喜,上前见礼。

“馥之姊近来又美丽许多哩!”李珠看着馥之,赞叹道。

吴氏笑她:“偏是今日嘴甜。”

众人皆笑。

馥之望向姚嫣,她静静地立在榻前,见馥之走来,缓缓一礼:“阿姊。”

心中知晓她对自己的芥蒂,馥之不以为忤,淡笑还礼:“妹妹。”

李琼凑过来,看看馥之,又看看姚嫣,叹道:“阿嫣,你可记得年初时,你和馥之姊皆未定亲,我和阿姊那时还怨家中将我二人定得早。可如今,馥之姊已经成婚,你也要入宫了呢。”

郑氏闻言,笑出声来:“照你这么说,岂非愿意迟迟无人来娶?”

李琼赧然:“我也不是那意思……馥之和阿嫣迟迟未定,乃是注定要做贵人的。”

这话稚气有趣,众人又是一番笑语。

馥之看着她们说话,片刻,看向姚嫣。她望过来,­唇­含笑意,目中却一片平静。

光和四年八月,皇帝册窦氏为后,纳郭氏女、姚氏女为美人,同入宫者另有十人,各封以八子、充依、七子。

夜客

蔡缨抱着琴到了祁子家中,还未上堂,忽然望见屋檐下放着好些东西,祁子的妻子扈氏并着两名家人,正在进进出出地从屋里搬出些物什来。

发现蔡缨在看,扈氏停住动作,面­色­微讪。

蔡缨走过去,向她一礼,笑笑,问:“夫人这是做甚?”

扈氏看着她,似有犹豫,片刻,面上浮起苦笑:“不瞒女君,家中长子明日来锦城,接老­妇­与丈夫离开。”

蔡缨闻言,一怔:“为何。”

扈氏道:“我二人老了,儿子总不放心。”她­干­笑了两声,看看蔡缨,没有说下去。

蔡缨了然,没有言语。

自从朝廷颁布新盐政,各种猜测就纷纷起来,越传越重,甚至有了朝廷与濮阳王不日将战的说法。虽只是传言,巴郡百姓仍是开始不安起来,前不久,又闻郡西的土人抗税作乱,一时更是人心惶惶,锦城中每日都有百姓迁走。

祁子夫­妇­的儿女都在外地,蔡缨料到他们兴许也要走,却不想竟是这么快。

“可是蔡女君?”一个长长的声音从堂上传来。

蔡缨答道:“是。”说罢,向扈氏一礼,抱琴上堂。

祁子端坐,一张琴放在膝上,正慢慢地试着琴弦。抬眼瞥见蔡缨进来,没有说话,只信手拨弦。

“子。”蔡缨向他一礼。

祁子还礼,悠悠道:“都知道了?”

蔡缨颔首,望着他:“今日可是缨最后一次受教?”

祁子叹口气,没有答话,只慢慢调琴。

一堂琴课上得平平淡淡。

日中时,蔡缨拜别祁子,乘车返回丞相府。

不料,还未到堂前,却见蔡畅正送一人出来,面容俊雅,正是谢臻。

照面之下,蔡缨怔了怔,行礼:“谢使君。”

谢臻看看她,温文还礼:“女君。”毕了,他又向蔡畅一礼,笑道:“今日得与丞相对弈,臻幸甚,期以后会。”

蔡畅含笑还礼:“使君技艺高深,老朽亦是甚望。”

谢臻谦逊再礼,向他告退而去。

“父亲与谢使君弈了整朝?”望着谢臻离开的背影,蔡缨向蔡畅问道。

蔡畅抚须颔首。

蔡缨皱眉:“如今之境,父亲勿再与他来往才是。”

蔡畅诧异,看向蔡缨。

她双目直直地看着蔡畅,毫不避让。

蔡畅苦笑,望向门前,低声道:“正是这时,才该多与他来往。”

白杰在锦城外骑马归来,刚下马,背上忽然被人一拍,有人声音喝道:“好个白杰!”

他猛然回头,见是甘五。

白杰剜他一眼:“大白日里,咋呼甚!”

甘五却满面嘻笑,看着白杰:“听说你们巴南九镇的盐井,全收回来了?”

白杰目光稍怔,笑了笑,转回头去悠然地捋捋马鬃:“是又如何?”

甘五见他淡定,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眼珠转了转,又笑起来:“那日你还斥我卤莽,不想你们竟是抢先的。”

白杰让侍从将马匹拉走,看向甘五,慢条斯理地说:“朝廷都说了盐井归了土人,怕甚。”

“就是这话!”甘五兴奋地搓搓手,片刻,却又觉得迟疑,看看周围,向白杰道:“可濮阳王失了肥­肉­怎能甘心?我等在锦城,他可会……”说着,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

“他?”白杰挺胸负手,­唇­边露出轻蔑的笑意。

“公子可知朝廷与濮阳王的纠葛?”那日在繁英馆的厢房中,盐务使谢臻饮一口茶,缓缓道。

白杰瞥瞥他:“略有耳闻。”

谢臻淡笑,不紧不慢地说:“濮阳王欲与巴郡为盾,私兵中又多有土勇,公子以为濮阳王敢动土人毫发?公子当下不索盐利,却待何时?”

正是此理。

那日回去,白杰整夜未睡,将谢臻的话反复思索。待拿定了主意,天刚亮,他就派人快马返巴南传讯。

白杰望向远处,锦城如画的飞檐和楼阁伫立在天幕下,教人如痴如醉。

“放心好了,”白杰笑了笑,道:“巴郡盐利,此后一分也不必让与濮阳王。”

锦城外西山的翠苑中,清泉潺潺,鸟鸣声声。

长史李复在王府家人的引领下,走入苑中,穿过依山而建的回廊,来到一处莲池前。只见菡萏初落,白鹤翩翩,池畔,一座­精­致的水榭临池伫立。

濮阳王王钦坐在胡床上,闭目养神,旁边,次子王瑾正在煮茶,动作优雅。

“王公。”李复上前,恭声行礼。

王钦睁眼,见是李复,“嗯”地应了一声。

“何事?”王钦问。

李复一揖,却抬起眼角。王钦身后,一名年轻男子正为王钦捶肩,秀美的脸上,白粉淡扫,朱脂点­唇­。

王钦看看男子,略一抬手。

男子得了王钦示意,一礼,转身离开,施施然走下了水榭。

“说吧。”王钦将身体坐正,淡淡道。

李复颔首,道:“王公,土人各部皆回了话,无人肯易盐井。”

持壶的手微微停顿,王瑾垂眸,将一只茶盏斟满,放在王钦案前。

“哦?”王镇笑笑,似早在意料之中。

李复微微皱眉:“臣闻京中那些土人世子甚不安分,此事与他们似有些­干­系。”

王镇没有接话,端起茶盏来,缓缓抿一口。

“谢臻这几日有甚动静?”他忽然问。

李复一愣,答道:“并无甚异动,每日或在府中焚香听琴,或与郡中士人往来,聚在一起不过清谈。”说完,补充一句:“今晨,他去了丞相府。”

濮阳王颔首,片刻,道:“那些土人不必理会,要盐利全占,给他们便是。”

李复愣了愣。

濮阳王深吸口气,将手肘支到矮几上,目光深远,­唇­边浮起一抹笑:“先喂饱他们。这些年,府库后备已充足,我要的岂是这区区盐利。”

李复心中了然,答应一声。

“还有那个谢臻,再看紧些。”濮阳王忽而敛起笑意,冷冷道:“土人这般举动,与他必有瓜葛!”

李复行礼:“诺。”

弓张得满满的,箭搭在弦上,一动不动。皇帝身着裲裆缚裤,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箭靶,少顷,手上一松。

箭“嗖”地飞出去,落在箭靶上绘的猛兽身上。

皇帝看着那里,面上掠过一丝失望。

“不­射­了。”他将弓交给一旁的宫侍,拿起酒盏仰头饮下,擦擦嘴角,朝顾昀一瞥,语带不忿:“反正赢不得你。”

顾昀笑了笑,也将手中的弓放下。

“十­射­全中。”皇帝悠悠在茵席上坐下,看着顾昀,双眼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可是这二十日来佳人在怀,消遣足了?”

顾昀看看他,有些不自在,面上却笑意深深。他没有答话,却道:“还未恭贺陛下后宫充盈。”

皇帝斜他一眼,笑了笑,神­色­淡淡。

“今日巴郡来报,盐政顺利,盐井尽归土人。”过了会,他面­色­稍整,对顾昀道。

“哦?”顾昀扬眉:“这倒是好事。”

“确是好事。”皇帝松了松领口,缓缓道:“巴郡太守有郡兵三万,受他恩惠多年,将士有多少向着朝廷尚是未知。除去这些,他多年来养了三十万私兵,加上土勇,还不止这个数。”

说着,他忽然笑起来:“甫辰,朕如今倒不急着收巴郡了,这么些人,该让他养上几年,养穷了才好。”

顾昀淡淡莞尔:“可濮阳王必是等不得许久。”

皇帝轻嗤一声,站起身来。他看看远处的箭靶,从内侍手中拿回弓,将弦拉开,弹了弹。

“朕新任了一名督漕,不日将往南方。”说着,他搭上箭,猛然将弓拉满,对着箭靶一放。

箭头牢牢钉在猛兽朱红的单目上,尾羽犹自颤动。

“朕谁也不怕。”皇帝低低地说,目光犀利。

夜幕渐深,新安侯府中,灯火璀璨。

新安侯窦宽走入室中,只见静谧无声,大长公主倚在榻上静静阅卷,旁边,何万正往铜炉中添香,见窦宽进来,忙起身一礼,低头告退出去。

窦宽瞥着何万告退的背影,目光冷冷。

“回来了?”大长公主笑笑,放下手中简册。

“嗯。”窦宽应了声,在榻沿上坐了下来。

大长公主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没有说话,伸手往案上斟过一盏茶,递给他。

窦宽回头看看她,灯光下,她含着笑意,面庞如美玉雕琢,双目柔光暗隐;又看看她手中的茶盏,窦宽心中一动,渐渐软下。

她到底是有些恩义的。

当初大长公主嫁过来,与自己毫无情分,这一点,窦宽一向深知。因此,他与大长公主相敬如宾,对她有求必应;相对的,窦宽行事在外,她从不­干­涉,连纳妾也从未阻止。但到了后来,窦妃病逝,窦氏上下一片惊惶,大长公主却挺身而出,外事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窦氏最终得以支撑下来,她是花了大力气的。而如今,窦氏终于挣回后族的面子,这其中,亦有她大半的功劳。

窦宽看着大长公主的容颜,只觉它仍是当年名冠京城时的样子,丝毫未改。

“阿姈……”他酒气上浮,情不自禁地抬手伸向她的脸,口中低沉道。

大长公主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外面传来家人的禀报:“君侯,有客来见。”

窦宽停住动作,满面疑惑:“客?”

“是我的。”大长公主却道。说着,她将茶盏放在案上,对家人说:“请他入内。”

家人答应一声,未几,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见到大长公主和窦宽,忙俯身一揖:“小人高充,拜见新安侯,拜见大长公主。”

林苑

“掌事别来无恙。”大长公主看着高充,微笑道。

高充长长一揖:“承蒙公主关照,小人贱躯尚可。”说罢,他将带来的一方物件呈上案前,道:“王公闻得新安侯家中喜事,奉上此礼,还望惠纳。”

新安侯窦宽看去,只见那是一方檀木椟,雕着仙山花鸟的纹饰,甚是­精­致。高充将木牍打开,新安侯不禁到吸一口凉气。木牍里面,排列着大小不等的明珠三十颗,颗颗圆润洁白,光亮照人,当中最大一颗,竟如婴儿拳头般。

久闻濮南王资财甚巨,如今看来,确是不虚。窦宽心中想着,将目光瞥向大长公主。

“难得皇弟有此心意。”只见大长公主将视线扫过那些明珠,笑意淡淡:“不知他身体现下如何了?”

“王公身体较之先前,已是大好。”高充道。

大长公主不紧不慢,悠悠道:“想来皇叔有话。”

“公主明见。”高充叩首一拜,道:“王公只让小人转告公主一句话,王公重义天下皆知,无论宗族世家,必厚德以待。”

秋意渐染,皇宫的苑囿中,已有不少树木落下黄叶。

林边的一座露台上,几名宫人手执扫帚,正将满地的落叶扫起。扫帚上的竹枝划过石板,窸窣地响。

“若能到昭阳殿去就好了。”一名宫人嘟哝道:“听说皇后待宫人不错哩。”

旁边一人看看她,笑起来:“皇后那里怎轻易去得?依我看,倒是新开的宫室好去。”说着,她压低声音:“依我看,姚美人长得最美,宠幸必厚,听闻她待宫人也甚好。”

“姚美人?”话音刚落,一名稍年长的宫人走过来,不屑地说:“再美也是个美人,若照我说,小窦夫人那里才……”

这时,台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闻得面­色­一整,赶紧噤声。

从台上窥去,只见一名青年将官从台下急急走过,日光透过树影,将他穿着皮甲的背影映得英气飒爽。

几名宫人站在石栏杆边上,眼睛望着那身影,几乎忘记了手中的活。

“那人可就是武威侯?”一个新来的小宫人好奇地问道。

旁边几人看着她,笑了起来。

“那是武威侯的堂弟,骑郎将顾峻哩!”一人纠正道。

小宫人应了一声,满面通红。

身后似传来隐隐的笑语声,顾峻回头看看,只见树影掩映,什么也不见。

他继续往前走去,没多久,出了林苑,穿过长长宫道,来到玉华宫的宣政殿前。

十几执戢卫士戎装加身,守在宫门处。一个身形挺拔男子正与为首的卫士交谈,却是顾昀。

顾峻怔了怔,走上前去,向他端正一礼:“将军。”

顾昀回头,见是他,面上浮起笑意:“可是来候陛下?”

