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2 / 2)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未知 112862 字 2022-03-16

在误解之前(14)

立在门边的服务员等他讲完了才轻手轻脚进来,摆碗筷,放食物,大家围着两张圆桌坐下来。因天热,每人面前有啤酒,开动之前,柯玛校长举杯向大家说:“我原来的打算是明天同杰克及史东教授三人去南大签交流合约,现在听了立言这一段话,我认为我们全团的人都应该去见见这位伟大的人物,向他表达我们的敬意。”

两桌的人都举杯赞成。吃了饭之后,有的人因为饭厅有冷气,就留下来聊天,有的人回房休息,纳地辛说:

“真,要不要去走动一下?”

“太好了,我吃得太多,正想去散散步。”

旅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小巷的巷尾,虽然天气还是燠热,但毕竟已是九月了,晚上八九点,户外有风,吹散了累积在街头的热气,走在街上,还是很适意的。小巷无人,灯光也很黯淡,两人走了一阵,纳地辛说:

“你注意到了没有,中国不讲究灯火辉煌,街道都是暗暗的,汽车也是这样,只开小灯,怎么看得见路?”

“我也注意到了,想必是省电吧。你想,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不像美国,地方大,资源丰富,人口又不多。”

“我始终觉得美国是一个最浪费资源的国家,电啊,水啊,纸啊,没一样不浪费。”

“我同意。不过美国街道很亮的原因,恐怕还是为了安全吧,我们柏斯是大学城,没这个问题,但大城市像曼哈顿,如街上灯火不明亮,那抢劫凶杀案更要多了。”

“你说的也是。前天我听那个陪同讲,中国治安十分好,简直好到夜不闭户的地步。”

如真不太相信,但她自然没有做声。

她们刚走回旅馆大门,迎面来了校长,见了她们,说:“外面真舒服,我们在房里开会到现在,室内还是很闷,我出来透透气。正好,你们愿意陪我走一圈吗?万一我被歹人劫去,你们还可以为我解救,我是连饶了我吧这几个中文都不会说的。”

两人都笑了,纳地辛说:“我们正在谈此地的治安问题呢!你最好的保镖当然是真,你的专任翻译,我先告退了,因觉有点乏累。你需要一件薄衫吗?真,我替你去拿。”

“谢谢,不用了,”如真说:“我想我们不会走得太远。地方不熟,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剩下他们两人时,她微觉紧张,不自在,拘谨,不安。实际上他比墨院长可亲得多,除了第一次在校长室她觉得他大男人气派太强而稍有不满之外,在旅途上看了他的谈吐行止她已改观了,乐意为他做翻译,但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单独在一起。或许是他对她有某种异­性­的吸引力,或许是他的职位,或许是他具有一种男­性­的粗犷,一种若愚所没有的果断的气魄,总之,她忽然有一种想逃遁的意念,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快走,快躲,不要惹祸!她慌乱地四处寻找,并没人,只他们两个。她在心里咒了一句:见鬼,你怕什么?!于是她说:

“你想去哪里走走,柯玛校长?”

“团体里人人都叫我菲力,请你不要这样正式,好吗?我们走到巷口再说。”

黑暗中她的脸红了。菲力,她可叫不出口。可是她还是点了下头,和他并排。他还是穿着吃晚饭时的那套,只在臂弯里挽了件灰白的单夹克,他朝她身上打量了一下,她立即打了个寒噤,浑身不安,因穿了短裤及无袖T恤,恨不得有一大块布从天而降,盖住她­祼­露的大腿。但他只说:

“你冷了吧,喏,把这个披上。”他把夹克递过来。

她忙向旁边一闪,“噢,不用,我不冷,谢谢。你们跑了一天,晚上还开会,这次来中国,真够你同墨院长忙的了,倒是我们几个,很逍遥。”

“会很简单,草拟了交流合同,这种使双方都得益的措施,大家都乐意做。明天经南大校长、行政副校长及国际交流主任过目之后,双方签字,就成立了。”巷里有微光,她看得见他兴奋的神­色­:“今天一日,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先是看到了一个有原则、有理想的学者,后来经立言一番话,更看到了郭校长的大丈夫气概,立言说的,百屈不挠。这样一个人物,居然不被珍惜,真不应该!可是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居然不放弃当初的理想,太难得了!”他叹息了一声,摇了一下头,说:“我真不懂,中国政府,对这样一个人才,不但不重视,而且被糟蹋,这在美国,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绝不会发生的。真,你能解释一下,文革的意义吗?”

她忙说:“我不能,我虽是中国人,但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而且,我一向不是很关心政治的,文化大革命的意义,恐怕要去问黄教授。”

“我不是没有问过,他也解释不清楚,只说,它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为了纠正并推翻滥用权利,腐败了的高级­干­部,后来变质了,失去控制了,造成了严重的损失。我想,回学校之后,我要花点时间看些有关的书。这次来,我真学到不少东西,第一,自己对中国了解的欠缺,第二,中国人是个肯吃苦,有韧­性­的民族,第三,我们不太珍惜我们所拥有的。同你们中国比起来,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这时两人已走到临大街的巷口。光线明亮一些,如真惊讶而有点钦佩地望着他。一个是一校之主的校长,一个是教授队伍里底层的讲师,如果说不是组团来中国,他们可以在同一个学校二三十年都不相谋面的,但在这次邂逅中,他们相识,他不但没有高高在上,反而坦率地向一个相识才一周的同事披露自己的不足。她不能想像墨院长会对她讲这一席话。墨院长能­干­,但他有各种面具。柯玛校长也能­干­,但他是他自己。墨院长把她当下属,柯玛校长把她当朋友。她一面望着他,一面庆幸自己参加了团,至少认识了一个不端架子的上级。一阵风,带来一股香味,她吸吸鼻子,冲口说:

在误解之前(15)

“柯玛校长,你肚子饿不饿?我想请你吃宵夜。对街有家馄饨店,我们去试试,我可以向你保证它比在美国吃到的鲜美得多。”

他居然很爽快地说:“好呀,正好我肚子有点饿。”

她一碰瘪搭搭的短裤口袋,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地说:“呀!我没带钱!”

他轻拍一下她的肩胛,笑着说:“走吧,这次归我请,下次由你。”

她一面走向小食铺,一面觉得滑稽。校长的口气好像他们是时常见面的好朋友一样,下次?还有一周旅程就结束了,怎么可能还有下一次?

小食店很局促、也不甚­干­净,但馄饨的味道鲜美,柯玛校长一面畅怀地吃,一面问了些有关若愚的研究工作及两个孩子的喜好,根本没注意到店里其他食客不断地对他的注目。他们回到旅馆时,已近午夜了,在大厅道别时,柯玛校长谢了如真说:“谢谢你陪我散步,真。对我讲来,今天是个十分有意义的日子。”

如真又倦又累,回谢了他请吃宵夜,也没­精­力去研究他那句话的意义,回房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全体人员到南大的校长会客室。郭校长虽秃了头,佝了腰,但神采奕奕,体态老了,­精­神十分年轻。和全团打了招呼之后,由南大教授们领了大多数客人去学校各处参观,他则同柯玛校长及墨院长、史东三人讨论合同的细节,中午由他招待午餐,祝两校交流的成立,然后由南大的副校长及教务长等送他们上火车去上海。

他们包了一节软座,座位十分柔软舒服,正巧又遇上温和舒适的九月天,蔚蓝的天空,碧绿田野。正巧他们是一群事情圆满结束后心情愉悦的乘客,整节车厢充满欢欣的交谈与笑声。清茶香,啤酒醇,一切如意。

与卡温聊了一阵之后,如真对他说:“对不起,我要一个人到那边去坐,看看窗外的景致。我记得很多年之前,我们胜利回来,是从南京搭火车回上海的,太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想观赏一下,看能否捕捉一下记忆。”说着就走到车厢最后一个靠窗的座位。有时由柏斯去曼哈顿,也坐火车,沿哈得逊河南下。秋季去,沿河枫叶展现从水红到胭红到棕红到血红的风姿,也是景­色­如画。但与眼前的景毕竟不一样!因为在美国,看不到江南那种令人吟诗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色­。如真尤其思念的是高挺俊秀的竹林以及袅娜如舞的柳枝。更有,青绿的田陌,戴了斗笠的农民,稻田间的黄土路,以及,竹林后的小屋,屋前的谷场,场上,低头喙米的小­鸡­。如今,都在眼前,逝去,扑来。用不着捕捉,童年的记忆已如涌如奔地回来了。她在心里轻呼,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是多么高兴我回来了!

突然有人在她对面坐下,几乎挡了她的视线,她回过神来,迷惑地望着对方,看到对方严肃的,不,沉重的脸。她逐渐从童年的神奇中苏醒过来,回到眼前的现实,眼前的人。

“我想同你说件事,如真。”次英说。

“什么事?”

“我上次不是已向你提过的吗?这次我们来中国的目的你是清楚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成这件事,为的是什么?并不是为了给你突出你自己的机会……”

一股无名之火从如真的心腔直蹿上来。她直瞪了一双眼睛,字字如捶地问:“什么意思,突出我自己?请你解释一下!”

次英却把声音转和缓了,说:“如真,不要激动好不好?我是说,你老是找机会单独同校长在一起,从形象上讲,总是不太好。更重要的,如果校长分了心,交流的事完成不了,就直接影响了我的前程,我相信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吧?”

如真诧异地盯着次英那张如果不时常绷紧着可以是很俊美的脸,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忽然想起,她帮次英办成柏斯教书之后,有次她同尚必宏喝咖啡他说过的一段话:次英教学没有问题,做研究也十分顶真,但她最大的毛病是疑心病太重,总怕人家计算她,这想必与她一连串的、在哪个学校都留不下来的失败有关。但这个问题应该不会发生在你们之间,因为你教书的目的与她以前的同事不同,你不会抢她的饭碗。

如真一面看她,一面在心里问,她到底疑心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你,次英,首先,我怎么老是找机会同校长在一起?”

“嘘,轻点,他们都在那边。怎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是单独同他去吃了宵夜了吗?”

她倒是大吃了一惊:“是啊,谁告诉你的?”

“昨晚房间太热睡不着,我同立言出去散步,亲眼看到的。”她那股闪烁的目光像武侠小说里飞檐走壁者手里­射­出来的剑一样,令如真打了个冷战。

“哦。出去散步,饿了,吃碗馄饨,应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何况,我向你保证,不是我制造的机会。嗳,次英,你冷静地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制造什么机会?我无求于他呀?”说着,气又来了,掉头向窗外,不理她。

次英看了她半晌,也掉头看窗外景­色­。自己有点后悔刚才的来势汹汹。昨晚散步时瞥见如真同校长在一起吃东西,有说有笑的样子,妒火中烧,自己千辛万苦办成这个交流团,居然把校长也请来了,方如真竟然坐享其成,变成了校长的“伴”。她当时竟想冲进店,给她来个下不了台。幸亏立言死命把她劝住了,还说:“你平时的脑筋到哪里去了?她是你的朋友,如果她也成了校长的朋友,不是正好帮你在校长面前说些好话吗?等你的永久聘书的提案上去时,校长对你有了个好印象,不正好吗?要我是你,不但不去生如真的气,而且要加倍的同她友好!而且可以带点玩笑地对她说:喂,校长好像对你很友善啊?不要忘了为我说几句好话哦!”

在误解之前(16)

她当时马上说:“我才不,我千辛万苦的办成这件事,她倒小拇指都不用翘,就坐享其成,得到校长的青睐!”

黄立言闲闲地答道:“你千辛万苦?!这件事到底是谁办成的?!”

她当时哑口无言。晚上睡觉,细细推敲了立言的话,不无道理。但见了如真,那股心有不甘的气还是冒了上来。她气发过之后,又听了对方的解释,她不得不承认如真的确没有必要去讨校长的好,只好说:

“说来说去,我还不是为你好。你是个大忽忽的人,不太注意小节,但一个团体十几个人,人多口杂,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一传二讹,传到若愚耳朵里,总是不好,我无非是要你小心点。”

如真在心里嗤了一声,这就是次英比她厉害的地方,出尔反尔,话尽由她说,她气势汹汹地来谴责她,被驳了回去,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弯,原来竟是一片好意。也只有她做得出!如真掉回头,原想好好挖苦她一顿,但想想旅程是短期,同事是长期,还是不要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把关系弄坏吧,所以只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关照。”

车厢前节开始­骚­动,如真移目窗外,火车早已离开稻田,进入零落屋舍的上海郊区了,次英立即站起来说:“已经到上海了!我得通知大家预备下车。”

房子是旧式的,建筑是坚固的,摆设是古老的,窗幔是厚重的。比起西方新潮的、明亮的、现代配备、一切电动的希尔顿、凯悦等旅馆,锦江饭店是落伍了的。但在上海,在向外开放才没几年的中国,它是一级的。当他们安顿好了之后,休息过了之后,兴致勃勃地聚集在二楼的餐厅时,大家都急切地等待黄立言向他们介绍这个号称为东方明珠的大城。

“你们大概不相信,我第一次回来是七七年,文革刚过,中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样。我来到上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都是灰暗的、破旧的、毫无生气的。才不过几年,上海已经大大改样了,虽然我从诸位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你们对上海的形象有若­干­失望,但说老实话,比起几年前,的确已现代得多了,相信在几年之内,一定会赶上西方的纽约或日本的东京,因为我知道,上海人一向最爱被称为最时髦的城市,他们一心一意要恢复到以前的繁荣世界的,这位是国旅派来的上海陪同小周,他今天特地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上海以及这几天我们的行程。”

日程是从第二天开始,所以晚饭后大家可以自由活动,黄立言夫­妇­要陪着校长及墨院长夫­妇­一起去外滩,默非夫­妇­机灵,一吃完饭即要求小周带他们上街转转,伯乐夫­妇­及纳地辛、卡温也加入了,史东夫人迪迪对上海的街道尚有记忆,要同她丈夫去找她旧时住过的地方,骆文夫­妇­即约如真同他们一起去南京路走走,如真立即答应,但三人刚到门口,社科院的明先生恰好来找她:

“你不是托我为你打听你一个表亲陆先生的消息吗?我打听到了,原来他目前在华东师大教书,他现在在楼下。”

如真倒吓了一跳。她刚到北京时,与明先生聊天,明先生问她可有家属或亲戚在大陆,她在心里寻索半天,说好像有一个表兄,是她母亲堂兄的儿子,失去联络很久了,文革后她在台湾的母亲忽然接到他一封信,写了长长的三页,自我介绍,并诉说家庭状况,同时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小时见过的姑母。母亲曾将信转给她,母亲说倒有一半字不识,因为是简体字。但要她如有机会去大陆,不妨去寻寻这位表兄。她无意中向明先生提起这个人,没想到他放在心上,居然把他找来了。她只好谢了骆文夫­妇­的邀请,随着明先生到大厅边的小会客室。

虽是表亲,却从未见过。明先生给他们介绍了后就告退了。如真与这位陌生表兄面对面站着。他穿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倒不像一般在街上看到的那种松松垮垮的,而是相当合身,托出他经过锻炼的扎实的身量,剃了个小平头,托出他端正的方脸及摆布得方正的五官,不是个特别吸引女­性­的男人,但也不是个令人讨厌的人。一般。

对方当然也在打量她,而且十分仔细,竟令她有点不安,于是她说:“请坐,陆先生。”

“我叫陆健,你叫我名字,或是表哥都可以。”

如真又吓了一跳,多么好听的磁­性­的男低音!有点像柯玛校长的!不禁又对他望了一眼,他在微笑,露出一嘴在中国不常见到的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叫方如真。你好,陆表哥。”

“你好。姑妈好吗?”“姑妈”两字他叫得顺口又亲切,她心里牵动了一下,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她还好,同我弟弟一家住在台湾。年纪大了嘛,总有点病病痛痛的,我几乎每年去看她一次,就今年没去。”见他十分注意地听着,就说:“她叮嘱我如来大陆,一定要设法找到你。唔,你家人都好吧?”

“哦,姑妈没告诉你?我给她的信里全报告了,我父母都过了,我为了海外关系也吃了不少苦,唔?是,在文革期间。那时我爱人与我划清界线,因此我同她离了婚。我是七九年才从陕西乡下回到上海的。”

“那么你现在是一个人?”

“是。我以前的爱人现在在镇江做事,我有空去那边看看儿子,他现在十五岁,很懂事,有时她母亲出差什么的,他同我来往。我喜欢教教书,学生们也喜欢我,生活也很安定,虽然有时寂寞,但比起文革期间,现在是在天堂里,我已十分满足了。”他语气平静,态度安详,不像她在柏斯接触的某些留学生,有时到她办公室来闲聊———多半是来寻半时工的———说起文革,无不咬牙切齿。看来陆健在文革时一定也吃足苦头,但他只一两句轻轻带过,她不免又对他加一番敬重。于是她也略略讲一些她去美国及在美国的种种生活情状,并且说:“做了几十年美国人,原以为对故乡的情怀淡薄了,没想到一看到家乡的草木,尤其是乡间景­色­,对祖国的情怀像一股闷住的火焰,熊熊地在胸腔烧了起来。”说着,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忙说:“陆表哥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作家,所以有时说话有点文艺腔,你听了一定不习惯。”

在误解之前(17)

他忙说:“我知道,明同志跟我介绍过你,前几天我还特别去买了本《小雨》来看。很有意思,跟我们这里作家写的很不一样,很有启发­性­,很有意思。”

见他连连说了两句“很有意思”,她不禁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坏,只说很有意思,这是很高明的说法。同他不熟,当然不能问他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只好说:“谢谢。我讲的倒是真话,我十分高兴这次来中国,看到你更是意外收获。”

“对我更是。明同志来找我时,我真是兴奋极了!不知表妹在上海可以呆多久,我可以陪你走走,上海这几年变得厉害,可看的地方不少,另外,如果你想回湖州家乡看看,我也可以陪你去。”

他口气这么亲昵,态度这么诚恳,外加声音又这么好听,她又心动又感激,忙说:“太谢谢了,不过明先生一定告诉了你,我们这个团体是来中国的大学建立交流的,上海是我们最后一站,想来这几天的节目都已排满了,我的任务是给团里的人做翻译,所以不好单独行动。不过啦,经你一提,我倒很想在团体回去之后,多留几天,回湖州看看。家乡的样子,记忆虽然已模糊了,但既来了,当然该去探看一下,回去后报告给母亲听,让她老人家也欢喜欢喜。如果,是你陪着去,那再好也没有了。”

“当然,当然。这几年家乡也有很大变化。可惜姑妈不能来。你能去,我一定陪你去。”

“我还得问问我们院长。陆表兄,听说淮海路一带很幽静,离这里远吗?”

他连忙站起来说:“就在这里,一拐弯就是,我陪你去走走,你要不要上去拿件外套?”

第二天的节目是去邯郸路的复旦大学,校长姓舒,是位女­性­,解放前在加州理工学院得的博士,那时真是凤毛麟角。五十年代回国在交通大学任教,没几年即被提升为复旦校长,文革时虽然也吃了苦,但受到邓颖超的特别照顾,没像南京大学的郭校长那样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七七年她即复职,次年又得了黄立言任教的克莱大学的名誉博士。他们两人关系不同寻常,在大学时代就认识的,留美时又常在一起。七七年黄立言随着在美华裔杰出学者的团体回国,是由舒校长出面接待,并领着他们去人民大会堂,由张副总理接见的。

舒校长率领了几个副校长及系主任在一座崭新的,由香港一位富商捐赠巨款而刚盖成的美中交谊馆的门口相迎。舒校长个子短小,虽已届耳顺之年而­精­神饱满,说一口带上海音的普通话,更说一口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欢迎了他们后,即带入一间明亮宽敞,摆设着比锦江饭店要灵巧现代得多的沙发茶几的交谊厅。她十分美国派,简单地讲了几句欢迎词之后,就分成几个团体,校长一组,院长一组,对口的系一组,分别商谈交流的事。校长组的包括黄立言夫­妇­,如真被派到院长组去任翻译,讨论到将近午时,大家散坐喝茶休息,然后由舒校长领着一起去厅对面的大餐厅吃中饭。宾主加起来,席开三桌。

上了冷盘之后,舒校长端起酒杯,说:“首先我要感谢黄教授———他也是我的老友———为复旦与柏斯搭了线,使我们有机会探索两校交流的可能,次之我要感谢柯玛校长既热情又诚恳的心意,不远万里地来到我国同我们商讨交流的可能­性­。他真不愧是爱尔兰人,豪爽诙谐!”

柯玛机智地Сhā了一句:“而且喜欢杯中物!”

三桌人都笑了起来,舒校长举起她的小杯葡萄酒,她边上的柯玛校长已将他的一饮而尽。她等餐厅的服务同志为他斟满酒之后,继续说:“第三,我要向大家报告今天会谈的意外圆满收获,当然这要归功于柯玛校长的豪迈爽脆的­性­格,我也同时要庆贺我自己不是一个像一般人认为的女­性­必是婆婆妈妈的人物。”她说了自己先笑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柯玛校长当即说:

“这句讲得好,值得­干­杯!而且我向大家证明,你们的校长不但不拖泥带水,而且当机立断,气魄比我大得多,虽然她外形没有我的一半,来,舒校长,把你的也­干­了!”

餐厅的气氛十分活泼轻松,菜肴虽不比国旅在北京请的那么­精­致,但也十分可口,情绪高昂,胃口极好。在吃水果时,墨院长站起来说:“我想我校几个教授及在座的复旦教授们,一定想知道今早我们协定的交流的具体议案,现在趁大家酒醉饭饱,还没有疲倦得要午睡之前,我简单地报告一下:一切顺利,两校交流从春季开始,两校每年互送三到五个研究生,一到三年,看个别情形而定,一切费用由对方负责。”次英与如真互望一眼,两人都觉得柏斯在这一点给了复旦极大的方便,更能了解舒校长的一脸喜­色­。“另外”,墨院长接着说:“双方同意教授的交流,譬如说,我们的东亚研究需要一位教中国艺术史的,舒校长已答应明年可以送一位教授去客座一年,而此地的英国文学系也欢迎我们来位客座教授,我想我们是乐于从命的,”他对默非教授看了一下,说:“总之,一切都十分顺利,许多细节要等下午史东教授与复旦的相关部门细谈。”

午餐后,部分人到大厅散坐喝茶,部分人员随着复旦接待人员去参观。舒校长回她的私邸休息,柯玛校长去小休息室向史东教授交代下午需要商讨的事,如真正要随参观的人出去却被墨院长叫住了。

在误解之前(18)

“真,”他一派和悦地说:“好消息,今早开会时,复旦中文系的副主任提出要求,请你明早在他们系里开一个座谈会,介绍一下有关海外华文作家及他们的作品。”

如真吓了一跳,双手直摇,对站在一旁的次英说:“那不行,我这次任务是帮忙做些翻译工作的,这个报告,该由你来作。”

“我哪有资格,我又不是作家。”

因院长在,她们两人都避免用中文讲话,院长听了,忙说:“真,英说得对,你是作家,这一点我真抱歉,来了中国之后才知道,也怪英没早先告知我。不过,那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了,而且很高兴。这个报告他们指定要你去,你也不用客气了。何况英明天会很忙,许多有关交流的事她要同史东教授及我一起参加。今天下午的节目你就不用参加了,回锦江休息及准备一下,等下有车送你同骆文、默非、卡温等人一起回去,他们明天也要在相应的系里作报告的。”

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当然使如真很烦躁。没有心理准备,没有资料,这真是从何讲起?!回到锦江,即刻回房,纳地辛不在,正好,她一面在房里绕圈子,一面使自己平静下来,幸亏一直住在东岸,常有机会参加各种文艺活动,作家座谈,名家作品讨论会等等,对于海外几位作家及作品倒是并不生疏。她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粗略组织了一下,才在床沿坐下,打算拟一个大纲,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纸,只好跑到隔壁敲骆文的房门。

他拿了一摞印有柏斯校址的白纸出来。如真拿了几张,“不要这许多。你怎么想起会带这种纸来?”

“备而不用嘛,不过临来前你们院长关照过,很可能我们要做本行的报告。”

“哦!”她不免有点愤懑,“我这是临时被抓差的,当然该次英讲的。”

“这你错了,如真,她讲什么好呢?到中国来讲怎么教中文?这里的中文系有个港台海外文学研究所,我相信他们对海外作家的情况一定不熟悉,你正好给他们介绍一下,谁知道呢,也许一两年之内你到复旦来客座一年,也可以熟悉一下中国当代作家的情况,并且收集一些写作材料,不是很好吗?”经他这么一点,如真不但不再觉得是个累赘,而且是个铺路的好机会。忙谢了他,回到房里专心一意地去写,等她写完,自己计算着时间看了一遍,觉得还满意,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窗外一片黑,原来已是晚上了。一看表,呀了一声,快七点了!糟糕,连忙开门去找骆文,谁知一开门即见一张字条:我们在餐厅,欢迎你来参加。条子还是六点多留的。中午吃得太多———这是她来中国后觉得不胜负荷的———丰富的中餐及晚餐,十多天下来,都快要变成胖子了。晚餐不吃,正好减肥。

她决定先出去走一阵,舒散一下筋骨,然后在附近找一个像在南京时吃过的小馆,吃一碗家常的雪菜­肉­丝面,要比日日夜夜在旅馆的餐厅吃有风味得多。

她随手拿了件橘红­色­的粗线毛衣,搭在肩上,给纳地辛留了个条,即锁了门出去了。锦江并没有灯火辉煌,从大门出去,街上的灯也并不明亮。她刚到中国时,有点不习惯,现在倒也不觉太幽暗了。而且别具一种朦胧的情调。昨晚同她表兄来荡过马路,所以一出门往左拐,走一条街,即是淮海路了。昨晚注意到淮海路上没什么吃食店,但她喜欢这条马路,宽敞、安静,而又有梧桐树。晚上秋意很浓,她把毛衣袖子打了个结,围在脖子上,慢慢前行。行人不多,倒是骑自行车的不少,一个人,更多的是一双并排,不快不慢,喁喁细语,经过她身边时留下一串轻俏的笑声,还有一股幽香,立即招回自己读大学时与男朋友骑车游逛时的逍遥。呵,逍遥,只有在花样年华的少女时代才会有的情致!而当时却没有好好抓牢它啊。来得容易,去得迅速!现在的日子里,再也不可能出现“逍遥”,也许在步调慢的中国。在美国,永远是后脚追前脚,一切都在“赶”中,赶送孩子们上学,赶到学校上课、开会,赶回家烧饭,赶写文章,赶到半夜,放下写作,倒头赶睡,为的是第二天重新再赶。

她把双手Сhā入藏青­色­薄哔叽长裤,故意放慢脚步,在人行道上,梧桐树下,慢步走着,绝对不赶!她要试试看能否捕捉到一点以前时间好像用不完的“逍遥”。在中国、在上海、在初秋的夜晚。把为明天的报告的担忧暂且锁在锦江的客房里,自己就沉浸在不可多得的不用赶的逍遥里,那怕只几个小时。

一点没有儿时的记忆了。记得有次探望母亲时问起儿时的上海,母亲只说住在霞飞路的同庆里。陆健说淮海中路就是以前的霞飞路,同庆里不知在何处。如果她想,他可以陪她去找。找到了又怎么样?最多不过是下次回台探亲,向母亲叙述一番而已,又何必呢?母亲中年离开大陆去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自己父母亡故的消息还是辗转由香港的友人告知的。哀伤之余,只望在有生之年,回故里去坟前叩头表达没来送终的不孝。但这个希望怕母亲的余生也不能实现了。明明是同胞,却当作仇敌。几时能解!当年不是心甘情愿地离开的,如今却不能心甘情愿地回来。而今已白发苍苍。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多少岁月可以等待啊!

她甩了一下头,抬手把围在脖子上的毛衣拢紧一下。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在最近的将来带母亲来?她可以把母亲接到美国,再由她陪来,台湾当政的能把她怎样?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她把手Сhā回口袋,挺挺胸,吁口气、明天她要做个­精­彩的报告,给自己再回复旦开一线门!这样一想,她步子加紧,打算回旅馆把稿子好好整理一下。咦,不对,还有一件什么事没做。她停了步,侧头一想,对了,还没吃晚饭呢!转头四处一望,不知身在何处,从站的暗处左右一看,不是淮海中路,却又不知是什么路,这下子她慌张起来,因为她脑子最弱的一环是方向感。她忙看腕表,这才发现手表留在房间里。她伸出一只手按住忽的跳得很猛的心,暗叫一声不妙,失了时又迷了路!一个人走丢了!

在误解之前(19)

她只好往前走,试着拦住一个人问路。远远看到街角有几个人站着说话,她忙急步上前一看,倒是呆住了。

“咦,真,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街!”是墨院长,他太太珠丽、柯玛校长。

“噢,”她同他们点头招呼,发现脖子很热、先解开毛衣,拘在臂腕里,“我,我出来找馆子吃东西。”

“你没在锦江吃晚饭?”珠丽问。

“没!没有。我为明天的座谈会写个报告。写完了想出来走动一下,顺便吃点东西,不想迷了路。”

校长好像兴致很高,说:“迷了路?怎么会?旅馆就在那边。我们正喝完咖啡。走,我们陪你去吃点东西。”

如真猝防不及,又不敢当,忙说:“没关系,我跟你们回去,这几天吃得过多,少吃一顿反而有好处。”

“那不好。我们刚喝咖啡的地方,隔壁是个小馆子,”珠丽说:“你往前走,左拐,就可以看到的。我这双半高跟是便宜货,走多了脚就痛,不然我可以陪你去。”

“啊,谢谢!我自己可以找,你们请回。”

“这样吧,杰克、珠丽你们先回,我陪真去找,刚刚喝咖啡时吃多了蛋糕,要去消化一下。走吧!”

如真心里有点别扭,但又拗不过他,他毕竟是校长。何况自己的确迷了路,要人领着走。于是向墨院长夫­妇­说了声明天见,随着校长左拐,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我带了钱,如果你要吃一碗面,我请客。”

校长侧过脸看了她一下,不,不是一下,是很长的一下。长得她几乎停了心跳。是什么东西?他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她看不清,路灯太暗,她太慌张。忽然他停了步,停在一家小食铺前。门是掩着的,但门内有灯光:“你快进去问问,也许时间太晚了。”

她推门入内,一个半老­妇­人正在抹桌子,没一个客人,“我们打烊了,明朝再来吧。”

她倒是不饿了,似乎胃堵得满满的,不是胃,是别处。她带点哀求的口吻说:“我要,我必须吃一碗面,我,”她见老板娘要拒绝的神情,忙用上海话说:“请侬帮帮忙,快要饿煞哉!”

老板娘用抹布朝她一招:“坐下吧,吃点啥?”

“咸菜­肉­丝面,可以勿?”

老板娘进了厨房,她立即到门口,向校长招招手:“老板娘开恩,给我去煮面了,你也来一碗吗?”

他已恢复平时洒脱的模样,拍拍肚子:“蛋糕还没消化呢!请她给我一杯不要太浓的清茶吧!”

老板娘端了碗面出来,忽见多了个人,而且是个老外,一脸不悦地对如真盯着,如真忙说:“噢,伊勿吃,伊是来陪陪我格。侬阿好搭伊冲杯茶,谢谢侬哦。”

面的味道很好,她真有点饿了,也顾不了礼节,呼噜呼噜地吃起来,见校长有兴味地盯着她看,她有点窘迫:“老板娘是开恩给我煮的。她已经要打烊了的。”

“迪迪说上海又叫不夜城,我看不像嘛。”

“她讲的是从前。你没听黄教授讲吗?他前几年来,一到晚上,每条街都是黑黝黝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他说再过一两年,上海又会变得歌舞升平的,也许那时候你可以带了你的夫人一起来看看。”

“她怕飞行,尤其是长途,这次我再三动员她来,都没有成功,真没有办法。我认为从读书可以得到静的知识,从旅行可以得到动的知识,两者不可缺其一。这次来中国,我得益真多,对中国有新的认识,碰到一些令我钦佩的特殊人物,能够与中国第一流的大学建立交流,此外,还……”

老板娘来了,脸上有股遮掩不住的不耐,如真忙放下筷子说:“真对不起,吃好了,几个铜钿?”

付了账出来,外面一股凉意,她忙将粗线毛衣穿上。看校长身上,不过是那件单夹克,生怕他冷,就急步前走,他却没追上来,只哗哗笑道:“你去哪里,真?”

她左右一看,又不知身在何处。校长指指身后的一条横街:“这条街右转,就是旅馆,除非你还要再散步,消化你的面,我也可以奉陪。”

她难为情地笑笑,转身跟着他走。到了旅馆,大厅里并无一人。进入电梯,电梯里仅他们二人。电梯本已不大,但此时如真觉得十分狭小,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不管她怎么在心里骂自己神经病,她都无法仰起脸,承受他的目光。而她确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二楼到了,她像逃似的迈出电梯,头也不敢回,只抛下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晚安。

“真……”电梯的门把一切都切断了。

纳地辛已睡,她留了一盏如真床头的小灯。如真进门,先脱了鞋蹑足到床前,关了小灯,让全房浸在黑暗里,然后她和衣仰躺在被套上,用手臂枕着头,迫着自己回想在街上、在面馆、在街上、在电梯,校长有无异状?自己有无失态?若有,似无。觉得一切寻常,但又感到异样。想得发烦,发燥,翻了个身,抽出枕头蒙在脸上,迫着自己不去想它。竟也睡着了。竟和衣睡了一夜。

第二天,复旦派车来接卡温、骆文、纳地辛及如真去他们学校,分别在哲学系、社会学系、历史系及中文系作专题演讲。如真事先有点紧张,但主持座谈会的是台港海外现代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六十开外,一头银发,一脸和祥童稚的笑容,介绍如真时又十分诙谐,一下子就令她镇定不少。创作多年,通过众多的作家座谈及演讲,如真对在美的华裔作家们是相当熟悉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用华语写作的,所以她五十分钟的报告相当­精­辟而全面。同时经过廿多年的关闭,中国对外面世界的各行各业当然是十分陌生的,在两三年的开放期间,资讯仍是不足,而正因为此,任何资料、任何报告,都得到极度的欢迎。她的报告一完,在座的师生们纷纷发问,尤其是学生,不但要知道华文作家的状况及他们的作品,也要知道创作市场,用英文写作的华裔作家的作品,他们的题材,他们的读者群。有的如真知道,有的她不清楚,但她都如实回答了。

在误解之前(20)

有一个瘦长脸、长发披背、有一双炯炯大眼的女学生问,“方老师,请你谈谈你写《小雨》的动机,你的读者对象是谁?”

如真思忖了一下:“《小雨》这个短篇集,还是三年前完成的,事过三年,当初的动机已经记不得了,”大家礼貌地笑了一下,但还是对她望着,等着她回答。“我想,写作的最基本的动机当然是有感而发。我在美国呆的年代已经超过了在座同学的年龄。我的写作年龄也已在十年以上了,写作最初的动机,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身在国外,心念故国,总有一个如寄的感觉,好像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回去的,但久久回不去,这种对故国家园的怀念就逐渐深沉起来,到了一定要发泄一下的地步,于是就诉诸于笔了。几篇文章发表之后,引起回响,尤其在美国,想必是道出了大多数华人的感受,得到鼓励,这枝笔就放不下,也不肯放了。所以我写作的动机是抒发寄身海外的华人在异国生活的种种感受及对故乡的怀念。我的读者对象,唔,这一点我倒是没有着意去想过,经你这一问,我想,我最初的读者当然是像我这样背景的海外华人,因为他们能认同我的感受,认知我作品里的人物,后来,我发现在台湾我也有读者,想必是因为他们想知道生活在海外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世界小了,人的流动­性­大了,对各地的风俗习惯都有兴趣探讨,阅读小说,既读故事,也得资讯,所以我的读者群不限于仅在美国了。这次来中国,发现这里我也有读者,这对我是既意外更令我十分兴奋的事,这无啻是给我的写作动机打了一枝强心针。这位同学,是否满意我的回答?”

