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他经历了两番生死体验。先是一场热病折磨了他四十天,高热头痛,一碗一碗地流鼻血;病刚好,一个结实如猛虎的同学在下河游泳时,因一个小小疏忽泅水而亡,四天后当人们将他肿胀变形的尸体从水中捞起——这一幕在沈从文眼中,像一枚锐利的钢针,终于刺痛了他的神经。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与脆弱的肉身相比,人生更有价值的是什么?
他为此闷闷沉沉地躺在床上,想了整整四天。最后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
他于是变得义无反顾,下定决心要去北京读书。当他向陈渠珍说起这个决定,这个凤凰出生的军人给了他有力的支持和温暖的鼓励。随后,带着几十块钱薪水,和陈渠珍给他的一个手谕以及一份勇气,他离开了生养他的凤凰小城,离开了沅水流经的故乡土地。
十九天后,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站在了北京前门火车站。
他在歇脚客店的旅客簿上一笔一划地写: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他终于来到了北京。他曲曲折折走了那么久,终于,走进了梦想那扇大门。
此时,正是1922年北京的夏天。
此时他并不知道,他写下的那个名字,将是一个传奇。
合肥张家的三小姐
此时,我仿佛坐在时间的荒涯里,闭上眼,耳畔有忽忽的风声。时光多么无情,就像浩荡长风,不停歇地疾飞而去,吹皱了多少胭脂面,吹过了几多离合,几多悲欣。
每天穿过柳林,仰头就能看见小城的钟楼,分分秒秒在眼前不急不忙地流走。我总要发一会呆。前一分,还是今生今世,这一秒,已是旧梦前尘。
身后,似乎涌起了一座时间海,分分秒秒的浪花,都在唱着远逝的曾经。
有些事情,有些风韵,只在历史的某一段缝隙中,才能被完美地雕刻诠释。
数年前一个深秋,夜宿一处前清老宅。良夜幽静,老宅内漏了一天井的月光。坐在旧式紫檀木大靠椅上,抬眼看天井上四方的星空,看到痴绝处,竟恍惚是坐在光阴的井底,刹那间,遍野都是漫漫时空的孤寂,浩瀚无垠。
那一刻,无我。在那样古旧的老宅,我显然是个多余。
只适合时光退转回去——纸糊的灯笼,穿旗袍的闺秀,咿咿呀呀的昆曲,和一大院子当时的月色。那时,没有我们。
我们穿不起那样的时光。它太含蓄典雅,太有内涵和风韵,是一袭端淑的旗袍,只有名门闺秀,才能与它两相合契。
合肥张家的世家名媛,民国最后的大家闺秀们,个个都是风华绝代,后世里再也找不到那样的佳人。曾有新时代的导演想拍“合肥四姐妹”,但他知道,他拍不了。他找不到那样的演员,可以演绎那个年代的优雅和记忆。
那么,只能原谅文字的贫乏,让旧时光幽长的影子在这里隔世重现。
就从这里开始翻页吧——辛亥革命前夕,合肥龙门巷张家府宅,诞生了一位三小姐。
1910年,夏末秋初。那时,远在凤凰小城的沈从文已满八岁,他正想着法子逃学,和野孩子们四处疯玩,或者趴在学校的孔夫子牌位前罚跪受笞……他不知道,那个将使他无比甜蜜又无比心痛的女子,来到了这个人世。
9月15日,合肥张家年青美丽的少夫人陆英撑起产后虚弱的身体,只看了一眼刚落草的小人儿,失望地哭出了声。又是个女孩,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婆婆很不高兴,她只希望添个孙子。
父亲张武龄倒十分开心,他给三女儿取名兆和。虽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他却是个含蓄儒雅之人,既博学多才,又开明民主,给子女们取名也极为讲究。张武龄一生共有子女十人。大女儿元和(字伯元),二女儿允和(字仲允),三女儿兆和(字叔兆),后来出生的四女儿取名充和(字季充);六个男孩,分别取名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女孩的名字不仅没有半点含花带草的妩媚,并且都有两条修长的“腿”,张武龄希望女儿们读书成才,像男子那样走向社会,立足名世;男孩的名字都有家字头,显然,儿子们长大后是要光大祖业、承继家声的。自不必说,这是他的愿望。
合肥张家是名门望族。张武龄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清末淮军将领张树声,是仅次于李鸿章的淮军第二号人物,历任道台、按察使、布政使、巡抚、总督、通商事务大臣等职。他留给后世最大的亮点是“儒将”之名,爱好昆曲,重视文化,曾主持重修了苏州沧浪亭内的五百名贤祠,并亲自撰写了宝带桥碑记。
张树声共有九子,长子张云端曾任四川川东道台。巧的是,张云端与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一样,声名显赫却膝下无子,更巧的是,也如沈宏富那样,他过继了自己的侄儿为子承继家业,这便是五房所生的张武龄。
仗着张树声创下的一份庞大基业,张家成了合肥的望族门第。张家拥有的万顷良田,仅归在孙辈张武龄名下的每年就有十万担租。难得的是,张家少爷没有半点纨绔之气,那些抽鸦片逛窑子玩纸牌的陋习,与他两不相沾;与他相投的,是报章杂志、诗词书画,以及从祖上传承沿袭的昆曲爱好。
:?,Xt,,",堂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