顾峻颔首:“正是。”

“陛下正与中散大夫等人议事,一时还未得出来。”顾昀对顾峻道。

顾峻望望宫殿,点头:“如此。”

顾昀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我先离开。”

顾峻面上浮起腼腆的笑意,应了声。片刻,却见他走的不是出宫的方向,顾峻问:“去何处?”

顾昀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径自向前走去。

“大司马与武威侯皆国之肱股,顾氏冢­妇­,当勤勉多劳。”林苑中的岫亭上,太后倚着漆几,面­色­和蔼,对端坐下首的馥之谆谆言道。

馥之敛容低首,欠身道:“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唇­角微弯,看向一旁。内侍瞅见,忙将茶盏奉上。

同来的一名年长贵­妇­细观太后脸­色­,忙笑道:“天­色­不早,妾等叨扰多时,也该返了。”

太后放下茶盏,笑了笑:“多时未见,话未多说,怎就要返?”

馥之闻言,微微抬眉。

果然,其余几名贵­妇­相觑,纷纷附和,向太后告辞。

太后仍是含笑,随了她们的意,吩咐内侍相送。众­妇­忙起身,向太后稽首退下。

亭中一下清静了许多,太后神­色­淡淡,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旁边的内侍看着太后,一阵为难。皇帝当初要立窦氏为后,太后曾出言反对,皇帝却执意不改。太后为此甚是不喜,呣子间似也多了一层隔阂。

自从立后,太后除非必要,一律只在乐安宫中,皇帝来见,也多次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据在门外。这般状况直到近几日才有所好转,今日心情不错,便在着林苑中受几名侯夫人前来拜见。

内侍看着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后,濮阳王太子正在苑外侯见。”

太后睁开眼睛,看看他:“濮阳王太子?”

内侍颔首:“正是。”

太后轻叹口气,挥挥手:“宣他来。”

内侍应诺,片刻,又道:“长公主不久前自承光苑归来,宫人已将太后所在告知。”

太后微微点头,没有答话。

内侍一礼,退了下去。

王镇等待许久,终于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入林苑之中。

脚早已站得酸了,他面上丝毫无所表露,昂首挺胸,缓缓向前。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四周,只见这林苑甚是宽大,奇珍花木错落参差,亭台玲珑­精­巧,果然名不虚传。

焉知再过些时日,这皇宫中住的还是他们?

王镇心中道,忽然浮起些冷笑,脚步也变得轻快许多。

过了会,一阵细微的人语声忽而入耳。王镇侧头望去,却见隔得不远的一条行道上,花木扶疏,几名­妇­人衣饰华贵,正由内侍引着款款离去。

王镇的目光落在那些­妇­人身上,忽然,一个窈窕的身影落入眼中。那女子侧着脸,乌发雪肤,在锦衣的映衬下,比那日所见又多出几分柔美的韵味来。

“王太子?”内侍发觉王镇落后了些,回过头来。

王镇略有不舍地收回视线,跟上去。少顷,他的心思转了转,看向内侍,和声道:“吾闻武威侯近来成婚了?”

内侍一讶,片刻,低头答道:“正是。”

“不知结亲的是哪家?”

内侍想了想,道:“是姚氏。”

“如此。”王镇颔首,­唇­边勾起笑意,不再往下问。

“今日却是个好天气呢 。”刚离开岫亭,众贵­妇­皆觉得松了口气,有人看看天,笑着说。

众人皆笑着应声。

“太后气­色­亦是不错。”方才那年长的贵­妇­道,说着,她看向走在一侧的馥之,将她稍稍打量,道:“武威侯夫人可是头一回入宫?”

馥之回头看向她,颔首道:“正是。”

贵­妇­微微一笑,转而与旁人评赏苑中景­色­。

馥之本与她们初识,不以为忤,只缓步前行,自顾欣赏周遭的草木亭台。

行至一段朱桥时,忽然,众­妇­望见一人立在桥头,颀长英挺的身姿映在明亮的树影之中,似乎等候已久。

众­妇­皆讶然,认出那是武威侯顾昀,脚步微滞。

馥之亦是诧异,触到纷纷投来的目光,面上不由一热。

顾昀朝这边走过来,众­妇­神­色­各异,与他见礼,少顷,笑语窃窃地先行离开了。

桥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昀瞥瞥那边,未几,转过头来看向馥之。

馥之望着他,脸上仍觉得发窘,却漾起笑意。

“如何来了此处?”她问。

顾昀淡笑,一脸从容地看着她,稍稍低头,伸手将她外袍的衣襟稍稍拉拢:“事毕了便来此处,有甚如何?”

他的脸很近,话语带着隐隐的热气落在耳畔,心中泛起柔柔的蜜意。

馥之微微垂眸,­唇­边笑容愈深。

忽然,“嘎吱”一声,似有人踩到了地上的石子。

二人一惊,转头望去。

长公主王宓站在不远处一棵巨树旁,看着二人,目光定定,面­色­隐隐发白。

顾昀讶然,与馥之对视一眼,将手松开她的肩头。

“长……”他正要上前,却见王宓猛然转身,提起裳裾朝后面跑去。

馥之又惊又诧,看向顾昀。

顾昀望着长公主离去的方向,­唇­角紧抿,没有言语。片刻,他看向馥之,浅浅地笑了笑:“无事。”

双足飞快地奔在林苑的道路上,时而踩到石子,硌得生疼。在从人的惊呼在背后响起,王宓却一个劲地往前奔,似乎只想逃离那梦靥般的一幕。

顾昀成婚,她大哭过,曾远离京城到行宫中去住。过了好些时日,她本想已经无甚大碍,不料,待到重逢,竟是顾昀与新­妇­缱绻的样子。

心似被锐器割伤一般,疼痛不止。

王宓的呼吸愈发地紧,喉头哽咽,一阵一阵地难受。颊边凉凉的,她将袖子一抹,袖口满是潮湿。

“长公主?”一个声音忽然在前面响起。

王宓举目望去,朦胧中,只见已经到了林苑前的宫门,一人挡在面前,却是顾峻。

脑海中掠过一丝清明,王宓喘着气,脚步缓下。

“长公主这是?”顾峻惊异难言,下意识走上前去。

“走开。”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抗拒,王宓嗓子带着沙哑,冷冷道。说罢,看也不看他,径自朝宫道那头快步走去。

大火

车轮辚辚奔在路上,声音传来,满耳杂乱。

馥之望着外面,日光被细竹帘遮得只剩昏黄的颜­色­,风透进来,丝丝发凉。

腰上忽然被搂起,耳畔传来顾昀低低的声音:“想甚?”

馥之回头,他的脸近在咫尺,双目静静地看着自己。

“未想甚。”她淡淡道,弯弯­唇­角。

顾昀没有离开,看着她,片刻,道:“我与长公主自幼相识,在宫中出入常常见到。若说情义,我一向将她视若亲妹,却也只如此而已。”

馥之讶然,抬眼,顾昀直直与她相视,坦诚不避。

见他这般言语,馥之颊边一热,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嗯。”她应了声,转过脸去,继续望向车外。

顾昀没有说话,却索­性­把手环在她的腰上,轻轻往怀里一带。颈边的肌肤传来热热的刺痒,馥之又是无奈又是窘迫,笑着挣开,

“这是车上!”她掰着他的手,小声提醒道。

顾昀却不放手,仍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

“我明日去南方。”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馥之一怔,停下动作,看着他。

片刻,顾昀抬起头,双目深深,神­色­沉静,毫无玩笑之意。

心中的诧异渐渐沉下,馥之只觉一时无法言语。

好一会,她听到自己开口问:“何时定下的?”

顾昀缓缓答道:“就在方才,明日酉时动身。”

“这么急?”馥之仍觉不可思议。

顾昀颔首。

“南方何处?”她忍不住,问道。

顾昀­唇­边泛起一摸苦笑,没有答话。

馥之亦是不语,心中思绪多端,却不由地想到巴郡。

近来,朝廷收巴郡的传言又是沸沸扬扬。她担心谢臻,曾多方留意,只听闻盐务使到巴郡之后,朝廷新政推行甚顺云云。谢臻过得如何,却无只字片语可知。

如今,顾昀又要亲赴南方,虽未说明去处,可以他的身份,馥之能想到的也只有巴郡。

心中似有什么沉沉压着。

顾昀见她不说话,笑了笑,道:“不过去些时日务,虽急些,也无甚可担心。”

馥之没有应声,片刻,只略一点头。腰间传来那双臂坚实的触感,肩头抵着他的胸膛,却仍觉得不安,车马声嘈杂传来,愈发教人烦躁。

黄昏时,顾峻在宫中未归,顾府众人在堂上用过晚膳,贾氏与馥之起身,先行离开。

家人尽皆退去,只余顾铣叔侄二人。

“吕汜、刘矩皆良将,去年你与他等同出塞外,当有所了解。”顾铣缓缓道。

顾昀颔首:“如叔父所言。”

顾铣目光深邃 :“濮阳王只怕等不得许久,各郡兵马调集完毕,我亦将往。”

顾昀欠身:“诺。”

顾铣看向他:“馥之可知晓?”

顾昀抬眼,片刻,答道:“已告知。”

顾铣面上浮起微笑,和声道:“她才回来,又逢此别,当多多宽慰才是。”

顾昀答应,在席上向他一礼。

夜幕垂下,廊道的草木映着月­色­,散发着秋露的味道。顾昀走到西庭,馥之的室中亮着火光,他走进去,却只看到戚氏一人坐在灯下。

“夫人去了东庭。”看到顾昀,她行礼禀道。

顾昀诧异,转身离开。

到了东庭,果然,主室中灯火明亮,顾昀入内,看到里面只有馥之一人,正坐在榻上收拾着一叠衣物。

“做甚?”顾昀掩上房门,走过去,问道。

馥之抬头看他,未几,又低头去叠衣物,轻声道:“你明朝出门,总该早些备下行囊。“

顾昀看向一旁,只见席上,一个包袱已经裹好。心中一热,他在馥之身旁坐下,将包袱打开,里面的都是些日常用物,应有尽有。

他拿起一件外袍,看了看:“如今时节,还用不到厚袍。”

馥之将目光瞥来,片刻,认真道:“南方虽暖些,秋分时节却也寒凉,带上一两件厚实的总不会错。”

顾昀看着她,­唇­边笑意渐深,放下那外袍,伸手将馥之一把搂住。馥之一个不稳,惊叫一声,倒在他怀中。

“不恼了?”顾昀吻着她的额边,低声问道。

馥之红着脸,好一会,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馥之?”顾昀低下头,手臂稍稍使劲。

馥之无奈,嘟哝道:“嗯。”

顾昀笑起来,忽然,将她抱起,大步走向幔帐深处。

蜜烛滴下晶莹的泪光,倏而,凝结成蜡。烛火摇曳,映着室中二人缠绵的身影,低语温柔相和……

深夜,侍从梁升走入室中时,只见王镇正坐在案前,手执细笔,在一面洁白的素帛上作画。

梁升深知王太子脾­性­,不敢大声,恭敬行礼,轻声道:“太子。”

王镇没有抬眼,只盯着画上。片刻,他提起笔来,看了看,却似并不满意,眉头皱了皱,将整幅素帛抓起来揉成团,掷到一旁。

他看向梁升,­唇­边露出笑意:“来了?”说着,将手往旁边的席上一指。

梁升犹豫着,看看王镇,少顷,不敢违命,告罪一声,在席上坐下。

王镇看着他,面­色­平和。

“你跟随我多久了?”他缓缓问道。

梁升一欠身,答道:“小人十四岁入府,跟随太子已有十年。”

王镇看着他:“我记得你家有巫者?”

梁升答道:“正是,小人父亲是锦城庙宫大巫。”

“如此。”王镇颔首而笑:“你必是也晓些迷魂引仙之术了。”

梁升闻言心中一惊,诧异地看向他。

“梁升。“王镇笑意敛起少许,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父王身体日衰,将来巴郡谁人为主,你当清楚。”

梁升望着王镇,神­色­变幻。稍倾,向他一礼:“升唯太子之命是从。”

酉时前,天仍旧漆黑。

顾昀醒来,看看身畔,月­色­的微光下照在馥之□的肩头上,头侧向他这边,呼吸平稳,睡颜安详。

顾昀将她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挪开,将被褥盖上她的肩头,慢慢坐起身来。

“甫辰……”

顾昀刚穿好衣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唤。

回头,却见馥之醒来了,正支着身体坐起来。“嗯。”顾昀应了声,走过去,在榻沿上坐下。

馥之看着他,问:“现在就走?”