报告完毕之后大家给予如真热烈鼓掌,事后,她同骆文他们三人会合,互相一问,皆大欢喜,因为大家的报告都极受欢迎。复旦招待他们用了午膳,才送他们回锦江。团体中其余的人被国旅安排去参观鲁迅故居及玉佛寺,所以他们四个人约定休息之后,去游逛外滩公园。因为不是周末,所以外滩公园并不太挤,但还是有成群结队的年青人,有的倚着栏杆,当骆文一行人在他们面前走过时,有一少年拍的一口痰差一点吐在卡温的裤管上。骆文十分生气,对着小青年说:“你怎么可以随地吐痰!”

小青年立即反­唇­相讥:“管侬啥事体!”

骆文听不懂上海话,朝如真看,如真因纳地辛及卡温在场,即用英文翻译了,而且立刻转脸用上海话训斥小青年:“你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随地吐痰已经不应该了,怎么还说这种不懂规矩的话?给他们美国人看了,成什么体统?”

想必是最后一句话起了点作用,他朝卡温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被他的同伴拉着走开了。挤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他们沿着外滩,看看眼前黄浊的黄浦江,又看看身后高耸坚固,外国人设计筹划但由无数中国劳工建立起来的高楼大厦。

“不知现在谁在使用这些大楼?”纳地辛说。

“听说是政府机关。”骆文说。

“反正不会是外国人了。”如真轻声自语,但骆文却听见了,用中文问:“你不也是外国人了吗?”

如真仔细一想,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第二天是他们在沪,不,在中国的最后一日,国旅安排大家去豫园,所以团体决定,提早吃晚饭,然后各自外出购物,这是他们惟一的机会了。吃晚饭时柯玛校长对如真说:“今晚想请你陪我及杰克、珠丽三人一起去友谊商场可以吗?如果我不带点中国礼物回去,我的两个孩子是不会让我进门的。”

“噢。”如真有点为难,“次英呢,买东西她比我内行多了。”

“她不行,我已经问过她了。今晚黄教授要同她去和平饭店看一个美国来的老朋友。买东西不会太久的,最多一两个小时。这是意外的任务,我知道,但我们需要你。”墨院长说。

虽然同样是要求她去做翻译,但两人的口吻就有差别:墨院长的,就是命令式的,她听了很有反感,但实在推诿不了,只好应允了。她回房间拿皮包及外套,纳地辛正要出门,如真即说:“你不是也要买东西吗?走,和我们一起,我替你翻译。”

“不了,同他们一起总觉拘束,骆文不喜欢逛商店,所以我已经同碧玉约好一起去南京东路的上海第一百货商店。一方面我想去走走这条出名的南京路,一方面我不愿去友谊商店这种敲外国人竹杠的地方。”

如真笑她:“毕竟你是印度人,在这方面,要比美国人­精­明多了。我巴不得同你及碧玉一起去呢!还可以到国际饭店二楼喝咖啡,听说那里的西点特别好吃。但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讲师呢?”

纳地辛对她谛视了一阵,说:“你觉得校长这个人怎么样?真?”

毫无理由的,如真就心别别地跳得很快,她冲口问:“你是什么意思?!”

“没特别的意思。以前当然没机会同他接触,这次旅行,发现他不但可亲,不像墨院长那样端架子,而且是个相当吸引人的男人,你同意吗?”

如真这才恢复正常,稍一思索,说:“我完全同意。和他在一起,感受上,比同墨院长在一起好多了。”

纳地辛那双圆角大眼睛闪烁着一股难以注解的笑意说:“好像校长对你也特有好感,你觉出来了吗?”

在误解之前(21)

如真不必要地向她挥挥手说:“倒没有。他找我,无非是要找翻译。”

“他可以找次英、骆文他们呀,你也许没感觉到,但别人都感觉到了呢,尤其是次英。”然后她眼里的笑意隐去,并且用一种比较正经的声调说:“真,我们同房两周,处得不错,我以同事之外朋友的立场提醒你,次英为这次交流,用了很大心机及努力,她的用意我们都很清楚,也希望她达到。她当然想得到她上司的好感及赞许,你知道的,对吗?所以她认为不利于她达到目的的事或人,都会令她恼火的,也许你没注意,她已经在我们面前抱怨你处处与她作对。所以我提醒你小心点。”

如真听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说:“这才是天大的冤枉呢!这次我来,纯粹是给她分担一点任务的,我在什么地方同她作对了?!真是天晓得!原先我因为若愚来不成,都不想来的呢!现在帮了她的忙反而被她责怪,这真是从何说起?!”

正说间,电话响,原来墨院长他们在大厅等她久久不下去,来催的。纳地辛说:“快下去吧,晚上再谈。”

他们四个人先到北京东路的友谊商店。珠丽一到服装部,就被各­色­绣花的丝衬衫及专门为外国人设计的织锦短袄迷住了。如真平时最不喜欢的事是逛百货公司,她不热衷于穿着,也没兴致赶时髦,但凡要参加什么正式的宴会,都得临时抱佛脚地去购买一件能上“台盘”的服装。所以她一见珠丽到了女装部那股喜出望外的表情,暗中叫苦。果然,珠丽简直是件件都要,抱了一满怀到试衣间去。如真见校长及院长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即说:“你们不妨到别的部门转转,我在这里陪珠丽,如果你们看到喜欢的想买,来叫我,我可以过去帮忙。”

“这样最好。”墨院长说,然后压低声音问:“这里可以讲价还价的吗,真?”

“不清楚,我可以试试。你们只管先去看。”

珠丽进出试穿间不下五次,最后终于买成了三件丝衬衫,一件对襟黑缎盘寿字纽扣的夹袄,两条真丝围巾,价钱都十分公道。珠丽悄声对如真说:“这几件衣服,如到曼哈顿的布鲁明岱耳去买,非要我一个月薪水不可!”

付了钱,拎了印有友谊商店的纸袋,兴高采烈地去找两位男士,他们正在景泰蓝的柜台前。柜台上排着大小不同、式样各异的景泰蓝花瓶及摆设,柜台后的服务员及台前的两个外国人像演哑剧的演员,指指点点,摇头点头,互不沟通,那情状很发噱,如真不觉笑出声来。墨院长见她们来了,如释重负,马上说:“真,快来救命!我同菲力都想买一两件带回去,就是讲不通。”

如真帮他们翻译了,成交了,又陪他们去付款处付了钱,这时珠丽说:“现在我想回到服装部,刚刚我看到男装都有丝棉袄,很暖和的样子,杰克可以买一件,菲力,你一起来看看。”

柯玛校长说:“我对服装没什么兴趣,想看看别的。”正说间,商店经理带了一个店员过来说:“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懂英语的,你们需要什么,他可以帮忙。”

如真还不及开口,校长即说:“正好,这样吧,杰克,这位店员陪你们回服装部,真就伴我去别部门看看。我想买几枝毛笔给我们的老大,他对书法绘画很有兴趣,我在这方面毫无知识,只好靠真了,可以吗?”最后一句是对如真的。

她还来不及讲什么,珠丽说:“这样正好,我们约一个时间在楼下碰面。”

如真先带他到文房四宝部,琳琅满目。小时的暑假作业多半是大小楷,所以多少懂一点。加上店员也颇内行,帮忙选了些毛笔、砚台及墨。他看到不同式样的印泥盒,十分喜爱,每盒都要打开一看,虽然看到都是鲜红的印泥,他还是要打开,显出童稚的无邪,很令如真动心。最后他选了一盒心形的及椭圆形的两盒。一盒送给他的女秘书———她在工作之余学点画———一盒心形的,他说给他自己买。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光是印泥,不起作用,如真告诉他,当然要买块印章,店里陈列着各­色­石头的印章,她帮他挑选了两块,玉­色­的及淡青­色­的。她说:“我有个亲戚在此,你们走了之后,我打算留一阵,他会陪我回故乡去看看。我会托他找人替你刻好图章的,等我回柏斯时带回去给你,这样好吗?”

他们站在付款处。她一讲完,他即将她拉到一边,让后面的人先去付款。问她说:“你不同团体一起回去?”

她摇摇头,“机会难得,我想多呆几天。已经同英讲了,墨院长也同意了的。”她有点讶异他的反应如此强烈:“我很抱歉,因为不知道这样一件小事也要得到你的许可的。”

“不,”他忙摇手说,他那张办事时相当威武的国字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有灰蓝瞳孔的眼睛也满是柔光:“真,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当然可以多留一阵,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我们明天即要分开了,这两星期中,你带给我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这像是上司对下属讲的话,但他的神态及声调又不像仅是这个关系。在慌乱中,她又不及分析那多余的一些东西是什么。尤其是他看她,不,注视她的眼神令她局促不安。于是她说:“我们去付钱吧,不是还要去看些字画吗?”

他当然完全不懂中国的字画,但却挑了两帧中国古装仕女图,问如真的意见,她说:“蛮好的,中国古代美人。买回去配上镜框,挂在书房,或起坐间,或卧室,会蛮雅的,也是个上海之行的好记忆。”

在误解之前(22)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她颈后的头发,也不过只是那么一下,竟使她全身微栗,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应了期待。她还不及闪身,他已把手拿开了说:“而且可以时时提醒我,这次中国之行的成功,及快乐,及认识你,及知道你。”原先已具有的吸引人的男低音,因为是轻声说的,更磁,更带磁力。如真有点把持不住,急促地说:

“我们去付款吧,墨院长同珠丽一定在楼下等了。”即拿了店员为他们包好的画领先走了。没让校长瞥见她脸上的表情。

果然。而且他们两人满载而归,孩子们的,摆设的,穿着的。珠丽说:“假如明天不去旅游,我愿意花一天的时间在这里。”

“珠丽,与复旦建立了交流,还怕以后没你来的机会?走,我们回旅馆,到对面的日本花园的咖啡室去坐一下。”

一路上如真都在盘算怎么告退,但到了旅馆,她还没开口,校长已开门作势让她先走。她正要开口,他已伸出一手指,按在自己­唇­上,明显示意,她不用找藉口。她带点嗔意又带点无奈地瞟了他一眼,跟在他们后面。她一向只在清晨喝一杯咖啡,其他时候如喝了,晚上一定睡不着,但咖啡店没有美国那种无咖啡因的咖啡,她心一横,反正喝不喝都会睡不着的,也就叫了杯,何况咖啡异香扑鼻,已蛊惑住了她。他们三个兴致很高,谈这次的丰厚收获:几个校长的出­色­品格,旅途的见闻,各人因语言不通所闹的笑话,黄立言在中国的人脉关系的浓厚及广博,国旅为他们安排的节目的要点。说到高兴处,墨院长向如真举着咖啡杯说:“当然,最主要的成功的来源是东亚系的两名女将,英同真,尤其是英,明晚的临别宴会,我们要好好祝贺她一下,对吧,菲力?”

“那当然。”校长回答。“我个人要谢谢真,这两周来,全靠她为我翻译。”他用他的咖啡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

“应该的,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分担一些英的任务。”

“杰克说你不同我们一起回去?”珠丽问。

“对,我还有点私事要办。哦,”她看了下手表;“我怕要先走一步了,还有一个电话要打,接洽回我家乡的事。”她趁机站起身,“你们多坐一会儿,明天见。”

第二天逛豫园,如真因一夜没睡好,装病,要纳地辛代她向次英说一声,既没下楼吃早饭,也没在大厅出现,就吃了一个纳地辛从餐厅带回来的包子,用开水送下肚子。纳地辛打扮好出房门时,她面墙装睡,免得对方盘问她,或怂恿她一起去。等她走了,她才翻身仰睡,把双臂枕在脑后,两眼瞪着天花板,看见的是一张张表情不同的柯玛校长的脸,还有,他的眼睛;看她的、盯着她看的、读她表情的、表达他意愿的、他的眼睛。她突地抽出手臂,蒙住自己的眼睛,那还不够,翻了个身,伏着睡,把脸藏在枕头里,使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的脸是印在她心版上,脑版上的。像捉迷藏时,你把那个人的眼睛用手帕包了起来,他还是知道他要找的人在那里,等着他,诱着他,而且愿意被他擒住。

她将枕头推在一边,翻身坐起。神经病!自作多情!!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赤脚坐在小桌边,拎起随身带的杂物包,扒开一看,幸好,压在她化装袋下面的香烟盒里,还有三枝烟,再找出那只多年前尚必宏送她的银­色­菱形打火机,点了烟,吸了两口,才坐了下来,把腿架在小茶几上。明天一早,除了她,团体都搭飞机到北京,接上西北航班回纽约。结束两星期有丰满成果的旅程。她多留几天,回湖州探看一下,以备明年回台探母有个交代。几天后也就回家了,回到有丈夫有子女、有固定生活的日子。两星期不同于固定生活的日子是固定生活里的一个小Сhā曲,两星期中日夜相处的人物,在他们各自固定的生活中,不过是Сhā曲中的串演的人物。十六个人物以后虽在同一个学校里,有的会相遇,像咨询委员会里的人,有的仍会相处,如她同次英,有的,连相遇都未必,如史东夫­妇­、伯乐夫­妇­、默非夫­妇­、柯玛校长,等等。怎么她竟然被小Сhā曲里面的一个串演人物的几个善意的眼­色­,几个亲切的微笑招惹得如此失魂落魄?!

她捻熄了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拿了件家常衣装,到盥洗室去冲了淋浴,然后用服务员放在门口的热水瓶给自己沏了杯茶,拿出纸笔来给若愚及孩子们写信。幸好没跟大伙去豫园,因为这三封信是要托次英给她带回柏斯的,告诉他们自己的行程,及改了期的班机。

信写得十分辛苦,因为不能集中心思,几次搁笔,几次让那双挥之不去的眼睛出现于信纸上。两枝烟、三杯茶,终于完成了填满三张纸,自己都不愿再看一遍的信,即塞入信封了。

在误解之后

“咳,急什么?人家有博士,你有别的嘛。譬如说,对本校的贡献!那年你帮着叶冷霜把东亚系从史巴利那里分出来的事!”她又想抽烟、旋即改变主意。问如真要了片口香糖嚼着:“所以哪,就牵涉到今天他找我的第二件事,中国周末。有鉴于来申请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建议你必须把这个节目办得出­色­,让墨院长不得不对你额外考虑,你同不同意?”次英进门之前她胸腔里欢乐的泡沫一下子瘪了,崩了,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腔的焦虑与恐慌:“这个工程太大,责任太重,次英,恐怕我承担不了,还是你来吧。我做你的助手。”

在误解之后(1)

一出登机口,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孩子。一共才三星期不到,志纯姐弟好像长高了不少,尤其志绥,几乎与姐姐不相上下了。她快步上前,放下手里的提包,先将他们拥入怀中。志绥还没有到嫌憎女­性­,尤其母亲,触及他身体任一部分的年龄,所以两臂攀住如真,欢喜中带点责怪地说:

“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啊?!”

如真亲了下他的脸颊,说:“妈不是在给你的信里说了吗?要去我出生的家乡看看!啊,小纯,头发好香,是不是用了妈的洗头水?想妈了吗,唔?爸呢?”

“他说省得去停车场,就在取行李处的门口等我们,这时候巡警车不多。”说着拎起如真的大提包,“走吧,妈,免得爸等久了。”她不像弟弟那样粘她。

志纯似乎瘦了些,“小绥,大提包你拎,你力气大点,”然后挽着志纯的手臂,三人并排向前走,“家里一切还好吗,小纯,爸做的菜还可以吗?”

“妈,他一共才做了一次,还把­肉­烧糊了!我们不是叫比萨进来吃,就是去麦当劳。姐姐好几次说她会做面给我们吃,爸却不让,他说小孩子不用急着要做大人的事。”志绥抢着说。

志纯瞪了他一眼:“妈是问我。”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平心静气地说:“爸还真难得,你不在,他每天一早起来,看着我们吃早饭,有时还帮我做中午的三明治,看我们上了学他才出门。你在时,他不是从不起来的吗?”

取行李倒很快,三人推了行李车出去,即看到若愚衔了烟斗坐在车里等,见了她们,忙下车把后面的行李箱打开,同志绥把如真的两只皮箱及一个提袋放好,这才转身,两孩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似乎在等待他们的拥抱接吻动作,但若愚只是把如真的肩胛揽了下,对她的脸望一眼,说:“总算回来了。次英说你们这次中国之行很成功,是吧?”

两孩子互望了一下,志纯向弟弟耸了耸肩,迳自开了后座车门上了车。大家坐定,如真舒了口气,用左手轻抚了下她丈夫耳朵,说,“这一次辛苦你了。他们还听话吧?”

若愚从小镜子里向后座看了下,说:“还可以,就最后几天有点不耐烦了,也不怪他们。”

那晚在房里,在床上,若愚的需要是迫切的,如真还没有心理准备及生理准备,若愚已跨上她身子,上下并进了。如真用手将他推了一把,将脸偏在一边,躲开他直驱而入的舌头,说:“这么急猴猴的,­干­什么!”

若愚一面把昂伟的武器冲击她还没有滑润的入口,一面含糊地说:“旷了三个星期,难道你不急,嗯?你说,难道你不要,嗯?!”

他是对的,她才四十几,她身体健康,她的确有三个星期没有男­性­的触摸,更毋庸说没有­性­关系,她当然要,所以她的身体在他的嘴,舌头,双手及­棒­­棒­的进攻下,逐渐软化、融化、液化而反应了他,接纳了他而全部投降。那只是生理的。但在心理上,她没有全部,只有一半,也许不到一半。有一部分,留在中国,留在别处,留在别人的身边。当若愚到了Gao潮,像往常那样呢喃地叫着,“哦,如真,你这个小妖­精­!”时,她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答:“若愚,若愚,进来,进来点,再进来点!”因为在她紧闭上眼时,她的眼前闪过一张脸,虽只一闪而过,却使得她发不出声来。

她净身之后,回到床上,若愚已进入半睡眠状态,他习惯地将手臂伸入她颈下,将她揽入怀中,如真却用力把身子移开,又将他手臂拿开,以致他睁开眼来,“怎么啦?”他那么全神贯注地读她的脸,她略觉不安,闭上眼把身子偎了过去,把脸藏入他胸口,腻着声说:“人家想看看你嘛!”随即抬起手来,关了床头的小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就在家陪孩子,重拾起生活日程,料理家务。星期日除了去市场买菜之外,继续洗脏衣服,整理屋子,忙了足一天,也没同次英打电话,星期一打点了孩子们上学,即刻到学校去了。

办公室的案头上堆满了金老师为她代课后学生的作业,一大摞,最上面是张次英给她的备忘录:如来学校,请即来我办公室。她看了两遍,心里有点纳闷,同事一年多,大小事相商,次英总是打电话,或在她门下塞进一张便条,很少用这种正式的备忘录。不知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使她这么公式化起来?她把学生的作业分了类,又看了金老师及系里秘书里拉的留条:三个电话请她回,骆文的,纳地辛的,柯玛校长的。她看完后将两张留条压在案头日历下面,拿了次英的备忘录,即去敲对面次英办公室的门。

“进来。噢,如真,几时回来的?”

“前天。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所以也没给你打电话。你同黄教授都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立言去欧洲开会,我也有一阵没看到他了。坐,如真,正好我们都没课,我有两件事同你谈谈。”

如真在她对面坐下,说:“墨院长对这次中国之行一定十分满意吧?”

“上上,”她竖起两个大拇指,“他十分满意。所以毛病也就出在这里。”

“怎么啦?”

“有交流,系里的名声一下子被提高了,墨院长趁机到州政府去要了一笔钱,以便扩充我们这个系,明年度可以加一个正规的,在永久聘书轨线上的老师。”

在误解之后(2)

“那不是很好吗,你不是一直在发牢­骚­系务太多太杂,花了你太多时间,以致你没时间写书吗?我是个半时,帮不上忙,这下好了,来个全时的,可以分担你的系务。”

“那倒是,不过系里请了个全时的,就没办法再请半时的了。”

“怎么说?你,另一个全时,加上我同金老师,足够了嘛,怎么还要再请半时?”

从一开始,次英那双尾稍略为上吊的明亮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如真的脸上,这时忽然掉开了,游移不定地在房里转,或者案头,或者电话机,或看另一小书桌上的电脑,就是不看如真。当她回答时,眼睛才勉强回到她脸上,“并不是再请,他的意思是把原来的两个半时辞掉。”

如真心里卜通一下,眼睛锁定了对方的问:“谁的意思?”

不知是次英回答的口气,还是她回答时脸上的表情,如真忽然觉得对方已不是那个去中国前的同一个人了。“当然是墨院长的意思,不信你去问他。”

如真对她盯着,心里来来回回流动着她的第二句话:不信你去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说这么一句防御­性­的话?她认为她会怀疑她吗?即使她怀疑,以她的地位,她会去院长那里询问吗?“我怎么会不信?即使不信,我也不会去求得对证。消息来得猛然,有点难以接受而已。这事已成定论了吗?”

“院长找我,也不过是两三天前的事,我即同金老师谈了,他的回答倒是简单明了,他说他早想退休了,这样正好。”

次英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不肯放过她,“这事已成定论了吗?”

“钱已经拨下来了。墨院长说,现在不妨在东亚月刊及其他刊物上登广告,同时要我同你先谈谈。”

“取消我这个半时教学的工作?”

“你不用紧张,我……”

“我没有紧张呀,我要的是个明确的答覆。”

“半时的职位大概是取消了。系里有两条正轨的、最终可以取得永久聘约的线。此外呢,因为有了交流计划,系里可以利用那边来的学生,尤其北大的,因为他们的国语标准一些,系里可以用他们来做­操­练师或担任一年级的语言老师。”

如真一面听,一面研究她的语气。以前,同她谈系务,次英总用“我们系里”,现在,把我们这个冠词删掉了,不知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与她同事年余,同事前又曾是可以谈谈的朋友,如真知道她为人行事及说话分量。她站起身说:“我明白了。你忙吧,我桌上还有一大堆作业要改。”

“嗳,嗳,如真,不要忙着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哩!”她略为恢复了一些以往的、非公事­性­的口吻:“反正你今天没课,改作业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见如真坐下了,递了枝烟给她,如真摇了摇头,她即自己燃了枝,吸了两口,往上空喷了,才说:“我问你,你可曾想过教全时?”

如真想了一下,她想过没有?以前孩子小,不用想,不可能的。现在志纯十二岁了,法定年龄可以照顾弟弟,她不必要按时到家。做全时,不是不可能的。但她却没有想过。教半时,只为了喜好,只为了赚点钱贴补家用,职业而已,从没想过把它当作事业。尚必宏第一次同她谈起帮忙次英来柏斯任教时,倒是同她说过:

“现在你买了我这个面子,帮她进了你们学校,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万一有一天你想全时教书,她帮你,是义不容辞的。”

她连想都没想的就告诉了他,她对教全时毫无兴趣。

“将来的事谁料得到?也许有一天你发生了兴趣,不是不可能,对不对?何况,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全时与半时,也不过是多教一两门课的差别,可是享受的权利就有天地之别。首先,教授声望高,同时,一切的福利、退休金,及每六年休假等等,太划算了!你看,像我,名牌教授,拿出去响当当!此外,我写的文章一点也不比你少,而且都是权威­性­的,不是你的哭哭啼啼的爱情小说可以放在一起比的。”

她当时听了十分反感,怪不得很多人在他背后叫他尚必吹。不管讨论什么问题,他最终必将它引到自己身上,大吹一番。

“怎么啦,如真?”次英问。

如真回过神来,照实说:“倒是没有想过,不过当初必宏向我提过一两次全时的种种好处。”她等对方吸了最后两口烟,问:“你觉得呢,有可能吗?”

次英把烟蒂按死在烟灰缸里,久不放手,等它毫无生息了,她才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那要看情形,看事态发展。我建议你回去同若愚谈谈。教全时不但教学加重,还要同系主任分担系务;还要开各种会,还要有学术著作,你是否愿意全心全力投入?等你决定了以后我们再谈。”

次英的脸一向是一只密封的包裹,这次说话,更是贴满了层层封条。如真在她脸上寻索半天,最后只好放弃。再一次站起来,临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了,转身问:“咦,你刚刚不是说有两件事找我谈吗?还有一件是什么?”

她思忖了一下,剑形的眼睛­射­出一道探照灯似的强光,说:“对了,校长室有电话给你,你知道吗?”

“唔。咦,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绷紧的线条松弛了些,说:“里拉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校长室的秘书打电话来问。”

在误解之后(3)

如真尽量不露任何表情地说:“哦。那我明天打个电话去,今天事情太多了,改作业之外,还要备课。回头见。”

“这次中国之行,对你说来,收获不少,是不是,如真?”

如真转过脸来,说:“我正要祝贺你哩,院长看重这个系,不都是你的功劳?你自己说,这样一来,拿永久聘约,还会有任何问题吗?”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她就推门走了。

等志纯姐弟睡静了,她才进入若愚的书房。每次进入他的书房,她总要晕眩一阵。实在太杂乱无章了。书架上不光是书,还有横七竖八的杂志及讲义。鼠灰­色­的地毯上除了堆的及斜卧的大型的书及刊物之外,还有拳头大小的纸团,换下的袜子,空了的烟丝袋,用过的,像一只只有眼而无珠的空洞的烟斗,书桌前的白­色­垃圾筒永远是超限度的饱满,头重脚轻,摇摇欲坠,书桌更是不忍卒睹,纸张、教科书,满的半满的烟灰缸,有茶叶渣的、有咖啡圈的空杯子,无声的小钟,竖立在书桌尾端,遮掩在高耸的讲义后面的一张他们的结婚照。

刚结婚时,她每周来帮他收拾一下。因为是新婚,她耐着­性­子,他忍着抗议。没到一年,她开始抱怨他的杂乱,他开始反对她的入侵,于是她撒手不管,他更加放任。她万不得已,绝不进去,进去也是眼看天花板,不见为净。

她在橘红­色­的沙发床上找个空隙坐下,说:“若愚,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他放下笔,拿起烟斗,把转椅旋过来,面对她:“要多久?”

“啊呀,我怎么知道?你明天又没课!”

“可是我在拟一个申请明年基金的计划,月底前要交进去。”

郁积了一天的焦惶,找到了出口:“你总是只想到你自己的事!可曾想到我有烦恼的事需要你帮忙解决?你的时间就有那么宝贵,只能算斤计量的匀出一点来给你老婆?要不要我算算我花在你身上的时间?”

若愚没防到一句话惹来了这么场狂风暴雨,呆在一边,等回过神来,才说:“你怎么回事,这样哗啦哗啦大叫?把志纯她们吵醒了不是更不好说话了?”见对方控制住了,才在烟丝袋里掏烟丝,塞进烟斗,点燃了,酣酣地吸了两口,“今天系里发生了什么事?”

如真捺住了因他书房的杂乱所引起的不快及上午次英对话引起的焦灼,身子往后一靠,闭起­干­涩的眼睛———时差还没有完全正常所引起的———镇定了之后,睁开眼,才说:“次英告诉我,因中国之行十分成功,院长找到了钱给系里加一个全时的名额,提高系的地位,所以,两个半时的要取消,利用中国来的交流学生做助教。”

若愚拿出烟斗,舔了舔上下­唇­,徐徐地说:“这是定论?”

“我想是吧,次英问我有没有兴趣做全时,要我同你来商讨一下,再告诉她。”

若愚不响,一味地叭叭地吸他的烟斗。

他那么久都没有讲话,想必心思又回到他在拟的申请计划上去了,于是如真不耐烦地说:“我去睡了,你忙你的吧。”

“嗳,嗳,”他用烟斗止住了她站起来,“如真,你今晚怎么啦,这么急躁?这样大的一个问题,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得到解答的?”说完又叭叭地沉浸在他的烟斗里。如真咬住下­唇­,不发作。他是温吞水,她是小火炉,他慢条斯理,她霹雳叭啦,他用脑思索,她用心感觉,他一切从长计议,她惟求火速解决,他是细水长流,她是一帘奔瀑。当年的相吸,想必是欣赏自己没有的对方的­性­格,当年的相合,想必是抱着取长补短的意图。孰料,相处若­干­年之后,对方的长处逐渐看不见,对方的短处却无限扩大。不但不相合,竟逐渐不相容,若愚常认为如真急躁,如真更责怪若愚的迟钝。很多事,如真竟不愿与他商讨,而若愚更觉得她难以理喻。

“不就是看看我想不想做全时吗?”

他连烟斗都没从嘴里拿出来,口齿不清地问:“你想不想做吆?”

“我开车回家时想了想,为什么不?自次英来了之后,我忙得与做全时没什么两样,尤其这次中国之行。全时的定义,不过是每学期教三门课,我想我是可以胜任的。尤其志纯他们大了,我自己的时间愈来愈充裕。你可以说我的兴趣不在教学,是在写作,那也是,不过尚必宏老早告诉过我,两者是不冲突的,何况,教学有一定的地位及好处,有助于我的写作事业,你说哪?”

她滔滔地说的时候,他忙着把吸过的烟丝敲出来,用挖子掏空烟斗,又装入新烟丝,不重也不轻地按好,再点上。看他两手忙个不停,她已经有点火了,等他点好,叭叭叭地吸了几口才问:“我刚刚问你想不想做,对不对?你都答了。现在我问你,你能不能做?”

她拎起双眼,瞪着他:“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知道,你没有博士学位,怎么做全时?尤其是用了一条最后要拿永久聘约的线额,是非要有博士学位不可的。”

“不是每个系都这样吧?段次英原先教书的信义大学,她的同事汪疆,就是个例子,他好像只有硕士学位,等到要拿永久聘约时,不是把有博士学位的次英打败了吗?”

“可是听说他拿了好几个教书卓越奖,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不是吗?”

“我没有博士学位,那是事实,但我有创作,虽不是学术著作,但是得到了一定名望的创作,尤其这次在中国,墨院长亲耳听到中国官员对我的称赞。”

在误解之后(4)

两人都沉默着,如真看住他脸,他看住手里的烟斗,烟斗没眼,只能叭叭叭地发声。他终于不徐不慢地说:“创作不是学术著作。”抬眼观察她的神­色­,“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的,而且,如你所说,各系情况不同,如你们院长为你开例,事情就好办得多。”他又叭叭叭地吸烟斗。这是他一向惯例,事情愈需要思考,他对烟斗的需要愈强烈,正像婴孩不安静时,不断地吮吸橡皮­奶­头一样。“不过,关键人物不是你们的院长,而是段次英。她向你提这件事时,是什么口气?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真想都不想地说:“公事化的口气,没有表情的表情。”

“唉,你这个人哪,动不动就不耐烦!”他刚要把烟斗Сhā回嘴里,如真闷着声说:

“你少吸两口行不行?!”

他斜睨了她一眼,把烟斗放下,抬抬眼镜架,抓抓后脑勺:“你不总是对我说,你的感觉最灵敏不过的吗?她想不想你做全时,你应该听得出来的。”顿了一下,又去拿烟斗,如真瞪了他一眼,他无奈地放下,­干­咳了三声;“你不是来同我商量的吗?我当然需要讯息,才能帮你想呵。”

“我真的揣摩不出她的意图。”她软了下来,她已经用了他不少时间了,没理由对他不耐。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慢条斯理的脾气。“她只不过说了一套做全时的除了加重教学负担之外,还要做许多系务及开各种会议等等事情。这,她不说我也知道。”

若愚放下原先架在他书桌上的腿,坐正了,面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教全时,我赞成,我相信你能胜任。坦白地说,做教授总比做作家来得正规,也……”见她脸­色­,煞住要说的“也受到重视”。“下一步,你就要同次英明白表示,并且,我认为,设法取得她的赞同。她既然向你提了,一定是希望你做全时,对她当然有好处,省得她另外找人,万一不能像你们这样和睦相处,多麻烦。”

如真偷偷吸了口冷气。和睦相处?!在中国的两个星期,离和睦两字可远着呢!她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同他谈中国之行的细节,而且也无从谈起!但旅行期间,毕竟是个特殊环境,旅行一过,事过境迁,她们日常相处,的确可以按上和睦两字。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用手挡回去一个呵欠,说:“睡了吧,明天我一早就要到学校去,桌上堆了一大堆作业要改。”

“我看你要去找个机会同她谈这件事,不要拖着。”

第二天到学校,顶头就碰到系里的半时秘书里拉,她高兴地说:“听英说你回来了,玩得开心吧,真?”

“里拉,你好,我在上海给你买了个小玩意,等下我上完课给你。”

“啊,先谢谢啦。我来找你的,校长室又来了电话说如你回来了,要你打个电话去。”

“哦,知道了。”

她不是不打,而是抽不出时间来。改完作业,先分头给纳地辛及骆文打电话,纳地辛说没什么要紧事等她调整了时差,她们约个时间喝咖啡,聊聊。骆文问的是她妻子不小心遗留在旅馆里的记事本,她是否替她带回来了。她回答已带了回来,并且放在校内信件的大纸袋里,送到他系里去了。刚打完,学生来找,一直到她上课时才走。她一面听学生埋怨她作文题的艰难,一面反覆地思忖是否要回校长室的电话,不回当然是不行的。但回了呢?也许只是一种礼貌的询问,她毕竟为他做了两周的翻译,不必无谓地紧张。

两星期没教书,上完课觉得特别累,喝了水,坐着休息。正要拿起电话,次英夹了一大包作业进来了。如真想起若愚的叮嘱,忙延她坐下。

“我看见杰夫来找了你。”次英坐下,把大包文件放在另一张椅子上,摸出烟来。

“是呵,他毛病多,不是嫌默写太多,就是作文题太难。”

“不过他倒是个有心把中文读好的学生,一听说我们成立了交流,他第一个来报名,想去北大读一年。”

“明年几月开始?”

“办得快,春季班就可以送学生去。报名的很踊跃呢!”她畅怀地吸了几口烟,如真忙递了烟灰缸给她,“墨院长洋洋得意,州立大学中柏斯是第一个呢。”

“还不是你的功。哦,次英,昨晚我同若愚商讨了一下,我决定申请做全时,可不可能,当然要靠你大力帮忙啰。”

次英忽的把刚才漾在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一而再地把烟蒂按熄。架起腿,抱着膝,盯着如真看,两片薄­唇­抿得紧紧的,变成一条线。如真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

“怎么啦,次英,你觉得不可能,是不是?”

她没有正面回答她。“我不是说过吗,做全时不光是加重教学,还要负责系务,开各种会,你愿意做吗?”她的声调带了点挑战的意味,好像看准了如真没兴趣做这些事情似的。

她的表情及语气顿时引起了如真的反感,她不经思索地说:“有什么不愿意!这次去中国还不是分担了你不少任务吗?而且,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必须做的,当然要做。问题是能不能胜任,我在系里这么些年,我相信我能胜任的。若愚提起博士学位这一点,照常规讲,是必须的,但说也有个别情形,可以当特殊例子处理。你以前教书的信义,那个汪疆不是拿到了永久聘约了吗?”

在误解之后(5)

在她说服次英的急切中,她犯了两个大错,首先她提到中国之行,表面上她成功了,赢得院长的全部赞赏,但在人际关系上,如真得了个小胜仗。不但她赢得了纳地辛、骆文及其他团友的好感,更得到了校长的欣赏。当然这不会损及她得永久聘约的机会,但或多或少伤害了连她自己也不承认或者不是明白觉察的样样要出人头地的逞强的­性­格。从中国回来之后,一连串的好消息使她忘却了旅途中因如真得宠的小不快,现在经她一提,就像有人在她心口上拧了一下似的。但如真更大的冒失是提起汪疆,这可不止在她心口上拧了一把的小伤痛,而是像有人对准她的心用匕子戳了几刀,令她身不由己地把左手按在胸口上,恨声说:“那是汪公道那个混帐王八蛋捣的鬼,又碰上那个窝囊废的院长,不然,汪疆这龟儿子,几辈子都休想在信义站住脚;李若愚也真幼稚,怎么想出这样一个例子来?!”

如真张大了一张嘴,瞪大了一双眼,像看一个奇怪的动物似的看着她。以前听尚必宏讲过,段次英是个出名的集淑女及泼­妇­于一身的人,她可以高雅地周旋于上流社会的宴会,也可以粗陋地投入下级社会的场所,她可以优雅地用流利的英语与学者教授交谈,她更可以用肮脏的粗话同流氓土坯对骂。如真也看见过她同黄立言争执时,她声­色­俱厉的模样。但像眼前这样连串粗话,铁青嘴脸的凶煞像,她是第一次见。惊讶之余,不免惊骇,哪里还敢讲汪疆的例子不是若愚说的,而是自己。只能偷偷地闭上嘴,咽口口水,嚅怯地说:“抱歉,这不是个恰当的例子,不过……。”

里拉来找次英,递给她一摞学生去中国交流的申请表,顺口问如真:“你给校长室打了电话吗?我告诉珍妮你今天会打的。”

“校长室又来了电话?”次英问。

“是呵,第二次。说是校长有事找真。”

她走了之后,次英坐着不动,如真没有动静。于是次英说:“你不打?”

