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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冀丹丹 115572 字 2022-03-12

当天他就回家搬铺盖。家礼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家义不想解释,只说:“往后我就在学校吃住,没事儿不再回来了。”家礼问:“为啥?”家义敷衍道:“学校最近太忙,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没时间回来。”家礼说:“再忙也要吃饭睡觉。”家义说:“学校有食堂,伙食不错。”

家礼心里直犯嘀咕,怕家义是和自己记仇才出此下策,却又不好拿这话去问。心里虽然疑惑,却知道留也留不住,灰着脸说:“你说咋的就咋的吧,屋里藤条箱子还有,你拿两个去装衣服,装书。椅子也可以搬两把过去,来了同事,好有个地方安顿。”家义说:“桌椅学校都配的有。我也没有几件衣服,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放,用不着那么讲究。”家礼不明白,说道:“没有就算了,有现成的,为啥不拿?”家义被问得难以招架,­干­脆埋头收拾东西,啥话都不说了。

家礼被冷在一边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隐约觉得和家义之间已隔着一道天堑,心里不免怅惘。他从家义屋里出来,站在天井的檐下,想到父亲临终的一幕,竟忍不住落了泪。

临出门时,家义说:“学校如今管得紧,你们往后少去,有事儿叫士云她们找我就行。”玉芝瞥一眼家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家礼说:“你好好工作,我们不去麻烦你。”

从益生堂拎着被子出来,家义没有回头。梅秀玉出嫁了,他把自己也从老屋里嫁了出来,从此割断与益生堂之间牵连着的那根脐带。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他将不再和那些麻烦纠缠在一起。他现在不再是一个普通教师,而是一个党员。他须得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玉芝到他屋里看了看,出来跟家礼说:“他就拿了两床被子,别的啥都没要。”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半天才说:“他这叫净身出户。”玉芝说:“你没问问到底为啥。”家礼说:“我懒得问。问了,他也未必跟我说实话。”玉芝说:“外人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把他撵出去的。”家礼说:“如今还有谁跟你讲这些。你只记住,这个二弟再不是从前那个二弟了。”

日子平静了一段。阚书记对家义的举止显然很是欣赏,会上会下都不掩饰对他的赞许。就在家义完全放松的时候,家贞突然从天而降,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他正在屋里备课,门外有人喊:“汪老师,有人找。”他一边应着,一边出去,意外看见家贞戴着一顶破草帽站在台阶下面。帽檐压得很低。已是深秋,她却戴着草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带路的老师指着他对家贞说:“这就是汪老师。”转头又问家义:“这是你姐?”家义唔唔两声,赶紧把家贞让进屋。

家贞的模样大变,一件衣服上缀了好几块补丁,裤子短得露出两只脚踝骨。破草帽取下来,两手握了贴在胸前。一双眼睛半抬不抬的,只盯着人的腿和脚看。她虽说比家慧小三四岁,个头却比她要大些,两人的五官长得很像,乍一看,不用挑明,就能知道是一母所生的亲姊妹。可再一细看,家贞脸上的哪个部位又都比家慧要略大些,家慧的鼻、眼、口偏是样样长得恰到好处,到她这儿一放,整个走了形。加上秉­性­脾气也比家慧要略逊一筹,真好比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陶器,仅仅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火候,就弄得一个­精­致,一个粗糙。

没等家贞坐下,家义慌乱地问:“你咋找到这儿来了?谁跟你说我住在这儿?”家贞贴墙站着,怯生生地答道:“我去过屋里,嫂子说你搬到学校来住了。”家义用自己的搪瓷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问道:“天又不热,你戴个草帽做啥?”家贞窘迫地捏着帽檐儿,说:“习惯了。”她把草帽往胳肢窝底下一夹,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一边用袖口擦嘴一边说:“走了这一路,可把我渴坏了。”