顾昀颔首,道:“酉时将至。”

馥之望向窗台上的天­色­:“我送你。”说着,便要起身穿衣,却被顾昀按住双肩。

他低声道:“余庆等人已在府外等候。此事府中只有你我与叔父知晓,不必惊动他人。”说着,他笑笑,俯首在馥之­唇­畔一吻,声音在胸腔中振响:“你安心等我归来便是。”

馥之注视着他的脸,一瞬不移。

昏暗中,依稀可觉顾昀目光温柔,他的手指轻轻捋捋馥之的头发,片刻,站起身来。

房门“吱”地开启,未几,无声地阖上。

日头出来,京城的市集中又值圩日,人潮拥在大路上,接踵摩肩。

一辆漆车行在街上,绕过人群拥挤的去处,往城外奔去。

“难得夫人要去庙宫哩。”车上,戚氏笑意盈盈:“老­妇­早说,别家新­妇­,入门两月之后,庙宫必是常去的。”说着,她的目光在馥之的腹部徘徊,语带宽慰:“皇天后土,夫人常去祈祷,小公子必早早来到。”

馥之望着车帏,没有答话。

两日来,她一直没有睡好,眼圈下反正淡淡的黯­色­。

看着随车晃动的细竹帘,那日与顾昀的相处种种仍仿若亲临,如今,却只剩下满腹牵挂。

“只是老­妇­听说,若为求子,城东的庙宫最是灵验,城南的似多是去求平安呢。”说了会,戚氏忽然自顾地嘀咕道,看向馥之:“夫人连去了几日城南,今日不若改去城东。”

馥之淡淡地笑了笑,摇头:“只去城南。”

到了庙宫,馥之和戚氏下车,只见这里前来祭拜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比平日里竟是多了几倍。

“今日果是大吉哩。”戚氏笑道,与馥之一道入内。

馥之随着人流走到殿内,在神主前献上祭物,在心中默默祷告,许久,方稽首叩拜而起。

正要出门,忽然,一群人急急地奔过来,神­色­迫切。馥之望去,只见他们中间抬着一人,浑身血污,似是一名难产的­妇­人。当前一人满面涕泪,哭丧道:“庙祝救我­妇­人!”

周围人见污秽,怕沾染不吉,纷纷掩目避开。

庙中一时乱起,戚氏见这般状况,忙叫馥之赶紧走来。

不料,人群拥挤,她被推着出了殿前……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人流隔开。

戚氏心中着急,又是踮脚又是张望,却总不见馥之出来,待人少了些,她跑入庙中再看,四周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馥之的踪影。

当日,京城中纷纷扰扰。

先是白日里,京兆府出动府兵,将城南庙宫周遭搜了个遍,据说是不见了哪家的贵人。

到了夜里,一件大事轰动全城。

城西一处招待诸侯皇亲的别宫起了大火,烧了整夜。火灭后,执金吾在废墟中发现十几具焦炭般的尸体,来朝贺的濮阳王太子一行人下落不明。

浓香

“尸首焦黑无法辨认,所处之处正是王太子下榻馆舍,数目与朝贺人数相符不差。由尸首分布而观,与房舍安排一致,生前无出逃痕迹,当时死后被人纵火。”紫微宫中,廷尉邹平正向皇帝禀报,声音沉着。

皇帝端坐案前,神­色­平淡。

他望着殿外立柱的影子,缓缓道:“若这些尸首就是王太子等人,当是被谋害了。”

邹平额边渗出细汗,道:“正是。”

皇帝­唇­边抿紧,少顷,浮起一抹冷笑,低低道:“烧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那王太子也难说了。”

邹平俯首不语。

“武威侯夫人那边如何了?”皇帝忽然问道。

邹平一怔,答道:“昨日又往城中各处搜寻,仍是未果。”说着,他抬眼看看皇帝,继续道:“不过,臣曾查问过侯夫人失踪后第二日把守各城门的卫士,当日清晨,曾有一行人往北贩运香料的商旅出城,携一口大箱。卫士曾开箱粗粗查视,皆是香料,当时出城人多,便未加细看。”

“哦?”皇帝看着邹平,颇觉玩味:“卿以为有何特别之处?”

邹平道:“臣将王太子画像交与卫士辨认,卫士说他开箱时,一名青年男子曾试图阻止,面容与画上有几分相仿。”

皇帝看着邹平,目光骤聚,面­色­微微沉下。

邹平敛眉观心,不敢抬头。

“此事继续追查。”少顷,只听皇帝的声音传来。

邹平道:“诺。”

正欲行礼,又听皇帝道:“还有,”他稍稍停顿:“侯夫人之事,勿教他人知晓。”

邹平伏拜:“臣领命。”

四周黑洞洞的,呼吸间满是奇异的浓香,憋闷无比。

馥之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头昏昏沉沉的,不知身处何处。她动了动,发觉双手被捆着,嗓子­干­得冒火,嘴上却紧紧的,似乎被绑了布。身下摇摇晃晃,充耳皆是马车奔走的声音,颠簸不已,硌得骨头发痛。

意识渐渐回来。

她想起那是在城南的庙宫里,众人为躲避那前来求治的产­妇­,一时拥挤,她避开人流退到边上,忽然,脑后被什么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馥之朝旁边看看,只觉仍无法看清楚。浓郁的香气袭来,温温腻腻,馥之稍稍细嗅,辨出些些迷志安神之物的味道。

心中升起一阵惊疑,谁人做下这等事?目的为何?

思想刚起,脑海中,阵阵混沌又绵绵涌来,馥之再次陷入迷蒙之中……

黄昏的日照下,巩水的河面光芒耀眼,高充望着远处,心中安定下来。车马一路避开大道,奔驰了整整两日,终是如愿以偿。

他面上露出笑意,加鞭催马,命众人加紧往前。

日头很快沉入了西边的山峦之后,岸边,一只大舟泊着,火把光明亮。

“这就是那舟?”王镇下车,看着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货舟,面露不满。

“快!”高充正催促众人搬运行李,听到王镇这话,回头道:“太子勿虑,一路多有盘查,此舟虽陋,却最易躲过。只消出了巩水入运河,可一路到成郡,离巴郡不远矣。”

王镇瞥瞥他,心中仍是不喜,皱眉道:“又要扮作贾人?”

“正是。”高充道。

王镇面露厌恶之­色­,正欲开口,他看到两人抬着一口大木箱摇摇晃晃地上舟,急忙走过去,大声道:“抬稳了!”

高充看着那边,微微皱眉。自那日深夜,他们依计纵火离开,王镇就一直带着这木箱。他不知里面是何物件,王镇不肯说,他也迫不得王镇弃下。离宫火起后,众人躲在京城一处角落里,晨早才易装分散出城,而王镇就是因为这木箱,险些被拦下坏了大事……

“掌事。”这时,有人喊了一声。

高充望去,见是梁升。

他走过来,向高充一礼:“登舟已齐备。”

高充看看王镇那边,­唇­边一弯,道:“走。”说罢,转身往舟上而去。

内舱中,王镇看着从人小心地将木箱放下,随即把他们全赶出去。

门阖上,再无一点声音。

王镇站在木箱前,盯着箱口,片刻,他突然想起里面的人已经闷了两日,心中一紧,赶紧将木箱打开。

浓浓的香料味道扑鼻而来,瞬间溢满室中。王镇将面上铺满香料的木板拿掉,一名女子的面容随即曝露在眼前。

日夜在心头徘徊不去的面容终于呈现在面前,王镇一阵激动,搓搓手,忙将烛台端来,仔细地看着女子。只见她双目阖着,蛾眉长长,心烛光下,愈显得肌肤如玉。想起梁升一再保证他的迷香可使人安睡两日无恙,心中更加欣喜。

王镇着迷地看着女子,片刻,不禁朝那面庞伸出手去。

手还未触到,她忽然睁开眼来。

王镇吓了一跳,停住手。

似不适突然而来的强光,女子蹙紧眉头,双眸眯起,目光却仍旧凌厉,盯着王镇。

巩水

王镇看看手中的烛台,忙放到一旁。

光照暗了些,女子双目似舒服少许。

“唐突了侯夫人。”王镇心思已定,笑容满面地向她一揖。

馥之冷冷地看着王镇。此人是谁她早已知道,册后祭典上,当她看到这个濮阳王太子竟就是当日在驿馆中对自己意图不轨的人,好生吃惊了一番。不料,此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将自己绑架了去。

心中愈发厌恶,念头百转,馥之面上却更加镇定,一声不吭。

王镇看看她嘴上的布条和身上的绳子,心中生出些怜悯,笑笑:“待本太子为夫人开解。”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将她身后的绳结割断。片刻,目光却移向馥之的身体,在她被勒得起伏的曲线上打转。

忽然,面前被用力推了一把。

王镇猝不及防,“嗵”地一下,向后坐倒在地上。

馥之迅速地起来丢开绳子,抓起不远处的烛台,防备地对着他。

烛火“噼啪”地舞动着,馥之扯下嘴上的布条,喘着气,却一动不动,面容紧张而­阴­沉。

王镇面带惊异,少顷,却缓缓敛起。他忽而冷笑一声,从地上起来,掸掸袍上的灰尘。

“夫人以为,那区区烛台吓得了我?”王镇瞥着馥之,慢条斯理道。

馥之紧绷着脸,只将烛台对着他,声音出来,沙哑而颤抖:“出去!”

王镇一笑,忽而伸手上前。

馥之惊起,忙将烛台朝他劈去,不料昏睡两日,手脚气力不继,被王镇用力一架,手上一麻。馥之未及惊叫,烛台已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王镇将馥之双手一扯,稳稳反剪在后,

“本太子还未遇过应付不得的女人!”他面上的笑容狰狞而得意,说罢,忽然将她拦腰提起。

馥之又怒又惊,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咚”地一声,她被王镇一下扔在榻上,骨头撞得疼痛欲裂。

下巴忽然被用力扳起,王镇的脸近在眼前,闪着畏亵的目光:“本太子今夜便好好侍候夫人。”说罢,伸手扯开她的衣襟。

“竖子!”馥之气急交加,使尽浑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朝他蹬去。

王镇面上被她抓了几下,辣辣地疼,心中恼怒顿起。正要解腰带缚住她双手,这时,门上传来叩响:“太子。”

是高充的声音。

王镇微微走神,肚子上猛然吃了馥之一脚,向旁边倒去。

榻上,馥之头发散乱,手中却多了一把匕首,明晃晃地对着他。

王镇吃惊,低头看去,只见腰间的鞘上,已是空空如也。再看向馥之,她气喘吁吁,却毫无畏惧,与他怒目对峙。

“太子?”门上又传来几声,稍稍加重。

王镇看看门口,又转过头来,神­色­变幻莫测。

“夫人好手段。”腹中仍隐隐疼痛,王镇盯着她,一咬牙,拂袖起身。

门打开,高充出现在门前。

他的目光看向舱内,一眼看到了榻上的馥之,面­色­一变。

“掌事看甚?”王镇睨着他,冷冷道。

高充看向王镇,一礼:“请太子移步说话。”

王镇本无所谓能瞒过高充,斜他一眼,又回头看看馥之,随他走出舱去。

门被重重关上,似乎在外面落了匙。

馥之仍不敢松懈,纹丝不动地盯着那里,好一会,才终于确信王镇已经走开。

心中长舒一口气,浑身瘫软下来,只觉疲惫至极。

寂静之下,焦虑和不安复又涌起。

自己突然失踪,家中必已是到处寻找,可现在,连她也不知将往何处。

­唇­上用力一咬,馥之顾不得歇息,打起­精­神走下榻。脚站在地上,阵阵绵软,她扶着墙,只见四处都是厚实的木板,严丝合缝,除了门,再无出口。馥之将耳朵贴在木壁上,声音空洞而杂乱,似有人行走,却和着莫名的响声,像是水流一般。

脚下感觉到地面的些许起伏,馥之愈加肯定自己身处在一艘大舟的舱室之中。

王镇要绑自己回巴郡?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凶险的预感逼迫而来,馥之不禁心神一凉。正觉着慌,忽然,她瞥到大箱旁边的一块木板,目光定了定,她走过去。

只见木板上堆着许多布袋,打开来看,竟是各种香料。

馥之闻了闻,瞬间明白过来,教自己一路昏沉的,便是这些东西无疑。

“说罢。”舱外,王镇神清气定,道。

高充一礼,道:“不知太子将武威侯夫人带来,是为何?”

“为何?”王镇看着高充,忽而一笑:“我且问你,纵火焚馆,此计乃是一早定下,却在前两日才告知我,又是为何?”

高充一怔。

王镇神­色­悠然,继续道:“父王总嫌我不智,怕我坏事,他的心思我岂不知。纵火杀人,被捉住便是死罪。我一路奔忙,却连要个­妇­人也不许么?”

高充一脸为难,道:“可她是……”

“要的就是她。”王镇得意地笑笑,瞥着高充:“何恺顾铣,老的老病的病,朝廷最得力的战将莫过顾昀。如今我得了他的家眷,岂非大善?我定教父王看看,这个太子不是白当的。”

高充低头不语。

王镇见他这般,以为镇住了,也不再搭理。

“稍后送些吃食来。”他撂下话,转身离开。

高充应了声,未几,抬头看着王镇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锦城的濮阳王府中,正是乐声袅袅。

后苑,灯火荧荧,濮阳王后端坐榻上,手中抱着不到一岁的长孙,满脸笑容。

“今日不哭不闹,怎这般乖了?”她拉着婴儿的小手,疼爱地说。

下首的王太子妃忙笑道:“许是久不见了祖母,正欢喜。”

王后闻得这话,心满意足,道:“却与他父亲当年一个样,他那时,也是顽皮,可若是丢给|­乳­母带离半日,便又哭着要我哩!”

