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杂乱的人喊马嘶传来,一群小伙子冲回来。
为首的当然是霍去病,从马上翻下来的动作极端诡异,就像是摔下来的。
吓了张骞一跳。
霍去病看着张骞,深深的喘着气,后背上的伤刚刚有些结痂,现在让他跑得又有些开裂,下马时后背一动,撕痛得他倒不过气来。
瘦了?!张骞看着他,这小豹子瘦了。
他十天趴着,睡不沉,吃不下,心里又难受,又都吃的去毒清火的汤药,怎么能不瘦呢。
他看见张骞眼睛就亮了一下,“我舅舅让大人……”
可真是要命,张骞摇摇头。
刘彻挑着车帘,看见那消瘦了几分的混蛋。豹子的神气变成个病猫。
霍去病一下泄了气,低头不言语。
“陛下来看骠骑将军如何调排三军,依典制办御射大礼。去病,接驾吧。”
“……”霍去病没抬头,也没回话。
张骞去扶刘彻,刘彻却不出车撵,“叫他过来……”
听着踢里塔拉的甲胄声,刘彻知道他过来了。
“臣……霍……去……病……参……见……陛……下……”
刘彻挑开车帘,“过来……”
霍去病晃到车边。
“……怎么……你不是马踏匈奴回来的吗?你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吗?舅舅打外甥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你还过不去了?!”
往日,他会跳起来跟刘彻顶撞。
有时刘彻喜欢他顶撞,天下没人敢直接顶撞天子,就这么一个气性大,不信天的,可今天,他的门生没有回话。
刘彻更没好气儿的盯着他,他垂头丧气的垂着眼皮抿着嘴。
“哼……闭门羹是毒药么?!”
他还抿着嘴,只是拳头攥紧了。
“去病这个样子,倒还像你舅舅……”刘彻不知怎么,来了这么一句。
霍去病失神的不知在想什么,后背蛰刺似的痛。
“朕的御射大礼,骠骑将军就这副模样,朕看到时候,匈奴两路降王回去就要整顿兵马回漠北王庭,收复河西的!让天下人看朕的门生是这副丧气样子!”刘彻恨恨的说,“你舅舅病了,他给你闭门羹吃,你怎么这么老实就张嘴吃他这一套呢?!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了呢?!你朝堂上抗旨‘无以家为’的本事呢?!朕早就看出来……”
霍去病突然抬眼看着他,似乎很认真的思量他的话。
“……”刘彻的黑眼眸扫着他。
他火亮的眼眸里似乎开始打火。
“哼!”霍去病,你可真是……朕要是没有他,拿什么降着你这混蛋,朕早看出来,不怕他打,不怕他骂,就怕他……朕不管你到底做没做,但是……
火眸子开始烧起来。
刘彻倒有些好笑,放下帘子。
……
“天好像又要下雪了,陛下还是回宫吧。”
“陛下,宫里来人说,平阳公主进宫看望陛下,陛下不在,公主去看卫皇后了。陛下要不回宫吧。”
“有皇后陪着,朕更不用回去”,刘彻看了张骞一眼,“你回去吧,朕还有事。”
什么事?张骞看了他一眼,多半是……
“典制是要紧的!”刘彻觉得他看破了。
“诺。臣告退。”
……
“禀大将军,外面有客。”
“不见。”
“是传旨让将军进宫。”
“……”卫青蹙了眉头,“官服……”
……
“大将军可好些了?”春陀过去迎他。
他只点点头,没说话。
“大将军上车吧。”
“好。”
……
“好些了?”刘彻看着他挑帘进来。
“臣……”他跪在局促的车中。
“坐吧。”
“臣还是……”卫青没有抬头。
“坐吧——”刘彻一扶他的肩。
卫青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哎……”刘彻叹了口气,不说话。
卫青也不说话。
刘彻看着他的脚下,他也看着刘彻的脚下,都不说话。
卫青不知道车往哪里走,也不知道刘彻要做什么。
只听着马蹄的声音,车轮的声音。
刘彻这么久不说话,卫青还是抬头看他一眼。
睡了……
刘彻的头已经歪到车窗上,窝在那里睡过去了。
卫青愣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探身过去,扶正他的头,躲开车窗。
“嗯……”刘彻蹙了一下眉头。
“……”卫青放开手,“车上冷,陛下累了,也不能睡,还是回宫里休息吧。”
刘彻紧了紧暖裘,只是摇摇头,“让朕睡一会儿……”
卫青没有话,只是把自己的暖裘也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早该到未央宫了,这是往哪里去?卫青挑一线车窗帘,竟是官道。
往军中的路啊……
……
“唔……仲卿……”刘彻抬手揉揉眼睛,看到身上另一领暖裘,再看看他,一身官服,刚把目光从车帘外收回来。
刘彻坐正了,把暖裘掀下,递给他。
卫青跪下,双手接他递过来的暖裘。
这一套疏远的君君臣臣,刘彻恨得牙痒痒,拽过来不给他,直接盖在他身上。
他跪着没动。
“熬鹰也得有个分寸。”
“……”卫青不知他说什么,只看着他。
“仲卿眼睛的血点儿没了。”
卫青忙垂下眼睛。
“……”刘彻知道他是要这样的,一扶他的膀子,让他起来坐下。
“野性要是都没了,也就废了。”
“……陛下说的是……”
你脸红什么?!刘彻别扭的看着他。
“仲卿”,车停了,刘彻也不下车,“你听。”
卫青蹙了眉头。
“听见什么了?”
