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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未知 45475 字 2022-03-17

云纬在夜­色­里瞥了一眼左右,见偌大的栗府后院里确实无人注意自己,这才迅即地拉开一扇角门,闪身出去。她沿着僻静的街巷,以从未有过的大步,疾疾地向尚吉利织丝厂走去。她要去告诉达志她刚刚知道的一个可怕消息!今日晚饭后,她在栗家厨房里洗刷完毕,像往常那样去马棚里喊在那儿帮助马礪蔡老黑铡草的儿子回来睡觉。马棚位于大院一角,她进了棚门,意外地看见几十个当兵的全换上了黑衣黑裤,正在那里悄悄地擦枪装子弹整理马鞍,不免吃了一惊:莫非又有什么战事发生?她在棚子一角马礪蔡老黑的床铺前找到儿子时,蔡老黑也正坐那儿闷头吧嗒旱烟。“老黑,他们换了衣服这是要­干­啥?打仗?”那老黑摇摇头,取下旱烟袋扯云纬走出棚外悄声答:“唉,作孽呀,他们这是化装成土匪要去砸尚吉利织丝厂的!”“哦?”云纬当时骇得退了两步:“为啥要砸尚吉利?”“不知道,总是惹着了他们吧。”老黑叹口气,返身向马棚里走,云纬又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追问:“他们啥时去?”“大约待人们睡下街上静了就去。”云纬在原地呆了一霎,看着老黑摇着头走进棚去,随后她让儿子回屋,自己就慌慌从栗府跑了出来。她要把这个十万火急的消息告诉达志,让他赶快去想对策。她康复之后这几年,达志来看过她多次,但每次她都想办法回避了,这倒不是因为那股气恨还在起作用,而是因为她害怕两人会面交往所带来的结果。她知道自己心里对达志的爱有多深,晋金存的死又使这种爱的表达失去了羁绊,如果两人常常见面来往,她担心自己很难控制住自己,倘使两人真做了她在无数个梦里都憧憬的那些夫妻间的事,那达志的妻子顺儿咋办?那个局面可怎么收拾?她常常用这个理智的问号问自己,问得自己失去了见达志的勇气。她感觉到汗水已把内衣浸湿,胸口因为喘气太急太粗开始疼痛,但她不敢放慢脚步。她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尚家对他们的家业看得是怎样的重要,她不敢想象,一旦那些兵真砸了尚家的织丝厂,达志会痛苦到怎样的程度。她跑到尚家门口敲响大门时,已经气喘得几乎不能说话了。是小立世来开的门。“你爹呢?”云纬喘嘘着问。“我爹和我卓伯一块去蚕桑实业学堂了。”立世没能认出面前的女人是谁,只是礼貌地让道,“婶子,请进屋坐,他也许要晚一些才能回来。”云纬心里一紧:他没在!怎么办?告诉他的儿子和妻子?会不会吓坏他们?再说,他们没经过这样的事,会不会做出不恰当的举动?不,­干­脆去蚕桑学堂找达志,还是让他来想办法!她说了一句:“我去找他!”随即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慌慌拐回来对正要关门的立世交待:“你爹没回来时,你和你妈甭睡!”小立世诧异地望着这个急急而来匆匆而去的女人,没有应声,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远处。云纬还从未去过蚕桑实业学堂,她只是知道大体的位置,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二更的锣声已经响过,做生意人家门前的灯笼亦已收回,街面上显得很黑,她踉踉跄跄地向前奔着。边跑,她的心还在向上提着:那帮化装的土匪会不会已经出了栗府大门?她终于摸到了蚕桑实业学堂的门口,慌慌张张地去拍门,没提防脚下绊了砖块,扑通一声栽下去,脑袋嗡了一下,她忍疼爬起来往额头上一摸,感觉到有滑腻的东西沾到了指头上,她没去多想,只管捶门。看校门的老头开了门听说是找尚达志的,便引她向一个亮灯的屋子走。达志那刻正和卓远一起劝说一位头顶微秃的学堂老师去尚吉利织丝厂当记账师——随着厂子的逐渐扩大,达志迫切地需要有才能的管理人员。当满脸是血和汗的云纬出现在门口时,达志和卓远都吃了一惊,达志扑过来扶住云纬惊问:“你、你这是咋了?”“快……快……快回去!……栗温保派人化……装成土匪……去砸你的……厂子……”因为慌张因为气急因为疼痛,云纬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便身不由己软软地向地上坐去。“云纬!云纬!”达志摇着云纬喊。卓远这时急步过来扶住云纬转对达志叫道:“快,快跑回去点亮所有的灯笼,使劲把邻人们喊醒!”达志心疼地抹了一把云纬额上的血珠,扭身就向外跑去。根本不需要多问,他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使出最大的力气往家跑,上衣的扣子刚才没扣,衣襟飘飞着影响他奔跑的速度,他立刻边跑边脱下扔了开去。但还是晚了,他刚刚飞奔到离自家厂子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响了,与此同时,几股火光冲上了天空,根本不用判断,响枪和失火的地方是自家的厂子。天呀!达志惊恐无比地停了一下步子,仅仅是一下,他跟着又发疯似地向前奔去,边跑边撕心扯肺地喊叫:“你们这些挨枪子的哟——”达志疯了似地在劫掠焚烧后的尚吉利织丝厂址上奔跑着。店堂烧了,店里的绸缎还在燃着,钱柜空了,织房变成了废墟,几架织机被砸坏,动力机房塌了,放丝的原料仓库变成了平地,成品仓库里一匹绸缎也没有了。整个大院只剩下自家三口人住的那三间房和灶屋还算好的。顺儿满头是血地躺在前院那块怪形石头前,她是最初听到跳墙声出来查看时被击伤的,浑身是灰的立世正抱着娘在那儿哭喊着。达志没有理会他们娘俩,也没有理会围观的街邻们的劝解,更没有去看贴在自家屋门上的那张揭帖:桐柏山马大杆子到此一走!他在废墟上疯跑了一阵,尔后站下呆望了一霎,随后便钻进睡屋里摸出一瓶赊店白­干­,仰头咕嘟嘟喝下了大半瓶,接着去厨房里拿过一把菜刀往怀里一塞,便向街上走去。街邻们以为他这是去向官府报告被土匪抢劫的经过,就没有拦他。“杀!杀!”达志边瞪着血红的双眼往前走边在口里含混地叫,“栗温保,你毁了我的厂子,不让老子们活,老子也不让你活!爷们跟你拼了!拼了!老子非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不可,看看你的心为啥这样黑?我要砍你三百刀,三百刀!一刀一刀剁碎你……达志被气疯了。一想到十来年含辛茹苦建起来的厂子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的一颗心像被钝刀割着那样,疼得几乎不能吸气。杂种!狗杂种,你毁人毁得这样彻底哟!就为了不答应与你合作办厂,你就下这样的毒手哟!……因为气恨至极而引起的四肢哆嗦,也因为那半瓶白酒的酒力开始在体内涌动——达志平日根本就没有喝酒的习惯,他在翻越栗府院墙时连续两次都没成功,第三次总算翻上了墙头,却又因为手抓不准砖缝,身子像摔布袋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墙内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所幸的是并没被人发现,府里的兵丁们因为前半夜的化装劫烧行动太累,这会儿都睡得正香哩!他踉跄着向前走,他过去来过栗府,知道去客厅和卧房的路径,但被酒­精­烧得的双眼已使他不能准确地分辨道路,他有一次撞到一堵墙上,有两次撞到树篱上,他的双腿也开始发软,他不停地摇晃脑袋想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双眼明亮起来,他最后总算摸到了栗温保的卧房门口。他看见窗子里有灯光,狗东西,你还没睡?没睡更好,老子就在灯下把你剁碎!他强咽一口唾沫,把胃里要翻上来的酒液压下去,尔后上前猛地推门,他没有行刺的经验——他平日连拿刀杀羊的事也没­干­过,他不知道如此推门会使屋里的人有准备从而向他开枪,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行事:推开门,我摸出刀就砍栗温保这个狗日的!门其实没Сhā门栓,他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他没遇到抵抗——他不知道栗温保已经很久不回这个卧房睡了,这个卧房里只有草绒孤零零一个人;他更不知道栗温保为避嫌疑,早在下午就带了卫队同紫燕、肖四一起,坐车去社旗镇山陕会馆看京戏去了,根本就不在南阳城里。“嗬,到底有男人来了!我还以为就没有男人敢来睡栗温保的女人哩!”正倚坐床头在灯下纳着鞋底的草绒,这时抬起苍白的脸,望定站在门口的达志嬉笑着说,“多少天了,我夜里睡觉一直不Сhā门,我估计总有胆大的男人来睡栗温保的女人,到底等来了,来呀,尚老板,来睡他的女人!他跟别的女人睡,我就跟你睡,我和他两抵了!来呀!”草绒说着,呼一下撩开被,露出雪白的­祼­着的身子。对丈夫变心另娶紫燕,草绒一直怀着刻骨的气恨,深浸在气恨中的她,根本没看出尚达志脸上的那股疯狂。“栗温保哩?!”达志的舌尖已因酒力的发作开始打卷,出音含混,他再一次感觉到肚里的东西已翻到了喉咙口,眼看就要吐出来了。“他找他的小老婆去睡了,你甭担心,他不敢管的,你只管来睡他的老婆!来呀!”草绒脸上嬉笑着,眼中带着一股终于得报仇恨的快意。杀了她!栗温保不在,就杀了他的女人!杀了她!也让栗温保知道爷们的厉害!杀了她呀!达志一边转动着血红的眼珠,一边去怀里摸出那把菜刀。他挪动双腿想朝床上的草绒砍去,但软极了的腿已经提不起脚来,他的脚在门坎上一下子绊住,他踉跄了一下“嗵”地扑倒在床前的地上,手上的刀啷一声落了,与此同时,一直停在喉咙口的酒液哇地喷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着想站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这当儿,草绒嬉笑着从床上下来说:“还用你拿刀?不拿刀我也不会反抗!来吧,看我怎样帮你!”她弯下腰,刚要去抱达志的身子,不想达志这时又已摸住了菜刀,猛地扬起向草绒砍来,草绒被骇了一跳,幸亏她躲闪得快,只是手腕被刀尖划破了一个小口子,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慌了,才失声地叫道:“快来人呀——”因为已是后半夜了,仆人们都已入睡,所以听到草绒那声呼叫的,便只有云纬一人。云纬那阵正躺在床上为尚吉利的被毁替达志伤心,听到草绒的喊声奔来一看,不用半句解释,便立刻明白了原委。她急忙上前夺下了达志手中的菜刀。达志那阵儿还在地上翻滚着想爬起来,但力量显然已经耗光,他翻滚的幅度越来越小,终至于躺在那儿不再挣动,双眼闭上昏昏睡去,只剩被酒力烧得发直的舌头,还能含含混混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语。“夫人,尚达志家的织丝厂刚刚被土匪劫掠烧毁,他一定是气疯了,加上又喝醉了酒,才胡乱撞到了这里,恳求你能宽恕他方才的无礼举动,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云纬一边按住达志的身子一边向草绒哀声求道。她知道,一旦达志持刀撞来栗府行凶的事被栗温保知道,那就会给达志带来新的灾祸,她必须设法把这件事遮掩过去。草绒这时已定下心来,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惊诧地问道:“尚吉利被土匪烧毁了?哪里来的土匪?”她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对栗温保的气恨中,整日闭门坐在自己屋里,对外边的事一概不管不问。“不知道,反正毁得很惨。”云纬不敢说出真相,只简单应道。“那也真让人心疼,当初,尚达志为了办厂子,不是把亲生女儿都卖了?”草绒叹了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和云纬一起目睹过的尚家女儿被抱走的那一幕,语气中顿时含了同情。爽直的草绒一向是见人做了恶事就火气冲天,见人遇了灾难心肠立时就软的。“夫人,那我把他扶走?”云纬试探地问。“扶走吧,我知道他也不是那种作恶的人。”草绒点头。云纬不敢耽误,立时去扶达志,但哪里扶得起!达志已经软瘫成了一堆泥。她只好去抱。“先把他弄到你屋里给他擦洗擦洗,瞧他身上这脏!”草绒在云纬临出门时又在后边交待。达志那刻浑身都已滚上了自己吐出的东西,脏得已无法让人看。云纬应了一声,其实哪用草绒交待?云纬怎能此时就把昏沉沉人事不醒的达志送走?她能忍心?好在云纬平日和儿子独住一间下房,这时抱达志进屋也没有惊动别人。这间下房用高粱秆一隔为二,承银睡外间,云纬睡里间。酣睡着的承银并没被惊醒,云纬把达志抱进里边,扯去他身上的脏衣服,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尔后开始去擦他的脸和手和脱下的脏衣服。一定是因为酒­精­的烧灼加上呕吐过多,达志的胃里难受,只见他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云纬心疼地看着达志那张蜡黄的脸。他的眼还在闭着,还沉在昏沉的梦中,但那梦境一定痛苦,因为他的两个眼睑在不停地抖动,两个拳头也在紧紧攥着,他也许又在梦中看到了自家织丝厂被烧毁的惨景。云纬看着看着,一阵巨大的痛惜之情从胸中泛起,使得她弯腰冲动地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口中喃喃地叫道:“噢,达志……”昏沉中的达志渐渐停了呻吟,把自己的头紧靠在云纬的胸上又沉沉睡去。屋里屋外一片静寂,云纬不忍再惊动他那不安的睡眠,便用脚蹬掉自己的一双鞋,搂抱着他也侧身躺在了床边。达志像孩子那样枕着云纬的胳膊,把脸偎在云纬的双|­乳­间酣睡着,一股柔情慢慢在云纬的身上弥漫扩展,终于完全控制了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俯过双­唇­,去亲吻达志的脸……不知过了多久,达志终于从昏沉中醒了过来,他最初借着窗外的月光发现自己躺在云纬的怀里时,感到茫然而吃惊,当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忆起自己撞进栗府的事时,才模糊猜到了原因,他刚想开口说什么,一直睁眼躺在那里的云纬轻微地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就是这句轻微的充满爱意浸着心疼的话语,唤起了达志心中那股巨大的疼痛和委屈,使他像终于找到了倾述委屈的母亲那样,猛把脸藏到云纬的怀里,发出了抑得很低的伤心至极的啜泣。云纬只能更紧地把达志搂在怀里,用手轻拍着他的后背。达志的啜泣声在逐渐变高,这种男人的哭声听上去是那样地令人心惊和心碎。必须尽快止住,不然就会被隔壁的仆人或巡夜的卫兵们听到。但云纬低声的劝慰根本无效,达志越哭越伤心越哭声越高,满怀柔情的云纬在惶急中无计可想,只好哗地一声扯开胸衣,像哄孩子那样,把自己那温软颤抖的|­乳­头,一下子塞进了他的口里……

又是一个春天了。但残冬的寒气还迟迟不肯退走,已经是三月中旬,竟又落了一场雪。雪是水化雪,落地即融,尚吉利织丝厂的废墟被这水化雪浇得一片泥泞。雪是半夜停的,但天依然­阴­得很重,晨光来得比往日嫌迟,­鸡­们仿佛也被天上的­阴­云所迷,叫得有些晚了。达志和儿子立世在烧坏的店堂废墟上清理了好长时间,天才麻麻亮,­鸡­们才开始叫第三遍。“歇歇吧,立世。”看见儿子头上、脖子里、背上都蒸腾着热气,达志说了一句。立世嗯了一声,手却没停。父子俩这些天一直在清理废墟,预备再把房子建起来。眼下只有这样做了,别的还能怎么办?同栗温保硬拼?他有权有兵,他一怒之下甚至可以把你全家杀了,那时还讲什么祖业?只有把这股恨咽了,无声无息地咽到肚里,咬着牙忍下去,按爹的嘱咐忍了,忍了!忍吧,忍吧!为了不负爹爹和祖宗们的遗愿,为了让传之千年的丝织祖业不在自己手上中断,我尚达志就忍下了!但栗温保,你这个该挨千刀的东西,这笔帐我在记着,我会永远记下去!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常常这样吁气。人要把一股气恨生生咽进肚里可真不容易,那气恨进肚之后并不消散,总如一个线团一样在那里梗着,而且间或地还要翻动一下,让你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你体验到一种难言的苦痛!“爹,买的砖瓦后天能送来?”“窑主说好后天送来的。”达志应道。这次厂子被栗温保派人劫掠焚毁,不幸中之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抢走多少银子。达志平日把一部分流动资金存在钱庄里,把另一部分照爹教的办法深埋在自己睡屋地下,正因为有了这些流动资金,厂子的恢复重建才有可能,要不,一下子去哪里弄这么多银钱?他估算了一下,手上的钱差不多可以够重建用了。天在逐渐变亮,四周的东西开始抖落掉身上的最后一缕夜暗,正显出自己的模样来。那些前几天清理整修好的织机,那些重又被钉好的放丝放绸缎的箱、柜,那些幸存的被收集起来的染印用物,那块耸立在前院的刻有纚形图案的石头,都开始映进达志的眼里。达志的目光在掠过那块石头时,停了下来,默默地罩定它那刻有纚形图案的平面。先祖先宗,你们刻出这个图案,是不是为了警告我们这些后人,任何一条路的两边,都满布着陷阱?那一个一个空白的方块,是不是就是陷阱的形状?我猜得对吧?我这会儿就在陷阱里扑腾!我过去不懂你们的警告,只顾高高兴兴地在路上走,根本没发现路边还有深坑……哐啷一响。达志闻声扭头,见是街对面一家邻居男人挑了水桶向街头的水井上走,方记起自己也该做早饭了。顺儿自那次被击伤之后,头一直晕得不能起床,还动不动就恶心呕吐,大夫说这叫脑子受了震动,要静卧歇息,于是这做饭洗衣刷碗的家务活儿就也落在了达志身上。为了省钱,女工是早已不敢雇了。“立世,我去做饭了,你记着先把这块地方清好,好堆放窑主送来的砖头!”达志交待完,就起身边拍着手上的泥土边向住屋走。顺儿也已醒了,但她只能睁着眼睛躺那儿,不敢动,一动头就晕就疼。“今儿觉得好些了没?”达志上前轻轻抚了抚顺儿的头,用一块湿布巾替顺儿把脸擦擦。“唉,家里忙成这样,我却睡在这儿不能动。”顺儿的话里满是不安,“泥瓦匠人都请好了?”“请好了,砖瓦一拉到,匠人们就来动手盖屋。你安心养伤,伤好了再说,我去做饭了。”达志说罢,走进灶屋,先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然后去灶前点火烧锅,火点着后,又忽然想起锅里还未放红薯,才又急匆匆到竹筐里拿了几个红薯去洗……第二批砖瓦送到门前,达志和儿子立世正和牛车礪一起往下卸时,忽地听到背后响起一声招呼:“尚老板,忙着哩?”