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达志每日一吃过早饭就钻进了机房。云纬那边迟迟没有消息,达志便明白云纬还没有下定离开老黑的决心,他知道她心里也难也苦,不能再去催她,于是便把一堆思念和苦恼压在胸里。孩子们都很懂事,都默默地给他以关心。小绫如今常回来走动,给父亲洗洗衣服,同他拉拉家常,尽量生些法子来让父亲高兴,她的婆家如今见尚家的织丝厂又越办越红火,也很愿同尚家来往,不仅不再阻止反倒催她常回娘家看看。儿子、儿媳和女儿的关心,慢慢使达志把苦等云纬的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恰好这时,南京政府的农商部给国内各丝绸生产厂家发了通知,说中秋节要在北平城办一次丝绸产品展销会,让各厂家带产品到会参展,尚吉利织丝厂也收到了一份。立世、容容和小绫知道这消息后,为了让父亲散散心,都劝他去北平走一趟。达志也觉得这是一个扩大自家产品影响的机会,不应该失去,便同卓远商量了一次,定下去。达志是提前八天在一个秋阳初升的早晨动身的。因不知道行情,他不敢多带产品,只带了二十几匹绸缎样品。他先搭乘来厂里进货的一个许昌绸缎商的马车,到许昌后,又转乘京汉铁路上的火车,向北走。火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一夜,直走了六天,才算到了北平。达志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著名的京城,满目都是新奇。可因为路上耽误,展销会已经开幕,他无心游玩,一到客栈就打听展销会的地址。得知在大栅栏,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背了样品雇了辆人力车向大栅栏赶。到了大栅栏一问才明白,展销会并没有专门的展销厅,来得早的、有钱的生产厂家,可以租临街的店铺摆放自己的产品;来得晚的、没钱的,就在大街两边用木板搭个柜台就行。达志在展销区来回走了两趟,见临街的店铺都早已被人租去,自己又没熟人,不知去哪里弄木板搭柜台,无奈之中,只好去一家布店里扯了几丈蓝洋布,在街边的地上铺开,把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匹绸缎样品摆了上去。因为达志的摊位在展销区里最偏僻,加上又是在地上摆放,所以很少引起人的注意。展销区里人群熙攘,红光满面西装革履的男人,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金发碧眼高鼻凸腹的洋人,在展销区里来来去去,却都很少朝达志摊子上的绸缎投来目光,偶有顾客来到摊前,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连价钱也不问,便又踱开了。达志冷清地蹲在自己的摊位后边,一边把目光投向远处立在灰色天幕下的正阳门楼,一边在心上后悔不该花钱来北平跑这一趟。倘是在家,这些天又该能干多少事情!一直到第三天的上午,才有一个身穿长衫神情儒雅的老者,缓步由临近的摊位踱了过来,先是很仔细地看了看达志用红纸写的厂牌:“南阳尚吉利织丝厂”,然后蹲下逐一拿过那些绸缎验看了起来,片刻之后,那老者抬头问道:“你带了多少货来?”“就这么多。”达志心绪不佳地答。“这些货我全要了,请不要卖与别人,我这就去取钱!”老者神色庄重地叮嘱。“哦,那价钱?”达志知道是识货的人到了,顿时精神一振。“价钱好说!”那老者点头,“你厂里这样的货还多吗?”“多!你要多少都可以!不过需要你去我们南阳拉!”达志站起身子笑道,脸上的沮丧一扫而光。“请你在这儿稍等,我片刻后就回来!”那老者朝达志说罢,似有些不放心,又向站在临近摊位前看货的两个年轻小伙叫道:“喂,你们过来,就守在这里,待我回来!”那两个小伙应声过来后,老者才朝达志抱拳一揖,匆匆走了。“请问二位,刚才那位大叔可是做绸缎生意的?”达志向那两位小伙打听。“不是,”其中的一个小伙摇了摇头,“不过,他可比一般的绸缎商人识货,你知道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出身?清宫里皇帝爷身边的服装总管!对各种各样的绸缎可是见得多了。今儿个他是受命替阎司令家和几个外国绸商挑货,他选中了你的货可是你的福气,你要发财了!”“哦?”达志心中一惊一喜,“哪位阎司令?”“阎司令都不知道?阎锡山,京津卫戍大司令!”这番对话被一旁的几个人听见,便传了开去,不一时,展销会上便风传开尚家丝绸被阎司令派的挑选绸缎的行家看中的消息,于是一些厂商纷纷围拢过来观看尚家的绸缎,一时间把达志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就喊出高价要买摊上的货,要不是那两个年轻小伙替达志围护,会有人扔下钱拿了绸缎就走。众人正喧闹间,只见有两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鸣着喇叭开了过来,车在摊位前停下,前辆车上,先是下来那位穿长衫的老者,接着又有两个挎枪的卫兵护着一位年轻的太太下来;后辆车上下来的几个人全是高鼻子的洋商。先前围在摊前的人们见状,纷纷闪开。那老者领着这伙人来到达志的摊位前,先向达志揖了一礼,尔后对那些人指着达志的绸缎说道:“这是我在这次展销会上看到的好绸缎,它的染色、亮度、质感、匹重,都是很不错的,而且这也是老字号的出品,我记得听家父说过,过去皇室里也用过尚吉利出的货!”“尚吉利?”一个洋人听到这名字用汉语惊叫了一声,只见他先是急去看厂子的标牌,尔后睁大眼去端详达志,一霎,两掌猛地一击,快活地叫:“尚先生,还认得我吗?”达志望了那洋人一阵,茫然把头摇摇。“还记得许多年前,你们南阳靳岗教堂的一个神甫,领着一个青年人去你们尚吉利大机房——”“噢,你是——”达志忆起了久远的已经变得很淡的上次见面的场景,却一时记不起这个洋人的名字。“威廉。”洋人笑着指了指自己。“噢,威廉!”达志也笑了,他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一个曾经去过自己家的外国人。“威廉,你打算签定购合同吗?”和威廉同来的另外两个洋商中的一位,这当儿扯了扯威廉的胳膊,商量地问道。“签的!怎能不签?我的先辈人就从尚吉利买过绸缎!”威廉说着蹲下身,仔细地托起达志带来的那些绸缎验看。展销交易会的组织者见这儿这么热闹,早已走了过来,这会儿一见要签合同,立时让随行的部属拿出合同文本,并作为见证者参加合同的签订。不过一刻钟工夫,三份和洋商的供货、定货合同便已签好。威廉要了两千匹,那两个商人一是美国籍一是法国籍,那位美籍商人要的是一千五百匹,那位法籍商人要了三千匹。达志带来的这些绸缎样品,则都由那位大约是阎司令的姨太太的女人买走,给的价钱是展销会上的最高价。几位国内绸缎商人,见洋商都抢着定购尚吉利的货,便也过来要求签定购合同,达志自然高兴,就又签了四份,一份是与石家庄恒太绸庄签的,一份是与前门瑞蚨祥绸缎庄签的,一份是与桂林隆兴丝绸行签的,一份是与长沙裕发绸店签的,桂林和长沙这两家还各付了一个金条的定金。展销交易会聘请的这些协签合同的人中,原本就有北平公证处的人,所以所有的合同上也同时盖有了公证处的红印,使合同具有了法律效力。威廉他们那伙人在那位长衫老者的带领下,又在展销会上转悠了一圈,临上车要走时,威廉快步走过来,把达志拉到街边一个无人的屋角,用流利的汉语说:“尚先生,请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你们尚吉利的绸缎的质量,比我当年见到的要好多了!不过,我想坦白地给你一个忠告,你们的绸缎在织造上仍然显得粗糙;幅宽更是远远落后于西方,我想这是因为你们所使用的机器太老!眼下,你们占优势的仍然只是两个方面,一是你们的蚕丝和柞丝的天然质量,一是你们传统的染色印花本领。前者大约得益于你们南阳特殊的气候条件,后者是得力于你们祖先神奇的独创。但靠这两条是很难永久在这绸缎市场上站住脚的!西方也正在丝的精炼和染印技术两方面努力,小心我们在这两方面也跑到前面!我和我的家族一直是尚吉利的顾客和朋友,我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在丝绸的生产上一直走在前边,使你们的绸缎能在这世上仍称霸王!”“谢谢,谢谢!”达志抓住威廉的手轻轻摇着,这个外国人的话让他听了很信服也很感动,是的,我用的还是二十来年前的织机,这织机西方人可能早不用了,我得想办法进行更换!“威廉先生,我欢迎你以后能再去南阳我的家里作客!上次你去我家连杯酒也没喝成,下次我会好好招待!”“去的,我会去的,我不会忘掉我的祖先常去的地方!”威廉也紧紧地握住达志的手摇着……西山顶上漫起的一团阴云缓缓把秋阳吞没,栖息在正阳门楼上的大群雀儿开始啾喳着归巢,暮色正贴着房墙屋檐一缕一缕地往街上飘,有几家饭铺的煤气灯已经点燃,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已扛着Сhā满了糖葫芦的草把沿街叫开,直到这时,达志才背着一包新买的绸缎向住宿的客店走去。整个后晌,他都在交易会上转,在每个厂家的展品前,他都要仔细地看上一阵,凡在某一点上好于自家产品的绸缎,他都要买上一匹,准备带回去做点分析。在苏州、杭州的几个厂家的展品前,他都看得格外认真仔细,苏、杭的绸缎生产厂家历来是尚家在国内的竞争对手,他希望了解得更多一些,他把他们的展品几乎每种都买了一匹。尽管威廉的那番话让他意识到离产“霸王绸”的目标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心里沉甸甸的,但口袋里装的那几份定货合同还是使他感到了高兴。有了这一大批定货,他就又可以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资金,为工厂机器的更新和工厂的扩大,为提高织造工艺和产品质量打下基础;而且“尚吉利”绸缎的受欢迎程度,也证明了他朝那个目标又大大前进了一步!看来,这次北平之行还真值得!几天来,他是第一次带着笑容走进小客栈的。他刚进客栈门,小个子的旅栈老板就一反往常那副冷漠面孔,笑迎上来问候:“尚先生回来了,快请进屋歇息,来人呀,给尚先生上茶!”达志洗了手脸,刚端起茶杯,饭菜也破天荒地给端送进了房间。达志正诧异间,旅店老板拿着一张报纸走进来拱手笑道:“看不出,尚先生还是丝绸大王哩,呶,报纸上都登了你的消息和照片了!”达志一愣,慌忙接过报纸,那是一张《燕京晚报》,只见二版的左下角,有一张甚是清晰的照片,照片上,阎家太太和威廉他们几个外国人正在观看尚家绸缎,达志含了笑半低着头站在那儿。照片的一旁是一则框了花边的消息,消息的题目是:“南阳尚吉利绸缎受到青睐,中外绸商纷纷要求签约购买。”达志正惊疑着什么时候让人拍了照片,那旅栈老板又笑着开口:“在我们这儿,凡是发了财的客人,都要乐一乐的,不知尚先生可愿乐一乐?”“当然,当然。”达志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又把目光移到报上去细看那则消息。不料待他看完消息吃罢饭菜时,忽见旅栈老板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艳装姑娘走了进来,他吃了一惊,忙问:“这是——?”“尚先生刚才不是说要乐一乐吗?我专门去揽秀楼上叫来这位宋小姐,宋小姐琵琶弹得极好,在我们这一带远近闻名!宋小姐,你请坐!”那旅栈老板说罢,拱手一笑,就退出门去,并顺手把门掩上了。达志不由得暗暗叫苦,后悔刚才不该顺口乱应,原来这京城的旅栈还有这等规矩,想必这又是要花一笔钱的。本来刚才达志已为吃饭的事心疼不已——平日他不管是在旅栈还是在街上饭铺吃饭,都是一碗面条一个烧饼,可今晚送进房的却是四个热炒加上一碗蛋汤和一盘蒸包,账虽然还没结,但达志估计这顿饭的花费不会少了。眼下又来了这个抱琵琶的姑娘,唉,天呐!“请问先生,你愿听什么曲子?”那姑娘这时躬身相问,声音倒是极温婉好听的。达志平日里哪听过什么琵琶曲子?可既然叫人家来了,不听一支又说不过去,于是就叹口气说:“你随便弹吧,我什么都可以听。”“那就弹一支《秦宫怨》吧。”那姑娘似乎从达志的叹气声中听出他的心绪不是很好,就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轻拨慢弹,让一支低缓凄楚的曲子在房中响了起来。达志自然听不懂那些从手指上流出来的乐句,再说,他也没心思听,他心中只为今晚的花钱多生自己的气。不过,渐渐的,那乐曲声还是钻进了耳里,而且随着那凄楚的曲调,他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厂子的几次被毁,顺儿的死,至今和云纬的分离……他的目光渐渐缩回眼眶,静静地坐在那里默想。一曲终了,达志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姑娘就歉然一笑软声说:“这曲子太伤感,我给你弹支欢快的吧。”于是又弹,白嫩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得令人眼花缭乱,达志这次没去注意听曲子,只惊奇地看那姑娘手指的欢跃拨动。这支曲子一完,达志便急忙说:“不再弹了吧!”他担心这姑娘是按曲子收钱的,弹多了曲子收的钱会更多。那姑娘听了他这话,也没再坚持,就缓缓起身,款款走到桌前,把琵琶放下,双眼微阖了望定他,双颊上带一缕柔柔的笑意。达志这当儿就急忙去衣袋中摸钱,摸出一叠钱后略略有些尴尬地问:“你要多少?”“这会儿不必,明早再给吧。”那姑娘缓缓摇了摇头,轻步朝他挨近过来,颇秀气的双唇微微张开。达志吓了一跳,一瞬间明白了这姑娘的身份,于是急忙退了一步,一边把那叠钱朝她手上塞一边慌慌地说:“快走吧,姑娘,你快走吧!”那姑娘闻言一惊,张大惶然的双眼颤了声问:“先生不喜欢我?”“不,不,不是。”达志有点手足无措,心中也更恨起那旅栈老板来,“你快走吧,我给你钱就是!”“先生不能赶我走呀!”