如真咬了下下­唇­,说:“我们先把事情谈完,我再打。”

“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让我想想有没有办法把博士学位这一关键问题解决。还得先征求墨院长的意见。”

“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同你一起去见他。”

“没这必要。反正让我想想。”但她仍是没有走的意思。见如真还是不打,她说:“我等你打电话呢,也许与系里有关。”

如真实在没有理由不打,虽然心里恼恨她的霸道。她拿出校内电话册查出校长室的分机,打过去,是他私人秘书珍妮接的,如真报了名,对方说:

“真,你回来了!校长想开个小派对,庆贺这次中国之行的成功,就等着你回来才能开啊。”

“哦。”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机械­性­地反应,“是,我回来了。”

“那好,我告诉他。噢,对不起,请等一等。”

旋即她听到熟悉又陌生,认为自己神经过敏却又确知不是,常浮在心上却又硬被压制的,好想听到又希望不要再听到的声音:“哈,是真,你终于回来了!”好熟悉的、喜欢的、知道不是伪装的、爽朗的声调,“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开个庆祝出征成功的宴会哩!等我选好了日期再发请帖给大家。你一时不会回上海去吧?”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会,校长。”偷觑了次英一眼,顿时收起笑容。

“那好,等着请帖吧。”如真刚要说谢谢而挂电话,对方忽然说:“啊,差点忘了,前两天收到南京大学校长寄来的一本书,说是三十年代一位极有名作家写的,送给我作个纪念。我当然是一个字也看不懂,想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下,唔,让我看看。”如真听见他叫珍妮查他的日程表,然后,他对着电话筒说:“你星期四下午的课上到四点半,也许找个星期四你的课后,我有半个小时的空档,请你进来一下,可以吗?”

她一时里也想不出搪塞的话,但又不愿让次英起疑有什么事,只好说:“唔,当然。”

挂了电话,为了避开次英两只探照灯,端了案头一杯冷水喝了,才说:“原来是要开个庆祝会,我倒是忐忑不安了两天,以为在上海没办妥什么事。”放下杯子,瞟了次英一眼:“真要贺你有远见,听校长的口气,真是十二万分的满意,他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他还说什么,你直说当然,当然。”

“噢,”她没有防到她会这样问,支吾了一下,说:“噢,他说他不另打电话给你了,反正选出了日子,校长室会发请帖过来的。”

往常,每逢圣诞及学年结束,理学院都有食物比较丰盛的­鸡­尾酒会,李若愚坚持如真同他一起出席。如真对喝酒兴趣不大,对有的很臭、有的臭得出奇的|­乳­酪更没有好感,想尽方法推诿,但若愚说:“平时系里有什么聚会,你不想去,我不勉强,但院里的,一年只有两次的聚会,你就勉为其难吧。”她心里不乐意,但还是顺从地随他去了。文学院好像没什么­鸡­尾酒会,墨院长之前,是一位不喜欢同他下属打成一片的老先生。史巴利倒开过一两次小型的酒会,在文学院三楼的大会议室。若愚总说忙,不肯参加,如真认为自己是半时,到不到没人会放在心上,所以没去过。

墨院长接任之后,社交集会较多,他倒总给如真一份请帖,或要他秘书口头通知,但如真始终觉得他不把半时工当一回事,不像对次英那样十二万分的重视,所以她不但不勉强若愚陪她去,连自己都很少出席。至于校长,往常除了一年一次在教职员餐室的校长单间举行大型的圣诞晚会之外,当然是不可能请各院系的教授们晚宴的。圣诞晚宴,她也从不参加。

在误解之后(6)

他的请帖,还是墨院长亲自送到中文系来的。

若愚说:“这是宴请你们中国之行的团员,我去­干­什么?”

“啊呀,你真是,明明写的是李教授及夫人,据我所知,团员的另一半都在被请之列,纳地辛已同我通过电话了,她还要穿一身最鲜艳的沙丽装呢。我想,我也要穿那件湖蓝­色­的长旗袍。我的天,三年没穿,不知还绷得进不!”

“如真,不必这么兴奋,不过是吃一顿血淋淋的牛排,看一个晚上你们摄影大师史东教授的幻灯片而已。”

“你也不要这样尽讲煞风景的话,如果我做成了全时,还不是因这次中国之行的成功。不过,说老实话,我最感兴趣的,倒是可以看到大家常提起的与众不同的校长官邸,听说是柏斯一景哩!”

不是东涛庄园外延绵的、广及十多亩地松柏参差的园林,也不是绿茵如缎的大片草坪、也不是蜿蜒在暗红木栅里的、撒红沙的马道,也不是环着回廊、竖立着纯白圆柱、楼房外墙嵌着纯黑木条的窗扉的一字形的大建筑、也不是园里庞大的停车场、或是园侧铺着细沙的网球场。而是那个湖,静卧在草坪间,松柏前,在十月天早来的暮­色­垂盖下,无波更无声地给这偌大的庄园一面比镜子有动­性­、有深度、有挑动遐思及幻觉的一池水。水与草坪间,架着一条被日光月辉染成深灰的木条小道,小道尽处,一个半圆形的小阳台,阳台上一把小木椅,阳台下两三级木梯,下木梯可以游泳,上阳台可以远眺,静思,可以晒太阳,也可以浴月光。

若愚的车子从东街尽处转进来,眼前豁然一亮,景物楼宇,尽收眼底。及至看到这湖,如真才一下子屏住呼吸,良久喃喃地说:“啊,这么个好去处!”心里浮上李白的“明湖映天光,彻底见秋­色­”的句子,不正是形容这一景吗?而木条小道与阳台,更是意外的惊喜了:“谁设计的?一定是个诗人!”

若愚没有理会,以为她指的是整个庄园,“只要有钱,或是有地位,还怕请不到好的设计师?”他顺着路边指示牌开到楼后的停车场。已经停了不少车子,“迟到了不要怪我,谁叫你化妆搞了那么久!”

柯玛校长与夫人并排站在红漆双门内铺着大理石的椭圆形的廊道上迎客。校长夫人穿一身绛红­色­、领口袖口镶黑缎边,腰束一条绞纽着的黑缎带的薄呢连衣裙,一双同­色­半高鞋,把褐­色­的头发拢在脑后,束一条绛红­色­缎带,比如真上次看到时更显得矜持。柯玛穿了一套正规的黑­色­西装,纯白衬衫,大红领带上别一只印着柏斯校徽的白银领夹,戴了副同­色­袖扣。两人笑吟吟地与若愚夫­妇­握手,柯玛校长对如真说:

“你终于回来了!最后一星期玩得好吗?”

“好,谢谢。”

他太太对她说:“欢迎到我们家来,请进去用点点心。”

团中的人几乎全到了,如真正要把若愚介绍给大家,纳地辛先迎了过来。她穿了身水红嵌银丝的沙丽,一条裤脚束着紧俏扣带的黑丝裤,眉心点了朱砂,往后拢的黑发上扣了只闪红发饰,果然与平时在学校里的模样迥然不同。她笑嬉嬉地与若愚打了招呼之后,撮着双­唇­嘘了一声说:“啊,竟然来了个东方美娇娘哩!我从没看到过你穿中国旗袍,哇,够迷人的!”朝若愚挤挤眼,“好福气嗬!”

自两星期前接到请帖,如真即认真地节食起来,早上半杯低脂牛­奶­,半杯假糖咖啡,一片没牛油也没果酱的黑­色­吐司,中午半杯无糖咖啡,一大盘拌低脂­色­拉汁的生菜,晚上一大片­干­烤­鸡­脯­肉­,几根水煮胡萝卜,一小杯无盐无油白米饭,三餐基本是如此,惟有晚上的­鸡­脯­肉­有时换成鱼片。如是她一个人独食,倒也罢了,无奈每餐晚饭她得如常为若愚及两孩做。若愚中午在学校吃三明治或意大利面条,心里已老大委屈,晚上等待的就是如真的两菜一汤,两菜必是一荤一素,不是梅­干­菜炖­肉­、虾米开洋白,即是红烧鲶鱼及皮蛋豆腐,或是香­干­­肉­丝、粉蒸排骨,反正学会了媛珊食谱里的菜,每天变换花样,使得他们父子三人,都觉得每顿晚餐是一种享受。

她节食之后,最忍受不了的是五点半到七点半的煎熬。在烹饪时她所闻到的香,菜放在桌上时她所看到的­色­,他们父子三人狼吞虎咽地吃着时她能感到的味,不是嚼之无味的味,而是津津有味的味,在在都使她受不了。孩子们体会不到她因控制自己不破戒因而无限上升的贪婪,会对她说:

“妈,今天的排骨特别好,你尝一块试试。”或者:“妈,就吃一口,不碍事的。”若愚忙着享受,顾不得说话,餐后,衔着烟斗,才闲闲地说一句,“唉,真是何苦来!”

熬过了第一星期,她想出一个自救的办法,晚饭时分,她先煮好自己那份食之无味的晚餐,匆匆填饱肚子,再开始做他们的。肚子饱了,香的诱惑相对地减少。等她把两菜一汤放在桌上,他们享受,她披了外衣出门散步,眼不见为净。虽然有时做梦会梦到一块油亮滑腻的蹄髈,把她馋醒,醒来,噘噘嘴,咽几口口水,咬着软绵无味的枕头再睡。终于,第二个星期也挨过去了。

掉了五磅。三年前若愚一个堂姐第二次结婚,嫁的是个特号富翁,年纪比她大三十岁的犹太人。婚礼在华道夫大旅社,若愚是她在美国的惟一近亲,于是如真特地到中国城里出名的俞裁缝师傅那里去做了这一件旗袍。

在误解之后(7)

湖绿软缎,中袖,改装圆领,沿领口、袖口及旗袍下摆镶中号宽度的墨绿缎边,小襟处盘个寿字纽。旗袍的开叉处在大腿中段,走动时,下摆前后波动,恰巧托出一份婀娜。洗过吹过的头发,发稍微卷,拥住一张白净的脸,脸上有淡的灰绿眼线,­唇­上有淡的彤红­唇­膏,没有别的饰物,只有耳上一副细致的、心形的翡翠,晶莹碧清,正好托出柔圆的脸颊。她没有次英剑眉美目的灼人美姿,她有的是委婉清越,就像那个让人安静下来,任幻想遨游的湖。

一朵云,一朵桅子花,也是一撮幽远的、不易觉察但也不易熄灭的小火。

“你才出­色­呢,纳地辛女士。这位是你另一半?”若愚笑着说。

介绍完,他们四人一齐到宽敞的公宴厅左角的酒吧,端了各人所要的酒或饮料,与团里其他的人寒暄。墨院长夫人珠丽穿了条玫瑰­色­下摆朵开的长裙,一件纯白竖领蓬袖的绸衬衫,外罩一件在上海买的黑丝绒紧俏马甲,正中一排盘纽,梳了一头赫本式短发,扎眼的俏皮明丽。她见了若愚夫­妇­,向正与她说话的伯乐教授夫人玛丽招呼了声,即姗然走来,伸手给若愚说:

“李教授,你好。”后面两字是用中文说的,说完朝如真俏皮地眨眨眼。

“你好,珠丽,”若愚说:“听说你们中国之行十分成功,恭喜你同墨院长。”

“咳,还不是英、真的努力成果。”

“还有黄教授。”如真说。

“对了,尤其是立言。咦,她们怎么还没到呢?”她问如真。

“黄教授今天从东欧回来,次英中午去纽约肯尼迪机场接机后,直接来此,应该到了,可能碰上堵车。”

“真,你这件衣服太漂亮了,也是在上海买的吧?”

“哪里!是旧衣服,三年前为了参加一个盛大的婚礼去定做的。这些年都没穿旗袍,真还有点不自在呢!”

“哇啊!你真行,三年里身材都没改!我这三年,胖了起码十磅!”

正说间,墨院长端了杯香槟过来,看他走路的模样,想必已有好几杯下肚了。他先与若愚握手,再对如真仔细端详一番,挑起一条眉毛说:“这位美人是谁?”问若愚:“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啊,墨院长,你真是!”如真说,谁也分不清———连她自己———染红了的双颊是显示窃喜、还是害羞,还是得意。都有吧。

“咦,英怎么……”墨院长问。

门口一声柯玛校长的:“啊,立言,英,你们终于到了!先要罚你们酒,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晚宴设在­鸡­尾酒厅隔壁的正式餐厅。除了团员及家属,校长还请了校总区几位与外务有关的行政人员,及本校几位副校长及其他高级行政人员,所以摆了四桌,十人一桌。校长当然是首桌,有他们夫­妇­、墨院长夫­妇­、校总区外务主任夫­妇­、柏斯主校务的副校长肯特夫­妇­及黄立言夫­妇­。

如真一看姓名卡,见她同若愚被排在第二桌上,原先因紧张而略耸的双肩马上放平了,又看到同纳地辛夫­妇­与骆文夫­妇­是同桌,脸上立即绽出笑容。其实她是过虑,她算老几,会排在校长那一桌!同桌的还有伯乐教授夫­妇­及校总部来的专管各校区研究基金的主任伍德先生同夫人。若愚一见是他,镜片后的眼睛发亮,立刻同如真换了座位,而坐在伍德旁边。一面吃­色­拉,一面向他打听下学年基金分配的情况。没多久,骆文也加入,两人专心听他的分析。

如真与纳地辛邻座。她是能喝点酒的,桌上红白两瓶酒的红酒,她倒已为自己斟了两杯了,“到底是校长官邸,酒也上乘,你不来点?”

如真摇摇头:“刚才两杯香槟,已够我受的了。喂,我问你,次英说从中国回来后已开过一次咨询委员会,是吗?讨论些什么?”

“哦,总结一下中国之行的心得,还有,你当然知道,是你们系里加线,两个全时,两个半时。”

“不对。次英说半时取消,金老师反正要退休,我这个半时也要取消了。”

“哦?那个墨院长没有说呀。”

“他也来了?”

“是啊,他召集的,向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嘛!”

正餐上来了,纳地辛要的是半生牛排,如真则点的鲑鱼。坐在如真对面的碧玉一面把鲑鱼在盘里拨动着,一面用中文对她说:“每次吃西餐,我就想念在上海新雅吃的那顿广东特­色­的酒席。”

“我还不是!真没法比。”

上甜食时,首席桌上有人用叉子轻击高脚香槟酒杯,四桌客人都静下声,柯玛校长站起身,环视了大家,说:“首先,谢谢大家抽出时间来参加这次聚会,尤其是校总部的几位朋友开了一个多小时车来,特别感谢。今天的聚会,大家都知道,是庆祝我们中国之行的圆满成功,现在我们与中国三个重点大学都建立了交流,这完全要归功于我们东亚系主任英,她的助理真,尤其是英的丈夫,克莱大学大牌教授黄立言先生的鼎力相助,藉此机会我向他们举杯致意。啊,当然还有我们年青能­干­的墨院长。”

大家举杯,大家祝贺,校长接着说:“甜食、咖啡之后,请到小会议室欣赏史东教授的杰出的幻灯片。”

刚吃过饭,刚喝过酒,酒醉饭饱,加上一日累积下来的疲劳,加上坐在柔软的有靠背、有扶手的软椅子里,在黑暗中,纵是小银幕上的幻灯片再­精­彩,纵是中国的风景再江山如画,大家的上眼皮都逐渐沉重起来。为了抗拒瞌睡,避免令主人误会自己对中国的不感兴趣,客人们藉口上洗手间,不断地离开小会议室。若愚轻声对如真说:“我去去就来。”

在误解之后(8)

去了一阵却没有来,她自己也觉应该去找杯咖啡提神,轻声对坐在边上的碧玉说:“我去去就来。”

经过餐厅时,见工人们在收拾残局,门边站着若愚与伍德先生,一人吸着烟斗,一人抽着烟,两人专注地说着话。如真也不想打扰他们,闪身去酒吧间找咖啡,却见柯玛校长迎面走来,见了她,说:

“我正找你,真。”

在旅途上,他虽是校长,但他不摆一点架子,反而因总是需要她翻译,对她特别友善,使她逐渐觉得他们是旅人,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他的下属。但这一刻,在这样一个场合,他又穿了一身正式的西服,使她从进门起,就特别意识到他校长的身份,所以当他用在上海时同她说话的友善的语调时,她就感到格外地不安起来。虽站住了,却没做声,下属对上司的恭顺。

“我正在调餐后酒,你要什么?我会调爱尔兰的可可香草甜酒,非常好喝,你要试试吗?”

这是进门后第二次,她放松下来。“好啊,我试试。”心里暗笑自己的无谓紧张。

他调好酒端过来,她喝了口,果真香甜而醇厚,她以前只喝过带薄荷味的餐后酒。这个是第一次。“唔,好喝,谢谢你,柯玛校长。我可以带回小会议室吗?”

“当然,我还给别人调了。”但在她离去之前,他又叫住了她,“对了,下星期四下午四点半之后,你来我办公室的事,你没忘吧?”

她稍一迟疑,他即说了:“不会太久的,最多十五分钟。”

他仍是和颜悦­色­,仍是露一排洁白的牙齿的笑容,可是他的口吻却带点命令式,带点交待一件工作的吩咐式,与在上海时同她谈话的语调不一样,极不一样!而她,她居然在产生反感之前,已顺从地点了头。等到她觉得他用的是命令口吻而想推诿时,身后已有人过来,只见校长说:“啊,伍德先生,我正在调餐后酒,你们想喝什么?”然后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小声说:“那么星期四见。”

校长处的派对是星期六开的,星期日恰好志纯姐弟被他们的朋友分别找出去玩。如真开车送他们去小朋友家之后,即驱车去住家附近的公园。放暑假时,天气不太热的晚午,她会同两孩骑车到公园兜圈子,既做运动,以松散心理疲劳,又欣赏夏日茂盛的花草,尤其是为本地人称道的玫瑰园。极突出的情形下,经孩子们的再三纠缠,若愚也会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与他们同行,一家四口,骑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去公园边小购物广场中心的三十一种特­色­的冰淇淋店,再在暮­色­沉霭的黄昏,响着悦耳的车铃骑回家。入秋之后,这是如真第一次来公园,而且是一个人。公园里景­色­萧瑟,花已谢尽,叶也落得只剩少数的,呈黄褐­色­的几片在风里摇曳。她开到两三年前曾同邻居的女人们一起来参加过团体求师的网球场。凉飕飕的秋天,当然没有人,十二个球场,显得空旷庞大。她停了车,扣上上衣的纽扣,两手Сhā在口袋里,竖起钉了块黑绒的领子,绕着球场踯躅。昨夜睡得很不安静,起床后,不知为了什么事对若愚生气,不是生气,是诸般不满,唠叨他撒在地上的烟丝,一只东一只西的臭袜子,床头堆满了的纸张,吃早饭时不小心打翻的橙汁,孩子们同他说话而他答非所问的心不在焉。

总之样样不顺眼,一直到若愚提高了声调问:“你今天怎么啦?”说完,悻悻然放下刀叉,拿起烟斗,回他的书房去了。下午,她临出门前只在他书房外说一声,我们出去了,晚饭前回来。

婚姻,她踢了一下不知被谁遗忘了的网球,真有点像她每天不得不做的几样菜,总是那几样,开头几口还不错,后来就腻了,但还是继续吃,总要填饱肚子。十几年后的婚姻,毫无新鲜感,更变不出花样,却要维持着,不然会怎么样?!找寻刺激,追求新奇,乃是少男少女的专有品,她嘛,就该过刻板的日子。星期一送孩子们上钢琴课,星期二去学校教书,星期三去若愚系里的咖啡时间,星期四去学校教书……她骤然停了步。对了,星期四上完课要去校长室。难道,这就是令她心烦的原因?这是她正常生活中的不正常事件吗?她的神经也未免太过敏了,难道她向往新奇而把一件正常事件当作不正常,因而有此兴奋,有此不安,更因兴奋与不安造成她的烦躁吗?她俯身拾起刚被她踢开的,蒙了一灰土的网球,用尽力气,将它丢到网球场后面的枯黄的草丛里,拍掉手上的灰走回停车场。

接了孩子,她又弯到一家日本人开的杂货店买了些东西回家。晚饭桌上,有孩子们爱吃的玉米炒­肉­丁,若愚爱吃的清蒸龙利,易做又讨喜的番茄蛋花汤,还买了一瓶加州出产的红酒佐餐。皆大欢喜。

星期四上完课回办公室,走廊对面,次英站在她办公室门口同学生说话。见了她,问:“你不争着回家吧,我有事同你谈。”

距她去校长室的时间还有三刻钟,她即说了“可以,但五点前就必须走”。

她刚把该带回家的作业理好,次英即过来,在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星期六晚上你穿的旗袍真出­色­,大家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瞎说。那晚你可是中心人物。我都没机会同你们讲什么话。黄教授欧洲之行很成功吧?”

“没什么,他只是去做了几个学术报告,到现在还在生气我不肯跟他去,真见鬼!中国之行之后,系里事情一大堆,我走得开吗?明年起有两个全时的,就好办了,说起全时,我同院长去谈了一下。”

在误解之后(9)

如真盯牢她的脸,等她讲下去。

“他说他虽然可以考虑,不过希望不大,全时教书,尤其是用一条有永久聘约的线,第一个先决条件是需要博士学位。除非是非常特殊的情形,像美国文学系里的奈罗先生,你知道的。”

如真知道。奈罗是柏斯大学的骄傲,他是作家,他的一本“美国黑人社会地位演变史”得过普立策奖。他是连学士学位都没有的黑人作家。他是从半时讲师直升为副教授的。

“墨院长说,你固然有硕士学位,也是个有知名度的作家,不过,硕士学位不够,同时你的知名度只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因你没有英文作品,何况,完全没有学术著作,难度就高。他要我问问你,有什么特殊的贡献或专长可以弥补博士学位的欠缺,如果有,就比较容易推荐。他说,先得由我做系主任的极力推荐,再是他,第三步就是咨询委员会的赞同,那就好办了,不像别的系,需要全系三分之二同仁赞成,才可以提到教务长的聘约委员会上去。”

如真觉得意外:“不是从系到院再到教务长这一层吗?”

“我们因系小,占了便宜,院长那一层本该因各系组织的聘约鉴别委员会决定,但我们系只要咨询委员会员赞成,就可以直接到校方。”

如真心里踏实得多,她知道咨询委员会是绝对不会反对她的,关键人物当然是次英同院长,但次英是她带进来的;推荐她,应该义不容辞,问题就在院长身上。而院长,到目前为止,对次英是言听计从的,尤其是中国行之后,她更是他的第一宠臣了。“我还有多少时间?”她问。

次英将如真的案头日历转向自己,翻了一下:“我们招聘广告一定要在这月底送到东亚期刊去,十二月开远东年会时,也必须把消息放在布告牌上。所以,你如要准备一个全面的资历,这一两星期就要交给我了。”

正说间,电话铃响,是志纯:“妈,你还在学校吗?”声音很急切。

“嗯,有什么事吗?小纯?”

“咦,我有个牙医约,是四点三刻,你忘啦?”

“啊唷,我整个忘了!我只记得等下还需要去校长……你挂了吧,我立刻打电话给牙医,另约一次,你们乖乖在家,我大约五点半左右可以到家。做完功课才能看电视,听见了吗?”

她在讲电话时,瞥见次英脸上先是异样后又转为受骗似的愤然的表情。她一挂上电话,次英即问;“你要去校长室,怎么也不让我知道!?”

她险些冲口说了:“那管你什么事?”但立即将它迫回喉咙,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同我们系无关。南大校长寄了本书给他,说是中国当代一个大文学家的作品,要我过去看看,为他说明一下,他好回信答谢。”为了要引开她注意力,又说:“我想一定是鲁迅的书,你要同我一起过去看看吗?”

“他又没找我,我去­干­吗?”声音很冷凛,神­色­很冷峻,目光很冷冽。但一刹那,都不见了,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眼睛里的表情变和蔼了,而声音十分温和:“如真,你同校长保持友好关系,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你懂吗?”

“我不懂。”

“咦,你在这方面,真不灵光!你想,你要做全时,需要我同院长大力帮忙,我当然没有问题,院长呢,一见你同校长友好,还不会尽量帮忙吗?现在院里谣传,说他即要升到副校长了,你想,他能不讨好校长吗?”

这也许就是她同次英不同之处吧,她是用心讲话,次英是用脑讲话。“那么,对你的好处在哪里呢?”她捺住自己的不耐烦。

“咦,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带了在信义教学的三年资格来的。过了明年,学校就要考虑我永久聘约这件事了,你同校长关系好,当然对我拿永久聘约大大有利喽。”

如真瞄了一眼腕表,站起身来,说:“次英,你毕竟是个追求事业的,处处想到人际关系的重要,这一点我太不如你了。你的分析我全部能理解,但你的假设却是错误的,至少我不能同意,因为我觉得我同校长的关系,同你与他的一样,下属同上司。只是前阵去中国,我做了他翻译,所以他这次依旧找我去看这本中国来的书。我同他并没有特别友好的关系,真的。”

“也许你是这样,可是校长对你的特别友好,不光是我,全团的人都看出来了的,其实啊,”她也站了起来,笑吟吟:“只要不逾规,这是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发展呢。”见如真还是一副不领会的表情,又说:“不然他怎么不来找我,而找你?我拿的是中国的文学博士呀!快去吧,时间快到了。”

去行政大楼的路上,她走得匆促,眼睛直视前方,而认不出人,直到那人走到眼前,叫了她一声,她才煞住脚,“噢,骆文,去哪里?”

“去你们系,你去哪里?”

她略一犹豫,“去行政大楼办点事。”

“你们多了条线,太好了!次英找我去商量一下招聘广告的内容要包括些什么。听说你也有兴趣应征,是吗?”

“唔。做半时总归吃亏,不妨试试看。”

“不过,”他说,但又没说下去,他一向说话做事都是深思远虑的,而且很肯花时间及­精­力在咨询委员会里,所以会里的人及次英与如真都十分尊敬他,他有什么提议,都被接受。

在误解之后(10)

“不过什么?”

“全时教书得全心全意地投入,教书之外还要忙系务、开会及其他琐事,很花时间的,恐怕你就没办法潜心写作。”

“哦,”她愣了下,会有那么严重吗?“那倒要好好加以考虑。糟糕,骆文,我已晚了,下次再找你谈。”

她的确晚了。但校长的秘书珍妮要她在外室稍等,三点半的会开得晚了,还没结束。校长室她来过两次,在中国之行前的几个星期,校长召集了两次会,都在周末,所以她没见到珍妮。她年约三十,穿了身莲蓉­色­的套装、娇小挺括的身段、圆脸尖下巴、灵活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俐落的人物。她打量她时,珍妮也瞄了她几次。有次正好眼光相碰,珍妮立刻露齿一笑说:

“听说上次中国之行十分成功,柯玛校长回来之后,时常提起他的见闻,而且对中国发生很大兴趣,买了不少书来看。他送给我一只熊猫书袋和一盒印泥,真的可爱极了!啊,会完了,请你稍待,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如真听见谈笑声,其中有墨院长的,她正暗祷他不要来候见室,他却来了;见了她,唉了一声说:“怎么你在此,真?”

正好珍妮回来:“柯玛校长请你进去。”

先是手的接触。是寻常的握手,但如真觉得被握得不寻常的紧,以致她的手掌就比平时软弱,因紧张,因心悸,而变得柔软无力。再是手臂的接触,他的手引扶着她的手臂,让她在校长室边上的小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这回不是紧,而是热,从他的手到她的手臂,再串入她身体的各部位。以致,她微微颤动。那股热量使得她在坐下后,将双腿紧紧并在一起。

这难道仅是她单方的感觉?敏感?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因为对方是校长,令她受宠若惊所致?

对方在她对面坐下,神态自若地说:“那次派对上没机会对你说,你那晚真好看。”

“谢谢。”因为他坐得远,她恢复了少许自持,“我可以看看南大校长送你的书吗?”

“噢,对了。”他站起来,走到办公室,回来时他在她身旁坐下,并没坐得很近,但她却立即可以闻到他身体特有的气味。想必是室内的暖气,他没穿上装,蓝­色­细条纹的衬衫袖子是卷上去的,露出手臂上的汗毛,浓密的,棕黑的,对她有股想用手掌去摩挲的冲动的诱惑力。

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南京,特别燠热的黄昏,在那间闷热的、只容得下两张圆桌的宾馆的餐厅里。他们凯旋归来,校长与墨院长与黄立言夫­妇­,兴高采烈地谈论他们圆满的成果,她正好坐在他旁边。他穿了件短袖的敞领浅灰衬衫,露出两条粗壮的、盖满棕­色­汗毛的手臂,一不小心,一条手臂触碰到她。她急速地移开自己白净细­嫩­的胳膊时,已触了电,全身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那天晚餐吃些什么,她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而此后不止一次想起的,仅是那多汗毛的手臂碰到她肌肤时的战栗。

以致于她视而不见地盯着那伸向她眼底的书。

“你不知道这位作家,真?”他凑近她的脸。

唯恐声音泄漏了她的秘密,她轻轻的嗯了声,“我知道。”细得听不见。

他听不见,或者是听见了而觉得没听见,他用左手轻托她的下巴,轻轻将她的头转向他,面对面,眼对眼。太近了,除非她闭上眼———她当然不能———她眼里的神情对方看得清清楚楚。正像她把对方眼里遮掩不住的火焰看得一清二楚一样。他把声音放低了,问,“怎么啦,真?”

她迸出软化了的身体里的最后一滴力量,把眼睛掉开,把头转开,把身体移开,才说:“我知道,柯玛校长,他叫鲁迅,在中国,他是现代文学之父。”

也许是她对他的称呼,也许是她脸上沉醉中的一丝警惕,惊喜中的一丝惶恐,接纳中的一丝拒绝的表情把他拉回到现实中,现实中的校长办公室。他站起来,走向室角的咖啡桌,端来两杯水,给了她一杯。两人都贪婪地喝了几口,他才说:

“我知道他是谁,我买了几本有关中国近代及现代的文学书,做了点研究。”

“那,那为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也放下她手里的。用双手把她拉起来,面对他。他并没有放下她的手,他看住她的眼睛,十分清晰十分果断地说:“真,那是我的藉口,我要你来看我,我要看到你。我想你。我知道你也想我。不,不用否认,不要否认。我们都是成|人,这种感觉一旦有了,回避不了,抵挡不了。我不是没有试过。”

他将她拉近自己,靠近自己,左手托起她的下巴,右臂环住她的后颈,吻了她。

好像是她考进台大那一年,她的初吻。男朋友是高三上期认识的,来往将一年,最亲热的举动是在电影院里拉着手,两人都怕,都怕羞,所以两人都出手汗,湿几几的,不但没有使她灵魂出窍,反而令她混身别扭。她是长女,母亲又特别古板,连拉手她都觉得是做了丢人的事,遑论其他。她考取了大学,他却落了榜,九月初,两人凄惶地分手。他来她家道别,她送他到巷口,站在巷口廖家那棵大槐树下,看到他垮眼垮嘴丧家狗的神情,十分不忍,踮起脚,仰起脸去吻他。嘴是碰到了,却不知两人都要张嘴的,还没有感觉到任何感觉即匆匆闪开了。那是初吻。

在误解之后(11)

同李若愚结婚前当然曾与好几个男士约会。有一个特别“猴急”的男士英文名叫道格勒斯,书读得很差劲,舞却跳得出­色­。而且会带。她那时出国不久,像只被放出笼的鸟。道格勒斯第一次来找她,即带她去跳舞,什么伦巴、森巴、吉特巴、探戈,他都会带,带得她满场飞,跳得她晕淘淘。舞会后又带她去洛市华尔歇大道的餐室吃宵夜,进餐时不停地恭维她,送她回家时且不回家,先带她到日落大道的山顶去看洛市的夜景。两人坐在车内,他移近她,像猫捉老鼠似的将她攫住,一面用嘴撬开她的嘴,一条滑腻腻的舌头长驱直入,一面一只手伸进她敞领的连衣裙,熟练地Сhā入她的胸罩,直掏她的Ru房。两个动作。如真又惊又怒,一面将脸向两面摔动,一面双手将他拨开,力气不够,只好用指甲去抓他的脸,他这才将她放开。他说:

“嗳,嗳,你这是怎么了?!”

她打开车门,跳下车,连皮包都没记得拿,即往来的路奔跑。道格勒斯开车追上来,摇下窗,说:

“上车吧,方小姐,我送你回去。”

她继续往前走,他继续开,说:“人格担保,不再碰你,上车吧,小姐。”

那以后的约会,她都格外慎重。男士们约了她几次,发现花了金钱,陪了笑脸,连接吻都被她推拒,当然就兴趣索然。李若愚同她约会快一年,才吻了她,在电影院里。好像看的是战地钟声,当玛丽亚声嘶力竭地叫“罗伯特”时,罗已被枪弹击中,如真哭得满脸是泪,李若愚将她拥住,替她拭泪,同时低头吻了她。舌头上全是她的泪水,她倒是一点也没有抵御,只柔顺地由他将舌头缓缓地伸进她的嘴里。

那是个带点抚慰带点怜惜的吻,她以后每次想到那个初吻,心里总有股酸楚,因为联想到战地钟声里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结婚之后,当然时常接吻,但那已没有了热恋中相吻的缠绵缱绻。尤其当他们结婚若­干­年了,房事早已失去当时的汹涌,­性­茭之前的“热身”,只到温热,到不了炽热。如真有时不接受他的吻,因为不喜欢他嘴里的烟味,将脸掉开,只承受他对她身体的抚摸。

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男人的吻能令她魂飞魄散,神智昏迷,双腿发软,双腿之间的秘室不由她控制地润湿起来,以致她的舌头,毫无羞耻地迎接他的,而且紧紧地将它吸住。缠住。久久不放。

他放开她的嘴之后,又捧起她的脸继续吻她,且喃喃地说:“在上海,在南京,尤其那天我们走,你在上海留下来,你来机场送我们时,我就想这样吻你的,但不能,不能。回来之后天天等你回来,叫珍妮打电话去问,你回来了没有,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把脸偎在他胸前,他宽厚结实又散发一股她不熟悉的体味的胸前,“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因为这怎么可能,你是校长!”

他用吻止住了她,然后那双原先是灰、凑得近时她才发现灰中有蓝的眼睛逼视着她,说:“怎么不可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控制不了的吸引力,怎么不可能,你说!”

她抬起脸,环视一下会客室,那颗被爱烘得煨得膨胀,几乎堵塞了她整个胸膛的心恢复了原状,而且逐渐下沉:“可是,可是……这怎么办呢?”她求援地看着他。

他将她牵回到沙发前,按着她坐下,自己就坐在她边上,手臂环住她:“不要去想它,真,好吗?至少这一刻不要去想它,可以吗?不要破坏我们这一刻的快乐,可以吗?”

何止只有这一刻?!当她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走出行政大楼,走向文学院后面的停车场,脚下踩着的是棉絮,浮云,软缎。不,是某方仙女的魔杖,将她携带到停车场的。她站在自己­嫩­黄|­色­的小云雀前,讶然地左右一看,不知是怎么来到的!这难道就是他说的那份快乐吗?天地如旧,四周的秋­色­如旧,盖了一层薄灰的车子如旧,而她,已不是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以前的方如真了。以后的她呢?她机械地开了车门,开了引擎,开了车灯,开出车场,开到已开了十多年的那条标着廿号的公路上,直走,过三个灯,左转,过两个灯,右转,开过三条马路,停,再往前开,转入车道,进入车房,到了。熄了引擎,灭了车灯,坐在黑暗里。以后我怎么办?她将双手架在方向盘上,脸埋在手臂上,喃喃地问自己,今后怎么办?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车房的灯忽然亮了,太亮了,太刺激,她不敢看,不敢抬头。但有人来敲她的车窗,有人问:“你怎么啦,如真,病了?”