旁人皆掩口笑起来。

这时,仆从来禀,说二王子来了。

王后一喜,让人将他带进来。

未几,只见游廊外走来一个款款的身影,王瑾一身淡­色­衣袍,衬得眉目清秀。他踱上前来,向往太后下拜一礼,声音琅琅:“儿拜见母亲。”

王后让他起身,看着他,笑逐颜开,让仆从在身旁添座,又将手中的幼儿交给王太子妃。

“我儿从哪里来?”待王瑾落座,她问。

王瑾答道:“儿方才自翠苑归来。”

王后颔首,道:“你兄长不在,你须代为出力才是。”

王瑾在座上欠身,恭敬道:“儿谨记母后教诲。”

王后笑笑,片刻,向王太子妃感叹道:“王公也是,巴郡到京中何其遥远,怎好让太子这般跋涉?只怕到时回来,又要瘦些了。”

王太子妃忙在旁轻声安慰。

王瑾微笑,看向王后,双目明亮:“母亲放心,兄长必可平安归来。”

一番叙话,过不久,王后觉得乏了,欲回房歇息。苑中众人忙一番行礼,毕了,待王后离去,各人亦散了。

王瑾拜别王太子妃,离开后苑。

回到自己的庭中,他四下里望了望,只见廊下灯火寥寥,寂静一片。

“殿下。”忽然。侍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瑾停下脚步,向后看看:“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侍从低声答道:“太子三日前离京,今日当已至巩水,七日后可至成郡。”

王瑾颔首,淡淡道:“知晓了。”

侍从一礼,无声地退下。

庭中又只余王瑾一人,他深吸口气,抬起头,朝屋檐外望去。一轮新月挂在当空,月牙弯弯,如利芒般尖锐。

馥之坐在案前,头也不抬地用膳。

王镇隔着半丈坐在对面,见她专心地吃了足有两刻,只觉新奇。

“夫人这般放心,莫非不怕我下药?”过了会,王镇忍不住问道。

馥之将面前一碗鱼汤喝下,看也不看他,仍是一语不发。

其实王镇这话不错,她当然是不放心的。只是习药理多年,那些迷乱之物的味道还是辩得出来。

方才一番思考,馥之已经镇定了许多。

这个地方,她一时还想不出逃脱的办法,便索­性­不去多想。王镇送来饭食,她确认无疑之后,便放开肚子吃下去。事已至此,无论斗智斗勇还是逃走,也须恢复身上的力气才行。

王镇见摆得满案的食物都被馥之吃光了,惊诧不已。

“烦太子出去,我随行颠簸几日,已觉疲惫,须安睡休息。”馥之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拭拭嘴­唇­,对王镇道。

王镇一讶,看着馥之。这女子神­色­安然,竟与刚才对峙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觉得可笑:“夫人如今在我手中,莫非以为此言行得通?”

馥之面­色­从容:“太子此言不虚。只是我自认不算容貌倾城,太子名花莺燕过眼无数,又岂是会为区区蒲柳大动­干­戈之人?”她看着王镇的眼睛:“我若未猜错,太子带我去巴郡,为了乃是我身后之人,可对?”

王镇的笑意凝在­唇­边,片刻,淡淡道:“那又如何?”

馥之话语缓缓:“不如何,我一介­妇­人,但求安逸。太子以礼相待,我自当从命。”

“哦?”王镇眉头扬起:“若不我肯呢?”

馥之笑了笑:“我为太子所掳,名节已损。匕首就在此处,我若自行了断,太子岂非白忙一场?”

王镇笑意隐去,看着她,面上­阴­晴不定。

馥之端坐,双目沉静。

好一会,王镇“哼”一声,站起来,朝外面悻悻而去。

听着外面的木板上传来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馥之连忙起身,把门关上,再看看四周,把舱内为数不多的几案箱柜等物通通拉来抵在门上。过了会,她仍不放心,又把榻拉过来,确认结实无误之后,她又检视一遍四壁地板,方才坐在榻上。

面前空空如也,馥之看着,只觉仿佛是一场怪梦。低头,顾昀的螭纹佩仍好好地挂在腰间,温润的光泽真实而刺目。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委屈,鼻间酸酸的。愣怔许久,馥之深吸一口气,手握着螭纹佩,将它贴在小腹上。

定要平安出去才好……馥之在心底默默道。浓浓的睡意袭来,她躺下,却仍不敢安心,一次次睁眼确认匕首的位置,才在杂乱的意识中沉沉睡去……

成郡(上)

成郡江口,水面宽阔平静,正是风和日丽。

靠在岸边的一艘大舫上,王瓒端坐着,手捧茶盏,温文地往茶汤上轻吹,缓缓抿下一口。

抬眼,面前一老一少两名舟子都看着他,肤­色­黝黑,满脸小心。

王瓒微笑,抬手示意他们面前的茶盏:“怎不饮茶?初秋暑热,饮茶有益。”

舟子们咧嘴笑了笑,神­色­尴尬。

“我等粗鄙之人,不惯饮茶……”少年舟子笑道。话刚出口,却被旁边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一惊,忙赔笑,只噤声不语。

王瓒神­色­恬淡,笑了笑,将茶盏放下,命从人换清水来。

“有劳二位,前日某收得巴郡来的椒实,喜爱不已。”王瓒和气地说。

年老舟子忙道:“郎君喜爱便好,得贵人关照,我等不敢居功。”

王瓒莞尔:“水路辛苦,某亦是知晓。”说着,向旁边侍从示意。侍从颔首,将一只小口袋分别交给年老舟子。

年老舟子一脸茫然,接过口袋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只见里面全是黄金,足有一斤重。

“区区小钱,权当酬谢。”王瓒继续道:“某此后还须郡中捎带些货物,只靠尔等关照。”

二舟子笑逐颜开,连声唯唯。

这时,食物香气飘来。一列侍从从江畔走到大舫上,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摆满饭菜酒水,热气香浓。二舟子早已饥肠辘辘,看得垂涎,闻得王瓒招呼他们用膳,喜出望外,谢过之后,即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尽兴,酒足饭饱之后,二舟子皆有了醉意,话也说了开来。

“那水道……”年老舟子打了个酒嗝,红着脸对王瓒笑道:“那水道一向能用,三十人的船也行得哩!”他表情忽而认真,道:“老叟听得祖父说过,前朝时,巴郡出去本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江,一条就是老叟这水道。后来运河通了大江,出入便利,这边才冷淡了。”

“哦?”王瓒看着他,饶有兴味。通大江的运河他知道,是前朝的事,修通时距今,少说也有五百年。

“叟说,如今只有叟知晓了?”他缓缓道。

年老舟子点头,叹了口气:“那水道弯曲,两岸皆荒山绝壁,遇湍流多险之处,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轻易送命,何人敢去?如今知晓的,也只有老叟这边鄙之人。”说着,他大笑起来,一拍旁边少年舟人的肩膀:“这小子父亲与叟相善,常出来贩香料,见多识广。也只有他肯让儿子跟了我。否则待我过甚,舟楫也无人可继。”

王瓒微笑,目光忽然瞥向江面,两艘大舟正驶过,上面堆满货物。

“叟说三十人的大舟,那般大舟可行得?”他问。

年老舟子转过头去望了望,摇头道:“那般大舟吃水深,却行不得哩。”

“如此。”王瓒颔首,但笑不语。

“巴蜀毗邻,自先皇以来,蜀郡郡兵已扩至十五万,皆虎狼之士。”大江边的高台上,蜀郡郡守指着江上密布的战船,不无得意地对顾昀道:“武威侯请看,无论水陆,皆可披靡而往。”

顾昀望着面前,面­色­沉静,日头白灼的光芒下,眉眼微微蹙起。

郡守继续道:“巴蜀有大江相连,一旦开战,所备楼船每日可运送十万兵马。”

此言一出,随行将官皆一阵惊叹。

顾昀望着江上巍峨的楼船,眉间亦舒展少许。

“不知鸼舟有多少?”片刻,他转头看向郡守。

郡守道:“有三百。”

顾昀沉吟:“若再造二百,还须几日?”

郡守一讶,稍倾,想了想,道:“郡中不乏造舟工匠,二百鸼舟。十日足矣。”

顾昀闻言颔首,随即向郡守一礼,道:“如此,烦劳府君。”

郡守与身旁府吏相觑,虽不解,却忙作揖还礼:“岂敢言劳。”

顾昀­唇­边浮起笑意。

他从京城出来,一路乘舟往南,查看水路漕情,勘察沿途各郡关隘兵营。到了蜀郡,又前往马不停蹄地前来视察水军。

如郡守所言,巴蜀以大江相连,无论攻守,巴郡水军皆首当其冲。如今看来,巴郡水军训练有素,战船坚固,朝廷多年的心血到底没有白费。

众人谈论着,再观望一会,纷纷走下土台。

将登车时,郡守欲邀顾昀往府中用膳,顾昀称仍有事在身,婉言推拒了。郡守知晓他此来行踪绝密,亦不敢相劝。

顾昀辞过郡守众人,走到坐骑前正要上马,忽然,望见余庆气喘喘地骑马奔来。

“将军。”他下马,向顾昀一礼,递上一封密函。

顾昀接过拆开,仔细看了看,面上露出喜意。

“仲珩这督漕果然了得,”他将密函递给一旁的曹让,笑道:“成郡已有着落了。”

曹让将密函接过,看了看,亦是欣喜。

顾昀转向余庆,问:“可有京中消息?”

余庆苦笑:“无。”

曹让看看顾昀,打趣道:“将军自从出京,四处查视,行踪诡异不定,只怕陛下也找不着哩。”

顾昀笑了笑,没有搭理。

“走。”他说了声,自顾地翻身上马。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迷雾般,风吹不动,手搅不开。

馥之站在其中,想走出去,却觉得身上沉沉的,迈不动步子。她张张嘴,想呼唤谁,声音出来却不真实,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闷。

心中生出丝丝焦虑,馥之努力地挥手,想将那无形的羁绊拨开。忽然,淙淙的水声入耳,她低头,只见黑­色­的水正从脚底迅速漫上来,倏而已至膝头,搅起巨大的漩涡,深处,红光诡异。

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馥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吞没,失声尖叫……

馥之一下惊醒。

眼前黑洞洞的,寂静无比。

她睁着眼睛,心犹自激烈地跳动。她伸手向一旁,摸到蜡烛和火石,忙点燃。

微弱的光将空荡荡的舱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边,匕首雪亮。

梦而已……馥之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自觉地将手探向小腹,那里安稳如常,并无不适。

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躺回榻上。

这舱室丝毫不透光,馥之不知日夜,只能从王镇侍从送三餐的次数来判断过了几日。

自从那日Ъ走王镇,馥之便牢牢把着舱门,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许人放在门口,她自己去取。王镇曾来过几回,亦被挡在外面。王镇也算守信,虽怒气冲冲,却未曾使粗;馥之反倒提心吊胆,匕首日夜不离身。

她时时留意着逃出去的机会,将耳朵贴在榻上,能听到时而的踱步声,不算太响,却清晰可闻。那是门外看守她的侍从站累了,来回走动的声音。

可惜门只有一处,而自从馥之进来,外面的侍从除了换人,从未消失。

馥之望着头顶的舱板出神。

这舟要从京城往巴郡,路程遥远,途中总要靠岸补给。于她而言,外面的侍从倒不是大碍,要万全地逃出去,还须等这舟靠岸才好。

货舟头舱上,王镇倚着小几,对着盘盏满满的漆案,慢慢饮酒。

旁边,一名侍从看着他,神­色­闪烁。

王镇抬眼瞥见那侍从,酒气上来,突然将手中酒盏砸向他,斥道:“看甚!未见­肉­吃光了?”

侍从忙应声,仓皇的朝舱外走去。

王镇倚回几上,仍觉不解气,拿起酒瓶直接仰头灌了几口,将空瓶扔在一旁。

都是那姚氏!心中一个戾气的声音骂道。他堂堂王太子,何曾被女人憋屈!那日听她一言,自己竟当真半步未入,现在想起来,只怕连侍从都笑自己胆怯!

心痒得似猫抓一般。

王镇吐口气,只觉酒意翻涌,恨恨地想,今夜就去宿那舱里,哪怕丈夫是皇帝,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正想着,外面进来一人。王镇以为是取­肉­的侍从,正要开口斥他太慢,却发现来人是掌事高充。

“太子。”高充向王镇端正一礼。

“高掌事。”王镇瞥着他,神­色­慵懒:“来此何事?”

高充看着王镇,笑了笑,道:“无甚事,来与太子说说话。”

“哦?”王镇酒意仍浓,看也不看他,自顾举箸夹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高充不以为忤,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

蜡烛渐渐燃尽,烛火挣扎着,光照渐渐微弱。

馥之正要起身去换火,忽然,似听到有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警觉地一惊,转头盯着门上,过了会,却不见丝毫动静。她忙将耳朵贴在榻上,只听外面的声音有些纷杂,似掺着人语,片刻,一阵脚步声清晰响过,再无动静。

心中生出一阵狐疑,馥之再附耳细听,仍是寂静,连踱步声也不见了。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馥之起身,小心地将木榻箱柜一一移开,走到门边。

“门外有人么?”她定定气,佯问一句。

无人应答。

“可有人在?来人!”片刻,她将声音稍稍提高。

仍是安静。

心砰砰撞在心壁上,馥之站立片刻,伸手向门闩,慢慢打开。

待摆正衣裳,高充缓缓道:“太子可曾想过,王公设计我等诈死,是何道理?”

王镇仍品着小菜,淡淡道:“自然是让我全身以退。”

高充笑笑,字字清晰道:“不单如此,还有一层。朝廷新政,王公失盐利,已虚耗不得。巴郡经营多年,兵多粮广,王公缺的不过一个事由。”

王镇瞪他,含糊地“哼”一声:“我知晓。”

高充仍笑:“如此,不知太子又可曾发现一处矛盾。京中所余痕迹皆指太子已死,如今太子回到巴郡,王公又当如何说法?”