那姑娘这时竟突然朝达志跪了下来,哽了声说:“我们这种人,你给的钱多少倒还无所谓,可不能往回赶呀,倘若今晚我被你赶回去,明天这周围的街巷里就会传开我不会服侍客人的消息,那从此以后,这四周的客店就不会有人再来找我陪客了,我的生计就也断了呀……”说着,便幽幽地哭了起来。达志被弄愣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心想出去找客栈老板发一顿脾气,又担心那老板说是自己点头应允的。姑娘幽噎的哭声令人心碎,他那种心肠经不起这哭声的煮熬,不一刻便如下了沸水的面条,软了下来。他弯腰搀起那姑娘,温声说:“不必哭了,那依你说该咋着办?”“先生若是可怜俺,就让俺在你这里留住一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不要紧,我夜里坐在这椅子上就行。”“嗨!”达志无奈地拍拍额头,只有这么办了。好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倘使有熟人被他们看见,自己如何能说得清楚?日后这张脸还往哪儿搁?姑娘见他话中有了允许的意思,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达志见状,就又叹口气说:“长长一夜,天又很凉,你一个女子家坐椅子上如何受得了?还不如你到床上躺着,我在这儿坐着。”“不。”姑娘摇摇头,“先生明日还有事要做,坐熬一夜如何受得了?若是先生可怜我,就让我在你的床边边上躺一躺。”姑娘话中的凄凉味儿让达志听了心酸,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姑娘的请求,可又觉这样做有些太荒唐,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那姑娘见他不吭,以为是默许了,就轻步走到床边,在一侧和衣躺下。达志见了不好再说什么,就在另一侧坐了没动。夜在慢慢地向深处沉,四周的市声渐被寂静替代,只偶尔传来一声两声火车的鸣叫。达志忙了一天,这会儿乏累得实在无了坐下去的精力,就也和衣在另一侧躺下,把被子横着抻开,自己盖一半那姑娘盖一半。他没有吹熄蜡烛。达志很快便沉入了睡乡。在酣梦之中,他模糊觉出有一种触摸令他十分惬意舒服,他那不清醒的意识希望这种触摸进行下去。一股快意渐渐在身上腾起,这股腾起的快意终于使他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他立时感到有一只纤柔的小手正熟练地在他小腹上游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并把它捏紧,他觉出了自己身子的激动和哆嗦,几乎没有犹豫,他把那只手急切地向自己的胸口拉,一个滑腻温软的身体立时贴紧了他。他睁开了眼,借着窗隙漏进来的天光,他看出了那雪白的肌体的轮廓,他的呼吸开始变粗,他一只手去扯自己的衣服,一只手去揽那温软的肉体,但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了云纬的一声冷笑:嗬嗬,尚达志,你还是挺有胆量的嘛!而且床前,分明就站着云纬,她那两只他熟悉极了的眼睛正刀一样地剜着他:做嘛!让俺们见识见识!那声音像鱼钩一样扔进了他的心里。这幻觉使他那激动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他几乎是恐惧地霍然赤脚跳下了床,急急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剩下的半夜,他便是坐在那冰冷的椅子上度过的……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那姑娘就羞红了脸匆匆起来穿好衣服走了,临走前,达志默默朝她衣袋里塞了一卷钱。那姑娘刚走,小个子的旅栈老板就进屋嘿嘿笑着说:“怎么样,北平城里的姑娘,味道儿还可以吧?”达志厌恶地别转了脸,冷声问:“你做这样的事,一次要收多少钱?”“尚先生看着给吧,我们这小店,自然是希望你这大厂主给点关照了!”达志摸出一卷钱,没好气地递过去。“俺们在这种事上一向不收纸钞!”“哦,”达志吃了一惊,“那你要什么?”“金条就行!”“金条?”达志几乎跳了起来,“还能要金条?”“对的,而且俺相信尚先生是会给的!要不然,报纸上若登出一条消息:南阳尚吉利织丝厂主尚达志昨晚在客栈狎妓。那尚先生的名誉不就完了?尚先生开工厂,整日在社会上混,自然知道名誉的重要!再说,谁要再把那报纸往你家里一寄,让你的太太、儿女看见,家里不又要起一场风波?”“你?!”达志张嘴喘不上来气。“我知道别的绸商签合同时,已经给过你金条,金条你手上有!”“有也不给你!”达志几乎是吼了。“不给当然可以,”那小个子老板拱手一礼,转身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自语:“我正想去报社看一个朋友!”“等等!”待那老板走到门口时,达志忍不住慌慌喊了一声。天呐,万一报纸上真的登出这消息,那还了得?罢罢罢,就算倒霉失了盗,让他拿走一根金条!他咬了牙,心疼至极地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恨恨塞到那小个子老板手里。这一根金条就差不多是一部织机呀!老天,我真真是住上了黑店!达志立即结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客栈……达志离开那客栈之后,气得真想立刻去坐车回家,但想想来了一趟北平,至今还没有看看皇宫;加上他还想到城中几家卖纺织机器的公司看看,倘碰上新式丝织机,他很想就势买一台,所以决定再停一天。他又找了一家旅馆,把东西在房中放下,便上街去转。结果两件事都让他失望。他先是坐了人力车跑了全北平城的几家主要纺织机器公司,可惜里边的丝织机都和达志厂中用的是一个牌号,根本没有新式的。他带着沮丧去看皇宫,可皇宫根本就不开门,朱漆斑驳的故宫大门紧紧闭着,他只能从远处望望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殿顶。太阳刚晃过南天,忽然起了大风,风把长安街上的纸屑先是聚成一堆一堆,尔后又把它们扬起,让它们像无了窝的鸟一样在半空乱飞。不大时辰,金水桥两边的水面上,便飘了一层乱七八糟的东西。达志沿着长安街向东,他想徒步绕皇城走上一圈,仔细看看皇城的模样,不想刚走没多远,忽见从东单那边的街上,涌过来一长溜人,那些人举着白纸的横幅,举手高呼着什么。风把他们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细细碎碎,达志听不清他们呼的什么。他觉着好奇,就停了脚步。那伙人慢慢走近,这时街两边都已涌出了人,而且人们也相继加入了那游动的队伍,队伍在很快地变宽变长。也许是近了也许是人多了的缘故,那呼声到底盖过了风声,清楚地传到了达志的耳里:“强烈抗议日军占领沈┭!……”达志的心咯噔一响。“……坚决反对日军的侵略暴行!……”国家又出事了?达志看见有几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人在散扔白色的纸片,跑上去抢了一张,只见上边印着两个黑色的大字:“国耻。”下边写着:“日军制造‘九?一八事变’,今晨已占我沈阳,侵略仍在进行┲小…”出事了,果然又出事了!一股冰凉的东西蠕动着爬进了达志的心里。天呐,这个国家为什么总出事呀?!他的游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扭身最后看一眼笼罩在风尘和浑黄斜阳里不远处的故宫和天安门城楼,那一刻,这些建筑原先给他的那种威严之感已经没有,剩下的只是一种老的感觉了。他绕开人群,急步奔回旅馆,取了行李,向火车站跑去。晚饭时分,在越来越大、越来越冷的秋风里,他背着那包买来的绸缎样品挤上了一列南行的火车。在车轮的轰响声中,他第一次学着已故母亲遇事时的样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声祷告:老天爷,看在中国人命苦的份上,别让这场战火扩大,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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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远从印刷机旁拿起新一期的《宛南时报》的清样,快步走到隔壁的编辑室里,去做最后一遍认真的校读。尽管编辑部已安排有专人进行这付印前的最后一遍校对,可卓远还是要亲自审校一遍,以便把可能出现的错误消灭在付印之前。对于这份自己亲自创办的报纸,他怀着一种父亲对孩子那样的热爱,他不希望它出门时身上带有任何污点。冬日的阳光瑟缩着从窗玻璃上探进身来,先是触了一下卓远手上清样的边儿,片刻后便又缩回到了窗台。屋里很静,只有卓远手上的笔偶尔在桌上一顿的响声。卓远如今仍任着省立五中的校长,《宛南时报》主编的工作,他大多是在夜间做的。他最初生出创办报纸的愿望,是“九?一八事变”后,他觉得有好多话想对人们说却又无说话的阵地,加上看见南阳人渴望了解时局的现状,所以下了决心。他创办报纸的决心得到了几位朋友尤其是达志的支持,办报的款项除了卓远自己拿一部分,知识界的朋友们捐一部分之外,剩下的都是达志资助的。他审校完了报上今日的社论:《日本何以敢欺吾国》之后,又逐条去校那些消息:“杆首王太纠土匪三万大犯镇平,彭氏禹廷率四县民团前去迎击”;“河南省第六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成立,毛龙章任督察专员兼南阳县长”;“红胡子贺龙率部翻越桐柏山西进,与追兵鸿逵马部在苗店激战”;“镇平三小教员郭伯恭写成巨著,《四库全书考》、《永乐大典考》由开明书店出版”;“内乡县首办中医学校,张仲景医术有人承继”;“新野王俊臣开办打包厂,新棉轧后即可成包出运”……“卓校长,外边有人求见。”一位印刷工在门口喊。“请他进来。”卓远最后用笔在清样上签了“付印”两字后,抬头看见一位戴茶色眼镜的青年人站在屋内,便蔼然问:“找我有事?”“我来想请卓先生帮助写篇文章!”那青年的声音低而庄重。“噢?什么文章?”“邓县县长耿子谦,嗜鸦片,暗中鼓励种鸦片烟苗,每亩征税十二元,且所征的四十余万鸦片烟苗税,全部入了私囊。邓县人敢怒不敢言,我们想请卓先生在贵报写篇文章予以揭露,好敦促当局对这个赃官做出处置!”“哦,是这样,可你怎么想到了让我写文章?”“我常读《宛南时报》,尤其爱读报上的社论,我听说报上的社论都是先生写的,所以十分佩服和喜欢先生手中的笔!”“喜欢我这支笔?”卓远看着手中的那管狼毫笑了笑,“可当局并不喜欢!”“当局不喜欢你的笔,可他们也喜欢 笔 !”那青年说得不紧不慢。“怎么讲?”卓远对这个青年感到了兴趣。“他们喜欢那种给他们写赞歌写喜歌写颂歌的笔!”“说得对!”卓远差不多有点欣赏这个思想敏锐的年轻人了。“看见了吗?”卓远伸出自己的右手,让那青年看那四个断指,“这就是过去的政府当局对我握笔写字的奖赏!”卓远对自己手指被砍的真象,还是在云纬来急告栗温保要烧劫尚吉利织丝厂的那晚,听云纬说明白的。“握笔的人,命运只有两个,要么被统治当局喜欢,要么被民众喜欢。被当局喜欢的握笔者,可以享当世的荣华,被民众喜欢的握笔者,会在后世留名!两下很难兼得。先生选择后者,我以为是对的。”卓远敛了笑容,声音有些庄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识字人,哪敢求后世留名?我只是以为,在人类争取好世道的过程中,握笔的人作为人类中的智者,理应付出更多一些的力量!”“先生所言极是,那我刚才所说的文章,先生是答应写了?”“我答应,我会再做些调查,尔后动笔在报上披露。”“我代表邓县的民众,先谢谢先生了!这样,我就告辞了。”那青年站起身来。“等等,”卓远也起了身,“你还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份哩,我总觉得对你有点面熟!”“我的身份还是不说为好,要不,可能会使你担惊!”“嗬,有这么严重?”卓远恢复了笑容,“你倒是说说看我惊不惊。”“我就是当局悬赏捉拿的###分子晋承银!”“这么说我没有猜错!你一进来,你的面孔就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卓远笑道,“刚好,既然见到了你,我就顺便问问:贵党的奋斗目标是什么?请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好吗?”“为民众谋求幸福!”“你们为实现这个目标,眼下和今后将干些什么?”“我们先要抗日救国,然后改造或者推翻现政权!”“如果你们掌握了政权,你们将给民众哪些幸福?”“我们会让民众吃好、穿好、住好、玩好!让他们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享受要求都得到满足!”“对我们这类人呢?就是像我这样的好用笔挑刺的人,会是怎样一个态度?会不会压呢?你可能知道,我们识字人的腰可是很容易压弯的!”“我们将把你们都看作自己人,当作会使我们保持清醒状态的宝贝!”“谢谢你使我增加了对贵党的了解,如果你告诉我的这些你们的党真能实行,那你们早晚会在中国站住脚的!顺便说一句,你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可以化个名字给我来信,譬如只署名‘小晋’就行,不必贸然亲自跑来,街上到处都有悬赏捉你的画像,这对你是有危险的!”“谢谢先生的提醒,告辞了。”晋承银深鞠一躬。“从后门走,那儿是一个菜市场,人多,容易混进人群里!”卓远低声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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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达志这一年忙得几乎脚不点地。