“是你!若愚,”她仍是没有抬起头来,“拜托你把灯关了,好不好?”

他关了灯,她才抬起头。习惯­性­地往司机座边上伸手,啊,公事包没带回来,忘在办公室里。开了车门,不看人,只看脚下的地说:“回来晚了,志纯她们吵饿了吧?”

“你怎么回事,病了吗?”他伸手摸她额头。她怔了怔,往后闪,右颊正巧碰磕到开着的车门角上,戳破了右颊,痛得钻心。她喔哎一声,双手捧住脸,躲过若愚,跌跌撞撞地走出车房。

两孩见了她,早忘了肚子饿的事,齐声问:“妈,你怎么啦?”志纯说:“出车祸了吗?”

“没有,没有,脸撞到车门上,让我去躺一下,再给你们弄饭,哦?乖。”

在误解之后(12)

“爸开了饭锅,煮好了饭,你只要炒个洋葱牛­肉­,昨天炖的排骨汤也热好了。”志纯跟她进房,像个小家庭主­妇­似的向如真交待。

“好,小纯,你先去摆好桌子!我就来。”

脸颊划破了一道,她擦了点药,贴了张狭条绷带,本想躺下来镇定一下自己,但想到两孩肚子一定饿极,忍心不下,只用冷水敷了下面颊,即从卧室到厨房炒菜。饭桌上若愚也出奇的沉默,只有志纯志绥姐弟像往常一样絮絮不停地报告当天学校的新闻。如真咿咿唔唔地应着,一面努力吃完手里的一碗饭。

孩子们睡下之后,若愚衔着烟斗从他书房出来。如真仍在厨房,为两孩准备第二天带到学校去的三明治。他坐在厨房与起坐室之间的高柜台前的圆形高凳上,先吸了几口烟斗,才问:

“今天系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啊。”她正在面包上抹花生酱,有理由不抬起头来。

“那你怎么回来晚了?而且神情有点异样。”

“没有啊。”她再把草莓果酱涂在花生酱上。“噢,在学生活动中心门口碰到骆文,聊了一下,就搞晚了,开车回来又去加了油。幸亏你开了饭锅。”包好一个三明治,再做第二个。先涂一层花生酱,再涂草莓果酱,涂好,又用刀将它括掉,志绥不爱吃草莓果酱的,怎么忘了!再去冰箱里拿出葡萄果酱,抹上,再用粘纸包好。心里巴不得再做几个三明治,手在忙、眼在看,不用思想,更不用抬头看若愚。但不看他也知道,他必定在研究她的表情。结婚这些年,不但对方身上部位、黑斑、赘­肉­、夹缝都一清二楚,对方心思的来龙去脉也可以猜测到。她又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由他吧!两个纸袋都装好了三明治、苹果及巧克力饼­干­之后,没办法,她抬起头来说:“今天真累,我想早点去睡。你今天不用备课?”就预备走出厨房。

“要的。”他跨下高凳,从嘴里拔出烟斗,对她瞅了一眼,自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又把枕头翻了几个身,眼闭着,来回闪过柯玛校长的脸。幸亏若愚久久没来,她可以恣意重温那个令她想着就会回肠荡气的吻。想久了,两臂抱住枕头,迷糊入睡了。迷糊中,被人拨开她抱着的枕头,把她身体舒平了,一只手徐徐在她身上抚摸,摸得她酥软,无法抗拒,那只手又熟门熟路地扳开她双腿,一手揉搓着她­阴­核,一张嘴压上她的。她倏的就醒了,是她熟悉的烟味。睁开眼,眼前是若愚的脸。

“你要­干­什么,若愚?”反­射­式的、恼怒的、惊恐的。她试用双手推开他的身子。

“你说我要­干­什么?这个时候,在这张床上,丈夫对妻子会­干­什么?”他口齿不清,因为正努力地把舌头伸入她嘴,他­棒­硬的­棒­­棒­,正努力地冲刺她关着的门,她推不开他身,也躲不了他的嘴,也避不开他昂然的、名正言顺的、非要她开门不可的客人,不,主人的进入。

他进入了她,上、下并入。但两者皆­干­涩无味。这似乎激怒了他。他啃她的­唇­,狂暴地扫­射­­干­枯的小径,使她疼痛难当。她的眼泪汹涌地沿着脸颊流到枕头上时,他的Jing液也汹涌地泄流在她的体内。他先瘫在她身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翻转身、平躺在她身边,闭上眼。

她拉起被他剥下的睡裤,下床去浴室洗­干­净,又刷了口,扣上睡衣的纽扣,回到床上时,若愚已睡着了。自下午四点三刻到目前,她终于觉得自己不负欠他什么。无罪恶感。

拿了招聘启事的初稿,次英到院长室,正巧他送客出来,即朝她招了下手,说:“你来得好,我正要叫秘书来找你。”说着,领先进了他的办公室,一摆手,令她坐下。

“今年的文化基金,还剩一两万,明年五月前必须用掉,我打算在那之前,举办个中国周末。现在中国是个大热门,不但各大学要争取与中国学界交流,连州政府都加了个中国司,管理日渐频繁的商务文化交流。趁这时际,办个中国周末,提高学校的知名度,增加研读东亚文化的学生。到底什么时候举办,我还没定下来,但你不妨筹划一下,给我一个大纲,怎么样?”

次英沉哦了一下,说:“这可是个大工程,我们一共两个人加半个秘书,也许……”

墨院长切断她的话,“还有咨询委员会的人哪,尤其是免费去了中国旅行的,这正是他们回报的机会啊!”

“可是,他们毕竟是别系甚至别院的,而且,他们都是大教授,我怎么好指使他们?实际工作的,只有我同真两人,而她又是半时的,她有充分理由不全力以赴,而我,明年起我非得弄我的学术著作不可了,是关键时刻。”她看到院长脸上逐渐浮起的不悦之­色­,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能不能延迟一些,譬如说,明年四五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笔款子要在五月前用掉,不然州政府收回去了!”他稍顿一下,接着说:“也不会有太多的事,左不过是办个书画展览、中国电影或舞蹈、名人演讲、功夫示范等等。这次去中国,英,你展示了多方面的才能,我对你极有信心的,回去筹划一下,再给我回话。”

次英迟疑地站了起来,看到手里的文件夹,忙说:“差点把这件事忘了,”抽出纸夹里打好的稿件递过去,“这是我们要登在东亚周刊上的招聘启事,请你过目一下。”

在误解之后(13)

他匆匆看了一遍,递还给她:“你向我提过真有意做全时,对不对?”

她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繁重的中国周末和筹备,不加思索地说:“是,她有这个意念。不过,说老实话,她教书还可以,但办事能力不强,而且没有兴趣,我这是实话实说。”

“咦,要办中国周末的话,不正好给她一个显现办事能力的机会吗?你不妨对她讲,这是一个考验她的机会,希望她全力帮忙,分担你的任务。”

“那么,这启事还要登吗?”

“当然要登,不管怎样,我们要正规办事。真可以同其他申请人一样,把履历拿来啊!”

从院长室回来,次英就直接到如真的办公室。她正打算回家,见了她,放下公事包,请她坐下。

“当初认为去中国是件好事,好是好,但也带来意外的烦恼。”

如真不响,等她讲下去。自从她决心要做全时之后,若愚嘱咐她,尽量与次英相处得好,学界与政界没什么两样,一定要有圆滑的政治手腕。

“院长要办一个中国周末。这张中国牌,不但要在校际打响,而且要在州际打响,他手上有一两万元钱,全部用上。”

如真嘘了一声,“中国周末?什么时候?”

“他没定确切日期,但必须在明年五月前,他的意思,最好在中国旧历年前后。”

如真又嘘了口气,这次是解放式的:“那还好,有的是时间。­阴­历年,好像在明年二月前后。”

“不行啊,明年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四五月间,非得把申请永久聘约的资料全部交上去,办好一个中国周末,非得把全部­精­力放进去!你替我想想,我怎么兼顾得了?外加还要教书,还要搞系务!”进门之后,她已经抽了两枝烟,现在又点上第三枝。如真看她那副焦虑的神情,与心不忍,冲口说:

“次英,不怕,我尽量帮你,你只管去筹备明年申请的资料,把中国周末的事交给我。当然,大纲什么的,还得你列出来,跑腿,接洽等都由我。”

次英一面听,一面抽烟,一面估量她。如真是个透明体,一眼见底,次英看得出来她是诚心诚意的。次英怀疑的是她办事的能力。但她的确得专心在自己的前途上,“谢谢你,如真,恐怕非这样不可了,只好辛苦了你。院长倒也说了,你想做全时,必须与我分担系务。”

如真倒是一怔,忙问:“他把它列为是做全时的先决条件吗?”

他有没有这样说?她记不清了。管它呢,反正如真必须经营中国周末这件工程,她只能做个督导,详细事务,她没­精­力时间去管。“好像。”她疲惫地把烟蒂捻熄,站起身来,“你答应做这件事,真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走吧,你也该回家了,我明天得回曼哈顿。为了菲比的事,我同立言闹得很不开心,这个周末摊牌,不知要消耗我多少­精­力,我真怕有一天会完全崩溃。”

如真拎起公事包,走到她跟前,轻按了她的手臂,说:“这是我同你交往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这样消极的话,必定是累了,快回家吧,休息一晚,明天你又是我知道的雄纠纠的女斗士了!”她们一起出门,她正要锁门,电话铃响,她说:“你先走吧,明天见。”轻轻掩上门,方接电话。

对方一声哈啰,如真的心跳停竭了。再跳时,她才软弱地回了声哈啰。上次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她再不曾回去过,虽未曾见面,但每周四下午五点左右,他必来电话,有时仅一分钟,有时半个小时,完全要看他忙的程度。仅是听到他雄厚低沉的声音,都能令她手心出汗,双腿发软。电话的内容都是简单的,真想你,真。你好吗,真。今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真?还是用同样的香水吗,真。我一定要设法看到你,真!但是他实在忙,而她,固然想看到他,同时又庆幸他们见不了面。她无法想像,他们的关系如发展下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是人ℚi,她是人母,她有一个不十分如意但又不是十分不如意的婚姻,她有一个缺少感­性­但并不缺少关心的丈夫,她有两个她自认为不能再理想的子女,她有一个到了中年的女人抱得紧紧的稳定的生活。一个窝。她不能让外来的风,不管是邪风,热风,或是狂风把这个窝吹落在地。

可是,她固然把这个窝紧紧抱在怀里,但这个窝再也接触不到她怀中的心,心早已飞了出去。自他的办公室回来之后,她的心就留在那里了。她做母亲,做家庭主­妇­,做老师,都是驾轻就熟的,即使做妻子,她都习惯了晚上同若愚行房的种种举动,甚至连低吟,都是随口而出的。但真正的激|情的Gao潮的呼喊,还是发自至情,因为在那一刻,她神­精­错乱地把压在她身上的人,当作是柯玛。

有次若愚软瘫地躺在她身上,问:“你刚刚嘴里叫的是什么,好像是英文,怎么回事?”

她翻身下床,走向澡间、回头不在意地说:“我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

她没有背叛若愚。但实在已经。

“真!今天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下星期五我要去曼哈顿开会,我要,不,我请求你到那边来同我相会,星期天回来。真,不要说不。”

“不,不行,不可能。”她说,声音愈来愈细弱。

“你一定要来,真,再不见到你,我要疯了。”

在误解之后(14)

“我怎么走得开,我怎么,怎么对孩子们说?”在他们对话中,他们绝不提到各人的另一半。好像身上长的疮,痛是痛,痒是痒,但你熬着不理它,巴望它不要溃烂,而是自动消散了。

“你们总有什么亚洲学会,文艺座谈会之类的事,以往你总参加过的吧?真,请你不要一口回绝我,好吗?答应我你会考虑一下,后天告诉我,我即可以订旅馆,真,请你考虑!”

虽已是十一月,秋已老、沿哈得逊河畔的枫叶几乎已经落尽、但偶而在秃枝上,还残留着几片美人迟暮的丹红枫叶,随风摇曳,猛一看,像是欧亨利笔下创造出来的画家的伪装。风显然不大,河面平静无波,时有水鸭悠然前行,火车掠过,它们瞬息就不见了。如真去曼哈顿,如与家人同行,当然驱车,多半由若愚开。有几次是与次英一起下去,多半次英开车。但凡她一个人进城,除非去上城尚必宏处,而且当日来回,如真宁愿开车,因容易控制时间。如去中城一带,她多半坐火车,既方便、又得到身心的休闲,春秋两季,又享受到悦目的景致。

“下一站是终站,大中心站,大中心站。”车上播音机宣布。

她看了下腕表,合上放在手里却一直看不进去的陶勒斯莱辛(DorisLessing)的短篇­精­选集,发现手心略有汗意,忙将两手手心朝下,平放在书本上,巴望自己镇静下来。到站时,她忙把书塞入脚边的小背包、又从架上取下跟了她将近十年的不管式样及质料都过了时的红­色­硬皮小提箱,因手心滑腻,差点没抓牢小皮箱,亏得邻座的男士将它托住了,代她放下。她忙道了谢,把赤红的脸转开去。拎了皮箱,背了背包,她随人群下了车,走出长长的走道。出了火车站口,遵照柯玛的嘱咐往左方走,穿过庞大的、但永远有川流不息的人潮的大厅,来到四十六街,抬手招了辆计程车,报了旅馆的名字,人才往椅背靠,合上眼,长长地吁了口气,把两只汗几几的手交叉着手指放在腿上,叮嘱自己,放松,放松!

进了旅馆,完全没有勇气或心思看大厅里堂皇的装饰及坐在厅里宽大舒畅的沙发里的人们。径直去柜台,像蚊子叫一样的声音报了房号,柜台后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人查了房号,即递给她一把钥匙,说“有人会立刻把你的皮箱送上来的。”

她先没会意,但随即笨拙地说:“不用,我自己可以拎的。”

那人诧异地朝她看看,才略耸了一下肩说:“那随你。往前走,到水池,往右拐,即是电梯。”

到二五六号门口,她放下小皮箱,两腿已软得支撑不了她的身体,只好倚在门边,用左手紧按住狂跳的心,咽了两口­干­涩的口水,咬了几下下­唇­,才用手轻敲了两下门。

门立刻被打开了。柯玛校长将她连背包一起拉入门内,紧紧拥住她,几乎要将她窒息一样的吻住她,喃声低唤:“我的真,我的真,可怜的小东西,怎么吓得这般面无人­色­!”

她没有挣扎、无力也无意念要挣扎地由他攫住、拥住,由他吻遍她汗湿的脸,­干­涩的­唇­,卷住她微颤的舌,由他喃喃地说:“不怕,现在不用怕了,有我在。呵,真,你真的来了,你不能想像我多么怕、你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不来了,我可爱的真,你真的来了!”

过了半响,她才有力气说:“我的皮箱,我的小皮箱还在门外。”

柯玛校长在七十四街的意大利餐室玛利恩订了六点半的餐桌,没赶上。在百老汇与三十七街间的欧尼尔戏院订的两张歌舞剧的票,没赶上。从如真四点多抵达旅馆一直到八点多,他们都没出过房门,下过床。如真活到四十二,怎么也没梦到过­性­欲与爱情揉合在一起时,可以带来这般如醉如痴的欢悦,这般灵­肉­合一的飘飘欲仙、对世界再没有别的奢求的、死而无憾的境界!那一股,像一只小虫潜入她胸膛里,小口地搔、咬、螫她心窝的愧疚、悔恨与羞惭是在她满足安详而又疲乏地躺在他臂弯里,依偎在他宽厚多毛的胸前时才悄悄地从她心窝流窜到她躯体的各个角落的。

“真,你想出去吃点东西,还是叫餐厅送点食物上来?”他吻了下她出门前刚洗过、吹过、喷过微带香味的胶水,梳得很蓬松、但过了几个小时的折腾及汗湿,已疲软地披散一枕的头发说。

“随便。不过我很想到外面去透透气,走一下,好吗?也许再吃点东西?”

“当然。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再走一走?我其实是中午到的,不知为什么,吃不下中饭,只喝了一碗汤,现在觉得饿了。”他将臂膀紧了紧,搂紧她;“而且很饿了!”

中饭!她忘了。她准备好了孩子们及若愚的晚饭,一个­肉­丁炒玉粟米,一个咸蛋蒸­肉­末———咸蛋还是若愚一个大陆来的博士班的学生送的。一切弄好,她就得驱车去火车站了,只有足够的时间给他们留了字条即匆匆出门。在火车上,肚子好像饿过,但她没心绪去餐车购买。他一说饿,她才想起来,自己几乎有一天都没食物进嘴,“好,我也很饿了。”

十一月夜晚的曼哈顿很凉,但不冷,九点以后的夜晚不拥挤,但行人也不少。他们一直走到洛克菲勒中心,沿着竖立了无数旗帜的方场漫步。有一年,志纯七岁,志绥五岁多,她同若愚带了他们来此看花团锦簇的圣诞树,孩子们从没看到过如此高大、打扮得这般灿烂的树,乐得欢呼跳跃,不舍得走……

在误解之后(15)

“真,”柯玛把她发怔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说:“这个周末属于你跟我的,不许胡思乱想,可以吗?”

她点了一下头说:“好。”

从曼哈顿回来后的一个星期,如真的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白天心神不定,晚上浅睡乍醒,上课不知所云,烧菜接二连三地出毛病,不是红烧牛­肉­烧糊了,就是紫菜蛋花汤忘了搁盐。等其他三人都吃完了,自己手里的一碗饭还半满。志纯心细,立刻发觉了,问:妈,你不舒服了?她才恍然地说:“没有呀!”虽然是回答女儿,眼睛却瞟向丈夫,幸好若愚一如往旧,饭桌上的谈话,他常听而不闻。

没过两天,她倒是吃了一惊。因在两孩睡下,如真收拾好厨房,回到卧室,在靠窗的、平时她记账、或写日记、或改作业、或写文稿的小桌前坐下时,若愚出乎意外地来到她桌前,问:“你这几天怎么回事,身上没什么不舒服吧?”

她抬头望他,他还是如常,嘴里咬着烟斗,右手两枚手指捏着烟斗颈子,左手Сhā在裤子口袋,不停的捣他口袋里的角子。没有异样。她说:“没有啊!”

“那怎么一点胃口都没有,好几天了。”

她吸了口冷气,把眼睛掉开,故意摊开桌上学生们的作业,说,“想必周末在曼哈顿吃坏了,尚必宏夫­妇­坚持要带我去一家新开的小成都吃饭,太辣了,回来后胃一直不舒服。没事,过两天即会好的。”

若愚对她望了一阵,也没多说,­干­咳两声,抓抓头皮即走了。

水与山。她私下常以它们比喻自己与若愚的个­性­。她爱水,爱它的流动活泼、它的清澈见底、它的不可捉摸,溪水的小家碧玉、海水的雄伟磅礴。她怕山,山的凝重、山的压抑,山的沉默、山的郁闷。她与他结婚时,信心十足,她可以影响他、改变他、使他活泼一点,即兴一点、冲动一点。结婚十多年,眼看快接近二十年,她才知道她无法改变他,正像他无法改变她一样。不过他到底不是山。她不畏惧他。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在她心里负着难言的愧疚的时候,他的沉默令她胆怯,令她心悸,令她对自己赌咒。她要告别那件事、那段情、那个给她心颤神移全身瘫痪的曼哈顿的两夜的人。

然而她不能。星期四下午五点前后的一声电话铃,即卷走了她几天内堆积起来的犯罪感所聚成的决心。打完电话,她软弱地靠在椅背上,打算从身体每一枝节抽调足够的勇气回家,有人敲门说:“如真,你还没走?”

她一开门,次英端详着她的脸说:“怎么啦,两颊绯红,你发烧啦?”

她立即掉开脸,退回座位,“没有。我看你门关着,以为你走了呢。”

“没那么好。院长把我找了去,谈两件事,一件是交给我几个申请人的资料,另一件是下学期中国周末的事。”她坐了下来,点了烟、吸了几口,仍旧对她注视着,“我听见讲话声,还以为你房里有人,在讲电话吧?怎么回事,同若愚争起来啦?”

“没的事,不是若愚。”别的事可以控制,脸颊发烧,她没办法。不但没有,而且还有极大的冲动想与谁分享她秘密的、在目前这个世界上不被允许的快乐,“是在同……一个朋友讲话。”她毕竟已是中年人了,不是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要全世界分享她找到了爱情之后的快乐。她的理智告诉她,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包括次英,知道这个朋友的名字。

次英对她注视良久,久到一枝烟都抽光了,仍在看她。心里疑窦丛生,如真的容光焕发说明了什么?泄漏了什么?同她通电话的是谁,致使她的脸容变得如此酡红动人,她平时从没见过的。于是她闲闲地说:“一定不是个寻常的朋友吧。我原先还以为你发烧了呢。”

当然是发了烧,上海人说是“热昏”。

见她不接腔。次英很识相地说:“你不急着回家的话,我们商量一下中国周末的事,好吗?”

“没问题,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挂了电话,生怕次英追究刚才脸红的事,忙问:“很多人来申请吗?”

“不少,”她指指膝上的文件夹:“这里就有六个,我大略瞄了下,真有资历不错的呢。墨院长十分兴奋,因为直接反映了他领导下的东亚系。”

如真立时警惕起来,“那我还会有什么希望!”

“咳,急什么?人家有博士,你有别的嘛。譬如说,对本校的贡献!那年你帮着叶冷霜把东亚系从史巴利那里分出来的事!”她又想抽烟、旋即改变主意。问如真要了片口香糖嚼着:“所以哪,就牵涉到今天他找我的第二件事,中国周末。有鉴于来申请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建议你必须把这个节目办得出­色­,让墨院长不得不对你额外考虑,你同不同意?”

次英进门之前她胸腔里欢乐的泡沫一下子瘪了,崩了,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腔的焦虑与恐慌:“这个工程太大,责任太重,次英,恐怕我承担不了,还是你来吧。我做你的助手。”

次英瞪了她一眼,掏出嘴里被嚼扁了的口香糖,扔到书桌边上的黑­色­小字纸篓,摸出烟,点上,抽上,才平板着声音说:“你答应过的,如真!而且你也清楚我即使有心,也没时间与­精­力来管这件事,除非我不打算拿永久聘约!你真令我失望,如真,事情还不曾开始,你怎么就觉得胜任不了了呢?我发现,如真,不怕得罪你,你同我不同之处,是你对自己太没有信心,而我对自己是十分有信心的。在美国这个社会,不管是学界政界商界,你首先要高估自己,要抱着不管什么事,我一定能做到的心理,这样,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你看我们的中国行,多少次你劝我不要办,太复杂、太困难,我没听你的,结果呢?百分之百的成功!与它比起来,办一个中国周末算得了什么?你放心去­干­,反正,我在各方面支持你,协助你,行了吧?”

在误解之后(16)

“嗳……嗳。”如真叫了起来,原来次英手里的烟,因为做了不少手势,把烟灰洒了一地一桌。

次英瞟了她一眼,一抬手,把桌上的烟灰扫落到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妞妞一人在家,我得走了,怎么样,如真?”

她也站起身,拎起公事包,轻喟了一声说:“我既然答应了你,只好尽力而为了。”她锁了门,等次英拿了她的东西,两人一起走出空寂的文学馆。

两个人都过了个不是很称心的圣诞节,次英以往是去曼哈顿黄立言的公寓过,今年因女儿在,她坚持立言来柏斯。她还煞费心机把大门口的两棵矮松绕着闪烁的彩灯,又买了棵圣诞树,与女儿一起将它装扮起来。黄立言说要带菲比一起来,次英自上次在立言处度过一个十分称心的周末之后,已决心要使他们的婚姻成功,所以慷慨地答应了,并暗嘱自己要尽量赢得她的好感,又叮咛女儿好好对待这位半姐,同时还花了不少时间到柏斯的布鲁明岱耳百货店给菲比买了套真丝睡衣裤。谁知到了圣诞节前两天,黄立言来电话说他的二儿子临时决定在圣诞前夕与他交往快十年的女朋友公证结婚,他非去不可,但答应圣诞日由波士顿赶来。次英的确是运用了她生平最大的意志力,不让自己在电话上对他怒吼,只简洁地说,她会去接机,即砰的一声挂了。当夜大雪,第二天起来,地上堆了一尺半的白雪,把大门都封了。

立言来电话说全新英格兰几州都封在雪中,飞机无法起飞,次英一句话也没说,即颓然把话机挂了。妞妞悄悄地跑到她母亲的卧房里,挂了个电话给如真:

“方阿姨,圣诞快乐,我是妞妞。”

“噢,妞妞,圣诞快乐。妈妈做了火­鸡­没?”

“做了好大一个,还在烤箱里。方阿姨,你们要不要过来帮我们吃?”

“啊,真乖,妞妞,谢谢你。不过我们不能哦,前两天我们去滑雪,志绥不小心,跌断了腿,现在上了石膏,只好乖乖地躺在沙发上。嗯?哦,没什么!反正放完寒假,他可以撑着拐杖上学。黄伯伯他们来了吧?哦?那你同妈妈过来我们这边吧!唔?你问问她,阿姨欢迎你们过来。”

次英打电话回来,说,大门被封住了,铲雪的人也还没出现,她们不来了。其实如真自己心情也十分低落,志绥不像他姐姐那么安静,要他整天架着石膏腿,斜躺在沙发上,十足受罪,就把志纯差得团团转,两人免不得要斗嘴,当然是志绥的错,如真斥了他几句,他即眼泪汪汪的,如真必须咬紧下­唇­,才阻住自己不冲过去将他拥入怀中。一放寒假,她同柯玛断了信息,日子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寸步难移。有几次电话铃响。志纯去接,对方即挂了。志纯说:好怪哦,没人。如真非得急步离开,免得孩子或若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内外夹攻,一个寒假怎么能风调雨顺?以往过圣诞,都是孩子们最起劲,尤其志绥,从把树搬进屋,到挂彩灯,围银丝圈,勾小玩意,都是他。志纯则帮母亲包礼物、写小卡,三个人忙做一团。近一两年,女儿对烹饪有点兴趣,还会帮着预备火­鸡­肚内中国化了的馅。虽然若愚没有积极加入她们的准备,除了忙中抽闲、花了也许半个小时的时间为如真买了件礼物(十有九次被如真在过了年之后退回去,不是尺寸不合,就是颜­色­不对)。但他也会被家里的气氛感染而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但今年例外,如真心绪不定,志绥架了条石膏腿,志纯猜不透为什么母亲会没­精­打彩,因而对她不满,因而不愿做打扮树及烤火­鸡­的事。

过了节,过了年,大家都松了口气。四个人都回学校,两个去学,两个去教。星期一如真不必去学校的。她却一早即去了,而次英已在,见了她,即说:

“我有个预感,你今天会来。年过得还好吧?”

如真耸耸肩,来到她门口:“如此如此。小弟除了石膏还得用拐杖,虽没雪了,但会有冰块,在家坐着也挂心,­干­脆来学校,忙点反而好。你呢?前天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想必去了曼哈顿了吧。”

“唔。妞妞去她爸处,我趁机去同立言过个年。谢上帝,菲比也不在,我们总算和睦相处了两天。说来你也许不信,假期中,我还巴不得早点开学哩。”

“怎么不信?!我也是。我去收发室取信,要把你的带来吗?”

“我已经拿了,唉,一大摞。噢,还有院长一张条,要我们这两天找个时间去他办公室一下。”

“哦,什么事?”他必定看了她的履历表了。想到此,心别别地跳了起来。

次英从她信件中抽出一张便条,说:“谈中国周末的问题。”她顺便翻了下案头的日历;“星期四下午,你上完课,行吗?可以的话,我立即去通知胖秘书。”

“不行。”她忙说。再没听见他的声音,她要疯了!“上课前吧,课后我有事。”

次英对她诧异地看了一眼,“我反正没课。看院长有没有时间。”

果然是讨论中国周末的事。但在十分钟的谈话中,墨院长几乎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只对次英说:“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稍一超出预算,我都可以设法的,但务必把它办得­精­采。我看了一下,你的草案很好,请名人来演讲,放中国电影,找蒋女士来表演中国舞蹈,筹备字画展览,找人做书法范示,有张太太实地表演中国烹饪,外加中国小吃摊,如有人来表演武术,更好。英,这样的节目安排,我非常满意!”

在误解之后(17)

“这是草案,是否能顺利完成,还是个未知数哩,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如真,你说是不?”

“是,完全对。反正我尽全力!”

“嗳,英,你可不能放开不管哦!说到底,是由东亚系出面办的。”

“墨院长,你上次答应过的,让我专心把资料收集起来,四月间交进,争取我的永久聘约,你答应过的!”如真不用看她,光听她语气,就知道她焦急的程度了。

“啊,英,不要紧张,今年来不及,延到明年,只要我一句话。”

“不行,明年我打算停薪休假一年,专门去准备写李清照的书。因为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有了另一全时教授,我可以把系务交出去。墨院长,这都是我们谈过而你完全同意的。”

墨院长陡地黑起了脸,但如真瞥见次英毫无惧­色­地等他回话。而终于调整了脸上表情的,却是墨院长。他略摇一下头,含着一丝不知他怎么招来的笑容说:“唉,有时我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由真去主办,但我警告你,不管怎么样,你不能一概不过问哦!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唯你这做系主任的是问。”

“那当然,墨院长,十分谢谢你的了解。”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如真说:“真有你的,次英,他变脸时你居然神­色­不动,同他顶。”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她的语调充分表达了她对她的佩服!

“有什么办法?对我讲来,为了拿到永久聘书,我豁出去了!还有一点,我告诉你,如真,该硬的时候就该硬,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各自回房前,次英说,“好,现在看你的了,如真!”

“真,想死我了!你好吗,小甜心?”想必是有一阵没听见他雄厚低磁的声音,她又全身轻栗起来,手心冒汗,只好抬起左肩把话机紧紧夹住。“圣诞过得好吗?”

“不好。”她说,但就是讲不出“我也想你”这四个字,虽然她身上每根神经都在这样呼喊,“巴不得开学。”

“我也是,甜心。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恨不得天天能见到你,像在中国旅行时那样。”

她紧夹着话机,吞咽着口水。她想的,完全与他一样!但怎么可能呢?光见一次,就伤尽脑筋,鬼鬼祟祟,满嘴谎言,满心愧疚。

“真?”她半天没响,他轻呼一声,想必离口机近。她几乎闻到了他的气息。她嗯了声,简直是低吟。“下礼拜,我必须去纽约首府主持一个仪式,你来,像上次那样,可以吗?”

“不行,这次不行。”她不能再撒谎了!她不忍看到孩子们脸上嗒然的表情,她怕看到若愚不是不信任但也不是全信任的目光。她可以撒谎,而且也能。但绝对不是高手。何况,自上次会晤回来,履行房事变成一种苦刑,脸上的表情她尚可控制,身体的表情则由不得她。若愚用手抚摸她、用舌头挑逗她,用­棒­­棒­冲刺她,只给她带来不快的、嫌恶的、恨不得将他推下身的反应。若愚不是最敏感的男人,但男女欢洽的不协调能使最不敏感的当事人感到“不对劲”。好几次,若愚在事完后及酣睡前问她:你怎么啦?今天头痛。她回答,今天人不舒服,她回答。今天很累。今天今天今天,藉口用光,明天还会变成今天。她终于说:对不起,我最近不想……她知道,如果她再与他会晤,后果不堪设想。“你不能想像我这一阵是怎么过的。”她也把嘴吧紧抵口机。“但我实在不能外出了。”她想讲的是“但我实在不能再见你了”,可是讲不出口,不想。不肯。不能。更不愿!

“真,我求你,我非见你不可,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谈一下……”

有人敲门,如真吓得直立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进来,次英已进来了。她对话机说:“有人来了!”即挂了电话。立时觉得至少应该说声“对不起”的。马上又拿起话机,只听到嗡嗡之声。

次英当然发觉她失措的样子,“怎么啦,如真?!跟谁讲话呀,这么神经兮兮的样子?”

她颓然坐下,两手蒙住脸,在手的遮掩后面调整自己异乎寻常的面部表情,然后才放开手,说:“坐,次英,这么晚还没回家?”

“咦,你还不是!你同若愚之间,没什么事吧?”

“噢,”她舒了口气,知道自己遁出危险地带了,“夫妻间,争执总是有的。你有事找我?”

次英知道她不愿多提有事,而且凭她直觉,刚刚如真的异样不像是夫妻口角,因为那不是怒容,而是一种“眉目含情”的媚容。那么对方不可能是李若愚,那么是谁呢?为什么总在星期四下午?以往二四下午,如真几乎是一下课即回家的。现在连着好几个星期四、四点之后,她办公室总关着门,亮着灯,有人声。难道她有隐情?!

“如真,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我说除了同事之外?”

“怎么没有?”如真一面应付她,一面努力把自己镇定下来,把柯玛校长的形象从她脑中(当然不可能从心中)驱逐出去;“不然……”她停顿了,如果说了,“不然我怎么会帮你进这个学校”这句话,她不会高兴。于是她改口说:“不然,你也不会告诉我许多有关菲比的事了,对不?”

“所以我也要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是她一字一句的锵然,不是她透亮洞悉的目光,不是她清晰的“不要瞒我”的表情,是三者加起来,形成一股令她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她泼溅。

在误解之后(18)

她低下头。垂下眼。不做声。默认。

“是谁,我认识吗?”她没抬头。没抬眼。没做声。

半响,次英抽完一枝烟,站了起来。临走前说:“小心点,如真。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的,一不小心,家破人散,悲剧收场。”

如真始终也没抬起头来。次英走后,她才慢拖拖地站起身,把书本塞入公事包。正要出门,次英又转回来,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中国周末的草案,院长有一份,刚才来是要把这副本给你的。我建议你把私事暂且搁一搁,投入这件工程吧。”走了几步,又加了句:“事情一忙,有时可以解决不少烦恼。”

如真接纳了次英的告诫,除了备课之外,全部­精­力时间都投入到中国周末的筹备。草案订的是三天的节目:星期五下午开始,先有高知名度的学界或政界人士前来演讲,晚饭校方宴请,有地方上政界人士参加。饭后有从曼哈顿请来的艺华武术团在戏剧系的大礼堂表演;第二天上午,有书法家郑大君在学生活动中心临帖,并讲解中国毛笔砚台的运用;中午,在学生餐厅外面,有中国食摊,不但廉价售卖美国学生嗜喜的春卷锅贴,还有当地餐馆掬花楼二厨当场表演烹饪;下午在学生活动中心有书法字画的展览;晚上有昆士区的陈家舞蹈团表演中国的古典及少数民族舞蹈。星期日,最后一天。下午,放映由中国编制的电影:《江山如画》,介绍本国各地山水风光;晚上有东亚系师生编导的喜剧《中美一家亲》,全部用中文演出,更有专人翻译为英文。

如真在筹备中遇见的第一个困难是邀请来演讲的名家。次英给了她两个名字,一个是驻纽约市的中国领事,瞿先生,一个是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的阮教授,名字都是由黄立言提供,由次英事先联系过的。黄立言也曾建议,因他们的高知名度,柏斯应该准备好两千元的演讲费。如真到院长室去请示时,没见到墨院长,但他旋即令秘书通知她,酬劳过高,超出预算。如真只好去问次英,次英不高兴地说:

“一点也不,立言出去演讲一次,也是这个数目!墨院长说过的,中国周末要办得出­色­,不计费用。你只管用此数目去邀请,墨院长方面,由我负责。”

如真这才打电话接洽,瞿先生倒是看在黄立言的面子上,一口答应了。如真这才去接洽艺华武术团来校演出的事。艺华是半商业­性­的,首先提出十人团体来柏斯演出的费用,酬劳之外,要旅费、住宿费、服装灯光舞台配制种种费用,核算下来,将近五千元。如真吃了一惊,才是两个节目,已经化去了总数的三分之一,远远超出预算,又去找次英,次英不免发话了!

