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六十年代,我在八十年代初才读到,那特有的温婉与惆怅,曾深印于脑海。温婉,源于中国女性的传统教养;惆怅,则因为故园他乡之间命定的颠簸徘徊。现在看完她的新作《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我不禁纳罕: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於先生笔端还没有失去她的温婉,而当初那份青春的惆怅却已经滤尽了,水落石出的是近乎透骨的冷峻。
这部书的主线,是美国东部某大学华裔女教师方如真与另一位华裔女教师段次英从相识、交往、共事到猜疑、龃龉、冲突乃至最后的决裂。“段”因为在自己供职的学校与同事和上司闹翻而通过中介人求助于在另一所学校教书的“方”,经过“方”的鼎力襄助,要强也能干的“段”顺利为“方”所在的学校聘用,并成为“方”的直接上司。从此,“方”“段”性格差异也日渐显露出来。“方”是用华文写作而默默无闻的作家,但求平静,并不打算在自认只是副业的教职上出人头地,她和“段”共事,始终待之以诚,能帮则帮,能让则让,能忍则忍。“段”则相反,有求于人时,百般笼络,热情似火,一旦成为上司,就公事公办,颐指气使,得寸进尺,占尽上风,又野心十足,眼高于顶,视旧友为草芥,甚至在察觉“方”和校长的秘密以后,利用不成,索性以怨报德,将“方”锁定为自己接近上司而往上爬的障碍,倾轧、构陷、诽谤,无所不用其极。
“段”对“方”这样,对身边一切人(包括自己的丈夫)也莫不如此。她善于利用别人身上的缺点和困境来利用人、摆布人,她更善于用同胞、朋友的标准迫使稍有善意者(同性或异性)就范,以中国特色的温情脉脉融融洽洽掩盖其冷酷无情的真相,别人往往敢怒不敢言。“段”在学界成功以此,失败也以此。她的下场是树敌太多,丢了饭碗,并且“名誉实在太坏了”,差不多众叛而亲离。
娇小柔顺的方如真遇人不淑(最终要和感情不合的丈夫离异),交友不慎(段次英就是她交友上最大的失败),尽管小有成功(作品在大陆获得了读者、在西方男子身上找到了Xing爱寄托),然而失败、挫折、受伤更大,但她终于未失善良诚真之心,锋芒不磨,而常知逊让,有点像林黛玉。段次英表面看起来似乎也是一个可人儿,什么都不缺,但就是没有对人的诚与爱,其娇纵自私,仿佛薛宝钗、王熙凤的叠合。这部长篇名叫《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离去”什么?向谁“道别”?很清楚,就是温婉的黛玉型的“方”要离开强悍的宝钗熙凤型的“段”,是前者向后者作不是道别的道别(她们最后已经不愿再看到对方了)。
但故事背景毕竟是现代美国,深层寓意实不止于钗黛之间的勾心斗角。“方”在和“段”的交往中不仅看清了“段”,也看清了围绕在自己和“段”周围的一大批浮沉于美国学界的中国男性,“方”对他们,就像对“段”一样,最后也只剩下“鄙夷厌恶”。这书不光是两个中国女性之间的一出戏,因为同时也写了不少进退有据、从容坦荡的西方女人,所以我看它的潜在叙事,乃是一个心地纯洁、略无偏袒而又善于观察的中国知识女性在美国学术界的中西文化之争中暗暗作出一种比较、一种评判、一种终极性的痛苦而无奈的抉择过程。明乎此,你就不会惊讶于作者在正面描写华裔学者圈而侧面描写美国主流学界时,何以用了那么不同的笔致与色调。
照亮幽暗人心的灯盏
——蒋丽萍(作家)
很久没有这么一口气读完一部长篇了,《在离去和道别之间》让我过了一次阅读的瘾。
和《围城》一样,小说写的是大学里的人和事。只不过地点搬到了美国。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可不知为什么,读的时候不时会起一阵惊怵,怕是因为作者把人的幽暗心思点得太准确,好比点|茓一样的,让人浑身一震?
知识分子的毛病,无非就是名和利。到了於梨华的笔下,好像比在这里的还要争得真刀真枪,这似乎是受了一些西方习俗的影响。我喜欢的是作者那种爽利和透彻的文笔,好比那种大局在胸的主刀医师,三下两下,就直捣主要症状,连一丝犹疑都没有。这样的小说,在阅读时难免会让人提心吊胆,因为往往会突然翻牌,出来一个与前史毫无关联的结果。静心一想,又不觉得突兀了,因为作者的叙述犹如一盏行进着的灯,再幽暗的角落,它都能去照亮,让你一目了然。
不过,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女主角次英虽然行为乖张,时时透着尖钻和冷酷,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义无反顾地抛弃她呢?是不是跟作者给予她的隐隐的同情有关?作者既然将她作为主要的对立面设置,为什么还要给予她这种难以言清的同情呢?这是不是就是悲天悯人?
於梨华的文笔
——杨振宁(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
我是一直很喜欢於梨华的文笔的。她对人的衣着、面貌、表情和心理状态,男人的和女人的,都有极敏锐细致的观察。她善于塑造人物,而且善用长句短句描述极复杂的内心感情。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她比张爱玲还要成功。
随便举两个例子吧。本书四十多岁的女主角有了外遇,不期而然的外遇。有摄夺魂魄的冲动,也有犯罪感。去见了情人,“她将自己被因痛苦因喜悦因爱因悔等复杂的搏斗的混乱的情愫而扯得扭曲的脸庞藏匿到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句子极长,迫使读者要憋一口气读到尾,像女主角一样紧张。
另一个例子:
“但他们的婚姻,不是建筑在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架构上,所以十五年的生活里,早已涂上了生活里柴米油盐琐事的杂色,既无光泽,更不鲜活了。”
几十年来,於梨华以几代台湾来美国的留学生的性格、经历和心理状态为题,写了极成功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几十年来,她,和她的几代留学生们,累积了甜的、苦的、欢乐的、痛苦的、触及灵魂的人生经历。当然她的读者们也同时累积了多种人生经历,她们和他们会从这本小说中看到她们自己和他们自己的影子。
“比张爱玲还成功”: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以《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的驰誉世界的华裔女作家於梨华,曾被认为是“当代留学生文学”的开拓者。《在离去与道别之间》这部新作被称为“北美版《围城》”和“北美版《儒林外史》”。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说的是美国的一个大学里,两个华裔女教授段次英和方如真从最初合作到最后决裂的故事。小说里穿Сhā的各色人等都是北美大学里的教授,犹如一幅北美华人知识圈的“士林百态图”。小说中一段段发生在美国高等学府里的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故事被作者展现得淋漓尽致:同事间的冲突,家庭的纠纷,爱情的纠葛,友情的考验,人性的揭示等,故事丰富耐看,情节Gao潮迭起。离去与道别之间只是短短一刹那,小说却在於梨华心里酝酿了许多年。与《围城》和《儒林外史》中的辛辣笔调不同,这本书的的字里行间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伤痛和感慨。《在离去与道别之间》问世后在海内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博士认为於梨华在塑造人物,特别是用长句短句描述人物复杂的情感方面,“比张爱玲还要成功”。台湾著名文学家、诗人痖弦赞誉它是“北美版《围城》”和“北美版《儒林外史》”。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写诗称赞:“美人名士竞风流,出入围城哪肯休;省识多情真面目,猿啼鹤怨总温柔。”
作者简介:
於梨华,驰誉国际的华裔女作家,以《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早期作品多以台湾留学生在美遭遇为背景,写出了他们身处异域的挣扎拼搏,赢得“留学生文学鼻祖”之美誉。近年作品则以中国人文地理为主,关怀少数民族的文化传承,著有《谁在西双版纳》等作品。
1953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在学期间文稿已在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等处发表。1956年获洛杉矶加大新闻系硕士,并以英文短篇小说《扬子江头几多愁》获米高梅电影公司文艺奖第一名;1962年以长篇小说《梦回青河》崛起文坛,并陆续推出《雪地上的星星》、《傅家的儿女们》等脍炙人口的作品;2000年於梨华第一部散文集《别西冷庄园》推出后,深获各界好评,声誉不坠,迄今近四十年。
1968年起在纽约州立大学奥本尼分校远东系教授中国文学。退休后移居旧金山湾区,仍然笔耕不缀,《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是於梨华继《一个天使的沉沦》后最新的另一部长篇小说。
於梨华对中国文学的掌握,已达到出神入华的境地。她笔下所塑造的人物,往往充满了一种如见其形,如闻其声的真实感与生命力。
精彩书评:
我是一直很喜欢於梨华的文笔的。她对人的衣著、面貌、表情和心锐细致的观察。她善于塑造人物,而且善用长句短句描述极复杂的内心感情。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博士
一从天际起雷霆,秋叶纷飞散八溟;
谱出青河回梦曲,莫轻唱与世人听。
螺丛壳作利名场,蛮触相争亦可伤;
淘尽浪花多少事,无言唯有吓贞江。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余英时教授
序(杨振宁)
我是一直很喜欢於梨华的文笔的。她对人的衣着、面貌、表情和心理状态,男人的和女人的,都有极敏锐细致的观察。她善于塑造人物,而且善用长句短句描述极复杂的内心感情。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她比张爱玲还要成功。
随便举两个例子吧。本书四十多岁的女主角有了外遇,不期而然的外遇。有摄夺魂魄的冲动,也有犯罪感。去见了情人,“她将自己被因痛苦因喜悦因爱因悔等复杂的搏斗的混乱的情愫而扯得扭曲的脸庞藏匿到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句子极长,迫使读者要憋一口气读到尾,像女主角一样紧张。
另一个例子:
“但他们的婚姻,不是建筑在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架构上,所以十五年的生活里,早已涂上了生活里柴米油盐琐事的杂色,既无光泽,更不鲜活了。”
几十年来,於梨华以几代台湾来美国的留学生的性格、经历和心理状态为题,写了极成功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几十年来,她,和她的几代留学生们,累积了甜的、苦的、欢乐的、痛苦的、触及灵魂的人生经历。当然她的读者们也同时累积了多种人生经历,她们和他们会从这本小说中看到她们自己和他们自己的影子。
二○○二年八月五日
题《在离去与道别之间》四首(余英时)
一
一从天际起雷霆,秋叶纷飞散八溟;
谱出青河回梦曲,莫轻唱与世人听。
二
螺蛳壳作利名场,蛮触相争亦可伤;
淘尽浪花多少事,无言唯有赫贞江。
三
美人名士竞风流,出入围城那肯休;
省识多情真面目,猿啼鹤怨总温柔。
四
纷纷朝圣忆当年,胡汉交融别有天;
曾写江南肠断句,任人记取作奇传。
二○○二年九月六日
於梨华小说中的校园经验(痖弦)(1)
於梨华是留学生文学的领头雁,远在六十年代,她便以《也是秋天》、《雪地上的星星》、《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等长、短篇小说,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当年的留学热现象,为负笈海外的年轻学子们的校园写作,设色定音,架桥铺路,预示一个新文学世代的来临。自从有了这只带路的雁子,许多同类题材的作品纷纷出现,展开一个众声喧哗的蓬勃局面。
如果从五四新文学的历史去回溯,我们也可以为留学生写作找到更远的源头。比如早年创造社作家郁达夫、张资平东渡日本求学时,以当地为背景写的作品,就可以算作那个年代的留学生文学。不过以今日的眼光审视,他们的作品都太个人性,堂庑不大,关怀面也有限,最大的缺点是未能把域外生活的经验,作整体的社会观察。没有更高的艺术概括,就见不到一个成功作品应有的思想深度。
不同于创造社旅日作家们的自我中心、忧郁多感的浪漫倾向,於梨华与她同时期的留学生文学,展现的是另一个层面,一个明朗、开放的世界。郁达夫、张资平小说中的人物,每每走不出蜗居斗室,一味在异国的孤灯下作自我的精神折磨;或因经不起繁重的课业压力,患了知识厌食症,或因心理失调,堕落为歇斯底里的Se情狂(郁达夫“私小说”式的作品便有不少这样的描写)。台湾留学生文学中并非没有这样苍白的角色,但更多的群像是属于积极进取、敢于面对挑战一型,为了完成学位,获得工作机会,进一步融入西方社会,他们放下身段,卷起袖子打天下,把逆境变为顺境,使痛苦成为甘甜,终于在陌生的土地上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当然,任何宏伟的主题都要以个别象征一般,於梨华所要表现的,是永远的人性,她最擅长的也是描写人性。人性的崇高与卑下,强韧与脆弱。而这些,都来自不同的个别。六七十年代留学生所呈现的生活图像,是多样的、复杂的,素材很多,但为了避免流于程式化、单一化,於梨华的笔力,并不放在常见的留学生活琐细的描写上,诸如经济的困难、学业的挫折,以及对家人的思念等,她着墨最多的,乃是海外游子在精神失根状态下,那如影随形的文化乡愁,这种感觉,具体又抽象,它藏在每一位留学人士的心灵深处,平时不特别感觉它的存在,一旦与异国的文化产生碰撞,便会发出火花来。不管身在何处,海外华人的思维模式都宿命地受到这种潜在因素的影响。而这样的感觉,才是於梨华真正要探索的主题,像犹太裔作家把他们的宗教作为主题那样,於梨华作品的中心主题,则是文化的归属。
文学高于生活,但毕竟来自生活,生活又是细节的集成,这便是为什么有人说,没有细节就没有文学。这话用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来解释最为恰当,皇皇名著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一连串细节的集成,不过曹雪芹可不是为细节而细节的,大师手笔,一点一滴都有暗示,都有隐喻。在现代文坛,於梨华是擅长细节描绘的,这是她长期涵泳于传统小说所得到的启发。她笔下的留学生生活呈现多种面貌,也充满了趣味,但那些材料都是经过高度选择与策划的。每部作品几乎都围绕在校园与社会、故国与异邦的对应关系上,要不就是表现知识分子在时间空间错置下的转折变化,而文化的思归情绪,又每每成为她小说人物的内在郁结。
一般说来,於梨华不喜欢写困坐愁城,走不出自我阴影的挫败者,而喜欢写敢爱敢恨,把自己全生命投入现实激流的闯荡小子。这样的创作取向,无形中提高了她小说的社会意义,使於梨华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华人与世界互动开始的历史阶段,表现最优异的作家之一。她那一系列留学背景的作品,每一部都为年轻一代华人勇于参与国际社会的奋斗,留下难以磨灭的影响。
近年,留学生文学这名称,除了文学史研究者提及,一般情形下不常听到了。这并非意味此一写作风潮趋于沉寂,而是它的影响已经造成,其精神早注入世界华人文学的生命体,勿须特别强调了。八十年代以后,於梨华的文学触角伸展得更广更远,作品的形式和风格也更加多样,笔力沉雄老辣,创作气势不减当年。她中期作品即以思想性见称,近期的《一个天使的沉沦》、《屏风后的女人》诸作,咏史的倾向更为明显。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是於梨华新完成的一个长篇,主要内容写美国大学一群华人教授的生活。如果拿它与她早年留学生题材的作品连起来看,这部小说可以看作她写校园经验的总结,这还不仅是因为故事的背景发生在大学城,而是从一些人的成长变化中,她发现了一个值得省思的问题:今日讲台上的教授,不就是当年的学生?但使她困惑的是,为什么那些青青子衿,意气风发的校园精英,一旦拿到了博士学位,担任了教席,在学术上有了成就后,很多人就开始退坡,走向腐化?她发现,所谓知识分子、学者,好像比一般人还经不起考验,守不住自己的信念和原则。《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於梨华便塑造出一群这样的人物,写出他们行为的偏失。她旅居海外数十年,在西方校园里生活,长期接触她笔下的那些人物,与他们有相同的时代感情背景,最能了解他们,他们的限制,以及他们的悲哀。於梨华从这样的基点上作出的诠释,自然比一般的此类作品要精辟得多。
於梨华小说中的校园经验(痖弦)(2)
成功的路是崎岖的,从苦学生到大教授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鲤鱼跳龙门跳得遍体鳞伤,鱼龙变化之间付出的代价何其惨痛!而当吃苦受累的小媳妇一旦熬成婆,人性的弱点也随之浮现。固然有更多的华人教授,一本初衷维持早年理想专心治学,在学术上大放异彩,令西方学界刮目相看,但不可讳言的,仍有一些人在尝到成功滋味后渐渐变质,在校园的生态竞争下,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不惜放弃原则,浮沉于人事上明争暗斗的漩涡,弄得面目全非。
当年鲁迅写《阿Q正传》试图藉小说形式,讨论一个国家的国民性问题。他毫不留情地把中国人灵魂深处的阴暗部分,血淋淋地揭露出来,以“引起疗效的注意”。於梨华写《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吧,不过她塑造的人物段次英,并不像阿Q那样可笑可怜又可恨。阿Q的形象是卡通漫画式的,而段次英则像一只多疑的刺猬,总以为全世界都与她作对,把每根刺都朝向她的假设敌。又像是《红楼梦》里工于奇谋的王熙凤,机关总有算尽的一天,最后不是她看破红尘,而是被红尘看破了。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物,於梨华的处理方式是惋惜大于贬抑。段次英失去教职照说是全书的一个Gao潮,但於梨华仅以“尾声”方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之所以这么安排,大概是为知识分子留一份尊严吧!
读完《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使人想到钱钟书的《围城》,同样也是写一群学校老师的故事,不过据钱钟书自己说,书中那些男女恋爱的攻防,婚姻关系的分合,并不是他真正要表现的主旨,而“忧世伤生”,才是他真正的思想底蕴。与钱钟书一样,於梨华也只是藉几对教授夫妇的校园生活,为她小说的轴线展开故事,编织情节,呈现主题。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恩怨,并非她表现的重心,这部书的深层意涵,在于以人性的观点探讨知识与道德、学格与人格的关系,以及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去诠释士林百态,知识分子的伪善、矛盾及软弱。早年的留学生文学是“向西方取经”,《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故事内容是“在西方讲经”,前者的主角是学生,后者的主角是教授,学而优则为人师,是提升、是正果的修成,但在取经与讲经之间前后两种角色的道德差异,何以如此之悬殊?
於梨华于六十年代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即赴美深造,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新闻硕士,八十年代曾长期在纽约州立大学奥本尼分校远东系执教,长久以来,大学经验一直是她喜欢表现的题材,不过她认为那些校园生活的零缣碎片,不通过删繁就简的提炼过程,是不能产生美学效果的。《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处处显出她在这方面的匠心。由于书中人物清一色是大学教授,为了避免过于单调,她的对话设计是变化多端的:机锋的,嘲弄的,幽默的,学术专业的,欧化语风的,都被她拿来灵活运用。由于构句、修辞上的考究,书面语与口语的巧妙融合,使整个作品的语言产生一种特有的声调和韵律,令人愉悦。
评论家颜雄谈现代小说,认为五四以来写知识分子写得最好的,要推叶绍钧、张天翼和钱钟书。现在恐怕要加上后起的於梨华。《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把她的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峰,这部书的成功,说明把她与上述三位作家并列,并非虚誉。事实上在与她同年龄的小说家中,她是少数维持旺盛写作状况的一位。作家最怕气衰,老化,从《在离去与道别之间》可以感觉到,她的感性、语言、文章体式,不但没有老化,而且一直在不停地增进;每一部新作的完成,都是一次更新,一次焕发,就像取之不尽的源头活水,始终与时俱进,奔流不息。
当年《围城》出版,好评如涌,赞美钱钟书是一位才学兼胜的讽刺奇才,并把它与吴敬梓并论,说《围城》是现代版的《儒林外史》。我读毕於梨华的《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不禁也有同样的联想:如果我们把这部书称做北美版的《儒林外史》,谁曰不宜?
於梨华小说中的校园经验
———从留学生文学到北美版《儒林外史》
在交往之前
她原打算在百老汇一百街的合家欢请如真吃饭的。但那家江浙餐馆生意兴隆,周末总是座无虚席,中国人又不讲究在公共场所放低声音说话,每次来吃饭后,总要喝好几杯白开水润喉,将息用得过量的嗓门。这次会晤,不同寻常,可不能去这么嘈杂的地方。何况这么多年不见,她要显炫一下自己烹饪的身手。她段次英当年是台大的高材生,而且姿色出众,这是大家,尤其是如真所熟知的。但现在要让她晓得,她的高材,并不限于读书这一方面。
在交往之前(1)
一
她原打算在百老汇一百街的合家欢请如真吃饭的。但那家江浙餐馆生意兴隆,周末总是座无虚席,中国人又不讲究在公共场所放低声音说话,每次来吃饭后,总要喝好几杯白开水润喉,将息用得过量的嗓门。这次会晤,不同寻常,可不能去这么嘈杂的地方。何况这么多年不见,她要显炫一下自己烹饪的身手。她段次英当年是台大的高材生,而且姿色出众,这是大家,尤其是如真所熟知的。但现在要让她晓得,她的高材,并不限于读书这一方面。
所以她一早起来,冲了杯即溶咖啡,烤了片面包吃了,即刻开车去一百二十五街那家洪氏东方菜市场采购,付账的时候,那个能言善道的老板娘朝她菜篮子瞄了一眼,说:“唷,段教授,今天家里宴客呀?买了鱼虾排骨?”
“有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来。”
老板娘眨了下她眼线描得很黑的眼睛,说:“喔!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段次英知道这里是东方人的情报中心,但凡有点不寻常的讯息,一个小时内,亚伦大学附近的中国人圈子里就无人不晓了。所以她故意卖关子说:“不管是男是女,反正是老同学,都应该好好招待。你说是不是,老板娘?”说了,打开皮包,低头数钱付了账,故意看了下手表,说:“啊哟,这么晚了,真糟糕,下次再同你聊。再见喽。”
进了公寓,先把大小包放在厨房的红色小圆桌上,才回到客厅坐下点烟,深吸几口,神经松散了点。环视一周,觉得还整洁,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清理。买这个公寓时,黄立言极力反对。他在东城七十六街有一个很像样的公寓,是克莱大学优待租给他的,她蛮可搬进去与他合住,却坚持不肯。她固然是他太太,但她仍是个独立的、自己也有地位的人,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天地”。他一向由着她惯了,当然拗不过她,临到头还是挖出自己的积蓄来,为它付一半订金。照说她教书的学校信义大学,在昆士区,她不该住到曼哈顿来的,但她天生是个只能住在东京、巴黎、柏林、伦敦、波士顿、曼哈顿等著名的大城市才觉得过瘾的人物。三年前,她一接到信义的聘书,第一件事即找了一个曼哈顿房地产经纪人,积极地寻找价格不太离谱的公寓。
事有凑巧,河边大道一百号一栋上下四层楼的公寓楼,一号的那家刚要出卖,还没向房地产人正式登记,那个经纪人连忙带着段次英来看。她第一眼即中了意。大楼本身无特出之处,两房一厅的格式也是循河边大道一排几十年的建筑物一样,质料厚实的砖房,四平八稳,给人一种安全感。前任房主想必是个色感十分强烈的人,他把老式的厨房全部拿掉,窗子扩大,所有碗柜及台面一概用红黑两色,十分醒目,而且显得比原先宽敞。厨房边上的小间扁扁的一条,称不上厅,只能叫吃饭间,靠窗放了张纯黑的长方形饭桌,沿墙一排像书架似的碗柜,红黑两色,可以空着,可以放漂亮的瓷器,也可以放精致的小摆设。次英一进厨房,就知道自己被擒住了。
依她的心意,两房一厅当然嫌小,孩子来住时必然不够,但她一向也不是顾三烦四的人,又急着想在纽约打出一个新天地来。黄立言对这个公寓有许多反面意见,如一个半洗手间太少,客厅光线太暗,地区不是太安静,离她学校又太远等等。但禁不住她必要时运用自如的柔功,总算把他说服了。并且乖乖地拿出钱来,虽然在买下时,买主还是段次英。
抽完烟,她到厨房先把咖啡壶Сhā上,再处理买回来的东西。咖啡壶是黄立言送她的生日礼物,塞捺马·威廉斯出的,一Сhā上电,就先把咖啡豆磨成粉,再把它倒进咖啡壶。没一下,整个厨房就充溢着浓郁的榛子香。次英喝了口之后,微微阖上眼,点了点头。黄立言纵有万般不是,但他是懂得她的。这只咖啡壶,她知道,价格一定在三百左右。但煮出来的咖啡,就是与众不同。
心情一好,手里的工作顺畅得多,洗的洗,切的切,将牛尾汤炖上,虾剥好,排骨用酒和一大匙酱油、糖腌起来。香菇虾米洗干净后浸在温水里,再把柜台上及水槽里的杂物一股脑丢到塑胶袋,扎好,等黄立言来时要他拎到楼下垃圾间。她抬头一看钟,咦,怎么还不见他来?正要挂电话,电话铃响了。
“次英,真糟糕,今天我不能过来了。”黄立言说。平时嗓音就很低沉,想必是怕挨她的骂,声音更低。
她自然就尖声说:“什么?你不能来,怎么回事?”最后四个字像琴键上的手指,溅得很高,四下。
对方顿了顿,想必在咽口水:“唉,小三忽然来电话,说有急事要找我,叫我在家等着。唉,有什么办法?”
次英可以想像他说最后这句话时耸肩侧头的怪样子。平时对谁都不买账———虽然她是例外———惟有在他小女儿面前,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唯唯诺诺,惟命是从。在次英的眼里,黄立言与他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女中,菲比,自出生到现在,一直把父亲捏在手里的女儿,是个巫魔,尤其是他们婚姻中的克星。他们结婚三年中的波浪,十有八九是因她而起的。但今天她必须维持不但平静而且更要愉悦的心情,绝对不能被这个可恶的小女子破坏。所以她捺下胸口一阵阵窜上来的怒火,平着声音说:“那么你只好在家等喽?”
在交往之前(2)
“次英,”想必他又咽了口口水,她几乎可以看见他显著的喉节上下滑动的样子,“真抱歉。不过这样也好,你们老同学话旧,没有人打扰,你也可以专心谈那件事了。”
“咦,你怎么忘了,尚教授也来的啊?”声音里透着不耐烦。真是混球!怎么女儿一来,别的事情都忘得精光了呢?
“哦。”
黄立言与尚必宏可以说是美东学界两霸,一为物理权威,一为史学大家,在他们的专业上,皆有被公认的成就。段次英认识他们两人很多年了,两人都是她的师辈,她对他们都很巴结。她拿到博士后,在麻省一个第二流的大学教书,喜欢热闹,又烧得一手好菜,家里时常宾客满座。黄立言那时在哈佛教书,太太是广东人,时常到香港探看寡居的老母,所以他有时也会来她家打牙祭。每次他出现,次英当然使出浑身解数,把他喜欢的几个菜,做得色香味俱佳,以博他的欢心。祸从口出,情从口入,没多久,黄立言成了她家的常客。他客来他来,他客不来他也来,不,更来。
他们要结婚的消息传到尚必宏的耳朵里时,他十分吃惊,立刻挂了个电话给次英,一句寒暄话都没有,劈头就说:“次英,你怎么要同黄立言这种人结婚?”
次英倒是愣在电话线那端。
她与尚必宏的交往基本上是学术性的,他原先在一个藉藉无名的公立大学教书。自他出了那本《中国近代史概论》之后,佳评如涌,不久就接到纽约第一流的亚伦大学东亚系的聘书,于是进入了能把一个人捧到天上,也可以把一个人踢入地狱的花花世界,纽约的曼哈顿。在中国人中,不,在学术界的中国人中,他成了一个人人想认识,人人要巴结的红人。段次英就是在那个时候由她的一个导师带着来见他的。
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十分泛泛。他身高不过五尺五六,比她高不了多少,而且低腰,更觉不挺拔,加上一张长脸,猛一看,觉得他整个人往下坠,不知是不是他意识到自己形体上的不起眼,要设法弥补,或者想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开,所以他说话像放鞭炮一般,劈劈啪啪,使对方招架不住,惟有点头、微笑,面呈仰慕之色,他这才缓和下来。和他交往久了之后,次英知道,他越要赢得对方的好感时,他的鞭炮放得越快。其实,如果他不那么努力去赢得好感,人家会发现他是有点学问的。
他对次英的第一印象倒是上上。他毕生有两大兴趣:喜欢读书,喜欢好看的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依他以往的作风———当然这种作风也是在他成了名教授以后才能,不,才敢展现的———当别人第一次把好看的女人介绍给他时,他必定马上说:“嗳。你长得不错么!”或者,在他喝了两杯威士忌加水之后,他会凑过脸去,对那好看的女人说:“唔,蛮漂亮,蛮漂亮,结了婚没有?”但当他见到段次英时,他倒一反平时的作风,规规矩矩,与她握手为礼。寒暄之后,正正经经同她谈学问。
后来他对别人说:很难把段次英归入哪一类好看的女人,她不是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叫人怜惜的那一种;她也不是剑眉凤眼,齿冷唇薄,让人心怯的那一种。但她都是。又都不是。她的脸型、身段都无懈可击,但缺少了一些甚么,柔吧,媚吧。他不能确定,但的确是欠缺了一些甚么。他又对人说,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产生了一点畏惧,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吃她豆腐,而且在以后的交往中,也不曾有过。但她也不是一个总是令人生畏的女人。当她几杯高粱下肚,两颊托出两朵红云,把盘在脑后的长发抖散,披在两肩,那双并不大、也不是双眼皮的、眼角稍往上吊的狭长眼向一桌男女瞟忽时,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是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骚,撩得在座的男士坐立不安。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仍旧说不出一句轻薄的话来。
次英对他倒毫不畏惧———后来他发现她极少会对谁畏惧。但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对他十分尊敬。虽然他私下巴望,她会像其他仰慕他的女性一样,对他痴迷。他一辈子追求的,除了赫赫有名之外,就是女性们尤其是出色的女性们,对他着迷。次英没有。她实在不是一个能对人或对事着迷的人。而且,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两性间的“感应”。很可能她对他不同寻常的尊敬,致使他自始至终在她的事业上无数次地协助。
尚必宏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穿了件枣红色的薄绸旗袍,托出她修长的、虽然没有丰|乳肥臀,但十分均匀的身段。头发挽了个髻,托出鹅蛋形的脸。俊眉长眼,熠熠有光。嘴唇虽没有性感的圆润,但线条分明,抿着时有股英气。总之,她没有那种叫人吞口水的妖媚,也缺少一点令人想把她围入手臂的娇弱,但有一股叫人对她看,看了想对她细看,细看后想研究她的欲望。
这是他们长年交往的起点,而起点就建立在她对他亦师亦友的尊敬上,也建立在他对她从开始到最后一直在她的事业上的相助。她得了博士之后,开始教书,每隔一两年就换学校,不是对该校不满意就是与同事不能相处,每次换校,都是尚必宏为她写推荐信。最近的一次,是推荐她进了昆士区的信义大学。为此,次英不但在希尔顿十二楼的法国餐馆请他吃饭,而且为他介绍了他现在的第二个太太———如意。
在交往之前(3)
她来了曼哈顿之后,他当然听到不少有关她同黄立言来往的绯闻。他听到黄立言为了次英,不惜与他结婚二十多年的妻子离婚。妻子到法院去告次英破坏他们的家庭。有回次英来看他,他忍不住对她说:“以你的条件,天下的男人随你挑,何必去盯牢一个已结了婚的?”次英没有回答,尚必宏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当他在电话中对她结婚的消息表达那股强烈的反应时,她不免惊讶,以致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出话来,对方倒说了,而且语气缓和多了:“啊,我冒失了点,请你不要生气,不要去管他,不要去管他。”
与他来往有些年了,她知道他的习惯,但凡他紧张,或者处在一种尴尬情况下,他不但话说得快,而且重复几次。“应该恭喜你,应该恭喜你。”
结婚后她还真担心尚必宏不愿再同她来往了,因为凭她直觉,以及她的观察,她知道他不但对黄立言不友好,而且有反感。她心里有数那是因为他对黄的妒忌。在中国学人中,黄的名气要比尚大得多。何况尚必宏达到成功的路,是十分崎岖的。她也知道黄立言不欣赏尚必宏,尚的个性正好与他的相反,尚多言,他寡语。尚喜欢在大庭广众高声谈,大声笑,引人注意,他则默然听别人的,抽他不离嘴的烟。一旦他发议论时,别人会很自然地静下来,听他讲。次英同他要好了之后,才问他对尚必宏的看法,他十分轻描淡写地说:“他有很严重的不安全感,难道你看不出来?”
虽然他不认为尚必宏是他的朋友,但为了她,他努力将他对尚的反感隐藏起来。结了婚之后,次英依靠她一手出名的好菜,时常制造机会,邀请尚必宏同如意来吃饭。如意有点怕黄立言,时常藉口不来。但尚必宏每请必来,除了嗜吃之外,在表面上,他还是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黄立言的朋友。这次他来,除了吃之外,他知道,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他答应过次英,他必须要完成的。
二
刚踏入她的公寓,满屋香味,扑鼻而来。他一面脱外套,一面说:“唷,烧了什么好菜,这么香?”
段次英挂了他镶有绒领的夹风衣,领他进入客厅。长沙发前的檀香木长条几上,放着她下午特地去买来的尚未全开的郁金香,嫩黄|色,把略显阴暗的房间照亮了些。等他坐定,她端来了早已为他备好的碧螺春,还有一个烟灰缸。
“都是你喜欢的家常菜,尚教授。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没有大鱼大肉。”
“三个人?”
“你,我,如真。立言不能来,他女儿来了,她有优先权。”
他当然不会去碰这个敏感的问题,只说:“如真只是一个人来么?我上次同她通电话时,是她丈夫接的。我顺便也替你请了他的。他不来?”
她瞟了他一眼,把要说的一句话忍了回去,只说:“其实我同她并不熟。在台大时,她比我先毕业,但比我晚出国。几年前在麻省一个大学的学术会上碰见她,才知道她在纽约州。此后偶然通通电话,如此而已。她的婚姻好像并不好,我们交情不够,我当然不好问她。”她又瞟了他一眼,接着说:“这次她答应来,还不是看你的面子。昨天来电话,说她丈夫系里有事,不陪她来了。”
他掏出烟来,她忙上前拿起架在烟灰缸的小钩上的打火机,嚓的一声帮他点了,自己也点了枝,才坐下。他吸了将近半枝,才说:“我在电话里把你在信义不如意的事大略讲了一下,她倒是很同情。”
他说话时她十分注意地听着,他说完,她上身前倾,看住他的脸问:“尚教授,我不是探你的隐私,但请你告诉我,你们之间现在仅是朋友吗?”
他猛吸了几口烟,将烟蒂捻熄,喝了几口茶,站起来。先走到客厅那端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回到沙发,要坐下,但改了主意,双手Сhā入铁灰色长裤口袋,在客厅来回走动。今天如黄立言在场,他就不会如此自由自在,也正因为此,他把自己同方如真的关系如实告诉了她。
“她刚从中西部搬来时,就由一个我以前教过的学生带来见我,我一看就……嘿,嘿……”他想用笑声掩饰自己的直言。“我对她第一印象非常好,她长得很讨人喜欢。”他瞥见段次英脸上的表情,忙解释说:“她是另一种类型,娇小玲珑那种,笑起来有两粒小豆涡,很甜。”说到这里,他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段次英对他没有异性的吸引力,原来她不够娇小,不够甜,不够点什么。虽然凭长相、身高,段的分数在如真之上。他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如真时,即刻说了几句,从好的方面来看,是赞扬的话,从坏的方面来看,是吃豆腐的话:“啊,小美人一个。你丈夫真是好运气!”那天她丈夫也来了的,他对他印象不佳。“她的确十分可爱,同她一比,她丈夫十分木讷,比她差远了。”
段次英觉得他离题了,轻轻咳了一声,他警觉了,接着说:“那次碰面之后,她丈夫换学校,他好像是学生物化学的,我不太清楚。他换到纽约大学一个分校,离此地大概一百多哩,他们住定之后,如真一个人开车下来看我。”他顿了顿,说:“我们谈得非常投契,我约她以后常来看我,反正她喜欢一个人开车。”他忽然停了行走,站在她面前:“你同她真不熟?”
“只是一般性的朋友而已。但时常听到别人说起她。她的文章我倒看了不少。”
在交往之前(4)
“嗯,嗯,很好,很好。”
她不知道他的很好指的是什么,也不想追究,只说:“当然听到不少有关你们的事。”
“嗯,嗯,”他又开始来回走,她有点不习惯,但当然不能说什么。“我当时刚离婚不久,一个人非常过不惯。当然有很多人介绍许多女性给我,但合适的极少。而且,以我的身份,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对不对?虽然我十分欣赏如真,但她不是自由身。那时她几次来看我,我发现她对我也不是没有兴趣。你我相交已有多年,我可以向你坦白承认,当时我的确是很兴奋的。几次会晤之后,我向她求婚。”
他又在她面前停住,好象等待她的反应。
果然,她说:“她答应同她丈夫离婚?”
“没有。”他回到自己座位,坐下,点烟,接二连三地吸了几口,说:“她说她同她丈夫离婚不是个问题,他们貌合神离,好多年了,问题在于她的两个孩子还小,她忍不下心拆散孩子们的家。她没你利害。”其实他这句话是表扬她,但段次英完全错会了他的意思。
“尚教授,”她一气之下,也顾不上这次会晤的重要性,面孔铁板,声音铮铮地说:“你这是甚么意思?是不是指我光顾自己,不顾孩子?”
“唉,次英,我哪有这个意思?我是赞扬你,甚么事都有决断,有勇气去做,不像多半女性,又要熊掌又要鱼,结果什么都没捞到。如真就犯了这个毛病。真的,我真的不是批评你。”
段次英也觉得自己反应太强烈了,有点歉然,忙说:“尚教授,你不是女性,不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千千万万的心思都在儿女身上!我当初也是被迫上梁山的。”为了遮掩脸上尚有的不悦之色,她站起身给尚必宏及自己的茶杯都添了热水,坐下,说:“当时有各种谣传,传得最利害的是她丈夫买了手枪来找你,警告你,如果你再同他妻子来往,他就……”
“咳,哪有这种事?哪有这种事?!”
“我也不相信。大概有些人武打片看得太多了!以为只有用凶暴行为才能解决问题。我当时听了就说,你们也太不了解中国男人了,尤其是在学界的,他们是最懦弱的动物。”
尚必宏知道她是有感而发的,也不接嘴,只说:“我同如真这样拖了一阵,大家都很痛苦,但我又不肯放弃,一直到你把如意介绍给我时,我同她才结束我们这段特殊的关系。现在就是一般朋友,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段次英看了一下手表,站起身来说:“尚教授,我要去厨房准备一下了。”她拿了一本最新的纽约客给他:“你稍坐一下。”
他拿了杂志跟着她进厨房,自己在小圆桌前坐下,说:“我们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吗?”