达志在听到这声招呼的第一瞬便辨出是谁来了,那一刻,他倏地把手中正卸的砖头抓紧,他真想猛地转身,把两只手上握着的砖头一齐朝背后那张脸砸去,把那张脸砸扁砸烂,把那脸上的一双眼珠砸瘪砸飞!不过,这些念头都是一闪即过,最后占据脑子的还是理智早已做好的决定:忍!他慢慢地转身,待身子完全转过时,他脸上原有的那股仇恨已让位给一抹笑容:“哟,是栗大人到了,达志有失远迎,请多宽恕。”“我听说你遭了土匪劫掠,特来看看!”栗温保挥着手上的马鞭,环顾着变成废墟的尚家大院。“谢谢栗大人关心!”达志勉强说出这句话,心中的恨已涌到了喉咙口,他自己感觉出最末两个字已浸上了仇恨的味儿,不过还好,栗温保并没听出来。“我听说是桐柏山上的马大杆儿那股土匪­干­的,­奶­­奶­的,总有一天,会找他们算帐!”栗温保身后的肖四这时慢悠悠开口,“他们留没留下什么把柄?”达志急忙摇头,他知道肖四是在探听什么。“你是不吃亏不知道我的话对呀,当初,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过,眼下土匪太多么?”栗温保摇着头叹道。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们全是傻瓜?!你们做了坏事还要在这里假惺惺充好人,老天爷有眼,他看得很清,你们早晚要遭报应!“是呀,怨我脑子太死,没有听栗大人的话,要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灾难!”达志慢吞吞地说,头却微微低着,惟恐对方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了仇恨。“下一步打算咋着办呢?”肖四这时含了笑问,“这厂子重建一回不易,万一再碰上一股来偷袭的土匪,可不糟了?”达志身子打了个寒噤。是的,你辛辛苦苦把厂子重建起来,他们还会轻而易举地把它毁了。咋着办?答应同他们合办?那样,厂子的支配权从此也就不属于尚家了,不,还是­干­脆送银子吧!认了!认这个倒霉吧!“对这个事我也想了,”达志强抑住心疼说,“我想今后每年都把厂子收入的一半送给栗大人、肖大人,请你们用这笔钱买枪养兵,只要你们兵强枪好,把南阳城镇守住,我这小小厂子也就安全了,谅他土匪们也不敢再进城来捣乱!”栗温保闻言“嗯”了一声,压住心里的高兴去和肖四的眼睛对视,看见肖四的眸子也在快活地眨着,这才开口:“尚老板的主意令我感动,既然尚老板如此大方,要这样支持我们,那我也就表个态度,从今往后,我保证你厂子的绝对安全,决不让土匪进城的事再次发生!”尚达志既是答应把厂子收入的一半交给我,我不动不摇就可坐分一半利润,那何必再去要求什么合办?这样岂不更省力气?!“十分感谢栗大人的关照。”达志弯腰鞠了一躬,直起身时,却又厌恶地去捶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在心里恨恨地向自己骂道:你这个脊骨什么时候才能硬起来?“那我们回了,你重建时遇到啥子难处,只管去给我说,­奶­­奶­的,我这人讲义气,你大方,我也大方,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要啥我给你啥!”栗温保说罢,和肖四上马就走了。走出几百步之后,他才又转对肖四说道:“毁得太厉害了些,当初该告诉他们毁得轻些。”“不这样姓尚的感觉不到疼!”肖四悠然挥了一下马┍蕖…一半!今后的一半收入都要给这些狗东西了!达志望着他们的背影,又一次心疼至极地想着自己刚才的这个答复,可是不这样又能咋办呢?咋办呢?他痛苦地仰头望天,天还是那样呆着一张漠然的圆脸……砖瓦拉齐之后,请来的泥瓦匠人便开始砌墙盖房。达志因为想赶时间,织房、机房、店堂一起盖,请的帮工多,铺的摊子大,他既要监督匠人们的砌墙质量,又要招呼小工们递砖递泥,还要和临时来帮忙的几个邻居女人商量给匠人们、帮工们做饭做菜的事情,忙得简直气都喘不匀。好在工匠们那边,有立世替他来回跑着招呼;灶屋这边,有卓远家嫂子和他们的女儿容容替他照应。直到太阳在西城墙那边没了头顶,街上开始有了夜暗流动,工匠们都十个一圈的蹲在院里地上吃喝起来,达志才松了一口气,才在垒有半人高的店堂墙外的一堆砖头上坐下来,用双拳捶着酸极了的腿。“达志,累坏了吧?”一声轻轻的招呼从背后传来。达志扭脸一看,见是刚从学堂回来的卓远哥,忙应了一声要起身,卓远按住他的肩膀说:“坐下歇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啥?”达志望着卓远双眼里的红丝,问。自打前些日子省里直接任命卓远为设在南阳的省立第五中学的校长以后,达志注意到他的双眼也总是熬得通红,看来当校长也不轻松。“我要给你出一口气!”卓远把手中装书的蓝布提兜狠狠扔到地上,人也蹲了下去。达志一怔:“你是说——”“我要给栗温保一个警告!”“不,别,卓远哥,栗温保咱们惹不起!我已经想通了,我认了,忍了!”达志有些着慌。“你放心,”卓远拍拍达志的肩膀,“我的警告让他抓不住任何把柄,我只是要让他心里明白,他的伎俩社会上已经知道,他也该收敛收敛了!”“你咋警告他?”达志还是不放心。“今晚有个机会,南阳镇守使执事官包炳玺,委托上海的一个什么人,以两千七百元现洋的价钱,购买了一台三十五毫米旅行式电影放映机、一部手摇发电机和一些外国影片,并从上海请了一位放映技师,今晚在我们学校­操­场搞首场放映,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啥叫电影?”达志不解。“就是把预先拍在胶片上的一些影像,通过电光,让它在白布上映现出来,具体怎么着,我也没见过,你晚上去看看!”“不会再惹出啥子事吧?”达志仍有些害怕。“放心!”卓远又拍了拍达志的肩膀,那动作里满是宽慰。达志心绪不安地吃了晚饭,嘱咐好立世照看院里的东西,自己迟迟疑疑地向五中走去。他刚进校门,就吃了一惊:­操­场上的人黑鸦鸦一片,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操­场中间挂着几盏风灯,借着黯淡的风灯光,他看见栗温保、肖四和一批着官服的人坐在一台机器前面。这时,随着一阵嗡嗡的马达响,悬在­操­场中央一根竹竿上的一盏灯骤然亮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亮的灯,光芒如银,耀人眼睛,倏然间把罩在­操­场上的黑暗推出很远,他估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电灯了。正惊奇间,忽见灯前的观众席上有几排人各各举起了一张写有墨笔大字的白纸,那些白纸组成了两句话,一句是:“土匪可恨乔扮土匪更可恨匪患何日能绝?!”再一句是:“人眼雪亮,是鬼是匪,是­奸­是贼,总有一天会分清!”正在惊看电灯的观众,这时全移目去看那两个用单字组成的横幅,一时有念读声叫好声掌声响起。达志在雪亮的灯光下注意到,栗温保和肖四先是吃惊地去看那些字,继而不安地互看一眼,把头扭了开去。电灯又骤然间灭了,悬挂在­操­场边的白布上开始出现人影,那些白纸也一齐倏然间消失了。呵,卓远哥,你办得真妙!真妙!他们看见了字,却看不到举字的人!是的,你替我出了一口气!一口气!起码你让他们知道有人看破了他们的把戏!呵,卓远哥!厂房的新墙在达志的期盼和泥瓦匠们的敲打声中,缓缓地向上升高。这天,他正在和泥瓦匠们绑扎脚手架,忽听街上有人喊他,过去一看,见是一个街邻领着两个骑马的外国人站在街边,那街邻对他招手说:“这两位洋人找你!”他闻言略略一怔,就迎过去,那两位洋人急忙下马,其中一个迎上来用汉语自我介绍道:“我是美国费城皇冠绸缎公司的汤姆逊,我和我的助手这次从上海来到南阳,是为了参观尚吉利织丝厂并想同贵厂签订一个长久的供货合同。上次贵厂供给的一千匹绸缎,质量很好,我们非常满意!”达志“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满是尴尬:现在参观尚吉利织丝厂?去哪里参观?厂里乱七八糟连个站的地方也没有!“我们本应先到此地官府报告一声再来,可我们看厂心切,就径来找你了,你不会感到不方便吧?”达志只能含混地把头摇摇。“我们此行来,为了表示我们对贵厂信守合同供货的谢意,我们还想为贵厂做点事情,就是要为贵厂的产品、厂房和织工工作情况以及当地所产的独特的丝拍一组照片,我们回去后在美国的报刊上发表介绍,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你们这个生产优质绸缎的厂家,也算义务为你们在世界上做个广告!这个广告也许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顾客和定货合同。尚先生想必知道,销售刺激生产,如此一来,你的厂子就会有更大、更快的发展,也许,会使你的尚吉利成为中国乃至亚洲和世界上最大的织丝厂!”那位身材阔大的汤姆逊先生说得颇诚恳。“谢谢!”达志苦涩一笑。如今哪还有东西让你拍照片?“尚先生,请带我们去贵厂参观吧,我们虽然骑马刚到,但我们不累,我们参观过后再去旅馆休息!”“汤姆逊先生,尚吉利织丝厂现在看不成。”达志只好尴尬地开口。“怎么,你是说厂子离这儿还远?那没有什么,我们骑马去就是!尚先生是骑马还是坐汽车?你尽管坐你的汽车在前边走吧,我们在后边能够跟上,我们这两匹马都是在开封买的最好的马!”“不是,”达志痛楚地把头摇遥,“我的厂子被土匪毁了,呶,这就是,我正在重修。”“哦?”汤姆逊和他的助手吃了一惊,“土匪?政府没有对你们加以保护吗?”两人边说边进院巡看那些尚未盖好的厂房,及至看到露天放置在院内的织机,又都摸着惋惜道:“哟,如果它们不停地工作,将会给你带来多少金钱!”达志能说什么?只有在嘴角露一个苦笑。“尚先生,”汤姆逊看了一圈之后显然十分失望,“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你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让世界了解你的机会,失去了一个很可能促使你的厂子大发展的机会!当然,待你的厂子恢复生产以后,我们还会来定货。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再停留,就告辞了,再见,尚先生!”达志默默地望着他们上马走远,待那两人的身影在街的尽头消失之后,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

云纬这些天开始发慌。前些日子为了宽慰达志,为了让他从那场劫掠中挺过身来,不至于被那场灾祸击倒,她主动约会过他几次。约会时,一看见达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总要把他搂到怀里,眼见言语的解劝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们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还真有效用,竟渐渐使达志的­精­神正常了起来。但她没料到,那不多的几次­肉­体接触竟然会有了结果!发现自己身子的变化是在上个月。经期的最初推迟并没引起她的注意,过去也有过推迟几天的现象,但半月之后仍无半点讯息加上呕吐乏力,使她开始觉得不妙。她毕竟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为了证实,她还是包上头巾只露两只眼睛借出门给栗府买菜的机会,去南关一个陌生的坐堂中医那儿让他给号了号脉。号脉的结果是“喜脉”,和她的预感一致。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个寡­妇­忽然怀了孩子,你将怎样对周围的人分辩?四周围的舌头将会嚼出多少咒语?你如何能经受住那许多双眼睛的查究?咋办?去找达志商议个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没法立时娶你!再说他家织丝厂的被毁已几乎把他压垮,你如何能再拿这些烦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压?他已经够苦了,这件事不能再让他知道!那么就想个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说打孩子要买药、找大夫,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很大;也不说万一打得不顺利自己身子受亏;就说能够保密能够顺利,你就能忍心?这可是达志的孩子呵!你能为晋金存生个孩子为啥就不能为达志生个孩子?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吗?你不是说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弃吗?你不是在无数个梦里已经为他生过孩子了吗?这是他的骨­肉­,孩子长大肯定像他,到那时你看到孩子差不多也就等于见到了他!不,不能打掉!可你怎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是一个寡­妇­!人们理所当然地要问你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敢说出来?你的名声咋办?就说你不要名声,承银和这个出世的孩子还要名声哩,他们还要在这世上过日子呵!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办法!这些天,云纬就一直在发慌地想着办法。晚饭后,云纬在栗府的厨房里忙活完,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双手一边又倚在洗碗池上发慌地想着这事的时候,栗温保的马礪蔡老黑进厨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饮马。蔡老黑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脸黑多皱,但腿脚勤快心地颇好,平日马棚里活儿­干­完,就常来厨房帮助云纬做点杂事,所以和云纬相熟。他进屋看见云纬双眉皱着的样儿,就含了笑问道:“咋,碰见啥不顺心的事儿了?是啥活儿做不及了吧?要我来帮忙吗?”“没,没啥。”云纬回过神来,勉力一笑。“噢,对了,”蔡老黑舀完泔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昨日我随栗大人去南召,那里的官人们拿出不少柿饼让俺们吃,我顺手给承银带回来几个,呶,你带给孩子!”边说,边就从怀中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到了云纬手上。“你又给他带东西。”云纬有些感动,这栗府大院里,平日愿和儿子承银说话玩玩的,只有这个老黑了。“外气啥,他还是个孩子嘛!”老黑挑着水桶往外走,到门口时又扭头说了一句:“有啥事儿忙不过来,要我帮忙,喊我一声就是!”“哎。”云纬漫应一声。帮忙?她望着老黑在暮­色­中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突然一动:帮忙? 一个她过去从未想到过的念头突然在脑里一闪。但几乎在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的时候,她就厌恶得急忙把头摇摇。你怎么能往这上边想?她嫌恶地用手指拧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使那里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你嫌你的一颗心还没有全被撕烂吗?你嫌你受的屈辱还少么?马礪,跟一个马礪?两团浓浓的羞恼的红云升上她的脸。周围的人会咋看?会不会把你看作连一个像样男人都找不来的饥不择食的寡­妇­?!但是不这样又能咋办?难道真要把他的孩子打掉或者让他的孩子在众人鄙视的屈辱境况中出生么?……呵,达志,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当她向自己的住屋走去时,那个念头又胆怯而执拗地从什么地方溜进了她的心里……蔡老黑清扫完马棚,又给马槽里续了草之后,便脱了鞋往棚子一角的床上一躺,跷起腿在那儿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儿,悬空的那只脚很自在地左右晃荡,整个身子沉浸在舒服之中。老黑对自己的日子很满意。他早先给内乡城一家大户喂马,后来因受不了那家主人的欺负打骂,便跑到伏牛山栗温保那儿­干­起了民军。到民军不久,他就做了栗温保的马礪。由于他勤快加上有喂马的经验,栗温保的两匹坐骑被他喂养调教得很遂心意,所以很得栗温保赏识。有一次去淅川打大户,对方的一个家丁藏在暗处举枪向栗温保瞄准,站在后边的蔡老黑先发现了这个险情,那一阵再喊叫已经来不及,他便扬鞭猛抽了一下栗温保的坐骑,那匹马一惊蓦地跳起,使栗温保差一点落了马,但也因此使得对方家丁的那颗子弹扑了空,为此事栗温保很感激老黑,自己做官后便把他带进了府里。老黑对生活一向不抱很高的希望,只要有东西填饱肚子有衣服穿有个地方睡就行,而这些栗府都已经给他提供了,所以他心里很满足。蔡老黑哼曲儿正哼到兴头上时,忽见云纬捂了一只眼走进了马棚,他一怔,急忙从床上坐起来问:“承银他妈,你这是咋着了?”“快,我眼里刚才不知是飞进了草屑还是砂子,磨得好疼,你快帮我看看!”云纬径走到床边坐下,把脸伸到了蔡老黑面前。老黑闻言急忙跳下地,从窗台上端过风灯,一手端灯一手去翻云纬的眼皮,可临到手指去挨近云纬那白皙的面孔时,又有些迟疑犹豫。老黑长这么大年纪,一直过着安分守己的光棍生活,还从未用手去碰过女人的面皮哩。“快呀,我眼睛好疼!”云纬睁着另一只眼催。老黑只好抛开犹豫伸手去翻云纬的眼皮,他那粗糙的手指一触到云纬那光滑细腻的肌肤就开始有些发抖。云纬的眼皮好难翻,云纬呼出的甜香气息也令他的心跳有点加急。好不容易把眼皮翻开了,却根本看不见那草屑或砂粒在哪里,他急得出了一身汗。云纬好像也忍不住眼疼,哎哟了一声猛站起身,一下子把老黑手上的风灯撞落到地。棚子里顿时一片漆黑。老黑慌张地弯腰去摸风灯,不防又撞到了云纬身上。一定是撞疼了什么地方,只听云纬又哎了一声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对怀中云纬的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就那样呆立在那里。