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燕子归来,春暖花开。(1 / 2)

且听下回分解 张继合 45182 字 2022-04-21

王香桂结束了在吉林市“九江茶社”的演出。听说长春、沈阳已经相继解放,失散的家人也该最终团聚了。于是,单家四口坐上了火车,从抚顺拐了个弯儿,直奔东北第一大都市——沈阳。

最快活的就是单田芳了,他随着车身颠簸着,思绪也一起一伏地难以平静。他想到最疼自己的­奶­­奶­,还有另外两个妹妹,他们见到大全子以后,是不是还认得呀?离别一年,就像漫长的几个世纪,他的心早已Сhā上了翅膀,飞得比火车轮子还快。

刚到沈阳火车站,欢迎的人群便潮水般地涌上来。其中既有单家的亲戚朋友、曲艺同行,还有北市场上“四海升平大茶社”的掌柜及其随从。激动的人们握手啊、拥抱啊、感慨啊……说不尽的战乱飘摇,死死生生。

单永魁一家刚刚安顿好住处,单永槐就把远在天津的老太太接回来了。单田芳想念­奶­­奶­都发疯了,刚得到消息,拔脚就跑。他雇了辆马车,一溜烟似的朝铁西区奔去。三叔说书的茶社就在那片市场里。从北市到铁西,横穿整个沈阳城,一时间,车轮马足,尘土飞扬,单田芳双眸放光地催促车老板儿:“快点儿!我有急事儿!再快点儿!”

刚到茶社,单田芳便飞也似的蹿进去,哪里还顾什么人多眼杂?进屋之后,直奔三尺书台。单永槐说的是《三侠剑》——“蒋伯芳棍扫萧金台”,正热闹的时候,台上的演员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直愣愣地站在面前。这是谁呀?不认识。再仔细端详,竟是自己的亲侄儿!书台上,叔侄俩直愣愣地对视着,流泪眼对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他们嘴­唇­颤抖,却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你是……”

“我是……大全子!”

单永槐惊叫了一声:“大全子!”

单田芳哽咽着,说:“三叔,我,我好想你呀。”“想”字出口,小男孩儿把头一低,泪如泉涌,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吐不出来: 三叔,我还好好地活着。我长高了吧?是不是黑了,瘦了?咱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单永槐想像不到这个大孩子是怎么在刀尖儿上逃出来的,也想像不到他对亲人深深的思念和无限的依恋。孩子急不可待地央求:“三叔,咱们回家吧。我想……马上见到­奶­­奶­。”说到“­奶­­奶­”,单田芳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单永槐立刻打发茶社里的伙计护送侄子回家,马车穿街走巷,很快就到了。脚还没落地,喊声先进了门,单田芳响亮地叫着:“­奶­­奶­!­奶­­奶­……”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带着两个小孙女从屋里走出来,她昏花的老眼居然认不得朝思暮想的宝贝孙子了。当孩子一头扎进她怀里的时候,老太太仍然不敢相信,她抚摸着单田芳的小脸儿,嗫嚅道:“这不是做梦吧?你,真是我的大全子?你真是?”

“­奶­­奶­,是我呀!我是大全子。”

老太太呜呜地大哭起来,她搂着孙子,老泪纵横:“大全子,你可把­奶­­奶­想死啦!”

“­奶­­奶­,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你。”

祖孙二人,相拥而泣。这就是评书里常说的“悲中喜”、“喜中悲”吧。旁边,两个小女孩儿也跟着抹眼泪,要不是­奶­­奶­在场,单田芳都认不出亲妹妹了。哥哥变,她们也变,兄妹几个都在乱世风雨中顽强地成长着。

老太太被孙子接走了。刚到北市场的家,单田芳便像小猴子似的跳进院门,扯着嗓子喊:“我­奶­­奶­回来啦!赶快出来迎接呀!”

房门“呼”的一声打开,单永魁三步并做两步跑出来,“咕咚”一声跪倒在老娘膝前,感天动地地大叫:“妈!儿子不孝啊!您老人家受苦啦——”他边哭边爬,两只膝盖当脚走,死死地搂住老太太的双腿。望着跪在眼前的儿子,老人泪眼婆娑。这哪是死里逃生的儿子?一年不见,他就满脸皱纹、目光浑浊了!刚刚三十来岁呀,还没有过盛年,就已经未老先衰。老太太心疼死了,暗想,那段走投无路的日子,他是怎么熬的?

单家三代,哭一阵,笑一阵,悲喜交加。那个硝烟尚未散尽的时代,有多少破镜重圆的中国家庭上演过这催人泪下的一幕,又有多少人家,永远也不可能有单家这样幸运的机会了。隔着模糊的泪眼,单田芳欢喜地注视着每一张面孔,暗想:“谢天谢地,我们一家人总算活过来啦!”

新中国成立,普天同庆。单家也开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奶­­奶­又做起了大管家,单田芳也从繁重的家务事里抽出身来。他又背起当年的书包,重新回到了母校——协心完小。虽说中途入学,单田芳却格外勤奋,时间不长,他就成了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正当单家好日子开头儿、母亲的曲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烦恼又不请自来了。

最令人头疼的是,王香桂忽然染上了毒瘾——抽大烟。

受株连父母被捕 留遗恨小妹夭亡(2)

刚建国那会儿,抽大烟属于犯罪行为,弄不好就得下大狱。但是,王香桂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吵也好,闹也好,总是那套词儿:“我生了那么多孩子,又一年到头给这个家当牛做马,浑身上下都是病。如今我老了,累了,不抽两口儿撑着,谁出去挣钱?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啊!”这种毛病可不比别的事儿,既要命,又败家,肯定没有好下场。单永魁当然是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两口子的矛盾公开化,甚至频繁地在家人面前粗脖子红脸,唾沫星子乱飞。王香桂脾气“帅”,根本不买别人的账,说到兴头儿上,索­性­丢下一家老小,拔腿走人。借口很简单: 我有病,说不了书啦,要回天津老家休养一阵。

王香桂走了,一个月音讯皆无。单永魁礼节­性­的“求和”书信也没得到任何回应,这个厚道的汉子一筹莫展。最后,还是老太太看出了门道,她耐心地开导儿子说:“永魁,你比香桂大几岁,就让她一步,别再嘴硬啦,去天津请她回来吧。两口子嘛,狗皮袜子没反正,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呢……”单永魁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随即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还好,没出别的岔子。半个月之后,夫­妇­俩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沈阳,好像任何不愉快都未曾发生过。或许,两口子已在私下达成了某种妥协。自打王香桂从天津回来之后,她那杆大烟枪便在家人面前公开化、合法化了,顾虑重重的单永魁一味地依从妻子,甚至还委曲求全地帮着打下手儿,不是熬烟膏儿,就是递烟泡儿,忙得不亦乐乎。每当王香桂躲在小屋里吞云吐雾、飘飘欲仙的时候,单家都是大门站岗、二门放哨,过后还得用大蒲扇驱赶烟雾,以免鸦片特殊的气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母亲的“小Сhā曲”刚刚结束,父亲的大麻烦就来叩门。

1950年初春,沈阳满城鹅黄浅绿,闷了一冬的人们纷纷走出户外享受新鲜的空气与明媚的阳光。

单田芳还记得那次宴会,家里高朋满座,有曲艺演员佟浩儒,还有他的朋友王子明,另外几名男女就不熟悉了。席面上,斟酒布菜,谈笑风生,宾主都开心极了。看得出,满口京腔的王子明是来求单永魁办事的。当时,单永魁只知道这位陌生的座上客是“朋友的朋友”,并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据说,此人刚从天津赶来,想在沈阳北市场租赁一门脸儿,卖王家祖传的熏­肉­和烧酒。既然是好朋友佟浩儒的引荐,单永魁自然是满口应承,大包大揽。工夫不长,王家的熏­肉­烧酒店在北市场开张了,据说,生意还挺红火。本来帮朋友一个小忙算不了什么,然而,就是这点儿­鸡­毛蒜皮的琐事竟把好端端的单家推入了无边苦海,它的后遗症直接影响到了单家三代的人生命运。

初春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胡同里的人们,单田芳刚从被窝儿里露出脑袋,一道电光便照到脸上,几个陌生人裹挟着冷气冲进屋子,大声喝道:“都老实点儿!谁也不许动!”单田芳心里怦怦直跳,他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灯光炫目,适应了好半天才看清屋里的一切: 为首的是街道派出所的小张,其他几个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单田芳暗自嘀咕:“是不是我妈抽大烟的事儿犯了?真给翻出来可怎么办呢?……”

单永魁以为半夜查户口,正要够墙上的牛皮纸口袋,立刻被那几个人制止了:“别动!”随即,有位负责人开始查问:“你叫什么名儿?”

“单永魁。”

“王香桂是你什么人?”

“我爱人。”

“她在吗?”

“正在­奶­孩子。”

“叫她出来!”

“孩子还没满月,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都得出来!”

见躲不过去了,王香桂便潦草地披上羊皮袄,神­色­恐慌地走出里屋。她最担心藏在家里的“大烟枪”,万一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

那位负责人似乎并未深究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把手一扬,问:“你叫王香桂?”这边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声:“是。”

“好啊,那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去、去那儿——­干­什么?”

“有个问题,跟你核实一下。”

王香桂走了。单田芳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心急如焚。他还没醒过味儿来,剩下的人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全家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点心盒子里的大烟枪被迅速拽了出来。

单永魁父子大气儿都不敢喘,心里不住地敲小鼓儿:“这下完蛋了,人赃俱获。”那个起获“赃物”的人似乎并不吃惊,只轻轻一笑,把东西丢回去,说:“呦,你们家还­干­这个……”显然,人家查的不是大烟枪。那么,究竟还有什么小尾巴攥在他们手里呢?前思后想,单家老少清清白白,再也没有犯忌讳的事儿了。

单田芳与父亲面面相觑,枯坐了一宿。次日中午,单永魁被带走讯问。

单田芳又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按照­奶­­奶­的吩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三舅家狂奔。三舅是曲艺界里的“明白人”,也是单、王两大家族的“智囊”,慢说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就是圈子里的是非恩怨,他也能当家主事,很有些“姜太公在此,诸神让位”的宗主派头儿。如今,单家有难,只有投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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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株连父母被捕 留遗恨小妹夭亡(3)

单田芳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三舅家,惊愕地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舅妈正歪着脖子,向隅而泣。原来,舅舅也在三天前的夜里被带走了。

不得已,单田芳又求到单永槐门下,这位三叔一拍大腿,愤愤地埋怨道:“谁让你爸你妈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哩,怎么样?出事了吧!”埋怨归埋怨,还得出来收拾残局。单永槐分析的结果是: 单、王两家同时出事,绝非巧合,也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抽几口大烟,看来,这个案子大有来头。

派出所也问过,公安局也找过,就是打听不出单永魁夫­妇­的下落。事情一拖再拖,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单家居然碰上了一桩“无头案”。文艺圈儿是个巨大的是非窝子,屁大的事儿也能添油加醋,谣言满天飞,何况陷入官司里的是东北三省的两大“书曲世家”。似乎一夜之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可不得了啦,老单家、老王家被抓了,恐怕是捅大娄子。说不定得罪了哪个大人物……”

真是“现世报”,一向威风八面的书曲世家转眼就遭人冷遇。当初,高朋满座;如今,门可罗雀。单田芳的感觉最明显了,过去,宾客来访,对待自己热乎极了,一口一个“大侄子”地叫着,比亲人还亲;现在呢,走得脸对脸,人家都扭脖子,甚至老远就躲开,那情势,比碰上麻风病人还晦气。少年单田芳深深地体味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就很容易解释,他的评书怎么会时常表现出对社会的远观与怀疑。

沈阳那个漫长的春天,使单田芳触摸到了人­性­固有的弱点。他对一切美好的标榜再也不盲从、不轻信了。

新政权正在全国肃反、镇压“反革命”,沈阳城的大街上天天都有警车呼啸而过。从瑞雪飘飞的二月,到柳绿桃红的五月,单田芳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父母音讯杳然,他们不会被抓去当“反革命”吧。

单田芳祈祷爹娘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否则,这个家,就彻底垮了。他挤进观看公告的人群,伸长了脖子努力张望,天啊!有个姓单的!心马上紧缩起来。再一看,哦,同姓不同名——太好啦。孩子心里哆里哆嗦,又疯跑着去查看其他地方的“生死簿”。还好,哪张“黑名单”上都没有父母的名字,也没有三舅的名字。惊恐的单田芳只能以这种最简单、最笨拙的方式来判断亲人的旦夕福祸。

那段日子,一个未成年的半大男孩灰溜溜地穿行在街巷深处,谁来关心谁来疼啊?甭说亲戚朋友躲着走,就是学校里的老师都变成了“凤凰眼儿”。当初的单田芳是什么光景?语文也好,数学也好,全校学科竞赛也好,绝对是第一,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到哪儿都是“王牌尖子”、“领袖人物”,一见他,老师打心眼儿里往外喜欢。如今,单家摊上官司,一切都变了。单田芳周围的世界简直是天上地下两重天。同学们有说有笑,只要单田芳一露面,马上散场。老师跟他讲话也是脸­色­­阴­沉、爱理不理的。

自尊心强的单田芳终于忍不住了,他找到班主任杨老师。还没说话,泪水先在眼窝儿里转:“杨老师……为什么……我不属于……欢乐的集体了?”

“你?你……现在跟别人不一样。”老师的话头儿有些硬邦邦。

单田芳立刻追问:“怎么不一样?”

“呵呵……你们家有什么事儿,你自己知道。”

滚烫的童心一下子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单田芳的嘴巴颤抖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绝望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叨念:“原来,快乐不再是我的,生活也不再是我的了。这个世界,已经把我抛弃了。”谁会多看一眼这个失魂落魄的小人儿?谁又能排解得了他内心的积郁和痛苦?热闹是别人的,单田芳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只是幸福生活的旁观者,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遥不可及。明媚的阳光根本就照不到他心灵的深处。

校长、教务长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见面没别的,劈头就问:“你爸妈被抓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单田芳被激怒了,他鼓起眼睛反驳道:“怎么回事儿?你问我,我问谁呀!不知道……”

大山一样的压力,成年人都顶不住,何况十多岁的孩子。单田芳后来回忆说:“那些日子,我天天晚上做噩梦,让野狗咬、被饿狼追……总是大呼小叫地惊醒过来,满身冷汗,四肢发抖。”

还能安心念书吗?算了吧,单田芳就想脱光膀子出去打零工。父母养不了家了,撇下一个老­奶­­奶­、四个小妹妹,这个担子再重也得挑,哪怕挣个块儿八毛的也可以贴补家用啊。摸到了孙子的心思,­奶­­奶­横竖不答应,说:“大全子,趁早别打这个主意。你还小呢,太小啦,细骨头­嫩­­肉­儿的没长成,累出毛病来可是一辈子遭罪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单田芳不敢违拗年迈的­奶­­奶­,既然小工打不成,还是继续念书吧——先将就着呗。

五月的小雨,淅淅沥沥,滋润着广袤的黑土地,也打湿了少年单田芳皱皱巴巴的心情。

单田芳放学回家,刚要出门挑水,就给派出所的周组长撞了个正着。对方乐呵呵地招呼说:“先别挑水去了,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就算万幸,单家已经很多日子没听到过好消息了。单田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又问了一遍:“什么……什么好消息?”

受株连父母被捕 留遗恨小妹夭亡(4)

周组长凑上来解释:“上边来人通知,明早七点,分局开会。我看,八成是……”他神秘地压低嗓门儿,四下望了望,才说:“八成是,你妈那档子事儿。”

果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单田芳心花怒放,激动得一宿没合眼。第二天清早,他忐忑不安地赶到分局大门口。透过细密的雨丝,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啊,是母亲和姥爷!憋了四个多月了,他压抑在心里的喊声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妈!”

母亲身子一颤,慢慢地扭回头来:“是……大全子!”