“没……”
“已经是霍去病的军营外了……”
卫青看着他。
“是霍去病的军营外。”
卫青一把挑开车帘,营里营外没个响动,一派死寂。
“仲卿,你的手这次太重了……”
他眼眸中透出焦虑。
“他没事!打不死的!”刘彻一把把他的手从车帘上拽下来。“朕早跟你说过,他的张狂,一多半都是他知道你纵着他。”
仲卿……
“长平侯府——”
刘彻冲外面吩咐。
君臣默然相对,无语。
“十天了,仲卿真的放得下?”
放……放不下,一手带大,他最疼爱的孩子,放不下……
朕还不知道你……
卫青躲开他的眼眸……
他却环过他。
卫青侧着脸,一下就挣开他。
刘彻的手肘重重的撞在车窗框上。
“哎!”,刘彻蹙着眉头……
卫青尴尬的要问他怎么样,又停在那里。
“你……”,刘彻能看不破他,“你手上有多大劲儿你自己不知道吗?!”
刘彻自己挽袖子,“磕死朕了……”
卫青让他说的,自认确实手上是重。几次他非要强,自己一时忘了,常攥得刘彻爆跳的吼他。他咬着牙自己看胳膊,卫青让他带得也慌了,帮他往上捋袖子看。
连红都没红,难道寸劲儿还能是内伤,卫青攥着刘彻的胳膊看,又抬眼一看刘彻。
那黑眸子没有一点儿怨怒的正看着他。
卫青登时红了脸。
十天来,他刘彻突然觉得自己和天下子民一样的兴高采烈,就等着御射大礼了。那黑眸子里面的温柔的让人一阵阵发寒。
刘彻漫不经心似的一甩衣袖,“朕跟你说正经事,你的手重……”
卫青别着头。
“你手重。”
“你——手重——”
卫青突然抬了眼。
你舅舅打外甥,不用跟朕请罪……可你下手太重了,把他打得有点儿蔫儿了……
臣打他是……
是什么?
卫青闭上眼睛……
“霍去病的军营是不应该没有响动的……”
你打了也放不下,何苦为难自己……
臣……
你那闭门羹能吃一辈子?
“仲卿,朕并没想就到河西。”
“……”卫青看着他,“伊稚斜退走的是阗颜山还是狼居胥山,臣想还要从定襄、代郡……”
刘彻笑了,“你也没闲着啊……”
卫青似是也略笑了一下。
刘彻心里一暖,很想亲近他一下,不知怎么又没在动手。
“仲卿家的鹞子,凌厉有余,坚韧不足……不如朕的征雁……”
“你的脉案递到内廷,朕看了……”
“有些起色了,天凉阴气重,再调养一阵吧。”
你此时就连半句好话都不肯讲么?!刘彻无奈的看着他。
“霍去病的事,仲卿要再思再想,你的外甥,你自己办。”
“御射大礼是经国大计,平南越那年,南越王远道勤王,仲卿是见过的……”
他又提及往事,自己也有几分怅然,又收了口。
“陛下……”
他开了口,刘彻不知他要说什么,希望他说些体己的言语。
“陛下,臣不能骖乘御辇回府,有碍礼治。”
刘彻扫兴的看着他。
“臣自己回去,陛下不必挂虑。”
没别的话了?
“臣……”
嗯。
“臣告退。”
……
刘彻怅然若失的看着他全身而退。车辇摇摇晃晃,刘彻起了倦意,又瞌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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