“老黑,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多,会变着法子把我抱你怀里。”云纬这当儿低了声说。“不,不是,不是……”老黑不知该怎样分辩,慌得想把云纬推出怀,却又怕她倒下去。“唉,也罢,”云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既是对我这样有意,我也就遂了你的愿吧。只是我不喜欢胡来,你要明媒正娶才对!”蔡老黑听了前边一句话,吓得忙准备分辩,及至听完后一句,却又一下子惊喜地瞪大了眼:“明媒正娶?这么说你愿跟┪摇—”老黑的话未说完,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被亲了一下,他的心忽悠一下提起,在胸腔里摇摆起来,浑身也轰然变得燥热难耐。对女人老黑心里何尝没有想过?但想了大半辈子却从来没有如愿,如今他对找女人结婚成家早已绝望,他常说凭自己的长相和财产,只有等下一辈子了。没想到云纬这样一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的女人竟会愿意跟自己,看来,我老黑碰上好运道了,好运道呵!……云纬刚一走出马棚,身子就软软靠在了一棵树上。她的双眼久久地望着暗黑的远处,眼眸里是一种苦涩的平静。地上的一切都瞒不了你的眼睛,老天爷,但你会饶恕该饶恕的吧?这是达志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生下来……栗温保第一次听见老黑说他要结婚时并没用心去听,以为他是在说别人结婚的见闻,及至听见他又说一遍,才惊诧地问:“你要结婚?跟谁?哪个女人?”“嘿嘿,是承银他妈。”老黑笑得很有些自豪。“承银他妈?盛云纬?她愿跟你?”栗温保有些意外。“是的。”蔡老黑肯定地点头,“是陈妈从中说合的。”陈妈也是栗府的佣人,让老黑去找陈妈正式做媒,也是云纬的主意。栗温保喊来陈妈一问,得知确有此事,并不是老黑白日做梦,这才叫道:“好!你老黑跟我这么多年南征北战,是该安个家享享福了!说吧,你想啥时候办喜事,办了喜事后有些啥子打算,以后还愿在府里­干­吗?”“俺想近日就办,办完我愿告老种田过日子,在百里奚村买两间草房和几亩薄地。”老黑有这番打算,自然也是云纬促成的。栗温保因对老黑心存感激,故立时就应允了,而且破例地赏给了老黑二十个银元。草绒听说云纬要同老黑结婚,先有些不舍,觉得云纬嫁老黑有些太亏,后想想云纬、承银呣子二人过日子也真作难,总在府里帮佣也不是长久之计,就也收了劝止的心,拿出十个银元送给了云纬。那老黑身边原本也积了些钱,得了栗温保的同意之后,就按云纬的交待,到百里奚村买了三亩地和三间草房外加一个小灶屋——云纬家原来的老屋早已倒塌,宅子也已被邻人占了。十来天后,几件简单的家具买好,云纬和老黑就带着承银,在一个凌晨悄悄离开栗府,去了百里奚新买的屋里。没有举行什么婚礼仪式,只是在当天晚上,云纬炒了几个菜,热了两壶酒,让老黑痛痛快快喝了个大醉。待承银睡下,又把醉得人事不清的老黑扶到床上之后,云纬一个人走出了屋子。时辰已近子夜,四周很静,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夜风偶尔摇一下近处的槐树枝头,发出飒的一响。云纬面朝城中尚吉利织丝厂的方向,默默把两手伸进上衣之内,解开了这些天一直束在腹上的一个白布带子,任自己那已显出不同的腹部恢复了原样,口中喃声说道:达志,你知道我这是为了谁?为了谁?……

一股微风踅进门里,悄悄爬上草绒的膝头,把她摊开正读的《圣经》又倒翻回去一页,使她的目光再次触到了她刚刚读过的那些文字:……我为你们起的愤恨,原是上帝那样的愤恨。因为我曾把你们许配一个丈夫,要把你们如同贞洁的童女,献给基督。我只怕你们的心或偏于邪,失去那向基督所有纯一清洁的心,就像蛇用诡诈诱惑了夏娃一样……她抬手揉了揉眼,把书又翻了过去。这些日子,她就靠读《圣经》打发枯寂的时间。丈夫不忠所带来的极度痛苦、孤独,使草绒转而信奉了基督教。每天上午,她都要去建于四隅口的教堂,听那位来自挪威的牧师传教;下午,则去四隅口西侧的德育女子福音小学听教士讲解《圣经》。如今,云纬的离府还乡,又使草绒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倾述心里话的对象,于是,她每日除了去教堂和福音学校之外,剩下的时间便全用于静读《圣经》,边查字典边读,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妈妈,你好吗?”屋外突然响起女儿枝子的一声亮亮的招呼,正要重新注目《圣经》的草绒被这喊声惊得双眸一跳。如今这个小院,除了几个仆人,很少有人进来,更少有这种响亮的满是活力生气的话音。“妈妈!”草绒还没有站起来,穿着锦缎旗袍已是少­妇­打扮的枝子已急步奔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妈妈的脖子。“妈,你又读《圣经》?读这东西有啥子用?又费脑子又费眼!有这闲工夫,你还不如坐那里养养神哩!”胖胖的枝子快嘴快舌如打枪一般地说完这串话。枝子同南阳镇守使吴大人的长子成婚之后,过的是贵­妇­人的生活,优裕的日子早已使她变得肤白肌­嫩­,但她从小受母亲影响养成的那种快嘴快舌吐话如刮风的习惯仍一直没改,一旦开口就字字相连句句相跟惟恐别人不让她说完一样。“妈要不读《圣经》,这日子更苦得没法过了,”草绒叹了口气,“一个人整日就坐在这屋里,满屋子都是静,静得人心都发冷呵!”枝子自然知道爹爹另娶新夫人的事,妈这话的含义她是听得明白的,她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妈,想了一刻,这才又急急地开口:“妈,要我说,为了你后半生的日子不枯寂,你该再给我养一个弟弟或妹妹,有一个小人儿在你身边哭哭闹闹说说笑笑,你不也不寂寞了嘛!再说,有个弟弟或妹妹,再加上我,你后半生即使有个三灾六难,也有了指靠!”女儿的一番话说得草绒心里一动:就是,倘使我身边有个孩子,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这冷清的屋里不也热闹多了?夜里睡觉不也再不用一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了?而且孩子长大也是我的一个依靠,这辈子自己有灾有病,甭指望栗温保来照顾┝!……枝子如今因为忙于上流社会的交际,所以每次回来看妈妈的时间都不长。母女俩坐那儿又说了一阵家常话,枝子的胖手指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金壳小怀表看看叫:“哟,妈,快晌午了,马统领的三夫人今晌午宴客,派人给我送来了请帖,我得赶紧去,要不就该耽误了!这位三夫人据说同省长的夫人是表姊妹,以后说不定会用上人家,我得走了!妈,你记着把心放宽些,对爹要多原谅,他如今毕竟也是个官了,有些事他学着做做也合常理……”枝子边说边向门口走,人已走到了院外,声音却还在妈妈的耳朵里。就是,倘使有个孩子,我读《圣经》也有人做伴,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冷清清了……女儿走后,草绒又接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直到一只悠然进院的母­鸡­拍了一下翅膀,才把她的默想打断。可要生孩子,就要去找栗温保。一想到栗温保,草绒的牙不由得又咬了起来。也罢,就去找他一回,就一回!就低下头抹下脸子去要他一回,但愿上帝使我去一回就遂了心愿。她将膝上的《圣经》阖起,站起来向梳妆台走去。得打扮一下,既然要讨他的欢喜。她摸出一管口红——这是管家在为紫燕买的同时也给她买的——把双­唇­抹红,抹罢对镜一看,又不自在起来:这样把嘴­唇­弄得像流血一样有啥好看?一霎间她又想起刚结婚时和栗温保在落霞村种地的日子,那些日子夫妻间多么恩爱,倘使我们永远在乡下种地,哪能会有今天这样的事?上帝呀,我这些年一心盼着往前走能找到福气,可为啥子总是只有“气”而没有“福”呢?……这是一所不大但极­精­巧的小院,一座黑漆门楼进去,右首是一间厨房,左首是一间下房,正面是三间又高又宽的瓦屋。瓦屋的当间是放满黑漆家具的客厅,东西两间都是卧室。三间正屋带着走廊,前墙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是木格窗,窗上糊了一层雪白雪白的绵纸。院中种了几丛翠竹,放了几盆月季,微风进院,轻摇着竹枝,慢散着花香,使这座小院显得很是幽雅。这便是栗温保专为紫燕建的住所。房子建好,栗温保便基本上常住在了这里。此刻,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坐在床头的栗温保,又在仔细地擦拭他那把勃朗宁手枪,不看戏不玩牌不打麻将的时候,栗温保便常靠擦枪来消磨时光。他酷爱枪,对枪有着极深的感情,他认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枪带来的,没有枪,我怎能过如此舒服的日子?“你又在摆弄那个铁东西!”紫燕去厨房吩咐了晚饭时要炒的菜肴回来,看见栗温保又把枪零件摆满了床头,就娇嗔地嘟起嘴叫。“那你让我­干­啥?”栗温保抬眼一笑。“跟我说说话嘛!”紫燕撒着娇。“有话夜里床上说吧。” “去!”紫燕嬉笑着将纤指戳到栗温保的头上,“俺跟你说正经的,俺想去邓县看看塔!”“看塔?” “听人说,‘邓县有座塔,离天一丈八’,俺还一直没去看过哩,那塔是哪一朝建的?”“哪一朝建的我也不明白,不过看塔可是容易,明儿个吃了早饭,咱们坐上马车,带上两个班的骑兵去就是了!”栗温保挥着手上正装着的枪说。“真的?那我可要先谢你了!”紫燕说着,弯腰噗地在栗温保颊上亲了一下。正这当儿,门口响起一个女佣的报告:“老爷,大夫人来了!”栗温保和紫燕闻声都一怔,抬头看时,草绒已站在了门口。两人都有些着慌,以为草绒又是来大闹的,以致连话也忘了说。“咋了,连个请进门的话也没有,看来是不欢迎我来了?”草绒边说边径直进了门,在床头的一个靠椅上坐了。“哎哟,瞧大姐说的,你来俺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紫燕最先作出反应,赔了笑走过来,把一盘瓜子放到草绒面前,同时扭头朝女佣叫:“快,上茶!”“你来——有事?”栗温保惊疑不定地问。“咋了,没事就不兴来看看?”草绒强装了笑说。“大姐,你们坐这儿先说,我去端菜,今晚上咱姐俩可要喝上一杯!”紫燕打罢圆场,急忙去了厨房,她虽不明白草绒的来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赔着小心,要不,就会招来一顿怒骂,草绒那身个那脾气都使她害怕。“福音学校每天还去吗?”到屋里只剩下了两人,栗温保没话找话地问。“去嘛,去听教士们讲《圣经》上的话:‘不要与恶人作对。’”栗温保听了这话,正不知如何应对时,紫燕和女佣把酒菜端来了,于是便把话题转向了喝酒。紫燕频频向草绒敬酒,草绒见是黄酒,也喝了几杯,一时桌上的气氛还好。酒罢饭罢,时辰已是不早了,可草绒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栗温保和紫燕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却又都不敢催,只好无话找话地说下去,眼看已到人静时分,紫燕只好试探地问道:“大姐,天晚了,又下着雨,就不走了吧?”“也好。”草绒随口应道。紫燕在灯影里气得翻了翻白眼,可是又没办法,只好去收拾床铺,大夫人在,她自然不敢与栗温保再睡一处,只得去了西房独睡。“草绒,告诉我,你今晚来究竟有啥事?”当卧室门关上时,栗温保一边不甚情愿地脱着衣服一边问。草绒噗地吹熄了灯,强抑住心里的愤恨含了笑说:“想你了!”“噢,原来如此。”栗温保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草绒没容那声笑落地,呼地扑了过去,以她心中的那股仇恨,她真想用双手掐住他的喉咙掐死他,但在手触到栗温保的脖子那一霎,她想起了上帝的教导,又急忙把那动作变成了轻抚……第二天早晨,当蒙蒙的曙­色­刚刚贴近木格窗上的白绵纸时,草绒已悄无声息地穿好了衣服,那时,她看见了放在床头的栗温保那支擦得锃亮的手枪,她禁不住抓过来,对着仍在酣睡中的栗温保瞄了一下,手指在扳机上微微一抹,终又放下,随即便见她在胸前急急划了个十字,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祸不单行”这话看来说得确有道理,正当尚吉利织丝厂新厂房的墙砌成,梁立好,要开始架椽定箔盖瓦时,一九一九年春末的大雨来了。往年的大雨多是在夏秋之间下,今年的大雨竟然一下子提前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来势凶猛,持续不停。淅川县连下三昼夜,造成丹水横溢,一片汪洋,平地行船;内乡县仅夏馆一地,就淹死三四百人;灌河口的范庄,共有五十二户,被洪水冲走三十八户;靠白河的刘村街全被洪水卷没;白土岗街水深数丈,大街行舟;南阳城的瓢泼大雨连下一天一夜外加一个早晨,从城墙上远望卧龙岗,中间如隔着一个湖泊,城内所有的街道都水深及膝。大雨猛扑在尚家那些刚刚砌起的没有任何遮盖的墙上,狠狠地撕扯着推晃着,新墙经不起这番可怕的折腾,又开始相继倒塌。达志傻了似地蹲在老屋门口,绝望地看着那些墙轰然倒下,听着随了墙倒木梁被折的骇人声响,每倒下一堵墙,每折断一架梁,他都要猛地用手捂住耳朵,闭了眼呻吟着叫:天呐,天呐,你难道一定要把我尚家往绝路上逼?……当雨停风住,达志绕厂看了一遍又被大雨洗劫一次的厂子后,他像被骤然抽走了筋骨那样地软在了那里。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几乎所有的墙都倒了,梁都折了,不少的砖碎了,石灰被冲走了,手里的那部分流动资金早已经花完,现在还上哪里去弄钱再重新开工?完了,看来老天爷也不想再让尚吉利重建,那就罢了!罢了!爹,家业到底在我手上断了,断了,你骂吧,我没有办法了……他捂了脸,瘫坐在一堆浸在泥水里的砖头上,无声地抽噎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了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抚得那样轻那样柔,那每一抚里都含满了安慰,他在那手的抚慰下抑住了抽泣,他以为是顺儿不顾伤疼起了床,慢慢抬起了泪眼:面前站着的竟是云纬!他只看了一眼云纬,便又把头埋进了双手,哽咽着叫:“我完了,完了,织丝厂完了……” 云纬无语,只从身上掏出一方手帕,塞进达志的手里。大雨刚开始下时,云纬的心就飞到了这正重建的尚吉利织丝厂里。她前一天进城给老黑和儿子买鞋面布时,曾远远看了一阵尚吉利正建着的厂房,她知道没有上瓦的新房,最怕这种急雨浇泼,雨刚一停,她就借故进了城,路上有几处她都是退走过来的。果然,她担心的事发生了,厂子又成了一片废墟!太阳到底晃出了身子,但仍有流云不时相缠,使它下泻的光时断时续。街上有人向这边指划,不过当云纬扭头去看时,那些人又都急忙别转了脸。云纬这些年因为心一直浸在恨、烦、愁、苦之中,脸上原有的那层柔和已经完全褪掉,双颊上两眼里总是罩着厉­色­,所以使看见她的人总不由心头一缩,很少敢与她搭话。“甭哭了,大男人坐这儿抹泪不嫌丢人?”云纬知道达志被这紧跟而至的打击弄懵了,心中需要安慰,她也想把话说得柔和些,可因为已养成了说话冷淡生硬的习惯,话一出口,仍是这样硬邦邦的!达志被这句硬邦邦的话刺得停了抽噎。“不就是这些墙倒了,梁折了?值得这样哭?不会再砌、再买?”“我没钱了,都花光了。”达志抬起泪脸。“花光了不会再想别的办法?你当年为了祖业不是很有办法嘛,不和爱你的女人远走,把女儿卖了,今日可以再卖人呀,你不是还有儿子、老婆?把他们也卖了嘛!”云纬说着说着又想起当年自己的遭遇,火气不禁又上来了,两眼里开始发出恨光。达志的泪脸倏然间涨红,他又急忙把头低了下去,呻吟着说:“我完了……”“亏你还是个很早就识字的人,没看书上写过的那些话:‘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倾险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 耐 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坠入榛莽坑堑哉?’这些话,还是你推我去晋府后我才读到的,你没读过?”达志被这话刺得把头抱得更紧。恰这当儿,立世从一堵断墙那边走过来喊:“爹,盖房子的刘工头问,咱们家的厂房还盖不盖,他们还来不来上工?”达志抬脸嗫嚅着:“待我——”云纬这时已冷然而­干­脆地截断了他的话:“告诉刘工头,盖,要他们五天后准时上工!”“可钱……还没借——”达志有些着慌。“你先回去换换身上的湿衣服,”云纬又把他的话截断,“睡下歇歇,五天后我来帮忙!”说罢,转身就走。达志嘴张开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又把双­唇­阖了。蔡老黑领着承银从麦地里 蜛 草回来,到村边一看见自家草屋里那黄黄的油灯光亮,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安逸和舒服。唉,活了大半辈子,到如今总算有个家了,家里有了个疼惜你的女人,再不用过那种东奔西跑孤苦伶仃的日子了!他捶了捶酸疼的腰,加快步子向家里走。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半天弯腰的活儿做下来,是真有些累的感觉了,但他心里快活,走起路来还很有劲道,把一串亮亮的脚步声早送进了屋里。“快洗洗手脸!”云纬这时已把一瓦盆清水放在小院中的石头上。待父子俩洗罢进屋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小木桌。老黑满怀感激地看一眼正扯起围裙擦汗的云纬,端起碗便大口吞了起来。“累么?”云纬看着老黑问,声音里含着一股少有的温柔。“不累!”老黑停止咀嚼,急忙摇头,“我想,只要几季庄稼收成下来,加上我手上积存的这二三十个银元,咱们就可以再买个好宅院,再添几亩地,再买几头牛,过上富日子了!” “哦。”云纬漫应一声,忙着从盘里给老黑夹菜。饭后,一向寡言少语的承银就去西间屋睡了,待云纬洗罢锅碗收拾完院里的东西同老黑进了东间睡屋时,西间早传来了承银沉沉的鼾声。老黑坐在床边,慢腾腾地解着自己的衣扣。每天晚上,解扣脱衣服在老黑成了一个难关。