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什么味儿,”一进飞杨的病房,我就闻到一股儿香味,却很让我讨厌,因为它和上海那间酒吧里的味儿如出一辙。
飞杨睨了眼窗台,我顺眼望去:平静的青蓝钵里躺着一束慵懒的蓝色花团,一眼,就仿佛能掏空人的灵魂。它的蓝,是寂寞如雪的妩媚,象一丝厌厌红尘的倦意,它的美,是凄艳缱倦的丽色,是一袭风鬓雾鬓的迤俪。
“什么花,”皱起眉头移开视线,口气中有淡淡的厌恶。虽美,可我闻不惯那味儿。
“紫金刚,”飞杨只盯着我,仿佛在探究什么,
“你盯着我干嘛,”我瞪他一眼,心浮气躁地把给他带来的饭盒塞进他怀里。
“你不喜欢这花?它是印度蓝睡莲的变种,看它的花蓝中透红——-”
“不喜欢。啧,你吃不吃,”我是真讨厌着这味儿,非常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奇怪的是,飞杨竟然没有发火。他只是平静地打开饭盒,
我却甚至不依不饶,皱着眉头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过去拿起那青蓝钵,
“放走廊一会儿好吗,我真闻不得这味儿,”飞杨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没作声,
我直接拿了出去甩在门角放着,又转回来,把病房所有的窗户大开,双手环胸,人靠在窗边使劲吸了几口气。好半天,那阵烦躁才压下去。我想,也许这花儿味让我想起那酒吧,感觉不好。
直到平静了,我才走向飞杨,双手按在床边,望着他讨好地微笑,
“好吃吗,”
鱼翅咧。飞杨嘴挑着,他现在又病着,他想吃什么我给他买什么,
“还是不地道,”他筷子在里面挑着,还挑剔地不得了的样儿,
我坐在床边嗤笑,“象你吃过多少一样,还不地道——-”
“那当然,他原来吃———恩,吃鱼翅时就喜欢观察每个人吃鱼翅时的不同反应,有人小心翼翼端着那个碗,仔细吃到一口不剩;有人故作不在意状,却刚好赶在鱼翅微凉前食用,碗中又恰到好处地留下三分之一;有人赞不绝口;有人嫌恶地推到一边————反正,反应林林总总,但少见有人用平常心,”
他漫不经心地,象在说多大的道理。我却听着他之前的打梗,眯起眼,“他是谁?”
“啧,就是一些有钱吃鱼翅的人,”他到不耐烦了,我横着他,“飞杨,你是有事瞒着我,”
“哎呀,什么,去把我的紫金刚拿进来!那么贵的花儿放外面丢了怎么办,去拿进来!”他象气得不得了,甚至用脚踢我ρi股,
我也气不过,一下子站起来,冲出去拿起外面的青蓝钵,进来就丢进他怀里,钵里的水都溅在他身上,
“给你,给你,谁稀罕这恶心的破花!”夺过他手里的饭盒,拽过包,就恨恨地走了出去。
听见飞杨在身后重重“哼”了声。我看都不想看他,甩门走了。
手里的饭盒里还有半碗鱼翅,我抱着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又生气又委屈:我对他那么好,那么好,他敢跟我玩小秘密了?
突然又觉得这么想很荒谬,你还不是很多事情都没告诉他,他凭什么要什么都告诉你?
可是我是他的————
他的什么?
脑子里突然一阵刺通,好象张口就要说出来,可硬生生又给塞了回去,
都是那个鬼花味儿害的,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它让我闻着心浮气躁,脑子里象猫抓一样难受极了,
天呐,原来内心深处我是如此厌恶在上海酒吧里的那段儿啊————
双手难受地扒过脑袋,我难过地想,这样别扭的雁子真不象唐北雁,她不会和飞杨这样怄气,飞杨还在生病————
落寞地大口大口包住剩下的半碗鱼翅。飞杨不会吃了,他生气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吃。
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望着眼前往来匆忙的人群,一股悲然的苦涩油然而起。一只鸽子从屋檐飞落下来,在沙砾上咕咕地信步啄食,我能有它的自由与怡然吗?
“啊,抢劫!”突然,前方一阵慌心的叫喊,我立刻抬头!
只见医院门前的人行道上,一个女孩儿正被一个男人一手拐住脖子,一手用力拉扯着上面的项链,女孩儿痛苦的皱着眉头,想要叫出来,可是因为被掐着又叫不出来,
可悲的是,人行往来的道路上,竟然全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行人,他们或胆怯,或冷漠,或惊骇,无一出与援手,因为,路旁停着一辆黑色摩托,上面的那人腰间别着把长刀————
这是伙真正的亡命之徒!我是警察,不能眼睁睁看着————
竟然看到的下一刻,我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你们放开她!”