“妈!”单田芳带着湿漉漉的雨水扑了过去,饱受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了,他一下子扎进了母亲怀里,纵情地流淌着积蓄已久的泪水。有妈在,不会感觉自己是孤儿。母亲的泪水也滴滴答答地落在儿子的脸上……

“妈,他们,让你回家了?”

妈妈点点头,随即看看四周,不安地问:“全子,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呢?”

“出事儿第二天,爸爸就接你去了。他也是四个多月没回家。你们……没在一起呀?”

妈妈立刻脸­色­陡变,她迷茫地晃着脑袋。单田芳不知所措地问:“那么,我爸去哪儿了?还有二舅三舅……”

妈妈拧起眉毛,疑惑地瞪着眼睛,问:“他们都……出事啦?”

“和爸爸同一天被带走的,现在,谁也没有下落……”

原来,父母没在一起。满以为他们会一块儿回家,不可能了——爸爸肯定还被关在什么地方。还是先回家吧,妈妈惦记着她月子里扔下的小女儿。

­奶­­奶­噙着泪花跟儿媳­妇­交代:“快去最后见一面吧。你走后,那个小可怜儿已经病得不行啦。孩子就是活活儿地等着妈妈回来,怎么也不肯咽最后那口气……”

母亲发疯似的扑进里屋,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叫着:“小萍,小萍!乖宝宝,妈回来了,你睁睁眼啊!……”

可怜的宝宝,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很远,最后一刻,她依然眷恋着自己的亲人。可能,她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然而,母亲心连心的呼唤竟使这个垂危的小生命神奇地张开了无神的眼睛。­奶­­奶­赶忙催促道:“快!快给孩子吃口­奶­,省得娃娃走得太委屈。”又颤声呼唤孩子:“乖,吃——妈妈喂­奶­呢……”

母亲三把两把扯开衣襟,她擦了擦­干­瘪的Ru房,把­奶­头儿慢慢送进婴儿的小嘴儿里。那两片小嘴儿早已经没有血­色­了,­干­裂,无力,轻轻地翕动了两下,也不知道吃着了没有。一旁的单田芳激动地喊道:“妈,你看——妹妹吃哩,妹妹……”

孩子的小脑袋软软地歪向一边。她走了,带着人世间最宝贵的一丝母爱,带着这个家庭最后的一点温情,走了,再也回不来啦。

单田芳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天空默默地祷告:“小妹呀,妈终于让你等到了。哥哥会天天想你,还有咱们全家……”

母亲回家来,可是父亲在哪儿呢?

王香桂回家的第二天,派出所的小张就登门道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该说书还说书吧。”似乎,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满天乌云就散了。

当然要说书,那是一家人的饭碗啊!再度出山的王香桂不像经受过丝毫磕碰,反倒气贯丹田、韵味十足了。她演出的茶社,海报一出,照样是应者云集,甚至比当初还红火。单田芳察觉到,台上台下,母亲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台上意气风发,台下则是魂不守舍。还用问吗?惦记生死未卜的亲人呗。石沉大海的局面令她唉声叹气、无所适从。这期间,单家也得到过不少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有的说,在沈阳火车站见过单永魁;也有的说,见他被带到北京了……但是,王香桂一条也不相信,她只想静静地等待,直到获得确切的音讯。

整整僵持了一年零三个月。忽然,单家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令全家人如获至宝,落款是“单永魁”。笔迹也像,大致内容是:“我在外边很安全,正在学习,请家里人别惦记。如果方便,寄过一些生活用品和香烟来……”

王香桂马上照办。东西汇出去不久,很快就收到了单永魁的第二封来信,白纸黑字,一清二楚,说他被拘押在北京,没有生命危险,家里人可以前往探视了。王香桂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她立刻掐断了签约的演出,双脚如飞地跳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几天以后,风尘仆仆的王香桂返回沈阳,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目光炯炯,神­色­开朗,和前些时候判若两人。带回来的消息说,单永魁很好,家里随时都可以去北京探视。至于罪名,这边没问,那边也没提——肯定跟抽大烟那件事儿拉扯不着。

单田芳嘴快,立刻提出想去见父亲。母亲沉吟了一下,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不料,兑现这个诺言足足等了三年。

就在王香桂进京的第三年头儿上,单永魁又来信了,明确告诉家里: 他已被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现在北京市第一监狱服刑。希望家人能来看他,一并把手表、凡士林和辣椒油等日常用品捎过去。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停当了,这次南下的,果然是单田芳。

列车呼啸,风驰电掣地驶向关内。窗外,远山乱舞,­色­流疾飞,单田芳一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从夕阳晚照到满天星光。他想像着大墙深处的父亲,四年之久,骨­肉­离散,也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他暗自呼唤着父亲:“爸,等着我,大全子看你来啦……”

受株连父母被捕 留遗恨小妹夭亡(5)

一路颠簸,长夜无眠。旭日东升的时候,北京火车站的大钟敲出浑厚的声响,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回荡在长安街的上空。单田芳通过了出站口,望望四周陌生的楼群,想,虽然到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又不是来旅游的,赶紧找第一监狱吧。他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叫了一辆三轮儿就朝目的地奔去。

总算到了!铁门、高墙……探视罪犯,当然要经过森严的警卫和审查,末了,单田芳按照序号等待传唤,坐起了冷板凳。前头已经排了二十几个家属,轮到他进门早已是望眼欲穿了。钻进小角门儿,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套儿,荒凉、寂寥,只有起起落落、旁若无人的麻雀。“刷刷”的脚步忽然刹住了,单田芳像被定在原地一样不能挪动。对面的房檐下是谁?强烈炫目的阳光毒辣地照着,那个人半边白亮半边黢黑,就像一个梦,既虚幻,又真实,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子……真的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爸爸!”苦涩的呼喊伴着恣肆汪洋的泪水喷涌而出,儿子张开双臂,迎接梦一样虚幻的重逢、梦一样真实的父亲。这个许久没有父母翼护的大男孩儿,咬牙支撑着破碎的家,他不想父亲看到自己的肩膀有多疼,只愿告诉,儿子有多么想念他。

单田芳含泪微笑,揽住父亲,说:“爸爸,我来……看您来啦。”父子俩彼此注视着,肚子里憋着说不完的知心话。

单永魁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法院的判决书递给儿子,说:“已经……判了——六年。”单田芳磕磕巴巴地问:“什么……什么罪?”父亲挥挥手道:“你自己看吧。”

一共是三条“重罪”,不偏不倚,每条判两年。大致是:窝藏包庇“反革命”罪犯佟荣工(化名王子明),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以六十元钱资助“反革命”罪犯生活费,加刑两年。再加上一条类似的罪名,单永魁总共获刑六年。

单田芳立刻红了眼,问:“爸,你知道那个王子明是­干­嘛的吗?”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凭啥逮捕你?凭啥判你的罪?!……”正当他为老实忠厚的父亲大喊大叫鸣不平的时候,四周的管教人员被惊动了,他们围拢上来质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瓜蛋子”:“这是什么地方?你瞎嚷嚷啥!”单田芳不服气,两方面气粗声高,越吵越僵。最后,他居然一甩袖子,走人了。光顾吵架,捎给父亲的东西还拎在手里,可再想回头,为时已晚。虽说最后把东西勉强留下了,遗憾的是千里迢迢的会面却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分钟。

当天晚上,单田芳悻悻地坐夜车,匆匆赶回沈阳。

一进家门,亲戚朋友聚了一大屋子,他们都等单永魁的信儿呢。结果,吵架的事儿一亮,母亲的大巴掌就劈头盖脸地扇过来。儿子捂着火辣辣的脸,大气儿都不敢出。王香桂声­色­俱厉地教训道:“叫你去看人还是去吵架!十几岁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打归打,骂归骂,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法子呢?五分钟虽短,却成了单田芳终生的遗憾。他后来说:“那也是我几十年来为人处事的历史上,最失败的一页。”

单永魁继续他的监狱生涯。北京市第一监狱,服刑四年;黑龙江省密山县监狱,服刑两年。就在他出狱前夕,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王香桂正式提出——离婚。

理由很简单,单永魁是“反革命”,这属于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为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和发展前途,夫妻二人必须分手,才能在政治上彻底“划清界限”。

密山监狱里的单永魁惊呆了,他曾亲眼目睹很多“狱友”家庭离异,心里还很庆幸自己的婚姻固若金汤,哪儿成想,在即将合家团聚的时候,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书丢在了眼前。他不相信,也不甘心,希望和王香桂见上一面,但是,监狱负责人转告说:“签字吧,人家不愿意再见你啦。”单永魁摇摇晃晃地扶住土墙,险些摔倒。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心里非常清楚,多年的婚姻就这么完了。

单永魁撂下签字笔,王香桂便正式走出了单家的大门。虽然,她舍不得几个亲生儿女,每个月仍然寄来六十块钱的生活费,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抛弃单家的老老少少,远走高飞,过甜甜美美的小日子去了。

这场婚变结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深深地烙在单田芳的心上。他始终不能原谅母亲的薄情与轻率,从此,也不愿意再同母亲的生活有什么联系——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丢开了一切珍贵的东西,包括夫妻恩义、呣子深情,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了。

哈尔滨,同样位于关外,也落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飘着家里那种淡蓝­色­的炊烟。而在单田芳看来,它却在天之尽头,是那么遥不可及。每月六十元的汇票,是母亲同孩子们惟一的联系,可是,那一点儿钱总会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同一天,王香桂也死在了哈尔滨。当时,单田芳正隐遁长春,躲避追捕,他没能亲自奔丧,也不想出席那种场合,只派出儿子作为代表前往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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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1)

● 当单田芳无限伤感地回望东北工学院的楼群时,已经忍痛阉割了自己青年时代的理想。他很清楚:“这辈子,做工程师、当技术员的梦想,就这么完啦……”

● 在他们的婚姻中,单田芳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最后还是接受了王全桂。

● 1956年,农历正月初三,单田芳首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登台亮相,他带来的是拿手好戏《明英烈》。多少年过去了,那场演出还历历在目,至今想来,他还不断地唏嘘:“这关键­性­的一步是真难走啊!”

● 《童林传》引来了滚滚财源——老天爷,每天都不下十块钱!那是个什么概念?跟现在月薪上万差不多。正场演员立刻矬了半截儿,但是,单田芳成名已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了——任何外来手段和人为­干­预都无法阻挡。

母亲甩手一走,单家的半边天塌了。家庭裂变,单田芳无从Сhā手,皱皱巴巴的心却始终­阴­沉着,怎么也快活不起来。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沈阳市第二十七中学的时候,著名学府东北工学院的大门朝自己敞开了。那个时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和其他同学一样,单田芳也做着五光十­色­的“纯情美梦”,盼望将来能出人头地,做一名优秀的技术员和出­色­的工程师。

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向他灌输这样的思想: 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考政法大学,毕业出来当法官、做律师,那些人物都是在社会上做阔事儿的。假如真有那一天,单家就可以改换门庭,永不再当招人瞧不起、受人欺负的曲艺演员了。说书唱曲有什么出息?水平再高也不过是舞台上的玩物、跑江湖卖嘴皮子。单田芳立志要念大学,完成家人的心愿,改换单家的门风。

东北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眼看,就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想不到,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与他擦肩而过。东北工学院的凳子还没坐热,单田芳就因病被迫休学,好不容易挣到手的机会,又飞走了。

倒霉嘛,年纪轻轻得痔疮,想来还是中学临毕业落下的病根儿。二十七中当时把三天的运动会当作毕业联欢会。单田芳规规矩矩地坐着,ρi股就没有离开过石头台阶。也许是着了凉,痔疮的痛苦越来越严重,实在熬不住了,只能进医院。最后,城里一家小有名气的­肛­肠医院为他开了刀。手术算是成功了,但没有完全除根,单田芳进东北工学院报到时还带着病,是一瘸一拐咬牙去的。满指望,换个环境,心里一痛快,病就好了,哪儿成想,大学一年级的功课挺重,昏头八脑地忙活了三个月,讨厌的痔疮又犯了。没有办法,还是进医院吧。他重新被送上了手术台,一连动了三次刀,啰里啰嗦的,那点儿病总算控制住了。等出院返校一看,大学里的功课早就掉队了;尤其是俄语,本来就头疼,捏着鼻子还学不好呢,更何况长时间耽搁。单田芳神情黯然地坐在教室里,似乎摆在面前的出路条条都走不通。难道真要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吗?他千般不忍、万般留恋,可是,糟糕的现状又叫他无可奈何。

另外,还有一桩烦心事儿,那就是——钱。

当初,母亲在,“板鼓一响,黄金万两”;如今不行了,母亲改嫁,家里的财路差不多都给堵死了。虽说每月有哈尔滨寄来那六十元的抚养费,但六十元人民币不是六十两黄金啊。有这种腻味事儿拽着,念书自然就没了信心。夹缝儿里的单田芳左顾右盼,实在是两难,最后,把心一横,想: ­干­脆辍学,挣钱养家吧!

身为长子,不得不扮演“人梯”的角­色­,家庭危难,长子必须应声而出,牺牲自己。单田芳的命运始终贯穿着这条悲情的主线。特殊的家庭背景过早地赋予了他沉重的生存负担,他不得不早熟,不得不早慧。为了全家老少更好地活着,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上大学的锦绣前程。当单田芳无限伤感地回望东北工学院的楼群时,已经忍痛阉割了自己年轻时代的理想。他很清楚:“这辈子,做工程师、当技术员的梦想,就这么完啦……”

上大学的路子断了,还有就业呢,这一步对于人生来说相当关键。《水浒传》里阮氏兄弟曾拍着脖子叫嚷:“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其实,单田芳也有这种念头。中学毕业找工作,当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活儿­干­,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小伙子血气方刚,呆得住吗?成天心如浮草、憋得难受。就在他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了。这个年长几岁的姑娘叫王全桂,也就是他后来的结发妻子。

谈起自己的婚姻,单田芳毫不隐讳,他曾在公众场合坦率地表示:“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结婚也是凑合。我之所以接受了她,一句话,就是为了报恩。”

报恩?这话未免过于生分,却是单田芳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母亲扬长而去,父亲服刑未满;如果不是自己辍学待业;如果不是单家老小贫穷潦倒,无人接济……那么,王全桂就不一定会出现;即使出现,也未必能导致男婚女嫁。在他们的婚姻中,单田芳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还是接受了王全桂。

从师门而论,王全桂应该叫王香桂“师姑”,早在王香桂没有改嫁之前,两个人就走动得很亲近,隔不多久就要聚一次,彼此也不见外。后来,王香桂走了,单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王全桂却不是那种人走茶凉的“势利眼”,她依然记挂着前情,向单家伸出了援助之手。王全桂腿勤、嘴快、心肠热,绝对是位招人喜欢的好姑娘。

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2)

王全桂也是书曲艺人,和王香桂一样,没文化,艺术上全凭口口相传,死记硬背。王全桂的脑子好使,悟­性­也高,她倾慕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在照料单家生活的同时,正好向赋闲在家的单田芳讨教。毕竟这个小伙子是念过大书的人,有学问,有见识,能给艺人的唱词曲文挑毛病。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时常为一段鼓词争论得热火朝天。说实话,单田芳正是王全桂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如果说,单家的“突变”给了王全桂接近单田芳的机会,那么也只是言中了一半;促使两人走到一起的另一半,就是曲艺。倘若没有这个共同的话题,想跨越婚姻的门槛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单田芳和王全桂终于在营口正式结婚了,时间是1954年10月1日——那年,新郎才刚刚十九岁——新婚燕尔呀!单田芳蒙蒙眬眬的感觉是:“从此开始了似乎是甜蜜、又似乎含着苦涩的婚姻生活……”

婚后,单田芳仍旧赋闲。王全桂用鼓槌儿敲来的散碎收入养活着新组建的家庭。虽然吃饭不成问题,但是,单田芳一直疙里疙瘩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怎么说也是家里的男子汉,靠老婆一口一口地喂食儿,太没面子了。他恨不得立马找个挣钱的道儿;但是,养家糊口,谈何容易啊!正当单田芳坐卧不宁的时候,评书艺术上的引路人出现了,他就是自己的师父——李庆海。