“不是同你讲过放手去办吗?如果每件事都来问我,那还不如我自己去管!你胆子不要这么小,如真,即使超出预算,我相信墨院长也会设法去找钱的。”

次英有时就会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如真很不受用,但也无奈。怏怏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第二天是星期四,她上完课,连办公室都没回,就像逃一样地离开学校。有中国周末的任务在身,她实在没有心思分到其他事务上去。何况是这样一个蚕食着她神魂的事。可是,没有通过电话,没有听到他声音的后果却十分明显,一个周末,她变得急躁易怒,不但严峻地拒绝了星期六晚上若愚的例行房事要求,而且对两个孩子厉言疾­色­,弄得志纯躲进自己房间,同朋友们打电话诉苦,志绥锁在自己的屋子里,把他比吼叫还难听的音乐开得震天响,若愚逃之夭夭,抱了他的文件,噙了他的烟斗,躲到学校去。天黑了,父子三人才小心翼翼地到饭厅,饭厅厨房浸在黑暗中,暗里有声音说:我懒得弄饭,你们出去吃吧。不用带食物回来,我吃不下。

第二天阳光灿烂,但如真还是埋在乌云里。若愚因晚上没有得到发泄,与孩子们吃了早餐,也没收拾,即带着他们去上州的葛尔山滑雪了。他们走了之后,剩了一屋的空寂,如真独坐在平时很少去,但每去必坐的客厅的蓝­色­旋转的围椅里。室外有阳光,室内有暖气,但她还是紧抱双臂,缩成一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才能听到他的声音!站起身,走向话机,还没拿起,颓然而回,往返几次,终于盘腿抱臂,陷入围椅。她忽然想起那张由秀丽·麦克琳及杰克立蒙主演的电影《公寓》。有一个镜头,是麦克琳服了安眠药被救活之后孤独地躺在公寓里(别人的),她的情人正在同妻子儿女乐融融地装饰圣诞树。

用抱臂的双手抱头,把脸埋在双腿间。努力逐出那影片中麦克琳苍白无助的脸容。她不是她!她有个温暖的家,两个在她四十二年的生命中占最重要的位置的子女,一个虽然从来没有令她神魂颠倒地爱过,但却给了她廿年左右安定和祥的日子,从没对她凶过或嫌过的丈夫。她不是她。

而柯玛也不是《公寓》里同麦克琳要好过,又答应过弃妻娶她而终于没有恪守诺言的、像天下其他无数只想尝尝“野味”的那种男人!柯玛从未提过,她更没有问过,除了两情相悦之外的打算。他们之间是一个情字。情尽,分手。漫长辛苦的人生旅途中一粒­精­致的巧克力,甜中带苦,但甜得十分浓烈。吞咽之后,留在嘴里的,逐渐渗入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以致延盖全身,包括心。

她陡地站起身来,抖落了苦的残渣,披上雪衣,出门去了。傍晚,三个滑雪一日,疲累的旅人进门时,先闻到一股令他们的口水立即溢满嘴巴的香味,再看到饭桌上的三菜一汤:梅­干­菜扣­肉­,若愚的;番茄炒蛋,志绥的;香­干­­肉­丝,志纯的;火腿冬瓜汤,全家的。如真还正在厨房,做她的拿手:油爆虾。两孩呼啸一声,连外衣也来不及脱,从身后将她抱住,说:“妈!你是最好的妈!”

在误解之后(19)

眼泪来得太突兀,一下子溅入油锅,喳的一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如真不敢转脸,说:“还不把外衣脱了,洗手吃饭。”若愚换了松软的休闲服,叼了烟斗,站在如真边上,看她熟练地将洒了番茄酱的大虾,倾到盘子里,吸了口鼻子:“哇!这才是意外收获呢,一路上他们还在嘀咕,不知你的气恼过了没有,担心我们又要去麦当劳吃晚饭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呀,快去坐好,这虾就是要趁热吃。”

没有比在阳光下,在山顶新鲜透明的空气里,在比粉末还细致的雪坡上,有韵律有节奏地由山顶滑到平地的体力劳动后更需要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更感恩的,乃是有这么一顿不需要劳动一根手指而获得。而是一顿满足每一条食欲神经的美餐。疲乏随之而来袭击孩子们同父亲。当如真把饭厅厨房收拾完毕,战战兢兢地回卧房时,若愚已鼾声如雷鸣。她这才放松了自己扭紧的神经,洗漱、更衣,悄悄地潜入被窝。她也累了。她的累是另一类,但同样需要沉重的睡眠。

她是被若愚的抚摸弄醒的,睁眼一看,自己的睡衣上身已敞开。虽然她全身神经又抽紧了,但她没有遽然推开他放在她Ru房上的手,只说:“不行,我昨晚太累了,没给孩子们做三明治。”跨下床后,才加了句:“你等等我。”等她做完分包装好,又去两孩房间催他们起床洗漱穿衣出来吃早饭,再回房时,若愚早已穿戴整齐,站在洗脸间刮胡子了。从镜中对她扫了一眼,表示不乐,倒也没说什么。

如真一面理床,一面闲闲地说:“最近实在被中国周末的筹备工作弄得头昏脑涨,影响到我的情绪,害得你同孩子们受罪。”

隔了一阵,若愚说:“校报上明明说的是东亚系举办的,应该由你们系主任筹备,你是半时,帮忙可以,没理由全部交给你。”

“我不是对你说了吗,院长同次英就要用这件事测验我的能力,才决定要不要给我全时。”

她跟着他到厨房,孩子们已上学去了,摊了一桌的早餐食物。如真一面收拾一面烧咖啡煮麦片侍候他。平时若愚早餐自理的。如真一三五喜欢睡懒觉,但她有愧于上星期四起,自己暴躁乖戾的表现,就特别殷勤。

若愚一面吃,一面说:“如果为了做全时,我们全家受罪,我倒宁愿你维持原状。我不是供养不起这个家。”

“咦,你当初不也怂恿我去做全时吗?现在后悔也太晚了,我已答应了下来。”她还是没有胃口,坐在他对面,光喝咖啡。

临走,他总算说了句:“有什么事,我可以分担的,说好了。我这一阵不是很忙。”

她一个人痴痴地坐了半天。心里这个疙瘩,谁能分担?更尤其是若愚?!

星期二她一早就去了学校。上午没课,她忙着打电话接洽要来表演、示范的人,又去关照了学生中心租场地、餐厅外摆食摊等事。幸亏三年级的杰夫、曼利,两个都想去中国学习一年的学生,同她私交很好,所以非常卖力地帮忙,需要跑腿的,都由他们去。如真以前没办过这一类的事,尤其牵涉到费用的。经次英点明,她急忙列了一个费用表。虽说有两万左右的经费,但每一个项目都得花钱,她才连络了头两天的节目,把预算一列出来,自己先吓了一跳,忙去找次英,她又不在,只好先去上课。上了课回来,刚进门,电话铃大响。

她怔在门口,不敢去接。

果然是他。

“真!你真把我急死啦,上星期四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急得没办法,打电话到你们系办公室,要那个叫什么的,秘书去找你,她说你不在。你没来上课?”

只要一听见他特有的、低沉雄厚的声音,所有她的决心、她的理­性­都烟消云散。她吞咽了两口口水,艰涩地说:“我来上课了,家里有点事,上完课即赶回去了。”喉咙­干­得难受,忙喝了口上午泡的,现已凉了的茶,才怯怯地说:“对不起。你,你周末出城去了吗?”

“你不能同我去,我那有心绪?!找了个副校长代我去。真,无论如何,这个星期我要会你,你怎么样都要想个办法,我拒绝接受任何理由。”然后他把话机凑在嘴上,说:“我求你。”

不是她找不到理由,而是她没有意志要找。她想见他的欲望,与他的一样强烈,这是她解释不了,分析不出,控制不住,在她四十多年的岁月中从没出现过的新事物。

在她还没找到声音之前,他接着说:“出校门,上五十号公路,开四哩,有一个镜湖的出口,出去,靠右拐,开三条街,左手的一条街叫榛树街,拐进去,右手边有一家小咖啡店,叫无出口咖啡室,星期六下午四点,我在那边等你。我得去开会了,真,我等你。”

她不能不去。但是,她又怎么能去呢?!

放下电话,她臂膀支着桌子,把脸埋在手掌里。她一定要设法摆脱这个令她愈来愈失去自控能力的迷魂阵才好啊!不然,前景太可怕了!“我怎么办哪!”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门并没有关拢,次英一推就进来了:“又遇到什么困难了?”总不外是中国周末的事,她有点不耐地问。

如真放下双手,次英这才看到她满脸泪痕,她忙换了一种口吻问:“怎么啦,如真,又碰到什么困难了?”

在误解之后(20)

她真想全盘托出,让次英替她拿个主意,不过等她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泪水后,她终究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是个无用的人呵。”她把案头两张纸递给次英:“你看,好像三天的节目要超出预算,两万元听起来数目很大,但来表演或演讲的都由外地来,光是旅费,就是一大笔,加上酬劳……”

“差点忘了,中国领事馆来了电话,瞿领事有事要回国几天,所以由副领事来代替他。你发消息时要把名字改一下,别忘了。”

“是这样啊?那是否还要付两千元演讲费呢?”

“数目已经开出去了,怎么能改?还不只好认了?”

“但院长那边,总要告诉他一声吧?”

“你就不要管院长那边的事了,反正我会去交待的。整个文学院那么多系,每个系都有各种项目,我们眯眯大一个系,办一个小小的中国周末,他哪来­精­力时间管这些细节?你办事,我负责,不是说了吗?”她把两张纸匆匆看了一眼,递还给如真,“经费的事,我也说过了,你不必担心会超出预算,办任何一桩事,很少能不超出预算的,最要紧的是办得出­色­。你放心去办,不要太计较经费。”说完站起来要走,却又驻足,剑眉下一双狭长眼盯着她:“你是为了经费的事急得哭?我不相信!”

如真避开了她的目光,但躲不过她非要得到底细的口吻,只好说:“当然还有别的事,但我一时还不能告诉你,真的,次英。”

“是有关你上次告诉我的,那个朋友的事?”

谢天谢地,走廊对面,次英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次英只好匆匆进去,如真连忙将学生作业塞进公事包,三脚并两步地走了。

第二天她没课,仍回学校办事。次英关照过的,半时秘书里拉完全归她支使,所以接洽场地,安排剧场善后工作,食摊布置,租赁桌椅等等零星事务都交了给她。星期四五,她除了上课之外,除了各处打电话敲定三天中来表演及示范的几个主要人物之外,又带了杰夫同曼利去美术系布置书画展览室,还差曼利到学生活动中心第二餐室预定展览日所需的茶点。以往没办过这一类事务,一办起来,才觉得繁杂细碎,比她平时坐在斗室里,用笔在纸上描写人物、场景、故事、服装、错综复杂的关系等要难上几十倍。

回到办公室,一边休息喝茶,一边又把费用表看了一遍,不但超出预算,而且超出不少,她不禁又发起愁来,万一院长处通不过,这一两个星期的忙碌不都白费了吗?她真想再找次英汇报一下,但对面门是关着的,她记起次英向她提过,她昨晚即去了波士顿,要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找有关李清照守寡之后的生活实况的资料,要到星期一下午才回来。她将身子往后一靠,心里倒是嘀咕起来,值得吗?如果她真做了全时,不但要­操­作像办中国周末这样的实际的事务,还要像次英这样收集资料,发表学术报告,出版学术著作,她胜任得了吗?

电话铃忽的响了,她又吓了一跳,不会是柯玛校长吧?啊,是来关照她明天的约会!她忙得竟然忘了!不是忘了,是有意的将它闲置在一边。不接。她不接。明天也不去!但铃声像个固执的孩童,就是不停,她喝了口凉茶,镇定住自己,拿起话机。

“妈!你还在学校啊?我们还以为你车子困在大雪地里了呢?”志纯说。

“落雪了?”

“妈!”志绥在分机上喊了起来:“都落了两三个小时了,好大哦!明天去滑雪正好!是­干­雪,像粉末一样细。你快回来吧,妈。”

“小心开车啊。”志纯说。

她的房间没有窗,放了电话,连忙跑到走廊尽头,窗外千针万线的雪花飞舞,天地一片白。她吸了口气,跑回办公室,拎了皮包即走。幸亏几年在柏斯住下来,对下雪天开车已习惯了,最怕的是雪后乍寒,推雪机还来不及把雪铲­干­净,薄雪成冰,这时开车是最危险的。目前还好,廿号四线公路上大家都开得十分小心缓慢,她随着车流缓缓前行,到家已七点,在路上走了足足一个小时,比平时多三倍。若愚也刚进门,两孩见了她跳跃欢呼。

星期六,经不住他们的纠缠,也实在没有胆量去赴约,加上雪雾初晴,阳光灿烂,真是最理想的滑雪天。为了赎罪,为了逃避,一咬牙,同若愚带着儿女开到纽约上州的的果尔山滑雪去了。星期日下午,孩子们不在,若愚去了学校,她就到自己小书桌前,坐下写信,写下了亲爱的柯玛校长七个字,就打住,划掉,写了亲爱的菲力,又打住了。在中国,在美国,在有旁人的场所,在无旁人的床上,她从不曾叫过他的名字,纸上写了下来,竟然十分陌生!她半气恼,半迷惑地一遍又一遍地写下他的名字,转眼间,满张纸都是菲力,她一把抓起,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重新开始,亲爱的柯玛校长:实在非常抱歉,我没有赴约,因为觉得这样最好,对你,对我……

“咦,你在写什么?”若愚衔着烟斗进来,“志绥他们呢?”

她即兴反应地用手臂遮住信纸,转过身来。动作这么突兀,引起他的注意,他走过来,朝着桌上看:“你在写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咦,你几时回来的?!什么鬼鬼祟祟?”她满脸不悦地说:“还不是写稿,管你什么事?”她­干­脆抓起纸,一阵乱揉,掷入纸篓,站起身去了厨房。

在误解之后(21)

过了一阵,若愚也出来了,说:“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么喜怒无常?!明天我给段次英打个电话,要她自己去管中国周末,免得你整天神魂不定,影响我们家庭气氛!”

“李若愚,我拜托你,少管我们东亚系的事。我心绪不好,与中国周末无关。”

“那是为什么?我劝你呀,如真,文章还是少写,省得整天做梦编梦,不面对现实。”

你才做梦哪,正因为我面对现实,才会这般痛苦呵!你懂什么!

第二天没课,但剩下一个多星期就要举办中国周末,她还得去学校。还没进办公室,里拉从后面赶来,朗声说:“真,你来啦?我正打电话去你家找你,校长室打电话来。”

次英从她办公室探出头来,先看里拉,再看如真。如真装出不在意地问:

“哦?知道了。”

“不,要你立刻回电话,过一下校长即要去开会了。他在等你的电话。”

走廊的暖气并不高,如真却觉一身燥热,连忙开门进办公室,次英却跟着她进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有事吗?能否等我打完电话,我去你办公室?”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校长是不是为了中国周末的事来问你,因为,墨院长同我大吵了一场,我怕他告到校长那里去了。”

如真大吃一惊:“怎么了,怎么回事?”

次英先坐下,点上一枝烟,一连吸了好几口,也不吐,由两股白烟从鼻孔串出来:“哼,跟美国人做事,就是这副德­性­,翻脸不认人。我们不是超出预算了吗,所以我就要他多拨一点钱给予我们,他说,中国周末就是下个周末了,现在叫我到哪里去调一万元钱哪?怎么早不同他说?这还罢了,接着他又训了我一顿,凭什么要付这么高的演讲费,何况还不是领事自己来?现在就设法把费用­精­减,一切在内,不能超出两万。我说办不到,一切已讲定,允诺了的,怎么好改,我们做不到。而且,我提醒他,当初他对我说,只要把中国周末办得光彩,经费不成问题。你猜他怎么说?”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好像她是墨院长。

如真摇摇头。

“他不承认,这个王八蛋!”

如真又吓了一跳。自中国行之后,墨院长同次英的关系不但十分友好,而且亲密异常,墨院长见人就夸次英的能­干­­精­明,次英也认为他是个英明的领导,虽然如真私下认为墨院长有谀上欺下的官场气势,但她从不曾在次英面前表露过。

“那……那怎么办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鬼知道!”她点上第二支烟,猛吸几口,鼻孔又冒出两股烟:“大不了不办,看他怎么下台!”

“那不好吧,海报都贴出去了,地方上的报纸也登了消息。而且……”

“他拉的屎,他去料理。管我们什么事?”

尚必宏早就警告过如真,黄立言也几次提过次英是个女斗士,服软不吃硬。“次英,你消消气,中国周末是东亚系出面办的,办不出来,吃亏的还是我们啊。同院长赌气,是­鸡­蛋撞石头。对不对?这样吧,我去同他讲讲,顺便把这张经费支出单带给他看看。好吗?”

次英不屑地用鼻子哼了声,顺手捻熄了烟:“你省省吧,他怎么会见你?!除非……”她忽然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住如真:“你不是要给校长打电话吗?”

如真倒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完全忘了打电话的事!一看表,也顾不得次英,连忙拨了校长室的电话。他一定气昏了!她不但周末失了约,而且连电话也不回。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珍妮。如真忙报了名,珍妮说:

“他刚离开,开会去了。不过他留了话,请你下午四点三刻来一下。”

“噢……”她一时想不出藉口,对方就挂了。她知道次英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脸。如真无奈,只好说:“他……校长不在。”

次英绕过她的书桌,站到她椅子边,站在她面前,“如真,你看着我。”等如真的眼睛对着她时,她说:“你的男朋友,就是他,对不对?你不用否认,你的脸已经代你回答了。”

电话霍地大响起来,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尤其如真,要接又不敢接,但又不得不接。她拿起话机,怯怯地“哈啰”了一声,按紧着狂跳的心。

“方老师,我是杰夫,现在在戏剧系,他们答应帮我们管理舞台灯光,是好消息呀,特来报告你一下。”

“那好,杰夫,谢谢你。”如真放下电话,机械地向次英报了一通,然后蹙紧了眉说:“你看,主要的几桩事都安排好了,我看你还是再同院长说清一下吧,你们的关系一向都那么好,他最终肯定会依你的。”

“不行,我不去!你没看到他那副嘴脸。不过,”她忽然脸容开朗了,“现在有转机了,如真,一切都看你的了。”

“什么意思?”如真一脸迷惑。

在离去之前

他在她面前停步,再一次捧起她的脸,这次捧得很牢,有点箍住的意味,“真,你听我说:我懂得你每个字每句话的意义,而且同意,我像你一样也不想伤害任一个人,尤其我的及你的家人。但这只是理­性­的话,理­性­的一面。感情的呢?感­性­的呢?你总不能不理会吧?我爱你,我们相爱,这又不是你同我能挽回的事,消除的事?我见不到你,在学校连日常的任务都驾御不了,在家里,可以整天不讲一句话,这难道不是伤害了别人吗?真,你听我的,我现在不要你对我有长远的承诺,我没有权利,但我要求你,恳求你,哀求你,不要不见我,不要拒绝可以同我在一起的机会,你肯答应吗,真?这一点,你能答应吗?”

在离去之前(1)

“你不是同校长有联系吗?”她退回到原先的椅子,坐下,又摸出一枝烟来,慢悠悠地点了,吸了,慢悠悠地撮着­唇­吐了出来,尽量拖长时间,以便整理自己的思索:“那么就请你去校长室跑一趟,把中国周末的事情告诉他,”她停顿了一下,又吸了口,来不及吐,吞入肺里,说:“我希望墨院长还没向他报告。你向他求援,不,是我们东亚系向他求援,请他拨点经费资助,使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如真还没等她讲完,即连连摇头连连摆手说:“那怎么可以?墨院长知道我越职到校长那边去申诉,立即就请我走路了,怎么可以这样?!何况,校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私下拨钱给我们的。次英,说真的,我办不到,我们静下心来想想,几千元钱,总有办法的。”

次英默默地把半枝烟抽完,捻熄,站起身来:“我想不出任何办法,除了校长这一条路。”

如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觉一股闷气从胸膛上升,堵在喉口。她同柯玛这个男人,是一种存在他们之间的男女私人关系;她与柯玛这个校长,是一种上级与下属的社会关系,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绝对不能!这是他们在曼哈顿共度的一个周末中就有默契的。她只好把口气尽量放柔,但语气十分坚定地说:“次英,对不起,我没办法帮你。”

次英悻悻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口气十分冷酷地说:“这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当初办中国周末,墨院长特别点明了要你办,测验你的办事能力,决定你是否有资格做全时。你忘啦?”

次英走后,她僵坐着,很久。先是恼怒,然后是懊丧,然后是忧虑,再回到恼怒。但这次的恼怒不光是对次英,更是对墨院长。恼怒中夹一股轻蔑。然后她一托桌面,站起身,说:“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做全时!”然后快步走到走廊对面,次英的办公室,敲门,没人。一看表,才知道她有课。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即跑去学生活动中心,在买三明治的地方正好碰到杰夫与曼利,他们见了她十分高兴,曼利说:

“方老师,我们正说吃了中饭去找你哩。”他们一齐排队去付钱时,如真说:

“今天老师请客。”就一起付了。还没到十二点,餐厅不是太挤,他们找了靠落地窗、可以望见外面的喷水池的桌子坐下,曼利说:

“我们已经知道有很多人要来看写书法,我猜想一定有不少人要郑先生写他们的名字,杰夫同我想,我们可以收费,每人收两毛五,不算多吧?咦,那句中国成语怎么讲,方老师?有很多人付两毛五,加起来……”

“积少成多,”如真笑着说:“不错,曼利,学以致用。这样你的中文才会进步啊!”她吃了几口三明治,又喝了咖啡,才说:“我赞成,不过你们还是要问问段老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杰夫说:“那天食摊一定会挤破头,我已经多找了两个同学帮我们做,收钱什么的,还给厨子师父找了一个助手。”

看他们这般兴高采烈的样子,如真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们最新的坏消息,但又担心他们召集更多的人,万一……只好说:“段教师有点担心经费超出预算,恐怕在院长处通不过,真这样,只好暂时不办了。”

两人大声嚷了起来;“不至于吧,方老师,前两天段老师还说,假如我们把那个剧演好了,她还会替我们去院长那里要点奖金呢!”杰夫说。

“假如我们多收一点书法费,五毛钱写一个名字,可以赚点来贴补,你觉得怎样?”曼利说。

如真只好说:“我们只是担心,希望一切顺利。”

“一定办得成的,我们都知道段老师是院长的红人,院长对她是……是……,”杰夫又想说一句成语,但又想不出来,急得直用手去拉他一头卷发。如真说:

“言听计从?”

他忙点头,“对,对,言听计从。”

“哇,你们真不错,中文大有进步啊!”

曼利说:“今年给我们做口语练习的江老师,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他常常教我们中国成语,尤其是四个字的。”

他们下午有课,吃完赶去上课,如真就回她的办公室,但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做事,连学生的造句报告都没批改,实在很想逃回家去,一走了之。但她的确没有勇气再一次失约。­干­脆站起来锁上房间,把学生作业推在一边,关了灯,坐在暗室里冥思苦想,怎么能够完美地结束这段短暂的、但又摄夺了她全部魂魄的婚外情?本来已是一个够她负荷的情感的包袱了,现在又加上次英给她的任务,这更令她觉得她惟一的解脱是回到原先单纯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对了,这是太好的一个藉口了,我可以故意利用我与他的关系,要求他对院长施加压力,命令他为中国周末筹额外的费用,”她知道他的为人,他是决不会允许私情去亵渎他认为是神圣的职务的。这是惟一逼使他放弃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好藉口。

决定后,她心定了一点,但觉得胸膛空落落的,连忙倒了杯水喝了。涨满了胃,却填不了心。她一咬牙,一摔头,从小皮包里找出小粉盒,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脸容,显现了几天没有睡好的憔悴。二十几岁时,几夜不睡,都能保持玫瑰般的花容,四十几岁,几夜不睡,看见的是一张灰黑眼圈,苍白脸颊,无神眼珠、­干­枯­唇­角的脸。她轻喟一声,掏出口红。给自己著­色­后,她即抱着又是希望又是绝望的决心去赴约了。

在离去之前(2)

珍妮说校长还在开会,请她稍等。还为她端来一杯咖啡。距第一次来,已有几个月。那时珍妮摆手叫她坐下,即去忙她案头的事,这次态度明显的不同,见她喝了咖啡,她忙问:“够甜了吗?”她点点头,说:“谢谢,够了。”她又说:“会本该在十五分钟前结束的。大概快了。”如真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没等一下,通往校长室的门被打开,柯玛朝她点了下头,说:“真,进来。”

与关门同时,他即将她拥入怀中,用大拇指与食指抬起她的下巴,激吻起来,使她几乎窒息!而在那一刻,即使她窒息了,也死而无憾。好容易他放开了她,也只放开她的嘴,脸还在他厚实的掌心里,他闷着声说:“真,你真狠心,真忍心,就是不来!害我在那家咖啡店,独坐到只剩下老板与我两个人!”

“我……”

他低沉地又沙哑地说:“但我原谅你,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可怜的小东西!”再一次用炽热的舌堵住了她要说的话。等他终于放开她时,他把她领到他的小会客室,他第一次吻她的那张长沙发上。坐下后,他再一次扳过她的脸,对着她的眼说:“你听着,真,我现在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你忏悔,我不能没有你。我不是没有试过,我不是没有分析过,但我终于放弃,我们必须在一起。”

自她进入他的怀里,自他进入她的嘴里,像第一次那样,她即失去了所有的自持能力。她不是少女,而这不是初恋,但真真实实,在她四十余年的岁月中,这是她第一次完全被一个男­性­征服!她完全心甘情愿,一切由他决定,听他主宰。一切。她柔顺地点点头。

“你听着,真……”他接着说。

他案头的电话铃响了,他说了声:“你坐着不要动”,即去接电话,嗯了两声,他挂了,转头对她说:“是珍妮,我要去在一个文件上签字,去去就来。”即拉开那道内门走了。

她站起身,顺了下头发,理了下衣裙,走到他书桌边的蒸馏水桶前拿了杯水,瞥见他案头上,立在桌角的一个中型像框,他们两夫­妇­同一个有金黄短发的少女,显然是他们的女儿。她端着水,走回沙发,坐下,一口一口地将冰凉的水喝了,几乎可以感觉到一股凉意慢慢扩散浸渗到胃肠以外的部位,也冲散了她瞳孔里因痴迷而布满了的朦胧。冷静了,清晰了,醒悟了,回到了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实中,面对刚刚走进来的人。

“你听我说,”她说。这是他惯用的语气,总是他说着,她听着,而且是言听计从。现在她要试着说服他:“我同你的感觉一样,这一阵我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甚至,若愚,我的丈夫,都认为我十分异样。因为我见不到你,十分痛苦……”

他把她环入怀里,她也实在不愿离开他厚实的胸膛。但她挣了出来,面对他:“我也同意你刚才说的话,我们必须在一起,可是……”

他两手捧着她的脸,说:“没有可是,没有可是,真,我要排除万难,同你在一起,真的,我已经决定了。”

她轻轻扳下他的双手,轻轻地摇了两下头,轻轻地唤了他两声,“菲力,菲力,不要忘了,你我都是有家的人,请你转过头去,看看你案头的照片。”

他站起来,但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把双手Сhā入裤袋,绕着长沙发来回地走,如真先还用眼睛看他,终于放弃,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窗外、室外,学生活动中心前的方场上,方场中央的石柱,石柱顶端的钟,这时当当地响了六声。六点了!她惊恐地直立起来,说:

“我得回家了,孩子们在等我。”

他在她面前停步,再一次捧起她的脸,这次捧得很牢,有点箍住的意味,“真,你听我说:我懂得你每个字每句话的意义,而且同意,我像你一样也不想伤害任一个人,尤其我的及你的家人。但这只是理­性­的话,理­性­的一面。感情的呢?感­性­的呢?你总不能不理会吧?我爱你,我们相爱,这又不是你同我能挽回的事,消除的事?我见不到你,在学校连日常的任务都驾御不了,在家里,可以整天不讲一句话,这难道不是伤害了别人吗?真,你听我的,我现在不要你对我有长远的承诺,我没有权利,但我要求你,恳求你,哀求你,不要不见我,不要拒绝可以同我在一起的机会,你肯答应吗,真?这一点,你能答应吗?”

“可是……”

他用两个手指轻轻按住她这时十分需要润湿的双­唇­:“没有可是,我不是说了吗?”拿开手指,他低头吻她,这次特别轻柔,而且留恋不去。移开时,他又说:“答应我,真。”

她将自己被因痛苦因喜悦因爱因悔等复杂的搏斗的混乱的情愫而扯得扭曲的脸庞藏匿到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我的小东西,谢谢你。”他轻抚她的发,她的后颈,她的背,然后,再用左手抬起她的头,“不要担心,我会替我们两个人设想的。真,我逐渐发现,我爱你,并不仅是一段情,更不仅是同你过一夜,或一个周末,虽然,我可以向你坦白,我的确在情感上及身体上对你有强烈的需要,以致现在我已无法碰我太太了。我要你,已经成为一种天长地久的需要了,”他感觉到她身体的战栗,忙说:“但你放心,我们暂时不去想它,我只要你答应我,不对,你已经答应了的,不时与我相唔,一小时,一个下午,一个傍晚,或者,几个日夜,你答应了的。”

在离去之前(3)

“我答应。可是,”她也伸手去禁止他打断她:“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吗?瞒得住吗?今天,我发觉,珍妮对我不一样,她肯定知道了什么。”

“总要被人发觉的,我们尽量小心。珍妮是我私人秘书,即使知道了,也没关系。”

“次英,她有点知觉了。而且,她还想……”

他又一次打断了她:“啊,讲起英,我想起来了,今早杰克气冲冲地跑来见我,把英大大地批评了一顿,很出我意外,好像是为了中国周末的事,他说英简直太不像话了,居然同他吵了起来,还拍了桌子!他说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她平时的酷。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一面拎起被遗弃在长沙发角落上的小皮包,一面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知道一点。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怎么处理?!这纯粹是杰克与英之间的事,是他们之间的矛盾,他们应该解决,学校里这一类的事太多了,我都Сhā手去管,哪还有时间管理重大的事务吗?”

“假如,假如次英自己来找你,或者,托我来找你帮忙,你怎么办呢?”

一下子,他的脸容回复到她熟悉的在中国的两周中当他处理公务时的从容而严肃的表情:“我一定会告诉她,这是她同墨院长之间的事务,我不宜过问,也不会过问。至于你,”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真,我相信你不至于会利用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为英,或是你们系,做什么说客吧?好了,我必须放你回去了,星期四四点之后我打电话约你,我们约一个地方见面,而且无论如何,你不能再令我失望了。真,求你!”

如真回到家,已过了七点,迎接她的,是三张冰冷的脸和一桌吃剩了的、冷却了的晚饭。

次英把办公室门开着,等如真从校长室回来。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系在如真的身上了。她的,也是如真的。她拿不准如真同校长的关系发展到哪一地步,但她肯定他们之间有关系,她慢慢的自会把话从她口中套出来。黄立言曾在她面前夸如真,说她有隐伏的、天然的诱惑男人的魅力。她嗤之以鼻。如真固然有她的柔软的动人之处,但她缺少一股“气”。她不够泼辣,不够英武。她自己有的,且引以为傲的,除了她需要男人的爱之外,更要他们对她折服。其实她私下十分欣赏柯玛校长,他的刚毅,他办事的魄力及从不拖泥带水的决断,都是黄立言及墨院长所没有的。但她心里也有数,她对柯玛是没有吸引力的,因为她缺少温婉,缺少一种含情脉脉的细致。况且她是个完全不可能被人­操­纵的女人,所以她能欣赏他,却不会迷惑于他。

正好,她可以利用如真同他的关系拯救自己,制服墨院长。

把学生作业改完,抽光了三枝烟,还不见如真回来。她焦急起来,先打电话回家安抚了女儿,并嘱咐了上半年因女儿与她住了之后才请来的女工,叫她先给孩子做饭,然后她挂电话到如真家,是志纯接的。

“是段阿姨吗,妈还没回家呢,爸回来后打电话到妈办公室,也没人接,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次英略一犹疑,即说:“可能她同学生去接洽事情了,志纯,你知道你妈要主办一个中国周末,这几天特别忙,我相信她马上会到家的。你们都好吧?”

“好,谢谢你,段阿姨,中国周末我们会来帮忙的。”

“那太好了,快去跟你爸说一声,你妈一下就会到家的。”

她朝走廊对面如真关着的房门看了一眼,又朝手表看了一下,心里烦躁起来。她曾查问过里拉,知道如真是四点半去校长室的,现在快七点了!实在想打个电话去,几次拿起话机,又放下,她再大胆,也不敢造次。无奈,挂了个电话给黄立言,他竟然在公寓里。

夫妻间,也来不及寒暄,她就将同墨院长争执的事和盘托出,而且非常主观地形容院长的态度如何恶劣,措词如何粗鲁,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彬彬君子。她当然坚持自己的立场,事情要办得完美,光彩,怎么可以在经费上计较,你说是不是?

对方半响没有做声,她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反应?”

“次英,上次信义的事情之后,你不是再三答应过我,尽量收敛自己的气焰,克制自己的冲动,尤其在同上司打交道的时候?”

“嗳嗳嗳,立言,你又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先数落我一顿,这公平吗?”她摸出烟来,又放下,控制了下自己的语气:“立言,我是来求……援的,”她不想说求救,因不情愿委屈自己,“你先不要批评我,好吗?”语气温和得多。对方不做声,她才接着说:“中国周末事小,我同院长关系搞坏事大,我的永久聘书的命运是捏在他手里的,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脑筋比我灵活,替我出个主意吧。”

黄立言思忖了一下说:“首先,去跟他道个歉。下一步,在经费上­精­减,有的节目,如来得及,可以取消。务必做到在他拨给你的经费之内。”

当年在信义,尚必宏怎么劝她,及时去给她的顶头上司汪公道道个歉,她抵死不肯。段次英向人家,尤其是一个她看不起的臭男人道歉?!正像时下大陆的口语讲的,没门儿!墨院长虽然比那个姓汪的高明多了,但他目前是校长跟前的红人,还不是她段次英为他办的中国行把他挑起来的!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居然会为了这么几千元钱向她大发雷霆!反而要她向他道歉?!可是,她猛猛地抽了几口刚点的烟,揪着心想,这次再拿不到永久聘书,她在美国的学术界的前途,算是到了死巷了!“立言,”她揿熄了烟蒂,用眼睛找她下午带进来的咖啡杯,喝了口,冰凉的,正好浇浇心头的火!

在离去之前(4)

“没别的办法,”他说,“而且愈快愈好。美国人这一点好,你向他道了歉,事情就了了,不像中国人那样,表面上算了,暗地里还捅你一刀。然后,减一两个节目,不就行了吗?整个计划,不都是如真在办吗?你就让她去做恶人好了,是不?”

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好。明天我去试试。嗳,立言,这个周末菲比不来,你来陪陪我好吗?我烧啤酒鸭给你吃。”

次英是很少露怯的。他不禁生了几分怜悯之心。自己在学界里一帆风顺,三十五岁不到,不但有了永久聘书,而且升了正教授。固然靠自己超人的学识及早年心无二用的努力,但也是成功路上三者不可缺一的“机遇”帮了他的忙。次英聪明能­干­,也还算努力,但每每失败在她自己的气焰,以及机遇不佳上面。这次遇到墨院长,总算赏识她,现在就要靠她如何掌握了。为了她,也为了他们以后的日子里太平无事,他必须尽量帮她。“没问题,”他说,“我星期五下了课,坐三点半的火车来。”

那晚在家,她几次想给如真家里打电话,还是忍住了。第二天,她也不管昨夜的积雪,一早即去了学校。直接找院长的胖秘书,说有急事找院长,请她尽量安排在九点之前。次英的父亲曾在四十年代做过一个地方官,她自小即学会官场的一套,对于她有用的人,她不时给点小惠,送个礼物,维持良好关系,所以像胖秘书、里拉等秘书,都对她有好感,肯替她办事。

“不行啊,英,今天有院务会议,在商学院开,回来后还要同校长去奥本尼州政府开会,讨论明年的经费,怕要到下午才回得来。我给你安排两点钟约见,行吗?”