上去用力抓住男人的胳膊,男人一松手,却———
明晃晃间,原来他手里有一把匕首,我惊骇地睁大双眼!————
眼睁睁见锋刃狠狠捅进我的腹部——
“啊!”
“雁子!!”
女孩儿的尖叫,行人的惊呼,还有————我好象听见了————枷叶————
翩然如破茧的彩蝶,灵魂的力量在身躯中分解开来:一部分象恒星的能量抛射而去,但更多的则是凝聚在一起,陷入身体的深渊。四肢———紧绷的弓弦,此刻也骤然松弛。杂乱的意识无法自控————疯狂地涌出,
可我依然竭力维持着一丝难得地清醒,我知道,自己正被人们匆忙推进手术室,我知道,各种仪器已经Сhā在我的身体各个部位。真想笑一下:幸亏我在医院门前出的事,多方便————
“她的血型太少见,属于B型RH阴性,你的不是,这种血型很稀有,非要找到她的直系亲属!”
“怎么不行?!我是她的侄子,我们有血缘——-”
是枷叶,他的声音已经慌乱地———我多想睁开眼看看他——
“有血缘也不见得就————你确实不是——-”耳畔的声音已经渐渐模糊,
“用我的吧,肯定可以,”
渺远地,一如始终的倔强————飞杨————
“你凭什么就肯定可以,你和她——-”枷叶的声音非常尖锐,
“我是她的孪生弟弟。”
被黑暗彻底淹没,灵魂深处最后深嵌着飞扬沉沉的声音,沉沉的,沉沉的————
“小女孩对挥锹动土的德国兵说:
刽子手叔叔
请把我埋得浅一点
你埋得太深了
明天我妈妈就找不到我了”
“飞炀本身就意味着淳朴天成的纯真年代,你看她的眼睛,和诗一样,只有神性,”
“是的,当孩子们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他们对人性、对世界的绝美憧憬是永恒不灭的。这孩子眼睛里的神采正说明着这一点,所以她是饰演这个角色的不二人选,”
“对,我们已经找遍了全世界,三万多个孩子啊,只有飞炀是我们想要的——-”
“她没心没肺,是个天生的混蛋,”
“和先生!你怎么这样说你的妹妹,她才五岁!”
“五岁?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吗,生下来四年都是个哑巴,来到人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搞死一位老奶奶,你们说她有神性,呵,是有,一开口就搭上一条人命,”
“这——-”
“不信?去东京成木家问问,他们家老夫人怎么死的,或者,只说‘和飞炀’三个字就够了———要不要现在就打电话问问?”
——————————————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和先生我们不知道您是———我们冒犯小小姐了,对不起——-”
“没事儿,我们家飞炀你们让她去演什么都可以,只是,我们就担心她又害人——-”
“和先生,您这样说我们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的不知道她是——-”
脑海悠旋延绵的“对不起”逐渐清晰起来,我缓缓睁开了眼。
嗅觉虽然还很迟钝,可满眼刺目的白依然能让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儿味道。我眨了眨眼确信自己还活着。
“雁子,醒了,”
轻轻的问候。入眼的是,唐小庭温柔的眼睛。
“我躺多长时间了,”一开口,才感觉唇是湿润的,口里却躁地厉害。唐小庭在用蘸了水的棉球触上我的唇。
“两天。是最好的外科医师给你动的手术,等你好一点儿,我就带你回罗马————”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额轻轻靠上我的额角喃喃着说,
“唐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们真不知道她是老首长的千金——”还是刚才听见的那个道歉的声音,
“李院长,我姐已经醒了,还是谢谢你们对她的照顾,”唐小庭望过去,微笑着,可看见笑意没到达眼底,
我也看过去,才发现病房里有许多人,他们都站在白色的屏风外面,屏风里,只有我身边的唐小庭,和站在床尾的枷叶,
我望了眼枷叶,是担心,是忧虑,是疑惑。他却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屏风外的一个角落,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是飞杨。
他随意地靠坐在矮柜上,双手抱臂捞着耳朵。
我不知哪儿来的劲,突然挣扎着就要起来,唐小庭连忙扶住了我,枷叶也看向这边,屏风外的人也全惊动了,我却只盯着那里的飞杨,
他看见我,却只是对我双手稍按了下,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又指了指在场的人,
“先听他们怎么说,先听他们怎么说,”象个事不关己的闲人,
我皱起眉头停在那里,唐小庭体贴地护着我的身子,“还是躺下吧,伤口——-”
“你们想说什么,说吧,”我望着他,口气竟然有些不耐烦。唐小庭愣了下,不过,马上微笑起来,“说什么。快躺下,伤口才缝合,他们说不会留疤的,”也一副体贴,不过问闲事的模样,
我安静地躺了下去,艰难地沉了口气,闭上眼。人的知觉渐渐回笼,腹部的疼痛开始显现,隐隐的,象慢慢在撕裂,
“枷叶,你回来干什么,不上学了?”我依然闭着眼,却沉声说,
半天,都没有听见他回话。我睁开眼,皱起眉头望着他,心却想:他这时候要是和我顶嘴就好了,正好赶紧把他赶回去。
男孩儿却望着我,眼睛里暗暗地,里面没有一点儿光亮。
“雁子,幸亏你的枷叶回来了,他给你带了这个,”
“陶冶,”唐小庭也皱起了眉头,微微斥责,
“怕什么,应该让雁子知道她的枷叶多有板眼,”
陶冶讥诮地哼了声,踢开右边围住的屏风,现出里面用白布包着的两大团东西,
掀开白布——
我倒吸了口气!