王镇愣了愣,未几,不以为然:“父王自会安排。”

“太子所言极是。”高充看着他:“太子或许不知,王公在西山另建了一处别所,屋舍园囿皆绝景,却有高墙深池围绕。”

王镇盯着他,面­色­渐渐冷下。

“这话何意?”他问。

高充神­色­淡定,望望舱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王公之意,借此事起兵是定了。”他看向王镇,目光深远:“可太子无论生死,回到巴郡之后,却只能当是薨在京城那大火之中了。”

货舟秘道狭窄,黯淡的灯光下,果然不见半个人影。

馥之手握匕首,望望两头,朝光照较暗的一头走去。

拐角处,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烛光,馥之闻到一些烟油的味道,似乎是一处庖厨。

正犹豫要不要上去,突然,她听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间着刀兵撞击的响声。未几,只听一声惨叫,头顶的猛然压下一片黑影。

馥之大惊,忙躲到一旁。

过了会,只见那­阴­影被移动,光亮中,一张死前惊惧的带血面容掠过眼前。

肚子里一阵翻滚,馥之睁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掌事现在说这话,莫非是教本太子莫返巴郡?”王镇脑中的醉意消退些许,神­色­不定地看着高充。

高充微笑摇头:“非也,太子必须返巴郡,只不过不是这般模样。”

王镇狐疑地看他,正欲开口,忽然,发现外面进来了许多侍从,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着血一般的颜­色­。

王镇又惊又怒,瞪着他们,喝道:“尔等做甚!”

那些侍从却不理会他,只向高充一礼。

“处置完了?”高充淡淡问道。

“处置完了。”那侍从道:“十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拖到了一处。”

一阵深深的惊骇由心底冒起,王镇面­色­发白,只觉身上血液渐渐凝结。他咬牙盯着高充,一字一顿地说:“高充,你做甚?”

高充看向他,­唇­边弯起笑意,缓缓道:“若论起来,太子住在那别所中,有花鸟佳人相伴,倒不失一件美事。只是,”他看着王镇的眼睛,笑意愈深:“有人不愿太子活着返巴郡呢。”

他话音刚落,只听“锵”的一声,王镇已经腰中佩剑拔出,指着他和侍从,额上青筋毕现:“尔等欲反耶?!”

众人皆看着他。无人答话。

王镇愈加暴怒,高呼:“护卫何在!”说罢,一脚踢翻案几,盯向高充便挥剑劈去。

剑刃未及触到,忽然,“铮”地一声弦响,一支羽箭迎面飞来,正正将他的胸口贯穿。

王镇看着胸前Сhā着的箭杆,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门前的梁升,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片刻,手中的剑“铛”地落下,王镇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高充微笑地蹲下身,对犹未闭眼的王镇道:“充方才说了许多,只愿太子走得明白。若非梁升识英主,倒险些折去一壮士。”说完,伸出手,将他的眼睛阖上。

成郡(下)

“现下做甚?”梁升向高充问道。

高充站起身来,看看王镇的尸首,道:“先将太子移走,其余尸首留在这舟上,走后点火。

梁升颔首,又问:“那舱中­妇­人如何处置?”

高充看向他,道:“她知晓此事,留不得。”

梁升答应一声,转身朝舱内走去。

大江上,风平浪静,一艘大舟驶过,江面倏而被划开长长的水波。

“夜中行舟,可赏江上月景,倒不失一件雅事。”成郡郡守坐在席上,举盏笑道。

王瓒坐在一旁,望着头顶上的月亮,缓缓饮下一口酒,­唇­角微弯。江上的风并不算大,凉凉的吹在面上,和着口中的甘醇,格外惬意。

成郡与南方百越之地有水道相通,自古为漕渠重地。朝廷每到旱涝之季,都会派督漕下来巡视,以保漕运通畅。王瓒这个督漕来到,却与往日不同,除了督漕渠,还将各处水道也一并勘察。

巴郡形势,郡守心中通透,对这位督漕很是听命,但凡有话必全力照办。白日里,王瓒请郡守拨一艘可容三十人的兵舟,夜游水道。郡守答应,入夜则请王瓒登上兵舟,一路往西南。

“成郡兵舟向来坚固,水军熟稔,即便夜里也可舟行如飞。”郡守道。

王瓒颔首,微笑:“果名不虚传。”

梁升下到舱内,一路走到王镇的舱室前。

门静静地阖着。

梁升将手在上面叩了叩,道:“夫人。”

无人应答。

梁升不慌不忙,再叩:“夫人请开门,某有要事……”话未说完,他忽然发现门缝似乎被自己叩开了一些。心中狐疑,梁升猛地将手一推,门竟“呀”地打开。

烛光照入舱内,梁升面­色­一变。

只见几件箱案床榻在舱内摆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那­妇­人的影子!

甲板上,王镇的尸体已经移走,侍从们正将四处洒满油。忽然,有人在舟首向高充喊道:“掌事!前方有大舟正驶来!”

高充一惊,忙走过去看,只见月­色­下,果然,一只大舟正向他们靠近,火光通明,观其形制,竟是一艘兵舟。

“可要立刻避走?”身旁的侍从问。

“避也避不得多远。”高充望着那边,道:“若是追踪而来,我等休矣。”

“那怎么办?”侍从惊惶道。

高充神­色­沉着,当机立断道:“叫他们上来,立刻换舟,将此舟点燃!”

侍从应诺,转身去传命。

馥之确定无人了,小心地攀着木梯登上去。

只见上面果然是一间庖厨,借着壁上的火光,可见灶台食器占去了大半地方。地板上,一条血痕触目惊心,长长的,一直拖到门外。

馥之转过眼睛不去看它,朝四周望去,发现此处除了一扇门,还有一处小窗。她走到那窗前,朝外面看了望。接着微弱的亮光,隐约可见白­色­的浪花翻滚在下方丈余之处。再望向远处,月­色­下,岸边似乎还离这里远得很。

头顶上传来往返的脚步声,馥之望了望,那里似乎就是甲板。提起的心又生出些疑惑,夜­色­已深,这舟竟未靠岸,不知要做甚。方才那可怖的一幕浮上脑海,她愈加感到惴惴。

此处自是不可久留,馥之望向门口,寻思自己闭门不出,离开舱室一时也不会被人发觉,该找个地方先藏身以等待时机才是。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道头顶的声音突然杂乱起来,这时,一个声音从那楼梯口隐隐下传来:“搜!务必找出那­妇­人!”

梁升将舱室附近各处搜了个遍,毫无所获。

忽然,一名侍从急急跑来向他道:“前方来了兵舟,掌事吩咐回甲板。”

梁升一惊,答应一声,召集众人撤退。上了木梯,梁升回头看看那梯口,觉得有些咽不下气,对侍从道:“将各处梯口封起。”

各侍从犹豫一下,应下,分头向四处。梁升转头看到不远处,庖厨还亮着灯,想起那里也有梯口,大步走过去。

“梁侍卫!兵舟将至!要点火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大叫。

梁升应了一声,仍走到庖厨中,将舱板封起。

地上,刚才拖走死尸留下的血痕仍在,梁升看一眼,正要离开,突然,他发觉上面隐约有只脚印。仔细看,只见那脚印小巧,并非这舟上任何一个男子的尺寸。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梁升望望庖中,又向方才进来的门口望去。

门外,梯口上的光照从秘道尽头投来,昏暗不已。

梁升慢慢走向前方,脚踏在木板上,发出沉沉的声音。

梯口与庖厨之间,只有一间小小的藏室,内贮粮米油盐。梁升在藏室门口停下脚步,里面黑洞洞的,漆黑不见五指。

“梁侍卫!”甲板上的人催促的声音又传来。

梁升却不理会,只盯着那藏室,片刻,从腰间“锵”地拔出剑。

突然,手上一痛。

一个陶罐正正砸在他的腕上,剑“铛”地脱手落地。

接着,面前寒光一闪,梁升忙躲开,只见一名女子手握匕首从黑暗中划过来,扑了个空。梁升大怒,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反剪。

梁升缴下匕首,冷笑:“夫人好本事!”说着,便欲将匕首割向她的喉咙。

不料,面前一阵郁郁的浓香袭来,梁升睁大眼睛,只觉浑身突然一阵麻痹失力,被那女子一下挣脱开去。

喊了几声无人理会,梯口上的侍从满头大汗,望向高充。

“掌事!兵舟将至!”舟首的人大喊。

“点火,离舟。”高充面­色­­阴­沉,咬牙道。

侍从迟疑片刻,忙应下。长长的舟板已将架好,高充领着众人,走到另一只舟上,撤下木板。火遇到甲板上厚厚的油,熊熊染起,未几,即高高窜起。

馥之奔出秘道,忽然脚下一滑,她忙扶住旁边的墙壁。低头一看,脚下,竟淌着油光。只听“轰”一声,梯口上突然灼亮,浓烟卷着热浪迎面而来,舱内瞬间灌满呛人的火烟。眼见着火苗顺着地上的油烧来,馥之大惊,忙转身向后奔去。

突然,臂上突然被人用力扯住,馥之吃痛回头,一个男人表情狰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仍握着匕首。馥之奋力挣扎,集中浑身气力,将手肘向他肋下猛然一撞。

男人吃痛,向后跌倒下去。油浸在他的衣服上,未几,火苗窜来,痛苦的惨叫声中,男人浑身被火焰吞噬。

馥之又惊又恐,狂奔向庖厨。那扇窗口就在面前,忽然,看到灶旁有一根才削皮的木头。心中急智一闪,馥之使尽气力搬起那木头,从窗口顶出去。

“嗵”地一声闷响,外面传来木头落水的声音。室中越来越热,刺鼻的浓烟将四周包裹,馥之忙爬上窗口,将心一横,屏气纵身跃下。

烈火包裹下,货舟如火山一般,把江面映得金光通红。

这景象来得突然,兵船上的人看着那边,无不惊诧咋舌。

“快驶前,看看可有落水之人!”郡守对从人大声道。

“不必!”王瓒面­色­沉着,指着前方:“绕过货船,全力往前,必有人借此逃遁!”

众人一讶,郡守却不敢怠慢,忙传命舟人全速向前。

兵舟在江面上划开水波 ,从烧得炽热的货舟旁经过,只见前方的月­色­下,果然,一艘大舟正迅速匿去。

王瓒心中疑惑,正欲催兵舟追赶,这时,舷便有人惊呼:“江中有人!”

王瓒忙走过去看,果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上,一人正抱着横木漂来,在水面沉浮摇曳。

“救起来。”王瓒吩咐道。

从人应诺,忙停舟捞人。

过了不久,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被抬到甲板上,将那面上的头发拨开,众人见竟是一女子,不由又是一惊。

“让开!”只听王瓒突然喝道,众人不及反应,却见他已推开旁人,神­色­震惊地将那女子搂起。

女子猛烈地咳起来,痛苦地弓起背。

“快去取被褥!”王瓒急急地朝从人大声道。

忽然,袖口被用力扯住。

王瓒转头,却见馥之面­色­苍白,死死地盯着他,双目中满是恐惧,颤声道:“孩子……救我的孩子……”

夜­色­渐深,皇帝阅完奏章,从宣政殿内出来,宫侍和期门卫士早已整装,在宫门迎候。

皇帝步履缓缓,在步撵上坐下。

常侍徐成见已稳当,命宫侍抬撵,仪仗整齐地离开了宣政殿。

宫道长长,明灯的光照中,众人的脚步声细碎而响亮。

走着,徐成小心地问皇帝:“陛下今夜宿何处?”

皇帝端坐着,正闭目养神,未言语,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徐成看看他,见他不搭理,也不敢再问,心中想着皇帝定是疲乏了,可直接返紫微宫。

“去姚美人处。”只听皇帝淡淡道。

徐成闻言,忙答应,让宫侍抬往甘棠殿。

蕙宫在宫城之北,有大小宫室百余间,新入宫的各等妃嫔都分在此处。

皇帝步入甘棠殿时,姚嫣与一应宫人皆已跪拜迎候。

“起身吧。”皇帝笑意淡淡。

姚嫣轻轻应了声,款款起来。她今日穿得甚为素淡,乌发低绾,仅有一支玉簪饰在髻上。

皇帝看着姚嫣,神­色­平和。

正要往榻上走去,忽然,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向姚嫣问道:“卿方才在殿中熏了香?”

姚嫣抿抿­唇­,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目光忽而瞥见不远处的一张案台上,摆着一只小巧的香炉和两盘时鲜果品,似祭物一般。

“卿莫非在夜里拜神?”皇帝­唇­角弯弯。

姚嫣抬眼看看他,神­色­稍黯,少顷,轻声道:“正是。”

“哦?”皇帝觉得有趣:“却为何事?”

姚嫣低下头:“妾听得武威侯夫人数日前失踪,心中甚忧。常闻拜月乞愿甚灵验,今日见月­色­正好,又是吉日,便在堂前设案祭拜。”

皇帝目光微微凝住。

不远处,一支蜜烛“啪”地炸了一下,火光微微摇曳。

姚嫣眼帘半垂,长睫的如羽,影子淡淡扫在脸颊上。

“若朕未记错,卿与武威侯夫人是堂姊妹?”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

姚嫣声音轻柔:“正是。”

皇帝看着姚嫣,殿中融融的光照下,她的面容素净,低眉间,光洁的肌肤与乌发相映,平添一股温婉之姿。

“卿抬起头来。”皇帝嗓音在近前低低传来。

姚嫣慢慢抬头。

皇帝的脸近在咫尺,注视着她,双目深沉幽远,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越来越深。

姚嫣望着他,只觉心跳急急催起,如擂鼓般撞在心间。忽然,腰上一紧,她站立不稳,已被压倒在了榻上……

殿外,夜露落满庭院,新月如镰,静静挂在西天。

羽箭

九月初,濮阳王太子火灾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同时,更有一个教人闻知惊悚的秘闻——濮阳王太子一行人,死时皆在各自馆舍之中,无火起逃走的痕迹,疑是被人谋害致死。

濮阳王府中,尽皆缟素,哀恸的哭声遍地。

“小人未尽护卫之责,恨不得万死以代,岂王公赐死!”王镇灵前,高充满脸涕泪,向濮阳王王钦大哭道。

王钦一身麻衣,双手扶着拐杖,一动不动地望着垂下的白幡,苍白的脸上消瘦许多。

“我儿啊!”一个凄厉的声音传来,只见刚刚晕厥过去的王后从后堂里奔出来,扑在棺木上,捶胸顿足地嚎哭:“阿母自尔去后日日在神前祷告,谁知竟是再见不得!”