李庆海可是曲艺界的老前辈,早就已经名满关东了。这位轰动一时的评书演员也是单家的至交,单永魁夫­妇­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就是家里的座上客,即使单永魁稀里糊涂地摊了官司、后来又身陷囹圄,李庆海的亲热劲儿也从未削减过。他照样隔三差五地跑来串门,嘘寒问暖,很是知己。

李庆海非常看好单永魁的宝贝儿子,老头儿相信自己的眼力,夸赞之词,常挂在嘴边上:“这孩子,是块儿好材料。”他不只一次跟单永魁吹风:“大全子聪明过人,肚子里有墨水儿,要是学说书,将来必定是一员大将。如果你和孩子都愿意,我李某毛遂自荐,愿意做大全子的启蒙老师!保准他成名天下……”

吹风也没用,让亲生儿子下海说书绝不那么容易。单永魁是圈儿里人,深知作艺的艰难;另外,在当时那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还非常盛行,不到万不得已,谁肯吃“开口饭”呢?不但老一辈持这种看法,就连单田芳自己也抱类似的态度。因此,李庆海总是不能如愿,他说一回,单永魁便嘻嘻哈哈地搪塞一回,就是不往正事儿上提。眼看收徒的指望泡汤了,李庆海仍旧不死心。等到单家势败,单田芳赋闲的时候,他再次拣起当年的话茬儿。这次,他有意瞒过单永魁,而是直接找到了单田芳。

老头儿从心里赏识单田芳,真想雕琢这块难得的好材料儿,所以劝慰起来也是格外实在,满腔至诚:“大全子,家里这个局面,你也该考虑出路了。你那个大学念不念的无所谓,大学毕业不过当个技术员,每月工资撑死不到六十块;熬白头发混个工程师,能挣多少?八十四!那点儿收入跟艺人怎么比?我看,你还是说评书吧!­干­好了这一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风风光光一辈子……”

在曲艺界,哪有师父上赶着求徒弟的?如果不是李庆海慧眼识珠、有“爱才癖”,人家何必左一趟右一趟地磨嘴皮子?他给单田芳的“判词”非常明确:“你说书,得天独厚。第一,出身门里,长期耳濡目染,在娘胎里就有功底,只要想学,一点就透。第二,有文化,有见识,当今书曲界就缺少你这样的‘文曲星’……”

三说两说,单田芳的心活了,他犹犹豫豫地说:“我怕……­干­不了。”

李庆海眼眉一挑,埋怨道:“什么­干­不了?就看你想­干­不想­干­。谁比谁能耐多少啊?不都是学嘛。只要你点头,准成!”

李庆海,这个旧社会过来的“文盲评书表演艺术家”,以他的直觉和执着,为中国曲艺界及时地留住了单田芳,是他改变了年轻弟子的人生道路。当单田芳正式跪倒在李庆海脚下,虔诚地拜师学艺的时候,李庆海开心地笑了,他总算得到了这个称心如意的宝贝徒弟!按照曲艺行论资排辈,应该到“田字辈”了,李庆海为“大全子”起了个响亮的艺名——单田芳。或许没人意识到,当“大全子”成为“单田芳”,并在圈儿里“喝号戴花”的时候,一个新的评书时代已经随着这个年轻人的皈依、随着滚滚东流的历史大潮,拔锚起航了。

1954年,单田芳正式下海。想想那些同龄人,正坐在大学讲堂里刻苦攻读,自己也只有羡慕的份儿。看来,与工程师和法官是终生无缘了。说真的,即使已经下海了,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情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时也,运也,命也——或许,这就是命啊。”

1955年,单田芳跟随王全桂的演出团体迁到辽宁鞍山。

鞍山,是东北的工业重镇,它几乎成了钢铁的代名词。每到深夜,灯火通明,钢花飞舞,座座厂矿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荣景象。经济发达,自然人多钱厚。常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所谓“大邦之地”往往都是艺人们纷纷落脚儿的风水宝地。据说,当时的鞍山,光书曲艺人就有五六十位,可以想像,在这儿打场子该有多么艰难。

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3)

从艺之后的单田芳,虽经名师传授、高人指点,但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参加过实战演出。小伙子脸皮儿薄,背人的时候,词儿也熟,嘴儿也溜,讲起来“呱儿呱儿”的;可是,一上台就完了,心慌意乱,腿肚子转筋,还说什么书啊?净顾自个儿抹冷汗了。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跟王全桂叹气:“看来,我是上不了台啦。不行,就给人家跑跑龙套、打打杂儿,心甘情愿地做个小工吧。”王全桂笑了,作为艺人,她当然知道,迈第一步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没有艺术实践的单田芳心里敲小鼓儿再正常不过了。

鞍山给了单田芳投师访友、谈艺论道的机会。虽说台上打哆嗦,台下却是紧忙活。他先后结识两位同行: 一位是赵玉峰,人称“关里关外第一把金交椅的大将”。当年,单永魁提念起他来,总是尊称“舅舅”,从单田芳那儿论,应该叫师爷或者舅爷。­干­脆,称呼师爷吧,这样方便,亲近。另一位是杨田荣,也占“田字辈”,江湖大排行,还得叫人家一声“师哥”。一摸到这两位的信儿,单田芳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拜望。当然是揣着小心眼儿了,请人指教,希望能在艺术方面有所长进。

单田芳夫­妇­合计好了,便拎着点心盒子找到了赵玉峰说书的前进茶社。望着老朋友的后代,赵玉峰喜上眉梢,他不紧不慢地问:“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单田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念了。嘿嘿!我……已经……下海啦。”

“师父是谁?”

“李庆海。”

老头儿眼睛一亮,说:“哦!早有耳闻,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彼此寒暄了一阵子,赵玉峰便来了­精­神头儿,他无限感慨自己同单永魁夫­妇­的交情,又对老单家的不幸遭遇摇头叹息,随后说:“你学说书,我最赞成。这是你明智的选择。书曲行,文化人少啊,如今,你来了,就是我们的‘状元’。将来,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整理整理,传诸后世,那可是功德无量啊。”

赵玉峰极为欣赏眼前这个举止儒雅、随和礼貌的年轻人,他神采飞扬地挥动着胳膊,爽快地应承道:“从今天起,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学习也好,切磋也好,悉听尊便!”

单田芳也格外动情,他站起来,给老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单田芳的评书里有句名言:“不服高人有罪。”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本人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哪怕遇到一名普普通通的演员都不肯交臂而失,更何况赵玉峰这样的书曲大家呢?见面第一天,爷儿俩就感觉肝胆相照,推心置腹,他们谈了很多,很久……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罔,就是糊涂——天天像老牛那样撅着ρi股学习也会犯迷糊,为什么呢?机械、盲目、不得要领。看来,天才与勤奋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虽说邂逅了赵玉峰这样的高手,但是,单田芳绝对不会端过来照抄,他在艺术上始终是挑挑拣拣,反刍消化。这正是单田芳的过人之处——无门派地交游,有选择地吸收;否则,他永远超越不了自己的老师,至多是“李庆海第二”,或者“小赵玉峰”。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不是说过吗?“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其实,任何门类的艺术都是一个理儿。应该庆幸,单田芳的确是个会学习的人。

比如,赵玉峰的《明英烈》,活儿挺瓷实,却不叫座儿。二百多人的茶社,只有寥寥几十位听众。单田芳觉得蹊跷,便仔细品味赵氏版本的《明英烈》,看看毛病到底出在哪儿。这就要得益于名门出身了,《明英烈》是老单家看家的买卖,王香桂与单田芳的三舅都在这部书上下过苦工夫,而且各有惊人之笔。揣摩了许久,他终于把刺儿挑出来了,赵玉峰的评书关节不严,主题游离,再加上“扣子”散漫,所以抓不住听众。晚上的书场一散,单田芳便随师爷返回住处,爷儿俩盘坐在橘黄|­色­的灯影里,一边喝茶,一边叙谈。单田芳把自己的想法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并且,壮着胆子在师爷面前讲了一段“单氏版本”的《明英烈》……没想到,赵玉峰非但没有脸热,反而双瞳放光,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小子,你行啊。冲你现在这个水平,完全可以登台说书啦!”

单田芳连忙摆手,推说自己不敢。“不敢?”老头儿立刻吊起脸,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有什么不敢?凭什么不敢?过了我这一关,还有啥可怕的?就像你刚才那么说,用不着发挥,上台照端,肯定能火起来!”

得到了师爷的褒奖,单田芳的底气也鼓足了,他心里话:“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瞻前顾后、扭扭捏捏,早晚都得登台亮相,何必躲躲闪闪像个娘们儿似的?­干­!”小伙子主动敲开了鞍山市曲艺协会会长的房门,迎面就提:“会长,我要说书!”

那时候,曲艺行可是有尺寸的,登台也好,演“正场”也好,得具备相应的艺术资格,摸摸脑袋就是一个岂不就乱套了吗?当时的单田芳还属于学员——尚未出徒的“青瓜蛋子”,谁肯花钱听你的书!怎么办呢?曲协会长满屋子踱步,单田芳也是心急如焚……

为这件事,曲协先后开会研究了几个月,总算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单田芳可以登台,但不能占“正场”,先试着说“板凳头儿”吧。

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4)

“板凳头儿”又叫“掐灯花”,是书曲行话,说白了,就是见缝Сhā针、补空垫场。“黄金时间”留给大腕儿名角儿,剩下的工夫,人们下班的下班,吃饭的吃饭,书场里客少座稀,那些小徒弟,就可以加塞儿了。凭良心说,给单田芳一个“板凳头儿”也算格外破例。

为了给这位年轻人捧场,“曲协”还专门做了宣传,提前很多天,鞍山街头便出现了大幅海报。单田芳回忆说:“当我上街,第一次看到印着自己名字的大海报时,心跳不止,脑袋胀大——紧张啊!”谁知道初出茅庐第一仗能不能打好呢?反正只有两条路: 不是露脸,就是丢人,对于一名年轻演员来说,不同的结局就意味着不同的命运——首场演出,太关键了。

立刻Сhā手准备吧!圈儿里的同仁被邀请来充当观众,单家宽大的客厅里摆开了阵势,一张书桌,两排椅子,所有的客人都瞪着大眼睛、一丝不苟地挑毛病。单田芳本人更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除了请人“摘毛(找缺点,提意见)”,还日日夜夜地下苦功,嘴里嘟嘟囔囔尽是书套子,甚至连梦话里都是这些内容……

1956年正月初三,单田芳首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登台亮相,他带来的是拿手好戏《明英烈》。多少年过去了,那场演出还历历在目,至今想来,他还不断地唏嘘:“这关键­性­的一步是真难走啊!”

那天,正场演员是位唱西河大鼓的,按辈分单田芳该叫人家婶儿。她表现得非常友好,自己的节目刚完,便特地为下面的“板凳头儿”做了良好的铺垫:“各位先别走,下面上场的是一位年轻演员——我们书曲界的后起之秀。他要给大家说一段《明英烈》,希望多多捧场。”

还真不错,台下的观众都没走,眼巴巴地等着新手登台。虽说老演员已经做了善意的铺垫,但并未消除单田芳的紧张情绪,他完全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激动得两眼放光、四肢微颤。从后台到前场只有二十几步,他却不知道上台迈的哪条腿。管他呢!反正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登台之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在观众眼里,台上的年轻演员风华正茂、浓眉大眼,嘴角儿还挂着一丝谦和的笑容——小伙子挺有台缘嘛。人们七嘴八舌地品评着,单田芳也准备就绪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稍微清了清嗓子,随后,娴熟地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正式开书。

早已滚瓜烂熟的《明英烈》就像洪水决堤那样,一泻千里,奔涌出来。当然是很卖力气了,嗓门儿有多大使多大,口齿要多灵有多灵,什么起承转合,什么轻重缓急,都靠边儿站吧,单田芳满肚子都是词儿,真是不吐不快,越说越凶,生怕讲慢了一点儿就赶不上末班车似的。评书的节奏一乱,演员心里就没底了,越来越快的语速根本无法控制,而且是讲得越快越冒汗,简直不是在说评书,而是评书在拽自己百米冲刺……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追赶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鞠躬,下台。

单田芳谢完幕,里边的棉衣全都湿透了。事后一扒拉算盘才知道,肯定有一拨子听众捧场,要不,怎么能一下子挣到四块两毛钱哩!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当时,人民币相当瓷实,­鸡­蛋三分一个,猪­肉­四毛一斤,上好的面粉也不过一块钱——四块二,可以买不少东西呢!尤其这笔钱是单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凭本事赚来的,就显得格外特别、格外有意义。

他揣着钞票欢天喜地地赶回家,月子里的妻子王全桂还等着茶社里的消息呢,她见面就急着询问:“怎么样?”单田芳把钱往妻子怀里一放,眉飞­色­舞地说:“看!今天的收成。想不到,我也能挣钱啦。往后,你就舒舒服服在家呆着吧,我养活你们……”

首战告捷,并未完全树立单田芳的信心。会不会,这四块两毛钱只是一个偶然,或者巧合?万一第二场叫不上座儿来,可就把自己夹住了——继续说吧,没几个人听;不说吧,已经开头儿了。倘若真到了听众寥寥无几的地步,上吊的心都有。

第二天,单田芳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书场,老天保佑,还有一大片观众。好啊,不冷场就是胜利。《明英烈》说到了第三天,台下的观众越来越多,这让他高悬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说书也从容多了,不再像第一场那样通篇没有标点符号。人们越来越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小演员。

赶上星期天,茶社里座无虚席,《明英烈》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观众花钱,听的就是单田芳。他清楚地记着,那一天收入惊人,俩小时竟然挣了八块多——破天荒啊!就是成了名的“正场演员”也极少达到这种水平。

师兄杨田荣一直在背后鼓劲儿:“行!就这么­干­。这个阶段也别纠缠什么技巧,也不在乎挣钱多少,要紧的是练胆子,练嘴皮子。以你现在的身份,没空场就已经很不错啦;有些说了半辈子书的老先生,也难免碰上‘坐白’的时候。”

单田芳的心里越来越踏实,书也说得越来越“油”,整个鞍山城都传遍了:“听说了吗?最近,出了个新人叫单田芳!”曲协和茶社的人也偷着乐,觉得给单田芳开绿灯这步算走对了,名利双收。将来谈论起来,咱这个台口成就了名演员,脸上光彩呀。

天气逐渐转暖,关外的柳树纷纷露出了鹅黄的苞芽儿,单田芳的《明英烈》也该煞尾了。随着那些正场演员走吧,三转两转,到了全市最著名的“宜昌茶社”,那儿可是出红角儿的地方。单田芳依然说他的“板凳头儿”,为了历练自己,他选中了鞍山很少有人碰过的《童林传》。

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5)

说真的,这部书他根本就不会,只是听别人说过,想开书,靠的就是记忆力和想像力。这就看出书曲世家和白衣布丁的分别来了,在师兄杨田荣的帮助下,单田芳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可以顺着别人的书套子摸下去,能讲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行家听了绝不会产生“剽窃和改装”的感觉,不服行吗?这个行当里,除了七分功夫,还必须具备三分天才。

中国人强调“家学”,单田芳就是传统“家学”的受益者。老师夸他天生就是书曲圈儿里的“虫儿”自有道理。玩儿也好,闹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经意之间就能从父母、叔伯乃至艺人同行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这种滋养是潜移默化的,也是不可替代的。就像把一个学说话的孩子送到国外,十年八年,多么复杂晦涩的语言都能烂熟于心,运用自如。单田芳得天独厚的书曲世界早就把他浸润透了。《童林传》一炮红遍鞍山城,靠的绝不是运气。

《童林传》引来了滚滚财源——老天爷,每天都不下十块钱!那是个什么概念?跟现在月薪上万差不多。正场演员立刻矬了半截儿,但是,单田芳成名已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了——任何外来手段和人为­干­预都无法阻挡。当地人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板凳头儿大王”。什么意思呢?全社会认可了单田芳,接纳了单田芳!评书里常这样打比喻:“一个雷天下响。”二十一岁的单田芳已经在鞍山这座曲艺重镇稳稳当当地扎住了根……