次英耸耸肩说:“不行也得行啊,我有课,但可找人代。那好,我两点来,谢谢你呵。”

回到办公室后还是坐立不安,不知朝如真的房间看了多少次,恨不得能用眼睛的力量把门瞪开。打电话去她家,没人接,几次都如此,可怜的电话机被她摔得满身伤痕。她正不耐烦,里拉拿了公文来找她。她说,“我有事,下午再说,嗳,你帮我去买杯咖啡,黑的,不要放糖。”完全是命令式的,里拉听了不开心,但忍下了。等她买了咖啡来,如真正好到,说:“唔,好香啊。”

“你要一杯吗?”

“不,我喝茶,谢谢你。”

“喂,如真,你好容易来了!过来一下,我有事同你谈。”

如真瞄了她一眼,看她脸­色­青白,眼圈发黑,勉强收起脸上不悦之­色­:“好,等我放了公事包就来。”

“我下午两点见院长,为了把中国周末办好,我决定让步。你说,我们把那两个节目取消,才能不超出预算哪?”

如真吓了一大跳:“啊呀,所有的节目都敲定了的,定钱都付了。海报都发了,学生周报都登了消息,怎么能改动呢?!”

次英脸像个密封的坛:“那没办法,超出预算,上面不肯多出一个子儿。”

“你不是说过……”

她不耐地打断了她:“我说过的话多着呢,上面不批准,我有什么办法?除非我们自掏腰包,我没有,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的吧?!”

明明她拍过胸叫她放手去办的!

“次英,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她站起来坐下,坐下了又站起来,教书这么些年,还没碰到过这么伤脑筋的事!她到自己房里,把节目单拿过来:“艺华武术团是绝对不能取消的,钱已付了一半不说,学生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个节目,郑先生是书法大家,他特别从波士顿飞来,机票亦已定了,陈家舞蹈团我们已付了钱,还订了两晚的旅馆,还有……”

次英一摆手:“我没心思听这些细节,如真,我只能告诉你,等下我尽量向院长争取经费,根据上次谈话的结果,我想要他改变原意的希望不大,所以我要你有个心理准备,必须­精­减节目。”

“惟一可以取消的是领事馆的人来演讲这一项,我认为……”

“绝不可能!”次英斩钉截铁地说。事实上如真的建议恰与那天院长所说的吻合。那天他一看节目单即说:把演讲这一项除去,既不是领事亲自来,凭什么我们出几千元钱找一个副领事来出席!没这个必要。但这一项又恰是次英不肯取消的,不光是因为黄立言的介绍,而更是为了她自己的学界前途必须要同领事馆维持一个友好的关系,何况,请了人家后再回绝人家,她段次英的脸往何处放!“要减得从别处下手,领事馆的人,绝对不能得罪。”

她的口气如此霸道,如真不免也来了气:“次英,这样,我只好说老实话,我无法办这个节目,你另请高明。”她又站了起来。

没想到一直坐在书桌后的次英也站了起来,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如真?你要我好看哪?!”

尚必宏有次向她描述过次英在信义时同汪公道在办公室争起来,他恰好在,目击到次英凌厉的语言及凶悍的态度,令他十分害怕。所以他再三嘱咐过她,千万别与她起冲突。现在见她这样咄咄逼人,她真有点心怯了:“我是说,我是说我能力不强,办不了这件事,你比我能­干­得多,还是由你来吧。我去把几个接洽人的电话拿来。”

“慢着,如真。”她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声音还是铿锵的,“你总还记得,当初我们把‘中国周末’交给你办,是测验你的行政能力,是我们要不要给你全时职位的先决条件。现在我要提醒你,如果你半途不办,我们大概不会考虑给你做全时的。”

在离去之前(5)

如真又骇又怒。要紧关头,她与院长站在一条线上,我们我们的了!好,有什么了不起!“那我就做半时好了,无所谓。”

她正要转身走,次英又把她叫住:“慢着。如果我们聘请到了一个全时的,你这条半时的线是要被取消的,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一个小系,还雇不起两个全时一个半时。怕你忘了,我提醒你一下。”

如真走进自己办公室关了门,坐下之后,拿起茶杯喝茶,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利害。忙放下杯子,身子往后靠,闭上眼睛,嘴里念着一二三四的数字———是多少年之前一个父亲的朋友教她的———慢慢稳定自己。

次英慢慢捺下心里的火,小口抿着早已凉了的咖啡。一会儿即要去见院长,她必须保持镇静。与如真闹翻事小,大不了失了个朋友,与院长讲和事大,关系她自己的前程。喝完咖啡,一看腕表,已来不及去餐厅,本想去学生活动中心吃个快餐,又怕碰到学生询问中国周末的事,只好到一楼的食物机器中买了个三明治及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怕如真过来与她啰嗦,随手关上门。

火腿起士三明治又硬又­干­,咬了一口即放下,幸亏咖啡很热,从抽屉里拿出几块上次卡温送来的丹麦夹心饼­干­,将就吃了,抽了枝烟,时间差不多了。站起来,作了两个深呼吸,即去三楼院长室,她要在院长进来时看见她坐在秘书室等着。

他倒是准时,见了她,即说:“英,你好。进来吧。”

他的语气比上次温和。她抽紧的神经放松了一格,忙跟着他进室。但他没像以往那样,总要寒暄几句,或说一两句他还没完全忘记的中国话———虽然四声已发不准了,马上问:“上星期谈的事,你考虑过没有,哪些节目可以取消的?”

“墨院长,我同真商量了很久。她实在有困难,定钱交了,旅馆订了,场地租了,消息登了,海报发了,一切都就绪了,我们要求你无论如何要多拨点经费给我们,不会超出五千元,我担保。”

“什么?五千元?!你要我到哪里去找?!我当初怎么跟你讲的?两万元,对不对?办一个小小的‘中国周末’,应该是足足有余的!我警告过你,绝对不能超出预算。你知道,院里别系对这件事已议论纷纷了,为什么不办‘意大利周末’,‘西班牙周末’等等。现在我再一次告诉你,­精­减节目,最先删除的,是领事馆来人演讲,我们不需要,这一项就可省好几千元,即刻去通知人家,下次再找机会。”

这是症结点,也是上次的争执。也是她不能让步的地方:“这一点我做不到,墨院长,我已经向你解释过,这关系到黄教授的面子,我们上次中国行,完全靠他同中国的友好关系,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人家一脚踢开,我们中国人,最重情面,这……”

墨院长虎的一声站了起来:“这些话你上次都说过了!我对你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影­射­非常愤慨!看起来我们没有再商讨的余地,所以我命令你,把整个节目取消。”他打开门,说:“安迪,下个会见的人来了吗?好,请他进来。再见,段教授。”

次英去柏斯新近开的一家永兴东方市场买了新鲜的鲤鱼及大虾、小排骨、豆芽蔬菜,还买了两瓶茅台,买了一包五香瓜子,一包天府花生,又到熟食部买了半只烤鸭。以前为了中国食品,非得去曼哈顿的中国城,煞费周折。现在好了,许是亚洲移民大量增加之故,柏斯新近开了家中国餐馆,一家韩国烧烤,一家越南面馆,及这家大受欢迎的东方市场。次英平时工作研究忙,反正妞妞不十分爱吃中国饭,所以她不必常来光顾。但家里来客,或系里有应酬,她要炫烹饪身手,即来光顾永兴,她想要的,这里都有。

买菜回家,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平时全部时间都在学校,家只是个吃顿晚饭及睡觉的地方。饭后,一面督促孩子作业,一面整理资料,累了倒头就睡。每到周末,就得收拾一下,一星期堆积起来的清洗打扫事务,妞妞是个不甚费事的孩子,但天生一副懒骨,她的房间可以与垃圾箱画上等号,它成了母女之间的争执点。最终还是母亲黑着脸,替她收拾。但今天倒出她意料,想必是一早送她上飞机去她父亲家度寒假,她粗略地捡理了一下,所以还算­干­净。毕竟是女孩儿心细,知道母亲这两天心情特坏,她不忍增加她的气恼。

收拾完毕,她先倒了杯咖啡,点上枝烟,在厨房的小方桌边坐下,窗外的阳台上及台外的后院,一片积雪,要等开春方会融。雪地上偶尔掠过的松鼠,惊鸿一瞥,即消失在松间。既无声,又无踪。诚然是个专心读书研究的好地方。无奈心不静,神不宁,有关李清照那本书要写,就是无法动笔。一枝抽完,又去摸烟,一转念,把刚买的瓜子拿来打开。她没吃零嘴的习惯,但近来烟实在抽得太多了,每次同孩子讲话,她都把头转开,用手挥除脸前的空气,说:“妈!你少抽点烟行不行?口好臭哦!”

真该戒了!前不久同尚教授通电话,他还报告了他系里一个稍有知名度的史学家去世的消息,肺癌。尚教授还趁机告诫她戒烟,他已戒成。她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冷笑一声,这不知是他的第几次戒烟运动了!但她的确该戒了,等立言来了,也怂恿他戒,两人一起,互相督促,应有成效吧。当然不能立刻开始,眼下这件大事需要解决,绝不是戒烟的时刻。那天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她当即回家,当即给立言打了电话,因为气急,竟哭泣了起来。她很少哭,但哭起来是惊天动地的,倒把他怔住了,说他当即借了车开上来。她一听,既感动,又着急。他开车技术不高,心里有事,更令她不放心,连忙镇定下来,劝他还是星期五上完课再来,不在乎这一两天。为此,她特别要­精­心做一顿好的晚餐,谢他,更因要仰仗他再次为她出个好主意。

在离去之前(6)

这顿晚饭的确是美餐。腌笃鲜,甜酸排骨,油爆虾,烤鸭,还有一碟翠绿的芥菜,­色­香味俱全,外加美酒。酒酣饭饱后,两人在铺了桌布Сhā了龙爪菊的餐桌前对坐,各燃一枝烟,各泡一杯茶,令两人都达到了心旷神怡的境界。黄立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有时不得不希望你出点事,不然,我就享受不到这样的美食。”

次英半媚半恼地瞟了他一眼:“去你的。哪次你来我没好好地做顿饭招待你?烹饪是我的嗜好,娱乐,你不是不知道,何况,更大的乐趣来自有人赞赏。”

“是啊,我知道,逗你而已。言归正传,我在火车上,替你想出了个妥善的办法:我认为,为了维持你同院长的友好关系,你必须遵照他的意思,把‘中国周末’取消算了。”

“那不行,如真已同人家签了约,付了定金,订了旅馆,发了海报。”

“这有什么难?用经费拮据四个字,更大的计划都被取消过。你们这个,绝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星期一第一件事,要如真给各个团体打电话就是,反正不是你去做恶人。”

“立言,也许墨院长只是气头上的话。”

“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两次了吗?”腌笃鲜咸了点,黄立言不停地喝茶,次英替他添了水,顺手把热水瓶拎过来放在桌上。“其实啊,这件事一开始我就觉得对你没好处,办好了,院长脸上增光,如真称功,办不好,罪名落在你系主任头上,不是吗?”

“取消了,也是我背黑锅啊?”

“那有什么,只要你在院长面前是个听话的下属就可以了。星期一去见他,一方面同意取消,一方面澄清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事情都是如真在办,所以超出预算,也不该归罪于你。”

次英那双既能迷人又能杀人的狭长眼流星般地­射­过来,她本来要讲的是我拍了胸叫她放手去办那句话,及时被她煞住,但她还是说了:“立言,这不大妥当吧?那要断送她做全时的机会的,因……”

立言点上了第三枝烟,烟头的红光朝她脸上一晃,他说:“除非你想断送你自己的前途。”

次英不响,也燃了枝烟。小饭厅在幽暗中,除了餐桌上两枝已燃了一半的杏黄蜡烛及两枝烟头的红光之外。立言扪住嘴巴猛吸烟,烟雾遮了他大半张脸,次英看不出他的表情,心里不免纳罕,从几时开始,他对如真的,几乎令她嫌憎的好感变质了?变得如此不友善?这说明了什么?!

毕竟是知己知彼的夫妻,加上次英并没有躲在烟雾后面,他读出她脸上的表情,于是他带点调侃的口吻说:“我是你丈夫,当然首先为你着想。我相信你会尽量为如真说话,但万一不行,你也不必过分不安。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也许另外聘请来的,会同你合作得更好。你心里有数,方如真真正的兴趣,不见得在学界,对吧?”

“可是她这次真的要争取全时教职。并且,一旦这条线给了别人,她的半时也要被取消的,她要失业了。”

立言把烟捻熄,给自己添了水,喝了,站起来去厕所,回来时说:“茶淡了,再给我泡杯好吗?”次英在厨房时,他手Сhā裤袋,绕着餐桌散步,等次英端了新茶给他,他坐下,吹走两三片还漂在水面的茶叶,嘬嘴喝了两口,才说:“那也没办法,反正李若愚也不靠她那点薪水养家,是不是?现在首要是保全你自己的位置,过一两年,东亚系扩大,你再把她请回来也未尝不可啊?”

次英半天不做声,然后站起来收拾桌上的残碟,把剩菜放入小的塑胶盒,盖严,用一只大圆漆盘把碗碟酒杯统统收到厨房,系上围裙,在水槽前洗涮。室内无声,只觉水声格外响,嗤嗤的,表示不满似的。

“怎么啦,你?”

“心里燥得很。”她把水开得小些,“你知道,如真把我找来,是出了大力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端着茶杯走过来,站在她边上看她洗锅碗,“你也不是不知道,学界与别处没两样,适者生存,没有人会故意去陷害别人,但有人挡了你的路,你走不通,只好把她推开。我不是建议你去陷害如真,我只建议你应该先保住你的饭碗。来,我帮你把碗擦­干­。”

她用肘将他托开,用不必要的不耐烦的语气说:“你去歇着吧,几时你帮我擦过碗?”

他涎着脸说:“也好,省点力气,留待后用。”还在她肩胛上捏了把。

她睨了他一眼,想说句尖刻的话,强忍了回去,只问:“要咖啡吗?”

“不用。想喝点白兰地。”

黄立言临回曼哈顿前又一次嘱咐她应采取的步骤,所以当晚她即打电话到如真家。因为上次谈话,两人闹僵时,次英的态度十分不友善,所以如真的语气有点生硬。

“有什么事吗?”

次英尽量把语气放得平静:“有个不好的消息,来报告你一声,院长不但不肯增加经费,还坚持取消‘中国周末’,除非,你能­精­减节目,花费不超出预算。如真,试试看好不好?”

几天来都找不到藉口出去赴柯玛的约,如真已陷入既不能解脱也不能投入的绝境,没心情,­精­力及时间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何况,当时没有把握,她为什么拍胸向她担保?!“不行,太晚了,我没办法。”

在离去之前(7)

次英即刻就来了气,不管怎样,她总是她的上司啊,凭什么她用这种语调?!“如真,慢点,想想看,难道不能打电话给武术团或舞蹈班,对他们说改期了?”

“我做不到,这是信誉问题。我把他们的电话给你,你去通知他们。”

“事情是你在办,怎么现在由我出面?!”

“你既然不肯出面,只好由墨院长取消了。反正浪费的只是我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我自认倒霉就是。”

“嗳,嗳,如真,不要忘了,办这个节目也是为了要测验一下你的办事能力哦!办不好,你拿不到全时这条线,可不能怪我哦!”

对方很久没做声,然后,板板地说:“明后天学校见。”即挂了电话。

次英应该是可以松口气的,把话讲在前面,把责任推给院长,万一有什么对如真不利的事,也怪不到她头上来。但挂了电话,她并没有松口气。整件事,十分别扭,却又找不出别扭点。一个夜晚都做恶梦,第二天醒来却记不得任何细节。收拾妥当,喝了杯咖啡,即刻到学校去。时间还早,她先去办公室整理桌上的东西,先批改上星期请练口语的老师代课的作业,再处理里拉交来的两件公事。时间差不多了,即给胖秘书安迪挂电话要见院长,运气不错,马上即可以去。她忙拿出小镜子照了一下脸容头发,即去三楼。以前去院长室,总是兴高采烈,信心十足的,但闹了两次不快之后,她自觉在院长心里的一本点名簿上,她的位置大大下降了。再去见他,不但不兴高采烈,反而是个沉重负担,所以她再三警告自己,小心,小心!

一进门,她笑容满面地说一声,早,墨院长。他从档案中抬起头来,既没叫她,也没用中文说你好,只应了声:“早,有什么事吗?”

“有,就是下周末的事,我同真商讨了一下,她说没办法减少任何一个节目。看样子只好依照你院长的建议,把整个事情取消。”

院长黑沉着他那张白皙端正的脸,目光炯炯地瞪着她。他的原意是想用“取消”作为一个令她就范的手段,根据他同次英将近两年合作得相当融洽的关系,他深信只要他略露不满,她即会想尽方法屈从他的意愿,所以对这个中国周末的事,她抵制到底,是极其出他意外及令他发火的:“她只是个半时工,而你是系主任,她办节目超出预算,现在她竟然违抗你,不肯­精­减,这叫什么话?真今天来了吗?我要安迪去把她找来。”

“她不在,她今天没课。”

“你去挂个电话给她,要她来我办公室。”

她心里一紧。那不成!如真一定会照实说出当初是她拍胸承担责任的。别的事小,撒谎事大,她宁愿失去如真同她的友情,也不能没有院长对她的信任:“恐怕太晚了,她已对我明白表示,这件事她不管了。”

“哦?她不管了?她难道不明白办这件事同拿全时的线有关?”

“她明白。我再三向她提了。她说,那也没办法,她没法向参加节目的负责人交待。”

“那好。你去办好了。你先把演讲那一项删除,别的照旧,相信不会超出两万。”

他真是将她迫到死角上了:“墨院长,当初你同意了的,由真去办,我就专心做我明年出书的准备工作去了。所以我一概都没有过问,现在由我接过来,一则时间太晚了,再则使真失去面子,我不能。还是照你的意思,取消算了。今早我已打电话通知学生周报,请他们发个消息,中国周末不办了。”

“什么?!”他喝了一声,骇得次英从坐椅上直立起来,并往后退了半步。“你怎么几次违反我?现在竟擅自通知学生报不办了,谁说的?!”

“咦,你上次亲口对我说取消中国周末,我不过是遵照你的意思行事而已。”

“段教授,你实在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过是用取消这个手法要你去减少节目,取消领事馆这笔费用,以免超出预算,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我。好了好了,不办就不办,我只好把这笔钱拨给西班牙语系,不过我要告诉你,英,你这次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是真,不是我。”

“你是系主任,这个活动是东亚系出面的,你无论如何不能推诿责任。”

“可是……”

不知他几时按的铃,安迪开门进来了。

每星期一下午一点照例有校长召见各院长的会议,听取他们简单的报告及提出议案,尤其与经费有关的。这是柯玛校长上任后新定的,他觉得人的接触比公文的递交有意义得多。加上他在接手校长职务之前,做了多年教授,一直对行政人员的官样嘴脸有极大的反感,所以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用心在与下属的同事关系之外,建立一种朋友的关系,尽量把会议人情化,减少他们的拘谨,使得他们放胆直言,他可以因而多得资讯,增加他协助他们的能力。几年下来,他不仅赢得一个平易近人的声誉,更得到他们的信任,因而他们十分愿意助他把学校办得好,更好,最好。

六个院长,三个副校长,加上柯玛,一共十人,在他客厅左手的小会议室。大家一坐定,珍妮的助手即端了咖啡来。会议一般是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商讨各项事务,余下的十五分钟,由某个院长要求与他私下晤见,解决该院的疑难,或特别问题。墨院长在进会议室前,就向校长私下要求会议后的晤见,并在珍妮的约会簿上登了记。所以会议一结束,他们先后回到校长室。

在离去之前(8)

行政大楼里的上级官员,都知道墨院长是校长比较钟爱的。不光是他外表出众,办事­干­练,能言善道,鉴貌辨­色­,也是他筹办的中国之行十分成功,而将学校的知名度,因与中国建立了教授及研究生的交流,提高了不少。所以在六个院长中,他是最可能被提升为副校长级的。

他们先后坐下,墨院长随即又起身关上了校长室通往秘书珍妮房间的门。他刚坐下,柯玛校长即说:

“唔,脸上少了样东西,大概问题不简单吧,杰克。”

脸上少了的东西是他的笑容。他点点头说:“是。你知道我们下个周末办个特别节目的事,菲力?”

柯玛一上任即向学校的教职员表示,他希望大家称呼他的名字,菲力。除了在非常正式的场合之外。这也是他希望大家,除了上司下属的关系之外,把他当作朋友:“你不是向我提过了吗,叫中国周末?咦,珍妮处还有你上次带来的节目单呢,前天还听见珍妮及迪西两人说要去讨一张用毛笔写的中国名字。怎么样,一切就绪了吧?”

他摇摇头,轻轻叹口气说:“出了问题了,要取消。”

一个拥有近两万学生,将近两千教职员的大学,各院各系几乎每个周末或节日都有不同的节目,一个校长,即使像柯玛这样­精­力充沛的五十出头的中年人,都无法记得众多的活动。但中国周末,对他来说,当然是别具意义的。“怎么啦?”他那双有圆大眼角的淡褐­色­、灰蓝瞳仁的、明澈坦率的眼睛盯住墨院长那张俊脸问:“我还特意叫珍妮清出我周六上午的约见及会议,想到节目场地去走一遭哩。”

他又摇摇头,眼睛垂放在他支着下颏的两只手说:“东亚系违抗我的规定,超出预算,额外的五千元也许我还有办法筹到,但英的态度僵硬,不肯减少节目,不肯让步,令我非常生气。她还推诿是真在经营这件事,一切都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他忽然注意到校长脸上神情改变了,目光熠熠,与原先的怡然聆听的表情很不一样,忙放下双手,把身子坐直了:“取消了也罢,院里意见很多,不满意我突出东亚系,我趁机缓和一下别系的反感。”

这种小事,平时柯玛听了就算,从不过问的,但这时却说:“不过东亚系会觉得很失面子吧,并且,消息已发出去了,居民及学生也会失望的。已决定取消了吗?”

“唔,我也叫英在学生周报上发消息了。”他心里有数,自中国行之后,校长对东亚系很有好感。故说:“不碍事的,以后再办好了。自中国之行后,英自恃有功,气焰很旺,别系侧目,我想趁机杀杀她的锐气。也怪我自己,过去一年来,太依顺了她。我打算等下一个全时的聘定了,以后系主任轮流,免得英的权太大。”

“哦,他们有一条全时的线了?”

“唔,中国回来,英就不停地要求加条线,我好容易从教务长那里争到一条。我以为你知道的?”

他想了一下,说:“好像你提过。那么他们将有两个全时,一个半时了,对吗?”他瞄了下手表。

墨院长连忙站了起来:“不,教务长只给了两个全时,半时的要取消了,本来打算提真上来的,唉,那又是英的主意,我也依了她。现在不行了,真把这件事办砸了,证明她办事能力不强。事实上她在这方面比英差多了。所以我们只好依计划另找个全时。”

“把真解雇?”

墨院长已朝通往走廊的门走,听到校长的口气,转过身来,稍带不解地说:“是啊,她只是半时,每年发聘约的,当然可以解雇。”

“杰克,考虑考虑吧,真对东亚系从德文系分出来,成为独立一系这件事上,是个功臣呢。”

墨院长为了办“中国周末”的事已经弄得焦头烂额,次英竟然违抗他的命令,一意孤行!现在校长不但不同情,反而用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语调,增加了他的气恼,但又不敢发作,只好将气恼转到次英头上:“还不是英的馊主意!不过菲力,我院里的事,我会妥善安排的,你事多,不必为这么件小事­操­心。已经用了你不少时间了。”关门前,加了句:“你对东亚系关心,我知道,我会随时向你报导的。”

一回到办公室,立即叫安迪把几个来申请东亚系职位的履历都放在他桌上,又叫她取消下午的约会,他大略地看了一眼,然后将值得考虑的五份履历抽出来,每份都十分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然后把它们分别标志了号码,叫了安迪进来:“把这五份文件交给英,叫她看一下,以号码次序安排请他们来作报告。如她有什么疑问,叫她明天九点来见我。”

“你九点同法语系的系主任有约。”

“那就约在十点,或上午其他时间。”

安迪拿了文件直接到次英的办公室,正好她在,她即依院长的话对她说了一遍,把五份履历交到她手里。

次英惊愕地望着她:“这是墨院长的意思吗?他已决定了吗?”

安迪是个资深的秘书,院里大小事情都装在她梳得历久不变的法式发型的脑袋里,但谁想从她那里打探院长的任何动向,她是滴水不漏的。段次英换了几个学校,累积的经验使她在赢得秘书好感这方面,是无人可敌的。她的惯技是不惜工本地在过年过节时馈赠厚礼,或邀请他们便餐。所以她对次英是另眼看待的。

在离去之前(9)

这时她掩上门,低着声音说:“他从校长室开会回来,不大高兴,立即着手这件事,明天你见了他,小心点,不要再同他顶嘴了。”

次英不响,把手里的几份履历翻了一下:“申请的人,不是有十二个吗?”

“这是他挑选出来的,而且要你立即同他们联系。明天十点的约,不要迟到哦。拜。”

事情演变得这么快,实在令她着了慌。自她通知学生周报及本系办事的几个学生有关取消中国周末的事之后,她只打了电话给如真,要她联系几个团体取消他们节目的事。如真在电话上只说了遵命两字,但她冷冷的口气好像一股冷风从电线上传过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明天她来上课,她还不知怎么面对她。现在又发生了墨院长十分火急地要找全时的命令。通知如真,她不合格的事,当然又落在她的头上!早知事情会这样发展,当初她应该放下“面子”,把领事馆的邀请取消,也不至于超出预算,中国周末可以顺利展开,既给系里增光,又替院长加彩,不是一切完美收场吗?!她拍的一声,把手里的几份履历摔在桌上。真是活见鬼!还是该怪黄立言,还不是为了他要讨好领事馆,才向她建议邀请他们的事?自私自利的男人!现在使得她同院长关系恶化,同如真的关系恶化,再加上,还不知道会招来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来做她的同事呢!

想到这里,她又忙把几份文件整理好,随即去机器里买了杯黑咖啡回来,点上烟,依着院长标好的号码,依次看了一遍。五个人,四男一女。她将他们的履历仔细研究了一下,然后给他们分别打了电话,给了他们几个来校的日期,要他们确定之后,立即通知她。她再作安排。

第二天,她拿了那几份原件去见院长,他的样子没有头一天那么冷峻,不过也没有以前约见时那么随意:“你都仔细看了么,这五个人的履历?”

“看了,也按照你的号码,给前三名打了电话约他们先后来,四五两号稍后。”

“很好。有定期了告诉安迪即可。”

“那么,是否完全排除了真的申请呢?”

“这不是我们原先同意了的吗?学校聘请的原则有三:博士学位,教学成绩,学术著作,对吗?真没有博士,本来就很难,但你建议如她有特殊能力,加上她的年资,予以考虑,但特殊才能这项不及格,我们当然不予考虑了。她当然可以申请,但你知我知,她是不可能拿到的,那为什么要她白忙一阵呢?”

“院长,是否可以请你告诉她?”

“这是你系主任的事。我这个院有十来个系,如这种小事也要我料理,那我每天得花二十四小时在办公室了。”

她站起身来,用一种极温婉的声音说:“我会告诉她不用申请全时的职位,但取消半时教职的事,希望院长亲口对她说。”

“那自然,有关续聘的事,到时候我会对她说的。”

自她进柏斯之后,她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看到她的多年朋友,两年同事的如真。从院长室出来,她先去学生活动中心,检验取消中国周末的告示是否已在四个布告牌上贴了出来。看到之后,又到二楼学生周报办公室查询,第二天出报时这条新闻已被列入第三版,然后又到戏剧系,证实东亚系预定的两个剧场亦已取消,这才回到活动中心三楼的教职员室,正巧咨询会的骆文一人在吃三明治,见了她,忙说:

“咦,你一个人?要不要与我一起?我本来下午预备给你打电话的。”

“好,正好,等我先去买了吃的。”她买了个火腿三明治,一杯黑咖啡。坐下后,问:“我昨天发给各位的报告想必收到了吧?”

“唔,收到了,怎么回事?两周前开咨询会时大家还兴高采烈的,等待这个节目,怎么一下子取消了?”

“说来话长,讲起来起码要一个小时,以后吧。简单一句话,费用大大超出预算,院长大怒,勒令取消。”

“怎么会呐,上次如真的报告中一字未提,如提出来,大家还可以想想办法啊?这样突然取消,对你们系也不光彩喔!我上次不是私下提醒你,如真这些年只教教书,没做过大项目,应该你自己­操­作,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还不是后悔得要命!”她只吃了一口三明治,就一直反胃,连忙喝了几口黑咖啡,吞了回去,同时也吞回了本想坦白自己在整个事件上的过错。“东亚系失面子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怕是如真的教职都不保了。”然后她点了烟,用烟雾遮盖了她脸上的表情,把中国周末与如真的申请全时的关键­性­简扼地说了一遍,骆文听了,带了十二分婉惜的口吻说:“那太不幸了,如真虽是半时,但她对东亚系可是有大功,当初,是叶冷霜同她两人,我,还有金老师,直接到前任校长处去请求成立独立一系的。”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把空盘空杯放在一处,拿起一叠书报:“没挽回的机会了吗?要不要我们委员会全体去院长处说说看?”

次英心里暗吃一惊,忙说:“暂时还不要吧,墨院长对如真,当然也对我,十分恼火,你们去了反而使他更加不快。等我先同如真谈谈看再说,好吗?”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那好。反正,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发个备忘录来,也告诉如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通知我。”

在离去之前(10)

次英回到办公室,朝走廊对面一看,如真已来了,而且一副等待她的样子,见了她,即说:“里拉已告诉了我,系里已开始约申请人来做报告了,对不?”

极有可能,次英心中有愧,因为她目光游疑,不敢与如真的眼睛对上,­干­咳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今天你倒是消息灵通。”边说边走进对方的办公室,习惯地坐在书桌的这一头,如真的对面,摸出枝烟来。把打火机按了许多次才点着,深吸好几口,又撮着­唇­将烟缓缓吐出来,利用时间镇定自己:“是啊,墨院长吩咐,既然中国周末不办了,就该办下一个项目,五个申请人来去,也要一个多月,人选要在学期结束前决定的。”

如真直视着她,问:“里拉说五个人中没有我。我的履历表不在其中。”

次英再也躲不开她的目光,按熄了还有一节没抽的烟,对上对方的眼睛说:“是没有你。你记得的,当初我们三人同意,让你办‘中国周末’,墨院长的意思是你办好了,证明你有出­色­的办事能力,也许可以补过没有博士的欠缺,现在没办法,他认为……”

如真说:“不是我没办好。而是你拍胸说如办得超出预算,包在你身上,墨院长处由你去说服。我的部分,是全部完成了的。”

“啊呀如真,我不是推卸责任,办这样一件事情,免不了要出差错的,出了差错,也免不了要怪来怪去的,我也可以说墨院长不该为了几千块钱就取消了整个节目。不过,他是上级,我们能怎么样?当然,我承认自己也太过自信了。现在事情既已过去,我们也只好自认倒霉,我觉得对你十分抱歉,如真,请你相信我。”

她如何能相信她?!但是,正如次英所说,墨院长是她的上司,而她又是自己的上司,她能怎么样?!但是,次英成为她的上司,又是谁一手铸成的?!一股气猛地冒了上来:“算了算了,最倒霉的当然是我了,你又损失了什么!”

次英倒是从未看到过如真对她怒目而视的样子,先是一愕,随而不悦,抛开了刚才的歉意,说:“怎么没有,我与院长之间的友好关系,完全被……被破坏啦!”

“要我是你,才不会担心哪,你在这方面的手段,比谁都高明。”

次英倏地站起来,有句恶毒的话,就在­唇­边,被她几乎咬碎了牙,才忍了回去。抓起刚放在桌上的烟:“如真,你今天情绪不好,我不同你多说了,免得大家都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她已经出了她的门了,如真追问了一句:“除了我没有资格申请全时之外,那条半时的线是否已被取消了?”

她再凶悍,也没有勇气看对方,又怕自己的声音泄漏了不安,只好点点头,急步走开了。

如真砰地一下,在次英身后摔上自己的门,跌坐在椅子里,胸膛里的怨气堵得慌,恨不得大声喊叫几声,却又不能,只好将案头上没贴完的宣布中国周末的海报,一把抓起,狠命地撕,太厚了,撕不开,分成几份,用力撕,撕成小片,扔到废纸篓里,等到废纸篓爆满时,才觉得两条手臂,十根手指,又酸又痛,这才颓然地往椅背一靠,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闭目养神,使自己恢复常态。

过了一阵,平静了些,她这才打开书桌的每一格抽屉,试想找到以前抽烟时,或者遗忘了的半包烟,甚至一枝。一枝也没有。倒是寻着了两片口香糖,拿了一片,去了纸,塞入嘴里,一面嚼,一面思索下一步的打算。诚然,教书不是为了养家,少了她这一份菲薄的收入,日子过得也许紧一点,但不会窘迫。若愚固然是个在西方受高等教育的现代男子,但生在中国的书香门第,毕竟有深植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假如她没书教,仅在家相夫教子,偶而涂涂写写,他不但不会生气,反会窃喜。她自己呢?教书当然不是她的最爱,不教了,也许她专心写作,有一天还会写出巨著来。但那是要自己放弃教书,不是被迫放弃,被人取消,被人辞退,被人利用而失却了它!

而致使她失去这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又恰是受惠于她的朋友,及上司!

怎么办?怎么料理?她不知道。每到紧要关头,每当她需要动脑筋的时候,她的脑子就变成一块泛白的豆腐,一平如洗,连一条纹路都没有。扑的一声,她把口香糖吐到一大堆被撕成小片的红绿纸上,像彩­色­世界上一颗孤立的白点,微不足道。叹口气,她站起来,摞起学生的作业及书本。不管心里怎么乱,或是空白一片,课仍是要上的。有时上课像一颗治病的药,任她心情怎么不好,走进教室里,看到他们仰着的年青光洁的脸,企盼、或是期待、或是疑惑、甚至是淡漠的眼睛,都能令她涣散的­精­神集中起来,排除杂念,把自己所知的,传给他们。下课铃响起时,看到他们满意的、满足的、有时是欢悦的表情时,她的快乐,竟是同等于她写完一段令她满意的文章一样。

她一边走向教室,一边压抑着再一次充塞她心腔的裴哀。难道,她不久就要同这些令她生气过令她失望过但更令她快乐过的学生们告别了吗?而且这么被动地!

上完课,分外疲累,为了不愿在廊道上同次英相遇,她连茶也懒得去泡,光喝几口杯里的冷茶,再打了个电话到若愚的办公室,要他尽早回家,她有要事相商。若愚比她理智,冷静,学校的规程又比她知道得多。恰好若愚正同学生说话,也没问她什么要事,只说:“我尽量早回去,天气预报,傍晚落雪,小心开车。”

在离去之前(11)

打完电话,心里落实些。晚上要与若愚商量自己的前途,没时间改学生作业,不如先做了,正要摊开他们的作文,电话骤响,竟是校长,十分意外,吱声不得。

“真,怎么啦?”

“哦,你不总是星期四才给我电话的吗?”自上次见面之后,她亦已放弃自我挣扎。柯玛不肯放她,她也舍不得,也没办法不见他。两人都明知是一桩没有前途的婚外情,只好接受,在接受期间,尽量放开自律的及社会的枷锁,尽量享受对方的,并给予自己的情与欲。在不伤害双方配偶的约束下,尽量设法在一起。这是柯玛上次建议而如真同意的。那次之后,两人没通过电话,因为如真完全投入在中国周末的筹备中。自中国旅行回来之后,惟一的一个多星期,柯玛没有完全占有她的心及脑。

“上星期四没找到你,把我急死,更想你想得几乎不能处理校务;后来杰克来开周会,才知你忙得不可开交。”他放低了声音说:“真,能同我一起吃晚饭吗?”

“绝对不行,我事先没有安排。”

“真,我求你,答应我吧?今晚本有一个饭局,但州政府的财务主任来不了,因奥本尼大雪,我已同家里说好不回去吃饭的,机会多好呵。我知道北行二十多公里的第二号出口有个希腊餐馆,小小的,极有情调,四十五分钟以后在那边见面,可以吗?真?请不要再一次的让我一个人空等,好吗?”