“不敢当,”她为他开了圆桌上端的灯。炉上的牛尾汤香气四溢,尚必宏吸了几下鼻子,段次英忙给他斟了杯红酒,又从冰箱里端出早已备好的布里干酪及薄麻脆饼干,他一面吃,一面啧啧地称赞说:
“嗯,你真是能干,什么都想到了。我太太同你比,简直相差七千八万里。家里要请一次客她起码三天睡不好觉。”
次英不禁笑了起来,说:“可是她是个好太太耶,整天呆在家里伺候你。我除了喜欢做点菜请请客,家事一样都不喜欢做。”她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与尚必宏的轻碰一下,抿了口,替他切了一长条布里干酪搭在饼干上,送到他手里,“你随意,我不招呼你了。”
等他喝完两杯红酒,吃了六七片薄脆饼干夹干酪,把纽约客里的卡通都看完,次英已把排骨烧好,鱼蒸熟,另两道要及时炒的菜也搭配好了。这时窗外已一片漆黑,暮春的早晚寒意犹深,她把暖气开到七十度,一室温馨。尚必宏合上杂志,看了一眼微波炉上的钟,咦了一声说:“怎么如真还没到?”
“她是搭几点的火车?”次英问。
“她说如天气好,她开车下来,因为她知道这一带周末停车还方便。”
“开车的话就难说了,东西两条快道一到周末都比较挤。”
正说间,门铃大响,段次英连忙到走道上揿开大门的按钮,没一下,如真上来了。次英立在门口迓迎:“如真你好,这样开下来蛮累的吧?”
“还好。你这地方倒是蛮好找的。停车也不难。”她进了门,才看到尚必宏,加了句:“你已经来了。”
方如真不是个艳光照人的女性,也没有段次英稍嫌平坦但不失高挑的身段,也没有她棱角分明黑瞳挺鼻的端正。她脸上的五官经不起分析,她身段的高度也达不到标准。但把她的所有都放在一起,也许是放得恰到好处,使人觉得她是个极有吸引力的女人。这吸引力来自她的光彩,来自她顾盼之间别人没有的神韵,来自她微笑、欢笑、狂笑时,慑人的媚、悦与放肆。她有次英所没有的性感。它来自她眼目的灵活、唇线的柔软以及两粒豆涡的若隐若现。有人形容段次英虽没有艳若桃李的相貌,却有冷若冰霜的神情。方如真呢,她不艳,甚至不美,但灼灼有光,有不自觉的,不做作的生命力。
段次英见了她也吃了一惊,她以前对她印象平平,自从她同尚必宏有了特别关系之后,才对她比较注意一点,觉得如真长得还可以。这次看见,发现她比以前又不一样了。女人看女人,那真是一丝一缕都不会放过的。次英发现如真的确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代替稚嫩的,是成熟汝人的圆润;代替单纯的,是阅历过世事,在人生的风浪里沉过又浮泛上来的智慧。而最使她惊讶的,乃是自己遍寻不着的,偏偏在如真身上闪显的那份生命的光泽。
在交往之前(5)
方如真对次英看了一眼之后,也愣住了。次英进台大时,她已是三年级了。但次英一进来即引起轰动,长得好,功课好,家境好,谈吐好,没一样不好。与如真同班的,被十个以上的女生暗恋着的夏雨人立即缠上了她。马上,校园里就常常见到这一对金童玉女。大家对他们侧目而视。尤其是毕业班的女生,马上要跨出蹲在安全袋里的,职业没有着落,婚姻没有线索,而年龄已到了二字打头的,如真就是其中之一。
如真毕业之后,找到了一个教书的工作,做了一阵,觉得没意思,想出国,有一天到美国新闻处找申请大学的资料,碰到段次英。她才二年级,但已得到一个特别偏爱貌美女学生的天主教牧师的协助,申请到了美国大学奖学金,办到了签证,即要出国了。
这一别以后一直到了美国才又见到面。不过有关她的消息,如真是时常听到的:她在第一流的大学跟第一流的汉学家读博士,又嫁了个在第一流大学教书的丈夫,而且生了个漂亮的女儿。这一切,显然增加了她的锋芒。因为那次见面,次英都不记得她了,等如真报了名字,她才哦了一声,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眼睛却已经在四处找寻别人了。但自从她同尚必宏亲密来往之后,次英竟同她十分友好起来,碰到时,会自动过来跟她说话。请她吃饭,这倒是第一次。
她发愣,却是因为她觉得,次英有很大的改变。老了些,是,锋芒黯淡了些,是,神情郁闷了些,是,目中无人的气焰低了些,是,都是!还加上些别的,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总之,她觉得,她不久前才看到的一朵开得五彩缤纷的玫瑰,虽然还没有完全枯萎,但已经没什么神采了。
三
段次英拿了如真的紫红色的风衣,在走廊的衣柜挂好,引她进入客厅,坐定后,她去厨房端了小圆茶盘出来,先给了如真一杯红酒,但立即说:“喔,也忘了问你要红酒还是白酒?”如真抿了一小口说:“这就好。”次英给了尚必宏他原先的半杯,为他加满,又将干酪递给如真,她摇摇头,次英这才坐下,喝了口酒。尚必宏说:“你应该坐火车来的,不至于累。”
“开惯了,不觉累。”如真说。他不会开车,不知开车的乐趣。两个小时,独行在快速公路上,开点轻音乐,开得很低,身子靠在软背垫上,双手轻撑方向盘,双臂放松,心胸放开,任意驰骋。那种解放自在的乐,是她最不愿放弃的。累?她还嫌时间太短哪!“我没有到得太晚吧?”
“没有。只怕尚教授肚子饿了。”次英说,“喝完了这杯酒就可以吃饭。”
“在家里吃?”如真说,有点惊讶。每次来曼哈顿最大的愿望是去一个好的中国餐馆吃一顿。柏斯住家还可以,惟一的缺憾是没有一个像样的中国餐馆。有时半夜醒来,想念小时候吃的家乡菜,想得连口水都流出来。她喜欢来曼哈顿,原因之一还是为了这张嘴。
“你不知道,次英的烹饪中国人圈子里是有名的。有特别的嘉宾时,她才自己下厨,是不是?”尚必宏在脆薄饼干上加了一块厚厚的布里干酪,一面将它塞进嘴里,一面对如真说,但眼睛是对着次英看的。
如真朝次英笑了笑,表示领情。心里暗忖,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了怎么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了她一个?样样好,没一样不好。事事能,没一事不能?!这样一想,如真忍不住又对她仔细打量起来。容貌在,身段在,当年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也仍盘旋在眉宇之间,但在她看尚必宏时的一丝谄媚,以及看自己时的些许谨慎,却是以前所没有的。难道,她今天通过尚必宏,邀请她来叙旧,还有别的用意吗?为她下厨?她们毕竟没有这份交情。于是她连忙说:“那真太不敢当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哪!”
“你还不知道,下厨做几个菜给好朋友吃,是我放松紧张的神经的良药,尚教授是知道的,”说着她站起来,“你们稍坐,我炒两个菜,就可以吃饭了。”
她一走,如真放低了声音说:“你电话里也不肯多说,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你大概不知道她的为人,她一向眼睛长在额角上,同我的交情不过泛泛。怎么好端端的要你务必把我找来?”
厨房里戚戚嚓嚓的炒菜声,加上抽风机,尚必宏知道次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所以用平常的声音说:“唉,她这个人,毛病出在太好强,处处不让人,处处得罪人。看样子她在信义的位子有点问题了,来找我。”酒已经喝完了,他却嘬着嘴,把最后一滴吸了,走到如真跟前,弯着腰,说:“找你来,是希望你看在老同学的面上,帮她一点忙。”
“我?”如真仰脸对着他,双唇张开,形成一个问号。
尚必宏有个冲动,再弯一点腰,他就可以吻到她的嘴了。但他不敢造次,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连忙后退一步,说:“她总要在各方面想办法,万一信义不再聘请她,她总要有个地方可去啊!”
“她在信义不是教得好好的吗?去年听说还鼓动了院长,和她一起带了学生去北京和西安,听说人民日报还报导了的。”
“是啊,是啊。她的毛病,不是欠缺办事能力,而是在于难以与人相处。唉,信义的事,说来话长……”
次英出现在客厅门口:“请来入座吧,想必把你们都饿坏了。”
在交往之前(6)
一碗热腾腾的牛尾汤在桌中央,围绕着的有四个菜,暗红油亮的苏州排骨,雪白葱绿的清蒸石斑鱼,嫩黄的韭芽,像点点落红似的番茄丁炒嫩白的虾仁。色香味俱备,连如真都身不由己地喝了一声:“哗,你真有一手!”
“岂止一手!”尚必宏和了一句。
“坐,随便坐。来,你坐中间,尚教授。”
“好,好,双凤伴龙,双凤伴龙。”尚必宏说完,自我欣赏地嘿嘿笑了两声。
“来,我也没备公筷,反正是自己人。”她给他们杯子里斟了酒,三个人碰了杯,两个人谢了她,大家就不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顿饭,喝完了两瓶酒。除了汤锅里还剩下半碗汤,其他一切都扫空,酒醉饭饱。主人固然十分满意,客人当然格外满足。段次英把碗碟一古脑地堆在水槽里,说:“我们客厅坐,你们先去,我给你们泡最近有人送给立言的九溪十八涧的龙井。”
“我正在奇怪,今天怎么黄教授不在?”如真问。
“哼,他的宝贝女儿驾到,他还敢不在家听命?”大概是气来了,一面说,一面把灌满了水的水壶啪的一声放在炉子上,很重,几滴水溅了出来。尚必宏轻轻扯了下如真的衬衫袖子,领先去了客厅,压着声音对她说:“她的毛病,就是为人太凶悍点。对她丈夫这样,在信义也是这样,与她的同事汪疆吵得天翻地覆,终于闹到院长那儿去了。等下她会讲给你听的。”
“汪疆?他是她的同事?”如真十分吃惊地问。
记得她读大学三年级时,住在女生宿舍第三室,有一天搬来了一个新室友,她的样子穿着与别人不同。一个扁搭搭的身子,一头卷曲曲的短发,一双凹眼睛,一个翘下巴。身上的衣服全部是她自己设计,自己缝织的,紧身毛衣,撒野大裙;或是大红宽身短衫,紧身白或黑的长裤,中间露一条细腰。照说像她这样前无胸后无臀的扁身材,穿这类衣服不会好看,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俏,俏得逼着人多看她两眼。也就是她这份俏,引起了如真对她的注意,很想接近她。
逐渐地,她们成了好朋友。有时下了课,她们去饭厅。晓彤不太爱说话,但是个好听众。如真那一阵正好失恋,需要有一个人听她发牢骚。有一天如真又约她一起去吃饭,晓彤说:“我正等你呐。今天我的男朋友汪疆要请客。知道你的口味,他要请我们去三六九,油豆腐线粉尽你吃个够。走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汪疆。如真一向心仪十分有男子气概的异性,高大点,粗犷点,不拘小节点,甚至,霸道点。过去,她交往过的,都比较阴柔。来往几次以后,如真就没兴趣了。汪疆好像也不属于这一类。他中等身量,长脸型,一双大眼睛盈着太多自以为很有感情的表情。还有那张嘴,太过丰润了点。她一看,暗自诧异晓彤会对他有兴趣……
他一面与她点头为礼,一面说:“晓彤不知和我提过多少次,你对她怎么怎么好,我早就想请请你了,今天终于把你请到。”他一开口,如真就呆了。那一口纯正圆润的北京话,那一股微带沙哑的磁低音!如果她闭上眼,光听他讲话,她会起各种幻想,做各种痴梦,而且是见不得人的痴梦。啊,怪不得,她心里想,晓彤会对他迷得这样。
晓彤平时话少,但如真一提汪疆的名字,晓彤下巴中间的凹就被醉心的笑垫平了,嘴里滔滔不休;他是法学院的毕业班。她有一次跟朋友去听京剧,他在台上唱老生。她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他真能唱,老生、小生、花旦,都能。而且家学渊源,他们一家人都能唱。晓彤不会,但从小是个戏迷,是她父亲熏陶的。在汪疆之前,晓彤从没交过一个男朋友,以后也没有。可是,汪疆却有一大堆女友。晓彤对如真说:“没办法。她们钉住他不放。”她倒也不在乎,因为她就是这么个潇洒的人。汪疆想必也服了她这一招,虽然他同别的女性来往,但惟有晓彤才是他的“妞儿”。
如真毕业之后,想出国而不能,晓彤说:“念了二十多年书,人生已去了三分之一,还要跑到老远,一个人孤鬼似的,再去读书,干吗呀?”
“那你打算怎么样?同汪疆结婚?”
“急什么?他还没有向我求婚呢!”
如真去中学教书,晓彤去烟酒公卖局做事,汪疆去受训。她们仍在同一城市,所以常常见面,有时在咖啡馆坐上几个小时,话题总离不开汪疆。毕竟交往有年了,如真看得出来她已陷得很深,现在只是一心一意等他回来。有几次他休假回来,没来看她,她几天吃不下饭,和如真喝咖啡时,话更少了。她原本就瘦,做了事后,一个人住,吃得马虎,人更瘦成扁扁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口红都懒得擦,人就显得更憔悴了。有一次她们约好一起吃晚饭,晓彤居然带了汪疆来。那晚她穿了件乌龟领紧身套头毛衣,纯黑,一条掐腰黑裙,公主型裙裾撒开来,腰上系了条绯红宽皮带,脚上蹬了双同色高跟鞋。卷毛短发下戴了一对两粒眼泪似的荡耳环。脸上当然化了妆,下巴凹里当然盛着笑。如真这时真正体会到人要衣妆的重要性。
那晚晓彤十二分开心。下巴中间的凹拉得只剩浅浅的一线。看汪疆的眼神连如真都觉得我见犹怜。趁晓彤去洗手间时,如真问:“几时请我吃喜酒啊,汪疆?”
在交往之前(7)
“瞎,”他说,猛吸烟,“这桩事还真别扭呢。我父亲要我一受完训先出国。晓彤愿同我去,再好不过,她不愿去,我父亲说,那没有办法,前途重要,婚姻其次。”
“你自己哪?”
他避而不答,只说:“我母亲哪,压根儿就不怎么喜欢小沈,人那么瘦,肯定有什么毛病。她老人家,可难缠哪!”
“你自己呢,你想出国吗?”
“谁不想出国?出去喝口洋水,回来找事也容易点。我们班上的,全在办。我当然也想出去看看。小沈有时真固执,希望你多劝劝她。”
如真怕晓彤回来,连忙说:“要不你们先订个婚,也好让她安心。你看她最近瘦的!还不是担心……”
这是如真最后一次在台湾见到汪疆。那次谈话之后,第二年,如真办成出国,走前约晓彤出来吃饭。她的神色十分忧郁,如真反而不敢问她有关汪疆的事了。临分手,如真再三嘱咐:“你答应我,我们不要失去联络。我是个喜欢写信的人,我的信,你一定要回,你答应我?”见她踌躇,她叮嘱了一句:“这点交情,还是有的吧?”
晓彤终于点了头,如真才放心。她知道她的为人,别的事说不准,但她是绝对守信的。不守信的倒是她。出国后,她一头撞进接二连三的厄运,先是带在身上的现钞被偷,令她不得不求救于就读学校的外国学生顾问处为她介绍工作。住进比佛利区一个巨富家为女佣换取食宿。几个月下来,终于受不了男主人的百般调戏(那时候可没有性骚扰这名称,更没有人会想到去控诉),找到学校一个最廉价的女生宿舍,同时做两份工作,打字员及女侍,才能维持她的生活。她每天奔走于教室、图书馆、保险公司、餐馆之间。回到宿舍时,必是午夜。一到周末,不是赶报告,就是补睡眠。家信总是几个月才写一封,当然不会给朋友写信了。
大概一年之后吧,沈晓彤来了一封短简:“你一直没有消息,我想必是忙。这就是我不想也不敢出国的原因。我是天生懒骨头,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去到那种整天要打拼的地方,保证三天就会翘辫子的。我可是不想死哦!在这里,我活得还自在,虽然生活有点改变,我结婚了。丈夫是我同事。他是个小主管,最近被派到台南,所以,我终于离开了从一岁起就没有离开过的台北。走时的确有点舍不得。好多难忘的记忆哦!不过台南也不错,安静点,朴素点,都是我需要的。我很好,如真,不要挂念我。希望你一切都满意,不的话,你也会克服的,我知道你。有空请给我来信。吴沈晓彤。”
如真读完信之后,难过了好几天,反反复复在心里咒骂汪疆。但她再见到汪疆时,又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四
果然是好茶。碧清的。喝下去满嘴清香。“嗯,真是好茶,好久没喝这么好的茶了。”如真说:“你也赶快坐下,真把你忙坏了吧?”
“没什么。有时立言系里几个教授什么餐馆都不要去,就非得我下厨给他们做,要求还高得很呢,要纯中国式的,四冷盘,四热炒,菜还要一道道上,上菜之间还得陪他们喝酒。别的不喝,非茅台不可。一顿饭吃三四个小时。那还罢了,还得做善后工作,立言是完全不帮忙的。我一个人总要忙到早上两三点才能睡。”她喝了几口茶润喉,“和那种请客比,这种小聚,对我讲来,是身心的享受。”
“我可以做证,是这样的。”尚必宏说,“我有幸参加过一两次这样的宴会。次英这点没话讲,黄立言是福人。”
“哼,你去告诉他!”她随即专对如真说:“他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最会同人家起冲突的女子,这次我同汪疆闹纠纷,立言是从头到尾都编派我的不是。而且,保持他一贯的凡事决不卷入的作风,决不援助。幸亏有尚教授这样侠义的人,对我的事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她再转向尚必宏,说:“汪疆那个王八蛋,知道那封联名信是你发起的,就炸了!对他那个同党老汪说:‘等着吧,他手上可有不少对你不利的资料,你敢为我出面,他可要手下不留情了!’”
尚必宏已经听得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喃喃地说:“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他会有我什么资料?!”
如真,半是好奇,半是为了松懈一下室内的气氛,打岔说:“汪疆是你的同事吗?我在台大就认识他了。他是法学院的啊,怎么在东亚系教书呢?”
“你认识他?你同他熟吗?”次英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熟,也不熟。沈晓彤那封信上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虽然如真一直想知道一些他们分手的内情,但多年来都无从打听到。后来,她自己结了婚,做了母亲,跟着她丈夫职业的转换,跑了不少码头,后来落脚在纽约市。许多年来都在没什么中国人的小城,忽然到了一个又有中国城,又有不少中国团体活动的地方,简直是喜出望外。住定之后,踊跃地参加各种中国人的社团。她就是在一个台大校友会的同乐晚会上,邂逅了汪疆。
第一眼,她没认出他来。原来就不是很出色的,当岁月带走了青少年时代的英武气之后,就剩下个千千万万一般人一般的外表。他没什么特出的地方,特出的,只是他以前没有的秃顶。但有一点未改变的,也是抓住了她的注意力的,是他低哑的嗓音及纯正的北京腔。他在人群中说话,她立即去找那个说话的人,认出是他,她立即排开众人,挤到他面前,说:汪疆!
在交往之前(8)
他也隔了一阵才认出她来,唷了一声:“是你,方如真!”还好他没有染上拥抱别人的习惯,只是握着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人群,然后将她拉着打个转,以便他仔细打量她,然后才说:“喝,真不赖,你比在台大时那副小丫头的样子大有不同了嘿!来来来,咱们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哦,等一会儿,我先同我太太打个招呼,就来,你别走。”
一个陈旧的故事:他出国,他苦读,他寂寞,他求小沈出来。沈晓彤终于同意了,开始办理。可是他等不及了,结了婚。太太比他大,比他有钱得多,他不用再打工了。而且,太太酷爱京剧,票过花旦,反串过小生,两人志同道合。他倒是识相,没有带他太太过来介绍给她,只说:“唉,我们都到达了中年的边缘,你我在国外的,当然都经过了对生活的挣扎及对环境的适应,看起来,你我也混得还可以……我自然知道我对不起小沈,但是,话说回来,她那个吊儿郎当的个性,绝对适应不了美国这种半跑步式的生活节奏,对吧?我听说她也结了婚,而且住在台南,也许,那要比同我在一起幸福。”
在学校里时,他就是个会唱会说的人物,如真这次倒十足领教了。她半晌无语后才说:“不过汪疆,你心里有数,她爱的是你,只有你。”
他那双不大也不太明亮的眼睛,倒是与他的舌头一样,极会转动,它们朝室内转了一圈,说:“世界上能有几对夫妻是初恋的情人?你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但如真佩服他转移了谈话的方向。她也不愿多费唇舌。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一个市立大学教点书,混口饭吃而已。你呢?”
“也是。”
他们交换了地址电话后道别,她当然从没去找过他。现在见次英这样问她,她说:“以前还算熟。他是我一个好朋友的男朋友。我来东部之后,见过他一次。只知道他在一个市立大学的分校教书。想不到他竟然是你的同事。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真小。”
“你们当然是同届的了?”尚必宏问。
“他比我高一班,是法学院的。嗯,奇怪,他怎么会在东亚系教书呢?”
次英撇了一下嘴,说:“他只教语文,还不是靠他那口京片子!”
“次英,你不妨先把他进信义的来龙去脉讲一点给如真听,然后再讲你们之间的纠葛,看看如真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尚必宏说。
“我?”如真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地问。
“是这样的,这个汪疆先是被他那个有钱的老婆养着,没事做,就组织了一个华声业余京剧团,像有那么回事似的吊吊嗓子,排排戏,每年春节左右,在中国城演出一次,起先没什么人理会,后来移民的渐渐多了,他们演得也有点成绩了,当然就有了点小名气。大概五六年以前吧,他那个老婆做股票失利,汪疆当不成老爷了,只好出来找事做。凑巧团里有个唱老生的,也姓汪,叫汪公道,他老早就在信义的东亚语文系教中文同日文了。汪疆同他私交很好,托他帮忙找事。汪公道就把他安Сhā在系里,做一个语言训练师。为了保险起见,汪公道要他去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大学读了一个硕士学位,以俾以后在系里立足。当时语言训练师奇缺,像他这样地道的京片子很受欢迎,而且,”她喝了一口茶,瞟了如真一眼,“你当然知道他的为人,能说善道,与学生们处得很好。而且,尚教授是清楚的,他更是个拍马高手。”
如真对尚必宏看,尚必宏对次英看,他看见次英容不得任何人不同意的眼神,忙说:“是这样的,他好像是这样的。”
“什么好像?你不是再三身受过他对你的奉承?每次见你,都叫你泰斗,对你九十度鞠躬,你忘了?!”
尚必宏半得意半尴尬的说:“他这个人,戏唱得太多了。其实,他人也不算太坏。”他避开次英灼灼逼人的注视,对如真说:“这次他们的冲突,也是很不幸的。次英,还是你自己说下去吧。”
次英对他妥协的口吻十分不满,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脸绷得像铁板一样,不朝尚必宏瞄一眼。只对如真说:“我刚进信义时,他对我也非常友好,各方面都照顾我,我当然很领情,常请他过来吃饭,还去过百乐戏院捧过他的场。东亚研究系的中国部分,只有我们三个人,汪公道,他,我。老汪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他开两门课:易经、老庄哲学。汪疆专门负责语文的,教一二三年级的中文。我受聘的时候,系里说明是要我负责发展文学方面的,因为这是我的专业。所以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概论,英译现代文学及英译当代小说。第一年相安无事,第二年开学前,汪疆同我来商量,我能否替他教一年级的中文,他替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概论,他的理由是七八年下来,他总是教一年级的中文,实在累了,而且,他说他从小在家就熟读唐宋诗词,明清小说,所以他很想试试。”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真不该答应的。”尚必宏说。
次英瞄了他一眼,脸仍是铁板的:“尚教授,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做?!”
如真首次感觉到,虽然她嘴上左一声右一声地称他尚教授,次英基本上对他并不尊敬。而他似乎心里有数,所以对她有几分怕惧。这时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是啊,是啊,我不该打岔的。你说下去,你说下去。”
在交往之前(9)
“我一时想不出理由推诿,只好说那我去问问汪公道。汪疆说:没问题,他已同他打过招呼了。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是通同一气的。一年之后,我当然把一年级的中文教学归还给他,谁知他却说,上面通知已经下来,还是让他开文学概论的课。这下子我当然炸了!”为了表示她的光火,她的声音也突然高昂了,她朝他们俩扫视一眼,铮铮地说:“你们当然知道,教语文多么辛苦,尤其是一年级,一星期五节课,得天天去学校。我当然不干,跑到老汪那里去提出抗议。喝,我当时实在太天真了,以为理在我这边,老汪一定会同意的。实不知他们私交极好,老汪对汪疆是言听计从的。老汪对我说,上文学概论的学生,非常喜欢汪疆,所以他让他教下去。同时,老汪说,读语文的十分喜欢我的教法,这样一来,就不必再调换了。”
“你当时还跑到院长那里去了,是不是?”尚必宏问。
“当然!他们欺人太甚了嘛!我先去找系主任,他推手不管,说这是汪公道的事,他一切听他的。系主任是个有名的饭桶,我没办法,只好去找院长。”
“听说你同院长吵了起来,是不是?”尚教授又问。
“为什么不?!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先训了我一顿,他说,我的博士学位是语文及文学,当然该教语文。开始时我没有大声叫嚷,只耐心地同他解释原先我同汪疆讲好的是交换一年的,现在改变了,觉得自己是受了骗。院长问,讲好的?当时写下来了没有?我当然就气来了,说他明明是同两汪串通好了的,欺压女性!”
如真见她嘴角有白色口沫,忙递了茶杯给她。她喝了两口,也没说谢,只接着讲:“那句话我不是随便乱说的。因为院里才发生了一件歧视女性教员的事故。历史系一位教非洲史的女教授,申请永久聘书,被系里否决了,她告到院长那里,院长没有仔细调查,就同意了系里的决定,被她告到校长处及市立大学总校长处。你大概也听说了的,尚教授,对不对?”
尚必宏对近年来学界的少数民族,尤其是黑人及女性的争权运动一向不甚同情,但这时不得不点头说:“嗯,好像听说了。”
段次英瞅了他一眼,接下去说:“后来那位女性胜诉了,但系里给了她各种压力,所以她虽然拿到了聘书,终于还是转到别的学校去了。不过……”
“次英,”尚教授看了下腕表说:“我看还是尽快把你的事讲给如真听,时间不早了。”
段次英又瞅了他一眼,双颊的肉滑动了两下,使她控制住了要发作的冲动,说:“院长不接受我的抗议,我没有办法,只好又教了一年语文。但我同两汪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僵硬。”
“次英,你还记得吗,你那时跑来向我诉苦,我就说了,现在你的位置还没有坐稳,你应该尽量同他们,尤其是老汪,虚与委蛇,免得影响你拿永久聘书的机会。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尚教授的金玉良言怎敢忘记?!”
如真觑了尚必宏一眼,见他干咳了两声,拿烟出来点。大概心里有气,手有点抖,打火机晃得厉害,好久才点着。等他吸了两口之后,才将心里的不快按捺住了。
段次英见他没有完全被控制住的不愉快的表情时,马上用缓和的语调说:“尚教授,当时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第二年之后,虽然把课程换回来了,汪公道却在别的地方同我为难,我不但忍了,还不时请他来吃便饭,他同汪疆演戏时,我必买十多张戏票请人去看,系里有什么活动,我比谁都卖力。”
“那你同汪疆的关系呢,还友好吗?”如真问。
“哼,这就是他利害的地方!表面上,他同我非常友好,那时候我的英文名字是安妮妲,他总是安妮妲长安妮妲短的。他太太会做各色精致的西点,他有时会带点到学校来送给我。慢慢的,我把起先教语文的气恼消散了。谁知道,等我一解防,他就出击了。所以我是一点都没有准备的。”
尚必宏又一次地看了表说:“啊呀,都快十一点了,我该回去了,刚才也忘了给我太太打个电话。哦,如真,你今晚住哪里?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她连忙说:“不了,若愚有个朋友就住在七十九街,我来之前若愚同他通过电话,所以他们知道我会去过夜,倒是有一点,他们那边停车困难,请你替我叫辆车,我明天一早坐地铁再回来取车,可以吗?”
“我女儿不在,如你不嫌弃,就留在我这儿过一夜。现在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行不行?”次英看看她,又去看尚必宏,尚会了意,忙说:
“这也是个办法,因为她的事还没讲完,你明天得留一天。”
“那不行,”如真说:“我明天一定要回去的,后天一早学校有事。”
“那你更要住在我这儿了,明天我煮一壶好咖啡,请尚教授早点过来。这样好吗?”
如真实在也很想听她的故事,而且也有点同情她。何况因为晓彤的关系,对汪疆不满,所以她就同意留下来,而且马上给若愚的朋友打了电话。尚必宏走了之后,她帮忙把厨房清理了一下,实在太累,也没再同次英多聊,就回她的客房去睡了。
五
如真一睁眼,即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抬头一看,小书桌上的钟是九点,连忙起来,披上次英为她备好的藕色晨衣,略一洗漱,即到客厅,没人。有声音,次英已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在交往之前(10)
“早,睡得还好吗?我们这幢公寓虽然陈旧点,但盖得十分牢靠,隔音很好,即使开了窗,也听不见街上的车声,尤其是周末。”
“唔,的确很静。昨天我有点累,所以睡得特别好。要我做些什么吗,次英?”
“不用了,一切就绪。而且简单得很,就是吐司鸡蛋。”
“我其实早上一杯咖啡最要紧,别的随意。”
“我也是,所以我特别讲究咖啡,这只咖啡壶还是立言送我的,因为它最能保持咖啡的原味。贵是贵点,但很值得。”
果然与众不同,如真也是讲究喝好咖啡的,每到曼哈顿来,一定要到五十六街及第七大道犄角的咖啡之家去买几磅各种特色的咖啡豆,回家后藏在冰库,要用时才拿少许出来磨,那香味就与寻常的不一样。但喝了段次英的,觉得比她自己烧的犹胜一筹。喝了两杯,吃了两块吐司及一个煎蛋,如真觉得十分落胃,加上咖啡的刺激,她顿时精神百倍,神采飞扬,说:“在台大时,你虽然班次比我低,但名气很大。出来后也时常听到有关你的消息,好像一切都一帆风顺。偶尔我去参加台大校友会什么的,大家谈起你来,都羡慕不已。我倒真没有想到,你有时也有逆境,所以天下事都是这样,光看外面,光看一面,是看不到实情的。”
“岂止有时,简直是时时。我出国之后的种种困境。真可以写三本书哩!”她替如真加咖啡,如真忙用手盖住杯子。
“不能喝了,不然我非得出门跑一两里才能安宁下来。”她看了一下表,“不知必宏几时来?我下午三点前一定要上路,不然天黑了,车子不好开,我们那边州立公路上还有薄雪,结了冰车子可难开了。”
“尚教授一早来了电话,说他大概十一点左右到,不过他叫我们不必等他,我可以把我同汪疆之间的事情先告诉你。我们去客厅吧,坐得舒服点。”
“这里可以,我喜欢有阳光的地方,感觉很好。”
“昨晚不是说到我同他维持友好的关系吗?所以,去年初是我在信义第三年的开始,我从以前教过的两个学校各带了两年的资历来,去年我就打算申请永久聘书及升到副教授等级。我心里很稳扎,年资够,教学经验够,而且我在过去几年里把我的论文扩充,前年得到布朗大学出版社的合约,去年这本书《苏东坡论》出来了,哈佛的汉学家史密斯教授及普大专门研究唐宋诗词的曲教授都写了极好的书评,在《亚洲季刊》上发表。”
她起身给自己加了咖啡,继续说:“我刚来时,就同系主任及汪公道有个了解,教完两年,我即开始办理取得永久聘书的事,他们不但同意,而且汪公道还说,像你这样的背景,拿到永久聘书怎么会成问题?”
“这句话值钱。”如真说。
“哼,才不哪。去年初我去找他,说我已把一切资料都收集了,他是否要先过目一下,还是由我直接交到系办公室去。他说,你要今年办吗?我说,咦,当初我来时,不是说好的吗?他说好呵,不过你同汪疆同一年办,学校不可能同时批准两个人的,我是考虑这个问题。”
门铃大响。如真同她同时站了起来,次英说:“是尚教授,我去开门。”
尚必宏一面脱夹大衣,一面说:“纽约这天气真怪,已经快五月了,还这么冷。我可以想见你们上州的情形,如真。咖啡还有吗?次英,一进门就闻到香了。”
次英不但重新煮了咖啡,还把昨天做的可可味的蛋糕切了一块,端了盘子坚持大家坐到客厅去。如真趁机回房脱了晨褛,穿一件玫瑰红套头毛衣,一条铁灰薄呢裙出来。尚必宏已经吃完半块蛋糕,在喝第二杯咖啡,同时问:“讲到哪里了?”
“讲到汪公道丢出第一颗炸弹。”次英说。
“呵!是了,真出人意料,是不是?”
“我刚进信义时,汪疆已向我表示过,他对长期留在学校教学没有兴趣,一则他没有博士学位,即使有兴趣也拿不到永久聘书;二则他真正的兴趣是在京剧方面,他说有一天唱不动了,还想同志趣投合的人一起办个京剧班教别人。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汪公道一讲,我大吃一惊,马上说,不可能吧,汪疆表示过他教学是客串性质。汪公道阴阴地一笑,”她似乎觉得尚必宏不在专心地听,说:“尚教授,你同意不同意汪公道这个人阴不可测?他整年戴副染着灰蓝色镜片的眼镜,你看不到他眼睛的表情。”后面两句是对着如真说的。
“哦,他戴眼镜的吗?我同他接触不多,他是阴恻恻的吗?”
“当然!尤其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从不曾对我露过笑脸。”
“讲了大半天,我还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真说,她心里有点着急她不能及时出门,何况,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为永久聘书而闹得全系不宁的事。她与次英不在同一个学校系统,她自己是一个小萝卜头,怎么能帮她任何忙。这都怪尚必宏多事,把她找了来有什么用?
次英听出了她的不耐,忙接着说:“汪公道向我解释汪疆本来没打算吃教书这行饭的,但毕竟教了将近十年,经验丰富,兴趣也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每年的师评都是上上,学校十分器重他这一点,所以劝他干脆定下来,申请永久聘书,学校同意开格考虑。”
在交往之前(11)
“哦,是这样的,是汪公道怂恿他这样做?”尚必宏问。
“谁知道!反正他们俩穿一条裤子。当他这样告诉我时,我的确吃了一惊。但我倒是有恃无恐,因为我取到的机会比他强得多,我是正统的,一规二矩的上来,他是斜路里杀出来的,同我的背景怎么能比?!”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太轻敌了点。”
“尚教授,”次英立刻驳回,“我当时来告诉你,你还说的,他既没学位,又没著作,怎么拿得到?!现在又来做事后诸葛亮了!”说这几句话时,不但声音硬邦邦的,连射过去的眼光,也是凌厉的。
尚必宏忙说:“是呵,是呵,我的意思是当时我们太轻敌了!你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如真心里不禁纳罕,尚必宏时常在别人面前端出大牌学校的大牌教授的架势,怎么却在次英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
次英倒也收敛了,说:“所以第一步,我在系里被打败了时,真着了慌,忙到尚教授那里去讨救兵。”
“我当时也想不出来怎么去对付。”他拿出枝烟,次英连忙帮他点上,自己也燃上一枝:“我算是幸运的,一本书出来之后,亚伦即把我请来了,立时升了副教授,给了永久聘书,所以对争取铁饭碗的手续,毫无经验。”说完深吸了几口烟,从袅袅上升的烟雾后,对她俩巡视了一下。他这套话,如真听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忍不住,说:
“你的荣升,大家都知道了的,必宏,今天是谈次英的问题。”她故意看了一下表说。
“噢,是的,是的。次英来找我,我们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由我出面,找东部十几所出名大学里的东亚研究系的大牌教授,联合签名向信义校方申诉对次英事件的不公平。”他又猛吸了几口烟,将烟蒂捺熄了,得意洋洋地说,“如真,你不知道,那真是一种创举,我们东方人一向是退缩的;成功了最好,失败呢,总是无声接纳,从不反抗。说老实话,我本身就是这样的,当初在那么出名的大学拿到美国史学博士,居然没有像样的大学找我,只好到偏僻的州立大学的分校去蹲了十几二十年,埋头做研究,终算写出一本好书来,但那些年,我就蹲在小镇里,从没四出奔走,打破头地设法进大牌学校。”讲得有点激动了,次英连忙到厨房端了杯橘子水递在他手里。
“尚教授,来,润润喉。”
他几乎喝了大半杯,才往椅背一靠,说,“这一点我很佩服你,你一反东方女性的柔弱,无抵抗主义地接受别人的安排,你知道你在学术界的一个绰号吗?”
次英知道。她说:“不知道。是什么?”
“女斗士。”
“我可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人家打我左颊,我立刻把右颊送上去!有人毫无理由地不给我永久聘书,我为什么不斗?他们等着瞧,我一点点地斗上去,一直到州政府,非把汪疆这王八蛋斗倒不可!”
“怎么,系里把你否决了?”如真在纽约上州,对曼哈顿的消息并不灵通,更何况,她搬到柏斯之后,家庭生活并不和谐,所以对次英的事,只略知一二。
“就是嘛,你说气不气死人?!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只会耍一嘴京片子,学校把他当宝一样。他写的有关中国京剧史的书,怎么称得上什么学术著作?!汪公道不但极力推荐他,还对上面说如汪疆拿不到永久聘书的话,他也辞职不干了,你听听,天下哪是这种狼狈为奸,欺压女性的做法?所以汪疆这王八蛋就在系里顺利通过。到了院长那边,你记得吗,我昨天讲过的,上次为了与汪疆调课的事,我和院长争了起来,所以他这次就用了‘一个小系,不宜有不和协的气氛’为理由,再一次地把我打下来。”
“那么联名信呢,难道也不生效?”如真约略听到过由尚发起的联名信,为次英争永久聘书,在信上签名的,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这句话她是对尚必宏发的。
说起联名信,等于有人用削尖的手指甲去挖他胸口已结了疤的伤一般,隐隐作痛。当初与次英说定,由他起草,向信义校长请求重新考虑院级的决策的信,信内列出段次英十分出色的学历、著作及教学,同时由他出面,罗集了有名学者的签名。他对这封信的成功是极有把握的。但不幸的是,段次英坚持在同一信中,列举汪疆种种不该得永久聘书的原因,还嵌入了不少对他及汪公道的人身攻击。尚必宏与她争执了很久,但毕竟斗不过她,让了步。校长回了封措辞十分客气的信,重申汪疆对信义的贡献,举出他校教语文课老师得永久聘书的例子,支援了院长的决策。这对次英当然是个打击,但对尚讲来,不啻是在公共场所被人打了个耳光一般的失面子。私底下他数次责怪次英当初不该在同封信上打击汪疆,但当她的面,却又不好指责她。所以他只好摇摇头说:
“学校的事就是这样,一旦院长决定了,除非有重大的与事实不符的新发现,校长不太愿意否决院长的决策。也许我们的信晚了一步,也许信的内容不对,反正,没有成功。”然后对次英说:“抱歉,没帮成。”
次英站起来说:“唉,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走,我请你们到同庆楼吃中饭去,他们的炸酱面是出名的。”
“不,我来请。”尚必宏把摸出来的香烟又放回去。
在交往之前(12)
“不行,我三点钟一定要上路,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来作个小东。”
“还早呢。”次英说,“同庆楼就在附近。”
“而且,还没说到正题,你是主角,怎么能放你走。”尚必宏说。
“我?”她刚站起来,次英已拿了她的外套给她披上。
“走吧,到了那边再讲。我向你保证,会讲得简单扼要,不会耽误你上路。”次英说。
如真知道逃不脱:“好吧,那我把东西理一下,放在车上,等下就不用上来了。”
六
次英叫了面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请你来,当然不光是要你听我拿不到永久聘书的失败史,你在学界也有一阵了,必然也知道拿这张纸的甜酸苦辣。这些都是背景,目前我的问题是必须另外找事,而你是惟一能帮我忙的人。”
如真吓了一大跳,眼看侍者端来三大碗热腾腾的面,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只会说:“我?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在柏斯的东亚系只是个讲师而已,而且还是半时的,一星期只去上两天课,星期二四下午,其他时间就在家相夫教子,再有多的时间就写写我的破文章,是不能与你及尚教授比的。”
“如真,”次英说,给她加了茶,又把她的筷子与汤匙用餐纸擦了一遍放回她面前,“你不要过分谦虚,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了。来,先吃点,冷了就不好吃了。”
尚必宏想必饿了,先吃了起来,而且索索有声,如真也吃了几口,尚必宏才说:
“如真,次英现在很焦急,这是她在信义的最后一年了。现在就必须申请别的学校。我知道你们学校的东亚系主任不在了,这个缺空出来,次英要去申请,要你帮个忙。”
如真把面一根根地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嚼一阵,就停了筷:“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学校在亚洲季刊上登了广告,上月开史学会,我还碰到你们学校历史系的一位史教授,他也提起此事,你认识他吗?”