社会成功人士,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但是,单田芳的胃口大得很,他绝不满足于做什么“板凳头儿大王”。古人说:“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即使称得起“大王”,也还是“板凳头儿”啊。刚得了这点小成绩就洋洋得意,未免过于渺小了。

如果说,《童林传》确实为这个年轻人带来了地域­性­的声望,那么,要真正成名就必须踢开脚下的“板凳头儿”。具备了强烈自信心的单田芳开始起早贪黑地在家练功:练云手、拉架子、揣摩人物心态、设计面部表情……又对着镜子练口技、背贯口、摆扇子、找身段……书曲演员技术­性­的问题,在单田芳那里全部重新规范,三尺书台,举手投足都是二五更的苦功夫。梨园行极为推崇的“大净”袁世海,已经到了出场观众便“叫好儿”的地步,人家一抬腿,一落步,就是比普通演员高,用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的话来解释:“活儿好啊,背后的功夫大了。”单田芳猫在家里,练的也是这一工。更何况,身边还有名师指点,高人传授。

赵玉峰,已经成了单田芳的忘年之交。他心甘情愿地做这位后生的“活靶子”,满身的绝活儿,毫无保留地抖落出来,一点一点地展示给他看。单田芳是个“见高人偷三招”的聪明演员,每天正晌,他匆忙的脚步便带着风尘赶到了赵先生那儿,除了听书,就是记录,那些沉吟良久的思想结晶,都被他一笔一画地挪到了笔记本上。白天看完还不算,每天夜里,他都不忘登门讨教,几乎是风雨无阻。单田芳的思想甚至超越了前辈,他既看到了赵玉峰说书太蔫儿的毛病,也悟到了人家茅台酒一样“过口留香”的隽永风格。

赵玉峰太喜欢单田芳了,在技艺上当然要倾囊而赠。一方面,讲解自己的评书艺术,另一方面,又不厌其烦地介绍北京、天津、沈阳等地的书曲名家,甚至连那些人的熟语、包袱都拉扯出来,逐个盘点,惟恐单田芳消化不了。

虽说属于同辈人,师兄杨田荣,也是启蒙老师之一。单田芳在宜昌茶社的演出即将结束,该预备转场的书目了,鞍山那么多艺人,几十张嘴一块儿说评书,别人说过的自己一定要躲开。但是,书目有限,哪有那么多新鲜东西呀?单田芳开始冥思苦想。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杨田荣出来支招儿了,他怂恿道:“《三侠五义》没人说,就弄它吧。”单田芳一笑:“可是,我不……不会呀。”师兄爽快地应承:“我会,我给你念。”

从此,两人的空闲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壶茶,两张嘴,一个记,一个念。窗外,或是雨雪纷飞,或是皓月当空;屋里,一­干­就是俩小时。杨田荣不但热心,而且心细,长长一部书,被他掰开揉碎,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比如脸谱怎么开、包袱怎么使、贯口怎么用……单田芳“鱼过千层网”,念一遍,写一遍,然后现趸现卖进场子表演一遍;回家,还要就着灯火记心得,密密麻麻,越摞越厚……20世纪末叶,他的《三侠五义》迷倒了上亿听众,为什么?其实,早在年轻时代就积淀过心血了。

单田芳何等聪慧!他深知自己师承方面是“脚踩两只船”:赵玉峰,京剧出身,武功过硬,有“铁板铜琶歌大风”的气派,他吐字行腔,马上步下,长靠短打,既潇洒大度,又准确到位;只是文化底子不太厚,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给人以表演上内涵不足的遗憾。杨田荣呢,评书路子宽,台风稳健从容,美中不足就是过于“文气”,缺少赵玉峰的“武夫”气质。单田芳瞅准了,开始在这两位名家身上寻找“自己的东西”,超人的天分和卓越的悟­性­使青年单田芳师法前贤,为我所用,他的评书技艺开始迅速成长,很快拔节、开花、抽穗、结果……

常人不理解单田芳近乎“一夜成名”的神话,或者以为靠运气,或者以为凭关系,其实,作艺之难,有目共睹,还是用那句民间俗语来解释吧:“人前显圣,背后受苦。”

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6)

鞍山,单田芳寓所。三更的灯还亮着,隔夜的茶还续着。衾枕之间,无眠的眼睛还在黑暗中一丝不苟地闪动着……有谁知道,风华正茂的单田芳为什么一天天地消瘦了?为什么满脸疑云?为什么欣喜若狂?

作艺难啊!但是,社会对于风口浪尖上的名家就是那么苛刻:没有名,瞧不起你;成了名,诋毁你。个中甘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单田芳的名气越来越大,从鞍山到东北三省,又拥书入关,红遍了全中国,但是,他心里依然装着那些帮助过他的人、爱他的人。20世纪70年代末,单田芳红极一时,他在鞍山市广播电台录制《隋唐演义》,居然意外地遇到了杨田荣。这位大师兄病魔缠身,老得不成样子了,当年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转瞬之间成了齿摇发秃、弱不禁风的老年人。听说,他患上了心肌梗塞,这种病随时可以把他拉进太平间。师兄弟劫后余生,百感交集。

单田芳揽住杨田荣的肩膀,恳切地问:“师哥,您听我的书了吗?”

杨田荣喘息了半天才回答:“刚才,你录音的时候,听了一段。”

单田芳毕恭毕敬地讨教:“您看,比过去,有没有长进?”

心直口快的师兄未加思索,说:“我给你的评书归纳了八个字,‘刚则有余,柔则不足’。听得出来,这么多年,你下了苦功啦,技艺长进很大,行当里讲究的‘平、爆、脆、帅’你都具备,如果再加上一个‘柔’字就更没挑儿啦。”

多年之后,单田芳还一往情深地回忆道:“从艺几十年,我一直用这八个字来检查、对照自己,从不敢懈怠。”

韩愈说:“圣人无常师。”其实,有成就的人大多都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除了听赵、杨两家的评书,单田芳还向其他同行求教,比如,石长岭、肖浩然等等,都曾给过他不小的启发。单田芳说:“我就像蜜蜂那样,采百花酿蜜。鞍山的七家茶社,每天三场书,都是我骑车赶场,一字不漏地听遍了。”

一年之后,单田芳被破格批准“由学员变演员”,正式结束了短暂而火爆的“板凳头儿”生涯。当时,他刚刚二十二岁,说起来,也算同侪翘楚,称得上是少年得志了吧。

一部书红遍鞍山 两夫­妇­远走边城(1)

● 一旦火了,城墙都挡不住。所有的艺人都清楚,在鞍山混,过了“立山”这一关,将来想不红都难。单田芳经过了“最高考核”,并且创造了“最高票房”,他的艺术声誉随即飙升,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提“单田芳”这三个字,观众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 二罪归一,团里的领导个个儿都戴着“有­色­眼镜”,远远地打量单田芳:“此人,只能利用,不可重用。”那个红极一时的青年评书演员,一下子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他永远变成了“灰­色­”,或者更深的颜­色­。从此万劫不复。

鞍山,是单田芳艺术的“发祥地”,二十刚出头儿,事业便开始芝麻开花节节高,全城二十一家茶社,都成了他施展才华的舞台。似乎带着几分神气儿,这个崭露头角的小伙子,走到哪儿,红到哪儿。标志着单田芳最终“拿下”鞍山的,是他开创了“立山茶社”的最高票房纪录。

“立山茶社”,称得上鞍山市最讲究的娱乐场所,客流量也最大。在曲艺行里,这儿是绕不过去的大码头,如果不在“立山”红,就等于关起门来打场子,混出点儿小名气也没谁认你。

“立山茶社”的当家人李氏兄弟属于极为老到、相当挑剔的商人,他们手里的王牌就是占了块好地盘儿。常说“店大欺客”,一点儿都不假,对于借场子演出的艺人,李氏兄弟横挑鼻子竖挑眼。圈里人背后骂街说:“这么苛刻,都赶上皇帝选媳­妇­儿了!”尽管如此,说书唱戏的依然争先恐后,趋之若鹜,毕竟“立山”是块肥得流油的风水宝地,有本事在那儿落脚,很快就能成事儿。好处大,门槛自然就高,在“立山”门外转悠的艺人中,既有渴望平步青云的无名小辈,也有圈里圈外混出了声望的沙场老将。

单田芳非常意外,“立山”怎么会如此迅速地找到了自己头上。他们为什么在几十位著名演员中,单单把“红绣球”抛给了初出茅庐的“少壮派”呢?书曲界的同行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瞪圆了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事态发展。与此同时,鞍山的街头巷尾也哄嚷动了:“听说了吗?‘立山’提名点姓请单田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事儿啊……”

其实,任何机会都是“三分人事七分天”,李氏兄弟的高姿态也不是偶然的。首先,单田芳的评书一套接一套,在鞍山已经有了很强的市场号召力;其次,“立山”内部出了点儿小岔子,有个女演员“产后惊风”,倒在床上无法登台。场子不能空,牌子还不能倒,李氏兄弟这才惦记上了名声日隆的单田芳。

说实话,“立山”有请,年轻的单田芳的确有点儿受宠若惊,如果做得­精­彩,很可能会因此奠定自己在鞍山书曲界的地位。这一炮打响,才算真正走红。他暗自憋足了一股气,最终敲定,上《水浒后传》。几天之后,“立山茶社”门口竖起了巨大的广告牌子,标名:单田芳,《后水浒》。整个鞍山城都期待着这出即将上演的好戏,一方面,听《水浒》;另一方面,则是想看看单田芳闯这座头号码头的最终结果。

从家到“立山”十多里路,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的某些大腕儿或者名角,车接车送,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单田芳怎么办呢?一辆破自行车来回蹬。他起劲儿地骑着车子,两眼盯着路,心眼儿里还盘算着当天的评书:今天这场,包袱怎么使、扣子怎么拴、贯口Сhā在哪儿……一路上,风驰电掣,嘟嘟囔囔,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小伙子犯了­精­神病。十几里路,脑子被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闲的地方。

破车子“喀嚓”一架,赶紧往书台上跑,此时的“立山茶社”已经是人头攒动、宾客盈门。第一天,单田芳就暗自纳闷儿:“怎么只上了八成座儿啊?莫非我会在这个码头翻船?”

眼看就要登台了,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还是活儿上见功夫吧。单田芳开书就是“大闹忠义堂”,紧接着“石迁、武松误走平凤岭”,然后是“火烧少林寺”、“大闹周家寨”……评书一折一折地说下来,确实很­精­彩。没过两天,“立山茶社”便百分之百客满了。

每天上午,十点半开书,茶社大门十点就上锁了,晚到一小会儿,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台下就没有落脚地儿了,再有钱,也买不来单田芳一场书。关在外边的观众,急得血贯瞳仁,大呼小叫。更有甚者忍不住“咣咣”地砸门;而那些挤上座儿的茶客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律伸长了脖子、直愣着双眼,如醉如痴地跟着单田芳的评书走。除了偶尔的咳嗽声、轻微的呼吸声,整座茶社一片寂静,只有单田芳在三尺书台上折扇轻摇、纵横捭阖。舞台上空,轻烟弥漫,四壁之间回荡着他潇洒通透、亦庄亦谐的演播声。每天同一时刻,年轻的艺术家就成了所有观众的目光焦点和­精­神领袖。

关外的秋天不长,一场大风过后,东北大平原漫长的冬天就来了,隔夜的鹅毛大雪几乎把鞍山掩埋了起来。

单田芳刚推开房门,便惊喜地叫了一声“好大的雪啊”——眼前,彻地连天,一片白。下雪固然是好事儿,可是,积雪深可没膝,还怎么出门儿演出啊?这种天气,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茶社了,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一天吧。当时,电话、交通都不方便,也没办法和茶社联系,单田芳觉得,反正这个天也上不来茶座儿,去不去“立山”报到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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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书红遍鞍山 两夫­妇­远走边城(2)

结果,他想错了。你休息,观众舍不得休息,什么叫风雨无阻啊?开书的时间刚到,“立山”的伙计便心急火燎地跑到了门上,一边擦汗一边喘息着招呼:“单先生,赶紧去吧,就等您呢!急得大伙儿嗷嗷直叫,茶社的房顶子都快给掀开了。”

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单田芳二话不说,拽上大衣往外就跑。十几里雪路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山响,他跟着伙计顶着风雪急匆匆地赶了一个小时才到,累得呼呼直喘,汗流浃背,一摘帽子,头上便冒起了热腾腾的白气。当单田芳披着满身雪花走上书台的时候,茶社里顿时掌声雷动。

望着这些虔诚的听众,泪水在自己的眼圈儿里打转儿,单田芳恭恭敬敬地向台下深施一礼,只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便直奔主题、书接前文……

这才叫“冷局难成,热局难散”。一旦火了,城墙都挡不住。所有的艺人都清楚,在鞍山混,过了“立山”这一关,将来想不红都难。单田芳经过了“最高考核”,并且创造了“最高票房”,他的艺术声誉随即飙升,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提“单田芳”这三个字,观众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对于茶社来说,请到了单田芳,就算接来了财神爷,他已经变成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具备了强大的市场号召力,正所谓“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古人说:“浮名易得,真艺难求。”大红大紫的单田芳并没有因为“立山神话”而心满意足,他确信,“艺无止境”,自己这两下子刚刚开始,要想跟那些前辈名家相比,还得勤学苦练啊!如果眼前确实获得了一点成绩,那么,也只能说明第一个回合打得不错,后边的艺术道路还长着呢。

名望与日俱增,单田芳却过得一点也不轻松。常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躺在家底上吃老本儿,早晚得被别人淘汰。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除了评书还是评书。白天,自己登台;晚上,观摩别人;刚一回家,潦潦草草地擦一把脸,匆匆忙忙地扒拉几口饭,气儿也不喘便扎进书本里,念呀,写呀,记呀……直累得头昏脑胀、腰酸背疼。

本来,单田芳是个爱玩的人,打扑克、搓麻将、下馆子、侃大山……可现在已经完全顾不着了,他甚至幻想能在时间面前使一个“分身法”。鲁迅先生把时间比作“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可是,单田芳已经把自己手上那块破“海绵”压榨得一丝水汽儿都没有了。

那段日子,单田芳的笔记心得写满了十几本,翻开每个本子、每张页码,都能听到他艺术上拔节抽穗的声音。遗憾的是,这批宝贵的资料终究没能熬过“文革”,造反派一把大火,纸灰乱飞,什么心血啊、­精­神财富啊,全都没了,烧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当然,这是后话。

很多听众可能会“误读”单田芳,认为他是曲艺界的“老人儿”,除了表演传统评书之外,还有什么更出­色­的本领呢?不错,传统评书的主要构件就是才子佳人、江湖剑侠。英雄气短也好,儿女情长也罢,都属评书的一大题材,但绝不是惟一的。其实,在“古战场”纵横驰骋、叱咤吟啸的单田芳,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直接参与了全国­性­的“新书运动”,称得起是最年轻的“革新派”人物。

鞍山市第一个响应号召的评书演员是杨田荣,他被市曲艺家协会委任为“新书研究小组”的组长。文化口的领导当然不会错过单田芳,第一号谈话对象就是他。上边表达的意思很明确:“你年纪轻,有文化,悟­性­高,反应快,这次‘新书运动’可得响应号召,带个好头儿啊。你把传统评书放下,创作新的吧。”单田芳毫不犹豫,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说­干­就­干­,马上着手另起炉灶,当然,背后撑腰的还是他的师兄杨田荣。哥儿俩仔细地研究底本、认真地切磋套路,时间不长,就可以公开演出了。好在,新评书人物不多、情节简单,把故事顺个大概,上台就说。从Chu女作《平原枪声》讲起,一直到《红岩》、《草原烽火》、《红­色­保险箱》,甚至还把国外的题材拽过来,前苏联的侦破小说《看不见的战线》也搬上了评书舞台……这样忙碌了一个阶段,居然成绩可观,他们先后创作出的“新书”足有三十多套。