他总是待云纬脱衣钻进被窝之后,一口吹熄了灯,才摸黑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他害怕让云纬在灯下看见自己那赤­祼­难看的身子。他小时候父母双亡,无衣无鞋,到处流浪,风刮雨淋日晒泥糊,皮肤黑得出奇;长大当马礪过东跑西颠的日子,挑水、割草、喂马,这些粗活又使他的黑皮肤变得粗糙非常;如今,因为年岁已大,身上的水分减少,皮肤又起了皱,这儿的皮肤皱成一叠,那儿的皮肤枯成一把,老黑自己也觉着难看。特别是他看了云纬那雪白细腻丰润的身子之后,两相一比,他更有些自惭形秽,不愿让云纬看见自己丑陋的身体,他怕她看见之后会对自己恶心。“老黑,有桩事我想同你商量。”云纬边脱衣上床边柔了声说。“啥事?你看咋着办好就咋着办吧,不用跟我商量!”老黑嘴上答着,眼却在看着云纬那失去衣裤遮掩的雪白晃眼的身子,心上顿时又涌来一股半是自豪半是庆幸的激动: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竟然归我了,老天爷一定是匆忙之中把这事配错,便宜俺了。“承银他一个远房舅舅,要做笔生意,想向我们借三四十个银元,你愿借吗?”“三四十个银元?”老黑吃惊了,“咱们的全部家底不就是三四十个银元,都借给他了咱日后咋添置家产?”“你不愿借就算!”云纬的脸子一冷,猛地躺下拉过被子盖上了脸。“嗳嗳,你别生气呀!”老黑见状急忙俯身朝云纬赔着小心,“我又没说不借,我只是有些心疼,既然你已答应了人家,咱借给他就是,我们大不了是暂时不添置家产罢了。来,来,我这就给你拿!”老黑说着,急忙又掩好衣服,去墙角的一个墙缝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把里边的银元哗啦一声倒在了云纬的枕头边,“都在这儿了,你甭生气好么?”云纬这时方慢慢抬起身,脸­色­缓和了些,一边说着“人家日后不会不还你”,一边伸出两条光洁的玉臂,去帮老黑解着他的衣服钮扣。“不,不,我——自己来。”老黑看看还在亮着的油灯,有些着慌。“来吧!”云纬不由分说地伸手解着老黑的衣扣,“你那身子我摸都摸过了,还怕我看见?”云纬早看透了老黑的心思,“不就是黑一点、粗一点、皱一点?我不嫌!”老黑心里一热,两只老眼里顿时有泪光在闪。云纬麻利地帮老黑脱掉衣裤,在灯光下抚着他那瘦骨嶙峋皱皮丛集的身子。老黑害羞地往床上一躺捂上了眼睛。结婚以来,老黑从不敢主动伸手触摸云纬,更不敢主动开口要求亲热,长期光棍生活所造成的那种心理压抑,使他在这方面变得胆小如鼠。两人结婚后很少的几次亲热,都是云纬先动手。今晚又是这样,在云纬双手的轻柔抚爱下,老黑的身子慢慢摆脱了紧张和害羞,变得快活激动亢奋起来,捂脸的手也一点一点放开,浑浊的双眸里放出热热的光来。“想来吗?”云纬的声音极微。“嘿嘿。”老黑不好意思地笑笑。“过来吧。”云纬掀开自己的被子,老黑怯怯地挪了过来。云纬吹熄了灯,在黑暗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随后向老黑俯过身去,与此同时附了老黑的耳朵轻声交待:“我喜欢在上边,我还喜欢你动作轻点。”……第六天早晨,云纬早早把那些银元包好,往裤带上一绑,跟老黑交待说这几天要去承银他远房舅舅家看看,就急急出门往城里尚家走。到了尚家才知道,尚达志由于这些天的伤心、­操­劳、焦躁,加上下雨时又淋了雨受了点凉,这几天一直在发烧,眼下还根本起不了床。立世看着躺在床上的爹妈,想着泥水匠和帮工们马上要来,正在屋里急得抓耳挠腮。“不用着急,有盛姑我哩!”云纬拍拍立世的肩膀,“你先去安泰堂给你爹买点退烧的药煎上,工匠们来了由我安排!”话虽是这么说,可当云纬绕着倒塌得乱七八糟的厂子走了一圈,心里也着慌起来,她哪里经见过盖房子尤其是盖工厂的事情?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有哪些工种哪些工序她一概不明白。可现在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来出头办了。要紧的是自己得沉住气,别露怯,不能让工匠们看出自己啥都不懂。立世出去买药的当儿,那个刘工头领着一帮泥瓦匠和帮工的来了。云纬定了定心,迎上去说:“我想先听听你对于重建厂子的打算,看和我的主意能不能合起来,我是立世的姑姑,他爹、娘有病,重建厂子的事先由我来管!”那工头见云纬面­色­冷峻,像个有主见的女人,就把自己关于先清场地、后运料、再砌墙盖瓦的安排说了一遍。云纬听罢,装作思忖了一会,点头说:“行,就按这个顺序­干­吧。只是在清理场地时,工钱不再按天按人计算,而按清理的房间数算,四间房一个银元,谁清理的多谁就得的多,谁清完四间我立时就给他一个银元,现兑现!”云纬估计这工钱可能开高了一点,高一点就高一点吧,尚吉利织丝厂最害怕的是丢失时间!匠人们和帮工们显然都为这个工钱数目感到高兴,便不再像在一般人家­干­活那样先蹲下吸烟歇息,而是争相进倒塌的厂房清理起来。立世买药回来,见工人们已各各散开,很有条理很卖劲地­干­起来,便颇有些钦佩地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姑姑。半后晌的时候,有两个­棒­小伙最先把四间房基清理出来,云纬上前检查一遍,见没有偷懒,便当即掏出一个银元递给了他们。一个银元在当时能买到不少好东西,两个小伙敲了一下银元,一边含笑听着那当啷啷的响声,一边又马不停蹄地去清理另外四间。本来需要几天才能完成的清理任务,在这种多­干­多赏的办法刺激下,仅用一天半就全部完成了。从第二天下午起,又开始恢复砌墙。砌墙开始前,云纬把那个姓刘的工头叫到一边说:“建房子的工钱和时限照旧,但如果你在保证质量经得起检查的情况下使整个进度每提前半天,我奖给你个人一个银元!”那工头已经知道这个满眼厉­色­的女人说话算数,当下点了点头。回到工地上后,他把小工的搭配,各种原料的运进和木匠、泥水匠、瓦工的工作量重新做了调整,把每天的施工时间做了延长。结果,到第五天上,当达志高烧退去双腿发软地扶着墙壁走出睡屋门时,整个厂房已正在盖瓦了。“哦?”他吃惊地瞪大双眼,在工地上寻找那个身影,直到用目光把那个来回走动的纤长而丰腴的背影捉住:云纬,我该怎么谢谢你呀……尚吉利织丝厂的织机到底又响起来了。雪白的绸缎又像瀑布一样从织机上源源流出,染印房里重新飘出了特有的颜料味儿,卖蚕丝、山丝的马车又开始在尚家门前停下,尚家大院像灯光陡灭又复明的戏台一样,又恢复了旧日的热闹。尚达志站在织造车间门口,望着被擦拭一新正咔咔工作着的织机,心里满怀激动:到底又活过来了,我的厂子!这次倘不是云纬帮忙,厂子即使能活,也决不会活得这样快!呵,云纬,真没想到,你原来还是这么一个有主见会筹划的女人!尽管由于刚刚恢复生产诸事忙乱,达志还是要找机会悄悄地目不转睛地盯住正­干­着什么的云纬看上一阵,看她那个罩了黑网的乌亮发髻,看她那更显丰腴了的腰身,看她那比过去饱满多了的胸脯,看她那依然纤长的双腿,只有那张满是冷­色­但依然显得漂亮的脸孔他不敢看,他担心自己偷看的目光被她的双眼发现。每看一次,他都觉出被自己压挤在心底十几年的那团东西开始胀大一些。一个他不敢正视的愿望已在心里慢慢萌起:但愿云纬永远不走!厂子复活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工人们都下了班去吃饭,达志正借着从车间西墙窗口透进来的一抹晚霞检查织机,云纬忽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淡了声说:“呶,厂子已活,我明日该走了!”“啥?”达志闻声,急忙直起腰抓住云纬的胳膊,仿佛害怕她立刻就飞走了似的,“你怎么能走?”“我怎么不能走?这里又不是我的家!”云纬一边弱了声说,一边抹着沾到胸前的一缕霞光,“忙帮完了,不走­干­啥?”“不,我不让你走!”达志捏紧了她的胳膊。“留我­干­啥?”云纬的眼睛斜过来,乌眸晶莹闪光,她何尝想走?可不走咋办?一个女人常在别人家住,会引发什么样的议论?这几天,她瞧见街上已有人朝自己指指戳戳了,还有,老┖凇—“帮我管理这个厂子,当管家!”达志在慌忙之中这样说道。他这段日子一直在为厂子焦心,无暇去打听别的,还根本不知道云纬同老黑结婚的事。“当管家?你不是有顺儿吗?”云纬冷冷一笑,心头顿时淌过一股酸酸的东西。“还有,我要报答你!我要让你今后就住在这儿享福!”达志一边冲动地说着,一边猛把云纬揽到了怀里。云纬没有挣脱,在多少个夜晚的梦里,她不是一直盼着就这样倚在达志怀里吗?四周好静,最后一缕晚霞也已退出窗口;一股饭菜的香味由敞开的门口飘进来,在车间里弥漫;夜暗开始由墙角向外扩散,逐渐地把车间弄成迷蒙一片;几只早出的蚊子在近处叫了两声,似乎怕惊了这对相拥的人,又飞离到了别处。云纬感到他的头在向下俯,一双嘴­唇­正怯怯地试探地接近她的头发,她仍然没动,不过也没有逢迎,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她觉出他的双­唇­沿着她的左鬓在向下滑动,他的短胡子使她的颊部有些刺痒,那刺痒引得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他更紧地靠去。她知道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她没有拦挡,只用心去注意那只手的移动。摸吧,再向下摸,摸摸我的肚子,那里边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一股身不由己的哆嗦已开始由云纬的脚跟那儿升起,但理智就在这时又倏然回到了心里:你这是在­干­啥?顺儿就在旁边的屋里,她还有病,要是让她知道这事不是生生要把她气死?你不能去害那个女人……她猛地把达志推开。毫无提防的达志被这个举动几乎推倒,他退了几步才算站稳……顺儿听说云纬要走,忙从病床上挣扎着下来,拉住云纬的手忍了头晕头疼说:“纬姐,你不能走,你看我病得起不了床,达志和立世父子俩忙不过来,你留下全当是帮我的忙了!”她并不知道云纬同老黑结婚的事,不知道云纬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忙。这些天,顺儿虽没起床,但立世已把云纬为尚家所做的事都告诉了她,善良的顺儿自然感动。当然,她也懂得,云纬这样来帮助尚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还爱着达志,要不,她怎会来?尽管顺儿懂得这些,可她并没有不安和妒忌,她那颗柔弱良善到极点的心,遇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她觉得当年丈夫和云纬的一场美满婚事,被一件意外的事生生拆开,云纬受了这么些年感情上的折磨,如今这样做也完全可以理解。再说,云纬来帮的是尚家,也包括儿子和自己,自己只能表示感激。“不了,顺妹,厂房盖好开始织绸,下一步我就帮不上啥忙了,我对机器织绸也根本不懂。”顺儿听了这回答,也一时无话,可一想到云纬走了之后,因为自己卧床不起,厂务家务全堆在达志、立世身上,又有些着急。再说,云纬一走,达志这些天好起来的心情又会改变,昨晚,顺儿就注意到达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顺儿明白达志也舍不得让云纬走。哪样对尚家好呢?顺儿的两道细眉一起一伏,片刻之后,她把牙一咬,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低地开了口:“纬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话到这里,苍白的双颊已洇出了红晕。“说嘛!”“我想,你要是永久留在这儿,对尚家织丝厂的发达只有好处,你有主见有办法,比我强得太多,可要长久让你留这儿,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做姐姐!”“做姐姐?”云纬不解地竖起眉毛。“我说直白了你可别生气,”顺儿那扁平的胸部急剧起伏着,“眼下,城里有许多男的,都娶了两个女人,就让达志也这样做吧,你当姐姐……”云纬倒退两步,吸了一口冷气,两眼骇然地瞪着顺儿,她根本没想到顺儿会说出这话。在听到这话的第一瞬,她只是震惊:一个做妻子的竟会如此建议,真是世上少见!不过随即她便意识到,顺儿能提出这个建议,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对达志和尚家怀有一种深得可怕的爱,否则,她决不会这样做。而一旦意识到这点,一股妒忌便又蓦然升上心头:看来过去这些年达志和她生活得不错,要不,她不会爱他到这种程度!“尚达志恐怕还没有这个福分!”云纬此时开了口,语气冷得吓人,“让他再去娶别的女人吧!”“纬姐,你甭生气。”眼泪这时已涌上了顺儿的脸。“我只是说说,我只是想让尚家的织丝厂快点发达,我只是……”“顺妹,”云纬轻轻拍了拍顺儿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尚达志能遇上你这样的女人,也真是他的福气,他该好好待你!我是一定要走的!”“纬姐——”顺儿扑到云纬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有一霎,只有一霎,云纬的心里升起一股后悔:看来当初不该再去同老黑结婚,要不然,我如今是自由身,真按顺儿说的去做倒也不错!就让尚达志有两个老婆,就让顺儿跟着他,但只要我一来,尚达志就会完全变成我的!……她很快地摇摇头,止住自己的思绪,放开顺儿,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像不少粗心的父亲一样,卓远也是突然间发现女儿容容已经长大成|人。那日晚饭吃罢,他忽然记起,原来答应为 ? 源县创办的全南阳地区第一个图书馆开馆仪式送的贺联还未写,便走进书房点亮蜡烛,一边往桌上铺纸一边像往常那样喊道:“容容,来给我研墨!”容容听见,仍像往日那样燕子飞似地奔来,却没如往常那样立时往砚中注水拿墨研磨,而是调皮地朝卓远一鞠躬说:“对不起,恕不奉陪,本人今晚有事,请俺妈来吧!”“鬼丫头,快来,我还要让你帮我推敲一下这贺联的字句:苦心搜索集甘露风云架架是锦,极力荐出给男女老幼部部皆宝。可以么?”卓远笑问。“爹另请高明吧,我真有事!”“什么事比我写字还急?”“不告诉你!”容容朝父亲伸了一下舌头,扭身便向院门外跑了。“这丫头!”卓远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动手研墨。对容容他从小就溺爱,除了读书习字上严格要求外,在行止上从未按传统闺规约束她,一任她自由自在地生长,所以这姑娘养成了调皮任­性­的脾气,他的话常在她面前失去效力。“你早晚要把她惯得上房子揭瓦!”雅娴这时进屋,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拿过丈夫手中的墨在砚上研磨起来。“你不也是惯,她说饭甜,你不是赶紧放盐,哪管我能不能吃得下?”“哼。”夫妻俩相视一笑。就这一个独女,能不娇?卓远写完贺联,又写了一封贺信,封好,摸着黑亲自去了东街口的宛南书店,那书店经理第二天要去 ? 源参加开馆仪式,贺联贺信就托他带去。卓远走出书店往回返经过一道巷口时,忽听巷内一个凹处的暗影里,传出了一阵男女的细碎低语声,卓远当时眉心一耸,因为那女的话音虽很低微,却极耳熟,他停步仔细一辨,不由一惊:是容容的!因为卓远自小常抱女儿,别说对她的声音,就是对她的呼吸、鼻息,也非常熟悉。她在这儿­干­什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黑的夜晚!他的心不由一紧,轻喊了一声:“是容容吗?”从暗影里飘过来的那种细碎低语戛然而止,两个挤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分开,卓远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正确,那是容容!“容容,你是和谁在一起?”他边问边紧步走过去。这当儿,那男的忽然噔噔噔地向巷里跑了。对女儿的关心使卓远非常想知道那人是谁,他不假思索地低叫了一声:“站住!”跟着便朝前追去,他听见容容在身后轻喊了一声“爹”,但他没停步,他恐惧地认为被吓跑的一定是个引诱少女的坏人,要不他为啥要逃?幸好这巷子是个死巷,那黑影在巷底无可奈何地站住喘息。卓远刚要上前去抓,却忽然听到那人惊怯地叫了一声:“卓伯,是我。”“立世?”卓远浑身的怒气顿时泄了,原来是这个老实巴脚的孩子,“你和容容有什么话要躲在这里说?害得我吓了一跳。”“我们……”立世吞吐着。“两个家都有那么大的院子,还容不下你们,还非要跑到这里不可?”“卓伯,我们……”“说嘛!你们在商量什么?” “商量结婚的事。容容说——”“结婚?”卓远那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谁结婚?”“容容和我,容容说我俩先商定个日子,然后再给你和俺爹说。”卓远被这话砸得呆了:老天,容容要结婚?在平日和女儿逗乐的时候,他是偶尔想过女儿将来的婚事,但那不过是一闪而已,他总以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办的事,容容还是个孩子!他从未想到这事竟已来到了眼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来的!他过去倒是常看见容容和立世在一块玩,可他总以为是两个孩子的自然接触,从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卓伯,我……回了?”“回吧。”卓远低微地应允道,似乎刚才的那阵奔跑已耗完了他的气力……书房的灯还在亮着,卓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才看见,容容正气鼓鼓地站在书桌旁,雅娴正含着小心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哼!”看见爹爹进来,容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赌气地转过脸去。卓远在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默默打量着女儿,呵,这一刻他才注意到,女儿是真长大了,个子和她妈妈已经一般高了,粗长乌亮的发辫拖在浑圆的后背上,挺拔的腰身上的凸凹处都已十分明显,双腿带着一股强捷柔韧之气,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姑娘了!