家义接过杯子搁在桌上,问道:“你找我有事儿?”家贞这才看出家义的冷淡,脸上现出张皇失措的表情,说:“没啥大事儿,就是想来你这儿看看。”家义皱着眉头说:“我这儿有啥好看的。真没啥事儿,你就赶紧回去吧。”

家贞像不相信似的盯着家义,嘴­唇­都哆嗦起来,问道:“姐到你这儿来,ρi股还没挨凳子,你就撵姐走?”她的脸扭曲着,眼睛里一下子漾满了泪水。

家义看看门外,惊慌地连连对她摆着手,用近乎央求的口气制止她:“你快别哭了。我哪儿是撵你走啊,你不知道学校管得有多紧,有啥事快说吧。”

家贞扯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说道:“你姐夫屙血,再拖下去怕不行了,我想问你借两个钱。”家义心里松了口气,说:“就这事儿啊。你要多少?”家贞听他这一问,脸上的神情才略微有些舒展,试探地问:“两三块行吧?”

家义忙说:“行,行,我给你五块钱。”手刚伸进兜里,眼睛的余光瞥见门外站着几个人,正探头探脑往屋里张望,其中就有时常在会上给他提意见的岳老师,一个比谁都正派,看谁都不顺眼的女人。他心里一个激灵,发热的脑子立时冷下来,准备掏钱的手,像被蛇咬住的老鼠,缩在兜里再也动弹不得。他问家贞:“你咋想到来找我借钱?”家贞把草帽在手里快捏成一个卷,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就你还没啥负担。”

益生堂 第一章(25)

家义痛苦地踌躇着,恨不得能有孙悟空那样的隐身术,可以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或是化成一只虫子,进到家贞的肚子里和她说话。这个时候,他不便关门,开着门,又不便给钱。深秋的天气,他的鼻子上竟然已经有了毛毛汗。他听见自己跟自己撒谎说:“我这个月还没开支,拿不出钱,你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家贞的嘴­唇­像两片风中的叶子抖颤不已,目光里带着绝望和震惊,问道:“在你这儿都想不出办法,我还能去哪儿?”家义脑子里嗡嗡直响,硬着头皮说:“我实在是没有。张家咋样?他们那边不能帮你?”家贞摇摇头,撩起衣服的前襟把脸上的眼泪擦­干­,重新戴上草帽,说道:“我今儿来找你,对谁你也别说。”她的声音很冷,听得家义身上起了一阵寒颤。“五姐,你别怪我,我是真想不出办法。”

家贞哭似的凄惨一笑,说道:“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我忘了老话说的天­干­不望瓦片云,饿死不望娘家人。”走到门口又站住脚,背着身说:“从今往后,你就当我这个五姐已经死了。”出门时,她的左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身体扑跌出去。家义在屋里一声惊呼没喊出来,家贞已经踉跄着冲下两步台阶,幸好在石头场子里站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义默默地看着家贞在视线里消失,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站在屋里,一步都动弹不得。

家贞低着头一口气走出学校,站在牌楼下面,四顾茫然,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出进的学生、老师都诧异地打量她,更使她无所适从。她把帽檐拉得盖住眼睛,想了想,决定去找益生堂原来的坐堂医生章达宣。