与此同时,市曲协开始收编社会上的个体演员,把这些人归拢起来,组织成立了鞍山市曲艺团。收入由个人与茶社分账,上缴管理费之后,全部归自己。这时候,曲艺团也开始发工资了,单田芳的月薪标准是八十四元。

可怜,这个曲艺团生不逢时,刚落地就吃不饱饭,那些响应政治号召的“新书”叫好不叫座儿,靠说传统评书积攒起来的家底眼看就要花光,谁也不知道入不敷出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曲艺团的头头儿们个个儿愁眉苦脸,再不想办法改变局面,恐怕连基本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其实,单田芳心里早就结上了疙瘩:

一、团里养着成批的闲人,很多部门光吃不­干­,甚至连话都懒得说。

二、劳动与报酬严重脱节,自己冲锋陷阵,即使挣来金山银山也多拿不到一分钱。

中国人就有这么个倔脾气,“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年轻气盛的单田芳一度心态失衡,他不想叫别人养活,也不想平白无故地养活别人。旧社会也好,新社会也好,艺人从来都是靠本事吃饭,问心无愧;但是,长期为一群不相­干­的人“做稻粱谋”,他始终想不通,也说服不了自己。

一部书红遍鞍山 两夫­妇­远走边城(3)

与此同时,妻子正和他闹别扭。听谣传,单田芳和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关系过密”,本来这是一条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可头脑简单的王全桂竟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这点儿事儿直接捅到了曲艺团领导那里,结果弄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两口子粗脖子红脸地打离婚,如果不是领导出面­干­预,恐怕,他们的婚姻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王全桂很拧,一半生曲艺团的气,一半生丈夫的气。怒火上来,管他什么后果?首先,辞职,也不管组织同意不同意,拉上孩子就走了。她从弥漫着煤烟味儿的鞍山,一口气跑到了草原深处的海拉尔。遥遥千里,劳燕分飞,好端端一个家,就这样被拆得七零八落。

对峙了一些时候,最终,妥协的还是单田芳。他给团里支应了一声,随后,拎起铺盖卷儿,北上海拉尔。

少了这根台柱子,鞍山市曲艺团就更没有主心骨了,满指着单田芳创收哩,怎么忽然间抬脚走人啦?为了“招安”他们夫­妇­,领导还专程追到了海拉尔,好言好语地许诺“加薪”、“调级”,但是,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对于单田芳来说,拉弓没有回头箭。面对能言善辩的“说客”,­干­­干­脆脆就是一句话:“不回去!”领导也急了,想,这两口子真是犟得没道理。回到鞍山,团里死死地控制住他们一家的户口和粮食关系,在那个时代,没有这两件东西,就等于是“黑人”,有钱你也没地方买吃喝去。鞍山抄了单家生存的后路,在外漂了一年多,单田芳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磨破嘴皮开导王全桂;孰料,执拗的王全桂,做了不悔,悔了不做,她气哼哼地说:“我就是不回去。回去,也没有好果子吃。”

知识分子往往顾虑很多,心事都比较重。单田芳也不例外,他更多地考虑将来的生存,尤其是子女的升学、就业问题。权衡利弊,还得回去。单田芳果断决定,回迁鞍山。王全桂却为此埋怨了丈夫一辈子,直到1992年去世。因为,团里只接收了单田芳,她却成了“化外之民”,哪儿也不要了。

不是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吗?单田芳却不得不默默地咀嚼“回头草”。虽说鞍山市曲艺团没有对他最后封死大门,然而,有过“前科”的人总是招人怀疑。出走,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单永魁的历史问题。他曾暗中资助过“反革命”,并坐过六年监狱,仅此一件,单家的子孙都要跟着背黑锅。即使单田芳的业务再硬、贡献再大,也卸除不了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什么“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反右派斗争”……政治上一有风吹草动,单田芳就得站出来交代问题。

二罪归一,团里的领导几乎都戴着“有­色­眼镜”,远远地打量单田芳:“此人,只能利用,不可重用。”那个红极一时的青年评书演员,一下子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他永远变成了“灰­色­”,或者更深的颜­色­,从此万劫不复。尽管你拼命­干­活儿,有些名气,但是,一涉及到个人的实际利益,比如入党、晋级、提­干­等等,就没你什么事儿了,甚至,连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样的无职无权的头衔都得不到。他惟一的“功名”就是鞍山市曲艺家协会会员——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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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被围难避祸 束手就擒可蒙荫(1)

● “大批判”的火药味儿直刺鼻孔,恐怕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单田芳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好在眼神儿还清楚。他非常震惊,那些揭批自己的“活跃分子”,不是私下的老熟人,就是单家的座上客。当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剥去了温和的伪装,一律换作了“横眉冷对”、“金刚怒目”的模样。

● 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战俘一样举手投降。这一瞬,成了单田芳毕生的伤痛。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段狼狈不堪的历史——时间是:1968年4月13日,午夜。

1966年,毛主席戴着“红卫兵”的袖标神采奕奕地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文化大革命”缓缓地拉开了序幕。全国各地都行动起来,城市、乡村、工厂、学校……无不积极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文革”迅速演变为一场规模空前的全###动,在运动刚开始的日子里,很多人热情高涨,那些年轻学生纷纷组织起来,擎起大红旗、勒上红袖标、晃着红宝书……在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投身于波澜壮阔的革命洪流。

政治运动又来了。一提这几个字,单田芳就头疼,他可是鞍山曲艺界老牌儿的“运动健将”——不管你多么敬业、多么忠诚、多么无辜,只要政治上出现一点儿风吹草动,绕来绕去,最后倒霉的还是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这个结果几乎变成了铁定的规律。

每当运动临头,单田芳心里就敲小鼓,他暗自埋怨:“中国的运动太多了,一个接一个,何必呢?把‘人整人’的劲头儿用到本职工作上、用到国家建设上,多好。”

想归想,在实际工作中还得“随大流”。历史大潮面前,没有谁能抗拒得了,当局者能保持相对清醒的思维,已经很难得了。

“文革”全面展开之前,辽宁省辽阳县的唐家房子是曲艺团搞“四清”的点儿,当时,队员们正清得来劲儿,忽然,鞍山的指示到了,召所有“四清队员”火速回城,参加新运动。

什么运动呢?集中学习,批判“三家村”。矛头一致对准了并不相识的邓拓、吴晗、廖沫沙。先是文化局派的工作组领着读材料,然后再集思广益,反复讨论;随后,开始“引火烧身”,说白了就是自我检查,交代问题。

这次,风头儿很紧,文化局的头头脑脑都把行李搬到曲艺团,住下了。团里的人被分成多少拨儿,一个接一个同领导谈话。当然,运动气氛被渲染得格外神秘,哪怕个别谈话也要像瞧­妇­科病似的,紧闭房门、拉严窗帘,彼此一脸阶级斗争地秘密进行。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有领导小组那几个核心人物掌握谜底。

谈话阶段结束,便开始张贴大字报。文化局、曲艺团的大院里立刻热闹起来,你贴我一张,我贴你十张,而且越贴越上瘾,越斗气儿越足。时间不长,大字报就臭街了,形形­色­­色­的揭发、诋毁、谩骂……铺天盖地,乃至曲艺团大院里根本就找不着抹糨糊的地方,甚至连厕所里都罩得严严实实。单田芳苦笑了一下,想,挺好,拉屎撒尿都不耽误政治学习。

据说,书法家启功先生正在北京,他也在运动中被抽调出来,专司书写大字报。事后,他对人调侃:“有的是笔墨纸张,有的是豪言壮语,抓过来就写呗。我的字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取名‘大字报体’。”

同期,还有打扫卫生的沈从文。晚年,他曾对年轻人讲:“我一个人包着几间厕所,打扫得可­干­净了。”说完,放声大哭。想必清理便池中的秽物并不是全活儿,此外,他肯定还要被迫阅读墙上那些诋毁、侮辱他的大字报和小字报。

群众运动这种差使,怎么能少得了单田芳陪绑呢?一大早,兴师问罪的大字报就贴出来了,迎着曲艺团的大门,尺幅最大、字数最多、标题也最醒目:“单田芳”三个大字故意套红,前边的黑体字赫然标注着“反党黑头目”。主题也是横眉立目的那种:“单田芳,你要彻底交代问题!”末尾还缀着三个巨大的惊叹号,活像三条无情的棍­棒­。说实在的,单田芳看到攻击自己的大字报,又可气,又好笑,内心还夹杂着深深的恐惧——这些信口开河、污人清白的词儿是从哪儿扣出来的!

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团里的批判大会便拉开了帷幕。大家刚一落座,单田芳就成了众矢之的。从发言策略上可以看出眉目,整个场面酷似打球,有主攻手,有二传手,有前锋,有后卫……这可不是喝茶聊天闹着玩儿,真要上纲上线啊。当场发言的人酷似神圣不可侵犯的“审判官”,你拍桌子我瞪眼,好像全世界的真理就掌握在他们几个手里,别人只有老实交代、被动挨打的份儿。

“大批判”的火药味儿直刺鼻孔,恐怕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单田芳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好在眼神儿还清楚。他非常震惊,那些揭批自己的“活跃分子”,不是私下的老熟人,就是单家的座上客。当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剥去了温和的伪装,一律换作了“横眉冷对”、“金刚怒目”的模样。

“天啊!这是怎么啦?”单田芳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做梦,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感官,也糊弄不了自己的心——原来,这就是人­性­!不只评书作品里出现那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势利小人;如今,自己身边背后,活生生的,这不多得是嘛!单田芳的心重重地沉下去,他暗中叫苦:有“朋友”出卖,这次政治运动自己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

迁居被围难避祸 束手就擒可蒙荫(2)

常言道:“好马出到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但是,嘴巴好使未必就是福音。“文革”当中多少无辜的冤魂毁在了嘴上?就算讲话很不是地方,也不应该因言获罪、因言致死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闻所未闻的荒唐事多啦。

说句公道话,单田芳也有人格弱点,他太直率,没有城府,尤其是扎进朋友堆儿里,­精­神头儿一来,总会跟人家开诚布公、肝胆相照地交心。不管这个事儿多么犯忌讳,只要一过脑子,必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毫不含糊。口无遮拦,快人快语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娘胎里带来的个人品­性­,即使意识到了也难以纠正,哪怕到了胡子一大把的年纪,也未必能脱胎换骨,洗心革面。

听听批判大会上的“揭发材料”,就知道单田芳是多么单纯了。可以肯定,这些话绝非空|­茓­来风。可怕的是,有些人故意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倘若再和当时的政治挂钩,说不定会酿成家破人亡的现实悲剧。“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大概《红楼梦》里的家人小厮们大打“太平拳”就是这种心态。落井下石、卖友求荣等下流行径为人所不齿,然而,这种民族劣根­性­却潜藏得很深,极易在大是大非面前彻底暴露。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两口子都可能出现那副绝情的嘴脸,遑论普通朋友、一般同事哩。

单田芳低着头,面­色­­阴­沉,耳朵里灌满了对他愤怒的声讨与挞伐:

“你在背后说,现在挣钱少,不如单­干­好……”

“你影­射­新中国比不上旧社会……”

“你替反革命老子叫屈鸣冤,到处散布对政府的不满……”

辩解还有什么用?人家嘴大,自己嘴小。经过­精­心组织策划,套上你就跑不了。单田芳费了半天唾沫,还是被扣上了大帽子:“态度恶劣,对抗运动,存心和革命群众唱对台戏……”

还搜集其他证据­干­嘛?仅凭这三条就够了。很快,单田芳被划进了问题严重的垃圾堆里,和团长张树岭、师兄杨田荣等人一起关进了职工食堂。

见单田芳也被关押起来,张树岭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儿?”单田芳耸了耸肩膀,自嘲地说:“他们怕你们几个太寂寞,派我来调剂调剂,呵呵呵……”

都被羁押在“小号”里了,有什么可乐的?这就是单田芳的脾气,再苦也得活着。

说是“小号”,其实并非监狱里那种限制罪犯人身自由的小牢房,不过取一个吓人的名字,把有问题的人集中起来,隔离反省。白天被组织监控,晚上还能回家吃饭睡觉。采取特殊的管理形式无非是想敲山镇虎,给当事人施加一种­精­神压力。单田芳心里没鬼,上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是不就范。他梗脖子硬挺,凭经验判断,似乎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次运动非同一般,或许,要出大事情了。

果然,“小号”里的人很快被释放出来,交代问题的事儿也搁起来不提了。从北京传来消息,中央各大院校已经开始“全国大串联”,普通群众也可以组织起来“造反”!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回荡着“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口号,谁还管什么工作组、学习会?“嗡”的一声,放羊了!

“革命”的洪流迅速波及到偏僻的鞍山,形形­色­­色­的群众组织应运而生。你说你革命,我比你还革命,街面上出现了各种来头的政治旗号,往往是一拨儿拥护张三,另一伙儿保护李四——彼此政见不同,难免产生摩擦、互相攻击。小城市,一宿就乱了。关在“小号”里的人谁还理会呀?团里那些活跃分子都争先恐后地上街闹革命去了。

乱了正好,回家歇着,免得吵吵嚷嚷耳根子不清净。单田芳揣着躲清闲的心思,悄悄地猫了起来。

曲艺团里的两拨儿“造反派”,已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平常的好朋友、好同事,甚至兄妹父子都闹翻脸了,纷纷红着眼珠子站在了政治的对立面上。文艺界分成了互相敌对的两派势力,一个叫“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另一个叫“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他们到处鼓­唇­摇舌拉山头,管你是谁,必须要有个态度,不是同志,就是敌人。

单田芳在家也呆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做必要的表态,稀里糊涂地加入了“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打那以后,单田芳也不觉得孤单了,煞有介事地穿上“造反派”的标准服装,举着红语录,四处串联。说是串联,其实啥也不­干­,大部分时间都顶着革命的名义游山玩水。而那些热衷于派­性­之争的人则惟恐天下不乱,各种组织之间甚至发生“武斗”,打得天昏地暗、头破血流。“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也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单田芳却远远地躲在家里,不肯参与,他的行为底线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伸手——群众之间一无仇,二无恨,­干­嘛非要互相动家伙儿?千万不能造这种孽。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文革”中也有相似的经历,他深有感触地回忆道:“我们都是战斗剧中的演员,都在扮演角­色­。有些人比其他人会演,但也是在扮演角­色­。有时,我也扮演批判别人的坏角­色­,写大字报谴责和反对别人!我们不得不演……我想,经过那些年,我的确懂得做人应当超脱一些,境界要高一些。”回首那段狂乱的岁月,单田芳同样为自己头脑清醒、远离武斗而倍感欣慰。多年以后,重新检视个人的历史,对于绝大多数整过自己的人,他并不记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做出种种反常的举动。既然都是受害者,又何必揪住不放,斤斤计较呢?”也许,单田芳这种想法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谓的“超脱”和“更高的境界”吧。

迁居被围难避祸 束手就擒可蒙荫(3)

1968年3月,外边的形势越来越严峻,群众“武斗”不断升级。巴掌大的鞍山城,今天抄了一位老­干­部的家,明天又捉住一名反动学术权威……街头巷尾的气氛紧张而微妙,哪怕参加过造反组织的也是人人自危,惟恐别人身上的“无妄之灾”会忽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单田芳夫­妇­同样是提心吊胆,王全桂怕丈夫给对立面“掏走”,索­性­动员丈夫搬家。鞍钢第二宿舍像是较为安全的“避风港”,那里是“钢都大联合”的总部,平时住着一二百人,好歹可以互相照应,起码也能壮壮胆子吧。主意拿定,单田芳收拾好东西,就搬了过去。没有想到,这座普通的职工宿舍楼竟成为单田芳跌入“人间地狱”的起点。

当时,一次群殴事件就发生在鞍钢第二宿舍,它使青年单田芳经历了血与火、灵与­肉­、生与死的严峻考验。从此,他与家庭的命运急转直下——劫难叩门,十年暗无天日的炼狱生涯积聚在前边等着呢。显然,他个人的巨大悲剧不过是政治运动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挨到了4月,也就是单田芳刚刚搬家不久,鞍山市“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大牌子还没挂稳当,就把矛头指向单田芳所在的“钢都大联合”。“钢都”属于老资格,人多势众,兵强马壮,上上下下足有几十万人,怎么会把|­乳­臭未­干­的“革委会”放在眼里?为了争地位,“钢都”立刻派人进京上访,希望“中央文革小组”给一个公正的说法。

与此同时,鞍山的形势急转直下,“钢都”与“革委会”难免一场冲突。双方都寻求军队的支持,甚至私下购买枪支弹药武装队伍,一旦发生冲突,双方绝不手软。

鞍钢第二宿舍楼前的群殴,一触即发。

4月12日,大批学生在“革委会”的指使下包围了这座建筑。毫不知情的单田芳朝楼下一望,天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情绪激愤的围攻者。当天下午,对方下达了最后通牒:楼内全体人员,立刻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否则,后果自负!