“哼,跑着追人家,亏你还是个省立五中的校长!追上人家又怎么着?”容容脸没扭过,眼望着墙角气呼呼地说。“不许这样和爹爹说话!”当妈妈的轻轻捏了一下女儿那粉­嫩­的脖子,算是警告。“追上去看看他是谁嘛!”卓远被女儿的气话逗笑了。就是,这会儿再想想刚才如追逃犯的那个飞奔样儿,卓远自己也感到好笑,嗨,真是沉不住气。“看清他是谁了又能咋着?”容容仍背对着爹气呼呼说。“这种事你应该早跟我说一声。”“你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早跟你说­干­啥?”容容顶道。卓远被这话噎得只能笑不能出声。是的,他一直主张婚姻自由,他不止一次在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过他的主张,但他的“自由”里总还包含有父母参与的意思,总还有个订婚仪式,他根本没想到女儿的婚事会自由得这样彻底。“你既然看清他是谁了,那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吧!”容容稍稍扭过脸,嘴依然嘟着。“立世这孩子是个好孩子,老实、好学、肯­干­,脾气也不像你这样任­性­,家里又开着工厂,应该说是比较富的,一般人都会认为,一个姑娘嫁给他,是会幸福的,但是我——”“但是什么?”容容截断爹的话,翻了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嫌人家不是书香门第,他爹妈不像你和我妈一样会吟诗作画,和咱家不般配?告诉你们,我偏偏喜欢工厂,喜欢听机器的隆隆响声,我认为机器不仅是文明的产物,同时它还会制造出新的文明,发展机器、发展工厂,是富民强国之道,是人类——”“好了,傻丫头,甭给我上课,”卓远笑了,“你忘了我对尚吉利织丝厂的关心了吗?你的这些话好多还不是从我这儿偷去的么?我的意思是说,你对立世的家庭认识得还太浅!”“那么说是你认识得深了!”容容不服气地扭过身来,一副预备争论的样子。“听你爹说下去!”雅娴这时又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耳朵,制止住她。“世上的家庭按我的分法有三种:一种是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无目标型的,挣着吃着,吃着挣着,并不想别的,只想一家人平安活下去就行。另一种是企望改变处境,努力向好处走,有一定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时时提醒自己的成员奋斗,努力向自己的目标靠近,当然,如果由于什么社会的或自然界的原因使他们觉得目标达不到,他们也就会叹一口气罢手,转而守住已得的东西。再一种是由于历史的、家族的、政治的或其它的原因,有固定的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通过辈辈相传的教育,让为实现那个固定目标而奋斗的­精­神深深浸入他们家庭成员的血液和头脑,使实现那个固定目标成了这个家庭成员活在世上的目的。在这三种家庭中,我们通常所说的所理解的‘幸福’,即人的感情上的满足,心理上的平衡,情绪上的安宁,在第一种家庭中存在最多,因为无目标就无烦恼无痛苦;在第二种家庭存在较多;在第三种家庭存在最少。谁想进入第三种家庭或进入了第三种家庭,通常都必须放弃获得幸福的希望,都必须做好尝受痛苦的准备。而立世的家庭,恰恰就属于第三种!”“你这是瞎划分!”容容气得跺了一下脚。“当然,我这样划分,并不是说我就厌恶第三种家庭,害怕与第三种家庭交往,恰恰相反,我最佩服最喜欢的人,常是这种家庭的成员,因为他们通常都有超常的毅力!”“那你为啥还要说这么多,你不是明明想反对我和立┦馈—”“是的,我不愿意你和立世结婚!”卓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虽然喜欢尚家和立世,但我是你的父亲,我就你一个女儿,我希望看到你婚后得到的欢乐能够多一些!希望你终生幸福!”“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反正要和立世结婚!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容容涨红着脸叫,漆亮的双眸上,已有泪光在闪了。卓远低下头,无言地望着地。“我也觉得,你爹说得有道理。”雅娴轻声说道,“你应└谩—”“我不听,不听,不听!”容容跺着脚捂上了耳朵,这同时,两串泪水已在双颊上流淌了。 “好了,”卓远站起身,“我说‘不愿意’,并不是就反对,如果你自己一心要这么做,我和你妈都不会拦你,你不是知道我说过婚姻自由吗?”说着,就抬手心疼地去揩女儿脸上的泪,容容这时就哇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看不把眼睛哭肿?”卓远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同时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嘴角慢慢浮起一缕杂了不安的笑意……容容和立世的婚礼,是来年的四月初四举行的。这日子是卓远和达志商定的,之后,达志又专门去找­阴­阳先生给看看这日子是否合适,­阴­阳先生说:好,春末夏初,花开人采,上合天理;双月双日,男女成侣,下合世俗!于是就把喜日子定下了。达志便忙着筹备。对于能把容容娶来做儿媳­妇­,达志和顺儿真是一百个愿意加满意:那姑娘长得多顺眼;又识文断字明事理;而且又是亲眼看她长大的,知道她心地好;重要的是,容容喜欢织丝这个行当,平日没事就往自家厂子里跑,早就对绸缎织造的各个环节一清二楚,这样的人一进尚家门,必是一个好帮手!这样的媳­妇­去哪里找?况且容容的父母同自己一家是多年的朋友,有这样一个亲家,多么让人高兴!尽管卓远夫­妇­一再交待达志,两家相距这么近,又这么熟,通常办婚礼时的一些礼数可以省了,但达志为了图吉利,还是决定一切依礼依规矩进行。比如花轿,原是可以不必请的,容容的闺房和如今的新房,只隔着一道不高的院墙,相距不过几十步远,织丝厂的一些工人们同立世开玩笑说:你在院墙的两边各放一个凳子,让容容站在那边凳子上,你站在这边凳子上,然后你一伸手把她抱过来就行!但达志还是请了花轿,而且是南阳城里上流人家嫁娶时常租的八抬大花轿。他想,在这事上俭省有点对不起卓远哥,再说,他如今手上也又有了些钱,虽然厂子还远没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可经过近一年的努力,生产也已有了一个像样的规模。因为两家相距得近,加上怕出意外,所以达志不依城里黎明起轿的惯例,把迎娶时间改在了日上两竿时分。这时辰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所以当花轿迎到卓家门口容容开始上轿时,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两家的大门挨大门,花轿自然不能从一个门口接着抬到另一个门口,轿从卓家门前起后,先沿世景街往东,走到十字口后往南,到下一个十字口再拐向往西的街,待走到又一个十字口时,方拐弯往北返到世景街西头,由世景街西头再向东到尚家门口,花轿走的路线是衴形。花轿落地新娘进了洞房后,一个进院看热闹的邻居,忽然指了尚家前院那块怪石上的纚图案叫:“喂,你们看!今日这花轿走的路径,多像这图案的一角!”一旁看热闹的人闻言伸头细看一番,也都啧啧称是。站在那儿的尚达志听了这话,细一琢磨,也觉有些道理,不觉心上称奇:先人们刻下这图形,莫不是就为预告今日这花轿行进的路径?接下来开始拜天地、吃喜酒,这一切都和其他人家的婚礼一样,令众人感到新奇的是容容娘家陪嫁的两件东西,除常见的箱柜被褥之外,有两个绫裱的立轴,一幅上边是卓远手写的一首诗:娇女今做尚家媳, 想必已见大机器, 既知无工国不富, 便该勤谨效力气。另一幅上边是雅娴亲手画的一幅画,画面上,两只在窝中偎依的小黄鹂美丽喜人,题款为:永相依。两幅立轴在新房里展开挂上时,看懂看不懂的,都鼓掌叫好称奇。晚饭后闹房前,尚家专门请来给新人铺床的一个邻居嫂子,先拿了一个笤帚把床腿、床撑、床帮扫了一遍,而且边扫边唱:新笤帚,扫新床, 今日娶个俏新娘, 两口睡到这床上, 你亲我爱床不响。扫罢床,开始铺被褥,那邻居嫂子又边铺边唱道:撩起门帘五尺长, 门帘挂在金钩上, 打开绣金红罗帐, 嫂子替你们来铺床。 先铺褥,后抻被, 鸳鸯枕放在床头上, 四个­鸡­蛋床角摆, 花生栗子撒一床, 核桃红枣配成双。 床头铺把­干­麦秸, 引个白胖小乖乖; 床尾铺棵­干­白菜, 引个闺女做国太; 床中铺个小竹筷, 引来男女双胞胎。 夫妻同入红罗帐, 鸳鸯交颈到天亮……铺床的邻居嫂子这仪式歌儿还没唱完,闹房的人们便涌进了房,在织丝厂做工的男工、女工们,下班后也争相挤进来,围住了立世和容容,尽情地和这对未来的男女厂主笑闹。人们都知道容容爱唱歌,尤其那首绸缎谣唱得最好,便逼了她唱,而且要求她和立世轮句唱。容容倒是大方,红了脸捋捋鬓发说:“行,俺们唱。”这绸缎谣在南阳流传很广,儿童们几乎都会唱,立世小时候自然也唱过,可今日就是羞得开不了口,几个小伙上前捏了他的鼻子,硬逼着他嗯嗯呀呀开了腔,——容容:绸儿柔,缎儿软, 立世:绸缎裹身光艳艳,容容:多少玉女只知俏, 立世:不知它是来自蚕。容容:蚕吃桑叶肚儿圆, 立世:肚圆方能吐出茧,容容:煮茧才可抽成丝, 立世:一丝一丝缠成团。容容:丝经理,丝经染, 立世:分成经纬机上安,容容:全靠织工一双手, 立世:丝丝相连成绸缎。容容:一梭去,一梭返, 立世:一寸绸,一寸缎,容容:经纬相交似路口, 立世:路路相连可拐弯……这歌儿刚唱完,两个年轻媳­妇­又不由分说地上前用一条布带扎住容容的上衣下摆,尔后从她的脖颈那儿把四粒圆溜溜的豌豆放进了她的衣领里,那豌豆立时便贴着容容的后背滚了下去,这时人们就扯过立世来,让他从容容的衣领那儿伸进手去“摸金豆”——把四粒豌豆一粒一粒摸出来。立世羞得无论如何也不­干­,小伙子们就哄笑着又推又抬地去逼他。容容哪经过这种事,也早羞得垂下了头,可后来见众人把立世逼得满头大汗几乎掉泪,就咬了牙抬起脸爽声笑对立世叫:“来,摸吧!”同时就把脊背朝立世挨去。立世涨红着脸刚把手伸进容容的衣服里,众人就轰地一声笑开了……闹房正闹得热烈时,一个邻居嫂子嬉笑着端了一盏油灯扭进屋来,而且边走边唱“送灯歌”:小油灯,亮荧荧, 我给新人送房中, 有灯新娘好脱衣, 新郎一旁看光景, 先看脸,后看胸, 再看大腿白生生。 …………闹房直闹到午夜方休。在这笑闹中只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小狗不知什么时候也随着人群挤了进来,在人缝里支起前腿看热闹,不料一个闹客粗心,踩住了它的爪,疼得它汪地大叫一声,嗖然一窜,从正相挨而坐的立世、容容肩上跳过,这对新人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况骇得一惊,急忙分开了身子,两人手上端着的酒杯也几乎同时落地摔碎。众人见状一齐捧腹大笑,独有一直在外间给客人们端送茶水、黄酒的顺儿,闻声一惊,皱了眉在心里叫:但愿这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尚达志得到容容这个儿媳,也等于得了一个极好的帮手。容容会写会算,织丝厂的一应文书、账目,慢慢便全由容容来写、来算,减去了达志不少负担。如今一家四口人这样分工:达志负责总的管理;立世在见习管理的同时主管动力机、织机的维修保养;容容负责文书、账目和前边店堂的零售;久病初愈的顺儿管理家务,偶尔也去织房里看两架织机。厂子在逐渐地恢复,到了秋天,便基本上完全复原。冬初的时候,达志就又开始考虑下一年继续扩大生产的事了。那天吃罢晚饭,达志叫住儿子立世,问他对扩大生产有什么想法,立世含混地应了几声,便急急地进了新房。达志不高兴地摇了摇头。立世还沉醉在甜蜜的新婚生活里。只有极少数的小伙在这种含蜜的生活里能保持不醉,立世不属于这个少数。如今,动力机、织机、生丝、绸缎这些东西,都在他脑中变淡退远,唯一清晰的是妻子的身影,白天,他恨不得就和容容一块­干­活,一刻也不离开她;一到晚上,他进了新房便再不出来。他爱看容容走动时的袅娜步态,爱听她欢喜时的清脆笑声,爱闻她身上特有的那股幽淡香味,当然更爱把她紧拥怀中,把头放在她那雪白柔软的胸上,去体验那种令人颤栗如入仙境般的快乐。立世从爷爷和爹爹身上承继下来了不爱说话的脾­性­,但越是不善语言表达的人,内心的感情越丰富,他会用眼神、用双­唇­、用双手,把自己心中的深爱一缕一缕全注进容容的心里。容容自然也愿意夜夜和立世沉入那夺人魂魄的美境里去,但她注意到了立世的眼圈开始发青,双颊少了血­色­,她心疼他的身体,有时就含了羞带了笑去推拒他那双伸过来的手。但她哪里经得起他那双眼和那双手的恳求,于是只好一切随他。立世像那些饿久了的小羊,乍见了一片肥美鲜­嫩­的青草地,扑上去就吃,不知节制地一直吃下去,把一切全都忘记。自然地,他早晨开始迟起。容容知道他需要恢复,需要歇息,于是自己起床时就很轻很轻,再把被头给他掖好。立世第一次晚起时,尚达志皱眉在院中站了一袋烟工夫;第二次晚起时,尚达志围着屋子走了两圈;第三次晚起时,尚达志在后院朝桑树踹了一脚。第四天早晨,当容容轻轻起了床去前院忙活后,达志去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端着推开了新房门。床上的一切都还没有收拾,达志不敢转眼多看,只是径走到床头,猛把那一瓢凉水浇到了儿子头上。正在酣睡中的立世被这骤然而至的袭击弄得一跳而起,光着身子在床上边跳边去抹头上的水,待一看爹爹虎着脸站在床前,又羞得骇得急忙拉过被子遮住身子。“立刻给我穿上衣服!我在后院等你!”达志冷厉地说罢,转身走出了新房。眨眼工夫,立世已穿好衣服怯怯地站到了达志背后,嗫嚅着说:“爹,有事?”达志没有回头,只冷冷地说:“给我背背那三段话!”立世挪动了一下双脚,拍了拍额头,极力把脑中的昏沉赶走,跟着背道:“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列祖列宗在上,立世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誓为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咱们家的丝绸被称为‘霸王’了?”尚达志截断儿子的话,声音中结了冰。立世垂下了头:“没。”“没有你咋可就睡懒觉了?就懂得享福了?”尚达志的目光镢头一样抡过来,“你以为这世界是个享受的地方,是个歇息的场所?告诉你,就你这种样子,甭说发展厂子了,连现有的这点家业你也守不住!各地、各国的丝绸织造业都在往前奔跑,谁要停下来歇息,谁就会被远远拉到后边!”“啊嚏!”立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秋阳快活地抚摸着饱硕的包谷穗,把­祼­露在外的包谷粒耀得金黄晃眼;轻风把一股股新谷的香气向四野撒去;几只雀儿在天上箭一样地划过,将一串尖脆的叫声送进人的耳朵。又是一个叫人高兴的丰收的秋天。云纬正在自家的包谷地里掰包谷。包谷秆没人头顶,包谷­棒­尖上的那些枯了的缨子,因云纬掰谷穗时对秆躯的晃动,不时地飞起来,粘在云纬的头上、肩上;变黄变硬了的包谷叶,不断地用它带了小齿的边棱,去云纬的手腕上、手背上、胳膊上轻划一下,引起一点轻微的疼痛。对这,云纬一点也未加理会,她只是快活而麻利地掰着。一个多好的年景呵!今年的新粮收下,除了留够全家人吃的,剩下的要拿去卖些钱,给老黑、承银和承达都各做一身新衣服!想到承达,她不由得停了手上的动作,扭脸顺着包谷垄的缝隙向地头看去,四岁的儿子承达正在地头一个人饶有兴味地逗玩着她刚才给他捉到的两只蝈蝈。“叫,叫呀!”她听见那孩子稚­嫩­的对蝈蝈的命令,沁满汗珠的脸上不由得浮上了一个笑容。这孩子长得太像达志!眉、眼、脸型、嘴巴,都活脱脱是达志年轻时的模样。所幸的是,老黑并没有对这孩子提前出世生出什么怀疑,一直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爱孩子爱得比云纬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让孩子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满村子转。云纬把儿子起名为承达,其中自然有一层隐义,对此,老黑也浑然不觉,直说这名字起得好!有一段时间,云纬一直担心老黑从孩子的出世日期上看出毛病,曾心虚地反复向老黑讲一个生育道理:有些孩子早产是正常的。每次她讲完,老黑总要笑笑说:“孩子早一点来到世上有啥子不好?”唉,总算蒙混过去了!“妈妈,妈妈,有人来了!”地头的承达忽然叫了起来。云纬以为是村上的邻人谁也来地里收庄稼,没有在意,只漫应了一声,照样忙自己的,直到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身边响来,才扭过头去。原来是达志。 “你?来这儿做啥?”“你做这活儿太苦了!”达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有些心疼地上前一步,摘下了沾在云纬头发上的一绺­干­包谷缨。云纬的眼角闭了一霎,达志的这个关切举动令她心里一热,不过她还是后退了一步,淡了声问:“你不在厂里忙来这儿做啥?”“厂里最近又销出一大批绸缎,钱有了,我想得给你带点来,你当初为帮我盖厂房,花去了那么多钱,我不能——”“那就给我吧,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也需要钱!”云纬很­干­脆地说罢,就把达志递过来的钱接下了。“我还想为你们全家做点事,我想让你们全家都去我厂里帮忙,做厂里活多少要比­干­地里活轻松些。”达志当初刚知道云纬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马礪时,心里曾苦酸了很长时间,后想想自己有妻,又不能娶她,难道就让云纬守一辈子寡?便也慢慢气平下来。如今,他是诚心愿帮帮云纬的忙。云纬闻言心里一动:全家一齐去到尚家做工,外人大约不会说什么,自己从此就可以和达志朝夕相处了!但转念一想,有顺儿、老黑两双眼睛在看着,有承银、立世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在身边,你还敢和达志做什么?罢,罢,罢!“俺们一家人­干­田里活已经­干­惯了,你只管把你的织丝厂办好就行。你走吧!”云纬担心待会儿老黑和儿子承银来地里挑包谷,让他们看见达志在这儿不好,就很断然地催。