为了按合同规定的时间、质量把货交给那几个中外丝绸商人,他先是跑到柞丝、桑丝产区,把收购丝的网线进一步建起,以李青店为中心,建起了山南、山北两条收购网线,沿山南线有白土岗、板山坪、马市坪、乔端各点;沿山北线有四棵树、赵村、二郎坪、归北石、上汤、中汤、下汤各点。接下来开始抓丝准备、织造、印染几个环节上的质量,对招收来的工人逐个进行技术摸底,技术稍差的,要么配上老师傅传教限时提高,要么就干脆解雇。此外,他还专门通过卓远在江浙一带和省内的一些朋友,聘请来了四个世代制作丝织机的工匠,专门花钱给他们买了几间房屋,让他们参考现有的织机,研究制作新型的比现在的机动织机更好的丝织机。他记着威廉的叮嘱,一心想造出比外国先进的织机,他知道要想使自己的绸缎在世界上称霸,织机上不去是根本不行的,为此花些钱他认为值得。眼下,达志的心里开始有些轻松,这一来是因为那几笔合同上定购的货都已按时按质交出,银钱也都已收了回来;二来是栗温保已领着他的兵马离开南阳投奔了别的部队,自己每年的收入再不用上缴栗家一半;三来是中日战事好像已趋于稳定,似乎没有了进一步扩大的可能。所以,如今的每日晚饭后,他也能稍微悠闲那么一阵,踱上街在韩记茶馆前听半个钟点的大鼓书。这日晚上他放下饭碗,出了灶屋门刚要向街上踱,忽听灶屋山墙那儿,儿媳容容正弯腰扶墙在哇哇地呕吐,他一惊,喊了一声:“立世哩?”立世闻唤跑过来,一见媳妇的样子,先是端了一碗清水来让容容漱口,接着转身就向外跑。“你慌慌张张地要往哪里去?”达志喝问。“我去药铺给容容买点药,她这八成又是冻着受凉了。”“你甭自作主张地去买什么药,去,到安泰堂把老郎中请来!”达志凭经验估计,儿媳是有喜了。去年他从北平回来时,已隐约从女儿小绫口中听出容容流过了一回产,唉,这一对孩子,有过了那一次教训,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嗨,也难怪他们,年龄都不大,没有经验,再说,他们没有一个做娘的来指点。倘是容容有一个婆婆,这种事不就有人操心了?想到这儿,他眼前又忽然晃过云纬的面影,他摇了摇头,又叹出一口气来。老郎中来给容容号了脉后,果然说是喜脉。达志听了心中一阵欢喜,这么说,自己也将要当爷爷了!尚吉利将要有新一代的承继人了!送走了老郎中,达志走到容容身边关切地缓声交待:“从明天起,你啥活儿都不用干了,做饭的事,我找一个女佣来做;你想吃什么,给立世说一声让他去买就行;平日走路,要小心甭绊住了啥东西摔跤!”容容羞红了脸朝公公点头,平日爱说爱笑爱闹的她,因为知道了自己将要做母亲,顿时变得有些害羞和庄重了。“立世,你过来!”待容容进了卧房之后,达志喊住了儿子,他想,为了使容容孕期不出意外,他必须在那种事上对儿子做点交待,可父子之间说这种话的确难以出口,他默然了半晌想找一句合适而能让儿子听懂的话,但是没有找到。“爹,有事?”儿子在催。“嗯,是这样,容容怀了孩子之后,很怕碰撞,因此,你不能再 动 她!”达志只好困难地开了口。“不能动她?”立世没有听懂,对这话颇惊疑,“不能动她?”达志感到了狼狈,脸开始变红,话不能再说得更直白了,可这事不作交待是不行的,万一……现在只有靠眼神了,但愿立世能从我的眼神中看明白:“是的,记住不能 动 她!”一定是达志的奇怪眼神震动了儿子的某根神经,使他蓦然领会了父亲那话中的含义,只见他的脸和脖子倏然间全部红透,他低而快速地说完了三个字:“我明白。”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父亲。达志这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重重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他抬手摸了一下额头,竟发现额上全是汗粒,呵,老天,说这几句话竟要累出一头汗来!这全是因为容容没有一个婆婆,倘是顺儿不死,或者云纬来了,这种话哪须我这做父亲的来交待?唉!云纬!他的眼前又一次现出云纬的面孔。
14
草绒拉着儿子的手缓缓走出教堂,沿着街边慢步向家中走。从街边槐树枝叶间漏下的春阳,不时照在草绒那张平静安恬的面孔上。自从栗温保领兵离开南阳之后,这呣子俩的生活变得更加有规律了:除了进教堂,便是在屋内读《圣经》,再不就是呣子俩一起到院中的菜畦里不慌不忙地劳作种菜。如今,偌大的栗府大院里,除了几个仆人之外,就只剩这呣子俩了。当初栗温保离南阳时,曾因只带了紫燕走,心中略略有些愧疚,来向她辞行那天很是不安地说:“我此番出去是过军旅生活,女眷不宜带多,让你留下看家,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一旦我在外边有了大的发展,即回来把你接去!”草绒当时听罢,平平静静地说道:“我很感谢你把我们呣子俩留下,我喜欢过无人打扰的生活,你尽管放心走吧,愿上帝保佑你平安。不过我还想提醒你一句:人生在世,不可想望获得太多,获得太多的人,有时还会被迫交出┤ァ…”“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常来听道?”儿子的问话突然打断了草绒的回想。“孩子,听道也是敬拜的内容之一,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上帝的儿女要时刻接受他的教导。圣经是我们的课本,圣灵是我们的老师。听道是敬拜,是心存敬畏的心来领受神的话语,正像哥尼流一家聚集要听神的话一样。讲道的人也是敬拜,是替神传话作真见证的,而不是高举自己,自由发挥随心所欲,因此要照着神的圣言讲。听道的人要用信心与所听见的道调和,而不是故意挑剔找毛病。”草绒边走边轻声向儿子解释。“妈,刚才那位讲道的牧师说到‘人生’,‘人生’是啥?”儿子又扭脸瞪了乌亮的眼问。“那一次,教会里你那位姓齐的大姨不是来给我们讲过一回吗?人生,就是人生活在现世的过程,人生的真相有四:一曰业果之相续,二曰群体之共存,三曰智慧之创造,四曰苦恼之拔除。何谓业果之相续呢?业也就是事业,人之所造,即谓工作,亦即行为。所谓果,人之所受,亦即结果。凡人必工作勤劳,而后得暖衣饱食,亦必暖衣饱食而后得工作勤劳。不耕不耘,收获无望,不制不造,器用何来?如此由业而果,由果而业,业果果业,辗转无息,使生命赖以支持,人世赖以长久,这便是业果之相续。”“啥叫群体之共存呢?”儿子蹙紧了眉头问。“你齐大姨那次不是说过了嘛,湿生之虫,乃不需有父母。鳞介之属,有父母,但不赖父母之养育。走兽飞禽,有父母,且须养育,却不必有家庭有社会,无师父教诲,无友朋教助,亦仍可生存。独人类相异,必有父母才生,必由父母长养才长,又必有家庭社会之组织,师长朋友之教助。一人之身,百工之为备,由分工合作之关系得以相养而共存,这就叫群体之共存。至于智慧之创造,那日齐大姨也说得明白,看来,你那天是没有用心听了。你也知道,鸟有两翼以高飞,兽有四足以捷走,牛有角,虎有爪牙,以事攻取。它们的羽毛又足以蔽身体,本能又足以给生养。而这些人皆无之,何以生存于世?便只有依赖智慧之创造了,创造工具,创造生业,创造家国制度,创造学说艺术。创造出这些东西,或供人类之生养,或供灾祸之防御,或以团结人群,或以调治人心。说到苦恼之拔除,你更应该明白,人生在世的一切言行,目的皆为拔除苦恼,食以除饥苦,衣以除寒苦,宫室城垣以除风雨盗贼之苦,财富以除匮乏之苦,名势以除孤立倾危之苦。所谓人生快乐,不过是苦恼拔除时所暂得之安适。故人生不能一味追求快乐,贪求不已,否则快乐反成苦恼,荣誉反成贱辱。你齐大姨不是说过,财富过多,势位过隆,反为身家之累吗?苍蝇食蜜,蜜胶其身。犬贪粪,溺粪池。自古至今,贪权嗜利之徒,急功好名之辈,朋比为奸,祸国殃民,当其盛时,炎炎赫赫,炙手可热,一喝众诺,龙起云从,谓天下莫如我何?一旦机变时移,报应昭至,家室为墟,身首异地,燃腹为灯,饮头为器。楚霸王自刎乌江,拿破仑幽囚荒岛,王莽族诛于汉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故知足——”“妈,你看!”儿子突然打断了母亲的话,指着前边的一条街,那街上驶过来几辆汽车,其中有一辆车上站着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女,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写有“###分子”的纸牌。“呵,上帝呀!”草绒急忙在胸前划着十字。“妈,他们把这些人绑了做啥?”“游街示——”草绒的话突然被一个女人的喊叫打断,呣子两人凝目看时,只见一个女人被两个警察扯住胳膊,从那辆载有“###分子”的汽车旁拉过摔到了街边,那女人边从地上爬起边叫喊道:“你们既是示众,凭什么不让我到车前看?”这声音听来好耳熟,草绒在一霎的愣怔之后辨出是云纬,便急步跑过去拉住了云纬的胳膊。“是你!快,帮我看看那车上有没有承银!”云纬一认出草绒,就急忙指了一下那辆汽车低声说,“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像是承银!”草绒又定睛看了一霎,摇摇头说:“不是。”“唉,”云纬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这才有些淡了,“我真怕他们抓住了他。”“走吧,快跟我到家里洗洗,看你手上摔破的这血!”草绒拉上云纬就向自己家走。云纬没说别的,默然地跟在草绒身后。“以后要小心,那些警察都拿着枪。”到了家,草绒一边擦洗着云纬手上的血,一边轻声嘱道。“我现在一看见那些四处抓人的警察,真恨不得用刀砍了他们!”“你应该信上帝,信了上帝之后,上帝会使你在一切灾难面前保持心平气和,会使你有平安的喜乐,在一切苦难面前,只有对上帝的信仰能够给人安慰。”草绒把一杯热茶递到云纬手上,软声劝道。“上帝要让我信他,他就该显灵给我点好处,可我这辈子上帝没给过我任何好处,先让我得到那样一个该死的丈夫,又让我儿子离我而走,还让我这样每日生活在慌恐里,我凭什么信他?”云纬的声音冷得怕人。“大姨,牧师说,”小秉正这时望着云纬怯怯地开了口,“当人的道路走到尽头,也就是身临绝境的时候,人会感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和走投无路,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选择上帝!”“哦,好孩子,”云纬闻言一阵感动,轻轻把秉正揽入怀中,颤了声说:“大姨觉着路还没到尽头,前边还会有幸福,会有┑摹…”草绒执意留云纬在家吃了晚饭。吃罢饭天已昏黑了下来,草绒要云纬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云纬说家里没人照看坚决要走。其实她是不愿在这座熟悉的旧宅里多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勾起她对过去日子的回忆,而那些日子她是从来都不想回首去看一眼的。出了栗府大门,云纬才忽然想起,今日进城的目的是称盐、买油、扯鞋面布,而这些事儿还一桩没办。她匆匆沿街寻找还没关门的铺子,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世景街上,她抬头看见尚吉利织丝厂门前挂着的风灯,双眉立时一动,跟着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快近大门时她迟疑地停了下步子,似乎在和内心陡起的那个要见见达志的念头斗争,片刻之后,她还是又向前迈了步。织工们大概正下班吃饭,织机已经停了,尚家大院一片安静,临街的铺子里还亮着灯。云纬走到铺子门前,却没有敲门,只隔着门缝直直地向里边看。达志正迎面站在柜台前,仔细地卷着几匹绸缎。呵,达志!一看见达志,云纬心里就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揪心扯肺的缺憾之感,这种感觉有点类乎面对一样众人称赞而你又十分喜爱吃的食物,却偏偏只能看不能吃,听凭别人又把它端走所引起的那种遗憾。云纬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种难受,但她心里就是难受。她这段日子所以迟迟没有下决心离开老黑来和达志结合,除了可怜老黑感到对不起老黑这个原因之外,另一个顾忌就是害怕承银的事会连累到达志。如今,为了承银的被通缉,官府的警察三天两头到家里找麻烦,一会是搜查一会是盘问,一会又是在房屋四周暗暗埋伏下兵丁。云纬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现在离开老黑去到达志家,官府的警察就会跟着把麻烦找到尚吉利织丝厂,那时达志就不得不分出神来应付警察,他还怎能去安心织绸?先不说会不会给尚吉利织丝厂带去大祸,单是那些警察经常借搜查###去厂里捣乱去勒索绸缎,达志能受得了?她心里不是不明白达志对织丝厂对绸缎的那份看重。达志,原谅我,我现在还不能来!可是达志,你的左鬓那儿怎么有了白发?是不是我眼看花了?但愿是因为灯光的缘故,你还不到有白发的时候!你的眼泡也有些浮肿,是不是熬夜太多?莫不是厂子里又有了烦心的事?你已经是近五十的人了,该明白绸缎是织不完的,要爱惜自己的身子……“爹,容容说她肚子疼得厉害,莫不是到了产的时候?”通院内的那扇门这时忽然被推开,立世站在门口慌慌地说。“是么?”达志闻声推开绸缎,扭身就向立世所站的门口走,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脚,突然醒悟似地说:“我去也没法子帮忙,你先去东院喊容容她妈过来,再去杏柳街叫郝家产婆!”立世咚咚地跑走了。达志这时开始在屋里不安地踱步,灯光映在他那刻了横纹的额上,云纬分明地看见那上边沁出一层汗来。唉,难为你了,达志!这种事儿本该是由做婆婆的操心的,倒让你来安排了。也罢,你就先辛苦一段日子,只要一待官府不再找承银的麻烦,我就离开老黑,就搬过来,我那时就全心来尽一个妻子和婆婆的责任,家务方面的事再不用你来操心,你只管织你的丝绸就是!