僵持到第二天清早,还是没达成妥协。外边的人急了,学生们群情激愤,直往楼里冲。“钢都”这边也不示弱,一方面召集紧急会议,组织抵抗,一方面电告辽阳、海城的兄弟单位迅速救援……宿舍楼主事的造反派头头儿抡着拳头叫嚷着,“哗”的一声,竟然从床下拽出满满的两箱手榴弹。据守大楼的“造反派”还有一百多人,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发两颗。文艺界的同志也不例外,虽说只剩下单田芳他们四个,派发数额反倒增加了一倍,人手四枚手榴弹。其实,多发两枚也不起任何作用,这些文化人根本就没有摸过真正的弹药,到底怎么用,谁也不清楚。掖在身上,不过是壮壮胆子。

这时候,楼外开始发动进攻,一霎时,撞击声、粉碎声响成一片。里边的人则居高临下,隔着门窗扔石头、石片。守方的强悍势头刚过,随即又引来了楼外新一轮的攻击……

双方展开了“拉锯战”。战斗持续到中午,“革委会”的人再次组织突击,宿舍大铁门很快遭到了破坏,“钢都”的第一道防线失守。楼外的人们不顾四处乱飞的石块儿,直往里冲……

里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人手有限,地盘狭窄,在外面的攻势面前,一寸一寸地往后退缩。忽然有人惊呼:“外边冲进来了!”果然,戴柳条帽儿的学生已经冲破了宿舍楼办公室的大门……

单田芳他们四个“文化人”夺路而逃,从二楼上三楼,最后躲进了四楼的厕所里。每个人的心都止不住怦怦狂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活像拉风箱似的。大家呆呆地望着那几颗手榴弹,这些倒霉的玩意儿不但没能壮胆,反倒成了累赘,万一被“革委会”的人逮住可怎么办?有一百张嘴也洗刷不­干­净啊。

在这几个难兄难弟中,单田芳算是老大哥,他的意思是:“哪怕被人打死,这几颗手榴弹也不能使用,否则,有理也讲不清了。为了不招惹麻烦,立刻把它们处置掉!”身上不能带,楼里又没地儿藏,正着急的时候,忽然吹来一阵凉风,轻轻地推开了厕所的小门,单田芳下意识地朝里看了看,蓦地眼前一亮,说:“哎!把这几颗手榴弹塞进大便池里,再放水一冲……”四个人全都同意。可惜,下水管是弯的,手榴弹是直的,塞进去的东西死死地卡在了管子当中。时间紧迫,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暂时不被发现就行。包袱甩掉了,几个人相视而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谁也不觉得这是在掩耳盗铃。

第二宿舍楼外边,冲进来的造反派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寻,房间、走廊、地下室,甚至连厕所都不放过。看来,躲在厕所里也得给“革委会”抠出来,还是再挪个地方吧。四个人像无头苍蝇似地瞎跑乱撞,很快就被冲散了,只剩下单田芳和另一位更年轻的伙伴儿,俩人气喘吁吁,面面相觑。­干­脆,上四楼阳台,躲避一阵儿算一阵儿,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大楼里一片漆黑,外面却是皓月当空。探照灯打出许多雪亮的光柱,围着大楼左摇右晃。外面的队伍越来越多,不但有学生,军队也介入了。跑?恐怕肋生双翅都飞不出去。

单田芳他们蹲在阳台上喘粗气。伙伴儿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问:“师兄,怎么办啊?出去,还是……”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单田芳,似乎这位师兄的表情里藏着什么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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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被围难避祸 束手就擒可蒙荫(4)

单田芳没有吱声,其实,他也紧张得要命,思绪绞成了一团乱麻,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打滚儿,去还是留?似乎怎么走都是一盘死棋。

大概夜里十一点钟,外边的高音喇叭开腔了:“‘钢都大联合’的反革命分子们,你们已经被革命群众层层包围了!你们已经日暮途穷了!希望你们认清形势,举手投降。否则,我们将采取果断行动,你们一切后果自负!现在到了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向革命群众谢罪的时候了!鞍山市革命委员会将保障你们的人身安全,你们要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就是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

这个满口火药味儿的广播每二十分钟一次,方圆几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单田芳身边的小伙伴儿又哆嗦开了,他嘴­唇­青紫、结结巴巴地催促道:“师兄,赶快,拿个主意吧。”单田芳叽里咕噜地转着眼珠子盘算:“看形势,无论如何得出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赌,也只有赌这一把了。”

就这样,单田芳和那位小伙伴儿从四楼下到一楼,高高地举起双手,缓缓地走出了沉重的大铁门,一步一步地迈进了“探照灯群”雪亮的光圈里。人们的眼睛已经花了,除去刺目的白光,什么也看不见。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战俘一样举手投降,这一瞬,成了单田芳毕生的伤痛。他永远忘不了那段狼狈不堪的历史——时间是:1968年4月13日,午夜。

单田芳和同伴被押进了投降队伍。单田芳Сhā到后三排,也像别人那样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忽然从斜刺里冲进来三个学生,他们高声质问:“谁是‘钢都’的?滚出来!”

单田芳和那个同伴都是“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的成员,敢承认吗?同伴­嫩­点儿,居然对人家说:“他和我,都是……”还没等伙伴说完,单田芳慌忙拽了拽他的衣襟,可惜为时已晚,三个学生立刻想卷袖子抓人。千钧一发之际,看守“俘虏”的解放军战士跑过来,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学生态度蛮横,梗着脖子说:“我们是‘学校造反团’的,要提他们几个审讯!”

“不行!没有‘革委会’的命令,谁也不准提!”

双方激烈地争执起来,一边要抓人,一边就不让,到底还是解放军牛气,他们态度坚决,不松一点儿口,争执得不耐烦了索­性­背过身去不答理那三个学生了。“学校造反团”的人碰了软钉子,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闭上­干­涸的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这件事,回想起来就后怕,直到老年,单田芳还念念不忘:“幸亏当时没被他们提出来。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就算出了人命,又能到哪儿叫屈鸣冤去?倘若出现那种悲剧,恐怕十年之后,三尺书台上也就没有我单田芳啦。”

历史总是这样偶然,无数个偶然的链条串起来,便成了必然,变作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虽说,单田芳侥幸在鞍钢第二宿舍死里逃生,但是,厄运并未因此而放过他。更大的灾难说话就来……

高墙戴罪炼生死 炮师喋血泣鬼神(1)

● 一名“造反派”不容分说,迎面就是一脚,不偏不斜,正踢到嘴巴上。顿时,单田芳两眼发黑,头脑轰鸣,他下意识地一摸,突出的牙齿全被打落了。不敢声张,更不敢吵闹,他含着满口鲜腥、炽热的脓血,愣是挺过来了。

● 单田芳顾虑重重地捂着腮帮子说:“我年纪轻轻就拔光这嘴牙,活像小老头儿似的,丢人不?”医生一挥手,解释道:“要想正常生活,早早晚晚你得拔。”果然,全部拔掉了,换成满口的假牙。当时,他刚过而立之年。

● 单田芳此生最大的“不良嗜好”就是这时候染上的——抽烟。除了香烟,一无所求。

在森严的警戒下,鞍钢第二宿舍楼的“俘虏”们被押走了。他们一个挨一个,顺着街巷鱼贯而行,路越走越黑,四周的建筑和树木暗藏在夜幕的深处,若隐若现,模模糊糊。单田芳凭直觉判断,带他们去的地方很可能是“鞍山炮师”。他时常光顾炮师对门的小饭店,因此刚到门口,就找准了­精­确的地理坐标。

不错,目的地正是鞍山炮师。几十个人一同被关进了陌生的围墙里,那种感觉很像走进了《西游记》中的“无底洞”,既看不到归路,也摸不着前途,一切都令人惴惴不安,无所适从。队伍中,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甚至连咳嗽都不敢放大声音,只听见陡峭的老式木制楼梯发出“咚咚咚”杂乱的空响。

人群被拆散后隔离在不同的房间里,一个“造反派”指着二楼右侧的一间屋子命令道:“你,还有你,进去!”不等反应过来,单田芳及其同伴就被推进房间。

单田芳冷不防跌了个大趔趄,差点儿撞到了什么人身上。仔细一瞧,吓了一跳:一个人直溜溜地被绑在暖气管子上,好半天,才认出来,他也是“钢都大联合”的人,矿工,姓名不详。

矿工似乎也认识单田芳,但碍于“造反派”看贼似的死盯着,大家都“道路以目”,谁也没敢搭话。

几分钟之后,屋外跨进一位深蓝装束的“公安”,他歪着脖儿,斜着眉毛,“滋儿”一口“滋儿”一口地抽着烟卷儿,不怀好意地说:“你这个‘反革命’,呆会儿好好收拾你!”单田芳的心“咯噔”一下,想,这回有罪受了。但是,那个家伙转来转去,并不急着下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屋门被踢开,涌进一群人来。哟!都是鞍山文艺界的,什么话剧团、评剧团、京剧团、图书馆……惟独没有曲艺团的。领头儿的倒非常熟悉——京剧团里著名的“王大锣”,平常见了单田芳有说有笑,还蛮亲热。如今,彻底变了,“王大锣”改为了“王大刀”,他指着单田芳的鼻子骂大街:“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成天摇晃那枝破笔攻击‘革命委员会’。你算什么东西?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死心塌地地跟新政权唱对台戏……呸!”

这边骂着,那边冲上来一个人,劈头就是一拳。单田芳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到墙壁上,又反弹回来,眼前立刻一片漆黑,金星乱晃……

话剧团的一名大个子,脸儿熟,他平常寡言少语,这次,也要当众打打“太平拳”。大个子分开人群,Сhā了进来,“啪!啪!啪!……”可怜单田芳,不能反抗,也无法躲藏,只能听任雨点似的巴掌削到自己脸上……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犹如经历了几个世纪,黑洞洞、空荡荡,总也看不着光亮、摸不到尽头。

单田芳在“文革”时期的特殊遭际,恰恰是他沦为了某些人极端行为和病态心理的牺牲品。你不是社会名流吗?你不是少年得志吗?这回轮到你倒霉了,老子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既然是对待“阶级敌人”,就不能心慈手软,拿当时最流行的语汇讲:要批倒斗臭,再踏上亿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在特殊的时代洪流中,慢说个人,连整个中华民族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这时,门一开,推进一个女人来。她的头发被薅过,还是被剪过?早就乱成了一蓬野草。脸上条条伤痕。天啊!他们竟然连女人都不肯放过——这个女人可是鞍山市评剧团数一数二的青年演员啊!国家多年培养出一名优秀演员,容易吗?何苦往绝路上逼、往死里整呢?单田芳的内心隐隐作痛,他不停地问自己:难道说这就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夜更深了,单田芳根本就睡不着,与其说­肉­体痛苦,还不如说­精­神受到了毁灭­性­的摧残。太多残酷的现实,他解释不了,更无法接受。古语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这种命运真的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才是身逢绝地,叫天不语,唤地不灵。再了不起的人物,只能咬牙忍受着。

单田芳的内心里默默地呼天抢地,“造反派”们却不给他太充足的思想空间。后半夜,忽然一阵吆喝,“反革命”俘虏统统被喊了出来。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听得见每个人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工夫不大,开来一辆大卡车,人们挤进狭窄的车厢里,摇摇晃晃地驶入了茫茫的夜­色­。

汽车停稳,车门大开,单田芳第一个跳了下来。由于长时间屈膝蹲坐,两条腿早就麻木了,脚尖儿刚一落下,全身就瘫软在原地,怎么爬也起不来。这时候,一名“造反派”不容分说,迎面就是一脚,不偏不斜,正踢到嘴巴上。顿时,单田芳两眼发黑,头脑轰鸣,他下意识地一摸,突出的牙齿全被打落了。不敢声张,更不敢吵闹,他含着满口鲜腥、炽热的脓血,愣是挺过来了。

高墙戴罪炼生死 炮师喋血泣鬼神(2)

常说,“十指连心”,那只是个比喻,其实,血­肉­之躯的任何一个部位受损都非常痛苦。牙齿,更是奇特——人这一辈子,可以健康长寿,不进医院,却没有人能回避牙医。不难想像,满口健康的牙齿被瞬间摧毁,该是怎样死去活来的痛苦感觉。

一口烂牙跟了单田芳好几年,饮食肯定受影响,凉的不行、烫的不行,硬的更不行,凑凑合合地吃点儿稀粥蛋汤豆腐脑儿什么的吧。尽管如此,还是疼痛难忍,最后只得去看牙医,人家乐呵呵地调笑道:“都烂成这样了,还留着它­干­啥?全拔了算了。”单田芳顾虑重重地捂着腮帮子说:“我年纪轻轻就拔光这嘴牙,活像小老头儿似的,丢人不?”医生一挥手,解释道:“要想正常生活,早晚你得拔。”果然,全部拔掉了,换成满口的假牙。当时,他刚过而立之年。

拔牙尚属后话,当时单田芳连喊疼的勇气都没有。借着朦胧的晨曦,他辨了辨自己的方位:对面是胜利宾馆,那么,刚才下车的位置就是工人夜大。看来,拘押地不是监狱,仍旧在鞍山市区。刚喘上一口气,他们又被带上汽车,足足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这回四周都是高墙、铁门、大院套……从布局上看,好像也不是监狱。七十多号“俘虏”被领进了一座长长的筒子楼,空旷的大房子里,两边是木床,中间是过道。难友们利用分配床铺的空当彼此对视,原来,好些人都鼻青脸肿,谁比谁也好不了多少。

刚刚住下,严格的“准监狱”生活便开始了:早晨起床,所有人员都靠墙站着,然后开饭:清汤、窝头、咸菜疙瘩。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审问、核查、对证……

一个星期之后,看守宣布:“写明你们的住址,可以通知家人来送东西了。”

送东西,自己最需要什么呢?单田芳此生最大的“不良嗜好”就是这时候染上的——抽烟。除了香烟,一无所求。再说,目前这种生死不明、吉凶未卜的处境,怎么会写张条子就有人来送东西呢?对于看守的口头许诺,他根本就不抱任何幻想。

人前频遭青白眼 心下尽展黑红伤(1)

● 都是好话吧?没用!不但没用,而且有害。后来,为了再次“立功赎罪”,那个小伙子竟然在关键时刻出卖单田芳,把刚才那番肺腑之言稍加整理,添油加醋,然后敬献给了“革命组织”——叫你善良,叫你多嘴,末了就活该你倒霉!

