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2)(1 / 2)

给萧军的信,写了三十五封。尽管前事未忘,她却小心地只字不提,只叙说自己的异国生活,和一个妻子对爱人琐碎温暖的关怀。

第一件你要买两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毯子,就像我带来的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

——(萧红1936年8月17日致萧军)

毋庸置疑,背叛和狂暴虽然伤她那样深,她却依然那样深地爱着他,不曾减却分毫。这或许是她的错误。她的自尊孤高脆弱,一有侵犯便充满锐痛,难以平息;但内心的柔弱和孤独,使她迷恋温暖的怀抱,即便往日柔情今已成魔,她也宁愿眼含泪水,在怀念中被吞没。因此,明明为了平复内心的伤痛而离开,却又思念着使她伤痛的那个人。

萧红走后,八月初,萧军便去青岛呆了一段时间,在那里写小说,写他们爱情往事《为了爱的缘故》。应当说,他对萧红,心里一直都有爱。当生活的重心已由最初的饥寒交迫,走向烟火岁月的琐碎平常,个­性­的不合拍便日益显现。他强势而霸气,她又极度自尊难以妥协,彼此都痛苦,却又宁愿选择在痛苦中对峙。

写给萧军的信,寄得很频繁,但收到萧军的信,却很少。她开始不安,这不安就像萧军自己总结的那样:“如两个刺猬在一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发痛,远了又感孤单。”现在是远了,痛减少了,思念却来了。

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是那样蓝么?透明吗?浪大吗?崂山也倒真好?问得太多了。

可是,六号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么你还没有接到?这文章没有写出,信倒写了这许多。但你,除掉刚到青岛的一封信,后来十六号的一封,再就没有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六日。我来这里一个月零六天了。

——(萧红1936年8月27日致萧军)

当情感的裂缝出现后,萧红就变成了痛苦的矛盾体。她有着北方原野的苍凉大气,内心又如江南烟雨般细腻多情。当初,生死相依,刻骨铭心,现在已不复重现,那苦难岁月中的情感已淡作了苍白。她多么不舍得,多么不甘心。

然而,萧军也曾霸道地表达过对萧红的思念,希望她早日归国团聚,她却半是赌气地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起了回国的念头,到了十月却又说“我不回去了,来回乱跑,啰啰嗦嗦,想来想去,还是住下去吧!”

她感­性­地以为,距离会产生美,却没有体察这距离已失了分寸。对于此时的萧军,这距离太长,长得难以企及,长得让积聚起来的温度,已让风吹得冰冷。

尽管萧红不在身边的日子,萧军的创作也在突飞猛进,但情感的失单,依然很折磨人。他常常喝酒,喝得烂醉。在朋友眼中,这是他对远在日本的萧红,所采取的一种“报复”行为。他的苦闷,都在这又爱又恨的报复中了。

清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吃烟,这不应该了,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

——(萧红1936年12月15日致萧军)

孤单、失爱,使这个独自生活在苦闷中的男人,终于又一次出轨,陷入一场“无结果的恋爱”。

萧军晚年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那是她在日本期间,由于某种偶然际遇,我曾经和某君有过一段短时期感情上的纠葛——所谓‘恋爱’——但是我和对方全清楚意识到为了道义上的考虑彼此没有结合的可能。为了要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我们彼此同意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这种‘结束’,也并不能说彼此没有痛苦的!”

“某君”,便是曾在日本与萧红同住的许粤华。

友人的妻子,也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当许粤华由日本回国,便有了和萧军常在一起的机会,萧军恰在孤独失侣中,两人日久生情便填补了这段情感的空隙,甚至导致许粤华怀孕堕胎。

爱人和朋友,当他们合起伙来成为伤害她的人,这世界,悲凉得太过荒唐。当理智战胜激|情,他们决定结束这不合道义的出轨,为“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而向萧红袒露这一切,彼时这位女作家的心,流的是泪还是血?

然而痛苦仍在持续扩增。当十月二十日,她在报上看到鲁迅病逝的消息后,对她来说,人间最后的一点温暖都消散了。身在他乡,举头只能看见异国的星空,她敏锐的心像一只装满沙粒的容器,硌得心底冰凉,疼痛。无以排解的悲哀和对情感的绝望,她零散短句地宣泄在纸上,写成了三十四首组诗《沙粒》。

本也想静静地生活,本也想静静地工作,但被寂寞燃烧得发狂的时候,烟,吃吧!

酒,喝吧!

谁人没有心胸过于狭小的时候!

十一

今后将不再流泪了,不是我心中没有悲哀,而是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了。

十三

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着的:

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

一七

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

不然丢了你,怎能感到有所亡失。

二二

当野草在人的心上长起来时,不必去铲除,也绝铲除不了。

二七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

三二

只要那是真诚的,哪怕就带着点罪恶,我也接受了。

——(萧红《沙粒》)

爱人,朋友——多温暖的词,此刻,却多么陌生。尽管她痛,她痛得受不了,但因为她仍然爱着那个男人,痛定思痛后,“只要那是真诚的,哪怕就带着点罪恶,我也接受了。”她认了,她愿意回去,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1937年元月,在日本逗留了近半年的萧红,终于回到了上海。然而,此时的上海已物是人非,不再是温暖港湾,而是深秋的旷野。给了她无尽扶持与关爱的鲁迅先生,不在了;曾经的爱人,淡漠了。

1937年4月,苦闷的情感折磨,使萧红再度离开上海,去了北平。

在北平的日子,她的哀伤更甚于她在日本。给萧军的信依然写了很多,在痛苦和矛盾中,她的心像一片荒田。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

……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