如真点点头。她不知别的学校的东亚系是个什么情状,柏斯的,可怜见的,是个童养媳。刚开始他们隶属德语系,根本没资格称为东亚系,只是德语系里的两个半时教员,一个是老先生,姓金,祖籍北京。另一个是她。
她丈夫李若愚被聘到柏斯大学生化系,他们买了房子,把两个孩子送进学校,如真觉得,经过十多年的一再搬迁,现在总算安定了下来,她也必须打理自己的前途了。写作的园地里,虽然已有了她的位置,但它终究是一条寂寞的路。踽踽独行不但辛苦,一路走来,两旁回忆的花朵也有被采撷用尽的一日,还是要开拓资源的新天地,那就必须投入人间,在人间找寻奇葩香草,才能编织出又是故事又是世事的小说。存了这份心,与若愚谈起,他认为最合适的,莫若也进入学界,不当它是正业,而是业余。
是她自己拿了一份薄薄的履历去找德文系的主任的。史巴利教授,那位每说一句话脸上的五官都会移动的德国人。也是事有凑巧,原先教二三年级中文的一位中国老太太因先生患病,正要辞职。史巴利说只是半时,酬劳不高,问她是否愿意。她原本不是为名为利的,当然立刻接受。
世界局面逐渐改变,对中日文及远东有兴趣的学生愈来愈多,史巴利系务忙,中文方面学生一增加,产生了许多问题,他无法兼顾,忙向两个半时教员表示,他要聘请一位中文部门的主任,请他们推荐。这时正好有一个在台大比她低班的,刚拿到学位但没有绿卡的同学来向她打听柏斯有无空缺,如真对她说了,她连夜由中西部赶来,由如真带着去见史巴利。在如真所接触过的女性中,这位台大的“小妹”叶冷霜可以说是最玫瑰其貌钢铁其心的人物了。
她是娇小的,她是柔声细气的,她是笑起来掩着嘴垂着眉不胜羞怯的,她是许多没接触过东方女性的西方男子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娇娃”。如真在一旁,用东方的,更是作家的眼睛观察到,怎么在五分钟之内,这位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逐一显露与她的名字一样不动声色的冷情的本性的“小妹”赢得了系主任的好感及信任。第二天,叶即被聘为德文系中文部门的主任,如真的上司。
叶冷霜当了主任之后的两年,对中文部门的发展的确有贡献,她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神话及《易经》这两门课十分叫座,不但招来了许多学生,同时有不少学生到德文系要求主修中文。而且,选语文课的人数也骤然增加。声势一大,德文系不得不拨经费到中文部门,并且,在文学院的二楼,让出两间办公室,一间给叶冷霜,一间供方如真及另一位半时老师金先生。如真以前,除了上课之外,很少留在学校。现在有了办公室,金先生又很少来,所以如真偶而会留在办公室,改学生作业,偶尔也会同叶冷霜去教职员小餐厅喝一杯咖啡。
如真一向觉得自己有超人的“一眼看到底”的观察人的能力,在她少数的知己朋友面前,她常半开玩笑地说:小心点,我的第三只眼睛正在细读你。她丈夫若愚有时也会承认她的观察力相当敏锐。可是与叶冷霜同事前后四年,她始终也捉摸不到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有时对如真十分亲昵爱娇,称她方姐,有时一副上司的气派,冷气凛人。有时她会自动说一下与她有过一年婚姻的意大利籍的丈夫,有时,当如真无意问问她,你这个周末会在家吗?她的回答会是“这是我的私事”,而面无笑容。她们有同事间的友好关系,但没有朋友间的亲密关系。
在交往之前(13)
就在有一次喝咖啡时,叶冷霜向如真提出怎样从臣属于德文系掌握中解脱出来的方案,如真当然赞同。于是她们两人,加上一直对中文系的发展非常关注的社会系的骆文教授,一起径自去见当时的校长。叶冷霜呈上十分强势的专修中文的学生人数,又用十分婉转的语气说明东方文化日益被重视的倾向,如真报告了两年来不断增加的希望主修东亚语文的学生,骆文申诉了中文臣属德文系的不合理,校长听了之后,答应他们会对此事予以考虑。一个星期之后,文学院长通知史巴利及叶冷霜,从下一学年起,中文系独成一系。
她最终是用什么方法达到了史巴利对她的谅解,如真一无所知。虽然文学院的廊道里、或是庞大的西班文语系的秘书室,流传着史巴利与叶冷霜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的流言,如真也听到些许,但在他们两人偶在一起时的形态上,如真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在他们成立了独立的小系后的两年,在公的方面,叶冷霜发展了主修中国语文的学士学位。同时在文学院的历史系社会系人类考古系及哲学系中,邀请了对中文系的成立赞助的几位教授,成立了中国语文系咨询委员会,协助该系争取各种权益及发展;在私的方面,由于系里的一些活动,她得以认识并交结一些他校的学者及文学界的朋友,因而认识了一位在戏剧界非常杰出的人物,石泉。
叶冷霜同石泉的交往及超速进展的确是令方如真震惊不已的。石泉是位剧作家,闻名于远东及东南亚。他是被柏斯戏剧系请来参加他们举办的契诃夫剧作讨论会的。因他是惟一的东方人,校方建议由中国语文系出面招待他。于是他们相识,第二天由叶冷霜陪他参观小城里的几处景点,晚上请他吃饭,如真与她丈夫若愚及历史系一位教授夫妇作陪。石泉五短身材,细腿小手,却有一张盛着大眼大鼻小嘴的大脸,大脸十分开朗,小嘴十分善言,而他更拥有一串串能使别人开怀的笑声。那晚别人几乎没机会说话,石泉从日本的戏剧谈到印度的,契诃夫的樱桃园到密勒的一个推销员之死。有时背诵他们的整串台词,加上脸部及肢体的动作,一顿饭,比看一场精彩的舞台剧还过瘾。
如真不记得那晚叶冷霜说了些什么话,但她后来回想,那晚叶的眼神,却是难以忘记的,是欣赏、估价、权衡,以及挑逗。
第三天叶有课,由如真开车把石泉从旅馆送到车站,临上火车,他说:“别忘了,替我谢谢你们叶主任及史教授。噢,方女士,听说叶女士是单身,对吗?”
“是,单身,她刚同她丈夫办完离婚手续。”
石泉回曼哈顿后的第二天,叶冷霜找如真去喝咖啡,如真发现她神采奕奕,与她平日努力摆出端庄的模样大有不同。她们各端了一杯咖啡同红茶坐下之后,叶立刻问:
“方姐,假如我有事要走开一学期,你肯代我管管系务吗?”
“怎么啦,你要去港台?”那时大陆还没开放,有什么假期,大家都跑到港台东南亚。
“我要结婚了。”她垂着眼,撮着唇,喝她的茶。如真看不到她的表情。
“什么?!跟谁?我们上次聊天,你不是叫我对若愚说,请他给你介绍合适的对象吗?”
“不用了。我找到了。石泉昨晚打电话来求婚。我想了一夜,今早给他回了话,我答应了。”
“什么?!”咖啡杯放得重了点,还有三分之二的咖啡溅得四处都是。叶冷霜拿了她的纸巾,将它们抹干净了,嫣然一笑说:
“方姐,你真容易激动。”的确,方如真比她大十几岁,有两个进了小学的孩子。但是,她远远比不上这位小妹沉得住气,“那晚吃饭,我就感觉到了。方姐,你不替我高兴吗?”
“当然,当然。恭喜你。不过,冷霜,你们都不是青春少年,不要慎重考虑一下吗?你们相识,不过一个星期。”
“这种事情,来的时候,一天就够,不来,一辈子都等不到。我认定了。石泉也是。”
叶冷霜告诉了史巴利她要请一年长假,料理她的私事,史巴利顿时着急起来,问她一年后是否一定回来,她说不一定。史立即召集方如真及金先生及叶一起开会,宣布暂不聘请新的主任,由他兼,但请如真同金尽力协助。在会上他还宣布学校有意扩充他们的系,由中文语言变为东亚研究,他将物色两位人员来教日语及日本文学。一年后叶冷霜回来,他将任命她为东亚研究系的系主任,完全独立,不受德语系的牵制。方如真当时私下臆度,史实在十分了解叶是个雄心勃勃的人,要用这个“饵”把她钩住。叶十分灵黠,马上说:“那太好了,我一定在一年内把我的私事了却。”
她并没有回柏斯。在她离校后的一个月内,她在曼哈顿大旅舍与石泉结了婚,婚后去欧洲蜜月,然后到香港定居。石泉被一家新兴的电影公司巨额聘请为他们写剧本,叶冷霜给方如真写了封信:
我们住在九龙,两厅两室的小公寓,小巧精致。这是我大学毕业离家后的第一个温暖的家。石泉和我都很满足。我一时不会出去做事,因为我们都想要一个小贝贝。你好吗?系好吗?我要给史巴利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不回来了,不会回来了。请你不要对他说什么,我会写信给他的。最后,我要感谢你几年前对我的帮助。没有你,我不会来柏斯,也就不会遇见石泉。
在交往之前(14)
冷霜
“咦,你怎么不吃了,”尚必宏说:“味道不差么!”
“大概我早饭吃得太多了。”如真说,干脆放下筷子。看了手表,“对的,叶冷霜给德文系主任———我们以前是隶属德文系的———写了辞职信,他来通知我同金老师,学校要正式聘请一位能干的系主任,他们当然按照规矩登广告以及在东亚学会上宣布,但他也要我与金老师留意,如我们知道有合适的人选,让他知道。”
“可不是!”尚与段几乎同时呼叫起来,但尚按了下段的胳膊,对如真说:“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们一开始提的要你帮忙的话。”
“哦,”如真轻吁了一口气。从昨天起,她心里就一直在嘀咕,他们两人巴巴地把她找来,招待她像个上宾,一定有求于她,那个她认了。她担心的是他们提出她做不到,难以胜任的要求。现在不过是这个!要她到史巴利面前提段次英的名字。“那没问题,如你方便,你可以把你的履历交给我。不,我想还是公事公办,你寄去,我会特别向他介绍你的。”
“不过,”尚必宏又止住了段要说话的意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的,是设法问出来大概有几个人申请,最好能拿到他们的简历。”
如真说:“说实在的,我现在虽然管理系务,但这件事还是由史巴利负责,我不过问。”
“你可以问系里的秘书要一份。”
东亚系没有秘书,德文系的秘书芭芭拉,如真除了偶而请她影印讲义或教学资料之外,极少与她打交道,就如实说了。
次英再也忍不住,说:“你请她喝咖啡,或送她个小礼物,和她攀攀交情。而且,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不可以问的。”
“当然可以。拿人家的简历,我看不太好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负责系务吗?对系里要找什么样的系主任,自然是关心的,看看来申请的人的资料,再自然不过的。”段说。
“哦,那可以,我还以为你们要我去拿一份出来。”
“你看了后,记下名字,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段说。
“咦,你不是已经知道密西根大学有人去申请了吗?”尚问她。把段叫来的第二碗大卤面分了些在自己的面碗里,又吃了起来,但没像第一碗时吃得那么索索有声了。
“是。摩根,我们是朋友,他是怀特教授的得意门生,而且去了台湾大学读了两年中文,娶了个中国太太,不但中文根底很好,而且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国语。他是第一流的人选,所以我很……”段次英说。
尚必宏嘘声止住了她说下去,并且放下筷子,擦了嘴,摸出烟来自己点了吸了,才说:“现在只同如真谈第一步,其他的以后再谈。”他看出次英一脸阴霾,知道她对自己一再阻止她讲话的事十分不满,但又不能发作。毕竟如真肯不肯帮忙,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但,次英一向是站在舞台正中的人物,别人都是配角,看她神色行事的,现在被迫站在一边,不满是必然的,所以他立刻安抚地说:“如真与你我不同,学界的转弯抹角,该硬该软,种种手法她完全不知道。你一下子给她太多的任务,只会令她慌张,弄巧成拙,当然要一步步地来。我是为你的事着想,次英。”
次英不响,而且马上给他添了热茶。
“任务?”如真也不甚高兴,问:“还有别的事要我做的吗?”
“没有,没有,”尚立刻说:“你不吃了吗?那我想你该上路了。次英,你付钱吗?好,谢了。让我送如真到门口。”
七
李若愚来开的门:“你是段教授?欢迎。”
两人握手,并互相打量。李瘦高,上身前倾,也不能说是驼,但不挺直,高而不挺。而且没有衣架;削肩,低腰,故长而不颀。心里感叹中国男人矮的多,高的,也不俊拔,黄立言也是如此,虽然很高却站不直。李若愚脸上五官还各就其位,但架了副黑边眼镜,加上一个长下巴,竟就是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次英猜想,他也不过是五十出头吧?“你好,李教授。”
唉,如真毕竟是编造故事的。上次回来把这位老同学谈得像仙女下凡一样。他来打分的话,勉强八十分。当然脸上是五官端正,白肤红唇,那双眼睛,流转明锐,却说不上柔媚,但他可以想像,在某些场合,可以是妖媚的,专对男人。她比如真高,高而挺,但线条硬了点,不如如真的丰沃。他倒是一眼即看出她是个难惹的人物,从眼角,从唇角,都是棱角分明的。
“请进,请进,如真立刻回来。”
迎面即是一道墙。她一面把枣红外套脱下,一面暗忖,不知风水先生会怎么说,这不是把气挡塞了吗?李若愚领她从墙的左侧进去,倒是豁然开朗,是客饭厅加家居室连成L形一大间,而且是穹顶,更显得庞大明亮,玉色地毯,所有家具都是橘色及黑色,醒目别致。次英不觉赞叹一声,说:“好雅!你们请室内设计师的吗?”
“段教授,你高看我们了!怎么请得起专家设计?如真对这方面很有兴趣,那时她出国,本想学艺术的,但怕找不到事,去读了图书馆学,毕业后却又把心思放在写作上。现在孩子大了些,她除了写作也画水墨。”
“哦。她真是多才多艺。我的朋友们,都是她的读者。李教授,有一天,她会比你出名呢!”
在交往之前(15)
他请她坐下,端来了如真出门前为她泡好了的清茶,抓了下后脑,用食指抬了下眼镜架,摸出烟斗点上,才说:“小说只是给人们饭后茶余解解闷的玩意儿,不是一门学问,即使出名,也不会有什么分量。我常劝她不如把她博士学位读到,真正的进入学界,像你这样,将来才有真正的地位。”
大门响了一声,人已经进来了。“失迎,次英,李教授又在发他的高论了!”她换了便鞋进来,忙将次英按回座位,睨了一眼她丈夫,半怒半笑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读博士,也不是每个人都要进学界,人各有志,我的兴趣就在涂涂写写,怎么你始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语气不算硬,神色也和平,但次英感觉到客厅的温度骤然降下,忙喝了口热茶说:“我开车进来,这一带的房子都很别致,想必是高级住宅区吧?”
“中上。但是好学区。”如真说,“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先带你去学校转一下,中午我们请你去一家此地新开的韩国店吃烧烤,好吗?”
如真上次离开次英家,尚必宏送她上车前,再三叮咛她务必帮忙,把次英安Сhā在她学校的东亚系,她当然说她尽量帮忙,但这种公开招聘的事,公事公办,旁人很难帮忙的,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简直比她本人还积极,能告诉我是什么道理吗?”
尚说:“她过去帮过我一个大忙,我以后慢慢告诉你,所以现在她有困难,我无论如何要助她一臂之力。此外,我知道她的才能,的确非凡,如能进你们学校,一定可以把你们的系弄得有声有色。现在你急着要走,也来不及细讲,明天我打电话给你,我有一个想法,行得通的话,就可以办成。你小心开车,明天再联系。”
次英的来访,就是按照尚必宏同如真在电话上拟定的计划进行的。“你们开会是几点?”次英问。
“两点。”
“哦,那还不如在家坐坐聊聊,中午随便吃点,然后去开会,会后再参观你们学校,你说呢?”她有个想法,万一她能来柏斯,与如真要处得好当然不在话下,与她丈夫也要建立友好的关系,他虽不是咨询委员会里的成员,但他必定可以影响如真,现在趁机会,要先了解他这个人。
“也好,免得你太累了。要不要来杯咖啡?没你的道地,但若愚也是个煮咖啡高手。”
“好,那就烦劳你了,李教授。”
李若愚取下烟斗,转到厨房。厨房是敞开的,面对家居室,中间是一溜像酒吧似的高柜,正中吊着一只葫芦形的橘色吊灯,高台前四只高凳。李若愚在厨房烧咖啡,次英就说:“这房子的设计真好,这两间用高柜隔开,做主妇的一边在厨房忙,一边还可以照顾到孩子们,如果在高柜上吃饭,更方便。”
“是呵,我们来看房子时,房地产人带我们来,一进门,我们两人立刻就中意,宽敞明亮,前后院子又大,孩子们都有个去处。”如真说。
李若愚用盘端了三杯盛在青蓝色咖啡杯里的咖啡,到起居室的小方桌上,如真拿了糖、牛奶及餐巾,三人坐下。李若愚说:“这种小城,地皮便宜,生活简单,与你们曼哈顿无法比。我倒觉得不错,如真有时觉得冷清点,喜欢往曼哈顿跑。”
如真瞅了他一眼,对次英说:“他是个工作狂,整天钻在实验室里,其乐无穷。他没有与人接触的需要,我呢,对人有兴趣,对人事有兴趣。小城住家,固然安宁,但有时整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寂寞之外,还会发慌。曼哈顿是动态的,充满了生命力,我需要那种动力。”
“我也是,以前我住过麻省的一个小城,差一点没把我闷死,那以后,我发誓要住在大城里。”
李若愚喝着咖啡,拿起烟斗,一面点一面说:“万一你来得成柏斯,你还不是要搬来的吗?如果离不开曼哈顿,那我看就没必要来申请。”
依她平时的脾气,早用“那是我的问题,用不着你替我做主”一句话把他驳回去了。但她在学界翻过跟斗,知道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所以笑着说:“李教授,你到底是搞科学的,上海人说只有一门心思。我倒是早想好了的,万一此地聘请了我,我可以在当地买个小公寓。周末还是可以回曼哈顿,这样黄立言也没法提出抗议了。”眼珠一转,她换了一种口吻说:“说到来你们学校,你是大牌教授,我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帮忙促成此事。”
李若愚取下烟斗,左手摸摸后脑勺,又抬了下眼镜架:“当初他们组织咨询委员会,如真倒是要我加入,我自己系里的会还开不完,的确没时间管别系的事,所以只答应做候补委员。看吧,我当然也希望东亚系强壮起来,如真说你十分能干,那正是他们需要的,看吧,我能帮得上忙的,当然义不容辞。”
他推说有事,没同她们出去午餐。如真带了次英到城里华盛顿大街的韩国店,次英说她不饿,所以两人各点了一碗面,在等的时候,次英掏出烟来,边抽边问:“你们结婚也有不少年了吧?”
“十五年。我原先有个男朋友,学戏剧的,已经很要好了,但我家里极力反对我同他结婚。我父亲说,学这种行业,将来怎么找事,怎么养家?我拗不过家里,就同他疏远了。这时若愚就积极起来,我虽然觉得两人志趣不同,但为了断我那个朋友的念,就常同若愚出去。他一气之下,离开南加大,转到纽约大学去了。他一走,我万念俱灰,一毕业立即同若愚结婚了,十五年,居然已经十五年了!”
在交往之前(16)
次英与她并不稔熟,见她这样坦率,倒觉意外,因而心动,觉得如真倒把她当朋友看待,于是说:“我经过两次婚姻,所以在这方面,经验比你丰富,婚姻呵,美满的少,差强人意的多,像你我这样的女子,不要把希望放在婚姻里,要自己建立一个事业,培养一个寄放感情的途径。”
如真点点头,正要说什么,面来了,两人都有点饿,各自埋头吃了起来,吃完时间也不多了,如真付了账即开车去学校。她把次英先带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去三楼的小会议室探看,倒有两个委员已经来了,她同他们打了招呼,忙回到二楼把次英带上来。
“这位是史大为教授,他是历史系的,在此地很多年了。”她用英文为次英介绍:“这位是密契之教授,考古人类学,我们学校把他从英国请来的,三年前。”
段次英与他们握了手,落落大方地说:“我叫段次英,一般人称我英,因为次字发音比较困难,目前在纽约市立大学信义分校东亚系任教。”她瞥见两人面前已有她不久前寄给如真的履历表,“我的资料你们都有了,我也不必重复,总之,我对此地的东亚系很有兴趣,想来申请,还得倚仗大家帮忙。”如真正要请她坐下,门口又进来三个人,一女两男,如真忙说:
“这位女士是辛教授,也是历史系的,这位是卡温教授,哲学系的,是佛教专家,这位是骆文教授,社会学系的,他是咨询委员会的主席,也是发起人。”
辛教授是印度人,名叫纳地,披了一身绯色沙丽,娇小紧俏,两只大眼,奕奕有神,她把次英打量一番,才在长方形桌子的侧面,在高大壮实的密契之座旁坐下,说,“看了你的资料,很高兴你对这里的东亚系有兴趣。”然后就转头同先到的两位打了招呼。
哲学系的卡温穿着就异于别人,四月天,他脚上却是一双凉鞋,不中不西大裤管的长裤,一件不是衬衫的短衫,外面披了件粗麻的披风,粟色头发束成马尾。因为高头大马,这样装束,愈发令人注意。次英在纽约市,什么奇装异服都见过,也不以为怪,如常与他握手为礼。再转向骆文,个子不高,但很紧扎,一看就知道是惯常练身的人,方字脸,架了副眼镜,五官十分紧凑,加上眼光锐利,次英马上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
他与次英握了手,就径直去坐在长方形桌子的首座,次英在纳地辛边上坐下,如真转到她对面,坐在卡温边上。一等大家坐定,骆文即说:
“我们先向段教授表示欢迎,更高兴她对我校东亚系的兴趣,如真女士已再三向我们介绍了你的能力。自从叶冷霜离开之后,东亚系的确急切地需要一个能者来领导。据我所知,已有不少人来申请这个位置。德文系主任史巴利对我们一再表示,他很信任这个委员会的推荐。不过我们当然公事公办,对连段教授在内的五位申请人的资历、能力、安排好的学术报告,及与学生的交流的反应等各项都会公平地评审。我们很高兴,基于如真女士的安排,我们几位委员都先有机会与段教授有个交流。”他看了下手里的小本子,问次英:
“在我们讨论委员会几个议程项目之前,你要发表什么意见吗?”
次英正了正容,身子坐得更直,朝大家看了一巡,从容地,清晰而流利地说:“非常感谢大家给了我这个机会与你们碰面,你们手里都有一份我的资料,此外,如真必定也给你们介绍过我的背景,所以我也不浪费你们的时间多谈我的教学经验及其他。但有一点我要加重语气表达的是:如果我被贵校聘请,我会尽我的能力好好发展东亚系,务使它成为纽约州公立大学中最突出的一个系。我在信义的三年中,除了教学,给系里建立了不少国际交流项目,尤其与大陆,这样可以打出知名度。可惜信义地处纽约市,竞争太大,困难较多,最要紧的是本系没有像你们这样一个组织,因而没有他系的支援,打不出场面来。所以我今天看到你们特别有兴趣,有各位教授援助辅导,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不论贵校最终决定在五个人中选了谁,有你们的存在,事情必定大有可为。”
如真由不得私下赞叹。同样是台大毕业生,同样在美国读了研究院,次英的英文,就是比一般中国学者纯正动听得多。态度从容不迫,眼光四面旋回,不遗漏一张脸。说完之后,浅浅一笑,微微颔首,再得体也没有了。如真由不得向大家探看了一巡,都是正面的反应,她不禁面露笑容,朝次英递一个赞许的眼风。
骆文代表大家谢了次英,问如真:“史巴利的秘书是否安排好了几位教授来会见及做报告的日期?”
“就这两天。据我所知,段教授是下星期三。明天她把日程印出来,我会立即发给诸位。”
“好。我们等着你来,段教授。”骆文说。然后他喝了口纸杯里的水:“现在我们讨论一下今天议程上的三个项目。如真,也许你可以请段教授去你的办公室休息一会。我们大约还要半个小时才能结束。”
八
段次英到柏斯会晤骆文教授等一干人之后的一星期,兼任东亚系的负责人史巴利教授就开始着手筛选来申请东亚系主任的五个人。他自己系务忙,开始的几个步骤都倚重于方如真同金老师及咨询委员会里的五个人。五个申请者的前三人、一个嫌柏斯冬天太寒、夏天太闷,自动退出了。另两个,一个在麻省大学没拿到永久聘书来的,教学经验丰富,给的一个有关李清照的报告也不差,但给学生讲课时显得古板,而且原藉江苏,所以发音也不纯正,被方、金两位老师首轮就否决了。连史巴利也没见到。第三个是女性,刚拿到博士学位,因丈夫被调到柏斯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任职,她想趁机开始她的教学生涯。她的报告及与学生交流都不错,咨询委员会的几个人与她会话所得的印象也很佳,所以方如真就带她去见史巴利,她的对答也很好,她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第一年仍由史巴利兼任东亚系主任,让她观摩两学期。史巴利很欣赏她的坦诚,也看得出她要有一番作为的决心,但基于他急切想摆脱任本系之外的重荷,考虑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把她放弃了。第四个即是段次英。
在交往之前(17)
她的教学,收效非常好,尤其一年级的语文学生反应奇佳。她的报告是“胡适与陈独秀在中国白话文运动中所起的作用”,简单扼要,文字修辞非常优美。文学院几位别系的教授听了后也有好评。在段次英到来之前,方如真已请了德文系梳高髻的秘书芭芭拉喝了几次咖啡,还顺便送了她一把檀香扇作为她生日礼物,所以,芭芭拉安排了段次英做完报告后,同史巴利一起午餐,比平时三十分钟的会见有多一倍的时间。
午餐是在学校的教职员餐室吃,如真伴次英到学生活动中心三楼的餐厅,找了座。次英虽是沙场老将,但还是免不了有点紧张。四月以后,她已去了两三个她同时申请职位的学校与当事人会晤,还没一个合适的,也没听到正面的反应,不免暗自着急。到目前为止,柏斯是最后一个希望。虽然尚必宏再三向她保证被聘请的希望很大,她不知道他是凭藉什么,因为她来过两次,约略看得出来方如真只是个小喽啰,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的。尚必宏的希望,她暗自猜想,还是对她能“卖自己”的能力有高度信心。这样一来,她自然更紧张。
一坐下,她即掏出烟来点了,连吸了几口,才把烟袅徐徐从鼻孔放出,这才记起如真也抽的,忙递烟过去,如真摆摆手,说:
“不了,谢谢。史巴利该来了,他很守时的。”瞟了次英一眼,“他这个人办事十分认真,但态度倒是蛮随和的,所以你不用紧张。”
她倒是好意,但次英一向是睥睨人间,不允许别人窥见她任何弱点,尤其当她认为那个别人是远不如她的人。所以立刻说:“我不紧张,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令你坍台。”
“哦,我倒不担心这个。”
正说间,史巴利已被领过来,两人即刻站起来,如真为他们介绍了,史巴利与次英握了手,说了欢迎之后,问如真:“你同我们一起午餐吗?”
“喔,不了,谢谢。一点钟我有学生来。待会儿见。”又对次英说:“下午请到我办公室来休息。”
次英那天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套装,里面是件蛤色衬衫,戴一串绛红项链,配一双黑漆半高跟及同色皮包,职业性利落的装束而不缺女性的柔美,她把头发一路梳成脑后的横髻,托出鹅蛋脸盘及俏下巴;除了唇膏,脸上没有脂粉,更呈现东方女性肤色的细嫩。史巴利看不出她的年龄,但看得出她绝没有像他头一次看到叶冷霜时那一幅未经风浪的腼腆。这一个,是深谙世事的。
次英要了鸡蛋沙拉三明治及一杯咖啡,史巴利要了份炸鸡加一杯蔬菜汤。食品未到来之前,史巴利照例问了她对柏斯的印象,以前曾否来过等等,次英说:
“因为一直住在大城市,噪音杂声听得太多了,昨天开车进来,马上觉得宁静得很,加上树木多,而且刚抽绿叶,整个城绿央央的,衬得天地特别明亮,这点,曼哈顿是没法比的。”
“那么你喜欢这个城啰?”
“唔,喜欢。我想此地除了冬天冷点,其他三季住家一定很自在的。”
“那倒是。我以前在宾州大学教书,住在费城市区,空气不好,学区不好,不宜住家,来了这里,两个问题都圆满解决。”
次英的咖啡与他的汤来了,两人即开始喝,气氛就比先前缓和了。“段教授有孩子吗?”她在履历表上填了这一项,但他记不得了。
“有,一个女儿。住在曼哈顿没办法,她只好进私立学校。”
他喝完汤,炸鸡即来了,他等她的三明治来了后,才开动:“如真带了你去城里兜了吗?”
“有。都看过,我对整个地方都很满意。还去了两个大的商场中心,这里的人比曼哈顿的,温馨得多了。”
“完全正确。”他说,用餐巾抹了他油腻的手,“好像安排了你下午会见咨询委员会的几位教授,对不?不知你们学校有没有这样一个协助的会,这里,他们不知帮了我们东亚系多少忙!我可以向你坦白,我虽是兼任,但对东亚文学历史等只知皮毛,多半的事要靠如真同金先生,但他们都是半时,所以大多数的系务由我,不过像聘请教授或系主任等事,除了方、金两位,我全靠咨询委员会的人给我鉴别,他们才是真正内行的。”
“我的确很羡慕你们有这个辅助的会,那对东亚系的帮助太大了。我们学校的毛病就出在这里,系里教职员的任用与否全凭系主任及他一个亲信老师决定,他又……”她及时止住了自己,正好侍者经过,她要他加了咖啡,一面搅动,一面说:“贵系有这么个复核性的会,太值得他校模仿了。因为这样的综合意见的结果,必能产生比较公正的判断。我庆贺你,史巴利教授,有如此开明合理的想法,我一定向本校反映。”
史巴利很得意,放下刀叉,摆摆双手,拿了餐巾擦了嘴,对她很领情地笑笑,问:“段教授还来点什么点心吗?”
“不了,谢谢。谢谢你给我的时间。”
他们一起走回文学院,一路上史巴利问了她,万一她来了,对东亚系的发展有什么构想。这是段次英在上次非正式与咨询委员们会晤时打了腹稿的,于是就扼要地把系本身的课目增加扩充,系外活动的方向,向国外大学挂钩的途径,作各种文化活动如文物展览等事项而引发学生对东亚系的兴趣等等措施,在短短的十分钟路程,她十分清晰地交代了这三个领域的发展。这是史巴利兼任了东亚系务之后,第一个把东亚系发展的可能性如此完整地展现在他眼前的人。与她比起来,那以前得他好感的叶冷霜不过是中学生,而今走在他身旁的则是研究生了。所以道别时,他紧握了她的手,说:“你的远景计划十分打动了我。祝你与咨询委员会的各位教授有个好会晤。”
在交往之前(18)
次英回到如真的办公室,正好她一个人在,忙问她:“怎么样?谈得还好吗?”
次英先坐下,再抽烟,吸了半枝,才说:“我自认为很满意,把我要说的,都讲了。他的反应怎样?怕要你去探听了。我猜想是不错的。等会儿我同骆文教授他们会谈时,是否能麻烦你去他办公室打个转?”
如真是受了尚必宏的重托,而且已答应了他尽力帮忙。同时,几次会晤,她对次英的能力已毫不怀疑。如她来,把系整顿扩充是十分可能的。她自己虽不把教书当事业看待,但东亚系出色,对她也有好处,当然她希望次英成功。不过,她心里面有那么一丝不安,总觉得次英有一股硬被压住的颐指气使的本性,将来共事,自己是否忍受得了?像她刚说的那几句话,声音圆熟如常,语调也很客气,但她就感觉到一股高傲的气势。也许是她听了太多有关她气势凌人的态度的闲话,也许是自己不小心冒出来的自卑感,她下意识地摇了下头。
“你没空?”次英捻熄了烟,问。
“噢,没有。我可以去打个转。走吧,时间到了,我先陪你去会议室。”
去三楼的路上,次英说:“如真,感谢的话说多了反而显得生疏,但我必须告诉你,如没你在,我相信我是没法进来的。”她拉了下如真披在肩上的毛衣:“真的。以后我会报答你的。”到会议室门口,她加了句:“如没你在,说老实话,我也不会想来的。”
最后一句令如真心动,她冲口而出地说:“你来,是东亚系的福气呢!”她向她摆摆手说:“回头见。你完了直接回我办公室,晚上李若愚同我请你及咨询委员会同仁一起吃饭。在得意楼。当然比不上曼哈顿任何一个餐馆。聚聚而已。”
次英从咨询委员会回到如真办公室,已经四点多了,两人也不及细谈,如真即将她带回家,让她先休息,她自己招呼两个孩子做功课及练琴等。老大志纯,十二岁,老二志绥,十岁,姐弟两人都有在美国出生的孩子的独立性,省了如真不少事。等她把他们的晚饭料理好,自己略为打扮一下,才去客房把次英叫起来。她折腾了一天,虽不是第一次找事,但神经毕竟是紧张的,所以倒是扎实地睡了一觉,现在又精神奕奕了。两人驱车去餐馆,李若愚及客人们都已在了。
为了避嫌疑,这顿饭是李若愚出面请的。大家入了座,斟了酒,上了几碟小菜,若愚举杯说:“来,大家随意。我刚从学校直接来此,不知今天进行得如何,希望一切都很顺利。”最后一句当然是对着次英说的。
“一切都很好,”次英说,满脸笑容地举杯:“谢谢大家。尤其是如真。”
“哪里,”正好拼盘到,她把转盘旋到纳地辛面前,“来,尝尝看,今天我特别关照了这里的老板,要他们用心点做。”
喝了酒,又有菜肴下了肚,大家都松散了,历史系的史大为问次英:
“与史巴利会谈还满意吗?”
“非常。他好像蛮急切地想把东亚系务交出来,我想他一个人兼两系,也够辛苦的。”
“并且他对亚洲的人文地理历史,都不是很懂的。”哲学系的卡温说,“当年叶冷霜上辞呈时,他真的十分失望哩。”
菜陆续来了,李若愚与如真轮流招呼了大家,大家也开始谈了些学校里别的新闻。晚餐快结束时,次英站了起来,向大家敬酒,嘴里说:“谢谢大家的帮忙,并请继续相助。”
“那是一定的。刚才我听如真讲史巴利对你的印象十分良好。”社会系的骆文说:“我相信他不久即会与你联系的。”
“希望如此。”次英说,“你们是否还有一个申请人,骆教授?”
“是。一位摩根教授,好像是后天,星期五来,对吗?”他问如真。
“对。”如真说,看了大家一巡,“不过,假如史巴利对次英印象极好,而次英又愿意来,我们是否可以通知摩根……”
李若愚截断了她说:“不可以的,这是规矩,如果已经排好了的会晤日期,不可以随便取消的。”
“我同意,”骆文说:“你是个客串教书的,所以不太了解这种聘请人的手续。”
如真与次英对看了一眼,又瞪了她丈夫一眼,才端起酒杯说:“谢谢大家来。”
九
摩根年约三十多,白皙清秀,温文尔雅,说一口四声标准、发音纯正的中国话。如真一早就把他从机场接来。因为他的节目从十点开始,时间还早,她就带他去学生餐厅喝咖啡,听他讲这么一口好国语,忍不住称赞了他。他说:
“那还得感谢我太太,我到台湾去读中文时认识的。她十分耐心改正我的四声,你知道,这是我们学讲中文的最大的毛病。两年后我从台湾回到密大,韦恩教授大大地吃了一惊,觉得我的中文有巨大的进步。”
“噢,原来你是韦恩教授的高足。”如真虽然只是个半时讲师,但毕竟在学界有年,美国若干杰出的汉学家,东亚研究专家的名字她当然知道,“那我们太荣幸了,你居然会有兴趣来申请。”
“我喜欢去正在发展中的系,比较有挑战性。”他朝如真眨了一下左眼,带点笑说:“中西部呆久了,有点气闷,我向往去大城市。我知道,此地不是大城市,可是离纽约市才一两个小时车行,而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是一个人开长途、听音乐、看风景、想心事,人生一乐也。”
在交往之前(19)
如真身不由己地对他赞许地点点头。连次英在内的五个申请人,以个性来讲,她最欣赏的是他,随和、率真、又充满了活力。“再来一杯吗?我们还有点时间。”
“不了。我需要咖啡精,但太多了,我就胡言乱语。马上要给你们学生去上课了,还是正经点好。”如真不禁笑出声来,他中文不但发音好,而且造句也非常道地。
“好吧,我带你走一圈,然后带你去五号教室。”她递了芭芭拉昨天发给她的一张摩根一天的日程表给他。
“上午上两堂课,一年级与三年级的。上完课社会系的骆文教授会来找你,我中午有事,不来陪你们吃饭了。”她领着他从学生活动中心走到行政大楼前的广场,再转到文学院。把他带进五号教室。学生们已到齐,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见了他们,才安静下来,一齐打量着这位年轻而秀气的美国人。如真简单的介绍了他,又轻轻地对他说:“下午演讲,我会来听的,下午见。”
她一回办公室,就给次英挂了个电话。她当然没说她对摩根的印象如何的好,只说他讲得一口好中文,而且是韦恩的学生。次英问她:
“史巴利几时约见他?”