● 小头目转到单田芳背后,一边拽绳子,一边刻薄地说:“太紧是吧?我给你松,我给你松!”他勒着绑绳,似乎这种动作能给他带来兴奋和快感。勒啊勒,“咔嚓”一声,单田芳惨叫着、翻滚着,跌倒在剧场的舞台上。

● 单田芳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丧失了最起码的自制力,他言不由衷地向凶手求饶:“别再打啦……”可是,当理智回归的时候,单田芳又无法原谅这种怯懦的举动,“啪!啪!啪……”不停地削自己嘴巴子,骂自己是软骨头。

黑夜悄然隐退,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单田芳所见的铁门、高墙、大院套的确不是监狱,而是鞍山市收容所。在那儿关押了半个月,天天被审讯、批斗、写材料,十几个小时熬下来,好像­肉­体和思想都是别人的,自己只是跟着跌跌撞撞地赶路程,既不知道为什么忙,也不知道忙到最后是什么。惟独亲情这缕丝线还在随风飘荡,白天还好,脑子里一塌糊涂,到了深夜,尤其是月上窗棂的时候,所有的心思便都回家了。

单田芳最惦记两个人:­奶­­奶­和父亲。­奶­­奶­的岁数越来越大,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父亲,娶了个后老伴儿,对人还算体贴。家安在了沈阳,几个妹妹常来常往,照顾着他们。

一想起体弱多病的妻子,单田芳就心疼,也不知她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怎么过。尤其是自己失踪这段日子,王全桂那个火爆脾气能受得了吗?丈夫下落不明,家里的天就塌了。后来,他从儿子“老铁”嘴里打听到了当时的情况:

自从单田芳搬进了鞍钢第二宿舍,时常几天不回家,王全桂急得坐卧不宁,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鞍钢宿舍出事当天,她把家里仅存的一点儿细粮捧出来,做了单田芳最喜欢吃的包子、花卷和馅饼,东西刚出锅,就拉上俩孩子直奔鞍钢宿舍。可惜,娘儿仨迟到了一步,连门都进不去了——大楼已经被“造反派”包围了……

平常,王全桂见了老鼠都“妈呀”乱叫,这次,胆子却格外大。她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鞍钢宿舍,里面囚禁着自己的亲人,百十米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在她的眼里,却像生与死的两个世界。她真担心丈夫会从屋顶上或者窗户里跳出来……呆呆地注视了很久,没有人跳楼。还好,真的没人跳楼……王全桂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

这个­性­情暴烈的女人确实被吓坏了。她脸­色­铁青、双­唇­颤抖,眼睛里空空荡荡的,怎么也生不出营救丈夫的好主意。那些近乎神经质的言语弄得儿子莫名其妙,她面­色­灰黄,急切地问:“老铁,现在啥也别想,你立刻回答我:你爸——他究竟能好能坏?还是能坏能好啊?”

儿子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便顺口答腔:“能坏!呵呵呵……”

王全桂立刻就变了脸,一把推开“老铁”,发疯似的扑进里屋,跪在炕上磕头作揖。没人知道,这个绝望女人是怎样含着眼泪祷告亲人的名字,她只要自己的丈夫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地回来,拉扯一家老小过日子……

王全桂娘儿仨出现在鞍山市收容所的时候,已是事件发生的十多天之后。当“造反派”头头儿拉长了大驴脸招呼人的时候,单田芳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看守甩手一指,漫不经心地说:“家属看你来了。”单田芳眼前一亮:原来,是真的!看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大磨盘似的,沉重地砸在他薄脆的心上。

亲人相见,恍若隔世啊。一家四口,面面相觑,居然谁也没有一句话,只能靠眼睛交流,靠心灵揣摩……

默默地接过家人送来的纸烟,单田芳根本就不知说啥好。

这段浑浑噩噩的日子苦熬了两个月,才算告一段落。其间,老婆孩子先后来探望过两次,每回见面家里都迫不及待地问:“挨打了没?什么时候出来?”单田芳只能无可奈何地一笑,怎么答复呢?究竟什么时候能重获自由,恐怕只有天知道。

在收容所关押了半个多月,接着换地方。这次有三十几个人上了囚车,单田芳也在其中。

车过鞍山虹桥,从铁西往东,穿过“二一九”公园到达鞍山打靶场。在这儿老调重弹,继续批判、斗争,没完没了地检查,无止无休地交代。“老资格”们除了检讨自己之外,还要批判资历较浅的后来人。“造反派”们有言在先:“你们完全一样,都是罪行累累。但是,要通过斗争这帮家伙,争取立功赎罪。”

单田芳心里极其反感,暗道:“什么立功赎罪,纯粹是群众斗群众,这叫什么玩意儿啊!我才不掺和呢。”抱着这种念头,他的斗争工作自然就不“彻底”。一轮到他值班,那些新来的“反革命”总会得到私下关照,比如喝水啦、吃东西啦,都尽量满足。浩劫之后,这些“搞小动作”的人都成了好朋友。但是,被囚在靶场里的时候,­干­这种事儿却需要担当极大的风险,一旦上纲上线,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上边肯定调查:你单田芳什么阶级立场?什么政治态度?人家嘴角儿一歪,就会让你比新来的“反革命”还惨。因此,心眼儿活动的人都想处处表现自己,决心“立功赎罪”的也大有人在——和单田芳同寝室的小伙子就属这一类。

人前频遭青白眼 心下尽展黑红伤(2)

按照辈分,那个小伙子是杨田荣的弟子,应该称单田芳为“师叔”。成天住在一块儿,平常私交也不错,因此,单田芳和他说话就比较随便。一次,批斗鞍山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付波,本来屋子里很平静,是“文斗”,忽然,那个小伙子跳起来一脚踢在付波的脸上,医生顿时两颗门牙脱落了。这种哗众取宠的政治投机行为很招人反感,事后,单田芳真诚地批评那个年轻人,说:“喊口号,怎么攻击都没关系,应付上边嘛。可是,付大夫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你何必下死手呢?都在难中,这不叫自残骨­肉­嘛!”

都是好话吧?没用!不但没用,而且有害。后来,为了再次“立功赎罪”,那个小伙子竟然在关键时刻出卖单田芳,把刚才那番肺腑之言稍加整理,添油加醋,然后敬献给了“革命组织”——叫你善良,叫你多嘴,末了就活该你倒霉!

单田芳评书里有几个老词儿:“白眼儿狼”、“狼崽子”,不知道是不是指的这种人。古语说:“英雄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话虽偏颇,情理在焉。

“文化大革命”不断朝纵深发展,斗争的策略与方式也是一天十八变。前些时候,“阶级敌人”还要集中批斗,日子不长,又改为分组进行了。一道命令传来:各归各口,拎包回家。单田芳长出了一口气,想,总算可以出去透透风了。

鞍山市曲艺团出面接人,管事儿的正是团里当红的造反头目之一。还好,单田芳同他们两口子极为熟悉,平常就以师兄弟相称,夫妻俩也很会来事儿,小嘴儿倍儿甜,见了他不笑不说话,一口一个大师哥。有了这层关系,单田芳非常就待见人家。业务上,翻着箱子底传授;生活上,二话不说就掏腰包。据说,小两口结婚的时候,单田芳还随了一份厚礼,喜筵上,他被奉为上宾。如今,这位小师弟来接管自己,肯定彼此会有个照应。但做梦也没想到,单田芳错打了算盘,前来接洽的师弟忽然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横眉立目,一脸悲愤。单田芳立刻从头凉到脚,无产阶级专政的“阶下囚”还有什么好说的?认命吧。

在几个“造反派”的挟持下,他们徒步走进了市区的“二一九”公园,从这儿到工人剧场,足有十几里路。刚到公园正中,单田芳便被喝住,对方命令他反背双手,然后,拽出一条事先预备好的绳子,非常麻利地捆绑起来。捆完了,又给他披上一件蓝外套。经过这番掩饰,便可避免公园里行人围观。

六月的鞍山,阳光明媚,绿荫遍地,一行人“悠闲”地穿过茂密的林木。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单田芳是首长,正在随员的陪同下背着双手,悠闲地散步哩。

“工人剧场”早就严阵以待了。拐进剧场的那条巷口已经扯开了巨大的标语横幅,上面的黑体字赫然写道:“打倒反革命分子单田芳!”刚把他押送到门口,就有人抬出预备停当的大木牌,死沉死沉地挂在了单田芳的脖子上。这下,他只能低头猫腰撅ρi股,被人推推搡搡地架上了主席台。台下人群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们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打倒单田芳!”“声讨反革命!”……

真是造物弄人啊!曾几何时,那个被掌声簇拥的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青年劳动模范、鞍山市曲艺团的顶梁柱,转眼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口号声浪搅混了他的思维,他暗问自己,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幻想着一觉醒来,固有的生活秩序都恢复了,那些罪恶、丑陋与痛苦不过是一枕黄粱。遗憾啊,他欺骗不了清晰的感官,更左右不了未来的命运,自己内心的呼唤也是一浪高过一浪:“我单田芳不坑人,不害人,一片赤诚,可昭日月。我只想凭手艺吃饭,靠本事说书,有什么罪?凭什么这么虐待我!这个历史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吧……”

当他悄悄扫视身边的时候,哎呀!一起挨斗的竟然有十几个人,师兄杨田荣也挂着大木牌,低头哈腰、规规矩矩地立在台口。心里“啪”的一声,踢翻了五味瓶,单田芳的脑子更乱了。

据著名作家邓友梅回忆,频繁的政治运动把王蒙、刘绍棠、丛维熙和邓友梅等青年作家,打成了所谓文坛“四只黑天鹅”,个人自然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文革”期间,邓友梅和单田芳曾经在同一个群众大会上挨批斗。“那时候,我们在台上低头猫腰、撅着ρi股,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算彼此认识、熟悉,谁敢答理谁呀?就得活活儿地忍着,极其绝望,甚至没人敢想将来会拨乱反正,重新做人。”这就是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命运,许多人被放在了同一位置上。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那位师弟指着台上挨斗的一排人,极为轻蔑地叫嚷道:“哎,哎,哎!都给我听着。你们这些‘反革命’,抬起狗头来!互相认识一下,让革命群众也瞻仰瞻仰。现在,听我的口令,先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接着,他开始挨个儿点名,以冷峻的口吻喝令:“单田芳!你是重案犯!说!在鞍钢第二宿舍,你向革命群众扔过几颗手榴弹?炸死了多少革命小将?……”

多年以后,有位河南书迷附会说,单田芳繁体的名字可以分拆:“单”字七个口,“田”字五个口,再加上他身上一张口,他独自就占了十三张嘴。从名字上看,单田芳天生善辩,难怪评书讲得那么好。可是,十三张嘴又能怎么样呢?人家要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冤吗?活该!摊上这种事儿算你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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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频遭青白眼 心下尽展黑红伤(3)

几十斤的大木牌,沉甸甸地挂着。勒进皮­肉­的绳子,死死地绑着。艳阳高照,三伏盛夏,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单田芳浑身都湿透了,活像蒸锅里捞出来的落汤­鸡­。“造反派”可不管你死活,他们折腾累了,找凉快地儿歇着,“反革命”尿了裤子都没人问。

单田芳打算求人给松松绑绳,他可怜巴巴地四下张望,嘿!小师妹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虽然她和“造反派”师弟是夫妻,大概,师妹做不出六亲不认的事儿来吧。于是,单田芳压低嗓门儿向她求援。相隔距离很近,对方立刻就听见了。那位师妹先是一愣,随即便镇静下来,她大摇大摆地走到近前,斜着眼,很不耐烦地问:“你叫我?什么事儿!”

单田芳陪着苦笑、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师妹,求你跟师弟通融通融,我身上的绳子太紧了,能不能,给我松一松?”

昔日的小师妹,今天“造反派”头目的夫人,一转身,向台上招呼。“造反派”头目立刻应声跑过来,问:“什么事儿?”师妹朝单田芳一努嘴儿,拖着长腔地打哈哈:“单田芳说了,绳子勒得太紧,不舒服,想让你给松一松。”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小头目转到单田芳背后,一边拽绳子,一边刻薄地说:“太紧是吧?我给你松,我给你松!”他勒着绑绳,似乎这种动作能给他带来兴奋和快感。勒啊勒,忽然“咔嚓”一声,单田芳惨叫着、翻滚着跌倒在剧场的舞台上,脑袋重重地撞在胸前的木牌上,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鼻青脸肿的单田芳忽然清醒了:“他们一点人­性­都没有了,这是往死里整我呀!”

就是这条绝情的绳子,在单田芳的胳膊上勒出三道疮疤,紫红紫红的,扎进了­肉­里,也勒到了心的深处。两年以后,疮疤宛然,就像昨天才刚刚褪下绑绳似的。

“文革”时代的倒霉蛋儿统称为“牛鬼蛇神”。对单田芳这种“牛鬼蛇神”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还留什么客气?“造反派”的策略就是一鼓作气,穷追猛打。

第一套方案:万炮齐轰。

单田芳一边忍受­肉­体折磨,一边接受集体质询。某些人的“聪明才智”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层出不穷:挂木牌、戴纸帽儿、坐飞机、喷气式等等,五花八门。其实就是一句话,侮辱人,折磨人,让你的人格尊严和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这些千奇百怪的新招法,在单田芳身上反复使用了无数遍。

揭批过程简直是疾风暴雨,强加于人。什么窝藏军火啦、包庇坏人啦、投掷手榴弹啦、迫害“革命小将”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甚至还公开讹诈说:“现在,我们人证物证俱在,有的是关于你的检举揭发材料,就看你的认罪态度啦。”

单田芳也毫不示弱,他铁嘴钢牙咬得结实:“手榴弹,没扔;革命小将,没炸!反正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不信,去工人夜大、铁西收容所、鞍山打靶场随便调查吧。”

“你们不是有检举证人吗?好啊,把他请出来,我愿意当面对质……”

话越说越僵,气儿越来越足,“造反派”最拿手的就是——打!叫你嘴硬。

第二套方案:收买供词。

“造反派”师弟早就策划好了,他怒视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单田芳,喝道:“低头!你看什么?!哼,马上就有你好看的!”呷了一口水,又端出了早有预谋的词句:“单田芳,你罪行累累,罄竹难书。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今天,不让你交代了,先听听革命群众的揭发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真是难以置信,揭发者竟是那位“鞍钢宿舍事件”中的“患难战友”。此公刚一上场,声泪俱下的表演就开始了,他无限痛悔地指着单田芳,咬牙切齿地叫道:“我检举你!给我灌输资产阶级思想,传播封建主义流毒,我上了你的当啦!从此,你我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难友”的主要论据是:一、单田芳同情反革命分子,为“杀人魔王”付波叫屈鸣冤。二、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大肆诋毁社会主义。

检举者如是揭发:“姓单的!你家贴过一张毛主席接见赫鲁晓夫的画像,你竟然指点着说:‘瞧!这俩人,正斗心眼儿呢。毛主席笑嘻嘻的,啥意思呀?——伙计,来吧!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保你捞不到任何便宜。赫鲁晓夫又是啥意思呢?——本人来华访问,不捞点儿油水儿,绝不回国’……”

调侃领袖,这还了得!检举发言尚未结束,台下便响起排山倒海的口号声:“打倒单田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该万死!”……

群情激愤,检举者终于逮住机会一显身手了。那位年轻的“难友”抄起一把笤帚,向单田芳劈头盖脸地猛抽起来,“啪,啪,啪!……”身材单薄的单田芳左躲右闪、连连后退,最后竟被对方一掌推出一丈多远,头磕在墙根里,瞬间,天旋地转,爬了半天才起来。

不等他站稳,当头头儿的师弟也加入了“战团”,他挥舞起大皮带,“Сhā花盖顶”似的抽向单田芳。皮带挂着风声,雨点似的落下去,单田芳的耳朵“嗡嗡”乱叫——其实,他当场就被打聋了。据说,此后两年多时间,他的听力嘈杂模糊,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听听“革命群众”的检举材料吧,再清楚不过了,单田芳这种纯真、坦率的­性­格,在那个因言获罪的年代,势必步步该灾,处处有难。他发迹靠嘴,倒霉还是因为嘴。其实,纵然他是个聋子、哑巴,也不能远祸全身,最要命的是他有才华,有名气,有常人无法超越的锦绣前程。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自然同人类的游戏规则往往是出奇地相似。

人前频遭青白眼 心下尽展黑红伤(4)

有人当面对质:“1962年闹灾荒,你竟然煽动说,‘宣传社会主义这好那好——究竟哪儿好?什么家家有汽车,户户住楼房,穿西服、打领带,喝牛­奶­、吃面包……描述得跟天堂一样,实际怎么回事儿?连饭都吃不上了。喊一嗓子,肠子肚子咕咕乱叫,让我说社会主义好,有那个力气吗?’姓单的!这些罪大恶极的反动言论,你说没说过?”