达志过去已领略过云纬的脾气,见她这样说,不敢再站下去,只得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地头走。刚走到地头,却又听云纬在身后喊:“站住!”他停下步子,以为云纬又有话说,却不料云纬快步跑来地头,喘息着问:“你看我的小儿子承达长得咋样?”“挺聪明的。”达志漫应了一声,瞥了一眼那孩子就急忙扭过脸去。他一想到云纬会为那个又黑又瘦的老马礪生个孩子,他的心里就别扭、疼痛得难受。云纬望着达志恹恹走远的背影,在心里笑道:尚达志,你那双狗眼真不管用!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好高兴高兴!……云很厚,月亮没能挤破云层,只在云后转悠,天显出一片极朦胧的白;夜风踏动近处的树梢,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声;地上放着的三个空碗和一个菜盘,泛出幽幽的光。吃过晚饭的云纬,没有立刻进屋去刷锅洗碗,而是默坐在那里,一边散漫地望着这夜,一边回想着后晌在包谷地里同达志的见面。他又有些见老了,由鼻翼下来的那两道弧纹开始变深!他大约是因为太累,办那样一个织丝厂是不会轻松的,加上顺儿那女人没有­精­心也没有­精­力照料他,要是我给他做饭,早饭我一定给他炖一碗­鸡­蛋羹逼他吃了;晚饭时给他做上四个菜,让他喝一盅张仲景补酒;临睡前再给他下碗挂面,里边放几根拳菜;半晌里再用山萸­肉­熬点水让他喝了,保准让他强强壮壮­精­­精­神神地去忙厂里的事!嗨,想这些做啥?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要你来照顾?不过顺儿也真是不懂,达志是厂子和家庭的支柱,把他照顾好了,对厂子对家庭不是都好?不说这些,只说夫妻关系,你把他照料得强强壮壮,他上了床­精­气十足,对你难道就是坏事?想到这儿,云纬的脸蓦然热了,但她却不能禁止自己顺这个思路去想,她的眼睛分明看到­祼­身的达志爬上床,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顺儿,懒洋洋没­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另一个场面紧跟在这幅情景之后闪出来:她仰躺在床上,强壮结实的达志很快地撕掉衣服,虎一样跳上床照自己猛扑过来……这场面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里和梦里,她现在常靠这幅幻景来打发窝在心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每当这幅幻景最初来到眼前时,都要使她产生一种羞耻之感:你爱他的最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这个?但很快她便又陶醉在这幅幻景里,为这种想象所激动,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正爱着的中年女人正常的心理反应。她把这视为一种堕落:你正在变成一个不知害羞的女人!达志这会儿在­干­啥?结账?保养织机?吃饭?同顺儿说话?唉,你犯得着­操­这份心?见到他了,你很快把他赶走,不见他了又这样想他,你这是­干­啥?……“他妈,睡吧。”抱着承达的老黑这时从屋里踱出,轻声催。“你带承达先睡吧,我坐这儿歇歇。”云纬应了一声,又继续着自己的遐想。老黑闻言先去把承达放到床上睡下,又出来收拾碗盘去厨房里刷洗。老黑平日心疼云纬,家务活也差不多替云纬做去了一大半。“唉!”云纬叹口气。你既是已经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达志了吧。“妈,你还没睡?”去村里找人借牛预备几天后犁地种麦的承银这时回来,见妈没睡,招呼一句。云纬抬头看一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想起达志后晌说起的要让全家人进尚吉利织丝厂的话,自己和老黑、承达不去,倒是可以让承银去,承银小时候识些字,再去厂里学学,不说别的,学会个开动力机的手艺,日后不也有了养家榭诘谋玖?再说,有承银在尚吉利,自己日后也好常去那里走走,见见达志。“承银,城里有家工厂愿让你去当工人,你愿去吗?”承银在黑暗中站着,没有应声。这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的刺激,话语更少。他平日为了减少说话的机会,连走路也是低着头,绝少看人。“愿去吗?”云纬又问一句。“谁家的厂子?”一刻之后,承银突然反问。“尚吉利织丝厂。”“尚家的老板怎么会愿让我去当工人?”承银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母亲。云纬一怔,黑暗里她感到自己的脸顿时有些发热变红,她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觉出儿子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此刻才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我听人说尚家贴了个雇工招贴。”“我不去!”承银这句话说得很­干­脆。“你不去拉倒!”儿子这种­干­脆的回绝和那种直视自己的冷淡­阴­沉目光令云纬有些恼火,当然也有些心虚。承银没再说话,弯腰从她脚前进了屋。在灶屋里洗刷完了的老黑这时又来催云纬去睡,她烦躁地挥手让他走开。她坐在原地,抬了眼久久地望着被厚云遮住的夜空,也许是因为风的作用,天上的云团如砸烂的冰块一样,在慢慢地离散飘开,几颗星从云缝中蹦出,俯视着正向子夜沉去的大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长长地吁了口气,才起身进屋。西间的灯在亮着,承银却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走过去替儿子盖被,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本书,她小心地抽出来翻看了一下封面,见上面写着“新青年”三个字,她没心去细看,只小心地把它塞放到儿子的枕边……承银长大了。很少有十###岁的人像承银这样经受如此多的家庭变故。但这些变故他都用他那小小的肩膀,撑持过来了。经历这些变故的后果,便是让他养成了冷峻内向的­性­格和常常独自低头思索的习惯。差不多从搬到百里奚的第二年起,他常常低头思索的不再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令他困惑的问题:母亲为什么不愿提起死去的父亲?清明节母亲为什么不去给父亲上坟?母亲胸口的伤是被谁刺的?……他这时开始思索起了另外一些问题:自家一家和村里的那些农人,为什么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庄稼地里忙活,过的却仍是半饥不饱破衣烂衫的日子?城中的那些官人凭什么吃那样好穿那样漂亮?难道庄稼人就永远这样苦做苦活一辈子?世上有没有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家家过的都是有吃有穿有住不忧不愁的日子?……他所以转而思索这些问题,是因为他的家境促使的,他和他的家庭所过的这种一天到晚在田间劳作的日子的确太苦了,这种苦日子使习惯于思索的他不能不去动脑筋。他自然思索不出什么答案。于是他就越加感到苦闷、孤独。为了排遣这种苦闷和孤独,他常在晚上去位于村边的“五羊塾馆”,到那里找一个姓张的塾师借些书看,那位张先生的藏书不多,除了教学用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常见书外,就是一部掉了不少书页的《聊斋志异》。这部残本的《聊斋志异》,帮助承银度过了许多苦闷的夜晚,但“庙鬼”、“婴宁”、“聂小倩”这些鬼怪故事,终也使他厌倦了。有一天,当他去还这部《聊斋志异》时,无意中碰到了那位塾师的儿子,那位年轻人见他还想借书而自己的父亲又拿不出什么新书时,就笑着说:“来,我借给你一本!”说着,拉他到一个僻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递到他的手上,他打开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印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字:“新青年”。就是从这天起,他结识了一批年轻的朋友。也就是从这天起,他知道了在这个国家中,有很多人也在和他一样地思索着怎样去建立一个人人可以过好日子的世道,而且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新的设想和打算……他觉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变宽了,他感到前边的日子有了盼头。刚才,就在刚才,就是妈妈来给他掖被子的那刻,承银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一幅镶着金黄|­色­边框的画向他飘来,在那幅画上,到处堆的都是白馍、卤­肉­、烧酒和绸缎衣裤,到处都是一排排红砖青瓦新屋,画上的人们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正试穿绸缎衣裤,还有的则在挑选房屋,他看见继父和娘正拉了弟弟承达在那人群里转悠……

草绒从教堂做罢晚祷回来,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四岁,此刻正坐在一个女仆的膝上让她给喂饭,草绒过来,不由分说就抱住儿子的脸,噗地亲了一口,以致她颊上也沾了儿子嘴角上的一截面条。“妈喂,妈喂!”儿子向她扎煞开双手。草绒闻声急忙放了臂下挟着的《圣经》,上前接了女仆手上的饭碗,把儿子放到自己的膝上,用羹匙舀起一匙,先轻轻吹了吹热气,尔后小心地向儿子口中送去。如今,草绒把一个中年女人胸中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帝和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她在人间关注和关心的唯一对象。她把儿子起名为“秉正”,期望他将来能正正派派做人。儿子现在成了她全部­精­神的寄托。“吃呀,正正,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将来成为一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草绒又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正正派派?”小秉正抬起懵懂的眼。“对,正正派派!当一个正派男人,就千万不能去做官,官场是乱葬岗,人一进去就得把自己的魂灵和心肝埋了,就变成身斜影歪无心无肝无魂灵的鬼了,咱小乖乖日后要么做工,要么经商,要么种田,就是不去做官,你说好吗?”“好!”小秉正不明所以地叫。“我的乖乖真聪——”草绒还要说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为庆贺栗老爷荣兼混成旅旅长,今晚在前院摆了酒宴,老爷说让请你也去参加。”“不去!”草绒头也没扭,像扔石块一样地扔出了这两个字。“不去恐怕不合适,紫燕夫人已经到了!”“啥叫不合适?!”草绒呼地扭过脸瞪了眼叫,“你去告诉栗温保,老娘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老娘咋着!”“也罢,也罢。”管家被草绒的怒状吓慌,惶恐地向后退着身子。荣兼旅长,官又当大了!你当吧,栗温保,不该你得到的,上帝早晚还会收回去!你得到的越多,他收回去的就越­干­净!你前半生得到的,后半生他会收走!你生前得到的,死后他会收走!栗温保,你甭高兴,我在看着你的下场!只要我不死在你的前面,你最后的下场我会看到的!……草绒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在心中叫。一九二三年的春末夏初,南阳军界发生了一次大的变动:驻守南阳的奉系驻豫先锋队被改编为河南陆军第一混成旅,调往豫北驻防;把收编的第二混成团和栗温保的部队,扩编为混成旅,驻防南阳,栗温保任副镇守使兼旅长。今晚栗府前院张灯结彩摆设酒宴,就是为了庆贺这个。栗温保满脸喜­色­地半仰在一把圈椅里,静听着部属们和二夫人紫燕的恭贺之语,身心都处在一种舒服之中。旅长,这官职栗温保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人生有时候真是奇妙,只要你交上了官运,你原来根本不敢想望的职位,竟也会不知不觉间就属于了你。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号令几个团的官兵,你的手指只要动一动,这南阳的地面就会被震得晃一晃,这地界的大小各级官吏,都不能不看你的眼­色­,人到这个地步,是真该喝几杯酒庆贺庆贺了!自然,你还是个副镇守使,不过正如肖四他们说的,副职也有副职的好处!这年头京城里的总统、总理不断易人,你今日支持的,明日可能会变成狗屎;你今日得罪的,说不定明日就是你的上司。当副职可以不必事事表态,这就有了回旋余地,就可以随时易帜,这个顶头上司下台了咱就听另一个上司的;当正职就不同了,正职必须明确表态支持顶头上司,顶头上司倒台,他也就得跟着倒台!……“栗老爷,刚才镇守使署马大人派人通报,”书记官这时打断了栗温保的沉思默想,走过来报告,“说今后晌由省立五中师生牵头,益智预备中学、南阳学生联合会、教育会、商会等团体联合拍电报给北京总统府,要政府为旅大问题速向日本政府严重交涉,电文上说,旅大租期已满,日本抗不交还,实属有背章约,万望严重交涉,保我疆土。据悉,明日这些团体还准备###游行,散发传单。马大人要你派人密切注意事态发展,一旦发现有反政府言行,就立即制止,以防事态蔓延!”“哦,又是省立五中!那年看电影让学生们举纸牌牌的不也是省立五中?”栗温保扭过头去问肖四。“是的,那件事后来查清了,那主意是省立五中校长卓远出的!”肖四低声答道。“好嘛,这些识字人,不好好的教书念书,净出他娘的歪点子!像交还旅大这样的国家大事,要你们这些教书、念书的去­操­心?依我之见,要想天下平安,就­干­脆别办学校,甭让人们识字,人一识字他就不安分!要不要往上报报,把这个省立五中和卓远撵走?”栗温保瞪了眼叫。“那倒不必,再说撵走一个学校也不是简单的事,”肖四接口,“眼下我们一方面派人对明天的游行进行监视防范,另一方面可以对卓远来点警告!”“咋警告?”“这样——”“报告栗老爷,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在门外求见!”门房恰这当儿走过来高声禀报,将肖四的低语截断。“他这会儿来­干­啥子?”栗温保有些意外。“是我安排他今晚来的,”肖四笑道,“他不是每年都把利润分给我们一半吗?我让他今晚提前把今年的那一半带来,也算是对大哥荣任旅长的一点祝贺!”“太好了!”紫燕和肖四的两位夫人听说送银钱的来了,都高兴地拍手叫着。“传他进来!”栗温保矜持而懒散地挥了一下手……

也许是因为参加后晌的###游行跑路太多,也许是因为高喊了“还我旅大”的口号泄走了胸中郁愤心情畅快,卓远晚饭时饭量大增,接连吃了三大碗面条,而且破例地喝了四杯白酒,把一张脸喝成了通红一片。“好,要是每顿饭都吃这么多,包你身子能壮起来!”雅娴满意地收拾着饭桌上的碗筷。卓远含笑刚要开口,一个尖脆的声音已抢先跳到了室内:“什么好东西让爹吃光了?为啥不给我留一点?”伴着这声音,浑身都裹着喜气的容容跳了进来。“哟,是我的宝贝闺女回来了!”卓远快活地叫道。“天哎,回娘家的路太远,让我整整走了一天,摸黑摸到这个时辰才到了家!”容容故意皱起眉,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腿叫着苦,但话没落音,自己先就格格格地笑开了。“疯丫头,世界上的媳­妇­,怕就你回娘家的路近,总共只有几步路!”雅娴伸出指头点了点女儿的前额,“做了媳­妇­,举止就应该沉稳些,哪还能这样走路一步三跳的?”容容没有理会妈妈的指教,而是扑到爹的背后,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伸到他肩前叫:“爹,看看我是不是又吃胖了?”卓远一边抬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扭眼含笑打量着女儿:“嗯,是又有点胖了,告诉我,在婆家都吃什么好东西了?”“好东西可多了!早上,俺娘总要给我炖一碗­鸡­蛋羹;晌午,总特意为俺烙一个小油馍,而且只许俺一个人吃,俺要掰一半分给立世,娘也不许;晚饭,他们一家吃生拌萝卜丝、白菜心,也总要给我炒一个热菜。前天,俺公爹去街上办事,还专门买了一只野兔回来,让娘炖了给我吃!”“他们要再这样娇你,只怕你胖得连衣服也要撑破了!”卓远满意而亲昵地拍着女儿的头,跟着又问:“其它方面呢,譬如让没让你受气?训过骂过你没?”“根本没有的事!”容容急忙摇头,“那日,立世让我帮他擦机器,嫌我手慢没擦净,要自己擦,从我手中扯抹布时无意中把我扯了个趔趄,刚好被俺公爹看见,公爹当时就狠狠瞪住立世叫:你凶啥子?有啥事不会慢慢说?你自己多­干­一点不就行了?!那晚吃饭时,俺娘也冷了脸对立世讲:你有多大本领,动不动就对容容使厉害?……你说,谁还敢训我骂我?!”“好,好,”卓远笑着拍拍女儿的头,接了又仔细问:“穿的呐?你的衣服——”“这你放心!”容容从父亲身后绕到前边,扯起紫红缎褂让父亲看:“这是俺娘给我做的第五件衣服,俺娘只要看见合意的绸缎料子,总是给俺公爹交待,零卖时记住留几尺,给容容做件衣服!每回公爹都高兴地点头!”“嗯,行,看来我的宝贝女儿到了尚家仍是宝贝!”“可你当初还反对我去尚家哩,说我到那里不会幸福!”容容故意撇了嘴去斜眼看爹。“我很高兴我的预言错了,而且希望生活不断证明它的错误!”卓远笑捏住女儿的辫梢,轻轻地抚弄着。“爹,我把我高兴的事给你说了,你也把你高兴的事给我说说呀!”“我高兴的事?好,就给你说一桩!今日后晌,我们几所学校的师生为要求日本交还旅大举行游行,可我们的队伍后头,总有几个人举着一条横幅在不远处晃,那横幅上写着一行大字:‘饭有吃,衣有穿,本该静心读书,何必到街上添乱,惹得众人烦?’队伍不论拐到哪条街,那条横幅总跟着我们,后来看见栗温保手下的人穿着便衣走在那伙人中,才明白是栗府派来的,于是我就叫两个学生到街边买了一丈白布,我边走边用笔在上边写了一句:‘昨造反,今做官,原当为民争福,为啥只拥妾坐怀,招来百姓怨?’尔后叫学生们也扯起来当一横幅,两条横幅相对,街两边的人都争相观看议论窃笑,最后使得那几个人只好卷起自己的横幅跑了。据刚才学生们传来的消息说,那几个扯横幅的家伙回到栗府后,遭了栗温保一通大骂,说他们若不举那横幅,也招不出坏他名誉的横幅来!”“好,痛快!痛——”容容正笑叫着,院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容容闻声脚步轻快地跑出去开门,片刻之后拿着一个信封跑了进来说:“有个人给爹送来了一封信。”边说边把信递到了卓远手上,卓远扫一眼信封上“卓校长台鉴”几个字,便漫不经心地拆开封口展开了信笺,在信笺展开的瞬间,卓远的双眼陡然瞪大,脸上原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怎么了?”妻子最先发现丈夫神态的变化,慌忙走上前,容容见状也急忙跑到父亲身边去看,母女俩的目光一触到那信笺,几乎同时吸了一口冷气:那信笺上没有一个字,只有用红笔画出的五个血淋淋的断手指!屋里一瞬间静得只有三个人的呼吸。“这是什么意思?”雅娴的声音有些发颤。“是恐吓?!”容容的眼睛瞪圆。“天呐,八成是你惹恼了官府,你以后再不要领着学生上街去招惹他们了!”雅娴慌慌地拍着丈夫的肩膀。“害怕了?”卓远把目光移向妻子的脸。“就你胆大!”雅娴火了。“不,我也害怕。”卓远平静地说,“我不是只剩这一只左手了?要把这左手上的五个手指再砍掉,我连吃饭、睡觉都很难了。谁不想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地生活?我也常常在心里劝自己,你自家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安生读你的书教你的学吃你的饭多好!可我的眼睛不让这样做,我的眼睛看到,正是由于许多中国人的胆小怕事和惟恐引祸上身,反倒使我们的国家灾祸连连,结果是人人无平安。于是我就想学学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那股劲,学学前人‘在狼虎中间读道经’的那个样,学学先辈们‘任尔东南西北风’的­精­神……”卓远边说边把目光定在先父留下的那两个条幅上:易弯最数腰,能软当推膝。父亲,我不会忘记你的告诫!容容双眼圆睁着看定父亲……