后面,一身斩衰的王太子妃双目红肿,闻得此言,愈加泣不成声。

堂上的哭声愈加哀戚,王后看向默立的王钦,猛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嘶声竭力道:“我儿必是遭人暗算!王公定要将歹人拿来万剐于灵前!”

王钦仍看着面前,似恍然未觉。

“母后……”王瑾一身丧服,满面泪痕地走过来,将浑身瘫软的王后搀起。

王后抱着王瑾,痛哭道:“你兄长如今去了,阿母便只剩你一人!”

王瑾亦大哭。

蔡缨还未进门,就见蔡畅立在廊下,望着庭中树木出神。

“父亲。”蔡缨走上前去,向蔡畅一礼。

蔡畅转头看看她,略一颔首。

“父亲可闻得外面的传言?”蔡缨望着蔡畅,忐忑道:“都说王太子是陛下杀的。”

蔡畅听了,淡淡一笑:“阿缨以为如何?”

蔡缨想了想,道:“王太子虽是濮阳王嫡长,可巴郡还有王子数人可继,朝廷若为除嗣杀王太子,岂不愚蠢?”

蔡畅不语,片刻,却忽然道:“你阿母走了可有十年?”

蔡缨一愣,颔首:“再过五日,正好十年。”

蔡畅微笑:“此等大事,须往庙中虔心祈福一番才是。阿缨可还记得为父去年带你去的白露观?”

蔡缨略一思索:“可是蒲岭中那座?”

蔡畅点头:“正是。为父半月前已传书与观中真人,托他­操­办法会。”他沉吟片刻,看着蔡缨:“锦城至蒲岭须三日,你下昼启程,待到达白露观,还可做主准备一番。”

蔡缨讶然:“这么急?”

蔡畅苦笑,叹口气:“为父府中事务繁琐,过得两日才能动身,家中亦无他人,只得劳你。”

蔡缨闻得这话,没有言语。母亲过世多年,父亲为自己不受欺负,从无继室添子之意。如今家中冷清,与自己也有莫大­干­系,想起来亦不免伤感。

“阿缨去便是。”蔡缨低头道。

夜­色­渐深,前堂上,恸哭声仍隐隐传来,带着些­干­涩,耳中一片嗡嗡的响。

王瑾走到王钦屋外,只见这里静悄悄的,两名侍婢手捧着刚热好的羹汤,低头入内。

门前的近侍看到王瑾,忙迎上前来,向他一礼:“殿下。”

王瑾轻声问:“父王可还歇息?”

近侍答道:“王公方才已醒来……”话音未落,忽而闻得王钦缓缓的声音响起:“可是仲玟?”

王瑾忙答道:“正是儿臣。”说罢,小步趋入。

室中烛光温和,王钦仰头靠在榻上,闭着眼睛,手中拿着一支羽箭。

“你母后如何了?”王钦眼也不睁,低低问道。

王瑾恭敬答道:“母后方才躺下,已睡去,长嫂与她相伴。”

王钦没有说话。

“你长嫂亦是辛苦,又有幼子,可让其他­妇­人去侍奉你母后,让她回去吧。”过了会,只听王钦淡淡道。

“诺。”王瑾应承道。说着,他微微抬眼,目光却一下落在王钦手中那箭上,瞥见箭头上泛着乌黑的光亮。

“他们说,你兄长本已出了京城,可羽林追了来,你兄长中箭而死。”王钦突然睁开眼,看着王瑾。

王瑾忙垂目。

“兄长去得甚突然……”少顷,王瑾道,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

“你抬首。”

王瑾一愣,片刻,抬起头来。

王钦盯着他,目光明亮而深邃,似要将他的每一点表情看清。王瑾迎着他的视线,双眸秀美而真挚。

“上前来。”王钦又道。

王瑾走过去,站在王钦面前。

王钦的眼睛仍看着他,一瞬不移。未几,他的­唇­边扬起一个笑容,眉间慢慢舒展。

“为父听师者说,你学业甚刻苦,策论­射­御,皆有所成。”他倚回几上,不紧不慢地说。

王瑾低头:“师者谬赞。”

王钦笑起来,声音洪亮。

王瑾一惊,抬头看他。

“小子!”王钦仍是笑,伸手一拍王瑾肩头:“师者夸赞有何打紧,嗯?父王如今也只剩你一人了!一人了!”

他的笑声似乎将房梁也震得鸣响,肥厚的手掌不断地拍在王瑾肩上,一下一下,王瑾的身体随之晃动不已。

“儿知晓。”王瑾伏在地上向他一拜,缓缓道。

热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绕在额头边和颈间,憋热得难受。

馥之头昏脑涨,向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想逃开,却不知该逃向何处,脚下羁绊重重,她被绊得跌倒的瞬间,忽然感觉到腹中似乎有什么在动。

馥之一惊,猛然睁开眼睛。

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室中,药气与温热交融,荡漾在鼻间。

馥之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却突然停住,迅速将手探向小腹。

一切如常,并无害怕中的痛感,腕上,脉搏平稳。难以言喻的激动冲上心头,馥之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忙翻开被子,欲起身再探。

“夫人切勿起身!”这时,一名老­妇­忙过来阻止她,满面笑容,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这汤药要熏久些才好,夫人着凉,可又要惊了胎气。”

馥之吃惊地望着她,却不再动作。

喉咙里­干­涩得像要冒火,馥之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妇­见状,忙端来水碗,喂馥之饮下。

馥之一口气将水饮尽,片刻,慢慢觉得好了些。

“媪是何人?”她望向老­妇­,问道。

老­妇­看看她,却不答话,将被子捂好,严肃而语重心长地对馥之说:“夫­妇­间总有吵闹,郎君是个细心人,夫人再不快也该顾及腹中骨­肉­,切莫再动辄返母家。”

遇救

馥之心中似被什么一触,睁大眼睛望着老­妇­,话也说得结巴:“他……我夫君在此?”

老­妇­奇怪地看她一眼,笑起来:“夫人莫非忘了,前夜你落入江中昏厥,正是郎君将夫人送至此处。”

馥之愣了愣,那时的记忆渐渐浮上脑海,却只恍然记得自己曾抓住一人大声呼

救,之后再无知觉,至于那人是如何模样,馥之却是想不起来了。

正疑惑,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人的声音:“阿媪可在?”

老­妇­听得,笑着对馥之道:“可不是来了?”

馥之听那声音全然陌生,更是诧异。老­妇­却不多说,答应着起身走了出去。

未几,门被推开,一名中年人低头走了进来,向馥之一揖:“夫人安好。”

馥之看着他,只见此人身形结实,神态平和,举止间颇有些大家掌事的气度,自己却从未见过。

“尔乃何人?”馥之问。

“小人阿泉。”中年人答道,停顿片刻,他说:“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探视夫人,夫人无恙,小人亦可安心覆命。主人让小人传话与夫人,夫人身体未愈,当安心在此,武威侯处,主人已遣人送信。”

闻得顾昀名号,馥之大吃一惊。

心砰砰撞起,她按捺激动,问那阿泉:“你主人是谁?”

阿泉仍低着头:“主人说,夫人将来自会知晓。”

馥之看着他,心中沉吟。

阿泉见她不出声,又是一揖:“夫人若无吩咐,小人暂告退。”

馥之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再问下去,颔首答应。

看着阿泉出去,馥之躺在榻上,思索着他方才说的话。

她自然不会以为救自己的果然是顾昀,那般情形之下,“夫­妇­“当是为掩人耳目而不得已胡诌的。可听阿泉方才所言,他的主人应当认得顾昀和自己,却想不出到底是何人。倒是这个阿泉,馥之虽觉得他面生,听到这个名字时却莫名地觉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据时日推断,此处大约是南方了,顾昀若未归,或许与自己相隔不远……想到这些,馥之的心又起了些波澜。

正想着,这时,老­妇­端着一碗粥食从门外进来,放到榻旁一只老旧的小案上。

她正要喂馥之吃食,馥之婉言拒了,自己在榻上坐起身来。

“有一事要问阿媪,”馥之看着她:“不知我那时被送至此处,是何情形?”

老­妇­用汤匙将粥慢慢搅凉,答道;“那时已是深夜,郎君送了夫人来,开口便是重金,央老­妇­施救。”

馥之颔首,又问:“后来呢?”

老­妇­慢慢道:“后来,夫人昏睡了一昼夜,郎君也守了一昼夜,也多亏夫人身体康健,否则扁鹊来了也难办。”说着,她看向馥之,问:“郎君可是府堂中人?今晨来了好些府吏模样的人来请他,郎君问得夫人无恙方才离开。”

馥之想了想,没有答话,却问老­妇­:“他曾说他是我夫君?”

老­妇­奇怪地看她:“不是你夫君又是何人?方才那家人曾与老­妇­说,夫人赌气夜归母家,却不慎落水,幸得郎君赶到救起。他说那时情急,郎君闻得老­妇­多年的稳婆名声,便将夫人就近送了来。”说着,她笑笑,将粥食递给馥之,语重心长道:“还是那话,夫妻总有不和之处,多多体谅便是。郎君待夫人可是上心,昨日那一昼夜,郎君可水米未进哩。”

馥之看着老­妇­,心中疑惑重重,却只一笑,接过粥碗慢慢进食。

秋日的寒气在高耸延绵的山岭中穿行,抬头望去,只见光照­阴­暗,竟望不见山头。

“成郡峡谷深邃,水道曲折,向来为天险之地。”随行的成郡水军将官向王瓒道:“舟楫难行,巴郡以为屏障,更胜铁壁铜墙。”

王瓒颔首,望着面前的湍急的水道。两岸猿声阵阵,在峡谷间回荡,更教人生出些莫测之感。

“此地何名?”王瓒沉吟片刻,问那将官。

将官道:“此地名鸠里,水军行舟练兵,只至此处。”

王瓒点头,片刻,看向氤氲的天空,默然不语。

馥之在室中睡了大半日,待醒来,已是下昼了。

老­妇­见她睁眼,将熬好的补药端来。馥之辨了辨药汤的­色­味,确定与自己所述无误,方才轻吹着,慢慢饮下。

“夫人竟识医术哩。”老­妇­惊讶道。

馥之含笑:“不过些皮毛。”说着,转而问她:“不知方才我夫君可曾再来?”

老­妇­摇头:“郎君晨早离去,再未见他。”

馥之颔首,低头再饮汤药。

外面透来的光照渐渐暗了,馥之在榻上躺了许久,觉得疲惫,却不敢轻易动作。幸而老­妇­健谈,馥之与她聊些育儿之道,却也甚投机。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些人声。老­妇­起身出门去看,没多久,又笑吟吟地进来,对馥之说:“这回可是真来了。”话音刚落,只见门帘掀起,一人身着锦袍革带,迈步进来。

待看清那人面容,馥之睁大眼睛,竟是王瓒。

王瓒瞥见馥之神­色­,似早有预料,放下门帘,从容地走了进来。

老­妇­收拾起馥之的药碗,向王瓒笑道:“老­妇­断言夫人今日必清醒,可未诳郎君?”

王瓒向老­妇­一礼:“多谢阿媪。”

老­妇­含笑,看看王瓒,又看看馥之,走出门去。

室中只剩二人,馥之看着王瓒,只觉诧异莫名。王瓒看她一眼,踱几步,在席上坐下。

“原来是君侯相救。”稍倾,馥之深吸口气,微笑着向他一礼。

王瓒看着她,略一还礼,却将视线转向窗口。

他颊边映着窗口透来的氤氲光泽。衣冠虽整,却有些风尘仆仆之­色­,眼睑下,青黑隐隐可见。

“现下可安好?”只听他淡淡问道。

馥之答道:“已安好。”

王瓒颔首,少顷,却又转过头来:“还未问夫人何以至此,深夜落水又是何故。”

馥之料到这事由必会被问起,却不敢轻易说出,只笑了笑,道:“歹人劫持,馥之全力逃出,以至落水。”

王瓒听这话说得轻巧,眉梢微微扬起。

二人各不言语,王瓒盯着馥之,馥之亦大方回视,毫无遮掩。

心底似有什么撩起,王瓒忽而收起目光 ,悠悠道:“不想扁鹊身怀螟蛉子那般奇物,竟也有受困之时。”

馥之愣了愣,­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螟蛉子乃外出防身之物,又对胎儿不利,馥之早已除身。不料逢此变故,馥之几束手无策。幸而那舱中的香料亦有些麻木之效,馥之灵机之下取来配制,虽比不得螟蛉子,却终是救得一命。

她没有接王瓒的话,却想到更要紧的事,问他:“馥之听闻,君侯已遣人给我夫君传书?”

王瓒看看她,未几,颔首:“然。”

馥之心中一喜:“他仍在南方?”

“然。”

馥之忙又问:“书信何时可至?”

“不知。”王瓒断然道。

馥之一讶。

王瓒扫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他行踪不定,几日来全无联络,我那使者也须寻得他才好。”

馥之语塞,心中的期待渐渐落下,遂不再言语。

“濮阳王太子失踪之后未出几日,濮阳王使者到京,得知此事即觐见陛下,在殿上向京兆尹公然发难,又请陛下将太子尸骨归还巴郡。”蜀郡水军营中,京城来的使者向顾昀禀报道:“此事一度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顾昀听他说着,双眉凝起。

“濮南王此计甚妙,”曹让冷笑道:“这么一掀,烧死的便果真是那王太子了。”

顾昀看向使者:“陛下如何处置?”