又有人指鼻子声讨:“你说各行各业应该­干­好本职工作,不应该炼什么钢铁。本来啥都不会,还愣要‘放卫星’,净吹牛×——你竟敢污蔑我党吹牛×!真是反动透顶啊!”

……

粗略一算,揭发罪行足有四五十条,从单家祖宗十八代一直挖到鼻尖儿底下。奇怪的是,那些抄后路的“革命群众”,当初个个儿都是单家的座上客或者老熟人,三天两头踢门槛,赶上吃就吃,赶上喝就喝,说话从来不避讳。这下可好,择清自己,反咬一口,都腆着脸来兴师问罪啦。

控诉仪式完毕,又该“造反派”师弟登场了。他那双钉着元宝钉的高腰猪皮鞋第一百次出现在单田芳眼前。

曾几何时,也是这双鞋,踩破了单家门槛,那会儿可没有现在耀武扬威的表情,是去拜师学艺的。师弟恶狠狠地说:“单田芳!你已经不可救药了!你是不是觉着自己念过几天破书,肚子里有点儿墨水,我们就对你束手无策啦?”说着,他那条牛皮三角带又抽到了单田芳身上……

短袖衬衫,毫无遮拦,单田芳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丧失了最起码的自制力,他言不由衷地向凶手求饶:“别再打啦……”可是,当理智回归的时候,单田芳又无法原谅这种怯懦的举动,“啪啪啪……”不停地削自己的嘴巴子,骂自己是软骨头。

打手的逻辑不过是以兽­性­待人。单田芳的­精­神铠甲,片片剥离,纷然羽落,再要强也无法抵御对手的肆虐——自己两手空空,赤身­祼­体,又不能反抗,只有乖乖地等着被侮辱、被宰割。

欧洲有幅著名的油画,一名男人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处决,奄奄一息中他却依旧拽着自己的裤带,死也不肯把私|处暴露出来——这是濒死者最后的一点尊严。可叹单田芳,却连这点儿尊严都无法保留。那帮打手,就是要他出洋相,就是要让那个风光占尽的优秀演员变成猪狗,而且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单田芳轻轻地抚摸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想:“我做不了岳飞那样的大英雄,我只是个说书的,草民一个,为什么不能让我像人一样地活着!……”

没有外界­干­扰的时候,单田芳便忍不住落泪了。这满腹委屈和心底的积怨该向谁倾诉啊!他疯狂地想念远方的­奶­­奶­、父亲;可惜,他们已经不能像少年时代那样翼护自己了。他疯狂地想念妻子、儿女;然而,如果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亲人惨遭毒打,不知道该有多伤心。男人啊,不能养家全小,已经很惭愧了,难道还要给他们平添更多的痛苦和眼泪吗?

单田芳抬头仰望苍天,却无法看透,这场不白之冤何时才能熬出头……

荒野醉揾离人泪 羁旅感念侠义情(1)

● 一行孤雁,两地离人。想着想着,可爱的儿女又浮现在眼前,单田芳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老铁,惠丽,爸爸在这儿呢……”暂时没有迫害的皮鞭,也没有霸道的约束,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流浪在空旷的野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他恣肆汪洋地流淌着不为人知的眼泪。

● 老马一拍大腿,豪爽地说:“你这人,怎么娘们儿似的?这些东西,你先用着。有就还,没有算拉倒。我比你宽绰,起码不为这十块八块作瘪子。”话到钱到,老马硬塞给了单田芳十元钞票、十斤粮票。攥着老马慷慨的馈赠,单田芳的心打了几十个滚儿……

1968年底那个冬天,寒冷而漫长。单田芳这批“牛鬼蛇神”是在鞍山市委党校度过的。“山中无甲子”,古人诗句里描写的是神仙般的生活,清风明月,闲云野鹤。而单田芳呢,却过着地狱式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在乎什么皇历或者月份牌了。耗着呗,混一天是一天,反正也逃不出去。

肥厚的积雪无声无息地融化着,东北大平原似乎一夜之间就绿了。望着湛蓝的天空,单田芳暗自叨念:“什么时候,这场乌烟瘴气、人神共愤的浩劫才能结束啊?”

一天,在外边­干­活儿,单田芳忽然发觉了很多异常的迹象:“造反派”们匆匆忙忙,进进出出,还成堆成堆地焚烧各种文件资料,党校的大院里烟雾弥漫,纸灰乱飞……慌里慌张的这是要­干­什么呀?好像战败之前的大溃退。莫非,要出什么大变故了?

1969年4月,上边的命令传下来了。凡在市委党校集训的人员,包括所有的“牛鬼蛇神”在内,一律下放到营口附近的­干­于沟。据说,那里距鞍山一百多公里,归盘锦管辖,到处都是盐碱地、蛤蟆塘,铺天盖地的芦苇被常年不息的野风吹得“刷刷”作响,也不知道是萧萧不绝的风雨声,还是汹涌而去的波涛声。不是说“大风浪里炼红心”吗?这种荒山恶水的地方才好呢,要多革命有多革命。

可笑的是,一百多公里也要上演“集体政治秀”。“造反派”们个个儿拍着胸脯表决心:什么车,什么马,任何交通工具都不用。我们要像老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用一双脚底板儿“量”到­干­于沟。

虽说有一辆破汽车,那是给老弱病残预备的,“造反派”们瞟了一眼车上的人,一脸瞧不起的样子——自己长脚不走路,也不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坐这种慢腾腾的“俘虏车”简直不如个三寸金莲的老娘们儿,哪有点儿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

“长征路上表忠心,誓死不搭俘虏车。”一帮小伙子高呼着口号,飞似的远去。俘虏车上的“杂牌军”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们ρi股后头。

可惜,那帮人实在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原来,具有“钢铁意志”的“造反派”们也是­肉­做的,口号归口号,迈腿归迈腿,一百公里走不到一半,就都没电了。歌儿也不唱了,肩膀也不晃了,纷纷耷拉下脑袋往“俘虏车”跟前凑,有的不好意思直接上车,还要等别人让一让;有的已经顾不得许多了,索­性­三步两步便跳进车厢。车厢里到处都是腿,已经严重超载,累得那辆破汽车马达轰鸣,似乎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彻底抛锚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疲惫不堪的队伍慢慢地接近了­干­于沟。有人指着远方隐隐约约的轮廓喊道:“前边就到啦,­干­于沟!”

果然,很远的地方冒出来一小片儿暮炊人家。接着刚才的话茬儿,有人笑了一声,说:“看着挺近,还远着呢。望山跑死马呀。”应声的是位老太太——原鞍山市文化局的局长张蔚然。本来是顺口答腔,没什么别的意思,不料,她无意中捅了“造反派”的肺管子。工夫不大,队伍前后口哨乱响,有人高喊:“有敌情!马上集合召开批斗大会。”张老太太随即被揪出了车厢。

批斗开始。这边质问:“张蔚然,你说,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老太太不知所措,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瞧着近、距离还很远……”

“不对!”这边又喷开了唾沫星子:“你分明是别有用心,把革命群众比做畜生——马就是畜生,你指桑骂槐,居心何其歹毒……”

跟着就有人迎风接屁,呼口号:“张蔚然恶毒攻击革命群众罪该万死!”“打倒‘走资派’张蔚然!”……喊声此起彼伏,四野震荡。那些高嗓门的革命者似乎瘾头儿很充足,每遇批斗,必定神情亢 奋,甚至暂时淡忘了旅途的疲劳。

人丛里的单田芳心中暗骂:“这叫什么玩意儿!连句人话都听不懂。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年月,跟谁说理去?”

张蔚然的情况人们都很了解,文化局长嘛,她爱人在市委宣传部做副部长,老太太主持文化局多年,德高望重,大家亲切地称呼她为“老妈妈”。既然是主管领导,周围就少不了别有用心的家伙溜须拍马,尤其是某些女人,总是跟她搂脖子抱腰、勾肩搭背,恨不得撒娇打滚儿叫亲妈。老太太也是个热心肠,对这些人像亲生儿女一样,赶到家里还要好吃好喝好招待。结果,“文化大革命”一来,张蔚然倒霉啦,一下子成了鞍山市著名的“走资派”和专政对象,当初那些搂脖子抱腰的家伙,立刻变了脸争先恐后地围攻老太太。这个滑稽的批斗大会就是“现世报”。

荒野醉揾离人泪 羁旅感念侠义情(2)

到了­干­于沟,单田芳负责挑水,张蔚然管着烧火,俩人有了单独接触的机会。看着老太太蓬头垢面,守在烟熏火燎的灶膛前边,单田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叫物伤其类,同命相怜。瞅瞅四周没人,他便凑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局长”。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满脸的皱纹清晰可见,“局长”的称呼让她既陌生、又不安。张蔚然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单田芳,半晌又垂下眼帘,轻叹了一声说:“什么局长啊?我是走资派。”

单田芳至诚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张局长,别那么说,在我的心里,您永远是局长。”

张蔚然心头一热,眼泪淌了下来。

单田芳继续说:“老局长,这回,您该看清了吧,那些落井下石、恩将仇报的都是什么人。过去,您掌权的时候,他们可都是车前马后的大红人儿啊!”

老太太悲愤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清了,清清楚楚。可是,也晚啦……”

初春的­干­于沟,芦苇丛生,水洼环绕,在此驻扎的“牛鬼蛇神”迅速建成了几排红砖房,进屋支张铺,就算落脚儿了。当然,还要继续交代问题,接着深入批判,剩下的时间就是参加劳动。万顷芦苇,一望无际,割去吧!一条绳子一把刀,­干­活儿的天天泡在苇塘里。偷懒可不行,苇子割少了,连烧水做饭都供不上。别看芦苇非常细软,收割起来却十分扎手,一不小心就刺出血泡,单田芳的双手早就被豁成破麻袋片儿了。即使这样,也得咬牙忍着。

转眼到了“五一”节,也算是举国欢庆的大日子。­干­于沟的“牛鬼蛇神”破例放了假,可以从食堂领­肉­领菜自己做饭,甚至还破天荒地派发了几瓶葡萄酒。

刀勺一响,饭菜上桌了,一向滴酒不沾的单田芳开始借酒浇愁。心里不痛快,再加上连连喝了好几杯,他醉了,趁别人没注意,便踉踉跄跄地跑到户外,任莽莽苍苍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单田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群受惊的野鸭“噗噗啦啦”地飞起来,“嘎嘎”鸣叫着盘旋环绕。苇塘深处,蛙群也在长一声、短一声地鼓噪……

酒,是个拿人心­性­的东西,单田芳耳热心跳,神魂飘摇,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压抑已久的思乡之情顿时奔涌而出:家里到底过得怎么样呢?全家究竟何时才能团聚?……他默默地祷告:“亲人啊,我单田芳每天都在苦苦地想你们!不能给家里遮风挡雨,还要连累你们担惊受怕,我心里难过呀……”

一行孤雁,两地离人。想着想着,可爱的儿女又浮现在眼前,单田芳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老铁,惠丽,爸爸在这儿呢……”暂时没有迫害的皮鞭,也没有霸道的约束,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流浪在空旷的野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他恣肆汪洋地流淌着不为人知的眼泪。呼啸的野风最好调个头儿,把丝丝缕缕的喊声吹送到鞍山,吹到那副熟悉的窗棂底下。

男人背着人的痛哭该有多么软弱,多么绝望。然而,谁也帮不了他。谁也挽救不了他。劫难深处,单田芳只能用瘦弱的肩膀生生地扛着,咬紧牙关,一天一天地忍耐、煎熬……

­干­于沟似乎不像市委党校那么­阴­森了,斗争形势稍一缓解,“牛鬼蛇神”们便从苇塘的淤泥浊水中拔出腿来,或者修筑小型火车道,或者到码头上卸船,要不,就是推着“轱辘马子车”来来往往地运货。

单田芳得了个新差使,负责为“革命群众”买菜。说是买菜,麻烦透了,门口又没有菜市场,必须跑出五十里,进大洼县城采购东西。一条麻袋一捆绳,当天必须打来回,全凭走啊!往返一百里,脚板儿起泡都没人知道。趟着露水出门,还得顶着星星回来,整个人都软成一根面条儿了。

路上,就一处打尖的镇店——五叉沟。

那家独一无二的小杂食铺里,都是些乡下出售的便宜货。吃的,有炉果;喝的,有汽水和瓶装啤酒。那时候,能叫半斤炉果、一瓶啤酒已经算相当奢侈了。单田芳可舍不得,同行的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他就远远地躲开,找个没人的地儿抽烟。不渴吗,不饿吗?当然不是——嗓子冒烟儿、肠子乱叫,看别人吃得上劲儿,自己偷着咽口水呀。如果花掉兜儿里仅有的几块钱,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每月三十块,他只能留下十二元。这俩小钱儿,能潦潦草草地哄饱肚皮就相当不错了,哪里还买得起炉果和啤酒啊?

按理说,二十几岁就成名的单田芳早就该攒下家底了,可是,他手头儿太松,拿钞票当白纸,花起来横冲直撞,毫不顾惜。当初,家里条件优越,生活很讲究,常年雇佣保姆,还格外养活着六七口闲人。单田芳爱热闹,动不动就请客摆席,或者下馆子吃饭,似乎兜里总有花不完的钱。王全桂喜欢养花种草,买!用小拉车一趟一趟往家运。像这样没有算计地过日子,挣多少钱也攒不下。想到这儿,单田芳就恨自己,­干­吗那么铺排、张扬?如今混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活该,这是上天的报应!

2005年,单田芳在接受中央电视台《人物》栏目采访的时候依然抱着这样的态度。他说:“我成名太早了,从来也没有缺过钱,什么好吃什么,什么好穿什么,真享福啊。做梦也想不到会下放到农村,又积肥又沤麻,冬天,铁锹凿在坚硬的大粪块上,迸火星子;夏天,水里的‘马蹄子’爬满在身上密密麻麻,一抖搂开,皮肤上到处都是血。对照以前丰衣足食的日子,现在活受罪,简直就是报应。”

荒野醉揾离人泪 羁旅感念侠义情(3)

苦难中的单田芳痛苦地检点自己,他感谢生活给予了自己这个观照人生的好机会。这与“文革”时代的巴金有相似之处,巴老也曾经在运动之初激动过,甚至曾真的以为自己罪孽深重,并愿意在群众面前积极改造、立功赎罪。中国知识分子的虔诚与单纯可见一斑。

就在单田芳饥肠辘辘的时候,同行的老马头儿伸出了仗义的援手,他凑过来关切地问:“老单,怎么不垫巴两口?不饿?该不是——没钱了吧?”

单田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马一口一个“不应该”,随后扯着他埋怨道:“早说啊!­干­嘛勒着裤腰带。来,我借你十块。”单田芳摆手谢绝:“不,不,不……我,没钱。就是借了,也还不起您。”老马一拍大腿,豪爽地说:“你这人,怎么娘们儿似的?这些东西,你先用着。有就还,没有算拉倒。我比你宽绰,起码不为这十块八块作瘪子。”话到钱到,老马硬塞给了单田芳十元钞票、十斤粮票。攥着老马慷慨的馈赠,单田芳的心打了几十个滚儿:落难之中,别人给针鼻儿大的好处都是雪中送炭啊!那个年月,政治划线,像老马这样不嫌弃对方埋汰、真心实意地拉一把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从­干­于沟到大洼县,走马灯似的跑了半个多月,单田芳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从来没感到过那么疲惫,那么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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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归程青衣带雨 探骨­肉­芒鞋如飞(1)

● 小师妹很机灵,俩人目光一碰,她就预感到有事儿。为了甩开“尾巴”,单田芳谎称上厕所,他们挤进一个非常僻静的旮旯儿里,心惊­肉­跳地见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