尽管每年要将差不多一半的收入白白交给栗温保,但尚吉利织丝厂在尚达志的­精­心经营下,还是发展起来了。不仅产量慢慢超出了被毁之前的水平,花­色­品种也比过去多了许多。到一九二七年秋天,尚达志手中又渐渐积下了一些钱,他利用这部分资金,添买了几台上海出的新式织丝机,扩建了几间厂房,使厂子的规模又大了不少。此时,尚吉利织丝厂的绸缎又开始在全国各大城市的绸缎庄里出现,名声再次大了起来。面对这种转好的生产形势,尚达志并不满足,他又在琢磨新的发展点子,他计划招雇一些社会上的裁缝,筹办一个绸缎服装分厂,让裁缝们利用自己丝厂出的绸缎缝制成衣,然后卖出去,他划算了一下,卖成衣比成匹卖绸缎的收入要多差不多三分之一。他想用服装分厂赚来的资金,再去为织丝厂添置更新织机、动力机和染印设备。不想就在他为组建服装分厂­操­心时,顺儿害了重病,而且竟渐渐发展到了病危。顺儿一开始发病时的症状是腹部疼痛,因为她平日体弱常常小病不断,达志便也没有在意,只嘱她注意歇息,喝点姜汤什么的暖暖肚子。顺儿也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每日里照样强撑着身子忙家务,时常还去车间里帮助女工们照看织机。后来就见她的脸颊黄瘦得越来越厉害,她自己也感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失,终至于连走路也开始发晕,她不得不卧了床。达志这才重视起来,停了手上的事儿去请郎中,郎中看罢说可能是内脏什么地方出血,然用了药效果并不显著,人依旧黄瘦下去,头晕得已抬不起来。顺儿大概预感到了什么,有回达志喂她喝药时,她攥住达志的手含了泪说:“他爹,俺想见见两个人,一个是小绫,一个是云纬。”达志急忙点头说:“行,这就去喊她们。”女儿小绫是达志亲自去喊的。小绫这时也已是一个女儿的妈妈了,她在婆家虽然常遭婆婆和独眼的男人打骂,但这些年她从不再回娘家哭诉了。长大了的她在恨婆家的同时,对自己的爹、娘也生了恨意:家里开着织丝厂,有吃有穿,为什么偏把我卖给人家做童养媳?让我受这般折磨?她的脾­性­虽和顺儿一样温顺,却又多了一份执拗,她暗暗下了决心,就是死也不再回娘家。这几年,随着织丝厂的发展,尚家的日子好过了,达志和顺儿又常让立世给妹妹送点吃的穿的来,但小绫一概不要,有时­干­脆躲到屋里连哥哥的面也不见。她想用这种办法,向爹娘表示自己对被卖做童养媳的气愤。达志来到小绫婆家时,小绫正在灶屋里抱了女儿烧火做饭,因为灶屋小,没处躲开,小绫只得淡声招呼一句:“你来了。”也并不给爹爹让座。达志因为晓得女儿为被卖做童养媳在生自己和妻子的气,而且自己心上也一直内疚,所以也就不计较女儿的冷淡态度,只开口说明来意:“你娘想让你回去一趟,她想见见你。”“我正在做饭。”小绫仍然淡了声说,但心里还是一颤:娘要见她,她何尝不想见娘?她夜夜做梦不都在家里?“你娘已经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就回去见她一面吧。”达志哽了声说。小绫听说娘病重,强自硬起来的心一下子软了,原来的至死也不回娘家的决心一下子像雪一样化掉,她三几下弄熄了灶膛里的火,起身抱着怀里的女儿对达志说:“走吧。”说完,自己先急急走在了前面。母女俩相见,免不了要流一场泪,哭一阵后,顺儿用微弱的声音让达志出去,说要和女儿单独说几句话。达志就抱过小外孙女走出了门。顺儿待门关上后,擦一把脸上的泪,攥住女儿的手说:“我知道你在为被卖做童养媳生气,可你知道当初是谁出主意要把你卖出去的?”“是谁?”小绫吃了一惊,她未料到娘会谈到这个事儿。“是我!”顺儿平静地望着女儿说。“是你?”“对。那时家里穷,恰又遇上了买织机的机会,你爹一心想买织机却又没有钱,愁得没有办法时,我想出了这个主意,当时你爹不愿意,是我给他说:卖了小绫,以后想要女儿了我再给你生!”“哦?”小绫的眉头扬了起来。“我给你把真情说出来,是为了让你明白,你要恨就恨你娘,不该恨你爹!他在这事上一直护着你,恨他有点太冤枉!我死后,你要常回来看看你爹,跟他说说话,帮他洗洗衣裤,他身边虽然有你哥你嫂,你哥心粗,不会心疼人;你嫂虽很孝顺,可她是儿媳,有些事不便做的,比如­内­裤脏了,你爹不会好意思拿出来让儿媳去洗,你做女儿的,就该去做这些事。娘是不久要入土的人了,你要原谅了娘就罢,不原谅了,我死后你可以不去坟上哭,也别去坟上烧纸——”“娘——”小绫抱住娘哭了起来……顺儿第二个要见的人是云纬。云纬是达志让儿子立世去喊来的。云纬听说顺儿重病中要见她,便买了二斤红糖急急提了来。云纬进屋时,顺儿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顺儿照样示意让达志、让儿子、儿媳、女儿都出去。待屋里只剩云纬一人时,她喊了一声云纬姐,随即就挣扎着起身在床上朝云纬跪了下来。云纬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并想让她重新躺下来,但顺儿用煞白的手抓住床帮坚持着跪的姿势。“你这是­干­啥子哟?!”云纬有些着急。“我要你答应我一个将死的人的请求,你答应了我就起来,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到死!”顺儿有气无力地说道。“啥子事?快说吧!你这样下跪是要折我寿限的。”云纬用两臂紧搂住顺儿那瘦小的身子。“我死后,我求你和达志结婚吧!你们原本就是一对,只是­阴­差阳错,让我Сhā进来了;这么些年,他心里其实一直还在爱着你,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还有,我死后,孩子们都还年轻,达志办织丝厂会很累很­操­心,他需要你来帮助,你也有帮助他的本领!再说,你和老黑在一起过日子,心里也苦,云纬姐,答应我吧!……”顺儿虽然这几年一直病病恹恹,足不出户,没有见过老黑,但她知道云纬还深爱着达志,云纬和老黑在一起心里不会不苦。云纬怔在那里,她未料到顺儿叫她来是为了说这番话,她没有出声,只是用双臂把顺儿那瘦小的身体搂得更紧,一向冷峻的双眼里,也渐渐渗出了两滴泪水。“你答应吗……纬姐?”顺儿的声音已断断续续,微弱得近乎耳语。“我……答应。”云纬颤颤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她知道她此刻只能这样答了。“噢……我的好姐姐……这么说……我可以……放心……去了……呃,还有……云纬姐……达志平日……容易上火……隔几日……记着给他……熬点芦根茶喝……”云纬含泪点头,尔后轻轻地抱起顺儿的身子,小心地把她平放在床上。“达志……叫达志来……”顺儿又朝门口拼力喊。云纬走过去开了门,示意达志进来。达志刚一走到床边,顺儿就抓住了他的手,煞白的脸上现出一阵激动:“云纬姐……应允了……你们在我死后……就举行婚礼吧……孩子们那儿……别担心……由我去给他们说……”说着,又抓住云纬的一只手,把达志的手慢慢交到云纬的手上。达志吃惊而尴尬,默默抬眼望了一下云纬,云纬没有看他,已经满脸是泪……顺儿是第二天傍黑时分咽气的。咽气前那阵,因为她喘息急促且伴有咳嗽,达志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是在达志怀里和这个世界告别的。那一刻,达志望着顺儿那完全消失了血­色­的­干­枯蜡黄的脸,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很少认真地端详过这张小小的并不漂亮的面孔。在婚后的最初日子里,他每次见她,都要情不自禁地把她和美貌的云纬相比,比较之后,便总要对她生出一股厌恶;以后日子长了,厌恶淡了,却又换上了一股冷漠,从未去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对她说话,用的都是命令的口气,从未去看她脸上的表情。此刻他才发现,在这张并不漂亮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在别的女人脸上很少见到的类似宽恕近乎慈和的表情,那表情仿佛在说:拿吧,你要喜欢什么东西尽管从我这儿拿吧,我可以给你一切!达志的心针刺似地一缩,是的,我从这个瘦小的女人身上拿走了许多东西:一个高高大大的儿子,一个有模有样的女儿,一个和和睦睦的家庭,一份周周到到的照拂,一番尽心尽意的支持……可我给了她什么?冷眼!冷语!冷待!我甚至连一件绸缎衣服也没有给她做!噢,尚达志,你真是个混蛋!整整一夜,达志都坐在顺儿的遗体旁边自责。顺儿的葬礼,基本上是由云纬一个人来­操­办的,立世、小绫、容容是因为不懂,达志则是因为­精­神恍惚。从做棺材、做寿衣、给死者擦洗、换衣、入棺,到挖墓坑、请喇叭、买鞭炮火纸,以及扎纸人纸马,都是云纬来指挥人办的。棺材封口前,达志从仓库里抱来几匹上好的绸缎,执意让掖在顺儿身边,哭着说她生前没有穿绸着缎,就让她死后在­阴­间穿吧……埋罢顺儿,达志病了一场。达志有病期间,云纬每日早饭后由城外百里奚村赶来,给达志洗衣、煎药、喂饭,晚饭前再赶回去。立世、容容和小绫都已知道父亲和云纬姑姑过去的关系,就没有感到意外,只平静地看着两人的接触。达志安心地接受着云纬的照料。两人这样安静地不受打扰地相处在一屋,这还是第一次,但在两人的心里,却都以为这种生活已持续了许多年月。两人很少说话,但一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另一方即刻便能理解。一次,达志想小便,没好意思开口,只在床上轻轻动了一下身子,云纬见了,立刻便拿起便壶朝被窝里塞去,达志为云纬准确地知道自己的心愿而感到一惊。达志病好的那天黄昏,云纬又要走时,达志无言地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看她的眼睛,云纬没挣也没动,半晌,方垂了眼帘微声说:“待我同老黑离开后,就过来。”达志闻言,一时有些激动,举起云纬的手就往嘴边送,云纬这时却又脸一冷,猛抽回手厉了声道:“张狂什么?顺妹刚入土,你就去亲另一个女人,不觉得脸红?”达志被训呆在那儿,尴尬地张了眼,目送云纬走出门外……云纬一连几夜睡不好觉。她在苦苦琢磨怎样向老黑说分开的话才不至于伤他的心。她知道老黑是多么看重自己、看重这个家,如果没有任何借口地突然说出和他分开的话,那对老黑将会是一个怎样沉重的打击!但借口能是什么?说他对你不好?不能!老黑几乎把你当神敬,好吃的,先尽你吃;地里活儿,尽量不让你­干­;家务杂事,争着去做;你有个头疼脑热,就执意让你躺下歇着;夏天,你睡下时他用蒲扇为你赶蚊子;冬天,临睡前他先用火笼把你的被窝烤热。作为一个男人,还能怎么着?说他对孩子不爱?不能!老黑待承银、承达都视为亲生,从未对孩子训斥打骂;他偶尔进趟城,回来总要给两个孩子买把糖豆呀买根甘蔗呀带点吃的东西;村上正月十五看花灯,哪次都是他带着两个孩子去,让小承达就坐在他的肩膀上;小承达断­奶­之后,夜夜差不多都是他搂着小承达睡;有时去地里­干­活,他不还要把小承达背在背上?说他邋遢、窝囊?也不能!你那次说他身上有股汗味,他后来不是天天晚上上床前都要用手巾把身子擦擦,寒冬腊月也要用手巾沾水把腋窝抹抹?你那回抱怨他脚上有股怪味,他此后不是天天临睡前都要洗脚?说他懒惰?更不能!连每晚的尿罐都是他拎的,连你的裤头、胸衣平时都是他洗的,你还要他怎么勤快?他什么时候让你去井上挑过一担水?什么季节让你往地里送过一担粪?说他脾气暴躁?你说得出口?他什么时候对你高声吆喝过一句?你有时发起火来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回过你一句?那次他把小米饭煮煳你气恼之下用锅铲敲了下他的额头,他不是连大气也没敢吭一声只管用袖头去揩额上的血?说他长得丑?那是天生的,他有什么办法?当初不是你要跟人家?云纬自己把自己问得没了借口。她现在只有后悔自己当初的举动:为啥就不能想想其它的办法把小承达生下来,而偏偏找了老黑?倘是没有老黑,自己如今不是抱上承达、叫上承银就可以去尚家了?这么多年对达志的苦思苦想不就可以了结了?和前几天一样,经过差不多一夜的失眠,云纬天亮时分才睡着了。待她醒来时,老黑已把早饭做好,已给小承达穿好衣服洗了脸,已把院子扫过、­鸡­笼打开,­鸡­们正欢喜地在院中鸣叫着迎接开始出山的冬阳,小承达正在院中稚声稚气地唱着她平日教给他的绸缎谣。老黑蹑手蹑脚地进屋拿什么东西时见她睁开了眼睛,就轻了声说:“夜里我听见你不停地翻身,估摸你是为埋葬承达他舅妈和照料承达他舅的病累坏了身子,要不要去请个郎中到家来给你号号脉?”云纬摇了摇头,同时警觉地瞥了一眼老黑,想看出他是否怀疑到自己和达志的“兄妹”关系,怀疑到承达的这个舅舅的身分,后见老黑一脸平静,才又把心放了下来。这当儿,老黑已赶忙又说:“不看郎中,那就多歇歇养养,你就坐在床上吃饭,吃罢再接着睡吧。”说罢,就急步出去,片刻后拿一个拧­干­了水的热手巾进来,先把云纬轻轻扶起,替她披好衣,把热手巾递给她让她擦手擦脸。待云纬把手、脸擦罢时,老黑已端了一碗包谷糁稀饭,拿了一块新烙的油饼和一个咸­鸡­蛋进来,递到了云纬的手上:“吃吧,你这两天气­色­不好,得补补。”云纬叹了口气说:“­鸡­蛋让承达吃吧。”“有,煮了仨,承银和承达都有一个,你吃你的。”“那你哩?”“我有腌辣椒,那东西下饭,更有味道。”老黑说着,就在床帮上磕破­鸡­蛋,剥了壳放进云纬的碗里。云纬心中一热,把原本要开口说出的分离的话又咽了下去。待吃罢饭老黑来端空碗时,云纬又鼓足勇气开口说道:“老黑,这个家太让你劳累了,我想——”“这有啥了?!过去我老黑想找个家劳累还找不到哩!上天有眼,让俺碰上了你这个好心肠的女人,让俺有了个暖暖和和的家,让俺也当起了丈夫当起了爹,俺在这个家里快活得能多活二十岁,你对俺的恩情,俺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快甭说劳累的话,如今呐,倘没有这个家让俺劳累,我还真活不下去哩!你快歇着,我已借好了驴,今日去磨坊磨面!”老黑说罢,就又急急拉上小承达的手,出门走了。云纬怔怔地听着越响越远的脚步声,半晌,方抬手捂住了┝场…每每到了夜晚,有了夜­色­的遮掩,云纬心中对达志的那股思念就会膨胀开来,一股急迫就会从心中升起:人已经四十来岁,难道还要耽误下去?今晚因为要等待迟迟未归家的承银回来——这些天承银总是很晚才回来,云纬坐在外间灯下纳着鞋底。老黑已上床搂着承达先睡了,屋里好静,只偶尔有老鼠在顶棚上一动。这静夜使得压在云纬心底的对达志的思念又活动起来,慢慢地,她停下了针,一霎之后,她起身去小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布包,小心地把布包打开来,原来那里边放着她这段日子悄悄动手自剪自缝的一些预备去达志家时穿的东西:一件蓝底碎花新袄,一条黑裤,一双前头绣了暗花的布鞋,一套用白底碎花细布做的胸衣、­内­裤。她看着这些衣物,想象着达志拥她入怀的那个欢喜样儿,双颊禁不住像未婚姑娘似的艳红了。她又像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开始设计自己在喜日那天的举止:不要笑,但也不能冷着脸;不坐花轿,最好坐一辆马车;不用伴娘,自己一人坐进车里就行;车上不搭什么红绸,车子的装饰就如平日人们走亲戚的模样;车到尚家后,不再拜什么天地,可先到立世、容容和小绫面前说几句话,然后进屋坐上片刻,便去厨房和孩子们一块做饭;不送喜帖不请客,至多把邻院的卓远夫­妇­请过来,和全家人坐一桌吃顿饭;晚饭后,自己要不忙进卧房,免得惹孩子们笑话,要先到车间里看看,待孩子们都睡下之后,自己再进卧房……咚咚咚。猛然响起的敲门声使她把想象中断。她知道是承银回来了,急忙去开门,门开时却吓得低叫了一声:“呀?!”只见承银右手提着一把手枪,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你这是——?!”承银这时已很快地闪进门,迅疾地把门关了,尔后低声叫:“妈,给我拿块­干­净白布来!”云纬扭身从针线篓里拿过一块白布,承银接过,弯腰撩起左腿上的裤子,把小腿肚上的一块擦伤三几下缠住,这才抬起头来说:“妈别怕,我只是伤了一点皮,我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你究竟­干­啥去了?”