我那时要让你吃好、歇好,要让你整日精精神神,要把你脸上的那些皱纹都一一抹去!你不是说我俩要白头到老嘛,我和你从此再不分开……远处的街面上有一盏灯笼在向这边移近,云纬估摸是产婆来了。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在这儿。她最后看一眼仍在不安地踱步的达志,轻轻退回到街上,快步向就近的城门走去,称盐、买油、扯鞋面布的事早已忘到了脑后,她的眼前仍全是达志那清瘦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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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生了个胖儿子。当郝家产婆手摸着那初来人世的小子的鸡鸡快活地宣称“有一根旗杆”时,达志高兴地在外间屋连转了三圈。我尚家的人丁还旺着哩!尚吉利织丝厂将又会有一个新厂长!看来,上天同意让我尚家把丝绸织下去!达志想了两天,给孙子起名为昌盛。小昌盛百日那天,尚家像做满月时一样,又办了庆贺酒宴。孩子的外公、外婆也被邀了过来。席间,容容骄傲地抱着白胖的儿子让人们观看,因坐月子被养得越加丰腴白嫩的容容,仍像过去做姑娘时一样,不时把清脆的笑声向四周抛撒。“怎么样,三奶奶,这孩子像我么?”容容停在一个邻居老太太面前,抑住笑声故意问。“像,像,眼像,口像,鼻子像,就是没你笑得响!”老太太伸手在容容嘴巴上点了一下。格格格。容容笑得更响地把孩子抱到了另一桌。爷爷辈是可以和孙子媳妇开玩笑的,容容从卢五爷身边过时,卢五爷神情严肃地抱过小昌盛仔细看看叫道:“好呀,原来这孩子是偷来的!仲景街上刘家的孩子丢了两天,到处找找不到,原来在这儿,你们众位看,刘家孩子的脖颈里有个小痣,这孩子的脖子里不是也有个痣吗?走,我这就抱了给人家送去!”说着便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正高兴的容容一时没醒过劲来,以为五爷这是当真,忙慌慌地高叫:“你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孩子!”“你的孩子?”五爷把眼瞪了起来,“你凭什么说是你的孩子?”“这孩子像我!”容容急得要上前夺儿子,但被五爷坚决地挡开:“小孩子很难说像谁不像谁,我看这孩子更像那刘家媳妇!”“立世,你快来!”容容边喊丈夫边急得流出了眼泪。“哈哈哈,”五爷和满屋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容容这才知道上当,才羞得捂上了脸跑到自己妈妈身边,把头扎到了妈妈怀里。“你呀你,”雅娴疼爱地笑拍着女儿的背,“你哪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你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哟!……”酒喝完的时候,达志让立世去叫相面的五奶,让她把她的“测志班”带来。“测志”是相面五奶为了生意兴隆而想出的一个新主意,这个主意是找八个六七岁的男孩,给他们每人缝一套分别代表做官、从军、教书、行医、务工、经商、种地、唱戏的衣服让他们穿上,谁家有儿、孙过百日时,她受邀带着这八个名为“测志班”的男孩上门,为这家的儿孙预测其长大后的志向。预测的办法是,让这八个男孩站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尔后由百日婴儿的妈妈把婴儿交到这八个男孩中的一个手上,让他依次往下传递,婴儿传到哪个孩子手上,哪个孩子就要对婴儿笑一笑。婴儿什么时候不哭,这种传递就什么时候不停,最后婴儿在哪个孩子手上哭了,就表明婴儿长大后的志向是要选择那个孩子所代表的那种职业。婴儿在着官服的孩子手上哭了,表明婴儿长大后是要做官;在着军服的孩子手上哭了,表明婴儿长大后是要从军。五奶说所以用哭作为预测的标准,是因为人长大后不能没职业,而任何一种职业又都伴随着苦难,婴儿用他天生的还没有被破坏的灵敏感觉,在选定他喜欢的那项职业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那项职业背后的苦难,所以他要哭。相面五奶说她的这项预测十分准确,还在十天前,就登门表示要为小昌盛预测志向。达志原本是想用抓器物的方法预测孙子的志向的,后被五奶说动,便改用了这种。看见五奶领着她的测志班进院,亲友们都新奇而欢喜地围了过来。五奶指挥她那穿着八种衣服的测志班围成一个圆圈,尔后示意容容把小昌盛抱过来交给那个“当官的”孩子,那孩子努力把小昌盛抱在怀里,对着他甜甜一笑。小昌盛没哭,他只瞪了他那乌亮的双眼,看着那“官人”头上的乌纱帽。“做官的”把小昌盛传给了“从军的”。“从军的”笑得依旧甜蜜,可小昌盛仍然没哭。传递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继续。在所有的观众中,只有达志怀着真正的紧张,尽管他心里也知道这件事近乎一个游戏,但他却不能抑制自己的紧张,他从小相信凡事都有预兆,万一这孩子选择了别的而不是他期望的务工,那会让他心里一直不安下去。重新织出“霸王绸”是尚家几代人的愿望,这个愿望的实现看来还要很长时间,他不能设想自己会有一个不爱务工的后代!小昌盛仍在八个孩子手上传递,这已经是第二圈了,可他依旧没哭,依然瞪着晶亮的双眼看着每个抱他的孩子的脸,似乎在仔细地做着选择。终于,征候出现了,当第三圈传递开始的时候,小昌盛在“当官的”手上皱了一下眉,到“从军的”手上吸了一下鼻子,在“教书的”手上撇了一下嘴,在“行医的”手上蹬了一下腿,当“行医的”向“务工的”手上递时,小昌盛哇一声大哭了。“既行医也务工!”五奶宣布着预测结果。“噢——,”众人笑了。达志松了一口气,呵,到底是尚家的孙子,没有完全忘记务工。他急步走过去,忙不迭地从五奶手上接过昌盛,把自己那满是皱纹的脸朝孙子那粉嫩的颊上贴去。昌盛,记住,咱家祖传的不是行医,而是务工,是丝织,丝织是一项事业,它可以为我们的家族也为你赢来世人长久的尊敬,一个人在世上获得的尊敬越多,他才活得越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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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温保一身戎装,身骑一匹枣红色战马,在几十个护兵和随从的簇拥下,沿着南阳城墙外围,缓驰慢走,视察着拆城工地。七年了!栗温保率兵离开南阳已经七年过去,他是前不久才又回到故城的。这七年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时局的巨变出人意料,日本于三七年七月七日在芦沟桥发动事变,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抗击日寇侵略成了全中国的大事。南阳城的变化也非常触眼,自从三八年二月九日日本飞机首袭南阳以来,已有上百架次的敌机飞临南阳上空投下无数枚炸弹,炸毁房屋几千间,炸死炸伤人员近千人,城内到处都是弹痕弹坑。最近,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认为南阳和所属各县的城墙在客观上给日机指明了轰炸目标,为防日机空袭,令立即拆毁城墙,眼下,数千民工和兵士们正奉命拆挖着南阳城墙。南阳城自战国时期修筑,距今已经两千余年,两千多年间,历经修葺。战国、秦、汉时南阳称宛,当时的宛城有两重,皆用土“版筑”而成。外城,即郡城,有“大城”、“廓城”之称,城周三十六里;内城,即小城,位于大城的西南隅。大城小城相连结,和当时的临淄、邯郸等名城布局相似。明洪武三年,南阳卫指挥使郭云重修南阳城时,始用砖加固,改建为砖石城,东西南北设四门,皆有通街大道。清同治二年,知府傅寿彤又环城修筑了寨垣一周,也叫廓城,周长十八里,并划廓为六段,俗称六关,即大东关、大南关、小东关、小西关、大西关、大北关。由于东、西、南、北四关寨垣相互隔绝,自成一堡,状若梅萼,故曰“梅花寨”。可怜这座雄伟壮丽之城,如今被民工和兵士们拆得面目全非了。这七年间,栗温保自己的身份也发生了很大改变。他先是投奔到国民党河南省主席门下,当上了师长;抗战开始后,又到第五战区当了独立师师长;前不久南阳成立警备司令部,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令第二集团军第六十八军军长刘汝明兼司令官,委栗温保为南阳警备司令部副司令,主管南阳全城的防御事宜。栗温保今天便是到任之后第一次视察防务。“告诉各部队和各防御单位,在把城墙拆平后,要速挖交通沟并修筑防御工事!”栗温保转对身边的一个参谋交待,“拆城这件事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让日机轰炸时不再很容易地辨出哪是城区,坏处是日后我们对日本步兵的作战失去了依托,所以要抓紧修工事!”“是!”那参谋应了一声,扭转马头去传达命令。栗温保依旧缓辔前行。天阴了,一块乌云由独山那边飘来,慢慢地在城区上空伸展蔓延;风中的冷意开始增加,且渐渐大了起来。栗温保的坐骑喷了个响鼻,身子一战,栗温保自己也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前边有一群人闹嚷嚷地迎面走来,几个护兵驰马上前拦住,片刻后一人回来报告:“是《河南民国日报》、《宛南时报》、《建国日报》、《民报》等报刊的一群记者,他们坚持要采访栗副司令,怎么办?”栗温保皱了下眉头:“娘的,我最讨厌和这些识字人说话!”不过还是扭头询问地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警备区参谋长肖四。“不见怕也不好,”肖四轻声说出自己的看法,“见了面无非说说我们的抗敌决心。”“好吧。”栗温保挥了一下手,那群记者顿时朝他的马前跑来。一个年轻的小伙朝栗温保晃了一下记者证,便先开始发问:“栗副司令,南阳如今是河南的后方,省政府和省财政厅、民政厅、教育厅、建设厅、邮务管理局等重要机关眼下都迁来本城,南阳的安危关系甚大,一旦日寇来袭,你能否保证古城不步开封后尘而陷于敌手?”“我栗温保拿脑袋担保,南阳城决不会沦于敌手!”栗温保挥一下戴了雪白手套的手,“日本人长几个蛋子?不也是两个?我就不信他比老子强!我倒要和这些狗日的比试比试本领!”“城里有传闻说,栗副司令把自己的家眷、细软、甚至桌椅橱柜都已用军车送往了西峡山里,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这消息可否当真?”一个戴了眼镜的记者语调冰冷地开口。“放屁!这是谁造的谣言?”栗温保的脸骤然红透,血仿佛要破皮而出,手也禁不住挥了下马鞭,坐下的枣红马身被鞭击,不由得扬起前蹄,险些把栗温保摔下马来。“诸位不要听信这些涣散军心民心的传闻,”肖四这时接口道,“栗副司令和我等守城官兵,决心和古城共存亡!……”记者们后来又提了不少问题,都由肖四回答,栗温保气哼哼站在一旁,当人群散去时,他才猛然回头向副官骂道:“送家眷拉家产走的事怎么立刻就让人知道了?笨蛋!马上给我想办法补救!要让全城军民知道,我和我的全家一直留在城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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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竟然又来了。尚达志的双眉像受了惊的蚕,紧缩起身子,在那儿轻微搐动。他默站在织机车间,久久地望着那一架架无声呆立的织机,一动不动。他几年前就担心的事到底已经出现:战争扩大了!而且扩大到如此令人吃惊的程度,连地处中原一隅的南阳城也落下了日军的炸弹!战争已像疯狗一样逼到了眼前。因了这逼到眼前的战争,尚吉利织丝厂一个很好的生产局面被毁掉了!那是多么红火的一个局面哟!中外绸缎商人的定货单源源不断飞来,大批的新丝由自己设置的收购网点上源源不断运到,一匹匹绸缎由一台台织机源源不断地吐出,一批批成品绸缎由一辆辆马车源源不断地拉出厂子。厂子里开始实行了三班轮换制生产,昼夜织机不停;染印车间新添了烘干设备;请来的那几名新织机研制人员已开始试装新的机型;资金在迅速地积累起来,达志已准备购买一辆拉送原料和产品的汽车。没想到就在这时,卢沟桥上的枪声突然响了!而且不久,日军飞机就飞临了南阳上空。达志至今还记得九架日机首袭南阳那天的情景。那日他正在临街的店铺里检验新出绸缎的质量。那是一个天蓝日暖的初春的上午,谁也没料到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会出事,尽管在这之前有过关于要躲空袭的警告,但警报并没有响。达志只听到一阵巨大的嗡嗡声由远及近,他有些惊奇,他和几个工人一起奔到街上去看这声音的出处。他刚刚跑到街上,便见机群向下俯冲而来,随即附近就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工厂对面的一家饭馆里落了一颗炸弹,老板和他的小女儿及几个吃客被炸得血肉乱飞当场死掉,老板娘抱着丈夫的断腿和女儿喷血的脖颈晕死过去,浓浓的血腥味一直弥漫了整个街区。那是达志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战争。因为战争的逼近,原有的那种保证丝绸生产的环境全都发生了改变。没有人来定货了;来零买绸缎的人也日渐见少,在这兵荒马乱人命不保的时候,谁还会去考虑穿绸着缎?原料供应也发生了困难,生丝收购量越来越小,到处都在做跑反的准备,养桑蚕、柞蚕的人越来越少;动力机用的柴油也已没法买到,随着开封、武汉的沦陷,早先购买柴油的道路已被切断;厂里的工人们和请来造新丝织机的技术人员也都无心再干,都在操心自己家人的安危。