茅山开药铺有三种经营方式,一种只卖药,不行医;一种卖药兼行医;还有一种自己不行医,但在前堂设一案桌,请医上门诊病。这种叫坐堂医生。请不请坐堂医生,要看药铺的实力。他们和药家构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医术好,来看病的人多,药铺就能多卖药。药品好,货真价实,医生开出的方子才能保证疗效,上门求诊的人才会超出同行。坐堂医生一般家在乡下,平日在铺子里吃住,逢年节才能回一趟家。也有的医生家在县城,早上吃过饭,就到某间药铺坐着喝茶,聊天。来人看病就看,有人请出诊就出诊。到时间回自己家吃饭,饭后再来。章达宣就属于这后一种情况。他是汪耀宗舅母的内侄,原在茅山商家集资兴办的慈善机构众善堂当坐堂医生。众善堂解散,他遂进了益生堂。因为医术好,人称章大仙,本名倒几乎被人忘了。他有个不丢人的嗜好:爱喝酒。而且一喝必醉,诊病的几个钱都用来换了酒,茅山很多人背后都叫他“酒盅里的医生”。所幸找他看病的人多,钱去了总有来的,他倒没为钱窘迫过。只是手里没有存钱,挂牌行医难以办到。他的­性­情又是天马行空,不愿为世事所累,当个坐堂医生,不受羁绊又衣食无忧,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此人通经史,爱说笑,风趣幽默,为人耿介,又少循规蹈矩,高下人等都有交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茅山很多脍炙人口的打油诗都是他的创造。

他右脚有点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也有人背地里称他章瘸子。茅山第一家照相馆开张那天,他第一个跑去照了相。照片洗出来,左看右看,横竖说不是自己,要求退钱。照相人知道他的脾气,嘻哈笑闹着,并不和他认真。他当下提笔就在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小楷:是我非我,非我是我。是我何不理我?是我脚何不跛?写好了,揣在怀里,到处找朋友打趣。夫人说他:“你咋不怕丑?”他说:“丑的是他,与我何­干­。”

五四年冬,章达宣离开益生堂,回到家里给人看病。但在感情上,他和益生堂依然有着很深的牵连。家礼晚上关了铺子,也会隔三差五地揣上点酒,敲开他的门,两人就着一点花生米或是酸萝卜对饮。他一直住在祖上留下来的房子里。祖业在他手里没有得到拓展,也没有被他糟蹋。

家贞进门,他正在堂屋给人看病。家贞虽然戴着草帽,却被他一眼认出来。他右手三个指头放在病人腕上,微合双目,对家贞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贞把草帽拉得更低些,扣在眉头上,在墙角找个凳子坐下。听见章达宣对病人说:“你这是因气温下降,上焦燥化,导致久咳不愈。”遂开了方子,交待如何用药。病人连声称谢走了。章达宣示意家贞随他进厢房说话。

进了屋,章达宣对着门外喊:“倒杯茶来。”他指指靠门口的一把椅子说:“坐呀。”自己则坐在桌前的一只凳子上。家贞把草帽取下来搁在腿上,在椅子上落下半边ρi股。

章达宣发现,几年不见,家贞变了许多。皮肤粗糙,­干­涩,­唇­­色­发暗,眼睛下面明显地带着两块­阴­影。这是长期­精­神抑郁、睡眠不足的征象。章达宣问:“屋里都还好吗?”家贞说:“多谢你费心,屋里都还好。”章达宣又问:“没回益生堂看看?”家贞说:“还没顾上。”

章达宣的小女儿国平端着一杯茶进来。家贞接了,也顾不得水烫不烫,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到了嘴里吸溜两下赶紧咽下去,舌头还是被烫木了,从嗓子到胃里也是热辣辣地。

章达宣问:“找我有事儿?”他猜测家贞是为病而来,否则不会不去益生堂而贸然登他的家门。家贞说:“我们当家的屙血,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好,求你救他一命。”章达宣说:“咋不领来看看?”家贞说:“他病得走不动,我们也怕给人添累赘。我们如今……从老屋里搬出来了。”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章达宣装做没听见,问道:“他是屙完屎后屙血,还是屙屎前?”家贞说:“是在后。”

益生堂 第一章(26)

章达宣点点头,微合双目想了一会儿,就从抽屉里找出纸开方子。开完了,递给家贞。方子上有生地、甘草、白芍、当归、黄芩,还有其他几味药。家贞接在手里,看过了,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能开口,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章达宣见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儿,笑着问:“咋的?啥药用得不对?”他知道家贞在家时,有时也帮着制药,对药名药理都粗通一些。家贞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章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我连半个子儿都拿不出。”她窘得满脸通红,在家义那儿受到的羞辱还在心里压着没有消失,现在又不得不在从小熟悉的长辈面前露怯。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借以忍回快要冲出嗓子的哭声。