“安排的是下午四点半。这是史巴利惟一的时间,他六点要出城。”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如真,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个约见取消呢?”
“那怎么行?一切早经安排好的。”
“你能否把他整天的日程告诉我一下?”
“现在上课,中午同骆文及纳地辛吃饭,两点演讲,三点半到四点一刻同史大为会见,因为史大为中午抽不出时间。四点半见史巴利。他坐六点半的飞机回去。”
“另外两位委员呢?卡温同密契之教授呢?没有安排他们的会面吗?”
“他们好像没时间。次英,今天是星期五,他们如没课,下午也许不来学校。”
“你听着,如真,这很要紧的,我听见过摩根这个人,他是研究元曲的,东西很扎实,书也教得好,我怕史巴利会中意他。他是美国人,当然占了便宜。如真,千万拜托,你同骆文商量一下,能否设法把四点半的时间给卡温或密契之,总之设法把与史巴利的约会取消,除非他愿意留到下星期一,我想他不会愿意。如他……”
“万一卡温与密契之都不能来呢?”
即使在电话上,如真都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急躁及愠怒,“啊呀如真,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尚教授的面子嘛!你不是答应了他尽力帮忙的吗?”
如真也止不住声音里的不耐:“那也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呀!日程是老早安排好的,临时改,怎么行?”
“如真,如真,”对方的声调忽然变得十分委婉:“我知道你很为难,但你是出名的有机智,出名的有想像力的人,为你的老友动一下脑筋么!摩根与系主任的约见,可以摧毁我来你们学校的机会,我……”
“好了,”如真一看表,急促地说,“好,好,我去设法,再见。”
挂了电话,她马上打电话去骆文办公室,幸好他在,她说:“我立刻过来。”
一进他的办公室,也来不及寒暄,如真即将自己对摩根的印象及次英对他的恐惧都如实告诉了他,并说:“她认为……而且我也同意,如系主任见到了他,他会在摩根与次英之间选择前者,次英说……次英要我来求救于你,如果能想个办法使摩根见不到史巴利,她才有希望。”
“不是日程上早就排好了的吗?”
“我也是这样说,不过,她建议,如果把那个时间排给卡温或密契之,最好是两个人一起,这样可以把时间用完,摩根的飞机是六点半,而史巴利六点要出城。”
骆文把转椅往后一推,转头看窗外。从正面看,他是方脸,五官也还像样,但侧面并不好,明显地看出是鹰钩鼻,外加下巴往里缩,就显出正面时看不出来的深沉。他掉转头来,正好遇上如真读他的目光,慎重地说:“我也许可以找到卡温与密契之,要他们会见摩根,但史巴利那边取消约会的事,是你的责任。”
史巴利虽是兼任系主任,但东亚系的事,他还得倚重如真同金老师,金老师已接近退休年龄,没课时不来学校的,所以多半事还是如真在经营,这就是为什么如真今年的薪金比往年多了三千。她这时小心地说:“我可以去试试看。反正,你知道他是十分尊重你们咨询委员会的意见的。”
骆文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该去接摩根一起去吃中饭了。”他们并排走出他办公室,一起往文学院的方向走。他压低了声音说:“固然我对段教授的印象非常好,同时觉得她来了对东亚系有好处,但心里还是有点嘀咕,因为我们这种做法,照说是犯规的。”临分手,他说:“这样吧,你等我同他一起吃过饭以后打电话给你,这之前,不要去取消他与史巴利的约会。”
“那……”
“万一我同纳地辛都认为他是一流人选,那么,说老实话,我们只好让段教授失望了。”
如真不响。毕竟,骆文是正教授,她只是个半时讲师。
“等我的电话。”分手前他又重复了一句。
她一回到房间,电话铃正在大响,她知道必是次英,果然。“啊呀,你真是把我给急死了,我甚至打了电话到李若愚的办公室去找你,他说他也不知道你在何处,他说你从不告诉他你的行踪的。”
在交往之前(20)
如真捺下反感,对她及对若愚的。平着声音说:“不是你要我去找骆文的吗?”
对方机灵,立刻转了口气:“哦,如真。请你原谅我这份急躁,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好,不说了,骆文怎么讲?”
她忙了一上午,肚子也饿了,没法保持平静的声气,说:“次英,他能讲什么?只说他尽量帮忙去找卡温同密契之。”
“那好。但系主任这边呢?你是否把他同摩根四点半的约会取消了呢?”
“次英,我不是说了吗,刚从骆文那里回来,连中饭都还没时间吃呢?现在芭芭拉也不在,得等她回来。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去办,好了吧?”
“真对不起,如真,把你忙成这样。事成了,你这个大恩人,我是不会忘记的。”
“嗳,嗳,次英,你这样讲,等于给我加压力,反正,我答应了的,一定尽量去做。对不起,我真的要去吃点东西了。”
在学生餐厅匆匆吃了个三明治,喝了杯黑咖啡,赶回文学院,芭芭拉倒已回来了,她忙打探史巴利下午的日程,女秘书翻开他的约会本,说:“他下午的约见都满了,你要找他,怕要等到下星期一了。因为他见了你们请来的摩根教授后即要离开,坐六点的火车去纽约市。”
“倒不是我要见他。我是担心摩根教授下午演讲之后,咨询委员会还有人要约见他,怕他四点半脱不开身。”
“那再好不过了,上午史主任还问我能否把那个约见移前一点,他小儿子病了,他想在出城前回家一次呢。”
如真偷偷地舒了口气。“哦,等会儿我去听他演讲,如日程有什么变动,我立刻通知你。”
“那太好了。我知道史主任很想提早回家的,等会儿我先告诉他有这个可能。”
摩根演讲前,如真没机会再同骆文通话,两点一到,她即去文学院第一号教室。今天摩根的演讲题目很特别,是“关汉卿的蝴蝶梦”。平时,这种学术性的演讲,只有教授们、研究生及高班的少数学生来听,今天十分意外,可以容纳近百人的大教室居然满了一半以上。如真举目一看,一二年级的学生来了不少。前一两排虽有空座,她不好意思在大家已坐定后越座上前,所以坐在后排。演讲十分精彩,他先把蝴蝶梦的剧情大略说明了一下,然后就专注于剧中主要人物王母的自我牺牲精神,引用她的几行唱段点出慈母悲痛的心情。讲完了蝴蝶梦,他还用纯正的北京话引了关汉卿的一半儿题情:碧沙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背。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道一半儿真,一半儿假。
他不但把这一段读得十分动听,同时还用浅易文字,十分形象地翻成英文,恰到好处的传递了曲中的感性的挑逗。他一讲完,掌声四起,有些学生还嘘溜溜地吹口哨。有几个别系的教授,被他引出兴趣,问了一些有关元曲的问题。如真一看腕表,先站了起来,到靠后墙的长桌边察看了一下系里备好的茶点咖啡。这时,坐在第一排的骆文及纳地辛也站了起来,骆文代表听众先向摩根道了谢,领他到茶点桌前,趁别人过来向摩根发问时,向如真使了个眼色,两人拿了咖啡杯闪到角落,骆文翘起大拇指说:“假如我是史巴利,我选他。”
如真的心往下一沉,说:“哦。”喝了口咖啡,又烫又苦,忙忙的咽下,一直烫到肠胃。满脸通红。
“不过,为你们系着想,还是段次英较妥。”
“怎么啦?”她沉下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上来。
“我们吃中饭时,我还来不及问他什么,倒是他前前后后地问我们咨询委员会的事,问完了,他的结论是这个委员会对东亚系多有牵制而没有帮助。我没发表什么意见,纳地辛却反驳了他,她说东亚系是幼儿阶段,需要这样一个委员会扶持。他所看到的,像他们密西根大学的,东亚系已存在多年,当然不需要。摩根没同她争,但我看得出来,他不以为然。”他连连喝了两口茶,接着说:“他的确不错,但我认为他太自以为是,对自己的才学太自信了,也许,不适合做这么个小系的主任。”他朝人群瞄了一眼,“所以我打电话把卡温同密契之找来了。”
如真不禁喜出望外,脱口说:“太好了!我马上去通知次英,叫她放心。”
骆文把右手一抬,止住了她:“稍慢。你先得设法把史巴利同他的约见取消,行得通吗?”
“我已经对芭芭拉提了这个可能性。”她瞄了一眼腕表,“不过我得马上去系办公室。”
“你必须直接对系主任说明取消的理由,你有吗?”
如真倒是一愣:“我们不是商量过,由密契之同卡温与他约谈,以致他没时间赴系主任的约吗?”
骆文朝长桌前围住摩根的师生看了一下,又注意到卡温、密契之同纳地辛三人站在一处说话:“我知道,而且他们两人也同意了的。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稳定,这样做是否合适,因为他客观的条件一点也不比段次英差,万一以后被人发现我们做了手脚……。”
如真耳边忽然响起中午电话里次英焦虑的声音,尚必宏关照过她,如段次英拿不到这个聘约,她的教书生涯将告一段落,于是她也顾不了许多地说:“骆文教授,你刚才自己说的,段次英来做比较适合,我十分同意。我相信咨询委员会中其他的人看法一定与你相近。系主任那边,我负责去解释。你知道,他基本上是十分尊重你们各位的意见的。”见他尚有犹疑的神情,急急地说:“时间不多,我得赶快去,这边请你料理一下。”
在交往之前(21)
临到门口,又转回来,“等下我到哪里去找你们?因为我负责要送他上飞机。”
“那你就到卡温的办公室吧,我也会去那边,同摩根道别。”说完与如真对看一眼,如真急忙掉开目光。说:
“那好。一会见。”
史巴利听完她的解释,好像得到解脱般地说:“哟,是这样吗?那当然比会见我重要,他们比我更有资格衡量他么!你送他上机时请转告他我的遗憾没能同他会晤,除非他能留到下星期一,不成吗?那很遗憾。请你代表我谢谢他来我校。”
“骆文教授请我转告你,下星期二他们开会讨论各位申请人的效果,他们会有报告给你。”
“太好了,太好了。代我谢谢大家的辛苦。”
在交往之后
李若愚在读博士时抽烟很凶,有时一天两包,方如真同他交往时正值他写博士论文。每回来找她,一身烟味,每回吻她,一口烟气,有时烟气混着他从早喝到晚的乌龙茶,直冲得她屏住呼吸,紧闭双唇,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来:不要,臭死了!所以她在恋爱期享受到的,辣多于甜。他向她求婚时,她只有一个条件,要他把烟戒掉。真是苦了他,五六年攻读博士,烟变成了他日夜为伴的亲人,香烟的烟,袅袅娜娜,比任何一个异性的身体都柔软缠绵,勒住困住绕住了他。剪不断,离不了,戒不掉。他只好戒了她。
在交往之后(1)
一
房子买在枫林街的死角上,白墙黑窗棂的两层楼房。段次英买下来不久,即雇人来把大门漆成猩红,装上黑色门环。进门是一方块黑砖走道,左手客厅,右手餐厅。客厅一套上等黑色软皮沙发,散落在由天津订做来的凹形镶边米色地毯上,壁炉前的墙上挂了张油画,画中一对中年夫妇,立着的男人颀长挺拔,脸上剑眉炯目,十分英气,身上是件蓝色的中式长袍,他身前直背椅上坐的妇人也穿着中式黑缎横襟短袄,一条紫色及地长裙,梳了个圆髻,别了枚珠簪,光泽圆脸上细眉秀目,虽抿着嘴,却有笑意,看起来比她丈夫可亲得多。客厅的对面,进门的右手边,是饭厅,厅中央一套十人座的紫檀木圆桌及坐椅,对大门方向的一面沿墙放着狭长的碗柜,上端的墙上,装在玻璃框里的,是隶书体的李白的“开琼廷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餐厅后间是厨房及休息间,与客厅后间的书房遥遥相对。四间卧室及两间澡室在楼上,屋子后面是一大片草坪,围着篱笆,再后面是一片枫林,九月初的柏斯,夏的余兴正要收场,秋的序幕却已悄来,洒了一层几乎觉察不出的浅红在浓密的枫叶上。
休息室的一溜玻璃门外,是瓷砖铺出的平台,夕阳刚卷起,环坐在墨绿的遮阳伞下,白色的藤椅里的人浴在恰是七十二度左右的气温里,正好又是最懒散的薄暮时分。段次英把调好的装在瘦高的玻璃瓮里的杜松子酒,及装在黑漆圆盘里的下酒小食放在伞下的圆桌上。同时还备了一大瓶柠檬水,浮在小冰块上的细片柠檬,在墨绿的伞下,更显嫩黄。
移开玻璃门,她又端了一大盘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粒的裹在油亮的细条咸肉片里的鲜菇,“来,趁热吃,牙签在小碟子里。”她对大家说,一面顺次地绕着客人走。
她穿了件浅蓝色的绸衬衫,一条白长裤,盘了个脑后髻,托出被烤箱熏得殷红的双颊,愈显黑瞳如墨,齿白如贝。座中的客人一面品味她盘中的小食,一面欣赏她出众的容貌,尤其是方如真与碧玉,骆文的太太,更把她端详得仔细。已经有三杯杜松子酒下了肚的尚必宏,一双细眯的眼睛跟着她转,嘴里说:
“唉,你搬到这里之后,曼哈顿顿时黯然无光了。”自认说得十分巧妙,领先笑了,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黄立言说:“黄兄,你必然同意,是不是?”
黄立言,高大伟岸,大脸盘上端是浓密的黑白相杂的头发,大脸盘下是粗大的四肢,宽阔的身躯,加上一个年龄与脂肪汇合而成的凸起的肚子。因坐着,肚子即稳稳地盘踞在大腿上。一对浓眉下的眼睛总是半闭着,所以无法测量它们的大小,但当他必须探索一个人或一件事物时,它们会豁然打开,洞悉一切,然后又微微合上。他是尚必宏的反面,在人多的场合,尚必宏惟恐被别人忽视,他总要搜肚刮肠地找些自觉十分机智的话引起哄堂大笑,虽然有些人是基于他的地位迫着自己发出笑声。黄立言则喜欢静静地站在一角,一烟在手,双目微垂,做一个冷隽的旁观者。当初吸引段次英的,正是他这股看似鲁钝实则睿利的姿态。本来静悄悄地喝着段次英特别为他调的马丁尼,这时被尚必宏一问,他稍微打开一线垂着的眼睛说:“我正在想,次英搬到这里来了,我又要回到三明治冰牛|乳的日子了。”
次英把手里的盘子放下,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向大家一晃说:“你们不要信他的,我不在,他几个女博士候选人正中下怀,大家轮流到他公寓去为他服务呢!”
“什么样的服务,请你讲得清楚些。”尚必宏说,说完得意地哗哗大笑。
没人接茬,大家正在品尝下酒小食。次英收拾了几个空杯残碟,临离开时说:“不要吃得太饱,还有半小时就可以开饭。”
“你真的不要我们帮忙?”碧玉与如真同时说。
“真的不用。”说着回眸一笑,移门进去了。酒不烈,点心不腻,晚风如缎,黄昏徐来,即使像尚必宏那么喜欢说话显现自己的人,都在这薄暮的微醺中宁静了,让沁脾的酒徐徐抚慰日间的疲累,让连小鸟都禁声的四周松散各人被各种尘事扭紧的神经。鸡尾酒的妙处。
“请进来用餐。”被段次英特为雇来的本地小姑娘推开玻璃门宣布。
两个冷盘,凉拌菜鲍鱼,凉拌鸡丝粉皮,两瓶酒,一白一红,已摆在桌上。黄立言请大家入坐,尚必宏的太太没来,只七个人,坐得很宽敞,段次英着黑色围裙在黄立言对面坐下,端起已斟满的红酒,对大家说:
“谢谢光临,谢谢若愚、如真、骆文及尚教授等大力相助。你们各人随意。”她一抬头,空杯见底。尚必宏喝一声彩,说:
“要得。”忙又替她斟满了。
次英趁机说:“尚教授,这杯专门敬你,你对我的屡次相助,都铭记心中,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报答一二。来,立言,我们一起。”
黄立言虽端起杯子但手臂似有千斤重,眼睛虽睁开了,却没正视尚必宏。次英忍不住地催了一声:“立言!”他这才向尚必宏点了点头,喝了口酒,忙向大家说:“来,不要客气,大家开动吧。我相信次英的好菜还在后头。”
果然不错,火腿冬瓜盅之后是玉树鸡、无锡小排骨、出骨百宝鸭、松子鱼、素什锦、叉烧捞面,最后是银耳羹。住在柏斯多年的骆文碧玉夫妇固然从未尝到过如此色香味俱佳的家庭烹饪,连如真夫妇常去纽约中国城的人也极少吃到这么入味的菜肴。吃完了所有的菜,喝完了四瓶酒,李若愚把杯里的剩酒喝完,对两颊酡红,前额微有细汗的女主人说:
在交往之后(2)
“东亚系请来了你这位能将,我们都沾上光啦!光是这顿饭,就是我来了柏斯之后从未尝到过的美食。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劳的,尽管说,只求换到一顿这样的佳肴。”
“李教授,你过奖,如真帮我的忙,连十顿这样的饭都报答不了百分之一。以后在同一系里,自然会常请你们过来便餐的。来,我们客厅坐,清茶马上来。”
客散后,夜也深了。来帮忙的小姑娘收拾好了厨房,由立言送她回家,等他回来时次英已冲了凉,穿了一件粉红丝质的长睡衫坐在床边的摇转小沙发上抽着烟等着他。黑亮的长发披在光祼的肩上,托出圆润细致的颈子,许是喝了杯甜酒,双颊带粉,黑瞳如波,见他进来,那飘过来的眼风使他猛地拿走她指间的烟蒂,一把抱起她来,以致挂在肩上的肩带滑落,整件丝衫滑落在地,抱在他臂里的是洗过澡、喷过香水,虽生过一个孩子但仍保持起伏诱人身段的祼体。他仅低嚎一声,将她掳到床上,灯也不及关,裤也不及脱,只擦的一声降下他裤裆的拉链,即已由他挺立的小将闯入她润滑的、有备的、等待的、又是存心擒捉他的秘宫了。
狂风暴雨后,偃旗息鼓,风平浪静。次英一伸手,关了床头的灯。立言把她揽入他满是胸毛的怀中,挟住,轻轻唤了她一声:娼妇!
她没做声。黑暗中,他自然看不到她浮在唇间的笑:胜利的微笑。
席间饱餐之后,抑或是床第狂欢之后,那份慵懒,那种逸然,真是无以比拟。两人很晚才起,次英把长发挽在脑后,披了件立言宽大的晨褛,赤脚去厨房煮他最喜欢的法式香草咖啡,等它的香味委婉地蔓延到卧室,她即去大门外捡了报童扔在地上的纽约时报,到后面平台上,放好黑棕的餐具垫,倒好橘子水,再去厨房烤好吐司煎了蛋,这才回卧室,对枕着手臂舒适地平躺在床上的黄立言说:“起来吧,我饿了。”
他伸出手臂一拉,次英跌坐在床沿,正待发作,他说:“你还饿?”嘻开了嘴。昨天他没这么开怀地笑过,这一笑,倒展示了他被烟熏黄了的门牙。次英挣开了手,站起来,把晨褛的带子紧了紧,睨他一眼说:
“谁同你耍贫嘴,起来吧,等会儿我还有事呢!”
他盯了她一眼,不做声,掀开薄毯而起。结婚也有五六年了,结婚前相交亦好几年,他始终没有捉摸出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或是什么样的人!办起事来,无情起来,甚过男人。有时在床上浪荡起来,超过他以往结交过的———包括妓汝———女人。你以为你终于擒住了她,掌握了她,她一溜烟,走了。你以为她舍你而去,永不回眸,她风姿招展地来,无比温柔地投入你的怀抱,任君所为。交往时风风雨雨;吵架、和好、分手、复合。在两人都万般无奈但又丢不下几年折磨后的相知之后,终于结了婚。谁料相知没有带来相洽,不但风雨,甚至狂风暴雨,为了他的女儿菲比,为了她的女儿妞妞。这五六年来,真难得有几天晴空万里的日子。
但自从她得了柏斯的聘书之后,她又变得像刚认识她时一样无尽温婉起来,于是他帮她来寻找房子,安顿家。换了环境,有了前景,也许他们可以相洽。他愿意再一次的努力。
真比曼哈顿安静多了,真比他东河边的七十六街的公寓翠绿多了。一杯咖啡,一块吐司,一份报,一张和婉悦人的妻子的脸,夫复何求?!他放下报说:“好久没度过这样安宁的星期日早晨了。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当然是。我们一切从头来起。”
“也许这样比住在一起更好。”
“当然。我可以去,你可以来。这里的环境这么好,你周末来等于度假。而且小城杂事不多,应酬也不会多,才真正的过家庭生活。”说完她起身为他去加热咖啡,问:“再来一片吐司吗?”
“好。”
次英刚将吐司涂上白脱果酱,电话铃响,一接,是菲比。她一向不肯与次英打招呼,只问,我父亲在吗?次英砰地一下把话筒放在柜台上,端了咖啡杯及吐司,绷着脸到平台,板着声音说:“你女儿找你。”
一早上的和熙气氛被这硬邦邦的五个字,割得支离破碎。黄立言进去听电话,次英只顾一口口喝下不加糖的黑咖啡。枝头的鸟语,后院的轻风,听不见也感不到,听见的只有从屋里传出来的黄立言只有用在女儿身上的低声下气。她把空杯放下,放得过重,却把一只从佛芒州买来的她最心爱的莲青色的薄磁咖啡杯砸了一条缝。
她站起身,移门入内,径直走回卧室。等黄立言打完电话来找她,她已洗好脸,换了套日常衬衫牛仔裤,准备出门了。
“你去哪里?”
“去学校看看。”她不看他,径直往大门走。
黄立言捉住她右臂,半求半问地:“不是说好今天不去学校,在家陪我吗?”
她两道寒光射在他脸上,喉咙里哼了一声说:“你倒说说看,哪一次我们俩想安静地过一日半天时,不被你这位宝贝女儿搅得鸡犬不宁的?已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半点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每次打电话,都是这副腔调,我父亲在吗?”愈说愈气,于是加了句:“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
黄立言也拉下了脸,说:“次英,说话总要有点分寸,你的宝贝女儿,又几时叫过我啦?我批评过她,更批评过你没有?”
在交往之后(3)
“啊呀,黄教授,她一共才十二岁。”
“十二岁,二十二岁,有什么两样?反正,离了婚的父母,总要对因离婚而变得行为乖戾的子女格外理解原谅,不是吗?我们为此争吵,不但于事无补反而造成家庭更不和睦,真是何苦来呢?来,我们再去坐一下,平平气,然后我陪你去购物中心买东西。”说着将她环在臂弯里,半推地回到平台。
她一面走,一面说:“不是说好你下午陪我去买东西的吗?”
“唉,菲比又同她妈妈闹别扭,一气离家,现在一个人在我公寓里。她这孩子,有时会钻牛角尖,我有点不放心,打算下午回去。”
他们回到平台,次英却把椅子打个转才坐下,用背对着他。他虽拿起了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晌,他放下报,把椅子移近她,把声音放得极其和缓地说:“快不要这样,次英,你说有多久了,我们都没有像今早这样和爱的生活了,不要让一件小事破坏了它。菲比的事,我慢慢会有个妥善的安排,使她不对你敌视,主要还在你我,你必须对我有信心才好。”
“她对我敌意不敌意,是她自己欠缺教……涵养,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不分昼夜打搅我们的生活,这点我不能忍受!以前住在一个城里,无法躲避,现在我搬到这里来了,她还不肯给我们一点空间,立言,”她面对他,眼对他,一字一字地对他说,“这问题不解决,我没法同你一起生活下去。”她没把他脸上的神色放在心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豁出去了,天地不怕:“当初你说妞妞不能跟我们住,我不是割肉一般地把她给了她父亲?后来你又嫌她来得太勤,同我吵得日夜不安,最后还是你赢了,只许她一个月来一次,寒暑假来住一阵。可是你呢,你的宝贝女儿却可以随时随地地打搅我们的生活,打乱我们的日程,你凭良心说,这对我公平吗?”
黄立言不得不戒备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
“你说对她会有个妥善的安排,不是吗?”次英把语调里的铿锵之声收藏了起来,“你今天回去,能否告诉她以后周末,除非有紧急的事,不要打电话给你?”
黄立言偷偷地透了口气,“好,今天回去就对她讲,行了吧?走,我陪你去购物中心,然后我们兜一下,我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二
其实是件小事,寻找烟斗。李若愚在读博士时抽烟很凶,有时一天两包,方如真同他交往时正值他写博士论文。每回来找她,一身烟味,每回吻她,一口烟气,有时烟气混着他从早喝到晚的乌龙茶,直冲得她屏住呼吸,紧闭双唇,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来:不要,臭死了!所以她在恋爱期享受到的,辣多于甜。他向她求婚时,她只有一个条件,要他把烟戒掉。真是苦了他,五六年攻读博士,烟变成了他日夜为伴的亲人,香烟的烟,袅袅娜娜,比任何一个异性的身体都柔软缠绵,勒住困住绕住了他。剪不断,离不了,戒不掉。他只好戒了她。
她也爽,立即同别人来往。
可惜,戒了她,烟也救不了李若愚。他再一次在她宿舍门前出现时,手上没烟,开口说话时没有她熟悉而厌恶的烟茶混合臭,她朝他嫣然一笑,他顿时觉得过去两星期戒烟的绝顶苦恼得了报偿。
从重修旧好到走进礼堂,他都遵守了诺言。但婚后几年,工作的压力,妻子儿女的压力,像几座山似的顶在他头上,使他濒临神经分裂的边缘。于是两人有个妥协:他可以抽烟斗。逐渐地,在婚姻跌跌仆仆的道路上,烟斗成了恒常或偶发的不愉快事件中的一桩烦恼:他的书房满室烟斗味不说,家中各处有散落的烟丝,每个房间几乎都有他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烟斗,而最令她火冒几丈的乃是他四处找寻他的宝贝烟斗。因为他随放随忘,而随时都要寻找,而愈找愈找不到。照说,这种小事,只是生活中引起不快的点滴,但点滴的累积有时引起水灾。在他们的婚姻中,就引起了她的坏脾气爆发。
发了脾气后她摔门出走。开了车先在家的四周兜了一圈,怕老二志绥骑车出来找她,即开到离家十五分钟的购物中心。但菜场昨天才去过,百货公司又没心思逛,书店星期日不开门,咖啡屋一个人坐无聊。于是把车停了下来,找到一角钱,去电话亭打个电话给次英,如黄立言还在,她可以藉口问系里的事聊上几句,如他不在,也许可以约她出来聊聊。她心里真闷得慌。次英一听是她,当然先问她在家还是在学校。
“在电话亭。”
“怎么啦,如真?”
“黄立言还在吗?”
“哦,你找他?他女儿找他有事,他回曼哈顿了。”
“那正好。你有没有兴趣出来喝杯咖啡,我同若愚闹得不开心,跑出来了,来陪我喝一杯咖啡,有时间吗?”
“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下午做了个凤梨蛋糕,半个给他带走了,还有半个正想晚上给你送过去,记得你说过你们老二有甜牙。不如你现在过来,我煮一壶法国巧克力咖啡,我们享受一下。”
她踌躇了一下:“方便吗?”
“唉,你怎么啦?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我从不会虚情假意,不方便会要你来吗?快,我等你。”
次英搬到柏斯将近两个月,如真既是地主,又是朋友,更成了同事,当然义不容辞,帮了很多忙:买家具,找地毯,带她去各种商店购买厨厕用具,介绍医生,熟悉菜市场及百货公司,两人时常在一起。正好,次英的女儿妞妞夏天来母亲处,她十二岁,长得像父亲,个子很高大,又正当发育初期,一个身躯及四肢都摆不平似的笨拙样子。母亲的家又换了新地方,一切都陌生,所以整天绷着张脸,同母亲进行沉默的抗议。次英拿她没法,倒是如真常来接她回家同志纯姐弟玩。幸好志绥还没到看见小女生就躲开的年龄,加上生性随和,又因父亲偏爱志纯,所以对姐姐生恨,见了妞妞,自然格外友好。志纯与妞妞同岁,到了对小男生发生了兴趣的年龄,在一起玩过几次,就会嘁嘁促促地讲悄悄话,不放她回家。
在交往之后(4)
妞妞先是不肯来如真家,慢慢地肯来了,也是来了就走,慢慢地就不肯走了,慢慢地就溜去李家过夜。倒是一举两得,既帮了次英的忙,又解开了志纯姐弟的死结。次英为了答谢如真各种支援,已给李若愚烧了好几顿可口的晚餐。
一来一往,次英与如真之间的友情就逐渐加深了。
如真进门,就闻到蛋糕的香味,她跟次英到厨房。厨房颇宽敞,所以在靠墙处放了张小方桌,平时一日三餐就在厨房吃。
“随便坐,如真。两个小家伙呢,在家?”
她坐下,次英即端了杯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啡放在她面前:“一匙糖,几滴低脂牛奶,已加好了。”
“都在家,等着李若愚带他们去邻城看网球赛。”姐弟两人夏天闲着,如真就把他们送到城里的网球俱乐部去学。六个星期下来不但小有成绩,而且有了瘾,喜欢去附近小城看非职业性的球赛。如真与李若愚约法三章,平时去上球课,都由如真接送,周末看球赛,由父亲带去。
次英切了两块蛋糕,又给自己加了咖啡,在她对面坐下,先对她瞄了一眼说:“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如真尝了口蛋糕,真糯软,又不甜腻,对她赞赏地点点头:“你真是样样都来得,中餐西点,没一次令人失望过,实在佩服你!”
“算了算了。这真是雕虫小技,只要谁有耐心去学,没有做不好的。我不是同你说过,惟一能令我身心松散的,就是下厨房弄几个菜,烤蛋糕做点心。看样子你是饿了,喏,把我这块也拿去吃,那边还有。”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接下去问:“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的。”
“哦。”她见次英点了烟,还送了枝给她,她接了,点了,吸了,烟又由口腔遁出。她是个没烟瘾的吸烟者,文章写不出来时,吸枝烟,朋友坐在一起喝咖啡闲聊时,吸枝烟,明月夜,独坐后院,感到造物的奇妙及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感慨之余,吸枝烟。但这种情况毕竟少。杂事缠身,少有机会写文章,生活忙碌,鲜有机会与朋友共享悠闲,明月之夜,有几个明月之夜,她能征服一日疲累之后的睡眠而出来赏月?所以她极少抽,也因此讨厌若愚的无处不留丝的恶习。她将才抽了半枝的烟按熄,啜了口咖啡:“说起来真是芝麻绿豆,不值得争吵,还不是为了他烟斗到处放,烟丝随处撒的坏习惯吗?生活顺遂时,这些都不会放在心上,生活里有疙瘩时,再小的事都可以引出大火。”
次英听得十分仔细,“我倒是没看出你们生活有什么大不如意的,李若愚几次三番告诉我他很满意目前的工作,你呢,教教书,写写文章,画画画,好像也蛮满足,两个孩子又这么乖。比我同立言的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的生活,真要称心得多。”
“称心不称心,也只有当事人知道。有时我晚上一个人出去散步,家家帘幕低垂,一团柔光从里面透出来,我就猜测,这团柔光后面,是否一室温馨,一家人和爱地围桌吃饭,或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甚至,夫妇二人在低声细语……”
次英笑出声来,“啊,毕竟是做文章的人,想像力真丰富,现实的生活哪有这样,吃饭时狼吞虎咽各人填饱肚子,饭后孩子们哄然一散,男主人歪靠在沙发上看报,或看电视,或打呼,女主人收拾残碟,清洗碗筷,做她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事,在心里诅咒丈夫的不体贴。我对你说,如真,在婚姻这问题上,我毕竟比你多点经验,完满的婚姻绝少仅有,吵得你死我活的婚姻也不多,多半的是得过且过的,为了孩子,为了懒得麻烦,为了离了再结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为了惰性,就这样一天好两天坏地过一辈子,我包你,这种婚姻比比皆是。”
如真若信若疑地说:“你也未免悲观了点,我倒是看过还不错的婚姻。你既然这样想,当初何必同妞妞的父亲离婚呢?”
“刚才我遗漏了一项,那就是婚姻的一方遇到了一个他或她认为是理想的对象时,离婚的可能性就很大。像我这样。我同妞妞的父亲原本属于得过且过的那种,同他结婚的时候自己太年轻,他又长得比一般男人帅气,我自己又有几分貌,朋友们一起哄,称我们为金童玉女,没交往多久,就结了婚。没三个月,两人都觉铸了大错,他的帅气其实是霸气、大男人气,偏我又仗着自己几分容貌,只知会使气从没受过气,这样两个人怎么处?天天是刀光剑影,可怜的妞妞!好不容易十年下来,到底磨炼了一点容忍出来,热战变成冷战。他忙他的教学,我忙我的学位,请了保姆照顾妞妞,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就冒出个黄立言。”
“那时候中国人圈子里谣言满天飞,说什么你们在一个餐会里碰到,餐会结束时,你们两人同时不见,到第二天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这样?”
“谣言真可怕,不然当年阮玲玉也不会自杀身死。”她点了第三枝烟,“现在回想,我承认当时自己虚荣心作祟。你想,他在学术界那么有名气,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又全神贯注地、专一无二地跟着我转,怎么不叫我晕头转向?没有,没像人讲的那样。我当时的确受宠若惊,上海话所谓晕淘淘,但没跟着他走,他一个人先走了。那时他已同他妻子分居,一个人住。走前他叮嘱我,听好,不是邀请我,而是叮嘱我,第二天去看他。”
在交往之后(5)
“你当然去了?”
“当然。去了,就很难回头了。”她又要去点烟,想了想,去果盘里拿了只苹果,用纸巾慢慢拭着皮,“不好的婚姻,就怕有第三者来。你想,身上烂了,苍蝇才会来啊!”说完,狠狠地咬了口苹果。
“你刚刚言下之意,好像你这个婚姻也有问题?”如真试探地问。
她冷笑一声:“问题才多呢!最头痛的是她女儿的问题,她始终不能接受父亲除了她,居然会去爱另一个女人。你注意,不是为了父亲与母亲离婚,她才不管这些,而是父亲对她不忠,菲比对她父亲的占有欲实在是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为了她无休止地来打搅及来占据她父亲,我们争吵得头破血流。”她一口一口地把苹果咬下,咀嚼,吞咽,似乎在吞咽无限气恼。吃完,用纸巾擦了手,起身去加咖啡:“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如真,维持得过且过的婚姻,另找精神寄托,譬如,发展自己的事业,培养自己的嗜好。婚姻是个挡风雨的框架,把它拆了,另造,花费一番周折不说,另搭的,不见得比原先的好。这是我的经验。”
如真看着她俊秀的脸上千万种表情,其中就是没有欢悦,不禁叹了口气,无话以慰,更无法自解。
“现在我们熟了,我才好问你,如真,当初你同尚教授要好,后来不了了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真忍不住从桌上拿了枝次英的烟点了,默默地吸了几口,才说: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幼稚,当初,想必是敬他的才,不是真正地爱他这个人。次英,你同他交情不比寻常,你来说说,他是个可爱的男人吗?”见她十分肯定地摇摇头,她才继续说:“像你说的,我的婚姻本身不健全,丈夫之外的男人对我的诱惑力就很大,等到与尚交往了一阵,竟然没有达到魂魄俱失的痴迷,我就趑趄不前了,何况,为了志纯姐弟,我无法遽然而去,就这么简单。而且,我现在也没有遗憾。”
“我注意到,尚教授对你仍是旧情难忘。是不是这样?”
她捻熄了烟,摇了摇头说:“我刚说过,他那个人,很是一般,所以逃不掉一般男人的毛病,喜新厌旧。你下次注意,他看见年轻美貌的女性,尤其是对他慕名而来的小女子,是副什么样子。他对我好,毕竟是我们好过一阵,如此而已。他对你,倒是出奇的好,光看这次为你求职的事他所出的力!想必是你的魅力大。”
“你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他现在的太太,是我出了大力撮合的。他是离婚再娶,人家可是小姑独处,而且又比他小得那么多,婚后,又对他百依百顺。”
“可是,我觉得,尚对他太太并不好。别人也这样说。”
“可不是!我真有点后悔撮合这个婚姻呢!我亲眼目睹他当着人说她愚蠢。换了我,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如真,你对李若愚挑剔,他纵有百般不是,但他总不至于当众羞辱你吧?”见对方不语,她接下去说:“旁观者清,我倒认为李若愚人很规矩,心思都在他事业上,也还顾家,总的讲来,是个好丈夫,有些坏习惯,他既改不了,你就忍着点,这不过去了吗?志纯姐弟逐渐大了,你正好发展你自己的兴趣。”
电话铃响,次英去接,正好是李若愚打来的,次英说:“对了,她在此,喂,我正要打电话给你,请你带两个小家伙过来,吃个便饭,啊呀,这么熟了,你还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快来吧。”
三
如真到达文学院三楼的会议室时,晚了两分钟,刚进门,倒愕了。不但咨询委员会的人全部到齐了,连平日极少来开会的金老师也来了。更令她吃惊的,以前来开会时各人面前一杯清水,现在每人不但都有冒热气的咖啡或茶,而且在长方形大桌的一端有各色点心及切好的小方块蛋糕,次英正在将它们分放在小纸盘上,逐次递给大家。
与平时的套装迥异,次英身上是件绛紫色夹绸旗袍,低领,托出细嫩颈子。头发拢在后脑,盘一个圆髻。米粒珍珠耳环及一串珍珠项链恰又托出她俊秀嫩白的脸庞及乌黑的双瞳。如真站在门口对她端详了半晌,心里在暗暗纳罕,怎么自己对她十分欣赏之外,毫无嫉妒之意,不像平时看到好看的女人,立即下意识地把她和自己比较。
次英一抬头,见她站在门口,忙说:“如真,来,帮我递一下。反正要等史巴利教授,大家先吃点。”
她放下手里的书及笔记,一面把小碟子传给大家,一面说:“史巴利要来参加?”以她过去的经验,她们的咨询委员会,他很少来的,只是事后听她的口头报告,或看她为他写的备忘录。
“是啊,芭芭拉说他把九到十点的约见取消了,为的就是来参加这个会。”次英说,为她倒了杯咖啡及递给她一份点心,才到桌子的那端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下,史巴利即来了,和大家招呼一声,在次英的右手的首席坐下,次英忙将预先备好的咖啡及点心移到他面前,他不无惊异但又十分高兴地说:
“啊,太好了,谢谢。”
次英坐定,把事先准备好的记事本摊开,喝了口咖啡,清晰而缓慢地说:“大家好,今天是这一学年第一次我们东亚系开会,所有的咨询委员都来了,实在令我们十分高兴。尤其高兴的是史巴利教授在百忙中也抽出时间来参加,这给我们很大的鼓舞。”她停了一下,喝了口咖啡,向大家巡视了一下。如真不免在心里暗暗叫了声惭愧。次英来之前,她负责系务一年,一共才开过两次会议,第一次她匆匆报告一下学生人数及系里一两件大事,前后不过半小时,第二次开会,史巴利当然没来,咨询委员会只来了三个人。和次英这个气势比起来,怎么能不自愧不如!