到最后,所有保证生产的条件都已失去,织丝厂只好停机关门。天爷爷,这么多机器全停下来,一天就丢掉了多少金钱呵!“爷爷,爷爷,你站这儿看啥?”小昌盛这时从院子里跑进来,扯住爷爷的衣袖问。“看看这些一声不响的机器,孩子!”达志缓缓弯腰把孙子抱起。“爷爷,你的眼角怎么有水珠?”小昌盛用小小的手指抹着爷爷的眼角。“昌盛,愿吃麻糖吗?爷爷带你去买。”达志岔开孙子的问话,抱着他出了机房,蹒跚着向大门口走去。“爹,”容容这时从临街的铺子里走出来,“立世说让把铺子里的一切东西都集中到后院,你说行吧?”“集中起来做啥?把门锁起来不就行了?!”“可立世说,怕飞机炸住房子,还怕日本人攻进城来。”达志的心咯噔一响:攻进城来?日本兵还会攻进城来?倘他们真的攻进城来,那我的厂房和机器不就完了?他的心脏因为骤缩而有些作疼,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现在只是为停工为空袭着急。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响,他探头一看,见是栗温保被一帮人簇拥着由街西走过来。他知道栗温保如今是这南阳城的警备副司令,心中顿时一动:何不向他问问今后战事的发展?于是急忙放下孙子走到街边,向驰近了的栗温保躬身招呼:“栗司令好!”“哦,是尚老板,”栗温保勒住马头,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过去常向自己送缴银子的丝织厂主,“我刚从拆城工地回来,顺便看看这条街遭受空袭的情况,咋样,你的厂子还好吧?”“厂子倒还没被炸住,可是生产全停了!这几年厂子刚有个发展,绸缎质量刚可以和外地、外国的绸缎生产厂家比试比试,就又停了!”达志一时忘了对栗温保的仇恨和厌恶,动情地诉说起来。“停就停了吧,你反正已经赚了不少钱!听说你非要让自己造出的绸缎在世界上称霸不可,逞这个能耐做啥?有好吃好喝不就中了?”“栗司令,”达志见同栗温保说不到一处,忙问自己要问的问题:“将来日本兵总不会攻进城来吧?”“当然不会!”栗温保厌烦地挥了一下马鞭,想把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赶走,他实在讨厌人们一再地提问这个问题。“你把心放到肚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谢谢栗司令,能保住城池是为百姓们造福呵!我和我的全家先向司令表示深深的谢意了!”“尚老板不该空口说话,”肖四这时微笑着开口,“如今国难当头,俗话说当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我等拼力守城,你作为一个家资万贯的厂主,也该有所表示才对!”“尚家家产万贯说不上,可我会尽力支持守城的,所捐钱款,今晚就当送上!”达志听出了肖四的话意,当即表态。“有像尚老板这样的爱国者的全力支援,我军士气定会更高!”栗温保淡声说罢,催马走了。“爹,他咋说?城能保住吗?”容容这时跑过来问。“他说能,我想也能!他们有那么多兵,有那么多枪,又是在熟地方打仗,倘是日本人要来,他们会打胜的!”达志低声答罢,放眼向远方的天地相接处望去。但愿南阳城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夜,漆黑无边,偶有灯火亮起,也是转瞬即灭。由于实行战时灯火管制,一入夜南阳城就老实地钻入了黑暗,再无了往日晚饭后的人声喧嚷和灯光闪烁。不过,此刻在《宛南时报》的编辑室里,在厚厚的窗帘后边,却仍是灯火通明,卓远和他的助手们正在编印新一期的报纸。这期报纸比往日的付印时间所以有些拖迟,是因为在等前线的消息。今天,在新野、桐柏两县城,抗日军民同时和来犯的日军十六师团酒井支队、铃木支队展开激战,战斗的结果刚刚传来报社:我打死打伤敌人千余,俘战马数百匹。“日人并非不可战胜,新唐一战已是例证”,卓远此时正激动地手握毛笔审改着这条消息。“咚咚咚……”门骤然被敲响,一个编辑刚一上前拉开门,一伙持枪的军人便呼啦闯进了屋里。“你们有事?”卓远停笔站起。“是卓先生吧?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那伙军人中响起,卓远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警备区的参谋长肖四,便点了点头,示意报馆的其他人去隔壁屋里。“卓先生的报纸办得不错,我听说在宛城各报馆中是订户最多印数最大影响也最广的一份报纸。”那肖四眯着眼挥退自己的随从,一个人走到桌前的椅上坐了。“谢谢肖参谋长的夸奖,我们不过是做了一点自己该做的事。”“我还听说你当初在报上发了一篇文章,就迫使当局枪毙了邓县县长耿子谦,厉害呀,卓先生,这小小的毛笔和我的手枪一样厉害呐!”“那是因为耿子谦作恶太多,惹怒了民众。”卓远边答边猜测着对方的来意,“肖参谋长这么晚了来报馆,是——”“是想请卓先生在报上发条消息。”“哦?什么消息?”“‘栗副司令的夫人、孩子仍留城中,全家人决心与城池共存亡!’就是这个意思吧,词句上你再推敲。”“可我们知道,栗副司令已将他的夫人们、儿女和家产甚至桌椅橱柜全都用运送弹药的车辆送到了西峡山里!在全城居民都还没有疏散的时候,他先这样做,是会造成|人心浮动的!”卓远的声音开始变冷,“这会让人们觉出守城无望心先散掉!”“既然卓先生已经知道真情,我也就不再隐瞒,不过这消息你一定要发,为的是稳定军心民心,使万众同力守城!”卓远面露愤色地扔下手中的毛笔,在桌后踱步,片刻后站住,抑了心中的气忿低声说:“好吧,为了保证守住古城,我破例让我的报纸说一次假话。如果栗副司令和你果真全力守城,那这个秘密我就永远保守下去;倘是你们守城不力使城破遭劫,我将会在报上把这事的真相公布出来!”“我们先不说以后,我们只说眼下!”肖四的指头在桌上轻敲了一下,话中露出了几分不耐。卓远上牙紧咬下唇,久久无语。“好,卓先生还算识时务!告辞了。”那肖四说罢,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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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昌盛被尿憋醒时,鸡刚叫二遍,他推了推身边的妈妈,叫:“妈,我尿。”还沉在酣睡中的容容眼也没睁,就做着惯常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去窗台上摸住了洋火柴,啪的擦亮,朝着放油灯的地方伸去。灯亮后,小昌盛赤条条从妈的怀里钻出被窝,站在床帮上,捏着小鸡鸡朝放在床前不远处的尿罐撒去。哗啦啦。瓦质的尿罐立时发出一阵嘹亮的响声。屋子里真冷,小昌盛不过是撒了一泡尿,身子已经冻得很凉,他哈着冷气重又钻进被窝时,把容容凉得身子一抖,她紧忙把儿子抱在怀里暖,小昌盛趁机头一低,用嘴噙住了奶头。“哟,丢脸不丢?六岁了还吃奶?”容容在儿子的ρi股上轻拧了一下。小昌盛尽管已经长到六岁,还是要夜夜枕着妈妈的胳膊睡。“不丢!不丢!”小昌盛在妈妈的怀里格格笑着拱动着身子,同时报复似地伸手去妈妈腰上拧了一下。容容的睡意已被儿子赶走,于是爱笑爱闹的她便和儿子在被窝里逗开了,她胳肢儿子一下,儿子胳肢一下她,呣子俩在被窝里格格地笑成了一团。“你们还睡不睡?”躺在床那头的立世被吵醒,生气地把脚朝他们呣子俩伸过来,一双大脚竖在容容胸前,生生把呣子俩隔开。容容望着丈夫的大脚,朝儿子眨眨眼,示意儿子用手指去挠爹的脚掌,小昌盛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指,朝爹爹的两个脚掌挠去,刚挠两下,那两只脚就哧溜一下缩了回去,同时床那头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笑声。格格格。呣子俩得意地又笑开了。咚咚咚。正这当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跟着传来达志的一声喊:“小昌盛该起床背书了!”机灵的小昌盛听了爷爷这喊,先是探出身噗一口吹灭了窗台上的灯,继而像泥鳅一样向被窝的深处缩去。容容望了一下窗纸,窗纸还没有发白,而且听得出有雪粒扑打院中树枝的声响,这样冷的天让儿子起这么早她着实有些心疼,于是抬了头对外叫:“爹,反正厂里的机器也停了,白日没啥事做,让小昌盛白日背书吧,这样冷的天,他又这么小,起这样早不是有些划不来?”“啥划来划不来?要紧的是让他养成勤快早起学习的习惯!眼下机器没开,可日后会开的!他没有勤快的习惯没有像样的丝织本领,将来咋去发展这份祖业?”达志有些发瓮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屋来。容容听出公公的声音里有了怒气,不敢再做分辩,她伸了下舌头,起身点灯披衣,尔后从被窝深处把想偷懒的儿子抱出来,开始给他穿衣服。小昌盛不高兴地嘟囔着,可他知道爷爷就站在门外,不敢高声抗议,只能在妈妈给他穿衣时做出点不情愿的动作。这时,睡在床那头的立世也已经起身,不声不响地很快穿着衣裳。父子俩把衣服穿好,立世拉着儿子去开门。门刚一拉开,一股寒气便像竹片一样朝两人脸上打了过来,父子俩同时退了一步,不过立世很快便迈出了门去,向着早先的动力机房如今成为自己学习室的房子走去。父亲最近给他找来了一本电工学教本,让他趁着眼下不开工的时间学会。小昌盛这时也迈出门外,自觉地向后院那棵老桑树下走去,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晨读地点。“今早上天冷,咱们先跑几圈,暖和暖和身子。”跟在小昌盛身后的达志说罢,便先绕着几棵树跑了起来,小昌盛跟在爷爷身后,也吧嗒吧嗒地跑着。不很密集的雪粒,在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肩头上蹦跳着滚下地去。爷孙俩都跑得额上沁汗时,停下了脚步,小昌盛从衣袋里掏出爷爷给自己写的课本,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高声念了起来:“蚕有两类,桑蚕、柞蚕;丝有两种,桑丝、柞丝……”雪粒变大变稠了,天变得浑茫一片,地上原先蹦跳着的雪粒开始粘在一处,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有几只麻雀大约被起床挑水的人从什么地方惊起,尖叫着冲入空中,可能受不了密集的雪粒的击打,又哀嚎着钻入一家屋檐。小昌盛把今天的这一课读完,雪粒已在他的肩上铺了一层。“好了,现在背那三段话吧!”尚达志端立在雪地里,听任雪粒击打着自己的头、脸、颈。“……列祖列宗在上,”小昌盛仰脸望着被雪粒挤满的天空,“昌盛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一定要力争使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雪粒已变成了雪花,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着,南阳城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吃过午饭时,雪花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这样大的雪近年来还很少见,天Xing爱玩爱闹的容容想着反正厂里机器都已经停了,没有事干,收拾完厨房里的东西,就拿着铁锨铁铲拉着小昌盛来到了后院桑林里,在那儿冒雪堆起雪人玩。呣子俩一个拿锨一个拿铲,格格格笑着往上堆,一个雪人的雏形就渐渐立了起来。容容并没有把日军逼近的传言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一向不装沉重的东西,在她认为,尚吉利织丝厂要不了多久还会开机,一切都还会恢复如旧,眼下趁着这闲暇时间,可要好好和儿子在一起玩一玩乐一乐。雪人堆好的时候,呣子俩开始给雪人装饰头部,容容找来一把麦草,给雪人扎着头发;小昌盛找来两个瓦片,给雪人做着眼睛。容容因为高兴,手上忙着,嘴上就哼起了歌儿:绸儿柔,缎儿软, 绸缎裹身光艳艳, 多少玉女只知俏, 不知它是来自蚕。小昌盛早跟妈妈学过这支歌谣,这时就抢在妈妈的前面,高高地接唱:蚕吃桑叶肚儿圆, 肚圆才能吐出茧, 煮茧方可抽成丝, 一丝一丝缠成团……呣子俩正玩唱到兴处,不远处忽然传来尚达志的一声喊:“小昌盛,过来,跟我去学算盘!”“我不!”小昌盛正在兴头上,头也没回地顶了爷爷一句,照样玩自己的。容容心里觉着,反正厂子已经停了机,天又下大雪,干吗还把一个孩子抓那样紧?让他玩玩有啥了不起?所以就也装作没听见。“听见了没有?昌盛!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快跟我去学算盘!”达志的声音里添了严厉。“爷爷,我要堆雪人!”小昌盛见妈妈没像往日那样要他服从爷爷,胆子大了些,就又这样回了一句,照样干自己的。容容认为公公见孙子玩得这样开心,不会再坚持下去的,就也没有在意,照样轻哼着自己的歌儿。她刚又给雪人扎了两根发辫,就听到公公的脚步响到了身后,这下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刚要扭脸去和公公搭话,不想忽见公公挥起手来,朝着小昌盛的ρi股就打了过去。这一掌是太重了,小昌盛从雪人身旁滚下去,在雪地上又滚了两滚,随即便“哇”的一声哭开了。儿子是母亲心尖上的肉,小昌盛更是容容时时想捧到掌上呵护的宝贝,儿子的摔倒和哭叫令她心疼至极,这种心疼瞬间便变成了对公公的气恼和不满:“他下雪天玩玩有啥不对,你想要把他打死?!”这是她嫁进尚家以来第一次顶撞公公,她杏眼圆睁玉牙咬起瞪着公公。但尚达志没有去看儿媳,只是冷厉地瞪着倒在雪地上的孙子低喝道:“起来!