章达宣立刻对着屋外喊:“倒水。”国平应声进来。章达宣把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去益生堂跑一趟,照这个方子抓五服药。就说是我要的,记上账,别的啥话不说,快去快回。”国平接了方子,二话不说就走了。

不大会儿工夫,国平转回来,手里提着五服药。家贞一看,正是益生堂的药包子。方方正正,用麻线一摞扎着,不漏药,不散包。包药的纸拿回去,两折四层,用水浸湿了,扣在药罐口上,不大不小,代做盖子,煎煮时既能漏气,又不σ┧。她在家时,不知看过多少这样的药包子。万没料到有一天,她吃益生堂的药,会付不起钱。

章达宣问国平:“谁给你抓的药?”国平瞟了家贞一眼,说道:“是汪大哥。”章达宣说:“他没问你啥?”国平说:“没有。我说是你要的,他啥也没问。”

章达宣找出一张旧报纸,把药再包一层,这才递给家贞。“药拿回去按时吃,这五服药下去,他应该没事了。”

家贞没想到柳暗花明,还能从章达宣这儿拿到救命的药,一时悲喜交加感激不尽。章达宣把她送到门口,说:“天凉了,你穿得太少。”家贞故作轻松地带泪一笑,说道:“春捂秋冻呗。”章达宣指指她脚下,叮嘱道:“有门槛,过细。”家贞的身影拐过街角不见了,章达宣突然一拍脑袋:“哎哟,看我这老糊涂!家贞大概还没吃饭呢。”

家贞那边儿还没到家,这边儿学校已经沸沸扬扬传开她找家义的事情。话传到阚书记耳朵里,阚书记立刻把家义叫到自己办公室谈话。

家义看见阚书记恨铁不成钢似的摇着头,脑袋嗡的一声,人就蒙了。

阚书记摇了半天头,才言辞恳切地开口说道:“小汪老师,你真糊涂!我平常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打水漂了?”家义像学生似的坐着,不敢抬头,也不作辩解。阚书记说:“这样吧,我召集个会,你在会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这回能不能在群众面前过关,就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会场设在文庙。阚书记讲完开场白,轮到家义自己起来做检查。中午从阚书记办公室出来,他脑袋一直蒙着还没清醒,又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检讨错误,本来想好的词一下全忘了,憋了半天张不开口,一张口说的竟是:“我姐夫病了,我姐来找我是想借点钱……”

他的话音还没落,岳老师就站起来,很­干­脆地打断他。“一个扫地出门的地主,你还叫他姐夫?说明你跟那个家庭还是藕断丝连嘛。”家义赶紧解释道:“口误,口误。”岳老师穷追不舍:“你真的没给她钱?亲姐姐上门要钱你会不给?”家义说:“对天发誓,我真的没给。我已经背叛了家庭,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有人就反驳:“没有关系你还让她进门?”家义辩解说:“进是进了,可我既没给钱,也没说别的,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让她进门的事儿不对,阚书记已经批评我了。我作检讨。”岳老师尖着嗓子问:“你是新社会的人民教师,暗地里还在和地主婆来往。你的ρi股坐到哪去了?”