其实如真已经习惯听他这种半命令半要求的口吻了。但每次他将声音放低放轻,都会勾起那一次,在上海,只剩下他们两人在电梯时,他对她说:“明天我们即要分手了,我现在要告诉你,我是多么高兴你在这个团里,而且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而且我们成了好朋友”的回忆。不但是他的神情,更是他低沉的、磁­性­的、­性­感的嗓音,一下子使她觉得混身酥软,而不得不把背倚靠在电梯的壁上,并且垂下头,回避他淡褐­色­瞳仁里­射­来的炙人的强光。

现在他用的就是那种声音,而它又使她混身微颤起来,她抓紧话机说:“等十分钟,让我看看是否能安排。”

“好,十分钟后我再打来。”

她立即打电话给若愚,没人接,她一看手表,快五点了,也许他真的提早回去了。她忙打电话回家,志绥说,爸不在。她立即叫志纯听电话:“乖,妈学校有事,一时赶不回家做饭,爸回来时要他带你们去麦当劳吃!”

“妈,外面在下雪呢,你还是早点回来吧,电视说今晚要下到一尺多呢!”

“我知道。你怎么没做功课而看电视?”

“啊呀,妈,你总是这样,我们功课都做好了!那你几时回来呵?”

“也许晚饭之后吧,两个人好好的,不要吵架。跟爸说一声我很抱歉,听见了吗?”

“好吧。你要小心开车哦!”

餐室的确小巧而­精­致,小间里只有七八张桌子,四墙挂的都是希腊小岛的照片。全室无灯,除了每张照片上端特制的仅是照­射­在照片上的细长日光灯以及每张桌上的浑圆红烛光。他们的两人座在角落,柯玛助如真坐下时即俯身吻她,且久久不放。如真怕人看见但又做声不得,只好用力推他胸膛,他才放了她,说:“唉,真,你知道我看见你有多高兴!所以忍不住,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受窘了,喜欢这地方吗?”

“喜欢。”如真说。

但她不是十分喜欢希腊食物,橄榄油用得太多,味重­肉­厚,不像法国餐细致柔蜜,也比不上意大利餐的醇美。但柯玛吃得津津有味,她看他吃,听他讲,又禁不住想起她在南京时同他一起吃宵夜的事。那时,她已感到他的魅力,可是陷得这么深,爱得可以不顾一切后果出来与他相会,却是她当时怎么也预料不到的。

“真,”他轻触一下她的左手,“吃得这么少,你在想什么?”

“我们这样下去,如何是了呢?”她放下叉子,端起柯玛为她叫的红酒,抿了一口。她不善饮,但同柯玛吃饭时,他总鼓励她喝一杯,绝对可以松散你的神经,他说。而的确如此,她自觉解放了不少。

“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切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的。但是在目前,我们如偶然一起吃顿饭,几小时在一起,对我们来讲,你我已是幸运儿了,不是吗?”

“当然是。不过,很可能下学期我不教书了,就没有藉口出来与你相会。”

柯玛放下刀叉,把手覆盖着她的手,问:“什么意思?”

如真当时也无法分析她是否存心要告诉他这个坏消息,还是无心的顺口而出。但出口之后,她有些后悔,他们之间的情愫,是应该撇开学校里的人事关系的。不过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是无法不实讲的。于是简扼地把取消中国周末的后果说了一遍。

他很专心地听,听完又专心地喝他的酒,喝完了他叫仆欧过来,问如真要咖啡还是无因咖啡,如真急着想回家,只说不要,他则叫了小杯浓咖啡,等咖啡时他才说:

“杰克告诉了我这件事,他对英大为不满,说她违抗他,故意超出原定经费。在中国旅行时,我就觉得他太依顺了她,但这是他院里的事,我不会过问的。”咖啡来了,他也不加糖,端起小杯就喝。如真看了,却觉嘴里发苦,皱起了眉,他看见了,问:“怎么啦?”

在离去之前(12)

“这么苦,你也喝得下?”

“习惯了,”他又轻抚了下她的手臂,“我的小东西,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牵连了你。怎么办,这种事我一向不过问的,怎么帮你哪?”

如真正­色­说:“菲力,”这是第一次,她叫他名字时不觉别扭,因为注意力集中在她要讲的话:“你千万别过问!我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你如过问,我立刻辞职不做了。”他见她如此认真,反而笑出声来。连忙点头,说:

“不要紧张,真,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我对杰克这种作风是不满意的。不管下学期你教不教书,我总会设法同你见面的。我不能想像,有了你之后,再没有你的日子!你记住,我会设法的。”

如真凄然一笑,说:“我必须回去了,真的,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但当他们走出餐室,外面已换了一个世界,天地一片白,天与地之间飞舞着密的、大片小点的雪片。门口停的几辆车,像一个个浑圆洁白的坟堆。

“啊呀,这怎么办呢?”如真吓得声音都打颤了。

柯玛忙将她拉回餐馆大门内:“真,这样的雪夜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一个人开回去的。有两个办法:我们都打个电话回家,你可以说你宿在朋友家中,我会告诉我太太,雪太大,我在旅馆里住一宿,我们明天再回去,二、你把车留在这里,我先送你回家再说。”

风从门缝挤进来,一股­阴­冷,如真从大衣口袋摸出手套戴上,翻起毛边领,裹住颈子,还是冷。柯玛敞开自己的厚大衣,把她揽入怀中,只要她一点头,整个夜晚,她都可以煨在这方厚实温暖的胸膛,她多么想!但她怎么能呢?

“请你送我回家吧,菲力,虽然我多么想……”

“我知道。”他俯首吻了吻她落了几片雪花的头发,“你等在这里,我去把积雪刷掉一点,把车烘暖了,再来叫你,等着。”

“不,我去帮你。”

“听话,真,等我来叫你。”

冬日的上午真静。她们卧房的一排窗朝向东南,十点左右,天气晴朗的话,阳光像肥硕的圣诞老人,笑哈哈地把灿烂的光携入室来,驱散多日来凝聚在室内的­阴­寒,气温的,及情感的。

如真卧床已有一个星期了,重感冒,以及沉重的心病。那晚抵家,已过午夜。如真等柯玛的车消失在转角处之后,才开家门。在入门的廊道尽头,赫然站着披了睡袍的若愚。不光是做贼心虚,更是太出其不意了!若愚走过来,拍的一声开了廊道的灯,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朝她望着,使她连脱大衣的臂力都没有,不光是吓的,也是羞惭。

“你居然还记得回来啊?!”他的眼睛冷冷地放在她脸上。

忽然她一点不怕了。这是若愚的拿手:冷嘲热讽,从来不同她正面交战,尽用含蓄的讽刺、刻薄的讥语刺激她,使她暴怒,然后把她撩在一边,拂袖而去,等她来道歉。

她把大衣脱了,挂好了,再弯腰脱了雪靴,套上室内软鞋刚直起来,若愚即问:“是谁送你回来的?”

如真对他直愣愣地望着。早先她打电话回家,谎言她同纳地辛约吃饭,饭后大雪,又打电话说稍后由纳地辛的朋友送她回家,会很晚,叫他不要担心,先去安寝。怎么又来问她:“我不是……”

“我打过电话给你的朋友,她并没出门。”

这下子她真吓得手足冰冷,只能继续直愣愣地回看他。她不能相信他竟然会去查验,去对证,那不是说明他对她已有怀疑了吗?但他却一直都不露声­色­,现在来看她羞惭得无地自容。她怎么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只好一昂头,从他身旁擦过,径直去卧房,嘴里说:“才怪!”因为喉咙­干­涩,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从那晚起,若愚不但晚上睡在书房里,白天,除了在孩子们面前维持一个和平的假象,连话都不同她说。而如真呢,许是在雪夜里,坐在开了很高的暖气车里缠绵缱绻良久,然后下车,在雪中走了大半条街时受了凉。回家后全身发冷又发热,喉咙痛得不能出声,而且还发了烧。第二天起身,勉强打理孩子们上学之后,吃了阿司匹灵,昏睡了一天。等孩子们放学回家,她更怕传给他们,不让他们近身,又嘱咐志纯打电话到比萨店去定外卖的比萨。第二天一早打电话给系里的里拉,要她通知两个讲师,为她代课。

星期三烧倒是退了些,她不放心,去看了家庭医生,果然是重感冒,无药可治,医生叫她多休息多喝水。她回到家,只看到若愚在厨房的冰箱上给她留的条:出门开会,周五归。她顿时觉得胸口减了不少郁闷。他不在,她至少没有压力,可以静心考虑一下怎么对付。泡了一杯清茶,先给纳地辛打了电话,她一听是她,“哇”地叫了声:“你大雪天跑到哪里去了,你丈夫打电话到我家来找你呢!”

“唉,说来话长,哪天我们吃个中饭,我会告诉你的。那你怎么说哪?”

“我当然说你不在呵,但又怕你有什么隐私,”她忽的把声音放得很小:“你是不是有情人了?”

“啊呀,我这两天重感冒,没心思同你取笑。告诉我,你还说了什么?”

“哦,可怜的真。我也感冒才好,这鬼天!我怕你有什么私事,所以又说,很可能她同学生们在一起商量中国周末的事。”

在离去之前(13)

“我的天!”如真跌足说:“中国周末取消的事,他知道的。”她惟恐对方问她那晚到底去了哪里,即说:“没关系,我设法处理,不打扰你了,纳地辛。”

看他那晚的神情,似乎还掌握了什么对她不利的资料,难道他同次英通过电话?即使通过了,次英也不可能提供什么资料呵。一则她只是怀疑她同校长私下来往,二则她一向对若愚印象不好,认为他­阴­阳怪气,喜怒不露,最难对付,加上他有中国传统的大男人主义,这是女­性­主义观念很强的次英最难忍受的。如次英没告诉他什么,他何止于对她一晚的晚归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呢?夫妻十多年,还是第二次,他自动离开他们的床,第一次是如真得了一种皮肤过敏症,全身发痒,晚上无法睡觉,迫得若愚去书房独寝,也不过三夜。

星期五回也好,她有八天时间准备,倒是要慎重考虑是否要据实告诉他。几天下来,她只喝了些粥,人真有点虚脱,连忙放下茶杯,给自己烤了两块面包,又要打起­精­神,所以冲了杯即溶咖啡,独自坐在厨房高凳上,一面吃,一面想,现在如有个人商量一下多好!但目前同足智多谋的次英闹僵了,当然不愿找她,剩下的只有柯玛。一想到他及他们的事,胃里就堵塞了,放下手里的吐司,将头枕在手臂上。

该是向他道别的时候了。这一段突发的两电相击相通,既无过去,更无将来,但却是她这半辈子里发生的最使她魂牵梦萦、灵­肉­合一的恋情。即使在余下的生命里,再没有如此瑰丽的­色­彩,她此生已足,毫无他求。不过她必须向他道别了,若愚即使有万般不是,也是她睁大一双眼找来的,张大一张嘴,答应了共度此生的。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她可以放弃任何一切,也不能放弃他们!而她是可以放弃柯玛的,不是可以,当然不可以,但她不得不。道别。怎么道?几时道?她抬起头来,凄然四望,也许是不道而别吧?她又看到冰箱上的留条,轻叹一声,她站起身。不要想别的,先想怎么同若愚和解吧!

以前吵架,十有九次,是如真主动与他讲和的。因她天生容易激动,小不如意如学校遇到不快,孩子们惹她生气,若愚的烟丝又把沙发或地毯烫个洞,尤其,当她文思不来,笔下迟滞时,她即找若愚寻衅,唏哩哗啦叫闹一场。若愚深知她的脾气,闷声不响忍受着。她发泄完以后,自觉没理,就会向他道歉,方法有二:一是­精­心做一顿好饭,二是等孩子们睡了,她到他书房,掩上门,手臂缠着他的颈,将脸贴着他一到晚上就会有刺痛她皮肤的胡子的面颊,悄声说:给你道歉来了!这时候若愚仍做他的事,等她几乎将整个上身压上来时,他才抬了抬他的眼睛,说:好啦,好啦,几十岁的人,还这付腔调!

虽然感冒好得多,但星期四她还是请了假没去学校,心里又很悬,惟恐系里有人找她,更怕柯玛找不到她,一急,不顾一切打电话到家里来。所以她把孩子们打发上学后,稍为收拾一下即出门了,先去市场,再去百货公司给志纯姐弟买些内衣裤,他们这个年龄真是日长夜大,每隔几个月刚买的就嫌小了,志纯不到十三,就已经催着她几时去买胸罩了,真令她目瞪口呆。

自己在小吃店吃了中饭,即去洗发,赶回家等孩子们回来,晚上又为他们做了他们最爱的意大利番茄­肉­丸及面条,还买了他们吃不厌的巧克力冰淇淋。志纯细心,边吃边说:

“妈,你今天气­色­好多了,又做了头发。爸明天回来看了一定高兴。”

“为什么?”志绥问,他比姐姐小,却老觉得姐姐常说些无意义的话。

“为什么?妈不生病爸才有好饭吃呐。那两天妈躺在床上,爸带我们去外面吃,他什么也吃不下,你粗心没看见就是了。”

“你才粗心!我不是吃了他那份吗?问他为什么不吃,味道不错噢,他不是说心里烦吃不下吗?”

如真听了不太受用,忙说:“好啦,同妈把碗碟收拾一下,今天你们不用帮着洗,去做你们的事吧。爸也许学校事烦,明天回来,让他好好休息几天,你们如果要到小朋友家夜宿,我倒不反对。”

志绥早呼的一声去打电话给他的好友小狄克;志纯却不忙走开,追问一句:“妈,爸在生你的气吗?那天晚上你没回来,爸在书房一直走来走去的,我好久都睡不着。”

“我回来了的,就是晚了些。对,爸是有点不高兴,不过……”她知道女儿十分注意地听着,故意把碗碟拿到厨房去,“我病了两天,也没­精­神向他解释,明天我们会说明白的。”然后回到饭厅,顺了顺志纯的长发:“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呃,尽管出去玩好了。”

以往若愚出门开会什么的,时间短,都自己开车去机场。超过一星期的,才由如真送。但不管长短,都会在开会期间打个电话回家。这次并未,如真也不觉意外,知道他心里有气。但星期五一天她忐忑不安,下午孩子们放学回家,都约好了要去朋友家,她心里落实一些,忙打理他们出门。然后在厨房准备晚饭,做了他喜欢吃的蛋饺粉丝。蛋饺是个费时的菜,蛋皮摊得不能过老,她得专心,正好,免得她胡思乱想。蛋饺做好,用高汤熬煮,再烧了个鲶鱼豆腐,加了个菠菜豆腐汤,都是合他口味的菜。运气不错,刚做好,就听到大门钥匙,她无端地心跳起来,正在切要撒在菜里的葱的手也不听话起来,把葱切得长短不齐了。

在离去之前(14)

若愚进来了,向厨房探探头,如真没抬起头,尽力用平常的声音问:“回来啦?”

对方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问:“两个孩子呢?”

“噢,都去朋友家了,明天才回家。你休息一下吃饭吧?”她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他两颊尖削,几天不见,好像瘦了一圈。她不禁心里抽动了几下,把声音放得温存一些,说:“你累了的话先去躺一下吧,我把菜用小火煨着。”

他的眼睛只从她脸上掠过,即转身走开了。从走廊传来他平常的声音:“你先吃好了,我想躺一下。”

“没关系,我等你,我不饿。”

对方没有反应,她只顾把一切准备好。中午没心绪吃东西,只喝了半碗粥,这时肚子倒有点饿了,但她忍着,只喝一小口汤,压压饿,同时也尝尝咸淡,然后就坐在饭桌边,翻翻孩子们下午交给她的几个报告。没一刻,若愚倒是套了件家常的毛衣出来了。她忙站起来把煨着的菜及汤端过来,又添了两碗饭,放好了,两人坐下后她又问:

“要喝杯酒吗?”

他先摇摇头,又说:“也好,我自己来。”

“坐着,”她习惯­性­地按一下他手臂,他却像触电似的往旁边一缩,倒使她怔了怔,但还是站起身,为他倒了杯红酒。

他似乎饿了,吃得很快,也不少,却一言未发。如真在记忆中搜索,怎么也想不起同任何人,尤其是家人,吃过那么沉闷的饭。他自己去添了碗饭,又倒了杯酒。她十分勉强吃光一碗,实在闷得心里发毛,只好说:

“我们要不要谈一下,趁志纯她们不在。”

酒未醉,饭倒饱了,他的神­色­也少了几分刚进门时的淡漠。回答她之前先拿了烟斗及烟袋,慢吞吞地装满,点上吸了两口,取下烟斗,手指托了托眼镜,这才正眼看她:“好呵,你先说吧,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

“不是对你说了吗,同纳地辛一起去吃饭,被雪困住了,到餐馆附近处她一个朋友家去坐了一下,等雪下完了由她送我回来的。”

“如真,你真把我当成三岁看待?”

“什么意思?”

“我告诉了你,她根本没同你出去吃饭!”

“啊呀,若愚,我并没说我们出去吃饭呀!我在她家吃的饭,吃了饭才去她的朋友家坐了一会儿,雪大了,不能走,后来还是她朋友送我回家的。”她心抽得死紧,喉咙又­干­得难受,拿起汤匙喝了口冷汤。怕他追问,忙反守为攻说:“你真不该唐突打电话去求证的,人家会怎么想?!”

“方如真,我知道你毛病多,但说谎倒不是你的毛病之一。那晚你到底去了哪里?同什么人在一起?你知道大陆上一句流行的话吗:抗拒从严,坦白从宽?你还是如实招来吧。”他放下烟斗,去厨房又倒了杯酒,一边啜着,一边冷眼看她。她被看得全身发麻,冲口说:

“你自己听听,像审问犯人似的!我不是已经都告诉你了吗?还有什么好招的?”

他砰地一下放下酒杯,不知是酒还是气,一张脸忽然变得通红。站起来,嘴角下牵,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转身去了卧室,少顷出来,走到她面前,将一张捏皱了又被铺平的纸摔到她眼前。她一看,心跳顿时就停止了。然后,又急剧地狂跳起来。那是有一次,她想要与柯玛道别,开始写信,但写不出来,只写了满纸的名字:菲力。

他拿起烟斗,冷冷地说:“那天我进卧室,你用手臂盖住正在写的东西,神­色­很慌。后来我好奇,在废纸篓里捡到这张东西。”说着即走向他的书房,留下小半杯没喝完的酒。

二三月间,前后来了几个申请东亚系教职的人,四男一女。五人中,有一个首先表示对这个没有硕士班的小系没兴趣,自动退出。另一个接近五十五岁,墨院长认为他乃是找一个不费力的教席,等待退休,不予考虑。剩下三人,有一个是女­性­,本在麻省大学一个分校任职的,教书非常卖力,学生十分喜欢她,但著作不丰,她担心拿不到永久聘约,趁早另作打算。段次英虽不认识她,但在大学执教的,尤其是东亚系的,女­性­不多,彼此都知道一些。她来了之后,倒是给了一个很好的专题演讲:《金瓶梅里的悲剧人物:李瓶儿》。给二年级的学生上了一课,四十五分钟内笑声不断。下午与墨院长约见之后,由咨询委员会的卡温陪她一起吃了晚饭,才送她上机场。院长与卡温对她的印象都不错,但次英在开会讨论时即做了反面的评语,认为她对李瓶儿分析不够透彻,教学方面太注重讨学生的欢心。她投了反对票。

墨院长虽然不高兴她的武断,但既没来听申请人的演讲———来了也听不懂———也没来听她上课,会中除了卡温说了几句正面的话之外,其余的人,也无法加任何评语。另一个有资格判断申请人的专题演讲及教学好坏的方如真,又因家里有事没来参加。所以墨院长只好听从次英的意见,把这个申请人的资料放在一边,等另外两人来了之后再说。咨询委员会的人除了骆文,都没觉察到院长对次英的独断的不满意。

下一个来的是个年青人,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得的比较文学的博士,到圣路易私立的华盛顿大学教了三年书,教学及著作方面都很出­色­,学校不但留他,而且示意再过几年他极有可能拿到永久聘约。不过他毕竟年青,又向往东岸文化学术的富足,一心想来纽约,即使到不了曼哈顿,能到离市区两小时车程的柏斯也值得。所以他是三人中履历最优秀的。段次英亲自去接机,接到的是个中等身高、中等面貌,年纪不大,却十分老成持重的人。到学校的路上,虽然他们用英语交谈,但偶而从他口中漏出来的几个中国字,则十分准确道地。次英发现他是个愿听不愿多言的人,这倒是合她心意的,因为她自己是个喜欢动嘴而不愿用耳的人。

在离去之前(15)

他的表现十分好。专题谈的是康熙辞典的来龙去脉,很特别的题目,内容有点枯燥,所幸讲得很短。教书非常仔细,偶而也显示了犹太民族特有的幽默感,加上年轻,学生们很能与他认同。墨院长正好有空,所以把他及次英带到教职员餐厅吃中饭。他叫威廉斯·库门,但次英叫他库门教授,他却用中文说:

“我的中文名字是古为礼,是我太太给我取的,声音同原名很接近,但又很有中国味道,请你叫我古先生,当然最好叫我为礼。”然后又将原意用英文讲给院长听。三人坐下后,院长半开玩笑地问次英:

“他的中文说得怎么样,及不及格?”

次英毫不迟疑地翘起她的大拇指,并向古为礼赞许地点点头。席间,院长当然问了些有关他的背景、为什么对东亚文化有兴趣等问题。两人谈得很投契,以致次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物。她心里甚不乐意,所以藉口系里有事先走了。下午由骆文陪着他参观学校,同时还驱车到柏斯市中心兜了一圈。三点钟的咖啡时间,次英为他安排了在文学院的三○三会议室与咨询委员会的几个能来参加的会员交谈。

很出次英意外,五个委员都来了。历史系的纳地辛及史大为两人对他所讲的题目很有兴趣,问了他不少有关的问题。次英虽然在同别人说话,却十分机警的听着他非常流畅的回答,知道他不但是有备而来,而且有厚实的研究根底。心里有数,如能聘请到他,一定对东亚系有好处。为系着想,她自然高兴,为她自己,那当然是另一个问题了。她去长桌上拿­鸡­心巧克力饼­干­时,骆文端了咖啡杯走过来,问:

“怎么没见如真,上午她也没来啊?”

“不知道。里拉说她打电话进来,人不舒服。上星期也没来上课,好像是重感冒。”

他有点纳罕,她们不但是同事,还是朋友,而且是蛮好的朋友,她竟然没去看她:“哦,你们没通过电话?”

“我当然打了电话,还不止一次,但她显得很疲乏、不太想说话。”她吃了口饼­干­,喝了口咖啡,“上次我感冒,也闹了一个礼拜。感冒不是大病,但对身体是很亏的。我想明天她有课,会来的。”

“不过古为礼今晚就走了吧?”他把身子转动一下,把背对着古为礼,放轻了声音说:“我们对他印象很好,见墨院长了吗?”

她点点头:“他对他很有好感。”

“你自己呐?”

“几个人中最好的。当然,后天还要来一个。”

“看样子他希望很大,这下好了,你们系阵容强了不少,两个全时,一个半时,加上交换研究生。也许一两年内,像你的五年计划的设想,可以发展硕士班了。”

“才没那么顺利呢?加个全时,半时的就要被取消,院长一开始就讲明白了的。”

他很不以为然地说:“那对她太不公平了嘛!她可是东亚系的功臣呢!”

这是第二次骆文对如真的事表示不满。次英等他说完了,才平静地说:“如真是每年签合约的,所以不是真的被解聘。不过呢,我完全与你同意,这对她是十二分的不公平。我当时也向院长提出来了的,但他的立场很坚定,他说好容易争来了这条全时线,要拿的话,必须放弃半时的。当初,院长同我也鼓励如真申请的,她没博士,但对系有功劳。但是,唉,这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告诉你。事实上,为了这件事,我同院长也闹得不开心。”她不想多说,说多了,像骆文这样脑筋灵敏的人,一定会看出其中破绽,这对她不利。正好这时古为礼走过来,很自然的,她即为他加了咖啡,三个人随便聊了一下。他搭的是五点的飞机,没一下,他和大家道别,就跟着她去停车场了。

傍晚回家前,她再也挨不过,即拨了如真家的电话,却是她女儿志纯接的,声音有点怪异:“妈不在,段阿姨,爸爸在,你要同他讲话吗?”

她本想说,那没关系,我等下再打来,一转念,即说:“好呵,志纯,你好吗?”

对方没答理,只扬声说:“爸,找你。”

若愚倒是很快即拿起了话机:“李若愚,哪一位?”

次英又一愕。志纯有一点同妞妞很像,每接电话,都能听出对方是谁,还立即向接电话的人报告,以示自己厉害。这次志纯竟没有向若愚说。“哦,是我,若愚,如真在吗?她今天又没来学校。”

“她不在。”他直截了当地说。

是他的语气,令她有点不能往下问,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哦。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电话筒里传来两孩吵架的声音,她还来不及问下去,若愚即说:“对不起,我有点事。”随后挂了。

次英一腔疑窦,迟缓地搁上话机,呆坐在桌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故,但又无从打探。不知同中国周末及半时取消这一连串对如真不利的事有否关系,是不是为此使得她们夫­妇­失和?果是如此,那倒是该由她向若愚作一番解释了。她怀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家。正好妞妞有不少作业要她帮忙,她只得放开如真的事,专心协助女儿。第二天到学校,里拉立即告诉她如真继续请假,而且平时替她代课的老师不在,只好由次英代。这样一来,她上下午都有课,也顾不及管别的。第二天最后一个申请人来,自然又忙得马不停蹄。把他送走之后,咨询委员们一致同意,最佳人选,属于古为礼,开了简短的会,决议由次英交给院长。次英忙到安迪处要了个下周一的约见。

在离去之前(16)

因为第二天是黄立言的生日,他的几个博士研究生早就同她约定要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庆祝。所以她一回家即理了个简单行李,带着妞妞开车直奔曼哈顿。星期日晚上才回柏斯,州公路八十号一路堵车,开到家已近午夜,当然无法打电话到如真家去。第二天如真没课,她猜想她是不会来学校的。所以次英一到校,即打电话到她家。没人接,她打电话问里拉,里拉说她没来电话请假,星期二该会来上课的。但次英这么些日子没同她联系,实在觉得蹊跷。而且,如真真的拿不到下半年的聘约的话,她是免不了­干­系的,她再百般自我解脱,那份深藏的愧疚,一直不断地­骚­扰着她。坐在书桌前,抽了两枝烟后,她决定去如真的家探个究竟。同院长的约见是下午三点,她赶回来足足有余。正拎起皮包要出门,电话铃响,希望是如真,省得她跑一趟。

不是。是纳地辛。

除了公事,次英同咨询委员会的几位教授保持友好,但没有深交的关系,有事只在会上交待,没私下交往,所以有点意外:“纳地辛,你好,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她客气地说。

“没有。我就是要确定一下,东亚系是不是要聘请古为礼了?”

“应该是吧,我下午见墨院长后,就会电话通知库门教授了,你们有异议吗?”

“哦,没有,没有,他是个好人选。”她只停顿了一下子,接着说:“我打电话给你,不是说这件事。我是问问你,你可知道如真在哪里?”

次英立即说:“不知道呵,她一直请假,打电话去她家又找不着她,真把我急死,我现在正要上她家去探看呢。”

“不用去她家,英,她搬出来了。”

“什么?”她惊叫一声。惊的是如真怎么搬出来了?而纳地辛怎么会比她先知道?“为什么?!”

“她没细说,大概是同她丈夫有什么不快的事吧。”她再次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大概也风闻了吧,她同柯玛校长私下来往的消息?”

“什么?”她又惊叫一声,这次叫,还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遍,虽然她是关着门,门内只有她一个人,“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在传说呵,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柏斯是个小城,柯玛是大学校长,他的一举一动,大家都注意着,一人知,人人知,你说是吗?”

纳地辛一面说,次英一面在肚子里转了一百多个主意,等她说完,她立即问:“如真现在何处?你能把她的电话告诉我吗?”

“我没她的电话,她也没告诉我她目前住在哪里,她明天来上课,你可以直接问她。”

挂了电话,次英呆坐在桌前,那颗足智多谋的脑袋,好像忽地被人拎起抛在水里,褶叠全消,空白一片。她机械地摸到烟、点到烟、吸到烟,机械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等烟蒂烧到食指,烫得全身一栗,这才揿熄了,回过神来。当她燃上第二枝时,她方始整理了紊乱的脑子,抽出一条主线来。如真的家庭纠纷,当然不是她最关心的;怎么看待她同柯玛的关系,那个关系会不会影响到她,不,她的前程,这才是她必须集中心力思考的一点。

上完十一点的课,她即去学生中心买了咖啡及三明治回办公室,关上门,通知里拉她不接电话,独自坐在房里思考如何处理显然与前不同的如真与她关系的问题。直到与院长约见的时刻,她才拿了文件夹从容地走向三楼。安迪见了她,向院长室方向努了努嘴,悄声说:

“在等你呢,当心点,看样子他情绪不太好哩。”

次英略点了下头,敲门进去,院长把旋转椅转过来,面对她,一摆手叫她坐下。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好的纸,递了给他:“这是咨询委员们对几位申请人的评语,他们一致推荐聘任库门教授,我同意,他是最好的人选。不知院长的意下如何?”

墨院长看完报告,递还给他,顺便瞅了她一眼,脸上毫无他往常迎接她的笑容,说:“我对他印象非常佳。那好,我通知上面,立即给他聘请信,免得被别处抢先。还有别的事吗?”

次英把冒汗的手心在膝上的文件夹面来回揉搓嚅嚅地说:“我在想,我在想,今年预先注册的学生比去年多得多,不知有无可能,我们留住那条半时的线,两个全时,一个半时,这样就可以多开几门课,对东亚系……”

“段教授,”院长板着脸说:“那条半时,早被教务处收回去了,交给了心理系,加上他们原有的半时,他们也可以加个全线。你的口气,好像全校只有东亚系是最重要似的。”

“墨院长,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对如真说不过去,她教得好好的,忽然……”

他又切断了她的话:“不但教书不错,而且,对东亚系的成立,对你的聘用,都有大功!为了这件事,柯玛校长还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呢!”

“校长?他知道?”

“他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

她当时来不及分析自己出走的心理,是负气?是愧疚?是气恼若愚的手段?还是什么都有,加上自己混乱的、每到紧要关头时不能冷静思考的盲动?总之,那晚对峙之后,若愚回他的书房,她回他们的卧房。她累极而睡,又霍然惊醒,醒醒睡睡,折腾了整夜。两孩不在家,又是周末,照理她可以赖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床到厨房,正好若愚满脸倦容的进来。如真毕竟理亏,忙说:

在离去之前(17)

“吃什么,我给你弄。”

“不必。我到外面去吃。”

说着,不看她一眼地径直去他们的澡间洗脸刮胡子去了。她愣立在厨房,自觉一股肝火慢慢升起,由鼻孔往外冒,轻哼了一声,自去冲咖啡。边喝边等他。他出来时,她立即说:“你坐下,我要把事情说清楚。”

他这才瞄了她一眼:“没有必要,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她听着他在走廊那端套上雪靴,穿上厚大衣,听着他开门出去,听着他开车房门,发动车,听着他不等马达多响一下即退出车道,听着车子唬的一声往前冲,走了。她一口口把早已冷却的咖啡喝完。刚才心思在若愚身上,咖啡也忘了放糖,等喝完了,才发现满嘴苦涩。倒是同她此刻的感觉一样。一个多星期的冷战,加上这毫无讨论的余地的决绝,他到底打算怎么样,把她休了?她倏地站了起来,差一点把咖啡杯撞落在地,及时抓住,放到水槽,转身就到卧室,到衣柜里,把放在高栏架上的中号皮箱取下来。多时不用,上面积了层厚灰。到澡间拿了块抹布,左手护住嘴鼻,右手把灰尘拭掉。将箱子打开,让它透透气,自己倒又颓然跌坐在身后的小沙发椅上。真要出走?去哪里?怎么向孩子们解释?想到孩子,她一看腕表,即给志纯的小朋友家挂了电话。孩子的母亲接的,如真先谢了她,才说要同志纯说话。

“妈,什么事?”她显然是从别处跑来,一股不耐烦的腔调!

“你要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呵?”

“哦。”她扪住话机,同别人说了一阵,回答她说:“妈,安要再留我一天,她妈说可以,那么你明天来接我,可以吗?”

她有点失望,但即刻说可以,才给志绥打电话,弟弟一听姐姐在外多玩一天,当然不肯回家,他小朋友母亲也在电话上为他说情。如真挂了电话后对着空箱子怅望着。好些年之前,志纯六岁吧,有一次她同若愚大吵———为的是什么事想不起来了,反正不是因为第三者,这一点她知道———吵得很凶。她一气之下,回卧房理了只箱子———好像也是这只皮箱———打算出走。还没迈出大门,志纯姐弟,一个拉住皮箱,一个抱住她的腿,号啕大哭,不让她动一步。她俯首看到两张惊惶的小脸,蹲下身,将他们搂在怀里,自己也泣不成声。那晚,好像是若愚过意不去,向她表示歉意,又驱车去外面买了好几个菜来,煮了一锅水放了太多的半­干­饭。带着两个孩子,到她独自闷坐的卧室里来请她吃了一顿现成饭,总算和解。

丈夫不屑理她,孩子不需要她,她还留恋什么?等待什么?等待若愚冷漠的眼神以及他判决式的宣布: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一想到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她的火气又来了,随着来的是一股勇气,好吧,天下之大……

找一个“栖身之处”出奇的顺利。她先去菜市场买了份柏斯小报,在广告部门找到公寓出租栏,逐条细读,找到一个离学校极近的一间卧室的公寓出租,即刻打电话去,登广告的房东爽快地答应她立即去看,合意的话,可以立即搬进去。她驱车去公寓所在地,一幢两层楼的浅灰房子,她随中年略胖的房东到楼上四号公寓。大小、式样及几件半旧的家具恰好适合一个单身房客,她当即付了一个月房租,签了一年合同,拿了钥匙,又满足又失落地开回家。为了避免再一次看到若愚那张木然的脸,她匆匆地理了一只皮箱,两只旅行袋,留了两张字条,一张给若愚,一张给志纯姐弟,即搬入她的孑然一身的小公寓了。

一个人的一生要经过无数次的“第一次”,“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第一次逃学、第一次向父母回嘴、第一次与同学吵架、第一次戴胸罩、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与异­性­同床、第一次怀孕、第一次生产……有的第一次小不足道,不再记得。有的第一次永生难忘,如这一次。结婚多年后,第一次一个人住在一个也许是暂时,但也许会很久的小公寓里,孤灯独守。孤独并不可怕,孤寂才是。

她一个人从卧室到客饭厅到厨房到澡间,都可以用一个小字来形容,但实质空间虽小,感觉空间却是巨大的,因为充塞了无声的空洞。在四个小间里绕了十几圈之后,她终于耐不住,驱车在市区里转,在校园里转,咬着牙不开往朝家里去的方向。最后开到菜市场买了超过自己需要的食物用品,回到公寓。忙,忙着整理厨房,忙着为自己准备晚餐,一菜一汤一饭,加一小杯葡萄酒。并不会喝,也不喜欢喝,只是为了看看它殷红的颜­色­,更为了它能使自己入睡。她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睡了。

第二天,星期日,日子更难过。最难的乃是控制住自己不同孩子们打电话。她给志纯姐弟的留条上说明她有事出城了,星期二下午会给他们电话,这样她可以避免听到若愚冷漠的声音。但睡了一夜之后,她有个新的决心,既然搬出来了,她绝不可沉浸在自艾自怜中。所以除了想念他们以外,她尽量安排一个人的生活,上午看完纽约时报后,中饭后去学校。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课虽然有人代,作业都放在她办公桌上,星期日学校人少,安静极了,她整理了桌子,改了作业,回了信件,居然把一个下午都打发过去了。

星期二她一早就到学校去了,谁知次英已在,而且门是开着的。一见她来,即刻嚷了起来:“如真,你是怎么回事,我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没找到你,你不是人不舒服吗,难道还出门去了吗?”一面说,一面早就迎了出来。“快来,到我房里坐一下。”

在离去之前(18)

“让我放下公事包,去冲杯茶。”

“来来,我这边冲,我还有好茶叶碧螺春,人家刚送给立言的。”

如真放了东西,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坐下,平静地说:“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明天才能装好电话,喏,这是我的号码。”

“哦?”次英装出十分惊异的样子,“怎么啦,如真?”