跟我学算盘学记账去!这个世界不是让人来玩的!我们尚家人更不能玩得忘了正事!”小昌盛看看爷爷那眉毛耸起满是威严的面孔,不敢再哭,急忙爬起,用手背抹抹眼泪,慌慌地瞥了一眼妈妈,就乖乖地向前院走去了。尚达志没再理会容容,默默跟在孙子身后。小昌盛听见爷爷的脚步声,怯怯地回头看了一眼爷爷,边走边辩解似地说:“加、减、乘我已经会了!”“还有除法!我们还要讲怎样去核算一匹绸子的成本!”达志的声音依旧冷峻。仍站在雪人旁的容容,这时气得狠跺一下脚,抹了一把眼中涌出的泪,转身就向娘家跑去。卓远正伏在桌上读信,每隔一段日子,他总要收到一些他的学生们的来信。他督学训教当校长这么多年,培养出的有出息的学生实在不少。今天的这批来信中,有一个姓余的从事农学研究的同学说,他实验出了一个新的小麦高产品种,可惜眼下因战事临近人心惶惶,无法推广。一个在桐柏县公立小学教书的学生来信说,他编写了一本新的算学教材,学生用这本教材,可在四年内掌握过去要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可惜目前因为跑荒躲日本兵,学校早已散掉,再好的教材也无用了。另外一封是从陕西寄来的,那是两个要去延安投奔共产党的学生写来的,信中说他们正在寻找时机向陕北走,早晚有一天会到达延安。卓远最后把目光停在一位留学日本东京的学生来信上,那位学生说:日本国内目前仍在大批征兵,到处都有支持圣战的标语,看来战争还要打下去!……战争还要打下去!卓远久久地望着信纸上的这句话,沉入了默想。战争这个怪物,为什么每隔一些年月,就总要在人间复活猖狂一次?谁都知道战争会制造死亡、痛苦、眼泪,可人类为什么不群起而灭之,使它永远死掉?看来,战争是和想过好日子的愿望相连,日本人为了自己想过好日子而来打中国,德国人为了自己过好日子而去打苏联,难道一部分人想过好日子就必须靠用战争去掠夺另一部分人?一个国家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就靠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智慧去把日子过好?……“嗵!”容容就在这时猛推开门,满脸泪水地扑进了爹的怀里。卓远吃了一惊,扔开信纸,忙扶起女儿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雅娴听见女儿的啜泣声,也早已脚不点地从另一间屋里跑了过来。“他……他打昌盛!”容容委屈无比哽咽着说。“谁?谁打了小昌盛?”雅娴以为女儿和外孙在街面上遇见了坏人,摇着女儿的肩膀急问。“是他爷爷!”容容于是抽噎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卓远和妻子听罢都舒了一口长气且相视一笑。“哦,傻丫头,你为这样的小事把我和你妈吓了一跳。”卓远一边用手指刮着女儿脸上的眼泪一边笑着说。“小事?这是小事?”容容生气地跺了一下脚,“他那一巴掌肯定把昌盛的ρi股蛋打红了!”“哟,我的傻女儿,你以为小昌盛只是你的儿子?一个人一出生就具有多重身份,每一种身份都同时附带着义务和权利,小昌盛既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爷爷的孙子,他爷爷不仅有抚养他的义务,也有管教他的权利,他本人不仅有要求抚养的权利,也有准备为尚家丝织业出力的义务!他爷爷固然可以换一个督促孙子的方式,但爷爷打孙子也属天经地义!你哭什么?就连你今天的身份也已经不单单是我和你妈的女儿了,你还是尚立世的妻子,尚达志的儿媳,尚昌盛的妈妈,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事,尚达志也有权利打你!”“打我?”容容不觉间停了啜泣,瞪大了眼。“当然,如果你做错了事!”“他敢!”容容挥了一下手。手挥起时不小心碰了爹的脸,卓远立时佯装着疼痛叫了起来:“哟,快来看呀,卓家女儿敢打他爹了!”容容被爹的神态逗乐了,格格格地笑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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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后晌去村中的磨坊里磨了三升包谷,因为无驴无牛更无马来拽磨,石磨便只好由云纬自己来推。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三升包谷推下来,真已经是精疲力尽。回到家,她草草洗了一下,勉强扒了几口老黑做好的晚饭,就上床睡下了。因为乏累,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中。她又看见了那台熟悉的织机,看见了织机上闪光的八丝绸,看见了满头青丝双颊鲜润的自己坐在织机上,梭子在自己的双手中飞动。门开了,达志满脸含笑地走了进来,她停了机,羞羞地将头垂了,他走到织机前,仔细地检查着她织的绸缎,尔后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她听到了唢呐响,两台响器班子就站在院里吹,长长的唢呐伸向天空不住地晃动,那么多看热闹的乡亲在院子外边挤。她看到女伴荆儿拿一块红绸子盖头向她跑过来,轻轻地盖在了她头上,于是周围的世界立刻红成了一片,在那片红蒙蒙的光线里,她看见穿得簇新的披着新郎饰带的达志站在街的那头。有鞭炮响了,鞭炮炸开的纸屑蝴蝶一样在天上飘飞。往前走,拉起手,入洞房!婚礼的司仪在向她和达志招手,示意他俩向一起走。她看见达志快步向这边走来,她也开始低头挪步,低头时她才发现,自己和达志站在一副巨大的方格棋盘上。她开始沿着达志走来的那条棋路迎上去,近了,近了,还剩一个方格,就要拉住他的手了,她已经闻到了达志身上那股特有的汗味,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拉住了他的手,他就要带我向洞房里去了,呵,洞房!就在这当儿,一个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请往左边拐!她听见那黑衣人断然的命令,而且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衣袖就向左拉。干什么呢?她挣扎着。稍微绕一下,你看,从这儿不是也可以去到达志身边?她听到黑衣人说。她这时果然看见达志沿着又一条棋路向她走来,她急忙顺着同一条棋路迎上去,近了,近了,再有两个方格就可以到他身边了,但不想那个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人又突然拦在她面前说:请向右绕一下,从这儿也可以去到达志身边!说着,便断然地拉起她的衣袖向右拐。不,不,她挣扎着,不过她果然看见,又有一条棋路通向达志跟前……“妈,妈!”一个喊声从遥远的什么地方响起,隐约而持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这声音使她停下步,侧了耳听。“妈,妈!开门,是我!”那声音渐渐清晰,终至于把她从梦境中彻底拽出,她打了个激凌,从床上坐起。“妈,妈!”“是承银?等一等。”她急急地披了衣,下床趿上鞋,跑去开门。睡得懵懂的老黑这时也已被惊醒,急忙起身披衣。伴着一股使人打颤的寒气,腰Сhā双枪的承银闪进了门里。“妈,快穿好衣服,和爹和弟弟带点吃的东西,向西北边的山里走,走得越远越好!”“为啥?半夜三更的,让我们向西北走?”云纬和披衣出来的老黑都一惊。“妈,爹,前天,日军第三师团从叶县的保安镇出发,经方城向南阳进犯,昨天,已经攻陷方城。日军侵占方城城南六里黄庄时,将全村焚为灰烬,烧房三百余间,烧毁粮食十万余斤;日军攻破包庄寨时,一次就杀死村民九十七人。估计今日天亮之后他们就会来攻南阳,为了减少损失,我们已动员立刻就要成为战场的城郊村子的村民,尽快向西边的山里疏散隐蔽,你们也必须立刻走!”“他们能攻破南阳城吗?”云纬显然也吃了一惊,她虽然知道日本兵在向南阳逼近,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我想他们会攻破的。”承银的眉头抽搐了一下,“我们这帮游击队想打,但武器太差;守城的栗温保他们,武器还可以,但战斗力不行。主要是他们的守城决心,我最担心的是他们的抗击决心!妈、爹,你们快走吧,找几个乡亲做伴,往西走!我不能再耽误,我还有任务!记住,要快,现在已是凌晨一点,离天亮的时间不多了!”承银匆匆说罢,向二老最后点了一下头,便迅疾地闪出了门。云纬走到门口,看见有几个人影跟在儿子的身后,很快消失在了夜暗里。她便也急忙转身,一边去喊醒承达,一边吩咐老黑去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云纬把睡得糊糊涂涂的小儿子喊醒穿好衣服时,老黑已把家里积攒的银钱和一些衣物捆成了一个包袱。三口人相继走出了门,云纬把门锁好之后,又有些不舍地在门前站了一霎,这房子、这院子、这房中的家具什物,这院中的柴垛,都是她和老黑这些年一点一点用双手挣来的,如今却都要扔下了,但愿日本人不会来到这儿!她听到了村西边的人声,她明白该走了。她拉上承达带着老黑向村西没走多远,却又猛地停步,她忽然想起了达志。这些年,尽管由于不忍心丢下老黑,由于怕承银的事牵连尚家,云纬一直没有下定去尚家的决心,可达志一直装在她的心里。达志知道这消息吗?他清楚这城会被攻破吗?他晓得要离开家先到西岗西山躲一躲吗?得看看他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把承达往老黑面前一推,急声叮嘱道:“你们爷俩先前头走,在十二里岗的大枣树下等我!我要进城去,承达他远房舅舅家大约还不知道这消息,我得告诉他让他家也快出城!”说毕,不待老黑回话,便立刻返身向东,向隐在漆黑夜色里的城区快步奔去……尽管已近天亮,可达志也还没有睡下。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挖地洞藏东西。他把所有的织机、动力机,全都涂上防锈的黄油,藏在了一个近似大地下室的洞里。这洞是他悄悄找来的十来个亲戚朋友,利用了二十几天的时间挖成的,洞口就在他的卧室里。为了保证这阔大的洞子不塌,他还专门买来了砖头和石灰,在洞的四壁砌上了砖墙;在洞的顶部用砖垒了拱顶;在下边又铺了砖头;为了防潮,除了留些暗的通风口外,还在洞的四角倒上了大堆的干石灰。这近似一个牢固的地下仓库,厂里的全部机器都被抬放在了这里。除此洞之外,还在前院和后院各挖了一个小洞,前院的小洞放置当初请人试制但还未最后完工的新织机、尚未卖出的绸缎和尚未上机的丝。这些东西全用木箱盛了,四周又放了许多防潮的物品。后院的洞则预备住人,里边放了吃的和水。达志所以下决心花钱挖这三个地洞,是因为前不久发生的那次空袭。在那次空袭里,南街的梁丰造纸厂的厂房全被炸塌,结果厂里的机器、设备和产品全被塌掉的房顶砸坏压在了下边,而且因为空袭时梁家没有地洞躲,人也被炸死了三口。就是因为看到了梁家的惨状,达志才采取了挖洞深藏东西的措施。一直到昨日傍黑,所有该藏的东西方全部安放入洞;从晚饭后开始起,达志领着儿子立世,又进洞用油纸把每台机器的细部零件包住,父子俩一直干到了午夜过后。云纬来尚家叩响大门时,达志和立世刚刚出洞洗罢手。因为是深夜敲门,父子俩多少有些疑心,两人各拎了一把镢头来到门口,大门一开见是云纬,达志才一愣。“快,快收拾了东西走!”云纬一进院门就连声叫。“去哪?”达志莫名其妙。“去西岗、西山,越远越好,日本兵要来了,天亮差不多就要到,城是保不住的!”云纬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急急地说道。“谁说的?”达志双眸一闪,前几天当局正式组织疏散时,还说近日不会有战事,还说城一定能保住,还说疏散只是为了减少空袭的损失,怎么会天亮敌人就要到了?而且城不能守住?“我儿子。”云纬焦躁地望着达志,“他的话你应该相信,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达志仍稳稳站在那儿,他自然知道云纬的儿子的身份,知道晋承银也在领着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从她儿子那儿来的消息不会没有根据,但达志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立世,你去东院把容容她爹叫来,他应该对局势知道得最清楚!”立世应了一声,便向东院跑去。片刻后,立世领来的却是岳母。“容容她爹昨夜一直没回来,估计还在报馆里!”容容妈边扣着衣扣边说。“看来不会有事,有事他会先回来的!”达志做出了判断。“这么说你们是不走了?”云纬的话中夹了气。“不走了吧。”达志做出了决定,“甭说日本人不一定会攻破城,就是城破了我们也不能走,工厂还在这儿,人走了谁照看?”“那算怨我多事!”云纬忿忿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走。“云纬。”达志出门喊了一声,但云纬没应,云纬的走路姿势里还露着一股委屈、一股好心未得好报的怒气……天仿佛知道今日有事,故意亮得很迟,在晨曦初露时又扯来大片阴云把半空遮住,使夜暗在城区里又延留了一些时间,不过,日头并不甘被厚云埋没,终于拼了力踏上云头,再一次俯视它看了不知多少回的南阳古城。卓远是在太阳没出那刻揉着熬红的双眼匆匆由报馆回来的。他没进自家院门,而是先来到了达志家。达志那刻正和儿子、儿媳和孙子吃着早饭。卓远进院时小昌盛最先看见,他喊了一声“外爷”,便端着饭碗跑出去迎接。卓远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抱起外孙亲吻,而是闪开扑过来的小昌盛走到门口急急对达志说:“准备一下吧,日军已接近东边的红泥湾,看来今天是一定要打了!”“哦?”达志和立世、容容霍地立起。“城能保——”达志的一句话还未问完,凄厉的空袭警报就突然响了。