在交往之后(6)
她接着说:“我可以很高兴地向大家报告,这学期读一年级中文的学生有六十八个,正好是去年的一倍,二年级的也有三十多,这当然是金老师的功劳。读三年级中文的这学期居然有十二个,这是个可喜的现象,我在信义时,读三年级的从没超过十人。另一个好现象,这学期有将近十五个学生修东亚系学位。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目前一般学生对东亚,尤其中国,研究兴趣大增;另一方面,我们当然要感谢史巴利教授,大力地说服校方增加我们的经费,使我们有能力及资金提高师资及教学器材。”
史巴利略抬了下手,说:“段教授,我能加一两句话吗?”
“当然,请!”
“我来之前,接到院长的电话,他说校方同意再投入一笔钱,下学期起,你们可以聘请一位教日文的老师。还有,你写的提案,院里也正在考虑。”
这两个正面的好消息,使会议室的人都兴奋起来,骆文说:“我们争了两年要加添日文的事,终于成功了!”说完,一口吃完纸盘里的蛋糕,又站起来去加了咖啡。
“段教授写的什么提案,能不能解释一下?”纳地辛说。
次英说:“这正是我今天议事日程上的第二项。是这样的,我暑假中拟了个三年计划表,这当然是同方老师商讨过好几次之后才写就的。三年计划表里,我列出了教学、交流及社区活动三项,教学方面,我们拟定每年逐渐增加的教学科目,像今年,除了一二三年级的语言教学之外,我们有方老师的英译中国现代文学,我开了两门新课,中国古典文学概论及易经,明年还会有新的。”她向史巴利瞟了一眼,微笑地说,“如果有足够经费,也许我们可以请一位教师来教书法或绘画,或者是中国艺术史。”她朝历史系的史大为及纳地辛看了一眼,“如果开这门课,自然也会列在历史系的课程里。”
见他们两人都点了头,她接着说:“第二项是交流,这在柏斯大学,当然是新议题,但在曼哈顿的几个大学,都已是学校向外发展的既成事实。我一到信义的远东语文系,即开始进行与大陆及台湾的大学交流计划,三年下来,成绩斐然。我想,我可以利用过去三年的经验,以及我在大陆及台湾的线,在此地建立交流计划,这不但可以吸引学生进入东亚系,更可以打响学校的知名度及在国际上的学术地位。”
后面这一点当然打动了开会的人,尤其是史巴利。他看了下手表,对如真说:“我能否麻烦你去对芭芭拉说一声,取消我十点钟的约会。”
“没问题。”如真站起身来,但在出门之前,先对次英瞅了一眼,给了次英一个只有她才看得出的赞许表情。
“能否请你讲一下交流的步骤?”史巴利问。
“三年前信义校长出面,率领了一批教授,访问中国几个第一流大学,商讨交流的事。三年之前,大陆刚开放,能与美国大学有交流计划,真是欢迎之不暇。所以当时就同意了教授交流及学生交流。当时只签一年合同,但合作十分成功,所以每年续约,现在还继续着,据我所知不但信义,别的大学也是。”
“这可是一桩大工程啊,第一当然是经费,第二校长事务繁忙,领队去远东,两三个星期,怕不容易。”史巴利说。
“有的学校,副校长或院长领队去的。”
史巴利沉吟了一下:“当然我可以把这提案反映上去。我想先去找墨院长谈谈,最近他拿到了一笔州政府的经费。但去远东,还是笔大费用。”
骆文Сhā嘴说:“如果教授们自己愿出旅费,可能性就大得多。”
“那当然。不过这交流计划一定是受欢迎的。”史巴利说:“我会立刻反映上去。”
“如果上面需要知道与中国交流的细节,我可以提供。”次英说,故意停顿了一下,向大家巡视一遍,才说:“并且,我可以负责联系那边的接待单位,他们会妥善安排我们的日程,包括交流及旅游等等。”
“这样吧,”史巴利说,“我叫芭芭拉打电话给院长秘书,定会晤时间,定到后我带你去,这样可以交代得清楚点。”
次英忙点头,然后对大家说:“第三项是系里的社区活动……”
史巴利一面看表一面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得回系去办事了。你们继续谈。段教授明天可以给我个会务报告。”
他走了之后,次英马上说:“请大家再稍坐几分钟,我扼要地说一下社区活动的项目,一是举办中国古物书画展览,二是在国际日我们可以来个古乐演奏与舞蹈什么的,或是办个食摊。三是带学生去曼哈顿中国城一日游,或参观博物馆的中国玉器。反正,目的是在引发居民对东方的兴趣及认识,增加学生对中国的了解,如果在这三年里能把这三个项目办好,我相信东亚研究系的地位会稳固,名气会扩大,专业学生会增加。谁知道呢,也许三年后我们有资格办硕士班。这一切,我知道,都需要在座的各位大力资助。”
哲学系的卡温教授,平时开会极少发言的,这时候清了清喉咙说:“我不知道别位教授的想法,我个人认为,自咨询委员会成立以来,这是我们听到的,对远东系的发展最思考周密,视野远大、方向正确的筹划,我想,大家一定同意,东亚系很幸运,找来了像段教授这样一位能干而又肯献身的主管人。”
在交往之后(7)
他话刚讲完,在座的都表同意地朝次英鼓起掌来,如真鼓得特别响,她心里暗暗庆幸的确没有找错人。次英满脸笑容,盈盈起立,向大家微微鞠躬,才款款地说:
“谢谢大家的夸奖,同时,我也要趁这个机会向大家道谢,对我这样有信心,这样极力地把我推荐给史巴利教授。为了答谢诸位对我的赏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会尽我所有的能力,把东亚系办得出色。此外,我更要借此机会,当众向方如真老师表示由衷的感激,”说到此,她朝如真鞠一躬,“我最感动的一点,乃是她第一志趣在写作上,但她为了我的事,花了无数时间在奔走接洽上。惟一能报效她,及你们,就是努力把我刚刚提出来的三个项目做好。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协助。”
众人散了之后,如真帮次英把桌上的咖啡壶及其他什物收齐,放入大纸袋里,把用过的纸杯及纸盘丢入门外的垃圾筒,拉上门,一起到二楼她们的办公室。这学期,学校拨给了东亚研究三间办公室,次英与如真,二○○及二○一是隔了一个走道,二○○较大,有两房窗,二○一是如真及金老师共用的,放了两张办公桌,显得拥挤,幸好金老师不大来,而且两个人排的课时间不同,所以如真等于是独占。二○二室则在次英的右翼,是个无窗的小间,是次英来了之后向文学院争来的,专门给两个语言训练辅导员的休息室。
她们先到次英的办公室,把东西放好,次英一面请如真坐下,一面重新把咖啡壶Сhā上,说:“总算圆满结束,昨晚想到今天可能出差错,到今早两点才睡着。”
如真讶异地说:“是吗?看你安排得条理分明,讲得又头头是道,我实在佩服之至,正要夸你几句呢!怎么料到你竟然会紧张半夜!”
次英瞄了她一眼,啜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人微微往椅背一靠,半闭着眼睛说:“写小说的,毕竟不沾人间烟火的,所有的七情六欲,所有的搏斗挣扎,失败成功,都在你脑子里运作。真刀实枪,是在赤祼祼的现实生活里使用的啊!我既然来了,自然希望呆下去,要呆下去,当然必先要拿到永久聘书,要拿到这一张纸,必先有杰出的表现,而这个表现,又必须在三年合约中得到校方的公认与赞许。我今早议案中的三项就是针对这个前提拟定的。当然,最重要的一项,乃是建立与大陆及台湾的教授与学生的交流的关系。”
如真摇摇头说:“我看这项最难。你要一炮通天,要校长领队,谈何容易?!你知道,我们东亚系,两个半人,几十个学生,一粒芝麻大小的经费,是整个文学院最弱小的系,我们自己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人家才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哩!今早史巴利会来参加,简直令我大大吃了一惊。”她不敢像次英这样整天喝咖啡,起身去自己办公室端了杯冷水。
“校长领队当然是个奢望,如真,我倒要问你,墨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真呷了口水,拢了拢齐耳的、稍往里卷的头发说:“我只在院里年会中看到过一次,没交谈过。不过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既能干又有魄力,更会找钱,好像是校长跟前的红人。”
“听说才四十出头?”
“是啊,而且一表人才,是六个院长中最出色的。”如真说,“我看史巴利对今天的会议十分满意,不然他不会自动提议说,如他与墨院长有约,一定会带你去。我记得叶冷霜在此时,三年中只见过文学院长一次,那时姓墨的还没来呢。史巴利真带你去见他,倒的确是个好兆头。”
“但愿如此。”次英说,又加了半杯咖啡,“你知道,我从信义带了两年资历来,这里的聘约是三年,聘约的第三年,一般规矩,校方会续约三年,但第二个三年的开始,我就要着手申请永久聘书,因为第七年必须拿到手。这三年,对我讲来,是十二分重要的,希望你能尽量协助我,尤其是,如果我们中国之行成功了,你更需要同我一起去。”
如真心里知道这是次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在兴头上,自然不能泼她冷水,忙说:“当然,当然。我同若愚带了孩子前两年去过一次中国,行期短,连西安桂林都没去。如有团体去,当然愿意。但这毕竟是以后的事。目前,怕还是要把课程什么的,根据你的议案,扩充一下。下午两个语音训练的老师来,你需要我与她们谈谈吗?”
“哦,那太好了。我的易经课,虽然早做了提纲,但需要修改,中国古典文学概论的参考书也没列好。因为一个星期都在忙上午开会的议程,今天非得把这两件事做好,别的事只得麻烦你了。”
“没问题。”如真起来,正要出门,电话铃响,次英接了,听了,放下电话,瞪大眼睛,对如真看着:“是芭芭拉。明天下午三点半史巴利见墨院长,要我准备一下,他带我去见他。”
四
她不是二八少女,她也不是年轻少妇,她是进入了中年,进入了在学府中最难跨过的永久聘书站,同时也进入了对婚姻没有幻想,没有新婚期澎湃汹涌的热情的平庸的职业妇女。同时,在一般的情况下,她对事与人的反应有一般中年人达到了的控制能力。感性固然没有枯竭,但理性是凌驾其上的。所以,当她跟着史巴利进入院长办公室,一个十分英俊,有严肃与轻松融合得恰到好处的、令人不畏惧但令人不轻怠的气度,说中年太老、说青年未免过分的男子迎上来,先与史巴利握手,再向她颔首,带笑地说:“你就是史主任赞不绝口的段教授吧”时,她感到一种久已未发的情绪上的激荡,这是很令她自己吃惊的反应。
在交往之后(8)
不知是多少年之前了,她考入台大外文系,在迎新晚会上,三年级的夏雨人是主席。他一出台,她即被慑住了!不光是五官出色,不光是台风出众,不光是谈吐恰当,不光是诙谐恰好,是这一切加起来再加上她当时也形容不出来而在他哪个年岁里还不该储备到的仪态。他是俊男,她是美女,迎新会之后,他们变成一对,很自然的。她趾高气扬,她得意洋洋,一个刚踏进门的新鲜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外文系里被许多佳人明追暗追的最大的追求目的。
孰知,有一天夜里,当穿了长靴像丧钟似的敲着女生宿舍的水泥地的军警,不知是第几次进来搜索或逮捕学生时,她躲在厕所里。等他们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女生宿舍的饭堂里,除了嗦嗦的喝粥声之外,还有嘁嘁促促的低语交谈:男生第几宿舍几个不见,女生第几宿舍某人失踪,男生第几宿舍哪个被捕,等等。名字之中,她听见了夏雨人三个字。她放下碗,直挺挺地走到说话者的面前,对方带点轻蔑,带点怜悯的表情说,是我说的!因为夏雨人是共产党,当然应该被抓!
这么多年来,别的都不记得了,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听了之后情绪上的震荡,一定很剧烈。因为震得连长方形的饭桌都颤抖了,因为有人过来扶她,镇定她。但她极力把自己控制住了,摔开攥住她手臂的人,直挺挺地走出饭厅。
勉强读到大二,她即出国了。此后当然也恋爱过几次,也结婚两次。但没一次有任何情愫撞击到,不,触摸到那完全为夏雨人保留的心坎的一角,直到现在当墨院长含笑向她走来,说“你就是史主任赞不绝口的段教授吧”的一刹那。
“我是,我是。”她从不曾如此结巴,双颊也从不曾如此发烫,握在墨院长的大手里的她的右手,也从不曾如此冰冷过。
墨院长的灰蓝瞳子闪过一现即逝的讶异,立即摆手说:“请坐,请坐。”自己先坐在小会客室的单人沙发上,“我在密大当文理学院副院长时,学校正在酝酿与中国北京大学建立交流的事,就在等与中国方面搭上线,我即会领队去中国。可惜,就在那时,此地的柯玛校长电话到,邀我来当文学院长,我当然没法拒绝这么好的邀请,只好放弃去大陆的机会。”他转过身专对次英说:“这两年还常想到那个机会哩!来,我要听听你的提案,愈详细愈好。”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两人都笑容可掬。但如真一天都在忙备课上课及会见口语辅导员的事,直到晌午才到次英的办公室。
“怎么样,见了院长的结果如何?”
次英马上翘起大拇指说:“上上!他说经费没有问题,因为他才申请到了一笔州政府的展开学术研究的基金,他打算邀请文学院及商学院的系主任及教授,人数不超过十五人,当然是你我在内。他要我立即进行同中国方面联系的事,如遇到任何困难,即告诉他。”
如真瞪大了眼睛:“这么快,他即接受了你的提案?”
次英点点头:“看样子是个有魄力有决断的行政人员。还有,”她瞟了对方一眼,“不管是东方标准还是西方标准,他都是个美男子。”
如真怔了怔,带点试探性地说:“你第一次见文学院长,不但不紧张,还有心思注意他的外表,还把他看得那么仔细呀?”
次英瞅了她一眼,半笑地说:“亏你还是写小说的!一个十分出色的男子站在你面前,难道你会不注意?!”见对方没反应,立即改变口风说:“如真的进行交换计划,以后还要常同院长打交道的,他长得一表人才,打起交道来也容易,你说是不是?”
如真还是没有接茬,自顾自地说:“事情太顺利了,简直难以相信!你必是有个如何进行的腹稿吧?”
“来得太快,我倒还没有一个统筹的表呢!不过大致上,我打算明年春季班结束以后去,这样给了我们八九个月的时间筹备,总够了。首先,这个周末我要回曼哈顿一趟,把事情告诉黄立言。不瞒你说,搭中国方面的线,得完全靠他。看样子,从现在起到明年五月,我可要同他甜蜜相处,不能得罪他。”
“嗳,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办交流,目的是为了稳固你的地位,方便你拿到永久聘书,他不是不知道,当然会尽他的力量帮你办成这件事。”
“唉,你有所不知。我来此地,他不是最乐意的,好好的教授太太不做,搬到这里来,我们只能周末在一起,他平时的衣食起居,就没人照料了。虽然他是新时代的人,但底子里还是一副旧脑筋。做妻子的本分,就是要侍候丈夫的,我不知道李若愚是不是这样,黄立言,是个大男人沙文主义者。”
如真正要接口,校总区大楼的钟当当地响了五下,她忙站起来说:“啊呀,这么晚了!我得马上回家,不然晚饭没着落,大人小孩,都要给我脸色看了。”说完自己却笑了起来,“说老实话,李若愚也是个君子远庖厨的大男人。”
“可不是?!这就是我立意要把自己的事业建立起来的原因之一。万一有一天忍受不了丈夫的颐使气指,我们有独立的能力,不必委曲求全。”
如真开车回家的路上,反复想着次英那几句话,的确不无道理。李若愚倒不曾对她颐使气指,对她的小说家的喜怒不定的脾气也有一定程度的容忍,但他们的婚姻,不是建筑在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架构上,所以十五年的生活里,始终没有一份“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柔情蜜意,而新婚后的新鲜,在十五年的日子里,早已涂上了生活里柴米油盐琐事的杂色,既无光泽更不鲜活了。他出门赚钱,她在家做饭,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他回家时,她没有精力问一句:累了吧。她做完饭,他也没精力说一声:难为你。有时,等孩子们睡了,若愚进入了他的书房,她披了件外套出门散步,经过每家帘幕深垂下透出来的一丝柔光时,她忍不住猜测,这是个两情融洽,两心交接的家吗?还是一人独对孤灯,有话无人听的“宿舍”?有时她几乎冲动地想去敲开一扇门,问问来开门的女主人,这是你们的家还是你们两人合住的宿舍?!
在交往之后(9)
她的,倒是家,也有家的温暖,因为有孩子们的一团火燃着。但却没有两情相洽的热情。有时她散步回家,径直走到若愚的书房,又颓然而退。她知道如她推门进去,李若愚一定是把旋转椅转向她,取下叼在嘴角的烟斗,推了下滑了下来的眼镜,问:有事吗,如真?如真如说,我心里发闷,想同你谈谈,他必会说,明天吧,好吗?我的研究生在等着我这个报告……
她进门,出乎意料的,若愚已在家了,她说:“咦,你今天倒回来得早。”
“太太,你也不看看时间,现在几点钟了!两个孩子吵着说肚子快饿坏了,我正想打电话到你们系里去呢!怎么这位段主任一来,反而使你更忙了?”
如真也来不及答话,先到起坐间与正在看电视的志纯姐弟打了个招呼,即系上围裙下厨煮饭烧菜,一面简略地把系里的好消息告诉了他,若愚泊泊泊地吸了几口烟斗,说:“她倒是行动迅速,一下子就打通了院长,可谓手段高明。我听说你们这位墨院长,擅长于找钱及进行外表风光的计划,院里林林总总的事都由两个副院长去做。与中国办交流,目前是最风光的事啰!”
如真把上午去学校前洗切好了的菜炒了出来,一个玉米炒肉丁,孩子们百吃不厌的,一个麻婆豆腐,若愚喜欢的,加上上午炖好了的排骨海带汤,说:“叫他们洗手,出来摆桌子,可以吃了。”
吃饭时是孩子们的时间,向父母,主要是向母亲报告学校的事,志纯喜欢形容某个老师———当然是女老师———的衣着,志绥热衷于报导同学打架、被罚等等。两人都吃得快,讲得多,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刻。饭后姐弟收拾饭桌,如真洗碗。开始时若愚还帮忙揩抹洗好的碗碟,逐渐偷懒,让如真放在碗槽里,由它晾干。他则一杯茶,一只烟斗,一份早上没来得及看的日报,坐在安乐椅上享受饭后的悠闲。先是坐,后来斜靠,终于平躺小睡,而且打呼,多次烟斗由嘴角滑落,撒了一地毯的烟丝。孩子们十分乖觉,但凡他把安乐椅往后放平时,他们已机警地等待烟斗的滑落了,总是及时接住,免得地毯遭殃,他们又要被如真派去吸尘。
这天倒是例外,如真洗碗时他自动来厨房帮忙揩抹,嘴里说:“你们那个院长倒也怪,难道只带文商学院的教授们去吗?中国目前最需要的,我认为该是理工方面的专家。”
“他们封闭了这么久,那一方面的人才我看都需要的,不过墨院长是我们文学院的,当然不会带别院的人去,除非他邀请你们院长一起去。”
若愚问:“你说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去?”
如真洗完了,兜起围裙下缘抹干了手,再解下围裙,挂好,端了茶杯到饭厅的圆桌边坐下,双腿架在另一张椅子上,喝了口茶,说:“今天真累!段次英的确是个做事的人,按照她预定的发展计划,一步步地做,我虽是半时,但真的比以前忙得多了。”
“这样下去,学期结束,考审教职员工作成绩时,你得提醒她要为你加薪。”
如真对他瞄了一眼,说:“把系发展好,我倒也有兴趣,多做点事,我倒也愿意,只要两人合作得好,辛苦点无所谓。”
“你是为系,但不要忘了她是为一张永久聘书。”
“若愚,你就是这样,总是把人往坏里看,当然她是为了永久聘书,但为了得到它,她把东亚系发展起来,何尝不是件好事。”
“当然当然,我只是指出事实,毫无别的意思。你教书是客串,不像我,浸沉其中,知道其中的勾心斗角,明箭暗刀的真相,一点也不比商界、政治界任何一个行业差。”李若愚的事业不是一帆风顺的,毕业后转换了好几个学校,升级很慢,取得永久聘书尤其困难。他当然不肯承认在他这一行里,他只是中上人,不是佼佼者。为了维护自己的信心,他一再在如真面前强调他的遇人不淑,不是指责系主任有种族歧视,就是暗示同事有排斥意味,总之,说起学界,他有满腹牢骚,只有贬斥,从不褒扬。
如真只顾喝她的茶,等他说完了,她问:“你好像有兴趣参加我们去中国的团体,是不是?”
这好像抵触了他的自尊,他把衔在嘴里的烟斗取下,用它朝如真指了指,“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八字都还没一撇,怎么就说去中国的团体呢?”
“咳,我不过是随便问,因为你刚才的口气,好像对去中国很有兴趣。”
“那是。中国开放以来,我们系里有两个外国教授去,回来反应很好。你我上次去中国实在太匆匆,尤其带了孩子,等于什么也没看到,当然很想再去看看,假如你们墨院长来邀请我,我不会拒绝。”
李若愚来自湖南岳阳一个大家,抗战时遭日机轰炸,家毁人亡,他同姐姐辗转流离到重庆,又参加蒋介石的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远徒缅甸,后来又到台湾当流亡学生,又千方百计地到了美国,读硕士博士时全靠周末及夜晚打工及体力劳动所得维持生活。为生活拼搏的岁月里从未想念过家园乡土,学位拿到开始教书一直到进入柏斯这长长的十多年是另一种拼搏,取得永久聘书后,终于有暇顾及从教室到实验室之外的世界。除了前瞻,也有时间回顾了,更何况,一九八○年之后,逐渐来了大陆的留学生,尤其偶而听到他们中有被他早已忘了的乡音,他才戛然停止手里的工作,四处寻找说话的人,湖南人。房子早毁了,家族里的人也早已失去联络,但自己进入中年,童年的记忆日渐清晰起来。他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但有时独坐书房,乡愁会猛然袭来,脸前出现那幢庞大的李宅,他常同堂弟一起去游泳的小河,他会放下烟斗,在小室里踯躅,不能自已。
在交往之后(10)
如真朝他睨了一眼:“毕竟是大教授,口气不小。”她略带揶揄地说:“不过呐,你这行的,中国方面一定欢迎,你不妨去探探你们院长的口气,也许他愿意同墨院长合作,这样更好。”
那个周末次英到曼哈顿去了。星期一如真本没课,但却去了。次英十点有课,下课回来,见她在办公室,马上笑容满面地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走,我们去餐厅。免得学生来打扰,我要到一点才有课。”
五
如真拿了一小碟生菜,一个鲣鱼三明治,一杯无因的咖啡,次英要了加起司的汉堡饼,一大杯黑咖啡,一碟炸土豆。如真看了她盘子里的东西,咦了一声说:“今天怎么啦?”
“今天六点不到从曼哈顿开来,连咖啡都来不及喝,直接开到学校,偏又遇上哲学系的卡温,他才听到墨院长找我的消息,向我盘问了半天,这下子我哪还有时间去吃东西,只好空肚子去上课,现在饿得前后胃壁都粘在一处,当然要吃个最经饱的,谁还去算卡路里?!”
两人挑了一个靠窗的两人座,刚坐下,次英先大口地吃大口地喝,等吃到一半,才换过气来,把炸土豆推到桌中央,说:“你也吃点,炸得恰好。”
如真摇了摇头,吃她的三明治:“刚才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一定是好消息,对吧?”
“唔。”她往椅背一靠,送了根蘸了番茄汁的土豆进嘴,说:“成绩上上。立言一口答应,由他去联系他以前在清华现在负责社科院物理研究所的老同学,老张。老张会去清华北大找他们的党委书记,和他们挂上钩,通了,我即可以通知墨院长。”
“哇!这么顺利?北大清华,这不是中国最拔尖的大学吗?”
“可不是,他们叫重点大学。很多立言以前的同学,现在都在各界掌权了。他告诉我,在中国办事,非要知道对口的渠道不可,全是人事关系。信义建立与中国大学交流计划,是他一手筹成的。那两个姓汪的,实在是两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每次想起来,真恨不得拍拍两下将他们毙了!”说完气冲冲地塞了四根炸土豆到嘴里,狠狠地咀嚼起来。如真怔在一边,嘴里半口三明治既不能出,又不能进。
次英瞥见她的模样,短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啦?”
如真缓缓地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才说:“黄教授真不错,帮了你这个大忙,换了个人,才不肯呢,若愚在这方面是壁垒分明,哪肯花时间与精力为我服务。”见次英脸上狰然的神色逐渐化解,她接着说:“何况他基本上并不喜欢你离开曼哈顿的,居然还肯帮你这个忙,还不是为了使你顺利得到永久聘书。”
次英把盘子里的炸土豆吃得一根不剩,用餐纸擦了手,才说:“咳,这就是你这个没在学界里打过滚的人有所不知的。帮我拿到永久聘书对他才有绝大好处呢。因为到那时候,一纸在手,回到曼哈顿找个大学教席就容易多喽,还不是回到他身边乖乖地侍候他?!”她把桌上东西收在大盘里,身子往后一靠,“想必你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回事,人家帮了她忙,她不但不领情,还说人家别有用意,对吧,如真?”
如真语塞,她却接下去说:“你对我们婚姻内情不清楚,我一时也无法向你解释,只有一句话,我们之间,当初的温馨早已磨光了,余下的是彼此的利用价值,我知道你会惊讶,但事实是如此。”然后,她展现一脸诡谲的笑容,诡谲中带点妩媚、带点计算,“这次我回去给他做了顿十分精致的晚餐,晚上又把他侍候得全身舒畅,第二天早上,因他累了一夜,又做了可口的早餐送到床上,总之,使他得到身体心理的极致满足,上上,使得他为我服务,也心甘情愿。走了吧,我一点钟的课还得准备一下。”
是中午,是初秋,十月里的中午的阳光仍旧十分温煦。但走在太阳里,走在周围全是热烘烘的年轻人的声与光之间,如真却觉得惊悚悚的,她不自禁地往边上一闪,离次英远点,次英问:“怎么啦,你?”
“哦,没什么。”她带点嗫嚅地说:“你要去备课,那我就回家了,我是专程跑来打探消息的。”
“那好。我下午还要见史巴利,把消息告诉他。好消息早点给他知道,也让他高兴高兴。”
的确是好消息,可是如真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且,吃完晚饭,在李若愚还没钻入他书房之前,把自己由次英的态度引起的一份难以形容的不安告诉了他,说:“我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但她把与黄立言之间的关系形容得这样商业化真令我心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仅是这样的互相利用。”
李若愚一面点烟斗,一面注意他妻子脸上沮丧的表情,徐徐地说:“也许她只是向你显示她是个多么能干的人而已。不过哪,听起来,她的确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如真,我再一次地提醒你,不要和她有什么纠葛,因为,你绝不是她的对手。”
“你看你又来了!我又不要同她抢永久聘书,会有什么纠葛?”
他吸了几口烟,抬了一下他的眼镜:“天下事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反正,你留着做参考好了。”
十月下旬,鬼节之前学校照例举办一个国际周末。以往,东亚系有个食摊,卖些春卷锅贴之类的速食。金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为学生及来参观的当地游客写名字等,不但打出东亚系的牌子,并且可以赚些外快。但次英神通广大,从曼哈顿请来了恰好从中国来的一班杂技团里的几位表演者,借了戏剧系的中号礼堂,免费请大家来看表演。因事先发动了三年级的学生,在校园每个角落贴了海报,又在那一周的学生周报上登了半版的广告,所以到了国际日的下午四点,容得下五百人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次英穿了件葡萄紫的薄绸旗袍,戴了一串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的珍珠项链,把黑发拢成一个圆髻,立在纯黑的幕前,十分扎眼。她雪白修长的手指握着麦克,十分清晰流利地说:“我们东亚系今天很荣幸请到中国来的长虹杂技团为大家表演中国出名的各种杂技,相信各位观众看了一定会满意,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柏斯大学的国际日。”
在交往之后(11)
短短几句,面面顾到。
杂技团的表演赢得满堂彩,东亚系的成绩也赢得自院长以下的好评。墨院长传下话来,东亚系的国际日的节目最精彩。咨询委员会的成员,都发了系际传递的专条给次英,恭贺她的成功。史巴利特地约见次英、如真及金先生到他办公室。他乐得眉眼嘴鼻挤在一处,夸奖节目的成功也为他带来光彩,“段教授真是出手不凡,一来即为柏斯打响了知名度。”他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许多鼓励,段次英像个打足了气的球,轻盈迅速地滚动,教学、办事都十分起劲,而且有效。一年级中文,她以往是最不爱教的,因班上有不少中国城来的会看会写但不会讲国语的广东籍学生夹杂在对中文完全不懂的美国学生中,前者纯是为了混四个学分。他们进了一年级之后,经常缺席,搅乱了班上的课程进度。所以在信义时,一年级全由汪疆教。但如今她担任一年级中文,离纽约市远,从那边来的说广东话的学生没几个,人色就整齐得多。她一心要把系抬起来,当然用心教。外加由如真细心面谈被挑选出来的语言辅导员都十分尽职,每周一三五次英教学,二四由赵钱两位辅导老师分组训练学生发音及纠正四声。
学期开始时,次英已在班上宣布了与中国大学建立交流的可能性,她的目的,当然是为引发他们向往去大陆就读一年的远景。中国是个与外界隔绝了几十年,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古老的国度,对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是充满了诱惑力的。往年,一年级的中文班,上课没几个星期,觉得太难就纷纷退选,原先有五六十个,到学期结束,只剩一半,所以一向是系里最头痛的事。但次英教了之后,居然没有几个退选的,这又给系里三位老师一个惊喜,尤其是次英。金先生教的二年级及如真教的三年级成绩也不坏。一般的讲,来读二年级中文的,是已经对中文发生了兴趣,或者,对学习语言有特殊能力的,所以退选的比较少,三年级更不用说了,因为学生们都已有相当的根基而想继续学下去,多半的是主修东亚系的。现在有了到中国去留学一年的可能性,二三年级的学生自是比一年级的更起劲了。
十二月初大考,考完改卷子,学期结束时还是十二月上旬。如真最喜欢柏斯大学的就是这一点:学期完结后仍有足够的时间为圣诞节期作各方面的准备。大考之前次英已知会如真,一旦考完,在她家有个庆祝晚会,庆祝这一学期的成绩,预祝明年中国行的成功。
她邀请了全体咨询委员会成员及他们的家属,系里同事及家属,包括两位语言辅导员,史巴利夫妇及芭芭拉。还下了请帖给墨院长。院长及史巴利都婉拒了,因有约在先,芭芭拉出城,其他的都带了小件圣诞礼物来参加盛会。
在如真日后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个盛会,次英不但驾车去纽约市的中国城采购,并花了三天时间在厨房准备色香味俱全的自助餐,黄立言对烹饪一窍不通,但他却是调酒高手。宾客进门,先是鸡尾酒,一杯在手,立刻有特别雇用的穿白制服的侍者托着圆盘送可口的小食品到客人跟前,鸡尾酒的好处在于酒精委婉地流入躯体各部位,等于纤纤妙手解开无数小结,全身舒畅,再捡一条小春卷,或一片卤牛肉,或一块香酥起司,怎不使得一个人春风满面,觉得世界美好,迎面而来的都是天下最可亲的朋友呢?!
然后是丰盛可口的晚餐。自助餐的好处,乃是可以一盘在手,用眼睛找寻看上去顺眼,或是平时谈得来的朋友。找到后,相约坐下,着意品尝盘中美食,随意交谈有趣话题,多写意!还不时有侍者来添酒,更有一身着红,剑眉美目的女主人俯身细语,嘱咐你多加菜。等到侍者来收残碟,又端来浓郁的咖啡或碧绿的清茶时,所有的客人们都达到了酒醉饭饱后的鼓腹而歌的极乐境界了!
在如真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餐,除了那个令她窘迫的意外事件。当然,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意外,也许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严重。晚餐后,大家围着火炉散坐,或在起坐间闲谈,如真趁隙去洗手间,不料已有人在,她知道楼下地下室尚有一间可用,即从起居室的楼梯下去,恰巧黄立言从藏酒室出来,在走道上撞个正着,如真忙闪在一边,让他过去,谁知他却驻足不前,凄眯着眼说:“你下来找我吗?”
从他脸上颜色,及他说话时呼出来的气,如真知道他喝了不少酒,见他问得突兀,两颊先红了,忙说:“不,我去洗手间。你下来拿酒,是吗?今天大家可真喝得尽兴。”
“可不,人生难得几回醉。来,”他去牵她的手,“你来尝,这饭后酒,有点薄荷味,十分甘甜,你定会喜欢。”他的手掌坚实而柔软,按住如真的,使她不能动弹。
她不禁惊慌起来,身子往后退缩:“黄教授,我不善饮,今天已经喝得过量了,现在一口也不能了,何况我一向不喝餐后酒的。”他将手紧了紧,又用力拉一把,如真没有防及,竟倒入了他的怀里。正在此时,次英在楼梯口往下叫道:“立言,找到没有?在右手第二排架上的第一瓶。”因为没听见回音,她快步下楼,转入走道,正好撞上如真从黄立言的怀里挣扎出来,次英冲口问:“这是怎么回事?!”黄立言不慌不忙地将如真扶直还顺手拍了下她胳膊,转头向他妻子说:“如真想必是喝多了酒,下来去洗手间,差点跌跤。”还转回头问如真:“没事吧!”
在交往之后(12)
如真又羞又气,又无从说起,满脸涨得通红。次英对她瞅了半晌,似信非信地对黄立言不耐烦地说:“还不上去,大家都在等!”
立言也没再看如真一眼,径直转过走道蹬蹬上楼了,次英也要转身上去,但又回瞄了如真一眼:“你并没喝多少啊,怎么搞的?”
如真有口难辩,只好说:“想必是平时很少喝酒之故吧,头脑昏昏的。”
“我要不要叫若愚下来?”
“哦,不用不用,我已经好多了,马上上来,你放心快去招呼客人。”
在回家的路上,她左思右想,不能决定是否要告诉若愚。他生性多疑,她怕他猜想过了头,但不讲自己又憋得慌。回到了家,先去孩子们房间巡视一周,才回自己卧室,洗刷完毕,再也按捺不住,就把在地下室的事讲了,并说:“真是岂有此理,哪有这样吃豆腐的?”若愚已换了睡衣,坐在床沿,听了抓抓后脑勺,抬了抬眼镜说:“听起来好像他醉了。吃你豆腐,不至于吧?”
“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真是贼秃兮兮,不怀好意的样子。”
“咳,他一个人在曼哈顿,有的是机会,何必招惹他老婆的同事?尤其是像她这样的老婆?你怎么能断定他不是真的要你尝尝那酒?的确蛮好喝的。睡吧,不要再想它了。”
六
柏斯落了场大雪,像千千万万撒成小碎片的棉花连绵不断地飘落在大地上。一整天,一整夜。第二天起来,大地一片雪白,像在一个没有一丝邪念的原始的、开天辟地的新宇宙里。宇宙里没人,没人敢惊动这片完满无缺的白。也的确没人走入这个新世界,因为每家人的大门都被雪封住了。
学校停课,如真和其他的人一样,还是从收音机上听到,或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她连忙给仍在曼哈顿的次英打了电话:学校停课,不必忙着赶回来。“你们那边落了雪吗?”她问。
“没多少,几寸,现在出了太阳,已经开始化了。正好你来电话,我对你说呀,中国方面有消息了,表示欢迎。”
“真的?!”
“等我明天回来慢慢告诉你。”
第二天,如真开车去学校时,从家到二○号公路前,要经三条窄路,扭曲难行,因为推雪机还顾不上小街。到了二○号大路,倒是坦荡荡的,除了路旁的雪堆得山高,遮蔽平时看惯了的住宅房屋。她微微摇了下头。去年台湾来了个客人,正巧碰上一场大雪,把她欢喜得手舞足蹈,晚上觉也睡不稳,干脆爬起来到大门口堆了个大雪人。第二天志纯姐弟上学,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拍手叫嚷。她却没有那么高的兴致,近十年寒冬下来,下雪的意义只剩下路难行车难开六个字了。
学校的停车场也乱了套,像小山峦似的堆起的雪,好几堆,车子就停在它们的空隙间,横七竖八的,猛一看像博物馆里的超级现代画,毫无规格。她好容易觅得一个空格,停了车,套上长靴,拎了大书包去文学大楼。赵钱两老师在她办公室门外等她,见了她,忙说:
“段老师还没来,学生问今天有没有课。”
如真一看表,说:“一定是路上不好开,误了,你们就去辅导发音吧,我来给她家里打电话。”
“打了,”赵老师说,“没人接。”
“那我打到曼哈顿去,怪了,她昨晚就该回来的呀!”曼哈顿的家也没人接,她拿出随身小本,查出黄立言的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正要挂,却听到黄立言浓重的一声“哈啰?”
“哦,黄教授,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瞄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挂钟,已近十一点半了,但好像听次英说过,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次英在吗?我是方如真,柏斯的。”
“哦,如真,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次英在吗?她许是忘了今天她有课。”
“哦?她不在吗?她说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的嘛!次英!”他叫了一声,没回音。“她一大早就走了的嘛!我模模糊糊的,听见她出门的。”
“也许路上不好开,”如真说,“好,谢谢,再见。”
“慢点慢点,如真。”他似乎全醒了,电话里听见他点烟,吸烟,吐烟,才说:“你这一向好吗?怎么也不来曼哈顿玩?”
“还好。过节过年乱忙一阵。孩子们寒假在家,更走不开。”她急着想挂电话:“谢谢你为我们联系交流的事。再……。”
“嗳,如真,急什么嘛,我们难得单独聊聊。此地开了家苏杭小馆,我们去吃过一次,味道不错,下次你来,我单独请你去吃。”
如真愕住,答不上话,恰好次英匆匆从她门前经过,见她模样,忙驻足,轻声问:“同谁说话呀,这副表情?”
如真一时更慌张,来不及地把电话给挂了,说:“是黄……”
“汪疆?他怎么会打电话给你?!”
如真只好将错就错,说:“谁知道,问三年级教科书的事。喂,你怎么现在才来?”