她轻喟一声说:“我们这个婚姻,近几年一直有问题。最近为了一件事翻了脸,我­干­脆就搬出来,分开一阵子也不是坏事,大家可以理智点思考一下。就是孩子们受点罪。”

“你说最近为了一件事,是那件事?”

“对不起,我没心思讲,以后吧。”如真面无表情地说。

次英对她瞅了一眼,心里有点不乐意如真不肯吐露任何消息,换了话题说:“来了几个应聘的,你都错过了。有一个叫库门的,条件很好,院长已经决定聘请他。”

“我的那条半时线呢,没了,是不是?”

次英不响,起身来给她杯里加水,如真用手盖住杯口,摇了摇头。次英坐下后,才说:“上星期五见院长时,又跟他提了,能不能留住,不但不行,还把我训了一顿。看样子是没什么希望的了。咨询委员们也表示惋惜,”她瞟了一眼如真木然的表情,说:“也许你找他们谈谈,说动他们到院长那里去恳求,也许院长……”

“不必了,”她站起身,拿起茶杯,“我的位置无故被取消,为什么我要去求人?”她走到门边,忍不住,还是发泄了出来:“为系着想,两个全时,都是博士,当然好得多,对你得永久聘书,也大大有利,所以,牺牲一个半时的,别人倒是皆大欢喜。”

“如真,不要这样讲好不好?”

如真早已扭过头,扬长而去,并且进了她自己的办公室,并且关上了门。

在几天之内,她竟然成了个无家无业的孤单­妇­女。她在桌前坐下,两手紧紧抓着扶手,不是出自恐惧,或恐慌,而是一种失落的感觉,觉得需要抓住一个实在的东西。这个感觉好久都不曾有过,除了那年刚踏上美国土地,下了船,在拥挤的接船人丛中,没有找到来接她的人,她两手抓住两只皮箱的把手,直到接她的人来了,从她手里接过皮箱,她才发现手指弯得一时都伸直不起来。那时真的是一种恐惧。

这次,恐惧倒是没有。仅是失落,而这种失落的感觉,倒是比恐惧更没有边缘、没有界限、没有办法采取对策。所以电话铃响了很久,她才发觉了,机械地说:“那一位?”

对方呆了一下,才问:“是你吗,真?”是纳地辛,因如真是用中文问的,令她摸不着头脑。

“呵,纳地辛,你好吗?”

“我很好,倒是你,身体完全恢复啦?哦,我在教职员餐厅,你快来,我们一起吃个中饭,有好多话想同你谈。”

如真这才把紧抓着扶手的手也松开了,忙说:“我就来。”

纳地辛见了她,呀的一声说:“你真瘦了不少,真!更苗条了。见鬼,怎么我伤几百次风都瘦不了一盎司呢?你看看我这个肚子?”她边说边站了起来,用叉子敲敲鼓出来的肚子,这一突然的举动,倒把如真逗笑了。雪夜夜归之后,第一次开笑脸。

“纳地辛,你怕什么?这么大一对Ru房,把一切都遮掩了!”如真向她眨眨眼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叫了个拌­鸡­丁三明治,一杯咖啡,“现在你对面坐的,是一个无家几个月之后又无工作的中年女子,你以为是伤风使我变瘦的吗?”

纳地辛朝她仔细端详着。如真再次发现她的眼睛又圆又有神,而现在更充满了友情的柔光,这正是刚刚在次英的办公室里,次英对她看着时,眼里缺少的一样东西。纳地辛伸过手来,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可怜的真!说老实话,我们五个人都觉得这对你太不公平了!记得在上海时,我对你说的话吗?不要同次英发生什么过节,她比你厉害得多,你斗不过她的,现在应验了吧?”

“也不能完全怪她,她还不是为东亚系着想。”如真等侍者放了东西走开了,才说。

“那当然,东亚系愈强,对她愈有利嘛!最近一次开会,你不在,我们建议她尽量去争取把你留下来,她振振有词地说:你教书,是客串­性­质,实质上说,对系的发展有妨碍。为了系的前途,必须找个全时,必须使用一个有博士学位的。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现在你看!”她叫的是炸­鸡­同炸洋芋片,还有一小碟沙拉。她把­鸡­剖成小块,吃了几口:“唔,还不错,要不要尝尝?”

如真摇摇头:“她原先叫我不妨也申请一下,我就知道她不过是敷衍我,恰巧又碰上办中国周末的事,这中间她又用了些手腕,唉。”她放下手里的三明治,不是味道不好,是她舌苔发苦,“很多事,实在难以预料。”

“你也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家里搬了出来,怎么回事,你丈夫发现了?”

“发现什么?”

“真,不要忘了,你我两个星期室友,你的事,我比谁都清楚。而且,”她把炒土豆吃得一根不剩,然后放下叉子,用餐纸擦了嘴,把声音放小了一点说:“学校里谣言四起,都知道柯玛与你常有约会。”她伸手过来,止住了如真不断搅动咖啡的动作,迫使她对她回看。“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会追问你,我只想知道,你搬出来,他知不知道?”

在离去之前(19)

如真朝四面环顾了一下,这个地方,实在不是讲这种私事的场合,不过她闷了这几天,实在需要向一个可信的人物诉诉她的隐痛。“我们付了账,出去走走,你下午没课,对吗?”

她们走到生物系后面的杜鹃园。四月天,杜鹃含苞未放,但绿意盎然,令人感到些许春天的气息。虽然阳光灿烂,冬日的寒凛还是使她们翻起大衣的领子,把双手Сhā在口袋里。“若愚打电话给你,想必他听到了什么,或是我近来的行止引起他的疑心。总之,那晚弄得非常僵,然后他出门去开会,我则病了几天。等他回来,他态度非常恶劣,拒绝听我解释。说老实话,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非是谎上加谎,或者,­干­脆把整个事件向他坦白,但我没有机会向他撒谎,或向他坦白。他没说一句要我搬出来的话。他这个人,不像我,喜欢直截了当,他什么都用间接的手法,他冷凛的态度使我没法不搬出来。”她停了步,把衣领紧了紧,“因为我受不了这种冷战。这两天,我日夜揪心的,就是怎么向两个孩子解释这件事!我一个人在外面才住了两天,想念他们得厉害,­精­神都要崩溃了。”

纳地辛执着她的胳膊:“真,今天上完课,同我一起回家,在我家住几天,你这个样子,一个人住着,我不太放心。”

“谢谢,纳地辛,谢谢。但我应该锻炼一下,这是开始,当然比较辛苦点,但我想过两天就会习惯些。而且,我必须静一静,好好把事情想想。”

她对如真牢牢地看了一阵:“那好,我不勉强你。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让柯玛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如真沉默了半天:“也许下午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会考虑的。”

幸亏她有课,她不得不把心思全部放上去。这也是她的一剂药,因为她的确从中得到写作或治家都得不到的乐趣,不是极乐,至少忘忧,把一切烦恼关在教室门外。将失去的半时授课,除了失去一份她目前极需要的薪金之外,也失去这一份乐趣。这想必是这两天,除了想念孩子外,十分­骚­扰她情绪的一大原因。

但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解决不了的各种问题,像晨起的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袭击。她咬咬牙,闷声说:来吧,我闯下的祸,我设法收拾。先给孩子们打电话,刚要打,电话却响了起来。她瞄了一下腕表,拿起话机。

“真,我的上帝!你真把我急得要心肌梗塞了!你去了哪里?我都找到你们系里的秘书那里去了!啊,我的小宝贝,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好吗,真?不要这样唬我了,请你!”

她听着,噎着,由着两行泪水无声地滴在写字台上。她出声不得,因为她不要他听到能泄漏她被击倒了的声音。

“真?真?你在吗?怎么啦?”她听得出来,柯玛几乎是贴着话机在低喊,好像他要把她从话机中吸出来,站到他跟前似的,“你应我一声好不好,我想你!”

“你好吗,菲力?”

他还是听出来了:“怎么啦,真,你在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亲爱的!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说实话,记得吗?”

记得,记得,是第一次约会时说的,在曼哈顿的旅馆里。“记得。好,那么我告诉你,若愚知道了我们的事。”

现在是他不出声了。她趁隙从案头纸匣里抽出一张纸,拭­干­了两颊上残留的泪。刚拭完,即听见他用她最熟悉的坚毅的声音说:“这样也好,真,听我说,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的,知道吗?”她点点头,不由自主的又掉下两颗泪珠。这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得到安慰,宽解了。“你打算怎么对付呢,真?”

“他的态度很不好,当然我不怪他,但我受不了,所以已搬了出来,暂时。”

“你搬了出来?”声音里全是惊讶,丝毫没有不以为然,更没有责怪,“目前你住在哪里?”

“一个公寓,离学校很近。”

“在哪里?赶快告诉我,还有电话。”

她心里一片紊乱。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他两条强有力的手臂,是他惯用的、最令她受用的“没问题,一切有我”的口语!但她非要排斥这个依赖的惯­性­不可。告诉他地址电话,就意味着她需要他来,而凭他的个­性­,他必来无疑,但这会带来什么样事态的发展呢?他也会离开他的家?与她住在一起?同她另外组织一个家?那么她的两个孩子呢?她爱他,而且她愿意同他共渡一生,但她最爱的,的确是志纯姐弟俩。要她为了他而放弃他们,她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真,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菲力,我会。但我现在非得打个电话给我的女儿,我离家时同她说好的。我再打回来给你,可以吗?”

挂了电话,她定了定神,不知是爱情的神力,还是柯玛在电话中表现出的与一般男子在这种情况下的畏缩、要逃脱­干­系的迥然相反的态度所给予她的力量,她显得比先前稳定得多。一看表,五点不到,若愚尚未抵家,她立即拨了电话,是志绥,一听是她,即连串地问:

“妈,你在哪?怎么老不回来?问爸他总说不知道!也不给我们弄东西吃,老是吃汉堡饼,我还可以,志纯都咽不下了,老是推过来给我吃!你几时回来呀?”

“小绥,小声点好吗?妈知道,你们这两天受了点罪,妈心里也过意不去,但有些事,也是万不得已,你叫姐姐来听电话,好吗?”

在离去之前(20)

志纯在分机上说:“妈,我在电话上。妈,你好吗,我……我们好想你哦。”她哑着声说。

她还未说完,如真已泪如雨下。志纯一向像父亲,把自己的感情包扎得严严的,惟恐泄露了,受到摧残。但毕竟她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捆得不够紧,一下散开了,竟是火辣辣的,一下子即烫到了母亲的心。“喔,志纯,我的乖囡,妈才想你们哪,你们都还好吗?”

志纯居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说:“还可以。妈,爸同我说了些,你们之间发生了点事。你要一个人住一阵,是这样吗?”

孩子们常令她惊讶,说些出乎她意料的成|人的话。你真把她们当成成|人时,他们又做出令她恼怒的幼稚的事。志纯一向持重老成,喜怒比她弟弟有控制,如真遇到不顺心事时,有时,不想同若愚谈,反而同志纯商讨,她常会出其不意的给她些好建议。所以若愚同她讲他们的事,她一点都不意外,但不知他讲了多少。她略一思索之后说:“是这样,志纯,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但我必须一个人静一静,想些事情。”

“我懂。”她一副成|人的口吻:“我的好朋友艾媚,你记得吗?妈,那个红头发很爱笑的女孩?她父母就分居了的,好像预备离婚,她每个月两面住,她说这样比回家看到她父母争吵要好得多!妈,你同爸最近常闹脾气,弄得我常做恶梦。”她滔滔地说了半天,忽然,又回到孩子的口气,“但是,妈,你几时回来呢?”

“我真的不知道,志纯,过一阵子,我要同你父亲谈谈。不过,这个周末我会把你们接过来住两天。妈要好好做几顿饭给你们吃,带你们出去玩玩。总之,虽然我没住在家里,我会尽量不让它影响到你们正常的生活,懂吗?这样可以吗?你同小绥说一声,我星期五傍晚来接你们。”

“那太好了,妈!今晚我告诉爸。”

“不,我自己会同他讲,你们乖乖的,听爸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嗯?”

放下电话,她揉揉胸口,还好,孩子们没同她过不去。惟恐自己失去勇气,她即刻挂电话到若愚的办公室。

“是我,若愚。你当然看到我的留条了,对吧?”

“唔。稍等。”她听见他放下话机,拍的一声点了烟斗,叭叭两声吸了两口,才拿起话机,说:“看到了,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如真尽量不让他公事公办的声调使自己失去冷静,和平地说:“我刚刚同孩子们通了电话,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星期五他们上完课,把他们接到我这里来,星期天晚上送他们回去。”

若愚不响,叭叭叭地吸烟斗。如真捺住­性­子,等着。“他们同意了,我当然不反对。还有事吗?”

如真终于忍不住,“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们坐下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怎么样?我刚装了电话,现在把号码给你,任何时候你有心思同我谈,通知我就是。”

这次他很快反应:“不必给我你的电话,打过去想必不方便。我最近很忙,有两个博士生要口试。还是等学期结束吧,反正,事情明摆在那里,也没什么可谈的。还有事吗?”

如真气得胸口胀痛,也顾不得维持她的和平,也没作答,即拍的一声将电话挂了。

他们结婚两年,志纯快出生前,如真把她父母从台湾接出来与他们同住。她父亲为人很四海,不拘小节,很易与人相处。她母亲是个做事利落持重少言的半旧式­妇­女,两人很受女婿欢迎。孩子出生后,因母亲的照料,如真得以像从前­妇­女那样,足足休养了一个月。他们前后住了两年,终究因为父亲思念在台湾的一些朋友同事,仍然回到台北弟弟的家。如真最记得的是母亲最后两天对她各种嘱咐的话:“你呀,毛病就出在太冲动,忽喜忽怒,幸好若愚有耐心,不同你计较。现在还年青,夫妻感情又好,他处处让你,时间长了,你自己可要当心了。你呀,是根油条,火一旺,四面八方膨胀;若愚呢,一个烧饼,幽火慢慢煎,神­色­不变;最终呢,还是把油条裹在里面,动弹不得。你自己要当心啊。”

因为譬喻太不寻常了,她一直记得。结婚这些年,每年不知要争吵多少回,每回争吵,她败下来之后,对母亲的话逐次体会。这次一个人搬出来,潜意识里,想必是油条再不愿被裹在扁平的、好几个层面、四周又密封了的烧饼里了。

但出来之后,这根已被压扁了的、压碎了的油条又能怎么样呢?如真把双手Сhā入发际,闷着声说:我就不信……

有人敲门,她一看表,快六点了,难道次英还没走?必是她看到她房里有灯。但次英是她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她不做声,但门敲得更急,她把椅子往后重重一推站起来,咒了句:真讨厌!冲到门口。站在门外的竟是柯玛。

她惊愕之余,脱口说:“校长,你怎么来了?”还朝空寂的走廊看了几眼。

他先朝她深深望了一眼,安详地说:“我怎么不能来?”然后低声添了句:“我等你的电话,等得心焦。走吧,带我去你的住处。”虽然还是小声说的,却有他平时要交待事情时的口吻,半命令式的。

她知道无法推托,也无能,更而且,何尝不是她不敢向自己承认的愿望呢!她匆匆理了公事包,锁了门,低声说:“你同我一起去吗?”

“不,我车子在楼下,我送你去停车场,然后跟着你的车走。”

在离去之前(21)

“不太好吧?”她犹豫起来。

他一面把左手一伸,要她领先,一面用他半带命令但十分温和的口吻说:“有什么不好?走吧。”

一踏进她的小公寓,他即急不待缓地拥她入怀,“我的小东西,”他久久地吻得几乎窒息了她之后才说:“你一定受了不少罪了吧,怎么也不肯让我知道?!我是它的起因嘛。这两个星期真急得我够受,我太太几次三番地追问我学校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唉,真,我几乎要告诉她实情了。”他将她拉到那张赭红­色­的陈旧的长沙发上坐下,用手臂紧紧地环着她。

如真只见过他太太几次,但记得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样子。“不,你不能,菲力,你不能让她知道我们的事。”她站起身,给他倒了杯冰水,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我绝对不做一个家庭的破坏者。”他喝了水,拉她坐下,用手臂环住:“我不是已经破坏了你的家庭了吗,唔?你以为我会允许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地住着而不顾吗?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侧转脸,又闪开身,这样可以正面相对。但她还没问,他已接着说了:“我当然知道,昨天开了院长会议后,杰克告诉了我,我当时就将他训斥了一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一个对东亚系有功的老师的教席取消,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要一味的依顺英。他好像也听闻了一些我们的关系,看他尴尬的样子我也没多说什么。但我对这件事的不满意,他是看得出来的。”

如真攀住他的手臂说:“我求你,千万不要管我的事,私的还是公的,我自己会处理。菲力,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学校长,柏斯是个小城,而你又那么热爱你的工作,千万不要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特殊关系,而损害到你的声誉,及你的家庭。你懂吗?”

他捧住她的脸,在她焦虑的眼睛上吻了一下:“小傻瓜,这有什么不懂?但你也不会不懂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好了,不谈了,枫林街上有一家很好的日本料理,鱼特别新鲜,我们一面吃,一面谈,好吗?”

“可是你家里……”

“不用你担心,真,我来找你前,已经打电话回家了,说州政府方面有事,可能今晚回不来,”说着眼里闪烁了下兴奋的光,“如果你这位主人允许,我就在此借宿一宵。怎么样?”

自曼哈顿那个难忘的周末之后,她梦寐以求的,就是与他共渡长夜,不光是他能给的最高的­性­的欢悦,不光仅此,更是身体之外的对他的需要。现在鬼使神差,她居然有了自己的小窝,不是金屋,但绝对可以藏娇。然而,在她思忖了一小刻之后,她却正­色­说:“你能留下,我怎么会不愿意?但我不能留你,我不愿意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更难以解决。而且,万一有人发现你的车在我的公寓停车场,会引起多大的麻烦?我说过,我绝对不能让我们的事情影响到你的声誉。即使,我们有意愿以后永在一起我宁愿我们一切正轨开始。你懂吗?菲力?”

他无奈而又爱怜地摇摇头:“我懂,我懂!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总可以吧?”

吃了饭,柯玛送她回家,送她上楼。她推拒不了,更没有意志推拒,由他送她上床。在他十个带有神奇魔力的手指的抚弄下,她完全失去意志、理智,更顾不及她先前提出的正轨的开始,何况,从一开始,他们都越了轨的。

第二天醒来,枕边无人,只有一张字条:我听从你的建议,回家去了。我们的事,请你相信我,我会妥善处理的。星期四通话。好梦。

院长召集东亚系的次英、如真及咨询委员开会的通知是由里拉打电话通知的。那天如真没课,在家出“当代小说选读”的期终考题。这门课是读了三年中文的学生才能选的,班上只有八个人,倒有一半是美国出生的广东人,阅读能力比美国学生高,所以考题比较难出,刚出了一题,里拉的电话来了,通知她下午两点在三楼院长的小会议室开会。

她倒是踌躇起来,因为同志纯姐弟说好他们放学,她去接他们。她独住已快一个月,比较适应了独住的生活,若愚对她冷淡而有礼,每次她提议坐下来谈,他都以事忙而拒绝了,但对她每隔一周接孩子们去她住处却十分合作。最令她欣慰的是孩子们对父母的冷战并没有太大的震撼,学校的成绩志绥较前差点,志纯倒维持原状。可能,父母失和已是个正常的现象,子女能自然适应了。因此,她也打算一切维持现状,等学期结束后再找若愚谈判。

她问里拉这个会三点能开完吗?里拉说她不清楚,如真只好打电话回家,在留话机上告诉孩子们她很可能四点之后才能去接她们。然后,换上一套草绿­色­的套头毛衣及窄裙,浅浅的上了点玫瑰­色­的口红,才驱车去学校,因时间急迫,就直接到三楼的院长会议室。出乎她意料,除了院长,人都到齐了。她向大家点头招呼,即坐到纳地辛边上空着的座位,正好面对次英。她穿了一身葱绿­色­的套装,戴了两只米粒翡翠耳环,头发拢在脑后,越发托出线条分明的脸庞及流转如波的眼瞳。如真自搬到西林街之后,除了上课之外,避免到学校来,固然,她不想回答次英对她私事的询问,主要的,还是她不能原谅她是令她失业的主因。如真虽不曾指控过她,次英更没有承认过是她自恃得宠而造成的过失,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是她排除了她。

在离去之前(22)

次英却笑盈盈地招呼了她:“这一阵都没看到你,如真,小公寓你还喜欢吗?”

其他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她。除了纳地辛之外,别人都不知道她一人住在外面。她十分不快地瞪了次英一眼,正要回答,墨院长进来了,后面跟着提了只咖啡壶、拿了纸杯及点心的安迪。次英忙起身帮着胖秘书把东西放在边桌上。院长说:“要咖啡及点心的,请吧,然后开会。”

各取所需。各自坐定,院长才在长桌首席坐下,轻松地说:“转眼这学期又结束了,这些小茶点仅是慰劳大家最近几星期比较繁重的工作,尤其你们五位委员,为了东亚系添人花了你们不少时间。谢谢。”最后两字是用中文说的,然后举起他的咖啡杯,向大家打个照面。

“今天这个会,不光是为了向大家表示谢意,”他捡了块夹心饼­干­吃了,又喝了口咖啡,接着说,“主要是宣布两件有关东亚系的事:一,你们大家当然知道,东亚系明年添了个教席,库门教授,真,你正好请了病假,所以没有碰到,很可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很出­色­的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好教授。”这些话他是对着如真说的。她觉得十分纳罕,这能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但她没做声,小口地嚼着椰汁饼­干­。

“二,本来,真,你的半时是取消了的,因为拿到了全时的线,不过,最近咨询委员们个别向我反映他们的意见,校方也认为,真,你是个对东亚系有大功的人,这样的取消你的教席对你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做了个调整,”他转脸对次英说:“英,这学期开始时,你向我提出,如果可能,你很想休假一年,好好在家写你的学术著作,以便两年后申请永久聘书时作为必备条件,你还记得吗?我当时没答应,因为系务需要你,但现在情形不同了,库门可以担任系主任,我已同他通过电话,所以我同意你休假一年,照校规你可以拿半年薪水,另半年正好用来维持真的半时线,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今天召集这个会,也正是要给大家这个应该说会令大家都满意的消息。”说完,他喝完了杯里剩下的咖啡,很得意地看着大家。

这个消息如此出其不意,大家都十分惊讶,最厉害的当然是次英。本来十分洁白的脸,这时变得惨白,愈显眼瞳乌黑。她知道大家都朝她看着,所以尽量控制自己脸部的表情,一时控制不了,只好端起已喝完了的咖啡杯,装着吸最后一口,以遮住半张脸,等她放下杯子,她不但已恢复正常,而且亦已掌握住正常的声调:

“墨院长,假如我改变主意,不打算休假呢?”

虽然是询问的口吻,但在座的人都听得出她语气中挑战的意味。于是都转头去看院长。

他倒是非常从容:“这是你先前提出来的要求,而且,这一年来,你多次向我抱怨系务繁忙无法做你的研究,有鉴于此,我经多次考虑,才决定让你休假一年的。而且,你不是不知道,后年你提出永久聘书的申请时,没有著作,通过的希望极少。我这样做,完全是顺从你的要求,更为你拿到永久聘书这件事着想。”说到此,他歇了口气,向大家巡视一周,才说:“怎么,难道你还不满意?”最后一句,虽然语气保持温和,脸上却无半点笑容。

次英一时没话说,但又实在压不住这个突如其来的电击,就身不由己地绷起脸说:“不过这样一桩大事,我以为你该先向我确认一下再做决策才对,墨院长。”

“这就怪了,”他又向大家巡视一周,“我只是依照你的要求,准假一年,这在程序上,一点没错呵?好了,事情已决定了,也呈报上去了,下年你就安心去写你的著作吧,大家还有别的事吗?”

大家都没有,只有次英说:“那么休假一年之后,我回来,那条半时线怎样呢,不还是要取消吗?”

墨院长显然不高兴了,不耐烦地说:“那是后年的事了。也许会,也许不会,谁能预料呢?而且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这关系东亚系的前途,我是系主任,当然想知道。”

两人语气逐渐生硬起来,会议室的空气即凝重了,如真只管用手卷着自己记事本的纸角,不看他们两人。

“很抱歉,一年后的事,谁能预料,也许我不做院长了,也许你不想回来了,都是可能的,现在何必去­操­心?反正,学校的宗旨,是一步步向前走,往上走,也许到那时候,校方给东亚系两条半线,三条线,都可能的,对不?你目前应该关心的,而努力去做的,是完成你的学术著作,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好,如果大家没有别的提案,我宣布散会,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假期。”

如真急着要去接孩子,一回到办公室,拎起公事包就走,但未出门,次英已一脚踩了进来,铁青着脸说: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去告的状?”

如真一时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傻兮兮地问:“什么?告什么状?向谁?”

“不要装傻了吧,是不是你去柯玛那里告的状?柯玛给墨加了压力,致使他迫我休假一年,那么你就可以继续教下去?是不是这样?”不但声­色­俱厉,而且每个字铿锵有声,即使两张脸间仍有距离,如真却能感到她双眼喷出来的火焰。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好似两军对垒时所作的备战姿势一般。其实是对方来势汹汹,她是惊怯的退步。等站稳了,看透了,明白了这张冷酷决绝、扫荡了一切存在于她们之间的情谊的脸之后,她不但没了怯意,也冻结了刚才于会议室里,院长对她咄咄逼人的宣布所带来的些许同情。她直视她绷得铁紧的、平时是姣好的、要赢得对方欢心时更是妩媚的脸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在离去之前(23)

这次倒是次英往后仰了仰,不是惊怯,是吃惊,这是她没有防到的回答。在过去的几次小小的交战中,如真,像任何一个与次英交战过的对手一样,永远是先抵御,后退守,而投降。反击,从没有。所以她这一回答,攻势凌厉,次英完全没有防备,一下子被堵住了。但她毕竟是被学界里中国学者们所封的女斗士,即刻恢复斗志,一掌拍在如真的书桌上,吼叫道:“好!那我就去告!”

“告谁呀?”

“你,方如真,墨杰克,柯玛!”

“那是你的自由。现在请你让一下,我要回去了。”如真说,尽量使声音回复正常,同时拎起桌上的公事包,人往前移。

次英虽闪开了身子,但嘴里还是抛出了句:“唔,现在有靠山了,不但饭碗保住了,还可以把对她有防碍的人一脚踢开,这种行为,真叫可耻!”

如真已经把手放在门上,打算出去,这时却不得不把门用尽全身力量紧紧抓住,不然她是会一拳挥在次英的脸上的。她转过来,因身体已气得发抖,所以声音也是抖的:“段次英,你,你真是太没有良心了!当初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弄进这个学校,一年之后,你就设各种方法排除我,要请有博士学位的进来,虚情假意的要我也申请,然后在中国周末的节目上做了圈套,把我排除。倒是几位咨询委员看不过去,为我说情,而你,弄巧成拙,得罪了院长,摧毁了辛苦建立起来的关系,你反过来咬我一口,你倒想想看,是你恩将仇报,还是我要陷害你?好,现在我们要分手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排除我?我碍了你什么事?我不是样样都听你指挥的吗?”

“你真要知道?好,我告诉你,你在东亚系呆下去,就是发展东亚系的障碍,东亚系不发展,我也没什么前途。”她也冷静了,不,不是冷静,而是冷酷,“还有,我筹划到中国之旅,目的是要柯玛知道我,为我的永久聘书铺路,不是要他知道你!”最后一句,她是咬牙切齿说的。

气过了,发泄过了。巨怒之后的疲累使如真几乎支撑不住,想笑,苦笑。想哭,痛哭。但她控制住了,因而把脸容扭曲得都变了形,但是那双眼睛里除了仇视与不屑之外,没有一丝惋惜。她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一种疲惫后的,囊中被掏空后的平静。“世事真难预料呵,”她说,与其是对对方,不如说对自己,“定一个方案,照着方案的步骤走,以为一定会走到那个定好的目的地,唉,也许走到了,最怕是那个目的地竟是错的,或是不见了。人事更难预料,以为是朋友,却变成仇敌,以为是最亲的人,则变作陌生人。”她一面说,一面向门外走去,忽然发现手里仅提了一只公事包,而忘了勾在椅背上的皮包,忙折转身,正看见次英昂头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向她自己的办公室。如真取了皮包,关熄了灯,锁上门,转身正遇上次英盯着的眼睛。如真顿了顿,当然不能说再见,因为不见得会再见,也不能说后会有期,很可能是后会无期,所以,眼睛从她脸上掠过,走了。

她刚要去开门,志纯已从里面把门打开,“妈,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如真一看表,呀了声说:“开会,没想到这么晚了。”

志纯对她的脸仔细研究了半天:“妈,你没事吧?”

“没事呵,怎么啦?”

“你脸­色­好难看哦!是不是饿了?”

“可能是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毕竟还小。“弟弟哪?爸还没回来?”

“志绥在玩爸刚给他的橄榄球游戏,爸当然没回来,”她随着母亲去起坐间:“你不在,爸回家愈来愈晚了,打电话去,总叫我们自己先找东西吃,他一下就回来。昨天,小绥几乎要吃那盒发了霉的饼­干­了,妈……”

如真轻抚了下她的长发,两星期不见,好像她又长高了些,她一定会像她父亲,瘦高型的。她知道那一声妈底下一定是:“几时搬回来呵?”现在这种心情,她是无法思考这问题的,于是她柔声说:“东西收拾好了吗,乖?”

志纯十分乖巧,知道母亲累了,也不唠叨,即去敲志绥的门:“嗨,妈来接我们了,叫你理包,你理了没?”

若愚恰在这时回家,放下公事包,脱了­阴­晴两用的雨衣,换了便鞋来起坐间:“你刚来?”

“唔,院长临时召集会议,没想到会那么久。”

“哦,有什么特别事务吗?”

这是她搬出去之后,夫妻交谈得最长的一次,她朝他看看,也看不出异样,他是极少显露内心感觉的人,她自然知道,所以她说:“一点系务,好像他有意要我继续教下去。”

“哦。”他取出烟斗,慢条斯理地装、按、点、吸,叭叭两口之后,说:“这倒是好消息,对你,对我。”

她讶异地对他望着;他又叭叭吸了两口,说:

“假如我们决定分居,你有点进账,我的负担总要好些,是对我的好处。继续教,至少你同学校保持联系,是对你的好处,不是吗?”

孩子们各提了小包出来了。如真再一次控制住自己,说:“我们走吧。”

尾声

如真到大厅一角的注册处拿了她的名牌,别在她绛­色­的亚麻质的套装上衣衣襟,取下墨镜环顾一下大厅,没看到一张熟人的脸。她翻开刚领到的会议程序表,想找一个她较有兴趣去听的小组讨论,倒有几个,她查看了会议室的号码,决定先去听“红楼梦中的道教意识”,是一位威州大学的所谓红学专家肖教授主持的。以前在几个亚洲会议中见过几次,口才流畅,听他演讲,对她讲来,是一种享受。

在离去之前(24)

一进房,约可容纳四五十人的小会议室几乎坐满,讨论会已开始,她忙在进门处一张空椅上坐下。举头一看,四个专题讨论小组成员中之一是尚必宏。她匆匆赶来听,倒是没注意成员名单,见有他,有点意外的高兴。几乎有半年没碰头了,他倒是老样子,别人讲话,他一开始专注的听,没几分钟,眼睛就朝台下乱转,一眼瞥见如真,差点呵出声来,忙用手捂住,假咳两下。眼睛虽盯住她看,脸上却毫无笑意。但她还是略点一下头,表示打招呼。他立即把眼睛转向听众的第一排上,她跟着看过去,看到段次英,她正凝神听讲。如真胸口压缩了一下,没料到会在此碰上她!虽然她听了两个成员的讨论,但一耳进,一耳出,毫无印象。没等结束,即悄然离开,也无心再听其他的小组讨论,搭电梯回到十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这次亚洲会议,她本不想来的,但纳地辛一再约她说:“你这个位置不是很保险的,何况你同英的关系这么坏了,她隔一年如回来,你们能共处吗?还不趁此机会看看别的学校有无空缺。我明年应该是可以拿到永久聘书的,但我才不把所有­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呢!所以我要去看看有无别的机会。去吧去吧,算是陪我。”

谁知临开会前一天,她家里来了急电,母亲中了风,纳地辛当晚即飞回印度去了。本来两人合订的希尔顿,定钱已付,如真反正没课,就一个人来了。她刚换了身宽松的连衣裙,斜靠在床上休息,电话铃响,一拿起,当然是尚必宏。他劈头一句即是:“你怎么来了?”竟是责备的口吻。

“我怎么不能来?专门来看你呀!”

自她同次英闹翻以后,尚必宏几次来电话责备她。有次她生了气,没等他讲完即挂了。过了一天,觉得不妥,打电话给他,不甚情愿地向他道了歉,说:“我们的事你不能听一面之词,那天我来看你,详细讲给你听。”他的反应并不热烈,她也就搁下了。现在她这样讲,他即说:

“你房里还有人吗?我现在就上来。”

她深知他的毛手毛脚、占便宜的恶习,尤其现在她独身。所以她马上说:“十楼有个小咖啡室,我十分钟后在那边等你。”

自家里搬出来之后,又经验与次英的事,如真饮食睡眠都不好,自然瘦了,穿了件娇小四号的黛­色­连衣裙,束了条黑皮带,显得十分纤细,尚必宏朝她端详半天,半带欣赏半带调戏地说:

“比以前苗条嘛!女人一谈恋爱,必定容光焕发,怎么样,现在是不是痴痴的等呀!?”他在如真对面坐下,拿起餐纸先揩了他的眼镜,才问如真:“咖啡吗?”转头对等着的侍者说:“一杯咖啡,一杯红茶。”侍者走后,他又摸出手绢揩了把脸:“都九月中了,怎么还这么热!你怎么样,校长大人会同你结婚吗?我看未见得吧,天下男人都一个样,一旦目的达到,就哭丧着脸说:亲爱的,实在没办法呀,我那个太太,一口咬定不肯离婚,你看怎么办?是不是这样?更何况一个大学校长,声誉地位,怎么肯为一个已不年轻的已婚女子牺牲他的一切!”说到此,才看到如真脸上对他鄙夷厌恶的表情:“唉,你这个人,我们是多年朋友,我才直话直说的。你居然气成这样,来来来,咖啡冷了,喝点。”

她喝了。又喝了口冰水,这才捺下胃里的酸水,异常平静地说:“学术界的中国人,都把你当成第一流的学者,在做学问上,你是。但我是惟一知道你这个‘人’的人,”她狠狠地加重语气:“你是个心胸狭窄、自大狂妄,对女­性­最没有尊敬的人。柯玛在学术上的成就,也许不如你,但他这个人,顶天立地,是个有原则有爱心又对女­性­十分尊敬的人。”她站起身,拎起钱包:“他即使不同我结婚,我也觉得我这一生已经很幸福了。这是你我相交十几年,我从没感觉到的。”

“嗳,嗳,如真,你不要激动嘛。坐下,坐下,你难道不想听听有关段次英最新的消息?”

“不想。”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唉,你们也真是,闹得两败俱伤,真是何苦来!”

“尚教授,我给你的长信,你难道没有看?”

“看了,看了,她这个人,旧习不改,真拿她没办法。她对柏斯让她休假一年的事,忍不下这口气,找了律师,控告你们的院长及校长。又把在信义时的那套用上了。黄立言实在受不了,提出离婚,一方面当然是听他女儿的撺掇。好了,这下她又得重新找工作了,你刚才不是看见她了吗?”

如真喝完咖啡,说:“有你帮忙,她还怕找不到事?”

“很难说,她的名誉实在太坏了。咦,你来开会,是不是也来找事?要不要我给你写推荐信?”

“我不是来找事的。即使是,也用不着你帮忙。再见。”

起稿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完稿二○○二年七月三十日

特别在此谢谢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教授再次为我写序及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为我写的四首七言绝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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