“快,进地洞!”卓远说完这句,便扭头向自家院门跑去。容容麻利地把锅里的饭舀进一只木桶,提上桶拉着小昌盛便向后院跑;立世端了昨晚蒸好的一筛窝头跟在后边;达志抱了两双棉被走在最后。一家人刚刚钻进后院的地洞,十来架飞机就呼啸着到了头顶。轰、轰、轰。爆炸声在远近骤然响开。有一颗炸弹仿佛就落在临街的店铺屋顶,响声又尖又脆,爆炸引起的地动分明地传到了洞内,洞顶和洞壁上落下了不少土粒。“别怕,孩子!别怕。”容容把儿子紧紧搂到怀里。达志背靠洞壁坐那儿,侧了耳倾听附近响起的每一声爆炸,默默地在心里判断着炸点的位置。但愿炸弹有眼,别朝我的厂房上落,万一厂房挨炸,日后恢复生产又该先修厂房,那又要耽误许多时间了……第二批飞机扔下的炸弹响过之后,达志打开了洞口。根据以往的躲空袭经验,日机一般是分两批临空,两批炸弹爆响之后,人们就可以从躲藏地出来救火救人。达志因担心自己的厂房被炸,尽管没听到解除空袭的警报,也慌慌地从洞口爬出来去前院察看,还好,最近的一发炸弹落在当街,把尚家临街的店铺的前墙炸开了一个豁口。虽然只是一个豁口,达志还是心疼不已。他急忙跑到豁口处,去拾那些碎砖想把豁口先堵一堵,以防外人由豁口处跳进店铺,不料他刚拣了两块砖,天空中突然又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他闻声抬头看时,六七架飞机又已临空。他惊慌地顺着墙根想重新往后院的洞口跑,但是晚了,他分明地看到空中有几颗白色的东西向院子飞来,他只来得及又跑出几步,一阵他此生听到的最大轰响塞满了他的整个耳朵。那伴着闪光的响声就来自他的丝织车间屋顶,在听到那响声的同时,他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在仆倒的最初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他只是惊恐地扭头去看他的丝织车间,他看见他的阔大的丝织车间像一个散了架的鸟笼一样摇晃着向地上塌去,他心疼万分地想站起来去拯救他的车间,但刚站起便又仆倒了,一阵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疼从左腿上传进了心里,他垂眼一看才发现,一块弹片像刀一样划过他的左大腿,把一块肉生生削开,可那块肉还没有从腿上完全掉下来,它还带着一块裤子上的布片在那里晃荡,鲜红的血正在涌流,白色的腿骨在鲜红的血流中时隐时现。他本能地用手把那块肉又向原处按去,与此同时他痛楚地喊了一声:“立世——”立世那时已经爬出洞口,反常的巨大响声已使他预感到不妙,他跑过来抱起浑身是血的爹时,第四批飞机又已呼啸着出现在东天。他们震惊地一齐向天看去:又来一批?日本人这是┓枇?不懂军事的尚家父子哪里知道,日军今天进行的不是寻常的空袭,而是攻城前的空中炮火准备,是要用飞机的轰炸来摧毁这个城市的抵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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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四蹲在防空洞口,冷眼看着扔完炸弹拉起机身返航的日军飞机,手指在胸前的木挡板上下意识地敲着,敲出的声音却显得奇怪的轻松和轻快。炸吧!祸兮福所倚!也许这轰炸之祸倒会给我肖四带来福气!轰炸毁了工事,毁了街道,毁了士兵们的士气,就会迫使栗温保撤出城去,而只要栗温保下令撤兵出城,使这座古城沦于敌手,那栗温保就会成为名载史册的罪人,成为民众仇恨的对象,成为上峰追究的败将,他的警备副司令就不可能再当下去,到那时,代替他的,只可能是我!我也要尝尝当副司令的滋味,享享统率军队的乐趣了,我不能一辈子都给栗温保当助手!温保大哥,这些年,我给你的已经够多!我为你付出的已经不少!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有我的心血!你想想吧,当初不是我劝你去抢盛家,会有尔后的上山造反?造反之后若不是我为你出谋划策,你最后会当好副镇守使?后来若不是我劝你投靠河南省主席,你会当上今天的警备副司令?如若没有我,你今天怕还在卧龙岗落霞村打兔子,穷愁潦倒一生!你该感激我,感谢我,报答我!可你给我的报答是什么?当你的副手,永远为你出力!这就是你给我的!我不能再傻下去,我不能让一切功劳都归于你,一切名誉都属于你,让你出人头地,让自己永远站在你身后!我也该往前边站站了!人是要有点野心的,在仕途上混的人如果没有野心,还不如立刻退出去!你甭怪我不客气、不仁义,谁都不想久居人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地位不满意的,肖四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好长时间以来,他心里就开始憋气,尤其是看到栗温保有时趾高气扬不再询问自己就处理事情,看到下级单单只给栗温保送礼时,胸中的那股气就越来越难忍下去!当然,他一直不让自己的怨气、怒气在神态上有丝毫显露,他知道栗温保也不是傻瓜,一旦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就会招来祸患。他这些年读过不少史书,已经懂得,在官场里,身居第二位的人最为身居首位的人戒备防范,故平日处事一直十分小心,时时提醒自己牢记“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的道理,提醒自己记住历史上“韩信以勇略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被杀,霍光败于权势逼君,石崇死于财赋敌国”的教训,一切都让着栗温保。但现在我可以不让了!机会已经来到!只要栗温保下令撤兵,使宛城沦于敌手,那他在仕途上的生命就完结了,那时就该我肖四来唱主角了!仕途上的机会很多,就看你能不能看准并抓住!我会抓住的!连日本兵也不会想到,恰是他们的进攻,给我送来了权柄!要紧的是促使栗温保去下撤兵出城的决心!“参谋长,敌机已飞走,部队已进入阵地,我们是不是也去指挥部——”一个参谋过来低声问询。“好!”肖四猛地起身应了一句,双眸中闪过一丝急迫和殷┣小…地面战斗是从半后晌开始打响的。栗温保部署的第一道防线在城东北的盆窑至独山一带。但天黑时分,一线阵地便已相继失守,部队被迫撤进了城边二道防线,并开始准备巷战。栗温保的指挥部安在小西关的一家玉雕坊里。夜色严严地围定这座门窗都挂了棉被的屋子;枪声由外边传进来时,已轻得近乎燃放爆竹;墙上挂满了地图,烛光在间或响起的山炮声中跳动哆嗦。栗温保默坐在一张桌前,双手把玩着一个用独玉雕成的“南阳古城”——这是玉雕坊主专门送给他的一件礼物——雕品上那方形的有堞口的城墙和城门上的“南阳”二字,在烛光下闪着莹洁的光亮。“副司令,据各部队报告,敌人的攻势在加强,我们咋办?坚持打下去吗?”肖四这时从外间匆匆走进,低了声问。“如果我们继续打下去,会有几种可能?”栗温保没有扭头看肖四,只是声色不动地反问。经过这么多年政界、军界生活的磨炼,栗温保也已经养成了一种从容不迫和心绪不露的本领。“只有一种,那就是城破兵损。”肖四说得很干脆。“日本人不拿下这座城是不会罢休的!”“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得失会是什么?”栗温保依然平心静气。“我们如果不想以自杀换取‘英雄’称号的话,我们只可以得到人们的称赞,记住,只是一点称赞。上边并不会授给我们‘抗日英雄’的称号,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成败论英雄,我们虽然全力抵抗但最后还是城破失败,这时人们给我们的尊敬是有限度的。好的败将在中国成不了英雄!可我们因此失去的将会很多!我们要损失我们的大部分部队,我们将从此失去我们的实力地位。一旦我们手中无了兵,我们就失去了同别人讨价还价的资本,在今天的中国,你手中无了兵,自然也就当不了官;你当不了官,也就享不到福;我们忙活到今天还享不到福,那日子还有啥过头?”“如果撤走不打,那我们的得失会是什么?”栗温保翻转了一下手中的玉雕,仍旧慢了声问。“我们得到的将会很多,因为我们手中的兵没有失去,有了兵我们就可以东山再起,可以再谋另一个城市的警备司令。我们失去的只是人们对我们的一点尊敬,可‘尊敬’这东西值啥?有些教书匠可受人尊敬,不照样吃苦受穷?再说,‘尊敬’是什么?不就是见了你笑容满面、称颂不已、送酒送肉表示心意?而一个人只要做了官,这些都可以得到!依我看,受人尊敬和让人惧怕差不多是一回事,一个人尊敬你了,他会听你的话;一个人惧怕你了,他也会听你的话,从这一点上说,这两种人类的感情形式在效果上是一样的!所以我们不必为失去人们的一点尊敬而犹豫不决!”“那依你之见,我们是该撤了?”栗温保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双眸。“当然还是副司令下决心!”“好吧,我同意!你去起草命令!”片刻后,肖四拿了一纸命令过来说:“副司令,请你签个名!”栗温保这时已起身披了呢子大衣,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你签就行,我去二团看看!命令签后立即送往各团!”说罢,便闪出了门去。门外一片漆黑。枪声无了墙的隔离,骤然变得密集而清脆。偶有一颗曳光弹飞起,将黑暗划成两半。栗温保翻身上马,在几个随从的护卫下,过小东关沿河街向位于医圣祠方向的二团驰去。快到二团团部时,他猛勒住马,转对身边的一个贴身随从低声叮嘱:“待一会你到各团,把他们收到的撤退命令全部收回到你手中保管!”听到那随从应一声后,他才又仰脸向天,喃声说了一句:“我既要保存实力,也要人们的尊敬!肖四,得请你原谅我了……”枪声更显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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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远贴着墙根,以一个五十多岁人能有的最快速度,向着魏公桥方向走。他是天黑之后离家出来的,他想到一线阵地看看,看看战斗的真实发展状况,看看士兵们的战斗士气。他想,自己既然办着报纸,既然要在报纸上反映这场守城战斗,就不应该少了这前沿阵地的亲自采访。街上除了来往调动的守城士兵和前送弹药、后送伤员的人员之外,便是不时飞动着的枪弹。枪弹在街道上行走时,带着一股H说泥侧采,听了让人脊背发麻。越接近前沿,人越稀少,枪声也越响。卓远在墙根蹲了一会,看见几个人挑了冒着热气的水桶和篮子向前走,他估计这是送饭送水的炊事员,随着他们便会找到正在作战的部队,便紧忙跟了上去。炊事员们把他带到的是一个营部。一位方脸的营长在看了卓远的记者证件之后,一边大口吞咽着炊事员刚送来的包子,一边指着自己指挥所的后墙说:“看看,那就是敝人的决心!”卓远借着烛光朝墙上看去,只见那墙上写着五个字:“贾一柏之墓”。“这是我们营长割破指头写的!”一个精瘦的士兵说,“我们已经干掉了至少一百零二个日本兵,日他娘,他们休想从我们营的阵地上打开缺口!”“嘀铃铃。”这当儿电话铃响了。贾营长一边嚼着包子一边拿起了话筒。卓远注意到营长脸上的咬肌骤然停止嚼动,并随之“啪”一下,把口中嚼了但还没咽下去的包子吐到了地上,跟着就见他对了话筒吼:“我能顶住,凭什么叫我撤?凭什么?”话筒里的声音听不清,但贾营长的脸是变得铁青了,又过了片刻,便见他把话筒“啪”地扔下,一ρi股坐在一个弹药箱上。“营长,咋着回事?”那个精瘦的士兵最先上前开口问。“唉,”那营长抬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头让我们交替掩护向城西撤退,南阳城完了,完了!”“为什么要撤?”一旁的卓远闻言,惊骇地上前抓了那营长的胳膊。“我也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营长颓然地摊开双手,“我还没有弹尽粮绝,我还有力量抵抗,可为啥让我撤呀?”一霎之后,营长转向他的手下人说道:“通知一、三连,用火力掩护二连悄悄后撤,全营立刻做好行动准备!”跟着,转向呆立在那儿的卓远道:“你也快走吧,要不了多久,这儿就要被敌人占了!快走吧!”卓远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被忙乱的士兵们推出指挥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往回走的,他只记得有一队队的士兵从自己眼前跑过,只记得当他返回到自己家门口时,看见自己刚才站立过的魏公桥方向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噼啪着在天空骄狂地摇晃着,半个南阳城被火光照亮,就在那火光中,他听到了男人、女人们的哭喊声。是那冲天的火光和人们的哭喊声让卓远恢复了冷静,他对奔过来向他询问守城情况的女婿立世和女儿容容说:“城已经破了!快回去把你爹抬进地洞,多往洞里拿点吃的、喝的,从现在起,我们只能在洞里生活了!”待女儿、女婿去后,他才拉了妻子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院的那个地洞走——那是女婿立世专门为他俩挖的藏身之地。过了有两顿饭工夫,默坐在地洞里的卓远,便隐隐听到了日语声。黎明时分,南阳全城沦陷,满街都是日本战马的嘶叫。坐在洞中的卓远,缓缓拿起毛笔,借着从洞口漏进来的一点火光,在洞壁上重重写道:“身为男儿当自羞,刻骨铭心记此仇……”达志忍着剧疼,身靠洞壁紧张地听着洞外的动静。因这个地洞当初挖筑时,留的隐蔽的通风口较多,所以坐在洞中,对外边的声音听得颇清。枪炮声是在天亮之后彻底停息的,代之而起的是砸门声、日军的哇哇吼叫声和本城人的哭喊声。这一切声音都表明:一场抢劫开始了!