使者道:“陛下命廷尉严加查证,答应给濮阳王解释。”

顾昀颔首,问余庆:“巴郡可有消息?”

余庆答道:“有。濮阳王府中已办起丧礼,府中皆服缟素。”

“哦?”曹让想了想,看向顾昀:“濮阳王动作却是快得很。”

顾昀没有说话,­唇­边却浮起淡淡的笑意。片刻,他又向使者问道:“大司马府中可有消息?”

使者目光似一动,低头道:“无。”

顾昀点点头:“如此。”说罢,让使者下去歇息。

“大司马来不得太早。”曹让看着使者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向顾昀道。

顾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却望向外面。

天上,月­色­皎洁,与江上战船延绵的灯火光相接,似乎能将天际的幽暗也冲淡开去。

寒气随着夜露渐甚,锦城盐务使府中,马朱步子匆匆,穿过光照寡淡的庭院,朝谢臻的房中走去。

烛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谢臻身披大氅,静静地坐在案前看书。

闻得脚步声,他抬起头。

“公子。”马朱神­色­紧张,将门掩上,走到谢臻面前:“府外发现好些人影,只怕留不得了。”

谢臻神­色­不改,将手上的书缓缓阖上。

“府中仆役可都安顿好了?”他问。

马朱答道:“小人照公子所示,半月来,府中仆役皆已遣散。”

谢臻颔首,又问:“舟楫呢?”

马朱道:“舟楫已备下,单等公子去到。”

谢臻笑笑,缓缓道:“他们比我急,慌甚。”说罢,将书翻开,继续看书。

出逃

巴郡东边的蒲岭中,树林的颜­色­已经渐渐萧索。

蔡缨走到厢房的屋檐下,只见阳光明亮,与满地落叶的金黄衬得鲜艳。不远处殿上的敲磬声叮叮传来,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响亮。蔡缨看了一会,转身走回房中。

心中却难以平静。她来到白露观已有两日,明日就是母亲忌日,却迟迟未见蔡畅的消息。如今巴郡形势,她着实猜测不得。王太子遇难,郡人都说是朝廷下的毒手,濮阳王却对蔡畅这朝廷派来的丞相恭敬无改。蔡畅到王府上探望时,濮阳王还曾亲自出来迎送。

可濮阳王越是这般,蔡缨越是放心不下。若非母亲十年法会这般大事,她是决计不离锦城的。

蔡缨在榻旁坐下,打开自己的行李,一方木匣正在其中。

这个木匣蔡缨很熟悉,里面有她母亲的遗物,每年忌日,蔡畅都会将此木匣奉在灵前,凭吊一番。

“……阿缨先将此物带去,早晚供奉,万事须听从真人交代。”临走前,蔡畅将木匣交给蔡缨,嘱咐道。

蔡缨将木匣开启,里面,一绺头发端正地放在白绢上,青线扎着,正是母亲当年所留。睹物思人,蔡缨叹口气,将木匣阖上,捧着它起身走向前堂。

谢臻晨早起来,刚洗漱完毕,便听得家人来报,说郡守刘堪已经到了。谢臻答应一声,从容地整理一番衣冠,走出门去。

堂上,刘堪果然已经等候在此。

见到谢臻锦袍玉冠,刘堪目光一动,满面笑容地上前作揖:“使君今日风采甚卓著。”

谢臻淡笑,还礼道:“府君来邀,臻岂敢失礼。”说着,似一思索,向刘堪问道:“今日随府君去看郡兵大营,这般穿着可是不妥?”

刘堪闻言,忙摇头而笑:“使君此言差矣,怎会不妥?”

谢臻亦笑,与刘堪相互揖让出府。

门前,郡兵佩刀执矛,将刘堪的车驾拥在正中。马朱与一­干­家人亦引着一辆马车出来,谢臻神­色­从容,与刘堪一礼,坐到车上。

车驾在从人的前呼后拥之中缓缓走起,日光照在郡兵的矛头上,泛着白花花的亮光。

待到了街上,却是热闹非凡。刘堪坐在车上,发觉两旁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士庶百姓,越来越多。

“那是明珠公子谢郎!”他听到有人大声喊道。

刘堪一惊,转头望去。只见路旁士人平民似乎愈加激动,纷纷围堵过来。

后面的车上,谢臻正襟危坐,颊边挂着温文的微笑,恰如明珠般光彩照人。

锦城百姓久闻这位盐务使美名,可他平日里出行皆乘帷车,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今日难得见到真容,众人不免喜出望外,皆争相一睹。

人群愈发拥堵,塞得车马难行。郡兵忙挥动手中的长矛,将拦路的人呼喝开,艰难前行。

好不容易出了大街,前面,水道横穿锦城,两岸以长桥相连。正逢圩日,水道开闸同行,时而有舟楫在水道上穿梭来往,运送货物。

百姓仍欲跟随,刘堪甚不耐烦,命郡兵把住桥头,让车驾先过。

这时,水道两岸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刘堪望去,只见一艘大舟满载着货物,正朝长桥驶来。那上面的货物堆得高高,似乎可撞得桥底。

刘堪一惊。

“不成!不成!”岸上的人朝舟上大叫。

舟上的几人亦是一团忙乱,赶紧撑出长竿,眼看着货物要与桥底相撞,倏而停下。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这时,刘堪突然发现后面的车驾停了下来,望去,却见谢臻已经弃车。他不知何时宽去了外袍,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跨出桥栏,轻捷地跳到货舟上。

事出突然,旁人皆诧异不已,待刘堪大声教人阻止,谢臻的随行几名家人却不知从何处拿出刀来,将来人逼开。

刘堪心中大叫不好,忙又大声喝令郡兵,无奈郡兵正在桥头忙着与百姓纠缠,待赶来,谢臻和一众家人已到了货舟上。

早有一只轻便的小舟侯在一旁,谢臻下到舟上,回头向桥上目瞪口呆的刘堪露出笑容,朗声道:“府君!军营之约,谢某难从,恕先行一步!”

说话间,小舟已行出几十丈远,刘堪气急败坏,命郡兵放箭,刚取了箭来,桥下货舟突然前行,货物与桥底相撞,众人站立不稳,被震得几欲倒地。

带刘堪惊魂未定地扶着桥栏望去,水面上只剩几道碧波荡漾,却哪里还有那小舟的影子!

“谢臻就这么走了?”濮阳王府中,王钦坐在榻上,往手中的茶汤轻吹一口气,不紧不慢道。

前面,刘堪面­色­发白,身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

“是。”他低声道。

王钦瞥他一眼,继续道:“水道出了锦城直通大江,江口也有郡兵把守。

“小臣曾领人往江口追赶,在江边找到了谢臻的空舟,往江口查问也一无所获。”刘堪眼也不敢抬,低头道。

“谢臻不知所踪?”王钦道。

刘堪艰难地咽咽喉咙,忽然向王钦一拜:“小臣……小臣疏忽,罪不可恕。”

王钦没有说话,过了会,他忽而轻笑起来,放下茶盏:“府君何以这般自责?区区谢臻,走了便罢。”

刘堪惊异抬头,王钦看着他,面带浅笑。

“王公……”刘堪心中惊疑不定,结巴道。

王钦仍是笑,摇摇头,语带安慰:“府君与寡人相交多年,莫非还不知寡人脾­性­?谢臻狡诈,被麻痹的何府君公一人?寡人断不介怀。”

刘堪听得这番话语,心中一阵激动,连声称谢。

王钦­唇­角微弯,摆了摆手。

隔日,往京中的使者回到锦城,带回一只漆棺,里面据说装着王太子的遗骸。

消息传出,满城皆惊。

王府中更是恸哭声又起,据说王后看到那烧得面目全非的遗骸,当场晕厥,王钦亦悲痛欲绝,卧榻不起。至此,一直摆在灵堂上的棺木也有了实在的名声,丧礼正式开始,吊丧者盈门而至。

夜晚,正当万籁寂静之时,濮阳王府外,忽而一片嘈杂。

吵闹声惊动了王钦,他步出府前,只见火光满目,长史李复及一众臣子站在阶下,后面是王府戍卫士吏,站得密密麻麻,戈矛如林,铁衣寒光照人。

见得王钦出来,李复跪下,向他长长一拜,大声道:“太子京中遇害,凶手逍遥,而朝廷无所作为。我等追随王公已久,今实不忍旁观!”

王钦皱眉,喝道:“尔等欲反耶?”

李复大声道:“王公同系天家血脉,龙章凤姿,岂为小儿所辱!今日我等既来此,即置生死于度外,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钦瞪着李复,正待喝斥,王瑾却突然走出来,一下跪倒在王钦面前,泣道:“岂父王为兄长讨还公道!”

话音落下,身后众人群情激昂,皆随着振臂高呼:“请王公为太子讨还公道!”

王钦看着众人,好一会,长叹一声。

“取寡人权杖来。”他对身侧的内侍道。

内侍应声,转身入府。未几,捧着一物走出来,正是朝廷颁下的濮阳王权杖。

王钦拿过权杖,面向府前,目光炯炯,在众人间慢慢扫过。

只听他沉声道:“今上听信佞臣之言,妄加猜测宗亲贵戚,苛待日甚,开朝开余年来未之有也!今日,寡人兴兵讨逆,以正天道!”

众人闻言,皆鼓舞不已,喊声震天,誓随之声此起彼伏。

李复等人纷纷下拜,激动道:“我等誓随王公左右!”

王钦手握权杖,望着被火把光染得金黄的天空,双目中深沉如海。

白露观文清真人听得弟子来请,忙走到观前去看。只见蔡缨站在车驾前,满面怒容地瞪着几名拦阻的弟子。

文清真人心中明了,一抖拂尘,走上前去。

“女君这是何故?”文清真人让面带笑意,向蔡缨问道。

蔡缨见他出来,按捺下火气,一礼,道:“真人,家母法事已毕,缨告辞。”

“哦?”文清真人看着她,片刻,让弟子们下去。

“女君不可返锦城。”文清真人敛起笑意,缓缓道。

“为何?”蔡缨心中一沉,紧盯着她。

文清真人没有回答,却问:“蔡公交与女君那木匣,女君可带在了身旁?”

蔡缨一怔,点点头:“在。”

文清真人叹口气:“女君现下便将它打开。”

蔡缨疑惑地望着他,忙将木匣从车上取出,小心打开。木匣中,一绺头发置于白绢上,与往日所见并无分别。

“将白绢拿开。”文清真人道。

蔡缨一眼翻开白绢,却见下面放着另一绺头发,还有一块绢布和一张纸。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蔡缨伸手拿起那绺头发,指尖微微发抖。

那头发像是新割下的,掺着些花白,与蔡畅的头发别无二致。

“这……这是……”蔡缨面­色­煞白,抬眼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低声道:“蔡公当给女君留了书。”

蔡缨低头再看向木匣,放下头发,拿起那绢布。

只见白绢上,熟悉的字迹透着暗红的颜­色­,竟是一封血书。

“一月前,蔡公传书与贫道,言濮阳王将反,请贫道收留女君。”文清真人缓缓道:“女君来前,蔡公便与贫道议定,若夫人忌日时,蔡公仍未至,便告知女君此匣开启。”

书中所言与文清真人的话别无二致,蔡畅交代蔡缨尽快离开,将匣中的纸片收好,待出了巴郡再将此物交予盐务使谢臻。

还未看完,蔡缨已经泪流满面。

“我……”她喉头哽咽:“我要返锦城!”她说罢,转身命启程。驾车的家人为难不已,连声劝阻。蔡缨见状怒起,猛然将他拉下,自己坐到驭者的位置上。

长鞭一响,众人阻拦不及,蔡缨已赶车奔去。

“真人……”家人面­色­发白,着慌地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望着蔡缨离去的方向,­唇­边泛起苦笑,没有言语。

风呼呼地刮在耳边,马车奔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不已。

蔡缨仍泪流不止,风刮在面上,阵阵发寒。她擦也不擦,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只盯着前方。

忽然,旁边不知何时出来了两骑人马。蔡缨一惊,望去,只见他们面容全然陌生。

“请女君停下!”马上的人向蔡缨大声道。

蔡缨心中着慌,却不言语,却朝马背上加鞭,马车奔得更快。

两骑也不多话,亦加鞭向前,超过马车,并行堵在去路上。蔡缨驾车本凭着一腔冲动,毫无驭技,躲避不得,只好勒马停下。

“尔等何人!”蔡缨微喘着气,坐在车上,怒视向面前二人。

“乃谢某家人。”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蔡缨诧然,回头望去。

谢臻骑在一匹黑马上,慢慢走来,神­色­悠然。

蔡缨睁大眼睛,四目相对,谢臻神­色­从容依旧,在马上一礼:“女君别来无恙。”

心中倏而浮起蔡畅信上的话,蔡缨盯着谢臻,抿­唇­不语。

谢臻下马,走到蔡缨面前,看着她:“丞相托谢某带女君出郡,如今谢某已至,请女君启程。”

蔡缨面露倔强之­色­:“我要返锦城。”

“去送死么?”谢臻淡淡道。

蔡缨瞪向他。

“丞相乃朝廷所派,濮阳王谋逆,首诛丞相。”谢臻­唇­边带着一丝冷笑:“丞相知出逃不可为,是以全力将女君送至此处,这些,只怕女君比谢某清楚。”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淡去,看着蔡缨的双眼,目光犀利:“如今女君执意要返锦城,谢某并不拦阻,只叹丞相一番心力,终究白费!”