“八十号公路上出了大车祸,耽误了足足两个小时,真见鬼!我已去过教室了,幸亏你要赵老师去代,我这就去,下午你下了课不忙着走,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走了后如真还怔怔地立在那里,他是什么意思,要单独约她出去吃饭?!如果上次地下室的意外是意外的话,这又算什么,私下约她?她必须把这件事,不,这件事与那件事一起告诉次英,免得次英对她误会。下午上完课,刚回办公室,志绥学校有人打电话来,说志绥有点发烧,在学校的护士室,等着她去接。她急急忙忙地给次英门上留了条:“家里有事”,即匆匆走了。志绥倒是没什么事,重性感冒。她将他接回家,帮着他换了睡衣,看着他喝完半碗红糖姜片汤,嘱咐他睡下,才去料理别的家务。第二天她没课,志绥虽不发烧,但咳得厉害,她把他留在家里,打了个电话给次英,次英说:“那你明天早点来,我们一起吃中饭。”
在交往之后(13)
平时多半在学生餐厅吃,是自助的,快速得多,但次英要安静点,两人就去了教职员餐室,桌椅一律是奶黄|色的,台布与餐巾褐色,特别显眼,她们各点了吃的,次英即说:
“事情出乎想像的顺利,北京社科院出面邀请,欢迎我们文学院教授们,尤其是英美文学及哲学系的去,交流也好,讲学也好,人数不超过十五人,接待单位,除了社科院,还有几个重点大学,正式的邀请函很快就会寄来。他们希望我们能在这学期结束后成行。”
“这么快?现在已经一月了。”
“是有点紧,昨天我去见了墨院长,他也认为太匆促了点,连说延到九十月。”
“那也不行啊,都开学了。”
“傻瓜,如果是院长领队,还在乎开学不开学?!找人代课,或交作业给学生就是。反正只去两个星期。”
“哦。”吃的来了,一个是炸鸡块,一个是海鲜沙拉,两人都要了咖啡,次英的是黑咖啡,无糖。吃了几口,次英说:“我已经给立言打了电话,再联系去访的时间。他答应帮我们办。”
如真兴奋起来说:“他不同我们一起去?”
“他当然去!怎么?对方出邀请信,全凭他的面子哩!名义上,是他领队,他怎么可以不去?”
如真发现沙拉太咸,就停了,抹了一下嘴,喝了几口咖啡,才说:“你们有没有讨论哪些人去呢?”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墨院长好像不要全部咨询委员参加,只要哲学系的卡温,历史系的史大为,纳地辛他们,因为都是文学院的。他已初步拟定了一个名单,英美文学系两位、计算机一位,这是大陆提出来的。你我加立言,院长夫妇,正好十五人。我不知怎么同骆文及密契之解释才好,你能否帮我出点主意?”
如真心里一顿。李若愚虽然没有明显地表达他想去的意念,但结婚十多年,她当然能读到他许多没有明显表达的心意。她是预备在适当的时候向次英提出来的,她也相信次英不好拒绝。但听她的口气,墨院长心中拟定了一个名单,次英是做不了主的。
“也许你能代我向他们解释一下,你究竟同他们比我同他们熟。”次英见她不响,建议说。
“同谁?”她茫然地问。
“同骆文与密契之两个人啊,尤其是骆文,他已经几次三番向我表达了他多么想去大陆。社会学在中国是一个新园地,他说,大有可为的。”
如真思忖了一下,摇摇头说:“由我去向他们解释,不太好吧,是你主办的,他们自然是希望你告诉他们一切,何况,这是院长决定的,你又能怎么样?”看见次英皱着眉,抿紧唇角,她加了句:“反正为时尚早,院长对这件事那么起劲,你还是可以趁机进言的。你来我们学校骆文是出了一把力的,把他剔出,说不过去,我看还是在你下次见到墨院长时,把骆文放进去,密契之处,我去向他解释。”
次英无奈说:“好吧。”
志纯姐弟参加了学校滑雪队,碰巧过了年之后,一连落了好几场大雪,周末他们随队北上,到纽约州的果尔山滑雪,每次上山,必须有几个家长随行。如真一则不放心,二则自己也向往,风在背上,阳光在背上,蹬着滑雪板,在洁白无痕的雪地上如飞地滑下来的刺激。所以每回他们出征,她都随行。孩子们身心灵巧,没几下即学会了。如真先是在休息室的大窗里看,一两次之后,即去租了滑雪具及雪靴,勇敢地参加初级学习队。练习时当然害怕,当然摔了跤,但只要能顺利地滑下山一次,得到身心愉悦就大大地超过了摔跤时的体痛及心勃了。最令她高兴的乃是一天劳累之后,抵家吃饭洗澡之后,所得到的运动带来的充满舒畅松懈而又有所获的疲劳。不是绷紧的,令她整个头脑被箍扼着的疲累,而是四肢及身体被按摩舒开的懒散的疲乏,眼睛半合,双唇微启的,喜怒哀乐都攻不进来的休息。真是难以描述。周日上课,周末滑雪,一晃,好几个星期都过去了。
有一天,次英到她办公室,“你在忙什么呀,每次打电话去,李若愚总是说你不在。”
春季班,她的课如以往,每周二四下午,而次英的则改在一三五及二四的早上。冬天,除非学校特别有事,如真除了上课,就不去学校,所以平时两人碰不到。次英周末又回曼哈顿。距上次讲话,倒有一个月没交谈了。如真见她问,忙说:“孩子们参加了学校的滑雪队,做父母的要帮助带队老师照顾,周末就报销了,时间就不够用,所以我除了上课,也少来了。你怎么样,好像周末都去了曼哈顿。”
次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黄立言手里有了张王牌,毛病就多了,周末就不肯上来,我只好去。侍候他之外,还得向他的宝贝女儿菲比表示友好,做些她喜欢吃的点心甜食,平时带了一大堆学校的事回去,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学校规定的各系要拟的五年计划表,限期快到了,我连初稿都还没有,你看要不要急死人!”
如真不免有点内疚,这一阵的确没理会过系里的事,虽然自己是半时,但毕竟这是次英的第一年,何况人是她找来的,情理上,她该多帮忙,于是说:“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这一阵,除了忙孩子的事,我在赶一个中篇,就把系里的事,丢在一边了。”
在交往之后(14)
“本来也不该你管的,但有时我的确忙不过来,不过,昨天史巴利答应为我们雇一个半时的秘书,与希伯来语系共用,这样,至少很多文书工作可以交给她了。”
“那倒是个好消息,从前叶冷霜在,要求了好几次,都说经费不够,给打回来了,终究还是你有办法。”
“还不是看在将来有交流计划的面上,我向史巴利说了,这样大的一件事,必有许多公文往来,我除了教书及系务之外,哪有时间及精力管这个方案呢,除非把芭芭拉借给我们用。”她诡谲地眨了下眼说:“芭芭拉是他的左右手,他怎么肯?所以我跑去找院长,院长即刻答应给我们半个秘书。”
“有你的。哦,说起交流,我有一天碰到骆文,他问起交流的事,我说院长有一个参加者的名单,只邀了文学院及商学院的。他很不开心,他说大不了一切费用他自付好了。”
次英面露不悦地说:“上次不是说好了骆文那里由我去解释,怎么你又擅自去同他提了呢?”
她的语气,加上她用的“擅自”两字,一下子就把如真放在下属的位置。于是,她的气也来了:“咦,上次也是你要求我去同骆文与密契之两人说项的,不是吗?你说我同他们较熟……”
“但你拒绝了,说这是我的方案,应该由我去向他们解释,怎么你出尔反尔,又去对骆文提了呢?”
如真看她脸面绷得铁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她,她忽然想起若愚对她的警告,心里寒了一寒。先不回答,只顾把摊在桌上的学生作业收集起来,放在大书包里,这样勉强捺住了自己胸膛里一窜一窜的火气,才说:“抱歉,因为骆文问我,我没细想,顺口说了。但没细讲,只说好像院长有个名单。这样好了,我今晚在家给他打个电话,说我实在不清楚,要他直接来问你就是。”她把书包拎在手里,眼看门外,问:“还有什么事吗?”声音尽量放平,没泄一粒火星,但是冰冰冷的。
次英大概觉察出自己刚刚的态度太严峻了,但一时又软不下来,只好站起身说:“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吧。”
“明天星期五,我没课,不来学校。”
“明天下午两点那个来申请秘书职位的女士来同我面谈,希望你能来参加。”
如真倒有点为难了。照理,她是半时的,系里雇用秘书,与她无干,次英要她来参加,正是她间接表示并不把她当半时看待,算是看重她的意见,尊重她。她如说不来,那倒表示她自己的不领情了,正踌躇间,次英又说了:“如果你可以,希望你能来,系里请秘书,当然要我们两人都满意才用。你不参加,我也不好决定。”
如真说:“好,我尽量来,明天见。”
七
学期快结束时,有一天在学校,如真忽然接到尚必宏的电话。自从次英搬到柏斯之后,尚必宏来参加过一次聚会,那以后如真去过几次曼哈顿,都是一家人开车下去,不是买中国食品,就是探友,她独自去过一两次,也都是到次英的公寓,帮忙办理有关系里的事务,例如安排学生去中国城参观,或接洽杂技团来表演等等,忙得都没机会给尚打电话。偶尔想起,觉得该与他联系,但身边事情多,天天拖延,倒已快一年了。
她当然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说:“呀!好久不见,你都好吧?”
“如真,怎么一点信息都没有?我有时不免后悔,把次英介绍到你们学校去,这下子有个谈得来的同事,把我都忘掉了吧,次英也没同我联络,她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我真想打电话去说她一顿。”
如真扑哧一声笑起来:“哎唷,原来是把我们的尚大教授冷落了!罪该万死!说真的,次英来了之后,系里十分热闹,增加了不少活动,比以前忙多了。但我们时常谈到你,说哪天要去看你,或是天气较暖一点的话,请你上来玩。”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们合作颇愉快,我也高兴。段次英是个能干人,只要她把心思放下去,她是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但能干的人有个通病,对人的要求也比较高,你在学界,是客串性质,与她不同。我一直担心如次英对你要求过高,你会应付不了。你们之间,没什么事吧?”
通电话的一大缺点,是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有时可以从说话语调中揣摸对方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但到底无法洞悉。尚必宏最后两句话,如真不知它带多少好奇,还是纯是关心,所以她稍一思索,才说:“到现在为止,好像还不错。但凡两人之间,没有利害关系的,应该可以相安无事吧。你怎么样,还是写不完的推荐信,推不掉的许多演讲约,应酬不完的刚进学界的年轻人的来访吗?有没有才气特高相貌特好的女学生来见你呀?”
“嗳,你又来了。”虽见不着脸,但他声调的得意她是听出来了。“刚结婚时如意还宽容,现在醋劲愈来愈大,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来看我,她就像尊菩萨一样坐在那里。假如人家要请我出去吃饭什么的,她大衣一披,先到门口等着,真拿她没办法!”
如真不禁讶然地问:“不是说你太太贤淑温柔,你是家里的大主宰吗?”
“谁说的?!”他在电话里大叫,如真不得不把话筒拿得远远的。“我一直怕丢她的脸,所以忍着忍着,现在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找个人说说,一定要找你诉一下苦,你几时来?”
在交往之后(15)
如真看了下案头的日历,说:“这个周末,我很可能会同次英下来,因为要安排三年级的学生到博物馆去看玉器的事。我会在她公寓过夜,等我问问她,如果可以,你周六晚上过来一起聚聚。”
“不,不,我不要向她诉苦,如意还是她介绍给我的,她总是帮着她说话。我要单独见你。”
如真犹疑了一下:“不知我有没有时间,星期日我得赶回家。这样吧,有什么事你写信吧,寄到学校,好吗?”
“不,我还有别的事要当面同你谈。如真,怎么了,难道李若愚对我还是不信任吗?”
“啊哎,怎么会?!”她思忖了一下,事实上她也有些牢骚想向他发,于是她说:“这样吧,星期日十点,我们在你学校附近那家大伟咖啡馆碰面,十点,可以吗?”
大伟咖啡馆是他们以前时常碰面的地方,那地方是典型的,为做大学生生意的,带点六十年代嬉皮气息的咖啡室。光秃秃的木桌木凳,大号的粗磁咖啡杯,柜台一长溜,排着五六只大号咖啡壶,各取所要,注满一杯,前去付钱。贪食的,可挑玻璃柜里的各色甜饼,甜得腻人,正好用浓郁的咖啡送下肚去。嘴不馋的,端了咖啡,拿了报纸,打开书本,可以在店里呆上几小时。没人催你,也没人理你,实在是个最自在的地方。
如真到时,尚必宏已在,他站起来,擒住她,紧拽住她的胳膊:“啊,你来了!我真怕你改变主意直接开回家了哩!好吗?”
“这里还是老样子,你拿了咖啡吗?”
“有了,也替你拿了,是榛子香的,对吧?”他拉着她到靠墙角的小方桌,把她放在面前倚墙的座上,才放了她胳膊:“讲讲你们系里的大事我听,上次我在一个聚会中碰到黄立言,他说你们有计划同大陆的大学办交流。段次英在信义时,就建立了交流计划,那时她立了大功,我还以为她的永久聘书是拿稳了的呢!”
如真把计划大略讲了点,“黄立言没同你说,完全是靠他的关系,我们才得到邀请的?”
“那天人多,我们没机会多讲话,况且,你是知道的,我们互不欣赏,不可能多谈。”
如真一面搅动刚放了糖的咖啡,一面瞄了他一眼,问:“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极力要我帮次英的忙,我问过你,为什么你那么积极,那么尽力,你说你欠了她一个人情债,以后会告诉我。事情倒已过了一年,我还在等哪!”她一面喝,一面瞄着他;“难道是因为她介绍了如意给你的事?不会是那么简单吧?”
星期日早上,学生们多半还在睡懒觉,成|人呢,也多半去教堂忏悔过去一周自己行为上的污点。所以平时总是很拥挤的咖啡店显得空落落的,除了他们二人,有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一面翻开一大摞的纽约时报,一面喝咖啡。另一个秃了顶的老先生戴了老花镜在写信,另外一桌是两个身体肥硕的中年妇女,一个手势夸张地讲,一个不停地喝。
尚必宏朝室内几个人巡视了一眼,才说:“说来话长,那年我离婚后心情非常坏,”他意味深长地对她看了一眼,她装着没看见,低头喝她的咖啡,“家里呆不住,常各处去演讲,恰好段次英在罗德岛大学教书,那是她毕业后第一个执教的学校,系不大,经费倒蛮充裕,她把我请去给历史系讲‘三国的历史与三国演义小说’,我出足了风头。她有个硕士班的学生,台湾来的,人生得十分秀气,次英派她来照顾我,帮我印东西,发文稿什么的,女孩子年轻,十分仰慕我的名气,日夜粘住我,临走那晚有一宴会,我喝多了酒,她开车送我回旅馆,不知怎么的,我就把她留了下来。”
如真微微摇了下头,他看到了,说:“还不是你!如果你……”
“不是说好了,再也不提我们的事?你提,我就回去了!”她还没站起来,他已把她按住了,而且用手盖住她的手背。
“好,不提,不提。”见她平静了,他才继续:“反正,事情就发生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她来找我,说要嫁给我。我固然蛮喜欢她,但怎么也没想到要同她结婚,她比我小二三十岁,做我的女儿都足足有余,怎么可以?我带她到小状元去吃了顿饭,劝解了半天才把她送走。她走了没几天,次英打电话给我,责问我为什么,始乱后弃,害得人家割腕自杀,几乎送命,骂我真不是人!”
如真皱起眉说:“她真的这样骂你?”
“你大概还没看见过次英发脾气,或同她丈夫吵架时的样子吧?她什么粗话,什么诅咒都说得出口,中英文里的三字经四字经她说得比一般男人都流利。这两句话乃是她的原文,我一字未改。”
如真想起次英两次提到汪疆时的口语,也就不做声了。停了一下,才说:“后来呢?”
“我听了当然吓了一大跳,心里暗叫糟糕,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就在电话里把我训了一大顿,才说,看在我同她多年交情上,她只好出来帮忙,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心理医生,她会陪那女孩去看他,我要负责一切费用。我当然一口答应,并向她保证,如果需要,我可以去罗德岛照顾她,她说算了吧,不必这副虚情假意,你们男人都是一样货色,不把女人当人!我自己做错了事,只好由她去骂,不敢做声。后来她离开罗德岛大学……。”
“为什么?”
在交往之后(16)
“还不是同人家搞不来,详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她要我写推荐信进信义,我大力地写了封,不是我吹牛,如没我那封信,她才进不了信义呢!来了曼哈顿之后,我们来往才勤,她也不再提那件事,不过她告诉过我,那女孩后来心情一直不好,没读到硕士即回台湾了。这件事就成了我心上一个疙瘩,每次见到次英,都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说呢,我心里一直在纳闷,怎么你对她如此巴结!倒看你不出来,口这么紧,从来没有向我漏一个字!”
“这种丑事,怎么能让你知道!”
如真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加了半杯咖啡,坐下说:“次英也怪,还肯给你介绍如意。”
“啊,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是如意粘着她介绍给我的!她们是研究院同学,次英闹婚变时,把女儿妞妞放在她处,衣食住行,一切由她照料。次英再婚后,生活安定下来了,如意仍是小姑独处,眼看就要做老Chu女了,别处还好,在美国做老Chu女是最凄惨的,所以她厚着脸皮叫次英拉线,我正好也急着把空档填起来,好安心做我的研究。在次英家吃了几顿饭,对如意的印象很好,同次英那股盛气凌人的样子一对照,她显得分外温存可亲。从认识到结婚,一年不到,不算不快。还不是次英不停地打边鼓,其实,比如意好看的,脾气好的,对我更加欣赏的女的,大有人在。”
如真睃了他一眼,撇一下嘴,“三句话中必有一句是吹你自己的,好意思吗?我劝你呀,不要吹毛求疵,如意别的不讲,对你的生活,真是照顾周全的了,你看像黄立言,三天两头都得在外面吃饭,周末还得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柏斯。次英一不高兴,还给他脸色看。为了我们组团去中国的事,他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及时间,一点小节没办妥,次英绷起脸,数落他一顿。有次我在场,真把我窘死。”说了一大顿,把咖啡喝了。看了表,说:“我该走了!天气预报说也许下午会落雪。你找我,就是向我发发如意的牢骚,对吧?”
“是,也不是。好久没见你,有点想念。也有点挂念你同次英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在学界没有野心,不会给她威胁。她也不用防着我。到现在为止,蛮好。”
他们一起走出咖啡室,一起到如真停车的地方,两人立在车旁又聊了一阵,尚必宏说:“我告诉你那件事,不要去问次英,我受不了你们两人在背后指摘我。”
如真睨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说:“你呀,你真是应了一句上海话,当自己‘像煞有介事’,自以为了不起,大家没事干,就谈论到你!”她开了车门,坐进去,再伸出头来说:“各人有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谁有闲工夫谈论别人的闲事?事实上,我一星期才去学校两次,也很少碰到她。最近她交了个协助课外活动组工作的任务给我,倒要常去学校,减少了很多我写作的时间,但看她忙得七荤八素的,又不好意思不帮忙,只好希望这学期快点过去!”
“你心太软,这是你的大毛病。”他帮她关了车门,“如果你们去大陆,几时动身?”
“她是计划一放暑假,不过我看时间上太紧迫,怕要到九月或明年了。”
“李若愚会同你一起去吗?”
“他当然想,但我作不了主,连次英都没法决定,经费是院长室筹备的,谁能去谁不能去,当然由他决定。其实我也很想若愚能去,上次我们去,他根本没有机会回家乡找找亲人什么的。何况,他也想看看大陆的学界。”
他连连摇头:“真没道理,大家都是一窝蜂。现在是中国热,我对共产主义没兴趣,我对现在的政权也不存幻想。即使他们来请我去,我都不会接受的。”
尚必宏在学界里是出名的反共人士,而且顽固得不能接受任何现实,如真对他摆摆手说:“我走了。次英好像有意请你上来与三年级的学生谈谈五四运动,她会打电话给你的,日期是四月底,希望你能来。”她摇上车窗,看他走到人行道上,才发动车子,往哈得逊北线快速开去。
八
学期快结束时,东亚系接到史巴利秘书芭芭拉的通知,要次英如真于第二天,星期五,下午四点一起到墨院长的会议室开会。如真上完课,次英还没回她办公室,所以她把通知放入公事包,打算晚上打电话问她,正欲出门,她倒来了,手里一大摞纸张。
“你看到通知了?”她问如真。
“是啊,我想我不去参加了,明天没有课,特地为开会跑一趟,懒得。”
“嗳,如是别的事务,我当然不会勉强你,但这与去中国有关,你不能不参加。”
平时她们的确是和平相处,一方面固然是如真不必每天来校,另一方面她不管系务,两人也不会起摩擦。但有时次英无意中端出系主任的嘴脸,或说话带点命令的口气,像她说“你不能不参加”时的语调,就立时会引起如真的反感,依她容易冲动的脾气,她会即刻回答:“大不了我不去中国。”但她毕竟进入了中年,也知道次英的个性,所以咬一咬下唇,把意气用事的话忍了回去,说:“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我尽量来就是,万一有事不来,反正你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也不顾次英脸上不悦之色,拎起公事包即走了。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来了,毕竟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进小会议室时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史巴利、次英之外,咨询委员会来了骆文、密契之、纳地辛,副院长亨利同院长的胖女秘书。
在交往之后(17)
她刚坐定,墨院长进来,她不自觉地把上身挺了挺,暗暗喝了声彩,果真如次英所说,是个美男子,的确合上俊美两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真、密契之及骆文三人,所以他走过来,按次与他们握了手,才在长方形桌子的首席坐下,从容地朝大家巡视一轮,说:“抱歉,星期五下午召集会议是最不受教授们欢迎的,这我知道。但今早得到了一个大好消息,我急切地要同诸位分享。”说完,他十分戏剧性地朝大家看,眼光在史巴利及次英脸上略一逗留,才接着说:“今早校长召见我,对我说,他不但为我们去大陆交流的团体筹到了全部的费用,而且,”他又停顿了一刹那,以增强下面一句话的戏剧性:“而且,他可以抽出两个星期,带团前去!”
室内一阵沉寂,然后,猛然的,自发的,大家拍起手来,欢呼起来,胖秘书看见大家这样欢欣,也咧嘴笑了,而且站起身走了出去。少顷,端了个茶盘进来,一瓶红酒,八只高脚酒杯,两碟下酒小点心。墨院长站起身来打开酒瓶,一面说:“今天破例一下,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次英十分机灵地站起来,帮着胖秘书把盛了酒的杯子分端到各人面前。等大家都有了,坐定了,墨院长说:“来,我已经学了一句中国话,干杯!”他高举杯子,笑脸笑目地转向次英,问:“对不对?发音还可以吗?”
“太棒了!发音十分正确。”次英说,也是满脸笑容。
“那句话的意思是喝光你杯里的酒。”他朝大家解释:“不过,你们随意,随意,我要特意敬英,没有她,就没有这个计划,而且这是纽约州立大学的创举,我们柏斯是分校中第一个到中国去建立交流,而且由校长领队,太理想了!”
不知次英怎么与墨院长用表情交换了讯息,因为他转向史巴利说:“当然也要谢谢你,史巴利教授,是你把段教授聘请来的。”
史巴利这才把逐渐淡化了的笑意加浓,嘴里说,“哪里,所有的功劳都该给英的。”
“好,大家随意喝点吃点,喝完了酒,我们再继续开会,讨论这个旅行团的一些实际问题,我保证,半小时之内就可以结束,放你们回家。”墨院长说,自己先加了酒。
会完了之后,如真当然同次英回到她的办公室,进去后,次英先把门关上,才说:“墨院长真利害,他把名单的事全部推到校长头上去了,今早骆文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再三对我说他要去,现在情形这样,即使我到院长那里说情,恐怕他也做不了主呵。”见如真要说什么,忙止住她,“我知道,我知道。我来这里,他帮了很大的忙,可是,如真,我并不是不想回报他呀!事有可为和不可为的分别嘛。”
“去中国这件事,全由你一手办成的,我相信你不妨去向院长提出这个要求。基本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至于那么严重吧?”现在由校长领团,那当然格局又高了一档,如真相信李若愚也会更想去的。假如院长开例加进骆文,也许她可以怂恿次英再为若愚去说情。中国方面既然答应接待,他们还会在乎多一两个人吗?更何况是理工科的。
“我当然可以去说说看,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次英说,她把桌上散摆的纸张便条等摞在一起,塞进公事包:“这个周末本打算不回曼哈顿的,这下子非去不可了,如是校长带团,中国方面的招待规格想必又是一种,我得让立言通知他们。”
如真一回家当然忙着检查志纯姐弟的作业,然后准备晚饭,若愚有一点非常准时:开饭前五分钟到家。放下公事包,洗了手,坐下吃饭。星期五晚上,孩子们照例可以多看一个电视节目,平时若愚饭后假寐片刻即去书房,星期五他偶尔会陪孩子们看一两个节目,但如真收拾好了厨房,却对他说:“你来一下书房,我有事向你说。”
若愚跟着她进书房,点了烟斗,在书桌前坐下,拉开第二格抽屉,把两腿架在上面,椅背往后一靠,十分舒适的样子。“让我来猜,”他显得心情特好,逗他妻子,“是不是一放暑假,想回台湾探亲?”以往孩子太小,她走不开,虽想念父母,也没办法回去探看,最近一两年,父母年事较老,父亲又体弱多病,她总是一放暑假,趁孩子们还在上学的两三个星期,就回台湾,既探看双亲,又享受一阵恢复女儿身的受宠,更得以身心的休憩,以俾对付长长三个月的孩子们的纠缠。也是为此,李若愚从不阻止她的台湾行。
“呵,猜错了。今年夏天不打算回台湾,因为九月份要随团去中国。”
“哦?上次你不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叫我耐心等吗?”
上次。她差点忘了!那天她从曼哈顿开车回来,李若愚盘问了她半天,她因不愿把与尚喝咖啡的事告诉他(他多疑成性,明明是无邪的约会也会被他翻译成有意的)。所以她蓄意把在次英公寓讨论去中国有不少困境的事渲染了一下:“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不但旅费有了着落,猜猜看,谁带团?才不!是校长自己!这就是次英今天把我拉去开会的原因!没想到吧?会是墨院长召集的,就为了宣布这个消息。不但申请到了一大笔费用,还有了更高一层的领团人。”
若愚坐直身,放下架起的腿,取下叼在嘴角的烟斗,用右手食指抬一下下溜的眼镜架,盯着妻子的脸问:“全部费用?”
在交往之后(18)
“唔,主要当然是全体人员的来回机票,在大陆的交通费及住宿,这么多人,也是一大笔数目了。”
“你有没有机会向次英提我想参加的事?”
“上次就提了,她很为难。今天开会,名单上连骆文都没有,墨院长把整个名单的事推到校长头上,连次英都无能为力。”看到若愚脸上嗒然的表情,如真有点觉得好像自己没有尽心的样子,说,“会后我同次英略为谈了一下,我鼓动她去向墨院长说说看,是否能增加一两个人。她答应去试试。”
“如果我给次英打个电话,表示我很想参加,你认为有用吗?”
“当然不会有坏处。不过她现在不会在家,她要到曼哈顿去,告诉黄立言这个新发展。等到星期一吧。”
星期一如真本没课。但她还是去了学校,次英正要去见院长。“咦,你今天怎么会来?正好。黄立言同中国有关方面联络上了,他们表示热烈欢迎校长做领队人,”她把手里的一张纸晃一下,“这是他们发来的电报,我拿去给墨院长。”
“你会提骆文的事吗?”
她稍一踌躇,说:“也许,趁他高兴时。”
如真拉了下她的水红毛衣的袖子,说:“李若愚也十分十分想参加,你能向院长提吗?”
次英不予思考地说:“那怎么行?他又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又不是我们文学院的,我怎么提呢?”睃了对方一眼,忙打转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你提他,我提骆文。”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走,一起去。”李若愚虽没有直接帮过她来柏斯的忙,但他毕竟是如真的丈夫,她心里有数墨院长不可能答应,但由如真自己提出要求,李若愚就没法怪她。
墨院长只答应为骆文去说情,李若愚他拒绝了,但是他说得非常婉转,而且那双湛蓝而有光彩的眼睛一直放在如真的脸上:“你想,真,十六个人的团体,全部的费用是笔多大的数目呵,即使是校长,对他也是个极大的承担,加一个人,加一笔费用,他还得另外去筹钱,花时间与精力,我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对李教授去说,如果他十分想参加,请他自费,我们欢迎,这样好吗?”然后他朝次英眨了一下眼睛:“如果他们理学院长像我这样好说话的话,也许他会用院里的经费资助他,像我资助你们的骆文教授一样。”
当天晚上,李若愚听完如真的报告,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的烟斗,久久不做声。两个孩子早已睡了,从走廊对面,志绥的房间,传来他均匀的鼾声。他实在是个容易带的孩子,饿了吃,累了睡,用心做功课,专心练小提琴,和邻居小朋友玩怎么都玩不厌的“抓旗”游戏也是全心全意,玩完满身大汗回来,咕咕咕喝完一大罐可乐,哗啦啦冲完淋浴,回房睡觉,倒头睡着,没一分钟鼾声大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床头闹钟大响,响到第三遍,他才起来,等他穿好衣服理好书包到厨房,比他大不到两岁的姐姐早已把他喜欢吃的早餐,炸米花泡牛奶放在他面前了。
如真起身去他房里一看,果然,他已把薄毯踢在一边。她为他盖好,掩上门出来。回到书房,即说:“我知道你很想去,若愚,我们自己来出这笔旅费好了,反正我暑假不回台湾,省下的来回机票钱拿来用正好。我知道你同你们的院长关系也没那么好。”
最后这句话,如真是无心说的,却正好触到他的痛处,所以他取下烟斗,板着脸说:“自己出,院里出,我都不要,我不想去了!”
“咦,怎么啦?”
“你想想,你们全体成员,都由校方出钱去,只有我……”
“没有啊,有些人带太太,她们的费用,就自己负担啊!你做我的家属,当然我们自己负担啰!”
“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家属?我摆明是理学院的教授,至少应该享受到与其他教授同等待遇,不是吗?何况这个团中都是人文科的,中国方面,我相信,更需要的,是理工方面的,不是吗?凭什么我要受到这种不合理的排斥,你说说看!”
如真被他这种斥责的口吻惹恼了,说:“咦,你才怪呢,好像我犯了错似的!基本上我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但院长不接纳,我又有什么办法?”事实上她除了抬出李若愚的名字之外,别的话根本没说,一则她仅是一个小讲师,不便多言,二则次英已向她暗示不宜再说。她已经觉得无能为力的别扭,经若愚一指责,当然更火。“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你们系里有什么活动,我不都是以你的眷属身份出席的吗?为什么反过来就行不通了呢?这个团体是文学院发起的,你作为我的眷属随行,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李若愚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随行?!谢了!我幸好还有一两个中学同学,目前都在清华北大当教授,要他们设法邀请我回去讲学一两个月想也不难。”说完,又架起双腿,点起他的烟斗来了。
如真的本意是想同他商讨怎么偕他同行的策略的,谁料不知不觉中,谈话转了方向,商量变成争执,争执引起对立,若愚竟然把她当成仇敌看待了。如真从小被她父亲宠惯,又天生是个你软她更软,你硬她更硬的犟脾气的人,见若愚这样,立即站起来开门出去,临走时丢下一句:“祝你成功!”
第二天到学校去上课,见了次英,没等她问,就把昨晚与李若愚谈话的全部告诉了她,还愤愤地说:“平时不觉得,一有事,他那股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气势就全部端出来了。”
在交往之后(19)
“黄立言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与中国搭上线之后的事,那份得意!开口闭口都是如果没有我,什么什么的!看吧,总有一天我拿出颜色来,看看到底谁厉害。”自觉讲岔了,马上挽回话题,“这样正好,你去中国那段时间,李若愚在家陪孩子,你更可以放心去玩了,不是吗?”
“去玩?没那么简单吧?”
“去工作,当然,也可以游山玩水啊!”
九
教书的人,最想望的是寒暑假,尤其是暑假,长长三个月,不用备课,改作业,见学生,开冗长无聊的会。有时三个多月都不必去学校一次,而最写意的,莫过于一事不做而薪水照领!
往年如真一到放暑假即回台湾探望父母,两三星期,等她回来孩子们也放假了,于是全家去海边休闲一周,孩子们与她游泳,晒太阳,若愚偶尔参加,多半坐在太阳伞下写他第二年的实验提案,申请基金。休闲之后,通常他们把孩子送到夏令营一个半月,让他们过集体生活及学一门技巧,科技性的、体育性的、文艺性的,以他们的兴趣而定。这一段日子是若愚同如真最珍惜的,尤其如真,她可以专心一意进入她的创作,平时累积的材料,贮藏的感想,收集的题材,汇合调揉,用她擅长的、独具一格的文字,谱成章节、短篇、中篇,运气好的话,长篇的一部分。
但这个暑假却乱了章。首先,如真为了九月要随团去中国,取消了台湾之行。此外,次英的前夫因不满意她对妞妞的疏忽,请了律师,要取消次英对女儿的监护权。为此,她奔走在曼哈顿与波士顿之间,与她前夫打官司,把系务交在如真手里。虽说暑期中事情不多,但如真还是不得不隔天去学校处理日常的事务,何况十六人的团体去中国两星期,当然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办,要交待,要向史巴利或墨院长请示。放了假,如真反倒比不放假更忙碌,有时甚至来不及赶回家料理孩子们的事或晚饭,这就破坏了若愚的日程。加上他对这次中国行中没有他这件事始终不能释然,于是,暑假没多久,家里就充满了不祥和的气氛。
另一方面,想必是次英打官司的事烦心,也影响了她对如真的态度,每次与她说话,都有点公事公办的口吻,交待完毕,转身即走。不像以前那样,总要问几句有关志纯姐弟的近况,或谈及妞妞的情形,总之,一副上司对下属的嘴脸,使如真心里十分不受用,又无处诉说。
有一次如真在学校里受到次英的冷遇之后,回家后就向若愚发牢骚:“活见鬼,我根本不必到学校去帮她办事的,还不是看在我们交情不同寻常的份上,她却端出系主任的架势,真是受不了!”
“你可以不去嘛!你又拿不到暑期办公费。”
“但旅行团的事谁去做?”
“咦,大不了不去中国。你也不必为永久聘书卖命,像她那样。你要去中国,我申请一个暑假基金,明年同我一起回去,你还可以和中国的作家交流一下,不是比这样去有意思多了吗?”
“那不好,我已经答应了她的。”她叹了口气,自去料理晚饭。“不过她如果态度不改善,我就退出,大不了砸了这个半时饭碗。”
七月中,有一天次英打电话到系里如真的办公室,说:“你还会呆一阵吗?”
“大概会吧,刚才墨院长的胖秘书来电话要我三点去一下,只好留下来啰。”
“真抱歉,这一阵让你留在系里,我马上上路,也许赶得及同你一起去,然后我请你出去吃晚饭。”
“不了,若愚这两天在家装后阳台的烤肉机,我得回去弄饭。”
“请你们二位不要推辞了,如真,我这就上路。”
她三点差十分到,两人也来不及答话,即一起去三楼的院长办公室,墨院长见了次英分外高兴,说:“你不是去曼哈顿的吗?”
“你有事找我们,我怎么都得赶到。”
墨院长十分满意,回头对他的秘书说:“咳,院里每个系主任像段教授这样,我每晚就可以放心睡觉了。”摆手要她们坐下,“今天找你们来,是因为校长要全团人员下星期六早上八点到校长室开会!”
“星期六早上?”如真睁大了眼睛说。
“是啊,没有办法啊!工作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排不出时间来,只好委屈大家,休息日起个早。不过开会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只想和大家见个面。英,我这里有一份团员名单,和你的再对一下,然后,我呈递一份给校长。连校长在内,一共是十六个人,对吧?”
次英是有备而来的,从公事包里取出数张打好了的名单,交一张给如真,说:“是,柯玛校长,你同夫人,黄立言,我,如真,共六人,再有骆文教授夫妇,社会学的;纳地辛,历史系;卡温,哲学系,史东教授夫妇,他是国际交流室的主任;以及英文系的两位,默非、伯乐教授同他们的妻子,共十六人,对的吧。”
“唔,对的,我已经叫人分别通知了他们开会的事。”
如真事先没有拿到名单,这时不禁Сhā了一句:“咦,怎么没有史巴利教授呢?”
“喔,我忘了向你提,史巴利教授九月初要去德国开会,时间冲突,没法参加了。”次英说:“需要带什么特别的资料去开会吗,墨院长?”
在交往之后(20)
“反正有关几个我们有计划作交流的大学的资料,简单扼要的,都带着,我想校长也不见得有时间看,给他过过目就好了。有关我们在中国境内旅行的事,都接洽好了吗?”
“是,立言说可以交给北京的国际旅行社办,他们承办从国外去的团体,安排交通工具、旅馆、陪同等事,很有经验。他几乎每年回去讲学,都由他们安排的,他非常满意。”
两人由院长室出来,次英不由分说,打电话给李若愚,约他出来到一家“第一名”的意大利餐室与她们相会。在她们等他来的时候叫了杯“虎|乳”,先迫着如真啜一口,如真喝了,皱着眉说:
“是什么啊,这么烈?!”
“威士忌加一滴柠檬,一小匙浓|乳,才够味哩!你不喝酒,不懂!”她一仰头,喝了口,眯细着眼:“唔,过瘾!你知道,我今天特别高兴,官司打赢,妞妞的监护权,还在我手上,暑假后,她同我住,以后志纯同她又可以玩在一起了,你该为我高兴。”
如真端起她的可乐,与她的长脚细杯碰了一下:“恭喜。”趁她高兴,说:“这下子你不会再给我看冷面孔了吧?除非你还为了别的事对我不满意?”
次英等酒慢慢溶入绷紧的神经系统,四肢慢慢放松了,才说:“唉,原先好像有什么事,对你有意见,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抱歉,无意中给你脸色看,今后不会了,你放心。”
“我觉得,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你一定要直说,可以澄清一下,解释一下,省得我纳闷,那就不好处了。系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处得不好,多别扭!”
“你说得对,我保证,以后有什么疙瘩,我一定对你说。喔!若愚来了。我们连菜单都还没看一眼哪。啊,若愚,你好,请坐。”
星期六、日一向都是李家大小四人睡懒觉的日子。这天如真由闹钟帮忙,把她叫醒,身旁的若愚唠叨几声,反身再睡。如真起来,一肚子恼火,喝了两杯咖啡,才去洗漱穿衣。因为是周末,就穿了条浅蓝牛仔裤,一件T恤。见校长还是见总统,她才不管!到了系里,次英已在等了。她穿了身浅灰的套装,一双浅灰半高跟的鞋,戴两粒玛瑙耳坠,黑发盘在脑后,十分清越。见如真一身便装,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只说,走吧,行政大楼三○○室。
校园悄然无声。行政大楼也是,她们由电梯出来,走在厚实的猩红地毯上也是静悄悄的。平时在学校四面八方都是声音,这么静,倒有点不习惯。但快到三○○室时,却有人声了,她们到门口,门口已站着不少人,循序走进去。如真站在次英身后,过了门,才看见与大家一一握手的校长。如真趁机对他端详一番,当然没有墨院长那样俊美,他大约五十出头,中等身材及体态,大头方脸,最突出的是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注意他的慑力。与他那份纯男性的神态一比,墨院长的“好看”显得有点女气了。尤其是他那种低沉却又浑厚的嗓音,更托出一份与他接触者都能感觉到的自信。她不禁对排在她前面的次英悄声说:“蛮有校长气派的嘛!”