儿子、儿媳甚至小昌盛都和他一样,双眼瞪大紧张地谛听着外边的响动,每个人眼里都弥漫着恐惧,一种等待不祥后果的恐惧。但愿他们注意不到我的院子、我的工厂,但愿他们不来这个地方。达志在心里绝望地祷告,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没有人会理会他的祷告,一切全依日本人的兴趣了。第一个白天就在这种恐惧中一点一点挨过,天黑之后,一家人稍稍有些轻松,默默地啃了几口干粮,喝了点水。立世还轻轻地打开洞口,悄悄爬出去把尿罐倒了,且慢慢爬到院门口看了看,回来说,街上燃着一堆一堆的火,隔百十步远便有一个日军岗哨。这一夜,全家人都多少合了一会儿眼。第二天头晌,达志腿上伤口的疼痛加剧,当立世用盐水给他洗时,他几乎疼昏过去。不过,即使在疼得要昏的那一刻,他的耳朵也没有忘记捕捉外边的动静。还好,院子里仍很平静,这使达志心中的那个希望增加了:也许日本兵真的注意不到自家的织丝厂。灾难是半后晌来到的,酷爱用丝绸做和服的大和民族,不会忘记寻找织丝厂的!一阵哇哇的人声和嗵嗵的脚步声响到院里时,达志正在打盹,他的睡意被惊走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中国人的怯怯的话音:“这就是织绸缎的尚吉利织丝厂!”“哦,好的,好的,我这个人很喜欢绸缎,我夫人尤其喜欢用中国的绸缎做和服!”这个说着生硬汉语的显然是日本人。达志和儿子、儿媳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神。“可是,这厂里已经没有人了。”还是那个中国人的声音。“没有人不要紧,只要能找到绸缎就行!”那个日本人说到这里,忽地转用日语哇哇叫了一阵,随后,便听到十来个人的脚步声在各个屋子里跑,达志能猜出:那日语大约是给日本兵下的寻找命令。“没有,房子都是空的。”依旧是那个中国人的声音。达志极力想辨别这声音自己是否熟悉,可惜辨不清。“一个织丝厂不会没有绸缎,根据我在华北的经验,我知道中国人总爱把自己的东西埋到地下;他们通常并不把自己的东西带走,他们担心带了东西走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会遭人抢劫!好吧,让我们来挖挖试试,也许我的判断会被证实!你的,去找镐头!”日本人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达志抽了一口冷气,手紧紧抓住了洞壁上的砖缝。大约几袋烟的工夫过后,响起了镐头挖地的声音,那声音鼓一样的擂到地上。所幸有好一阵那声音都只响在临街的店堂里。“这儿,这儿,挖一下试试!”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那个日本人又喊,声音里已带着明显的焦躁。“嗵!”镐头再一次响了。“糟,在爹的卧房外间!”容容最先做出判断。达志的嘴猛一下张开,似乎想发一声喊,但理智使他把那声惊呼掐灭在了喉咙口,他只把一个无限的惊恐现在了脸上:老天,隐藏动力机和织机的那个大地洞的洞口就在那卧房里间的床下,倘使他们挖到了那个洞口,我尚家织丝厂的全部机器就完了!而没有了那些机器,尚吉利织丝厂也就再无了发展的希望!尚家什么时候才能再聚起那么多机器?那是多少年来的心血呵!不,决不能让他们发现那个洞子!得想办法!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爹,咋着办?”立世慌慌地抓住爹的手。达志直直地看着儿子的脸,牙床哆嗦着说:“立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兴许还能救出那些机器,那就是你赶快上去,告诉他们埋绸缎的地方,让他们把那些绸缎挖走,他们要的是绸缎!让他们拿走那些绸缎算了,只要有机器,我们日后还会织出来的!”“好吧,爹,我上去!”立世迟疑了一下松开爹的手。“不!不能去!”容容这时扑过来抓住了丈夫的胳膊:“日本人万一杀了他咋办?”“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去吧,快去,从后边的洞口上去,由院后绕到前边,甭让他们发现这里的洞口!”“不,不,让他们把机器炸毁算了,我们日后再买!”容容坚决地抓紧立世的胳膊。“那么多机器拿啥买来?”尚达志的双眸因为又急又气暴突了出来。“放心,容容,我告诉他们绸缎埋的地方,他们只会高兴,不会杀死我的!”立世说罢,默默看一眼爹,便挣开容容的手,向通向院墙外边的那个洞口走去。洞口一开一合,院墙外便响起了立世轻轻的脚步声,达志、容容和小昌盛都侧了耳听,就在这一刻,附近的什么地方突然响了一枪,跟着他们清晰地听到立世哎哟了一声,随后,一切就归于了沉寂。“打死了!他们把他打死了!”容容呜咽着抱紧了小昌盛。“嗵,嗵,嗵,”卧房外间镐头刨地的声音更响地传了过来。尚达志抓紧洞壁咬牙站起了身子。疼痛立刻使他的额上窜出了冷汗。“昌盛他妈,”他大口喘息着说,“我上去后倘是也死了,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把小昌盛养大,这是俺尚家唯一的后代了!你就是再嫁他家,也要让他姓尚,告诉他承继起尚吉利这份织丝业!我和立世会在阴间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的!呶,家里的积蓄全在这下边的坛子里!”他指了指自己刚才坐着的那块地方,尔后开始向直通院内的那个洞口走去。但他只走了两步,便仆倒在地,他双手抓住铺地的砖缝爬到了竖在洞口的木梯旁,开始艰难地往上爬。容容瞪大惊恐的双眼,一边紧搂着小昌盛,一边看着公公的举动。尚达志毕竟已经五十多岁,腿伤得又那样厉害,他只把那陡立的梯子爬了五级,就又咕咚摔了下来。原已经止住了血的那个伤口,因这一摔又涌出了血来。达志没有忍住叫了一声,但那呻唤只响一声便被他咬唇卡住,他重又开始向梯子上爬。他的喘息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但这次他只爬了三级就又咕咚一声摔了下来。“爹——”看到鲜血重又湿了公公的裤子,容容含泪喊了一声。达志没有理会儿媳的喊声,他重又向梯子爬了过去,但这次他只爬了一级,便又咕咚栽倒了。大颗的眼泪涌出了达志的眼眶。镐头挖地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响着。“爷爷!爷爷!”小昌盛挣脱开妈妈的怀抱,向爷爷扑了过去。容容这时缓缓站起了身,先是异常平静地抿了抿散开的鬓发,尔后迅速地向洞口的梯子走去,当那爷孙俩注意到容容的举动时,容容已很快地攀上了梯子的顶端,刷一下拉开了遮蔽洞口的木板,红色的已经变斜了的夕照一下子跌进洞来。“妈——”小昌盛的嘴刚刚张开,最初的那个音节还没出来,达志便用自己沾了血的手捂了上去。容容在夕照中迅疾地回了一下头,达志看见的是一个平静的笑容,接着,容容的身子便跃出了洞口,而且夕照很快便被切断,洞口重又被盖死。达志忍住那想使自己昏迷的疼痛,竭尽全力地谛听外边的动静。先是轻微的容容的脚步声,随即便是突然地一声高叫:“嗬,花姑娘!”之后,是一阵男女的对话声,说的什么,达志听不清,但是不过片刻,一直响在卧房里的镐头刨地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而且分明地,一群人的脚步声开始向前院响去。达志的心倏然间感到了轻松,几乎在这同时,一直在他眼前徘徊的昏迷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头,他的脖颈软软地向孙子的怀里歪了过去……达志是在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孙子小昌盛的持续哭喊中重又醒过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少时间,他只是急忙开口问孙子:“你妈妈回来了没?”“没有,爷爷,没有。”小昌盛把满是泪水的脸紧贴在爷爷胸口。我得上去看看容容怎么样了!他努力坐起了身子,让小昌盛递给他一碗水喝了下去,尔后开始在油灯光中用目光寻找可以帮他上梯的东西,他知道自己要上去这个梯子并不容易。他最后看定了一截绳子,他把那绳子攥到手里,嘱咐了小昌盛在洞里等他之后,开始向梯子挪去。他抓住梯子咬牙站起了身,迅速地用绳子把自己的腰和窄木梯松松地绑在一起,他每向上走一步,把那绳套也同时向上挪一级,这样,每当他要向下倒时,绳子就拦住了他。他就这样停停爬爬,爬爬停停,终于到了洞口。他用力推开遮蔽洞口的木板,开始看到了明净的夜空,看到了无数晶亮的星星。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咬牙爬了出去。来到了洞外,他听到的枪声更响更密,他有些惊疑:日本人不是已经占了全城吗,怎么城中又会有如此密集的枪声?莫不是我们的军队又打过来了?他无暇多想,只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院爬去,边爬边低低地呼唤:“容容!昌盛他妈!”没有应声。一个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划过:被打死了?被抓走了?他打个哆嗦,他不让自己顺这个思路想下去,就像他一直不让自己去想儿子的生死一样。从自己的卧房门口爬过时,他注意到外间的地面已被深深刨过,他趴在门槛上,就着蒙蒙的星光向里间看去。里间的地面只刨了一小部分,大地洞的洞口还未被触动,保住了!那所有的机器全保住了!容容,这是你的功劳,你的功劳呵!刚刚爬进前院,他就看见了那块怪石前被翻起的一堆新土,他知道这个洞被挖开了,知道绸缎被拿走了。拿走吧,狗日的们,拿回去用那些绸缎做裹尸布吧!他在那堆土前停止了爬动。容容看来是被抓走了,抓走了。他把脸紧紧贴在那些冰凉的土上,久久没动。当他重又抬起脸,用目光扫过地洞四周被拆毁的那些装绸缎的木箱和被砸毁的当初未试制成功的新织机部件时,他在一个破木箱后边看见了一个雪白的东西,那是什么?他眨了眨眼重又看去,一个人!多像一个仰躺着的人!他身子打了个激凌,急忙向前爬去,在离那雪白的人形还有几步的时候,像一个炸雷突然把他击昏,他的头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哦!是容容!是赤身祼体的容容!她叉开两腿仰躺在那儿,达志连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噢!噢!达志疯了似地用拳头向地上捶去。地面在达志的捶击下只传来了微弱的回音,达志咬着牙努力坐起身,脱下了自己的棉袄和一件褂子,抖颤着手挪过去给容容把身子盖住。孩子,爹来了!达志的手在触到容容的胳膊后才又一怔:她的身子还是热的,她还没死!他急忙扶起容容,就着远处燃烧着的房屋上的火光,他看见容容的脖子上满是掐痕和勒痕。他不敢再耽误,急忙抱起她向就近的灶屋挪去。当他抱起她时他才注意到,她的身下铺了一匹蓝色的缎子,她的双腿间流出的血已把那蓝缎染红且粘结在了腿上。达志闭了眼用蓝缎把儿媳裹了,拼了力一下一下地挪到了灶屋里。在把她轻放在灶前的柴草上后,先掐了她的人中|茓呼喊了一阵,待她缓过气来微微地呻吟了一下,才又急忙去点火烧水。喂了几口热水后,容容方叹息似地出了一口长气,随即慢慢睁开了眼,意识显然还没有完全回到她的脑里,她的双眸呆滞地看着公公。大滴的眼泪从尚达志的脸上淌落,他只说了一声:“你先躺着,我去东院叫你妈来。”便又急忙向外爬去。他不知该和儿媳再说什么话,他猜想此刻可以安慰容容的也许只有她的妈妈。他爬得很快,他知道当初立世为岳父岳母挖的那个地洞的洞口,他只想到去叫容容的妈妈,根本不知道在他爬进卓家院子那会儿,这边躺在灶口前的容容已抖颤着手去灶口里抓了一些尚未燃尽的柴禾,点着了自己身下的柴草。火苗呼一下窜起裹住了她的身子并飞快地向房顶爬去。爹、妈、公公、小昌盛,我最好不要再见你们……立世……等等我……当达志从地洞里喊出容容的爹妈时,尚家院中灶屋里的火已经窜过了房脊。达志扭头看见这边灶屋上的火光,只愣了一霎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扭头嘶喊了一声:“容容——”便像没受伤的人那样跳起往回跑,可他只跑了两步就仆倒了下去,但他紧接着再次跃起跑了几步,跟着又仆倒下去。他就用这种跑法,到底又跑回到了自家院中。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草顶木柱的灶屋早已成了熊熊的一团火。“容容——”他痛彻肺腑地叫了一声要向火团扑去,但被卓远抱住了。“你还我女儿!还我的女儿!尚达志——”随后跑来的雅娴疯了似地向达志扑过来,张开两手没命地向达志脸上抓去。达志没躲也没闪,只是闭了眼,听任那双手在自己的脸上、脖子上、头上抓着撕着。卓远这当儿早已松开达志,他没哭也没喊,只是呆然地站在那儿,双眼瞪着火团。渐渐地,他的目光开始抬高越过火团,望定渺远的什么地方,而且头微微侧着,仿佛在倾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女儿那惯常的笑声。容容妈终于耗尽了力气,停止了对达志的抓撕仆倒在地放声大哭。浑身是血的达志默坐在地上,先是傻了似地瞪住那噼叭作响的大火,随后直盯住竖立在前院的那块石头,石头上的纚形图案在火光映照下变得十分清晰。我明白了,你是在告诉我,世上的任何东西都可能被撕成碎片,那一个一个的方格不是碎片的模样么?我们尚吉利的厂房被撕碎了,我们的家被撕碎了,我们发展祖业的希望被撕碎了,全成了碎片,全碎了……宝蓝色的高远永恒的夜空,仍如往常那样无动于衷声色不变地俯视着下界,俯视着枪声盈耳的南阳城。它见得显然已经够多,对这一切丝毫也没有表示出惊异,只依旧让自己的星星们眨动眼睛,像过去一样向人间表示着自己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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