云纬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挣出来,厉声问,她担心儿子去­干­什么抢劫的勾当了,她厌恶地看着他Сhā在腰里的枪。“妈,你甭问,你不需要知道,你快去给我弄点吃的吧!”承银重重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粗粗地喘一口气。“混说!”云纬猛捶了一下身边的桌子,桌上的油灯一晃,油溅了一下,灯亮骤然间变大,她的双眉已经凶凶地竖起:“你知不知道玩枪的早晚会在枪下亡吗?你究竟去­干­了啥坏事,不给我说清楚休想吃一口饭!”面­色­一贯­阴­沉的承银看了看妈,眼珠缓缓一转,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压低了声说:“妈,既是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不过你可别怕!我已经参加了共产党,最近我们一直在栗温保的部队里策划兵变,原想今晚把兵变的部队拉出城的,不想有人泄密,栗温保提前动手抓人,两下打起来了。”“共产党?共产党是­干­啥的?”云纬有些惊异,她平日从不问政事。“这一下子很难说清楚,简单点说,它是想让全中国像我们这样的穷人都过上富日子!”“他能有这么大本领?”“有!我们现在先做的第一步是把权夺过来!而要夺权,就要有枪!”“那人家如今有权有枪的人能容你们?”“自然不会容,所以有危险,我今晚就不能住在家里,我待会儿吃点东西就走,而且,妈,也有可能给家里带来麻烦!”“给家里?”“是的。他们这些人心狠手辣!”“那你逞什么能,偏要去惹他们?”承银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执拗:“妈,我已经认定了,我不想过现在这种憋闷人的穷困生活!我也不想再种地了!妈,快去给我弄点吃的,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云纬想想眼下是不能说话耽搁时间,就急忙去给儿子拿吃的。承银大口吞吃了几个包谷面窝头,喝了一气水,就又掖了枪,迅疾地消失在门外的夜暗里。临出门前,他扭头嘱咐道:“妈,我去武侯祠后的破瓜庵里躲躲,你和爹和承达可要多当心!”云纬无语,只将一份不安隐在眼里,静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被黑暗吞去……云纬在不安中把后半夜熬走,天亮之后,她的心方有些放松,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不料刚把早饭做好,一阵马蹄声骤然在屋后响起,出门看时,只见房子四周已围满了骑马的兵。“喂,叫你儿子出来!”为首的一个人朝她挥着枪叫。“他不在家,一夜都没回来。”老黑这时在云纬身后平静地应腔。老黑天亮时分听云纬说了承银的事,他毕竟在栗温保的队伍上­干­过,他不怕。“搜!”那人挥了一下手,几个拿枪的下马朝屋里冲去。她和老黑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东西被踢开、捣翻、撞掉,那一刻,云纬心里忽然对大儿子生了恨:你为啥要去招惹这些人?我们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她努力想回忆起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上这个的,她后悔往日对他的行止过问太少,她一直以为这个整日不爱说话面孔­阴­郁的儿子不会在外边惹什么祸,不想惹出的祸竟会这样大!“听着,三天之内,你必须让你的儿子去栗公馆自首!否则,我们抓住他就会把他毙了!”云纬默然地看着那些兵走远,心里不免有些着慌。“别怕,”老黑轻声宽慰她,“待一会我就进城找栗老爷去!”半后晌老黑慌慌地从城里回来,说栗温保看见他就大发脾气,并发誓要把承银抓住,说栗温保讲眼下只有一条路,就是把承银送到栗公馆自首。云纬听罢也没了主张,呆坐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老黑最先镇定下来,说:“我看还是告诉承银,让他远走他乡,躲过这个风头再说!”云纬听罢,觉得也只有这样办了,就点了点头:“那好吧,待天黑时咱们去武侯祠后的破瓜庵里见他,让他连夜走吧。”天黑之后把承达哄睡,将门锁了,云纬和老黑都穿一件黑衣,老黑拿一根木棍,拉着云纬悄悄出了村,向卧龙岗上摸去。也就在这刻,今冬第一场雪的前锋到了,天上飘起了雪粒,打得人眼都睁不开。很少走夜路的云纬在风雪中早辨不出了东南西北,好在老黑过去在军队里当马礪,常夜间行军,有走夜路的经验,最后到底在武侯祠后找到了那个破瓜庵。云纬和承银一喊一应之后,承银走出瓜庵,在风雪中向妈妈身边迎来,到了妈妈身边承银刚要说话,云纬不由分说扬手就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那耳光打得又重又响,承银被打愣在那里,云纬这时才呜咽着说:“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怎能惹出这样大的祸?!”承银急忙辩解着:“这是为了以后我们穷人能过好日子!为了——”“甭说了!”老黑急忙拦住娘俩的争论,“眼下不是说道理的时候,给,拿住!这是一点钱,这是­干­粮,你拿上今晚就赶紧往远处走,他们发誓要抓住你,藏在这儿太危险,要走远点,什么时候咱这儿太平了再回来!”一团冷风裹着坚硬的雪粒朝三个人冲了过来。承银没再说话,返回瓜庵拿了自己的一点东西,过来朝老黑和妈妈鞠了一躬,说了句“你们多保重!”就转身疾步走了。雪粒开始变成雪花,风在变大,夜暗似乎被雪花挤走了不少,天地间变成了混茫一片……儿子承银的离家出走使云纬心中难受非常,虽然因为对晋金存的厌恶使她对承银的爱中夹了一些别的成分,但承银毕竟是她的儿子,这种爱毕竟是母爱,因此免不了要牵肠挂肚。这么冷的冬天,承银一个人远走,白天能吃饱?夜里睡哪儿?会不会遇上歹人?能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地方?……近些日子,对儿子的牵挂暂时把她对达志的思念压了下去。这天,老黑领着承达去村西的铁匠铺里买镰刀,云纬一个人坐在屋里,又开始猜想着儿子可能的行踪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到门口,抬头一看,竟是达志。“你咋来了?”云纬有些意外。达志笑了一下,见屋中没有别人,就进了屋说:“想你想得厉害,就来了。”云纬听罢,便木木地叹一口气。“怎么样?离开老黑的事办得咋样了?”达志因为织丝厂的生产这段日子进展顺利,心情好多了。心情一好,对云纬的思念就越发强烈。尤其是一想到尚吉利织丝厂的重建全仗了云纬的帮助,就更盼云纬早日过去,自己要好好让她享享福!加上当初云纬向他许诺过要离开老黑的事,所以他这段日子一直迫切地等待云纬送来消息,可一等二等总不见有信来,他就急了。今日,他是实在忍不住跑来的,他根本不知道云纬这里出了什么事。“还没向老黑开口说呐。”云纬又叹了口气。“哦?”达志很是意外。“他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一颗心又全都­操­在这个家上,我真怕一说出口,把这个家拆了,他会受不了的。”“那——”达志也一时不知自己该开口说啥。“我真后悔我当初……”云纬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过去的事就甭想了,”达志轻抚着云纬的脖颈,“能不能这样,把承达留在他身边,他们父子一起生活,他也还有个家。我们在银钱上常接济他们,日后孩子长大了,他也有个依靠。”云纬猛地抬眼看定达志。你这个傻瓜,你竟看不出承达是你的儿子!你知道当初我嫁给老黑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把你的儿子送到你面前!要不要这会儿给他说破?不,还是留到我进了尚家门的那一天吧!到那一天再让他高兴——“妈——”小承达这时忽然欢喜地奔进了院门,手里举着一截甘蔗。云纬慌张地站起身来,她估计老黑就跟在承达的身后,这下糟了,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我该咋样说话?“你爹呢?”云纬有些失措地迎到承达身边问,她没想到这一老一少回来得这样快。“我爹说他累了,蹲在房后那棵老枣树下歇哩。”承达一边回答一边啃着甘蔗。噢。云纬嘘一口气,转对达志急急地说:“你走吧,我不想让你们两个见面。”达志听云纬这样说,也怕见了老黑尴尬,就快步出门走了。待达志走远,云纬便也出门到了院外,绕过院墙,她看见老黑就蹲在院后的那棵老枣树下,脊背靠着树­干­,双手捧了脸,两眼闭着,身子一动不动,僵了似的。“你咋着了,蹲在这儿?”云纬有些诧异地走过去问,老黑平日­干­什么还很少有累得蹲那儿不动的时候。“呃,”听到云纬的声音,老黑睁开眼,慌乱地挣着站起身子,“刚才走到这儿时头忽地有些晕,就蹲在这儿歇歇。”云纬仔细地看了一眼老黑的脸,想弄清他是否看见达志来过,可老黑的神情没显出什么异样,只是眼角好像有变­干­了的泪痕。“还晕得很吗?”云纬上前要去扶他。“好多了。”老黑笑笑,急忙迈步向院子走了,步子似乎有些趔趄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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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微得近乎没有,空中的几朵白云,如染印在天幕上的图案,久久不动。但在此刻内乡城至南阳的大路上,却有一团烟尘被风卷起,在路面上翻滚。这风不是源于自然界,而是来自栗温保和他的卫士们的马蹄,几十匹坐骑疾奔时挟带的风,起着呼呼的啸声,把地面上的灰尘抓起,像飘带一样向后撒去。栗温保刚刚参观完宛西地方自卫团司令别廷芳在其家乡老虎寨创办的枪炮厂。不过几年时间,名不见经传的别廷芳,依靠手中掌握的内乡民团的力量,搞地方自治,已成了内乡的土霸王。栗温保今天参观的这个枪炮厂,已很成规模,拥有大型机器十几台,工人四百多,不仅造步枪,还能造手提机关枪、重机枪、八二迫击炮、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大炮和炮弹。我怎么办?也走他的路子?栗温保边纵马回奔边思忖。自从冯玉祥部第五军军长石友三率部进入南阳后,栗温保为了防止自己的兵马被收编,已将部队缩编成一个团,宿在郊外,对外佯称南阳民团,自己任民团团长兼公安局长。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这些天,他正苦苦琢磨下一步应走的路。“大哥,看,据最近得到的消息,###晋承银就领人活动在这一带的山里!”肖四这时靠过来,手指着路北边不远处逶迤的山岭说。“一定要想办法把那小子捉住!”栗温保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他一向把自己的部队视为宝贝,可没料到晋承银竟敢来他的部队里策划兵变,狗小子,你吃了豹子胆了!我只要捉住你,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我要让所有妄想向我的部队伸手的人都因此胆寒!我不管你是哪个党的,谁也休想夺走我手里的枪杆!一想到党字,不禁又勾起了他另一桩心事:究竟加入哪一个党派?这段日子,在社会上有点名气的人好像都入了一个党派,大多数入的都是国民党,自己咋办,栗温保一直犹豫不定。此时想起这事,他提了下马缰,让坐骑放慢速度,低了声问肖四:“你以为咱们加入哪个党好?”“这些天我按大哥的嘱咐,找了些人了解各党的情况,眼下政党很多,有国民党、共和党、民主党、共产党、进步党、公民党、自由党、中国社会党、公民急进党等等,在这些政党中,若从势力大小看,以国民党的势力最大,它不仅眼下执政,很可能要长远执下去,大部分军界要人都是它的党员,如果加入这个党,于我们日后的发展会有好处!若从民众的拥护程度看,以共产党得到的拥护者最多,因为这个党的口号是让穷人过上好日子,所以对老百姓有很大的吸引力,不过以后它能不能成气候还很难说!”“我们自己能不能成立一个党?咱谁也不加入?!”“那当然也行,党嘛,就是一帮人为了一个什么目标聚在一起罢了。只是我们若成立一个党,就得为这个党­操­心,发表宣言啦,发展党员啦,开会啦,与别的党竞争啦,弄得我们连和女人们相聚过安乐日子的时间也没有了,咱何必呢?再说,指望咱那点兵马,也抗衡不住其它党的挤压欺负!”“这倒也是,”栗温保叹了口气,“那以你的看法,是加入国民党了?”“最后的主意还是由大哥来拿!”“加入这个党后,它会不会改编我们的队伍?我如今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个不足怕,我以为我们倒不如看准一支部队后,直接要求他们收编,尔后我们在那部队里往上图发展,说不定能弄个军长、司令­干­­干­,如果总是这样窝在南阳,怕很难超过别廷芳,­干­不出大名堂!人生有时就得冒点险,不经大险,难得大福!想当初我们如果不冒险进葛条凹当民军,会有今日的富贵?”“哦,你是这样看——”“官人,请买玉石长命牌!地道独玉雕的,买回去戴到儿女脖子上,会给他们带来平安!”几个小贩的叫卖声打断了栗温保的话,他抬头一看,方知已进了镇平城,几个小贩把手中的玉雕长命牌举到他的马前。他这刻忽然想起草绒给他生的那个儿子秉正,那孩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得到他送的一件礼物哩,也好,就来一个!他来了兴致,笑着朝小贩伸过手去……栗温保已经很久不进草绒呣子住的后院了,晚饭后他手提着在镇平城买的那个玉石长命牌走进后院时,满眼都是陌生。那一刻夕阳还有几根光线在院墙上搭着,院子里还是一片暮­色­初至的朦胧,他看见一侧的院墙上挂着一个雕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草绒和秉正呣子俩正跪在那十字架前无声地祈祷。院子里静得出奇,这寂静中生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使得栗温保不由得敛息屏声站在那儿,直到那呣子俩祈祷完毕站起身来。“看爹给你带了啥来!”栗温保扬着手中的长命牌说。那呣子俩闻声双眉都一蹙,一齐向他扭过脸来,草绒的目光只略微碰了一下他的身子就倏然闪开,小秉正则惶惑而失措地看着这个很少见面的父亲。“来,戴上,这是我在镇平城给你买的!”栗温保一边把长命牌戴到秉正的脖子上,一边端详着秉正那圆圆的面庞,这个儿子比紫燕生的孩子显得结实健壮,这一霎,他那一向粗糙的心里忽然对草绒生了一丝感激,他扭头去看草绒,那时草绒已在院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双手捧起了《圣经》。“这书上的字你都认识吗?”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很有兴味地问。“边学边读。”草绒冷了声答道,同时翻开了《圣经》,天­色­已暗,书上的字自然看不清楚,她不过是借此扭开眼睛,不往栗温保身上看,看见他她觉着心上别扭。“真有一个上帝吗?”栗温保感到好奇。“没有经受过苦难、挫折的人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的,像你这种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顺利的人根本不会看见他!处在顺境中的人们双眼通常只看路的前边,急切地想看到前边更好的景致,想得到更好的东西。他们没工夫去看路的两边,其实他们只要看一下路的两边就会发现,有许多先前在顺境之路行走的人正倒在路边哭泣、伤心,那些人原本也不想倒在路两边的,但有一个人让他们倒了,这个人就是上帝!上帝在人间公平地分配快乐与悲伤、幸福和痛苦,他发现有的人在顺境之路走得已经不近,得到的幸福和快乐已经够多,就轻挥一下手指,让那些人从路上跌下去,让他们在那里痛苦、伤心,让他们来靠回忆过去的快乐度过艰难的日子。直到上帝发现这些人得到的痛苦和悲伤已和当初他得到的幸福和快乐相等,和他周围的人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快乐与悲伤相平,才又挥一下手指,让他重回到顺境路上前行。”草绒的目光投向那渺远而浑茫的暮空,声调徐缓而平静。“嗬,没想到你已经挺能说了,”栗温保对草绒的变化很有些吃惊,“那照你的话,我今后是继续在顺境上走呢还是要倒霉?”“你过去吃过不少苦,你小时候因为家穷也流过不少泪,受过不少难,但你今天得到的已经够多,上帝会看到的,他会做出衡量,他的标准和我们凡人的不同,听凭他的旨意吧!……”栗温保定睛看着平静说话的草绒,他的目光渐渐被她脸上浮现出的那种恬静神圣和庄严所吸引,他第一次注意到草绒的眉眼其实很周正很耐看,她的双颊不仅比过去变白且显出中年女­性­的丰满,双­唇­淡红柔润,他的心霍然一动,他不再去听她的声音,他开始观察她的身子,眼睛抓住她那饱挺的胸脯不动,一霎之后,他挥手让身后的女仆将秉正领走,跟着起身上前捏住草绒的肩,低了声说:“我们去屋里说吧!”草绒的身子一颤,但她没有回过脸来,她只是更加抱紧了《圣经》,声音略略有些发硬:“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有权对我做一切,上帝也要我们女人爱丈夫,但我眼下却一时爱不起你,我正在向上帝祈祷,祈求他赐给我回到你身边的力量,我希望你能等待那一天。当然,如果你愿意,你是随时都可以把我的­肉­体拿去的,但那样你得到的就只是­肉­,而没有心!”栗温保一愣,捏着草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他有些惊愕地望着草绒,而且那惊愕里还掺了一点敬畏。他根本没料到草绒会说出这番话来,他记得过去的草绒说话爱高腔大嗓,总是三言两语就说出自己的想法。眼前的草绒不仅说话的神态语气变了,而且一套一套的,确实令他感到陌生。他无声地后退了一步,依旧望着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草绒。夜­色­浓上来了,一股冷风从院墙上悄悄爬进,猛在院子里一旋,栗温保不由得打一个冷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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