次英回首睃了她一眼,使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穿得太随便了点而局促不安,正想从皮包里拿出唇膏,队伍已向前移,墨院长已在为次英介绍:“喏,这就是东亚系主任,段教授。”
“啊,”柯玛校长朗声说:“这是我们柏斯的一件大事,去中国与几个主要大学建立交流,我代表校方向你致敬。我从没去过远东,这将是件令人雀跃的旅行,我也代表整个团体谢谢你。”
“这也是我们东亚系的,方如真女士,她与英一起担任为大家翻译的工作。”
柯玛校长握了她的手,如他对其他人说的一样,也说了很高兴见到你的口头语。然后他就去迎接站在她后面的人。人一到齐,柯玛领先到隔壁的会议室,说:“请坐,随便坐,今天是大家见个面,彼此认识认识,咖啡壶就在那边,大家请便。”
次英随着大家去拿了杯,问如真,她摇摇头,自去拿了杯白水。
校长在首席坐下,即对墨院长说:“杰克,由你来把团员们介绍一下吧。”
次英同如真认识大多数的人,所以把注意力放在史东夫妇、伯乐夫妇及默非夫妇的身上。史东夫妇是俄籍,他高大粗壮,他太太也是高头大马的,都是中年人。最老的是伯乐夫妇,他原先是英文系主任,夫妻都温文有礼。默非专攻美国二十世纪文学,妻子是中学老师,两人都显外向。史东的妻子自我介绍时,说她是白俄,小时一直住在上海,梦寐以求地想回中国去看看。伯乐教授的父亲是传教士,所以他出生在天津,但童年的记忆已模糊。现在居然在退休之前会有机会去中国,真是喜出望外。最后自我介绍的是默非,他是全团中较年轻的,细长条,说话缓慢,眼睛朝下,一副惟恐人家对他注意的羞怯。他承认自己对中国一无所知,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神秘的国家,所以十分感激墨院长给他这个机会。
大家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墨院长清了清喉咙说:“首先我谢谢大家星期六一早都来开会,居然没一个人睡过了头。”大家当然都应景地笑了笑:“最感谢的还是校长为我们筹划了这笔数目不算小的旅费……”
“当然我相信你们会用各种方式,例如在各大学做报告等等酬报我的。”校长说:“你们都知道这世界上是没有免费午餐的。”
在交往之后(21)
院长笑着说:“这还用说,大家心里都有数的。总之,我相信大家都十分兴奋有这个机会去远东,除了去了解中国的人情风物,和参观中国的几个大学,我希望大家都带点你们专业的资料,达到交流的目的。为我们联系,接洽及安排的黄立言教授是纽约市著名的克莱大学的物理教授,他今天不能到会。他的妻子段次英教授会向我们介绍一些我们去的几个城市的背景,我们计划有交流的几个大学状况以及我们出发前的各种准备等,等她介绍完毕,大家可以提问题。”
他说完,朝校长望望。柯玛校长点了一下头,然后站起来说:“我另有一个会要去主持,你们继续开下去。很高兴见到你们大家。段教授的报告,我想杰克会告诉我的。”他临出门,又回转头来说:“杰克,你还要同段教授研磨一下,最好拟个经费预算表给我,交给我的秘书,珍妮,就可以。”
开完会十点左右,如真见次英有点累了,即说:“来我家坐坐,你这一阵也跑得够你受的。我弄点素净的汤面,若愚到孩子们的夏令营去参加什么表演了,只有我们两人。要坐我的车吗?”
“不,你先回去,我到办公室转一下,想一下。真没想到,为这么一个旅行团,竟有这么多事先没想到的琐碎,烦心!你先去吧,我就来。”
她来时如真已煮好了两大碗雪菜肉丝面,给她泡了杯浓浓的龙井。天气好,如真用大盘把面及茶端到后院的阳台,撑开了伞,遮住晶亮的阳光。次英一早没吃东西,肚子里滚动的都是咖啡,喝了大半碗面,胃满神展,紧绷的脸也舒平了:“嗳,你对校长的印象如何?”
“唔,很不错。有种自然的帅,我蛮欣赏的。”
次英低头把面吃完了,把白漆的椅子往后一推,瞅了她一眼:“同我们的院长比,差点吧?”
“他当然没有墨院长那种秀气,但院长不英气,太阴柔了。那个校长呢,十分阳刚,十分有魄力的样子,我比较欣赏他那样的男人。”
次英又睃了她一眼,点了枝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才徐徐地说:“有魄力的样子,这点我同意。不过哪,做到大学校长,没有魄力也不行啊。他交代墨院长,要请大家来同他见面。我倒要听听大家对他的评价如何。不过,说真的,我对他的印象也很好。”
在误解之前
一点没有儿时的记忆了。记得有次探望母亲时问起儿时的上海,母亲只说住在霞飞路的同庆里。陆健说淮海中路就是以前的霞飞路,同庆里不知在何处。如果她想,他可以陪她去找。找到了又怎么样?最多不过是下次回台探亲,向母亲叙述一番而已,又何必呢?母亲中年离开大陆去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自己父母亡故的消息还是辗转由香港的友人告知的。哀伤之余,只望在有生之年,回故里去坟前叩头表达没来送终的不孝。但这个希望怕母亲的余生也不能实现了。明明是同胞,却当作仇敌。几时能解!当年不是心甘情愿地离开的,如今却不能心甘情愿地回来。而今已白发苍苍。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多少岁月可以等待啊!
在误解之前(1)
一
这个夏天,是黄李两家接触最频繁的三个月,当然是因为九月的中国之行。为了时常要同柯玛校长及墨院长交换信息,黄立言干脆住到柏斯来了。他第一次同校长见面,因次英要到波士顿接女儿,是由如真陪他去的。当然还有墨院长,但他介绍了他们之后,就告辞去办别的院务去了。如真也要站起来告退,黄立言却把她按住了,说,也许需要你记录一下,放在次英的档案里。如真只好拿出纸笔。但事实上只是他与校长之间的互相认识的寒暄,毋需记录的。不过她倒多了个机会观察他们。她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欣赏,平时黄立言极少当面夸奖对方,但对柯玛,他说了不少恭维的话,而这位祖籍爱尔兰,目光敏捷,声音低沉厚实,全身散射一种超人的精力的校长也说了不少对黄立言学识钦佩的话。如真猜想,在他接见黄立言之前,一定获得了不少有关黄的成就的资料。看着他们交谈,如真想起惺惺相惜这句成语。此外,她也注意到了在他们互相赞扬的同时,柯玛的语调比较诚恳实在,黄的比较虚饰阿谀。在态度上,柯玛在说话时用各种手势帮助加重语气,在对方说话时又十分专注地听。黄立言说话时较拘谨,听对方说话时目光游移,又不时偷觑一下腕表,终于被对方瞥见,柯玛立即站起来说:
“很高兴你能抽时间来赴约,我想我们有个很好的开始。毋需多讲,这个团体能成行完全是你一手筹成的,在此再一次地致谢。杰克说你整个夏天都在柏斯,那太好了,等我把手上一件由政府交下来的计划完成之后,我找机会宴请你同段教授。”然后略向如真点头,“当然要你同李教授作陪。”说完站起来与黄立言握手,并目送到校长室门口。
说好因次英不在,黄立言到如真家去便餐的。两人一进车,如真即问:“你对我们校长印象怎么样,黄教授?”
他捏了下如真的右胳膊,说:“怎么你还是这么见外,不叫我名字?!我真的要生气了!”
如真暗自一惊,她竟然忘了他曾对她有过调戏的行为了。现在他们单独在车上,她可是要格外小心。她笑着说:“想必是在学校教书,大家都以教授相称,习惯了,真的不是见外。我同次英是好友,你是她丈夫,怎么会?”她指了指车上的烟灰缸,“不要紧,你只管抽好了。你觉得我们校长如何?”
“唔,不错,很有魄力的样子,是个能干的领导。他在学校的信誉还好吗?”
“想必不错吧!前年才上任的,听说是从几十个人中选出来的呢。他刚还提到若愚,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么多教职员,怎么记得的!”
“啊,这你就不懂了,做行政主管的人,记名字是他们的专才,他们用这一种方法去赢得下属的好感的。你太嫩,不会知道这一招。”
“我一共才见过他两次,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主管,不过,到目前为止,对他印象尚佳。”
“次英很喜欢你们的院长。你哪?”
她犹豫了一下:“他们两人比较之下,我认为柯玛校长比较有阳刚气概。”
“哦,”他吸了几口烟,把烟灰缸拉出来,捻熄了烟,摸出一条手纸来盖嘴咳了几声:“什么意思?你认为墨院长太女人味了?”
“倒不是。我欣赏粗犷一点的男性。”她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发表意见:“不过,次英的眼光很准的,墨院长的确非常能干。”车子已进入她住家的附近,志纯姐弟正巧在行人道上骑车,如真舒了口气,招呼他们过来说:“还不叫黄伯伯!”
柯玛校长果然守了他的诺言。八月初,他发了正式的请帖给次英及如真,邀他们两对到柏斯那家最出名的意大利餐室槭树屋晚餐。次英从墨院长的秘书室打探到被邀请的人,告诉了如真。原来没请团里全部的人,只有院长夫妇、史东教授夫妇、骆文教授夫妇及伯乐教授夫妇,加她们两对,共十二人。李若愚一开始闹别扭,不肯参加。“我又不属于你们那个团体,去干什么?你们谈去中国的事,与我无关,要我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不去。”
如真说不服他,求救于次英,次英特地跑来,说:“若愚,你这样不是显现自己心胸狭窄吗?太太有机会到中国一行,你该为她高兴,陪她去吃一顿饭是最起码的为她高兴的表示,对不对?何况,吃一顿美食,得到一点你将来去中国所需要的资讯,何乐而不为?!你不去,不但显示了你的气量小,而且令如真窘迫,你愿意吗?”
一顿话说得他哑口无言,抓抓后脑勺,抬抬眼镜架,吸几口烟斗,说:“好吧,我去。”
有不少在曼哈顿做事的日行者(通勤族,commuters)喜欢把家安置在柏斯。冬天有雪,不多,夏天闷热,不久,春秋两季,前者百花齐放,清风徐来,后者枫叶如脂,蓝天白云,都是宜人的季节。夏天再闷热,早有晨风,晚有晚风,都温婉如女人柔而无骨的手掌。有商业头脑的人即来此开了几个可以与曼哈顿的餐室比美的高级餐馆,槭树屋就是其中之一。如真在柏斯居住这些年,听过,经过这个餐馆,但从没去过。
晚餐是八点,炎热已除,骄阳早退,暮色徐聚,月上柳梢,正是感官享受的好时光。餐桌是设在三楼餐厅外的六角阳台上,墨漆栏杆,纯白桌布,殷红餐巾,荷色瓶状蜡烛,衬着它们之间的艳红的玫瑰,每桌一朵。中国食物是吃美味,真要得到眼睛的享受,还是要去中国饭店之外的餐室。餐具,色调,十分悦目。
在误解之前(2)
柯玛夫妇站在阳台入口处。他一件米色上装,配一条蓝色斜条领带,她太太米色丝质连衣裙,系一条棕色窄皮带,略带灰白的头发挽一个髻,托出一张已不年轻但尚可亲的椭圆脸。她五官很端正,但表情却木然。两人站在一处,益发突出柯玛校长的奕奕神采。他一面与大家握手,一面介绍他太太。次英与如真夫妇与他们握手为礼之后,着白制服的侍者即将他们引到阳台一角特设的小酒吧前,问他们要什么酒,如真只要了杯可乐,次英他们三人各叫了杜松子酒及威士忌,在宽阔的阳台上,随意漫步,与早来的骆文夫妇及史东夫妇寒暄。
墨院长夫妇是最后一对来到的,他们一进来,就光彩照人。墨院长十分俊秀不在话下,他的太太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她身材高挑。尤其穿了条合身的迷你裙,露出圆润修长的腿。一头栗色的短发,发稍微卷,拥住一张把大眼、瘦鼻、丰唇安置得恰到好处的鹅蛋脸,笑起来长睫毛一闪,俏嘴角一翘,连次英都忍不住悄声说:“上上的相貌,院长先生艳福不浅!”
不但美,而且有一流交际才能;她托了杯红酒,周旋于为她丈夫服务的众教授间,恰到好处地问好、倾听、浅笑,抿了口酒,再转到另一对夫妇前。来到次英立言面前,她举杯说:“啊,段教授,杰克不知在我面前谈了你多少次,我早就想认识你了,还有黄教授,没有你们,就没有下个月的中国之行!啊,我简直是等不及了!我现在是另外四个院长夫人羡慕的对象呢!真要谢谢你,黄教授,促成这么好的机会,希望在我们成行之前,我能有荣幸请你们来我家。”她那双圆而亮的眼睛也朝如真夫妇浅笑一下,“当然还有你们二位,吃个便饭,杰克可以作证,我会烧道地的法国菜呢!对不,亲爱的!”她把墨院长挽过来,倩笑着说。
墨院长翘起大拇指,又拍了下稍稍有点凸出来的肚子说:“喏,我的肚子可以做证人。”
大家应景地笑了。次英正要说话,侍者来请大家入坐,红色餐巾边上有一白色名字卡,各人找到自己名字入坐,校长与他夫人是主,当然坐在长方形餐桌的首尾,黄立言是贵宾,坐在柯玛太太的右手,他旁边则是墨院长太太珠丽,次英是坐在校长的右手边,左手边则是院长,如真夫妇及其他客人,男女间隔,占了剩下的座位,如真的两侧分别是史东教授及伯乐教授。史东是俄籍,一口浓重的英语,举止谈吐、略带大男人的粗犷。伯乐彬彬有礼,是个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有教养的老绅士。史东的太太同伯乐教授都对中国极有兴趣,餐间问了如真不少有关中国的问题。
敬酒之后,校长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后,上了几道开胃菜之后,正餐开始。大家有了酒,开了胃,情绪都松散得多,所以在吃牛排或鲑鱼时,谈话就活泼起来。伯乐教授问如真:
“你刚说你高中时即离开中国了,现在对中国还有记忆吗?”
“当然有,我离开上海去台湾,已有十六七岁了,在中国住过的几个地方,印象还是很深的,尤其是上海,是我出生的地方,以及我去台湾前,又住过一阵的城市。上海像纽约,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是最穷的和最富的集中的地方。”
“现在不知怎样了,”史东说:“我太太的朋友,七七年去过一次,原先的那个五花八门的不夜城死了。因为一到晚上,全城灰暗,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是不是这样,迪迪?”他问餐桌对面,坐在若愚旁边的太太。
“什么?”她说。
“上海,你的朋友不是说上海变得厉害,以前的热闹全没有了?”
“是,不过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他太太说,“希望现在有点进步,不然,上海就不好玩了,像以前,那真是个不夜城,大马路条条明亮,商店里有歌,舞厅里有舞,即使是半夜,还可以到饭馆吃宵夜,说老实话,比纽约市热闹多了。”说得忘情,声音逐渐大起来,餐桌上别人都停了声,听她讲。
“史东太太,”坐在校长夫人边上的立言一等她讲完,即说:“你形容的是旧社会的上海,那是个充满罪恶的地方,有钱人花天酒地,没钱人吃的是垃圾桶里的肉骨头、剩菜、冷饭,睡的是露天马路,比纽约市的流浪汉还不及。那真是阔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我是中国人,我可以说旧社会里的上海不是一个令我骄傲的地方。解放后的上海,虽然没有你所说的纸醉金迷的景象,但它不是一个消费糜烂的都市了,是一个务实的生产的城市了,再也不会有阔人剥削穷人的现象。所以,假如你是抱着想看到旧社会里的上海的希望,我想你必定会失望的。”
史东太太无意间被黄立言数落了一顿,十分窘迫,嗫嚅地说:“我的意思,我的意思……”
校长接过口说:“你的意思我相信我们都了解,是一种怀旧的心情,我相信我们都有,譬如回到童年生长的地方,希望那地方同记忆中一样,对不对,迪迪?而立言的解释我们也完全理解,新中国成立了,当然要扫除以前一切不合理的事物,我们大家应该为新的中国祝贺。来,干了吧!”
大家举杯喝了酒,侍者来撤去碗碟,上了甜点及咖啡。珠丽才吃了口甜食,即说:
“呀,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妙的巧克力奶油冻了!”然后转向坐在桌尾的校长太太说,“伊达,但它还是不能同你做的比!”然后对她丈夫说:“杰克,还记得吗,上个月在伊达家吃饭,她做的香草奶油冻?你吃了回家,三天不敢吃饭,因为那个甜点,使你长了足足五磅?”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终于打散了刚刚因迪迪与立言对话所造成的不调和的空气。
在误解之前(3)
餐后大家向主人道谢,就各自散了,走到餐厅的停车场时,次英见近旁只有若愚一对,即板起脸对立言说:“你也真是,一点说话的技巧都没有,刚刚假如不是校长把话引开,你那样教训人的口吻,叫人怎么下得了台?”
“当然要教训她,像她那样的人,当年在上海,想必是个特权阶级,享尽了中国人廉价劳力给她的种种特权,她当然希望一切如旧,我当然要警告她,同时也警告整个团体,现在的中国,可不是当年被他们这种洋人欺压的中国了。”
“你说的乃是一般外国人的心态!这些人都是在大学教书的,怎么会像一般人那样无知!”
“很难说。”立言说,一面讲一面摸出烟来抽;然后停下步朝若愚他们的方向说:“我这次出力帮忙,固然是为了次英的聘约问题,但另一方面,我的目的是想促成更多的人到中国去看看,他们就会对中国少误解。说老实话,一般美国人对中国的认识肤浅得可怜,你们一定也有同样的经验,那就是,有时候还会有人问:喂,中国女人还是裹小脚吗?真的岂有此理!”
如真同若愚不约而同地说:“有过,有过,真叫人哭笑不得。”
“可不是?!这就是……”
次英将他狠狠拉了一把,往自己的车位走:“好了,好了,以后有你讲大道理的机会,现在,休息休息你的嘴巴吧。再见,二位。”
二
队伍是从学校行政大楼前方的大片广场集合的。若愚率领了志纯姐弟来送如真出发。志纯是个独立性极强的孩子,而母亲几乎每个夏天都回台,对于她的出门,也习以为常了。外加她生性灵黠,每次母亲出门,她俨然一个小女主妇,不但可以指挥志绥,而且可以驾御父亲,过一阵当家作主的瘾。志绥却不一样,他比姐姐小两岁,也比姐姐粘母亲,对姐姐的指挥并不臣服,可是由于从小受她差遣,不服,但不敢不听。母亲在,他有靠山,可以不听姐姐使唤,母亲不在,他常陷入敢怒而不敢言的状态。心里默记一切,等母亲回来一一告状,但每当母亲回来,他又欢喜过度,把一切怨气都忘得精光。
“妈,你几时回来嘛?!”若愚停了车。他们看到广场集合的人及众多行李,志绥又焦急起来。
“小弟,你问了五次啦!两个星期!”志纯说,“比去台湾少一半,好了吧?”
“我同妈讲话,要你管什么?!”志绥怒气冲冲地说。
“真是个贝贝!”姐姐一面摇头,一面跳下车来,帮着父亲把一只大皮箱及一只小提箱拎出车子后面的行李库。
志绥也冲出车,打算冲向志纯,如真忙将他拉住,揽入怀中,轻声说:“这么多人,你好意思吗,绥绥?你是个大孩子了呢!”三个人中,她最舍不得的还是这个既聪慧又忠厚的儿子。
一听母亲这样说,他红着脸从她怀里挣出来,对广场上的人巡阅一遍,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母亲的动作。幸好没有,他才闷着声说:“那你就不要这样嘛,”说着走到父亲身旁,要提那只大箱子。李若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志绥说:“你一个人拎不动的,我帮你。妈一下子就会回来的,有爸在呐。”
人到齐了,行李都集中在一起了,当地的几个报馆记者拿了麦克风来访问团体中的几个人。没一下,校长同院长夫妇从行政大楼出来,那些记者立即一拥而上,把他们三人包围起来,将麦克风一直放到他们的下颏,若愚说:
“怎么没有校长夫人?”
站在他边上的默非教授说:“哦,她没参加,她不喜欢坐飞机,尤其是长途的。”
“是这样?怎么你不知道?”若愚问如真。
“我怎么会知道?”
记者访问刚结束,就有一辆中号旅行车驶入广场,墨院长兜着嘴向大家宣布:“我们直接开到肯尼迪国际机场,请大家把自己的行李拿到车子边上,司机和助手会把它们放到车上。请你们与家人话别后立即上车,因为我们时间不是太充裕了。”
他一宣布,如真才感到离别之情像一阵大浪似的猛然朝她扑来。去台湾是省亲,同时也是回到熟悉之地。这次,去的却是别离了数十载虽是故国却是陌生的地方,而且没有家人!她将志纯姐弟纳入怀中,把突然涌现的眼泪锁在眼眶里,哽着声音说:
“两人不要吵架,好好读书,听爸爸的话,这三件事情做得到吗?”
两孩子点点头,志绥也忘了自己是大男孩了,将脸埋入母亲胸膛,哑声说:“妈,早点回来!”
女儿控制能力较强,“妈,希望你有个好旅程、好时光,我会照顾爸爸及弟弟的,你放心好了。”
若愚夫妇像一般中国中年夫妇,素来没有当众做出亲昵动作的习惯,尤其当着子女。若愚只把一只手搭在如真肩上:“放心去吧,冷热自己当心,到了北京之后,来张明信片。”
如真点点头,轻按了一下他放在自己肩胛的手:“那我走了,孩子们的事,只好劳累你了。”
任何旅程的开始,往往是最兴奋的时刻,更何况他们这个旅程是充满了新奇的未知数!要去一个无法预料的新境界!车子一出发,车内的人就不由自主地交换信息,互相打趣,询问事项,又是说,又是笑,怎么也不像是一群大学的教授。次英夫妇与校长及院长四人坐在旅行车的第一排,隔着走道,立言用纸笔在向他们解释什么。如真坐在较后,与纳地辛同排。她们是团里惟一的不带丈夫的女性。上车前次英已通知了她们,整个旅程,她们被分配在旅馆的同一房间。如真有在床上看书的习惯,所以私下曾向次英表示她要独自一间,但次英却打了官腔:
在误解之前(4)
“你怎么能例外?!除了校长,都是两人一间。你真要的话,你自己去对院长讲,我可不能做主。”
如真顿时语塞,而且涨红了脸。定一定神后,也板着脸说:“我不过是问问。”说完转身走开,一直到上车,都没有去找她。一上车,她自动去坐在纳地辛一排:“我们两个是同房哩!”
“我知道。我很高兴,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住间房,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虽是印度人,但是在美国读的大学及研究院,所以作风很开朗,在咨询委员会里,她是惟一的女性,但她很喜欢发言,有时未免啰嗦,尤其她的英语是典型印度式的,一连串牵绊着,不是音圆腔正那种,听起来十分费力。除了开会,如真没同她交往过,现在要同房两周,心里嘀咕着不知两人是否处得来呢。听她这样一说,倒放了点心。
“我也是,就怕我有些坏习惯,扰了你。譬如我晚上必要看点书,才能睡……”
“那怕什么?有灯没灯,有声音没声音,我都能睡,不然,怎么会这么胖!”为了证明,她还把放在肚子上的皮包拿掉,凸显她鼓鼓的肚子及Ru房,倒把如真逗笑了。“倒是昨夜怎么也睡不着,实在太兴奋了!前两年回到印度探亲都还没这么振奋。你知道,真,”学校的同事都叫她“真”,因为“如”的发音太难了,没人敢试。正像次英的名字一样,人人叫她“英”,“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在大学里读了中国通史之后,我就想望有一天能去中国,说真的,对我讲来,它是天下最神秘的国家。我相信你一定比我要兴奋几十倍,对吗?”
“我的心情也许要比你复杂,除了兴奋之外,还有担忧,怕大家这么兴冲冲地去,也许中国会让大家失望。好像我请朋友到我家来见我父母,我会担心我父母会有举止不妥的地方,令我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我这种感觉,不知你是否能理解?”
“当然,当然。如果有一个团体到印度来,我一定也会害怕印度会让人失望,我懂,我懂。但我想你的担忧是多余的,中国这些年突飞猛进,一定比你离开时大有不同,我相信你会为它骄傲的。”为了加重语气,她还拍了拍如真放在腿上的手。
有说有笑的,车子一下子竟已到了肯尼迪国际机场的西北航空公司。即使平时镇定的人,一到机场,看到人来人往,排队登记,行李车纷沓,也免不了会紧张起来。倒是墨院长非常有序,他嘱咐大家集中在一起,料理自己手提行李,他收集了他们的护照及预先交给他们的机票,由他同骆文、卡温、默非、次英押着众多行李前去划位。在等待时,大家少不得围着立言询问一些有关他们要去之地的地方色彩,一方面固然想多知道一些中国,另一方面也是杀时间及松懈自己的这神经。
好容易墨院长一行人笑容满面地回来了,行李入了关,划了座位,一切就绪,只等登机。他看了下腕表说:“还有两个多小时,正好去吃点东西。当然登机后会有东西吃的。但,那些纸味很重的食物,我是不敢领教的。”他朝校长说:“菲力,你说哪?”
“你是领队人,我是你的钱柜而已,一切你作主。”柯玛校长除却了校长的威风,十分轻松地回答。
大家都去了二楼的餐室,像刚才在旅行车上一样,次英夫妇、院长夫妇及校长自成一组,其他的人随意组织,如真与纳地辛即与骆文夫妇坐一桌。骆文的妻子中文名字叫碧玉,如真见过几次,中等身量及容貌,谈吐举止却相当做作。如真与她谈不到一处去,虽然都是中国人,社交上没什么来往,只是相识,说不上朋友。一坐下,碧玉即说:
“真喜欢你这一身旅行装,既合身又舒服,颜色又好,在哪里买的,梅西吗?”
如真穿的一套石青色棉质衫裤,束一条黑色窄皮带,上衣一排黑色圆纽扣,长裤裤侧嵌两条黑边,的确清越素净,是她自己偏爱的旅行装。
“哦,谢谢!不是新买的,也不记得在哪里买的了。出远门时我就把它找出来穿,在飞机上这么久,总要穿得舒服点,像纳地辛这样,不受束缚才好。”纳地辛穿了一身浅灰色的沙丽,丝质披肩,遮掩了不少肥胖之处。
“我的想法与你一样,真,在飞机上,但求舒服。”纳地辛说,一面忙着看菜单。
她们一面谈,一面端了自己的饮料及食物回到桌上,边聊边吃,刚吃完,墨院长来对他们说:“我们有一个想法,很有意思,十六个座位,我们用抽签的方法,这样大家就可以混杂地坐,以便对原先不熟悉的人彼此熟悉。一起旅行两个星期,这是很必须的,别桌的人都赞同了,你们怎么说?”
骆文马上反应:“这办法很好,免得夫妻坐在一处。”
墨院长向碧玉眨眨眼,开玩笑说:“原来你们夫妻有问题啊!那还是让你们坐在一处吧!”说着把放纸团的小盘伸到他们眼下,要他们各拿一张。如真拿到的是七号,院长看到了说,“啊,你坐在我边上,太好了。”
如真心里暗暗叫苦,三人一排的座位,不知另一人是谁,最好是纳地辛。
“一直到北京,都是同一座位吗?”纳地辛却抽到十一号。
“哦,不,这是从此地到苏黎士,从苏黎士到乌鲁木齐那一段再抽。”
如真才松了口气。反正这一段是晚上,上机后各自睡觉,也就不会太别扭。上机后才发现她的另一边是珠丽,院长太太。她忙说:“让我同你换一下吧,墨院长,你们好讲话。”
在误解之前(5)
“不用不用,”珠丽按了下她胳膊,“这样好,我们正好谈谈。”
飞机没飞多久,如真就知道,他们有两个儿子,同志纯姐弟的年岁差不多,这下子话题就集中在孩子们的身上。少顷,在她右手边的院长就打起了鼾,她们相视一笑,继续谈孩子。如真紧张的神经系统也逐渐松弛;一松懈,疲倦袭来。珠丽也累了,两人都熄了头顶的小灯,道声晚安,打起盹来。等如真再睁开眼睛,飞机正徐徐降落在苏黎士的机场。
飞机是早晨到,要到傍晚才飞乌鲁木齐,团体有将近一天的时间可以看看苏黎士。墨院长租了两间旅舍,供大家洗漱休息,然后自由活动;逛街、休息或睡懒觉。像立言夫妇及其他看过苏黎士的人,情愿留在旅馆里补觉。不想睡的,就出发去城里游逛。如真加入了默非夫妇、骆文夫妇、纳地辛及卡温的行列。在休息过后,由喜欢读地图的默非引领,漫步逛到市中心。一路走去,只觉苏黎士是个整洁雅致的城市。恰又遇上夏尽秋来的好季节,街侧的绿阴遮了骄阳,如茵的草坪拓开视野,而黄白相间的花,又无处不在。街边有不少露天餐座,每家餐座有不少顾客,一眼望去,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看书报,有的像他们一样,左右顾望。但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却有一个共同的现象,那就是一股闲散。这是在美国的大城市,尤其像纽约波士顿,很少有的现象。顾客忙着吃,侍者忙着收,行人忙着走,车子忙着冲,每每都使人觉得火势已到脚后跟,快!怡然自得四个字,恐怕还没有出现在年青国家的字典里。
“呀,看这些人坐着喝啤酒,多么自在!我们也找个地方坐坐吧?”默非说。
大家即刻同意,找了个宽敞的室外餐室,找了张傍着白色栏杆,可以眺望栏杆外的小湖风光的餐桌,大家把白黑条相间的软椅往后一推,坐下,伸直走累了的腿,后颈靠着椅背,由初秋近午的温热而不骄狂的阳光轻轻抚摸着在飞机上没有软枕可贴的面颊,大家不由得说一声:“唔,好舒服!”
各人叫了自己喜欢的冷饮、咖啡或茶、自己想吃的三明治、蛋糕或欧式甜煎饼,慢慢啜、细细嚼、徐徐吞,享受在美国、在柏斯没时间及心情享受的怡然自得。
“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卡温边喝啤酒边说,“不知有多久了,我没像这个时刻这么放松过!”
默非太太,胖墩墩有双层下巴,一看就知道是个随和可亲的女人,立刻附和着说:“如果旅行有这么悠闲,那我们应该每年出来走走。”
正说话间,墨院长夫妇、柯玛校长来到他们桌边。“啊哈!你们倒舒服,挑到了这么个好地方!我们能参加吗?”校长说。
“欢迎,欢迎,”默非立刻站起来,为他们拉开空着的座位。
三
旅行回来,如有人问她:乌鲁木齐是个什么样子,如真是一句也形容不上来的。因为,只有匆匆一瞥。从苏黎士起飞是晚上,一觉醒来,已抵乌鲁木齐,而且时间非常紧凑,大伙儿在一个看起来相当简陋的机场,围坐在一大张木制长方形桌子,等吃早餐。墨院长来通知大家尽量快吃,吃完即要登机。刚说完,服务员端来一大锅热腾腾的稀饭及四碟小菜。除了立言、次英、如真及骆文夫妇之外,大家都目瞪口呆。次英、如真忙着为大家盛,次英嘴里说:
“很抱歉,请你们喝稀饭,我刚去问了,他们只有这个。”
团体中的人当然都去过中国餐馆,当然都会用筷子。但用筷子喝稀饭倒是第一次。如真眼尖,立刻问服务员要汤匙,分发给他们,但大家还是吃得很慢,有几个,包括校长,中途放弃了。碧玉却悄声对如真说:
“好久没喝这么稠的粥了,酱瓜尤其好,尝了没?”
如真点点头,赶着喝了,因别人已陆续走向登机处去了。
从乌鲁木齐到北京这一段旅程,全体的人都在兴奋状态下。如真还正巧同骆文夫妇坐一排,碧玉靠窗,不时往下探看,然后问如真,“你去过北京吗?”
如真摇摇头:“小时逃难,到过很多地方,就是没去过北京。你们呢?”
“我很小的时候去过,我舅舅在北平,那时不叫北京,他在那边做事,但我太小,一点印象也没有。”
如真转头看骆文,他说:“我倒是到过天津,但也没有印象了。这次我们去北京会呆多久?”
“我也不太清楚。”如真说:“总要三四天吧。”
“嗳,下降啰,下降啰!”碧玉轻呼起来,把头紧贴小窗口,眼睛往下看,“啊,看见稻田啰!唔,还有房子,啊,很多,也许可以看到紫禁城都不一定。”
“怎么可能!”她丈夫说,“看见了,也认不出来的,这么远。”
飞机一着地,安全带灯号还没熄灭,就有不少旅客站起来,争先恐后地从头顶上的行李柜取行李。墨院长十分惊诧地说:“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回事?!立言你能不能告诉他们,现在不能站起来呵!这危险哪!”
黄立言又窘又气,但又无法叫他们坐下,而空中小姐恰又一个也不见。他只好说:“唉,中国开放不久,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完全不懂飞行规矩,真是!”正好有一空中小姐走来,他忙向她说:“请你叫他们坐下,这样太不安全了!”
空中小姐朝他瞄了一眼,再朝蠕动的旅客瞄了一眼,说:“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真拿他们没办法!喂,请大家坐下,不忙着拿东西,等安全带灯熄了!”恰好此时,一声丁零响,灯灭了,所有的旅客都纷纷站起,取行李、整衣冠、拢头发、点唇膏、系领带,等待出发。
在误解之前(6)
出面邀请的科研所派了两个人来迎接他们。他们一下飞机,黄立言即看到他们了,连忙同次英及墨院长抢前一步迎了上去,立言与他们紧紧握了手,又为他们介绍次英及院长。等大家都到齐了,院长将他们引见了校长及其他成员。一位六十左右的姓翟,较他年青的姓明,他们又介绍了国际旅行社负责安排他们旅程的旅先生。在大家寒暄之际,院长带了三个成员及次英跟着明先生一起去取行李及办理入境手续。
把他们从机场载到前门饭店的是两辆小型面包车,想必是旅先生事先叮咛过的;车子进了城之后,绕到天安门前,让大家看一下辽阔壮大,气势非凡的天安门广场。如真与纳地辛是坐在第二辆车上的,两人都东张西望,兴奋无比,尤其如真,一股民族自豪感不由得从胸腔升起,两眼发着光亮,对车里其他的人说:“你们看!”
陪伴他们的明先生用并不是太流畅的英文说:“就在这里,我们的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宣布,同胞们,我们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这是令人难忘的一刻。”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向他们在报章杂志上看见过很多次的楼台,想像他与其他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同志们站在那里的模样。如真尤其久久地注视那一溜红色栏杆。解放前夕,她离开中国,十六岁,在她青少年的记忆中,有不少西方人在上海及重庆等地张牙舞爪的画面仍然十分清晰。所以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这样一句话,对她来讲,当然比对车上一些外国人有更重大的意义!趁别人不注意,她拿出一张纸巾拭去了眼里突然涌现的眼泪。
大家都聚集在看起来有点古老的前门饭店的前厅,墨院长向大家说:“国旅的旅先生要我向大家道歉一下,这个旅馆比较旧,比较小,委屈大家住一两天,他即会安排我们到北京饭店去。英会把大家的房号告诉你们,你们再各自去柜台办住房手续及领钥匙。我相信大家都累了,要回房休息,但请你们一个小时后下来,接待我们的三位朋友要同我们简单地谈一下这几天的行程,同时也要同我们熟悉一下。”
办了入房手续,领了钥匙,拖了自己的行李,各自回房。进了房,看见了铺着花色床盖的两张床,如真同纳地辛才发觉自己有多累,二话没说,她们同时把自己抛在床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晚餐由科研所出面为他们接风,在一家新开的叫全聚德的烤鸭店,两桌,每桌十人。入席之前,墨院长轻声对如真说:“今晚委屈你一下,想请你坐在校长旁边,当他的翻译。”
如真当然不愿意,她原打算同纳地辛、卡温及骆文夫妇她们坐一桌,自在点:“次英不是现成的翻译吗?”
“我要同他们二位谈点正事,譬如在北京与什么人会面等等。需要英为我翻译。”他把声音又放低了些,“主人能说一两句英文,讲多了有点词不达意,那你不管,你只管帮校长翻译,反正是说些应酬话。”
即使她有万分不愿意,也无法推辞她上司的表面上是要求实际上是命令的邀请,只好向纳地辛摊摊手,随着院长到首桌,在校长旁边的空位坐下。同桌的有院长夫妇、立言夫妇、翟先生、旅先生、史东夫妇、校长及她,共十人。每人面前有一小杯茅台、一小杯葡萄酒及一大杯果汁。拼盘一上,翟先生端了茅台站起来,先对校长又对全桌及领桌的人说:
“首先,让我代表我们政府及社科院欢迎柏斯大学的校长、院长及各位教授来我国访问,并有意与我们的几个大学建立交流。我们国家经过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及四人帮的骚扰,元气大损,所幸近几年来全国人民同心合力地要把祖国建设起来,现在已初见成效。值此,我们特别欢迎外国的专家教授们前来访问,尤其需要的是学术上的交流,所以对于你们的到来,套一句我们的老话,像及时雨一样,十二万分欢迎,来,大家干一杯!”一仰头,他先干了,如真边上的校长,马上也干了。两个服务员立刻上前,把干了的酒杯又斟满,校长也站了起来,用杯子向大家照了面说:
“翟先生、明先生以及国旅的旅先生,我代表柏斯大学向你们致敬:感谢你们的邀请,接机及安顿我们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旅馆里。”说到此,他朝立在他边上的如真点了一下头。照说如真在美国前后将近二十年,教学也快十年了,英语相当流畅,但在这一刻,心头别别地跳,好像一个初次登台的蹩脚演员,台词全都记得,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窘得满脸绯红。谁知校长用放轻了但还是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有点紧张吧?没关系,先喝一口茅台,包你会放松!我就是刚刚干了这杯,才能开口说话的。”
这样几句幽默的话,不但解了如真“初登台”的紧张,也驱散了刚刚翟先生演讲式的欢迎词带来的僵硬气氛,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如真流畅扼要地译了他的开场白。柯玛校长又接着说:“中国是个有悠久的、光辉的历史的国家,比起来,美国是个婴孩,有很多事是要向你们学习的。”他停顿一下,朝如真望着,说:“还需要酒吗?”