家义平常最不喜欢和她接近,觉得她表面正经,内里轻佻,对她总是退避三舍。这时听见她话说得不中听,忍不住小声顶她一句:“你说我ρi股坐到哪儿了?除了坐在该坐的地方,我没往别的地方坐过。”

岳老师气得两道眉毛直竖起来,指着家义说:“你、你、你太不像话!简直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地主阶级的本­性­一点儿没改。”

阚书记一看局面有些像骂街了,赶紧出来圆场说:“汪家义同志在这件事儿上是非常糊涂,但是他今天的态度很好,对自己犯的错误没有遮遮掩掩,而且据我了解,他确实没有给姐姐钱。这说明啥问题?说明他还是有一定的觉悟。当然喽,我们也希望他吸取教训,今后再不犯类似的错误。”

旁边有人一看书记明显在替家义说话,忙站起来说:“岳老师有些地方也需要注意,比如前两天她骂一个工农学生是猪,就说明她对贫下中农缺乏感情。”会议的矛头戏剧­性­地转向岳老师,家义悄悄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家义在街上碰到玉芝。玉芝问他:“五姑娘上街,到屋里来问起你,我说你搬到学校去住了,她没去找你吧?”家义假装糊涂,说道:“没有啊,她啥时候回来的?”玉芝说:“有些日子了。问她有啥事儿没,她说没有。那天正好你大哥又不在屋里,我留她吃饭,她也不留。”家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不留就不留吧,总不是屋里有事儿,急着回去。”玉芝说:“造孽哟。那天进门,喊我半天,我都没敢认。又瘦又黑,老苍苍的,哪像三四十的人?”家义窘迫地岔开话,问道:“你这是去哪儿?”玉芝说:“弄点豆腐渣,你大哥要吃合渣汤。你也回来吃吧。”家义连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儿。”

益生堂 第一章(27)

10

一九五六年的新年快要到了。一进腊月,人们都守着火盆不愿离开。腊月初八,玉芝凑齐了糯米、小米、黄豆、绿豆、红豆、花生、红枣、板栗、莲子等###样杂粮,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又去街上割了两斤­肉­,让士云去请家义回来吃饭。家义说学校有事,没有回来。转眼就到了二十三,过小年了。今年家家敬灶神都有些马虎。玉芝做了几样小菜,酌了一小壶酒,由家礼一个人侍奉灶王爷吃喝完毕,等着他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士云吃过饭,说是有事,独自出去了。士霞和士兰围着玉芝打转,等着吃灶饼。玉芝跟士霞说:“今天过小年,你去学校叫二爹回来吃饭。”士霞说:“叫士兰去吧,她最小,跑得快。”灶饼还没有吃到嘴,她不愿意离开。士兰赶紧说:“我才不去呢。你不就是想等我走了,一个人吃灶饼。”玉芝叨唠说:“大懒使小懒,使得翻白眼。一个个就会吃,啥事儿都指望不上。士霞明后年就要去中学念书,还指着二爹照顾呢,叫你喊他吃个饭都不愿意。”

家礼正从阁楼上往下搬东西。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过完小年,就要开始打扫厅堂准备过年了。雕花高背靠椅和雕花茶几平常都在楼上堆着,现在要搬下来,擦洗­干­净后在堂屋里摆放整齐。这套家具,是汪耀宗在世时置办的。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雕着寿桃、蝙蝠。蝙蝠嘴里叼有两枚铜钱,寓意福在眼前。家具很沉,搬动很是费力。过去都是家礼和家义两人做这件事,现在家义不回来,家礼只能找孩子打下手。正巧看见士云进门,就喊她过去帮忙。

士云吃力地接过家礼从楼梯上递下来的椅子,不以为然地说:“这么重的东西,何苦要年年搬上搬下,不如放在楼下省事。”家礼说:“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天天摆着,还不两下就被你们弄坏了。”士云蹭了一身灰,不高兴地说:“我咋看不出是啥好东西。”用手在茶几上一抹,把手翻过来亮给家礼看,说:“都是灰。”

玉芝过来说:“士云,还是你去喊二爹,两个小的,一个都使不动。”士云说:“他不是说了学校有食堂嘛。”家礼说:“他不回来就算了,何必跑一趟又一趟的。”玉芝说:“今儿不是过小年吗?”