蔡缨听着,已是涕泪交横。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地上,她掩面大哭起来。

当日,丞相府突然被郡兵团团包围,大门被撞开,几百郡兵手持兵器涌入府中。

府中家人早已吓得四处躲避,待得郡兵奔到堂上,却见丞相蔡畅身着弁冠朝服,端坐在案前。

看到濮阳王带剑走来,蔡畅面上露出微笑:“王公,老夫已等候多时矣。”

王钦看他镇定自如,也含笑,道:“丞相睿智,寡人深夜来此,乃为向丞相借一物。”

蔡畅神­色­不改:“何必言借,老夫之物,王公但取。只有一事,老夫家人皆无辜,万望手下留情。”

王钦笑道:“丞相客气,寡人自当遵命。”

蔡畅亦笑,站起身来,向北面稽首一礼,毕后,再次端坐。

“王公请便。“他缓缓道,闭上双眼。

镇恶

王瓒到了老­妇­家中时,还未进院子,便听得里面笑声阵阵。

他诧异,走进门去,只见一群小童正在玩竹马,声音似银铃般欢闹。

旁边,馥之满面笑容,随小童们一道念着歌谣,拍手作节。阳光淡淡洒下,她的脸上泛着一层金蜜般的颜­色­,笑意漾在­唇­边,似别样灿烂。

王瓒看着那边,脚步不觉滞下。

“郎君!郎君来了!”这时,一名小童看到了他,大声叫道。

馥之与其余的小童皆望过来,停住了玩闹。

王瓒忽而有些尴尬,轻咳了声,朝馥之走过去。

“胡说甚。”馥之语带责备地点点那小童的额头,看向王瓒,面上却不由地有些赧然。

“童子胡言,君侯勿在意。”她站起身来,对王瓒莞尔道。

王瓒看看她,­唇­角勾勾,没说话,却径自踱到院中的一块大青石面前,坐下来。

“你今日怎出来走动?”他忽然瞥向馥之,将她看了看。

馥之笑笑,不以为意:“无碍了,自然要常走动。”说着,在旁边一块青石上坐下,拿起一个小小的绣绷,低下头,穿针引线。

“既无碍,今日便随我去城中。”过了会,王瓒道。

馥之诧异地抬头。

王瓒移开目光:“此处乡野之地,总不如城中方便。”

馥之明白王瓒时常走来这里探望,必是负担,心中也甚过意不去,她点点头:“好。”

王瓒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院子里,孩童们又玩起竹马,嬉笑声充满耳畔。王瓒闲闲地看着,没多久,再朝旁边瞥去。馥之又低头看着绣绷,专心致志。

王瓒侧目,只见那上面绣的是一只圆头圆脑的东西。

他觉得眼熟,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瞅了半天,道:“虎?”

馥之抬头看看他,颔首:“正是。”说着,她颊边浮起笑意:“这是邻家阿婶的,我练练手,回家再自己绣些。”

王瓒扬扬眉梢,仍不解:“绣来何用?”

馥之讶然,瞥他一眼:“自然是给小儿镇恶辟邪。”

“镇恶?”王瓒一愣,忽而记起来。自己幼时的玩物中似也有这般图案的物件,他却一直以为不过是些普通点缀。

王瓒看着馥之捏针在绣绷上穿引,一针一线,心情忽而慢慢柔和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袖子上被扯了扯。

王瓒转头,却见是个幼童,看着他,笑嘻嘻地举着一个香囊,稚气地说:“郎、郎君,花花!”

王瓒一愣,手不由地探向袖中,空空如也。

“阿青,怎又拿别人东西!”一名­妇­人忙走过来,呵斥着将小童手中的香囊夺走,交还王瓒,满面歉意:“稚子不晓事,郎君莫怪!”

王瓒没说话,接过香囊。

“花花!”小童仍指着香囊嘻笑,­妇­人连声道歉,急急将他抱走。

王瓒面­色­不定,转回头,正与馥之目光相遇。

四目相对,馥之看着他,又看看那香囊,目光微怔。

王瓒神­色­微哂,却强自收起面上的不自然。

“这是你那时给我的。”片刻,他说。

馥之颔首:“嗯。”

王瓒瞥她:“可要收回?”

馥之一愣,摇头。

王瓒将香囊收入袖中,转过头去。

大舟在江上缓缓前行,夕阳映在水面上,火一般通红。

馥之披着厚厚的棉袍坐在甲板上,静静地望着四周景­色­。有了几日前殊死逃难的经历,她再也不肯坐到舱里,宁可就在甲板上一路吹着寒风。

不远处,王瓒正与从人说着话。自从上了大舟,他就一直未过来搭理,东走西走,似乎有做不完的事。

馥之朝那便看了看,片刻,转过头来,继续望向岸边的景致。

仔细想想,自己从离开京城到现在,已近半月了。家中必是已经焦急不已,她虽然托王瓒给大司马府去了信,可是路途遥远,也并非一时到得了。思及这些,馥之心中满是愧疚与无措,望着岸边萧索的秋­色­,只盼顾昀早日收到信才好。

夕阳在山峦的那头渐渐沉下,大河前方,城池的身影愈加清晰。

大舟在岸边停靠,早有车马预备在侧,辚辚驶来。馥之坐上车,只听鞭声一响,马车稳稳地向前驰去。

车马返回王瓒住所之时,阿泉立在门口,见他们回来,忙上前迎候。

王瓒下车,看向馥之那边,只见已有婢女上前将她搀下。

“今日可有传书至此?”王瓒收回目光,向阿泉问道。

阿泉答道:“无。”停了停,道:“方才郡守府的长史来了,要与君侯谈兵舟改造之事。”

“哦?”王瓒­精­神一振,问:“他在何处。”

“仍在堂上。”阿泉道。

王瓒颔首,往前堂走去,刚行两步,却又忽然停下。他回头看向馥之,片刻,走到她面前。

“我已在宅中安排下住处,你……”他略一停顿,改口道:“夫人自行歇息。”

馥之微笑,颔首一礼:“有劳君侯。”

王瓒看看她,不再多说,转身向宅中走去。

这处住所并不算太大,馥之由婢女引着走到安排给自己的屋舍,发现此处就是西庭。

“督漕宅院不大,也只有此处可安顿夫人。”那婢女­操­着成郡口音,抱歉地向馥之道。

馥之看着她,不以为意地莞尔一笑。

室中陈设甚为简单,被褥是刚铺上的,一股刚从木箱里取出晒过的味道。

刚坐下,家人便送来了饭食,馥之用过膳,又洗漱一番,见左右无事,也觉得困乏了,便躺到榻上安寝了。

梦境有些纷扰,睡得并不踏实。馥之总梦见些莫名的东西,时而在大司马府,时而在货舟上,时而又到了太行,梦到的事情也是张冠李戴,她梦到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在母亲的园林里游逛,心情甚愉快,转眼,却进了一个小屋里,黑漆漆的。她之正想出去,突然,脚下一空,身体猛然下坠。

馥之一下惊醒过来。

眼前,黑暗一片,她正躺在榻上。

心中余悸未平,馥之望着帐顶,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这时,她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嘈杂声,心莫名地吊起,她坐起身来。

馥之披衣下榻,点起灯烛。待走出门去,果然,只听有些人声传来,似是在前堂。

屋檐下匆匆走来一个人,馥之看去,是那婢女。

“怎么了?”她问。

婢女身上也披着衣服,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见到馥之,忙一礼,神­色­间仍带着慌张:“夫人!婢子听得他们说,濮阳王反了!”

王瓒半夜到郡守府中议事,天将放明时才回住所。

他觉得疲倦,却毫无睡意,吩咐阿泉去熬些粥来,径自走向堂上。

不料,馥之却端坐在那里,见到他,颔首一礼。

王瓒怔了怔,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似生出些莫名的踏实。

“我闻得,濮阳王谋逆?”她问。

“嗯。”王瓒转开目光应了声,说着,走到案前坐下。

“兴兵以何名?”馥之又问。

王瓒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少顷,却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馥之。

馥之接过来,打开细阅。

只见这是一封濮阳王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以濮阳王太子在京中被害为引,痛陈今上亲佞嫉贤、苛待宗亲等罪名十余。

馥之沉吟,那日货舟上的事,她也曾仔细思考过,虽不敢肯定缘由,却明白大致与争权杀戮脱不了­干­系。

不想,那个王太子竟是死了,而且照檄文上的说法,他竟是死在了京中。

馥之只觉蹊跷不已,将那纸檄文交还王瓒,问他:“濮阳王太子果真被害?”

王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他死不死,那棺木中人用的也是他的名字,濮阳王要的不过是个由头。”

说着,他将檄文伸到一旁的灯上。纸片遇到火,倏而熊熊燃起,未几落在地上,化作黑灰。

馥之知晓此言不虚,濮阳王太子­性­命如何且在其次,濮阳王兴兵反叛却是实打实的事。

“朝廷可有应对?”思索了一会,馥之向王瓒问道。

王瓒明白她问的是顾昀,沉默片刻,道:“甫辰在何处尚且不知,不过方才接到急报,大司马已至零陵。”

馥之心中大吃一惊,望着王瓒:“大司马?”

零陵郡在蜀郡以北,占据江险,乃巴蜀通往中原的门户。古时巴蜀土人曾几次叛乱,皆被挡在零陵之外。如今濮阳王占据巴郡,朝廷仍有蜀郡;而濮阳王才起兵,便传来顾铣坐镇零陵的消息,可谓时机正当。

王瓒看向馥之,神­色­淡淡:“大司马既至,你也不必留在成郡,若身体受得,我这两日便遣舟送你到零陵。”

馥之却没有说话,过了会,微微颔首。

鱼羹

夜­色­沉沉,月亮带着一圈朦胧的华光,挂在峡谷上头逼仄的天幕之间。

水流不算平缓,哗哗的声音不绝于耳,风卷着清冽的寒气掠过颊边,蔡缨只觉一阵激灵,不由地拢紧身上的皮裘。

江水在面前淌过,却黑黝黝的,看不清面目。蔡缨忽然记起上次像这般在舟上看夜­色­,还是幼时随父亲来巴郡的时候。当年,他们从京城出发,乘车走了将近十日才坐上大舟。蔡缨第一次出远门,万事皆好奇不已,而第一次在舟上过夜时,她一面担心着|­乳­母故事里的鬼怪,却又一面东看西看,搅得父亲不得安宁。

如今再见到这景象,竟只剩自己一人了。

蔡缨深吸口气,努力压下眼眶中涌起的酸涩。她不禁伸手向怀中,触到父亲留下的绢书,手停了停,却没有勇气拿出来。这时,指尖触到一片纸一样的东西,心中微动,蔡缨将它取了出来。

月亮在天上静静地挂着,渐渐斜向峡谷的另一侧。光照淡淡撒下,照在那纸上,只见面上白白净净,无丁点墨迹。蔡缨先前曾将它仔细查看过一番,现在再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蔡畅在血书上吩咐蔡缨将这纸片收好,且要她出了巴郡再交给谢臻。蔡缨琢磨着父亲的话,思忖着这纸片必不是寻常之物,却也多了个心眼,将它与血书贴身藏起,从未在谢臻一行人面前展露。

自从出了蒲岭,他们挑着隐蔽的山野小道赶了两日路程,又上了大舟,谢臻对蔡缨始终以礼相待;那日在蒲岭碰面之后,二人间的交谈也不过寥寥,谢臻从未问起过与这纸片有关的事。

是自己多心了么?蔡缨望着天边光照隐约的几颗寒星,有些出神。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蔡缨一惊,不着痕迹地将纸片收回怀中,片刻,转回头去。月光不甚明朗,一人修长的轮廓勉强可辨,却是谢臻。

蔡缨怔了怔。

谢臻似乎也发现了蔡缨,走过来,片刻,道:“女君仍未歇息?”

蔡缨摇摇头,道:“来透透气。”说罢,看看他:“使君亦未歇下。”

谢臻没有说话,夜­色­下,表情不辨。

“往事已矣,女君多想无益。明日还须赶路,湍流多险,须养足­精­神。”过了会,他缓缓地低声道。

蔡缨知他一贯冷静,这话虽在理,却是说得轻巧,心中仍不由得生出些抵触的恼意。

“知晓了。”她转过头去,淡淡道。

谢臻看看她,不再言语,未几,转身离开。

“濮阳王竟真的反了。”新安侯府中,窦宽将手中的信丢在案上,长叹一声。

大长公主闻言,抬起头来。她看看那文书,放下手中的汤匙,缓缓地拭拭嘴­唇­。旁边的侍婢见状,忙过来将她面前的汤碗撤下。

“他迟早必反,何怪乎。”大长公主淡淡道。

窦宽看向她,片刻,忽而道:“诸王怎不见动静?”

“动静?”大长公主浅笑:“如何动静?濮阳王刚反,巴郡面前就来了大司马,何人敢应?”

窦宽想了想,颔首:“今上动作甚速。只怕濮阳王太子烧死之时便已预下了今日。”说着,他一皱眉,向大长公主低声道:“我今日可听得宫中内侍说,那王太子一行人的尸骨还在廷尉署。”

“哦?”大长公主看向窦宽,满面讶异,片刻,­唇­边却渐渐浮起微笑。

她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长:“不想我那皇兄倒是个急­性­的呢。”

夜­色­渐深,室中明灯荧荧。

大长公主坐在妆台前,双目阖着,由着侍婢将头上饰物一一卸下。过了会,她听到侍婢轻声告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身后退去。

“阿万。”大长公主忽而道。

何万闻得,停下脚步:“在。”说着,走了回来。

大长公主睁开眼睛:“巴郡开战,至今可有了三日?”

何万想了想,道:“巴郡至京中,路途遥远,即便烽火传号,也是今日方得信,当有了三日。”

“果真在蜀郡与大司马当面交锋?”

“正是。”何万答道。

大长公主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