是两口巨大的用木板钉成的笼子,里面,装着两个伤痕累累的人
陶冶抱臂走过去靠坐在笼子上,左脚后脚跟磕了磕木板,“小子,你这么个玩法儿,在咱这地儿可是要枪毙的,”睨着枷叶,
枷叶却一直望着我,然后,平静地看向唐小庭,“雁子才醒过来,她要休息,”
唐小庭笑着摇摇头,很耐人寻味的样儿,也不做声,
“好,我知道你唐小庭有西西里背景,我敬重卡彭先生,不希望这件事惊动他老人家,特别今年是他60大寿之际。”
男孩儿此时的沉稳是由内而发的,这种不怒而威的气度绝不是一朝一夕可就,我望着这个陌生的他--
“惊动了又怎么样,唐北雁永远是唐北雁,”额头上覆上唐小庭温柔的手,
“是吗,那他算什么?这个女人真姓唐吗?”枷叶突然指着飞杨,目光严厉。飞杨没抬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管怎样,这个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姓崇,”
突然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单博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我看清,竟然是当初带着枷叶找到我的两个律师!
当看到那两口大笼子时,屋内的院长、医师、医护人员已经脸色煞白的离开房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男孩子们已经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此时,屋内惨淡阳光的照应下,一张张暗氩鬼魅般的身影,或静默,或狡诈,或狂放,或凛冽在冷美的寂寞中狂战。
我只有应景的平静:真相的揭露都是为我准备的,我不能象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还在这里一惊一诧。另外,我不想让飞杨看笑话,看我的笑话,我觉得,此时我任何情绪的泄露都是将后来飞杨嘲笑我的把柄。
莫名其妙,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坚定地,甚至是恶毒地,我象个赌气的孩子此时就只想着这:飞杨,他有资格嘲笑我吗?这仿佛是一种血液成分里的争强斗胜。我只想着这。
是的,其余的,我不在乎。冷眼看着已经呈现在眼前的这些,还不够我明白吗?这里,没一个好种!
“唐小姐,我们是西雅图安倬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律师。去年年底,崇先生要求我们调查了您全部的资料。今年三月,我们接到司法部正式通知,将他送往中国大陆。其实,我们一直是崇先生在西雅图的私人律师,崇家在每个重要子女的身边都会安Сhā这样的秘密律师,我们的职责就是在非常时期处理他们的一切事物。按照崇先生的要求,我们联系了他在英国的朋友,萨德三世,策划绑架了原中情局特工卡里莱斯.米勒六岁的女儿,诱使他亲自持枪袭击了崇先生。卡里莱斯.米勒被当场击毙,而他女儿在英国已被撕票。上月,发生在科罗拉多州哥伦拜恩中学的校园枪击也是一次精心的策划,两名少年枪手中的一位是原中情局特工维托.奥儿的小儿子,他盗取了他父亲的军用枪支。而另一名枪手是来自萨德三世手下的少年杀手,他已经接近柯克.奥儿数月之久,期间,他们整日沉迷暴力电脑游戏,参与过大量地区械斗。维托.奥儿现已停职受审,他的儿子在逃。”
还是初次见面戴着眼镜的那个男人,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一切,这冰冷的一切。
—————第一次见面的枷叶,
我受伤,为我包扎的枷叶,
走进我心底,和我谈论颜色的枷叶,
遇袭的枷叶,
跟着我出逃的枷叶,
守着我,护着我,疼着我的枷叶,
激|情里的枷叶--
“你们是他的秘密守护人,为什么现在要出卖他,”我只望着那两个把他送进我生命里的人,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哼,”另外一个没开口的却冷哼了声,“我们出卖他又怎样,却根本动不了他。崇先生,”他终于看向一直在一旁的男孩儿,“你也太狠了,我们既然发誓效忠崇家就不会生二心,你为什么要挟制着我们的家人?你的父亲再狠毒也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愤怒的低吼。记忆里,许久前的那个病房里,陌生的外国男人也是如此的绝望
“所以,他死了。”
男孩儿冷冷地开口。此时的枷叶眼底的乖戾再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