“不需要了,谢谢。”然后顺畅地为他译了。
柯玛校长的开朗及诙谐,致使酒会一直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下进行。坐在校长另一边的翟先生非常周到,每上一菜,都不惮其烦地向他介绍名称及材料,给如真添了麻烦,因她不善烹饪,很多名词不知怎么翻译,有时只好找桌子另一头的次英,但她又忙于为墨院长及旅先生翻译,如真无法,只好用“这是一道名菜”的笼统话搪塞过去。当一鸭三吃的鸭汤上桌时,翟先生向他介绍了汤里的鸭血及其他内脏部分,而且殷勤地为校长盛了一碗,殷切地等如真为他翻译。
在误解之前(7)
“这是全聚德的名菜之一,鸭汤,是用鸭血,鸭……”
校长用手势止住了她,问:“你说什么,真的是鸭血吗?”
“是,还有鸭的内脏,有……”
他又止住了她:“很抱歉,请你对翟先生说明一下,我很饱了,喝不下了。”然后又压着声音说:“我没有习惯喝鸭子的血,而且内脏,我们一般是不吃的。”
如真见他严肃的表情,问:“你怕?”
他倒又笑出声来:“怕,怎么会?只是不习惯而已。”
桌上其他的美国人都表示同意,墨院长还加了一句:“有些外国朋友,老是说我们美国人野蛮,大块大块地吃半生不熟的牛肉,可是你们中国人,什么血呀,内脏呀,爪呀,脚呀,舌头呀,什么都吃,难道不是野蛮吗?”
次英为他翻译,两桌的人都笑了起来,柯玛校长接口说:“这就说明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沟通是多么重要,对彼此的风俗习惯的了解是多么重要。不然,你说我野蛮,我说你原始,一言不合,不殴打起来了吗?!好,让我们再干一次,预祝我们交流的成功!”
酒酣饭饱,大家愉悦地散开,回到各自的房间,等于卸脱一件紧身的衣裙一样,解放了。纳地辛与如真先后洗漱完毕,穿上松软的睡衣,各自斜靠在自己的床上,享受到中国的第一夜的闲散。
“没想到校长蛮幽默的,而且说话十分得体。你好像也没太紧张。”纳地辛说。
“起先有一点。说老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给人翻译,尤其是给我的大上司。但我发现他十分和蔼可亲,见我紧张,立刻说了几句让我放松的话。我们第一次去他办公室开会,你还记得吗?我认为他有点高高在上的样子,对他印象不是最好,但这次发觉他并不是那样的人,而是我自己有先入为主的误解。”
“我始终都觉得他比墨院长可亲,今晚更发现他非常幽默,我一向认为有幽默感的人比没有的更了解人世间事。你们中国人,说老实话,比我们印度人有幽默感得多。”
“是这样吗?”她打了个呵欠,“唔,真的很累了,今晚不用看书即可以睡着的。晚安。”
虽然睡得不错,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同柯玛校长一起吃饭,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觉得甚是不妥,站起来想走,谁知校长突然拉住她,端了一碗汤,叫她喝下去,汤是红的,校长说:“你喝,你喝,是鸭血!”她忙将它推开:“我不要,我不是野蛮人!”一不小心,整碗汤倒在校长身上,她唬了一大跳,就惊醒了。
睁眼一看,房里没人,她忙挺身而起,看到房边小桌上一张字条:“看你睡得好,不忍喊你,先下楼吃早饭,餐室是一○四号。纳地辛。”如真一骨碌起身,穿了条褪色牛仔裤,一件蟹青短袖棉衫,擦了把脸,即匆匆下楼,到一○四餐厅。服务员领她到单间,单间里只有两桌,就是给他们团体的,一桌已坐满了,另一桌却只有校长一个人,她就在入门处踌躇着。校长倒是立刻招呼了她:“早,真,请入座吧。你不用担心。今天你没有做翻译的任务。倒是要请你来帮帮忙,这些碟子里的东西我在美国都没吃过,你要向我解释一下,免得我出洋相。”
如真朝桌上一看,原来除了粥及四碟小菜之外,还有烧饼、油条、豆浆及两笼扬州小笼包,这些在中国是家常便饭的小吃,即使在中国纽约市的中国城也只在周末才偶尔吃到的,像校长这样的美国人,当然就不知怎么处理了。见了这些“珍品”,她高兴得满脸笑容,“没问题,我可以援助你。”
正要坐下,忽然次英出现在她与校长之间:“如真,麻烦你去那一桌,坐我的位置,我可以向校长解释这些点心的吃法。”这是用中文讲的,然后套上一个甜迷迷的笑容对校长说:“早,校长先生,让我来帮你。而且还有一两件小事要向你请示。”说完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四
一行十六人上长城,其中五个中国人与十一个外国人的心情是迥异的。后者所知道的长城是建于秦朝,是全长一万二千多里的人间奇迹,是每个旅客必到之地。到了八达岭,俯身下望,他们会齐口同声地赞叹,啊,伟大的长城!
而几个中国旅者,当他们进入小学,即已会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虽然少小学童不能识别歌词的骨肉离散的伤痛,但童稚的心灵也能识别曲调的悲壮。黄立言夫妇当然已经来过,但骆文夫妇及如真,在他们一步一步迈上八达岭之巅时,心里是充塞了亦喜亦悲的激|情。当他们同旅者一面赞叹一面拍照之时,黄立言夫妇及陪同们分别向他们介绍背景。骆文夫妇及如真只静静地倚着需要修缮的墙头,静静地用眼睛及心灵向几千年以来,中国人民赤手空拳一石一砖堆成砌就的万里工程致敬,中国的长城,历史的长城,他们的长城。
“终于看到了!”骆文说,环视蜿蜒在苍翠的山丘间的,在闪亮的秋阳下的暗红的城郭。“它们才是中国起起落落的历史见证人。”然后他问妻子碧玉同如真:“站在这里,你们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我们中国真伟大!”碧玉说。
“不是中国,我认为中国的劳苦人民才是最伟大的。”如真说。
“这点我同意,”骆文说。三人同时转身,预备往下走,正好有一群年轻人嘻哈地上来,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啪的一声,把一口痰吐在碧玉的脚边,吓得她忙闪身一躲,撞到如真身上,如真没防到,又去撞到她边上一个年轻人,把他手里的一瓶冷饮击落在地,他虎起一双眼睛,瞪着她说:“喂喂,你是怎么走路的?!”
在误解之前(8)
“对不起,”如真窘死,忙不迭地道歉。倒是他们同伙的一个女孩,捡起地上的瓶子,扯了他一把:“你怎么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三人挤在人堆里往下走,碧玉用英文说:“我是听说了他们有随地吐痰的坏习惯。真遇上了!外国人看见了会怎么想?”
骆文也用英文说:“大家都把它算到文化大革命的账上,我倒是认为目前的中国人在文明礼节上大有欠缺,也许是文革,也许不是。”
其余的人都已经在旅行车旁了,墨院长见他们来了,马上要大家排成两行,拍了几张团体照。如真看到四周围了一大批人,你挤我推的,对团体中的美国人上下打量,还交头接耳地发表意见,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拍完了,她立即跨上旅行车,挑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想柯玛校长上了车问她:“这个位子有人坐吗?”
“噢,没有,没有。”她下意识地往窗口那边挪了一下。他坐下来,吁了一口气说:“今天我还蛮得意的,一直走到顶上,不容易。你们看见这长城,一定很骄傲吧?真不简单!几千年之前的工程,就能修建得这样牢靠。”
“那也是古时候为防敌而筑的。今天只能把它当古迹看了。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城。的确,我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是很引以为傲的。”她还有许多其他的感触,但她知道校长是不能了解的。
次英拿了两瓶冷饮,从车后方走过来,递给他们,并对校长说:“不知墨院长告诉了你没有,明天我们可以搬到北京饭店去了,翟先生为我们安排好了。”
“哦?现在住的旅馆不是蛮好的吗?”
“不过,国外来的贵宾,像你这样,当然应该被安排在北京饭店的。这两天因房间不够,只好在前门,翟先生他们颇觉不安,要我向你加以说明呢。”每次她与校长或院长说话时,脸上都有一种谄媚的表情,令如真下意识地掉开头去,看窗外景色,暗自检讨自己同他们说话时是否也是这种腔调?希望不至于那么明显。虽说他们同样是她的上司,但她的教书毕竟只是客串性质,不过是每年一聘的讲师,不需要为一只可有可无的饭碗去讨好任何一人。但假如她的情形同次英一样,要想尽种种方法得到上级的好感,便利她获得永久聘书,她是否会像次英一样,用这副笑脸、这副语调讨好于上级呢?她一面看刷刷而过的街景,一面思忖,竟也不敢说她绝对不会如此,不禁羞惭地摇了摇头。
看了明陵之后,大家回到旅馆,晚上由国旅的旅先生出面请他们到华侨大厦吃饭。饭后国旅找到了几张戏票,请大家到首都剧场看戏。如真对京戏兴趣不大,加上吃得太饱,想出去走走,就悄声问纳地辛,正合她意,两人就向旅先生道了谢,说明要去看看天安门广场。骆文夫妇一听,也跟了来,四个人沿着王府井大街往前走。这想必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有点风,但是温柔的风,有点凉,但是适意的凉,有点月色,撒一点幽光,有点街灯,照得见行人。行人很多,逍遥行走,自行车更不少,慢悠悠的。北京街头朦胧的、闲散的、各人管自的、互不干扰的恬静的夜全部呈现在四个旅人的眼前。
由王府井大街右拐,就是东长安街了,走过了门前车水马龙的北京饭店,倏然开拓,眼前就是他们在书刊上、电视上、影片上、大报上看过无数次的天安门广场。
“哇,”骆文说,“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呵!”
“是哦,”纳地辛停了脚步,四下观望,“那天车子经过,还不觉得有这么大。你们看,广场前面人不少啊,怎么感觉上好像没几个人的样子,你们有同感吗?”
“有,”如真说:“而且看起来人都很小的样子。”
碧玉连连点头,又啧啧称奇。他们继续往前走,一直到站立在米色高墙正中的大砖台前才停步。四个人同时上望当年毛泽东宣布中国人站起来了的楼台,想像着那一刻辉煌的场面。过了一晌,纳地辛说:
“不管以后历史学家怎么评价毛泽东的功过,但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一天,他是全中国人民的英雄这个事实,是永远存在的。”
“我完全同意。”他们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他们同时转头,原来是墨院长夫妇及黄立言夫妇。
“咦,你们怎么来了?”骆文说。
“同你们一样呀,来了北京,怎么可以不来瞻仰天安门广场?”墨院长说,“他们把日程排得满满的,我们只好推说京戏看不懂,出来透透气,亏得次英口才好,说服了翟先生,放我们出来了。”
“可怜的菲力,他实在很想出来,但碍于面子,动不了。”珠丽笑着说,“翟先生还专门请了个人坐在他边上,为他讲解台上的戏。”
次英说:“明天我们搬到北京饭店之后,也许可以找个时间,我同立言可以陪校长来这里看看。”
他们一面说,一面四周转转,面积实在太大,黄立言夫妇只能遥遥地指出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毛泽东纪念馆等处。等他们回到前门饭店,团体中的其他成员早已睡下了。
第二天早饭之后,他们搬入北京饭店。毕竟是招待外宾的,气派自是不一样。但房间本身仍是老式的、厚重的窗幔,古老的室内摆设,只有大厅、餐室及咖啡室却已新旧合璧,很带现代化了。他们的日程很紧凑,无暇去参观旅馆里好几处的古董店及商店。一旦安顿停当,即全体乘车去北京郊外的四季青人民公社参观,黄立言必须留在城里,由翟先生陪着去接洽去北大北师大等学校约见校方负责人的事。国旅虽然找了一对青年男女来担任翻译的工作,但他们经验不足,英文底子又都是从书本中来的,解释起来不免词不达意,于是骆文、次英同如真就不得不协助他们。柯玛校长因为到的一天在酒宴上由如真任他翻译,觉得很契合,就指定如真在他身边,协助陪同小赵为他讲解。
在误解之前(9)
参观完了公社,他们回旅馆吃饭并休息,在回房间的路上,次英截住了如真,说:“你有十分钟的时间吗,如真?我有点小事同你谈谈。”
旅行一开始,如真心里就有点纳闷,觉得次英对她不但不甚友谊,而且有点敌意,但又找不出原因。当她向她提出希望旅馆不与别人同房时,她的回绝又十分冷峻,引起她的反感,私下决定要同她保持距离,免得自找没趣。而次英也从不曾来找过她,两人的关系就不像在学校时那么亲密。如真虽然感到困惑,但因为身不由主的忙碌,也就没时间多去思索这个令她不解又不快的问题。现在次英来找她,她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觉得有机会澄清一些误会,如果有的话。
“当然有,你有事,我不睡午觉也无所谓。”
她们一起去大厅边上的小咖啡室。大概是午睡时分,小小的、播放着轻音乐的咖啡室没什么人。她们各叫了咖啡及清茶,次英先喝了几口既不放糖又不加|乳的咖啡说:
“原以为出来旅行是一种轻松的工作,谁知竟比在学校上课还忙,又要管节目安排,又要接洽官方及校方的约见,又要安排团体人员的日常细节,还要不时的任翻译。唉,才来了两三天,已巴望这两星期快快过去,唉,真累!”
如真注意到她的确比在学校时瘦了些,而那张俊美的脸,绷得很紧,好像只要一个指头轻轻一点,它就会全部崩裂似的。她不禁有点后悔自己为了点区区小事,还对她不满,立即冲动地说:“啊,次英,真抱歉,我没设法替你分担一些。这样同团体出来,对我讲来是第一次,毫无经验,还以为你同立言办过,驾轻就熟,所以也没过问。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我能胜任的,绝对替你分担。”
次英绷紧的脸并没绽出一丝笑容来,只说:“我只要你多多招呼团体里需要帮忙翻译的,不要老盯着校长一个人。”
如真惊愕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半晌,才说:“这才冤枉哪。头一天宴请,是墨院长特为嘱咐我去给校长任翻译的,我心里还老大不愿意呢,只想同纳地辛她们坐在一起,吃得自在点。”
“那我知道,我本该去当他的翻译的,但明先生要同院长谈日程,我必须参加。我是说,团里只有你同骆文可以帮着大家翻译,今后校长方面,由我招呼。”
“没问题,我本来也没打算专门为他服务呵!”说完她嘟嘟地喝茶,不是口干,是想捺下心里受屈的气!这真是从何说起?
“我倒是注意到了你喜欢接近他,譬如说坐在旅行车上,餐桌上,你设法……!”
“段次英!”如真砰的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去巴结校长?我又不要什么永久聘书!”有一个服务员故意过来给次英杯里添咖啡。如真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大了,连忙镇定了一下,吞了几口茶,顺了一下气,才说:“我真该听若愚的话,不必参加这次旅行,明年同他一起回来的。”说着要站起来。次英顺手按住她手臂:
“如真,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说着用两手摩擦一下自己的脸颊,“这几天紧张,一直睡不好,影响我的心情,总觉得人家在同我作对,疑神疑鬼的,希望你谅解。”如真不响。她接着说:“可以吗?”
如真睃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疲惫的模样,心里动了动,也觉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露骨了点,说:“知道了。也请你相信我,我不会故意同你捣蛋的。”看了下表,“是两点半在楼下集合吧?赶快回房睡一下,还有时间。”说着站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向大厅左侧的电梯;临分手,她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帮着陪同为默非、伯乐他们翻译的。”
下午参观天坛,地方大,可看的东西多,两位陪同来过无数次,讲解得也详细,如真有机会单独同纳地辛各处逛。第二天全部是两三个大学的活动。北大的校长亲自迎接整个团体。中午还在北大的学生食堂吃水饺。校长是留美的,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柯玛校长交谈得十分融洽,当时就定下了教授及学生交流的合同初稿。而且当天下午,就由默非教授给美国文学系的师生讲了一小时美国的福克纳、海明威及菲兹杰罗三人的作品。北师大的访问虽不及北大那么旗开得胜,也相当成功,拟了交流的初步合同,然后又去两个外语学院参观,由伯乐教授介绍美国大学英美文学的概况。
因为一天的圆满成果,柯玛校长坚持晚上由柏斯大学出面邀请翟先生他们,设于北京饭店新楼的二楼一间小的贵宾室,两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如真躲在自己房间内,一直等到过了约定时间十五分钟之后才去餐室,而且闪身在上菜的服务员身后,潜入餐室,迅速坐在纳地辛事先与她占了的空位。等看清楚,次英的确是坐在校长身旁,满面笑容地为他翻译时,她才放怀地领受美酒佳肴。
“你听说了吗,如真,明天政府要员邀请了我们去人民大会堂会见一位姓张的副总理,多神气。听说都是通过黄立言的关系才有这么高位的人出来接见,真不简单哩!”纳地辛轻声告诉她。
五
如真曾不止一次在报章杂志上看到过中国领导人物接见外宾的照片;都是接见的及被接见的半圆形地坐在庞大厚重的沙发椅上,脸上的笑容、眼里的表情,千篇一律的刻板,每次看到,她的反应也是千篇一律的:多么不自然!
在误解之前(10)
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也踏入了人民大会堂,也在排着半圆形的坐椅前被接见。事先不曾料及的,倒是在被引进接见的福建厅时,身不由主的一种庄敬的情绪令她变得十分拘谨,她也注意到团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庄重;站得笔直、目光平视。接见他们的张副总理,是个小个子,正方脸的中年人。个子虽小,却目光如炬,像闪电似的向对方一闪,握一下手,点一下头,立即往前移。与大家都握了后,车转身,向柯玛校长伸一下右臂,请他上座。就像如真在报章上看到的那样,两人朝天分坐茶几的左右两侧,身后各坐一翻译。其他的,都顺序坐下。
宾主两人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小个子的副总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简单的几句欢迎词,说得清晰扼要。然后用中文介绍陪他接见的几个人,除了北大北师大校长外,两三个科学院的主管。这些都由他的翻译译成英语。
轮到柯玛校长,他当然先表示感谢张副总理及其他官员的接见,又简单扼要地说明这次来访的目的,然后,由墨院长开始,一一介绍团体的成员,因为如真的职位,她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谁料副总理在他介绍完之后,用英文对校长说:“也许你不知道,柯玛校长,这位方女士在我们中国是位很受欢迎的作家,她有一本短篇小说《小雨》,在中国评价很高,其中有几篇,我都看过。”
不但校长,全团的成员都不约而同地对如真望,带着既惊讶又赞许的表情,窘得如真恨不得在脚旁挖个地洞立刻钻进去。以往,当她写作不顺手,或者,学校同事只把她当一个没有永久聘约的讲师,甚至只是李教授的太太时,她会向若愚表示愤懑,认为她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偶尔,纽约市的文艺团体找她参加集会,或邀请她以作家身份作个报告时,她的确得到一些被赏识的满足。因为她知道,并且暗喜,她的努力还是得到无形的酬劳了。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在远远的祖国的土地上,她居然也被赏识,而且会在人民大会堂里,被公开指出,她是个受欢迎的作家;这令她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坐在她旁边的骆文小声说:“还不赶快站起来谢谢张副总理!”
她窘迫地立起身,满脸涨红地说:“谢谢张副总理的夸奖。”说完还站着,幸亏骆文拉了一下她浅灰套装的上衣,她才坐下来,微带怯意地向同团诸人回报了他们赞许的眼神,无意中接触到次英横扫过来的冷飕飕的一瞥。她吃了一惊后,身不由主地打了个寒噤。
张副总理与柯玛校长交谈了一阵后,即把大家带到侧厅,以茶点招待他们。这种鸡尾酒式的茶点,除却了正襟危坐的拘束,主客可以端着饮料随意移动,张副总理及他们的助理们及后来加入的北大校长与北大党委书记等在四方形的侧厅和来访的团体个别交谈。他们显然对接待外宾十分有经验,所以十分纯熟地照顾到团中每一个成员,对这次办成交流的主要人物,黄立言及段次英尤其殷勤。立言数次来中国,这种场合见得多了,所以尽量协助柯玛校长及墨院长他们,以使他们对中国政府及学术界有深入的了解。
他见骆文夫妇与如真在一处小声交谈,走过来说:“你们尝了绿豆沙糕了吗?真是精品呢,张副总理的秘书说是仿膳餐厅的厨师做的。”
“怪不得,进嘴即化,从没吃过这么细致的点心。”碧玉说。
“黄教授,你每次来,想必都被这样接见的吧?”骆文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中国开放之后,他们很欢迎国外来的专家学者,除了学习二十多年来关闭时没接触到的新事物,还要与国外学校及研究机关建立交流,这几年我做了穿针引线的工作,带了些团体或专家来,他们是很领情的。”
“我们都要感谢你,黄教授,不但有机会来,而且还被接待。”碧玉说:“那位副总理,英文说得那么棒,真没想到。”
“他是麻省理工学院出来的,四九年回国,一直在清华。文革时着实吃了点苦头呢。”
如真忽然想起有回次英提起目前中国领导团体里,有好些是同立言同过学,或相识的。“他在波士顿时,你们就认识了的吗?”她问。
“知道,但不熟。”他说,“我正要祝贺你呢,张副总理当众赞扬你。他这么忙,居然还读过你的作品,太不简单了!你在中国这么吃香,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你也真是太谦虚了!”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闲时写点东西,以为只是消遣而已。”骆文说:“没想到你这么出名,我们都沾上了光,你说是不是,黄教授?”
如真正要解释,却见次英走过来,拉着黄立言的手臂,说:“立言,你来一下,朱校长同我们柯玛校长在谈一点交流的细节,他们要你过去。”也没睬骆文夫妇及如真,即把黄立言拉着走了。
茶点之后,大家回到福建厅,张副总理及两位校长,同柏斯的全体人员,分成三排,站在一大张黄山的迎客松的画前,拍了几张照,宾主道别。
第二天他们搭机去南京。一下机,烘的一声,热气向他们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九月天,居然这么热!国旅的人把他们安顿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旅社“稻香村”里。大家集中在大厅时,次英向他们解释这个旅社在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里一个高级将领的私邸,一直没有动用,到文革后才开放,专门招待外宾。她把房间分派好,各人领了钥匙回房休息。果然与一般旅馆不同,房间很大,房顶很高,画梁雕栋,十分考究,窗子是旧式的长方形玻璃嵌了小方格的,窗帘是厚重的绒幔,光线进不来,热气出不去。一进房,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在误解之前(11)
纳地辛先把行李安置好,即把身上的长裤衬衫脱掉,扔在庞大的红木床上,在箱子里掏出一件无袖T恤及短裤穿上:“我的天,九月天还这么热,那夏天是个什么样子?”
“南京是中国三大火炉之一,我还以为是指七八月哪。”如真说。
是旧式的建筑,当然没有中央冷气系统,这种旧式窗户自然也是不能装冷气机的,倒是有一架立地电风扇。如真过去将它开了,但显然是旧式的,摇摇晃晃地转动十分缓慢,把房里的热气从左带到右,又从右带到左。如真无法,只好像纳地辛一样换了件天蓝短袖T恤及一条白色短裤,又去澡间用冷水洗了脸。
“今天安排了节目吗?”纳地辛问。
“不清楚,好像没有。”如真一面说,一面把几件衣服挂在衣柜里,把洗脸包放到澡间,又找出一双拖鞋穿上:“不过听说此地的国旅社要带我们去一家新式的旅馆吃饭。”
“啊,吃饭,吃饭,你知道吗,我来了中国,已经重了好几磅了呢。菜肴这么丰富,我又这么爱吃中国菜,这样下去,我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咦,你没带沙丽装来吗?那种装束,你再胖都可以穿的呀!”如真笑着说。
“去你的!”两人同房了好几天,毕竟熟了,而且性格都比较直率,更能投合,所以交谈起来,比在学校时随意多了,“我只带了一套来,正式宴会时穿的,平时到处走动,穿了它多不方便,今天这么热,真想穿了这一身去吃饭呢。”
“这不太好吧?虽然中国开放了,但基本上还是保守的,你没注意到,我们走到街上,观看我们的人还是一大堆吗?你再奇装异服,那真是招蜂引蝶了!”
正说间,有人来敲门,原来是次英,她一见到她们穿着,即说:“你们倒凉快!我是来通知五点钟在楼下集合去丁香旅馆吃饭。那边有冷气,我建议你们穿得正式点。”
如真觉得次英在这次旅行中,真的与平时不一样了。不知是她觉得这次交流办成功了,她的功劳大,使她提高了身价,还是从旅程开始,有事令她不快或担心,致使她经常铁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无。旅程紧凑,节目众多,除了上次简短的谈话之后,如真一直也找不到机会与她像在系里那样交谈,可是对她冷峻公事式的态度又十分反感。见她说完就走的样子,她马上赶到门边,“次英!”
她车转身:“什么事?”
“有什么事不对劲吗,次英,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要我帮忙做的,只管说。”
她瞅了她半天,一字一字地说:“要你帮忙一件事:不要老在大庭广众时,抢着出个人的风头。”
“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你心里明白。”
如真盯着她渐走渐远的背影,愣在门边,她当然听见了,但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依她的脾气,她最恨也最怕在大庭广众发言,引人注意。恰是与次英相反的。她把前几天的日程端出来思考,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她抢着在人前出风头了!轰的一声,她想起来了。但是,这怎么能是她的过错呢!她也想起了那天次英的眼神,像一股寒风。她忽然抱紧双臂,觉得冷了!
“喂,真,你干吗老站在门口,不进来换衣服吗?集合时间快到了。”纳地辛说,跑来看她。
她十分倦乏地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面壁,闭目,说:“你去吧,我有点不舒服,不去了。”
纳地辛忙过来,踮起脚朝她看,看不见脸:“怎么好好的,中暑了吗?要阿司匹林吗?我有。”
为了省事,她点点头说:“好,给我两颗。”
她走了后,她才翻过身来,仰面躺着。这真是从何说起!原来次英的恼怒,完全是由她引起的。而她,天地良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个短篇集,偏偏又会被一个接见他们的大人物谈到,偏偏又会被他指出来,偏偏又在应该得到他赞扬的学术交流团的主办人的面前!旅程已过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应该不难对付,但回去之后,长长的同事年月怎么打发?当然,她可以辞职,但是,她倏然坐直了身,凭什么她要辞职?她有什么错?她是一个作家,作家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拥有庞大的读者。读者表示对作者的欣赏,不管是私下的,或是大庭广众的,纯是读者的自由,更是作者最大的酬劳。次英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恼怒她。难道是嫉妒?!
她下了床,来回在闷热的房里踯躅,真想能有个人,不是任何人,而是能理解她的人,她可以倾诉自己胸中的闷气。她在电话机前停了步,对了,打个电话给若愚。但按了一半,她又颓然放下,时差十二小时,她不愿一大清早把他惊醒。于是她从一个小提包里找出纸笔,把电扇固定了,坐下来写信。
纳地辛回来时她刚写完。她手里拎了一只小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面,还是热的。榨菜肉丝面,马上一股香气发散开来,纳地辛很简单地说:“大家都问起你,连校长都说怎么他的专任翻译不见了!菜真棒呢!”她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肚子!“唔,又贮藏了两磅肥肉在此!你好点了吗?”她对她的脸研究了一番,“我看没事。而且现在总算凉快了点,快吃吧。”
她有点饿,更有点馋,即坐下来,用手绢擦了下筷子,“谢谢,纳地辛,这么细心。”
在误解之前(12)
“明天去谢谢你们的院长夫人,是她想着给你送点吃的。珠丽真不错,很周到,也没架子,比她丈夫和善可亲得多。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墨院长很官僚气,拿架子得很。”
“当然,我完全同意。”如真一面吃,一面点头,“譬如说吧,他对待我同对待次英就很不一样,有时我们两人一起去见他,他不同我说话倒还罢了,甚至不对我看一眼,尤其这次办成了交流团,他在校长面前大有面子,对次英就热络无比,你没看出来吗?左一声英,右一声英的,样样事与她商量,样子很是过分。”
纳地辛对她端详一阵,如真因讲完一大段即低头吃面没注意。纳地辛张口要讲什么,却又忍了回去,只说:“我只记得把面端上来,却忘了拿明天的日程表。你只管吃,我去拿两份上来。”
六
第二天一起来即觉比较凉快,如真跟着纳地辛到楼下餐厅去吃早餐,厅在大楼边上一间十分精致,原先是屋主专门招待宾客的轩子间,四方都是窗,十分明亮。里面放着两张圆桌,他们在后面一张坐下,另二人正巧是墨院长夫妇。
“珠丽,昨天真谢谢你,为我要了碗面,味道特好。”
“不客气,昨天真热得利害,伯乐教授的太太玛丽也不舒服,她今天不同我们外出,在旅馆休息一天,你没事了吧?”
“我没事了,谢谢。”服务员端来了四份西式早餐。鸡蛋吐司与一片火腿。来中国后这是第一次,如真像见了久违了的朋友一样,冲口说:“啊,西餐,太好了!”
“是柯玛校长的意思,他说中国早餐很有意思,只是吃起来麻烦点,英就关照他们准备西餐,”墨院长一面在鸡蛋上撒胡椒粉一面说:“我们真幸运,英把大家都招呼得面面俱到。”
纳地辛同如真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恰好被珠丽看到,她即说:“有一次听史巴利教授讲,英还是你介绍来的,真,想必你们原来是朋友,你把这么好的一个人才介绍进来,你也有一功呢,对吗,杰克?”
她丈夫随意地看了一眼如真,把涂了厚厚果酱的吐司咬了一口,吞下了才说:“亲爱的,你也不是不清楚学界的事,光凭有人介绍是进不来的,当初来申请的几个人都不如英,当然史巴利选中了她。我不知道你们原先是好朋友。”最后一句是对如真说的,虽然他的眼睛仍在吐司上。
“噢,原先认识。”她即低头吃了起来。
不管在何处,在哪一国,只要天气好,秋天总是最好的季节。去中山陵,就撞上了这么一个完美的秋天。晴空,几朵轻如薄蝉的白云,微风,满山碧青闪亮的白桦、白杨、槭树、枫树的叶。而阳光,既温暖又温柔,既慷慨又公平地拂照在每个旅者的脸上、身上、心里。吃过一顿十分配合他们口味的早餐,穿上轻俏而保温的夹克,套上轻巧而软和的球鞋,他们十几个人,一排,前后,一人或二,或更多,踏入中山陵的一眼望去十分整洁齐正广阔而一点不险峻的石阶,上行。浴着阳光,浴着微风,浴着鸟声,浴着内心宁静满足的情绪,上行,去向一个被全中国人民,自始至终都爱戴的“国父”致敬。
全团的人,毕竟都不是日常爬山越岭的运动者,大家一面谈笑一面上石阶,谈笑声渐低,喘气声渐高。还是柯玛校长说:
“那棵大树在向我招手,谁要去那儿歇口气的,跟我来吧。”
人家巴不得这一声,都朝石阶左侧一棵桦树下走去,只有骆文夫妇及立言夫妇,同翟先生,因领先走在前面,没有听见,仍继续上行。其他的都在树阴下,站的,席地而坐的,喘一口气。为了细认石阶两端在阳光下闪烁的树叶,如真一直落在人后,这时才到半中腰,树阴下有人叫真,转头一看,原来是校长,只好过去。他倚着树身,两手支着一根手杖,见她走来,他半玩笑地说:“我的专任翻译官昨天罢工了,是不是嫌报酬不够?!”
她带点羞赧地笑笑,“对不起,柯玛校长,我昨晚人有点不舒服,没能去参加晚餐。”
“啊!我跟你开玩笑的,昨天英来帮我译了。你现在全好了吗?”
“唔。”因为他这么平易可亲,她也就放松了些,说:“以后绝对不怠职,为你服务。”
“那太好了,一个在中国有名的作家为我翻译。”他带着戏谑的表情向她鞠半个躬,“不胜荣耀。”
他滑稽的样子把如真惹笑了,史东教授与他太太正好在边上,也看见了,迪迪说:
“我以前住在上海时读过几年中文,倒没有全部忘记,来前还恶补过一阵,也许还能看得懂你写的书,你身边有吗,真?”
“噢,我没带。回柏斯后一定送你一本。”
正说间,墨院长过来说:“菲力,我们继续上行吧?英她们已到达纪念堂了。”
大家瞻仰了国父纪念堂之后下来,翟先生带了他们去中山陵附近处一个叫听涛居的茶馆喝了藕粉,团中的美国人第一次尝到这种清香四溢雅而不腻的羹,十分欣赏,尤其在这类运动之后。晚上安排了观看杂技,第二天分两批,一批去游览长江大桥,校长、院长、立言夫妇去南京大学。出发之前,次英特意关照如真,她只管去长江大桥,为校长翻译的事,由她负责。如真乐得悠闲,而且久闻建桥的事,很想去见识一下。游大桥有专门讲解员,一个用中文,一个用英文,都是年轻人,都用一种充满了信心及自豪的口吻细述当年俄国技术人员撤离之后,祖国的工程师怎么凭藉自身的聪明才智及不屈的毅力克服各种困难而建立的第一座横跨长江的大桥。
在误解之前(13)
骆文夫妇与如真听完讲解,就在大桥下层的人行道上走了一阵,望着底下浩瀚翻滚的江水,沉默很久,骆文才说:“抗日胜利回来,我们是搭船到南京的,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南京一片混乱,我们一家,找不到一个客栈,最后是在一家小饭馆度过的,好像是在饭桌底下打地铺,第二天不知怎么搭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一家七个人只抢到一个座位,给奶奶坐。我家小妹一岁不到,就坐在奶奶身上。五个多小时,到了上海,奶奶腿酸得站不起来,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父亲把小妹交给我母亲,才慢慢扶着奶奶站起来的,这个镜头我再也忘不了。”
碧玉说:“呀,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
“抗战胜利,你怕还没出生吧?怎么能体会这种颠沛流离之苦!”
那个姓邱的讲解员不知何时来到的,他这时Сhā嘴说:“我没想到你们都能说这么好的普通话!”
他们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如真说:“我们是在中国出生的中国人,怎么不会讲中国话?”
“可是你们是长期住在美国的呀!”
“你当然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两句诗吧?小时说的母语,再在外面漂流,都不会忘记的,何况我们在家都讲国语。你觉得惊讶吗?我倒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哩。”最后一句如真倒是笑着说的。
骆文说:“你刚刚说讲普通话,不是说讲国语,是不是一般人都这样说的?”
“唔,那意思就是普通一般人都会说的。有别于上海话,广东话等等。”
正聊间,史东教授从底层的小会客室出来招呼他们要出发了。他们谢了讲解员之后,又去游雨花台、灵谷塔、莫愁湖等地。大家都觉得北京有一个雄伟的性格,而南京则比较秀隽,都十分令他们喜爱。游逛参观了一日,回到旅馆,大家都累了,但古式的房间空气不流通,还是闷热。纳地辛和如真解除了身上的衣衫,把落地电扇打开,轮流洗澡及抹身,好容易挨到吃晚饭时,知道除了本团的人之外没有国旅社的人或翟先生,于是两人都穿了无袖T恤及短裤下楼。正巧默非教授的太太与史东太太迪迪也是一身夏天装束。去南大的一批人还未归来。因为餐厅是惟一装有一个冷气机的房间,所以大家都离开闷热的大厅,到餐厅等他们。
从南大回来的几个人一进门,个个满面笑容。墨院长一面脱灰白上装一面大声宣布:“成功!大成功!”脱了上衣,竖起右手大拇指说:“那位校长为人十分痛快,同我们柯玛校长十分投合,两人交谈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同意两校交流的事。不像北大,又是党委书记,又是组织,什么事都要等开过会之后才能决定。这位校长,可是个痛快人!”说完,拿起刚刚服务员送来的啤酒,嘟嘟地喝了半杯,“哇,我真喜欢南京,可惜太热了。”
“咦,校长呢?”史东问。
“太热了,他去把西装换掉。来,大家喝啤酒,味道不坏。”
大家都被他的兴奋感染了,纷纷询问会谈情形,墨院长扼要地说了一下,对史东说:“今晚要设法把合同打出来,明天我同你去南大,他们有个国际事务组的主任同你商讨细节,然后双方签字。”
校长穿了麂色麻纱长裤,上面一件棕色丝质短袖衬衫,一进门即笑哈哈地朝大家巡视一周,说:“你们都已听到好消息了吧,南京大学的校长真是个有魄力的人,当机立断,非常痛快,明晚他宴请我们全体会员,你们看见他就知道!”然后对着黄立言,举起院长刚递到他手里的啤酒杯,向他说:“十分谢谢,立言。”
大家当然一齐朝黄立言看,他捻熄了手里的烟,先向校长说:“你同郭校长可以说是意气相投,都是有魄力有才干的领导人。所以才能办得如此顺利。”然后向大家解释:“是这样的,我同南大校长是以前清华同学,我出国后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后来他到德国去深造,五十年代回国,先在清华执教,后来提升为工学院长,然后就来南大做校长,十分出色,可惜在反右时受了批评,他很刚毅,顶过去了,我们就在那时失去联络。后来我听说他在文革时吃尽苦头,不但当不了校长,连原先的教职也保不住,被迁到四川广汉附近的一个小学做门房,还被红卫兵百般棱辱,他的太太受不了,投河自杀。郭校长是典型的读书人,自己不会料理生活,”他顿了顿,自惭又自得地朝次英瞄了一眼,“与我一样,幸亏我有一位贤惠的太太。”
次英用中文说:“废话少说。”但语气非常柔和,还面带笑容。
“太太死了之后他简直无法生活,幸亏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发慈悲心,偷偷地过来料理他的饮食起居,在那个荒僻的小镇一呆就是九年。”黄立言说,点起一支烟,猛抽。
房里起了一阵叹息声及骚动,但无人发言,恐怕除了黄立言之外,没人真正知道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柯玛校长看了一阵,才接着说:“我第一次回来是七七年,他刚复职,我特意来南京看他,一下子,简直认他不出来!”黄立言那张平时很少表情的,稍嫌扁平的两颊的肉蠕动了好几下,显然是他在摒紧上下两排牙齿,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忽然变得沙哑的声调还是泄漏了他内心的震荡,“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有点佝偻,原本浓密的头发全部白了,枯了,我简直不敢认他。”他又停顿下来,室内一片肃静,只有窗户上的冷气机似乎代替了他,低声呻吟。他又连连吸烟,一直到它快烧到了右手食指,才捻熄了,说:“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看到我脸上悲愤的表情,立即引了孟子那几句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来激励我,并且说,人的一生,怎么能不经过三灾四难,你我都是天之骄子,高等家庭,高等学校,高等职业,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人间疾苦,不但不了解,而是一无所知。这几年,我真不知道领悟了多少,现在又回到我的园地,我感慨之余,立志要做一个更好的耕耘者,好好教导我们的下一代!来,我们像以前一样,到冠生园去吃一顿,喝一瓶花雕,我要听听外面世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