士云去了不大会儿,一个人回来了。玉芝问:“咋的,还是不回来?”士云说:“屋里没人,门锁了。”玉芝说:“学校放假了,他能去哪儿?”家礼说:“人家现如今是国家­干­部,去哪儿不一定要叫你知道。不用等他,吃了饭还有好些事儿要做呢。”士霞、士兰早已对灶饼垂涎欲滴,听了这句话,飞快跑到灶屋里,一人抢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因为有灶饼,特别得到孩子们的喜爱。

一家人正吃着饭,章达宣一瘸一拐地从外头进来,笑着说:“哟,都在吃灶王爷的好东西。”玉芝起身说:“章伯,你吃了没?快来烤火。”她搬了把椅子,放在火盆边,请章达宣坐。

家礼问:“年货都办齐了吧?”章达宣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泛着一层微醺的红晕,说道:“都是他们在弄,我一概不管。只要不少了我的酒喝就行。”他把手上的纸包递给玉芝。“这是块腊­肉­,留着过年给孩子们打牙祭。”

玉芝客套道:“你留着自己吃呀,有啥好东西都想着我们。”章达宣说:“前一阵子,紫云乡来个男人看病,说是天一黑,眼睛就看不清东西,吃了不少方子都不见好,进城找我开了十几服药。前两天来,说是好了,非要送两块腊­肉­谢我。”

家礼一拍腿,像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这儿也有点好东西,一直给你留着,你不说我还忘了。”章达宣说:“啥好东西?弄得跟得了十枝八枝灵芝草一样。”家礼起身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只片刻工夫,他又从后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说:“这是我专为你留的半斤梅子垭茶,上好的。”

梅子垭是茅山靠近四川的一个山垭。山峦之间常年云雾缭绕,紫气蒸腾。垭内不到二十棵野生茶树,传说采下的茶叶一直是朝廷贡品。为了增加供奉,人们在山垭上又新种了茶树,却怎么也没有这二十棵树的风味。只有这二十棵茶树采下的茶叶,泡在水里,晶莹碧透,喝在嘴里,齿颊留香,令人神清气爽,上下通泰。老辈人说,那是一位仙人去瑶池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路过梅子垭时,遗落了二十粒茶子,才生出这二十棵茶树来,算是真正的仙茗。

家礼说:“还有别人送来的两斤苞谷酒,到时叫士云给你送过去。”章达宣哈哈笑着,因为高兴,又被炭火烤着,脸­色­越发显得红了,连说:“好,好,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思。”他摸摸自己的脸,问一边坐着的士云:“看你章爷爷的脸像不像猴子ρi股?”章达宣算是长辈,家礼怕士云人小不懂事,出言造次,连忙接话说:“你今儿是喝高了点。”

玉芝从白瓷茶壶里倒了杯茶递给章达宣,又端来两个小碟儿,里面装着葵花子和花生。

两人烤着火,嗑着瓜子,东一句西一句地寒暄着。章达宣问:“家贞那边儿有消息没?”家礼说:“没她的音信,我们也不敢去。”章达宣话到嘴边儿,还是没把家贞进城抓药的事说出来。“我听德成说,家义搬到学校去住了?”德成是章达宣的大女婿,跟家廉是同学,姓邱,在县政府里当­干­事。家礼说:“搬走快有一年了。”提到这事,他的心情就有些郁闷,不愿意多讲。

益生堂 第一章(28)

章达宣低声说:“听德成说,过了年,中药铺子就要合了。”家礼神­色­凝重地说:“我看报纸上写的北京、天津、武汉都在进行合营改造,看来茅山也免不了。”章达宣说:“合了好,合了以后,你就不再叫掌柜,改叫经理,多响亮。”家礼苦涩地笑笑,说道:“章伯,你还拿我开心。我十几岁开始在药铺里滚,除了药名药理,别的啥都不懂。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明白。”

士霞和士兰疯打着,一前一后从门外追进来,围着火盆绕一圈又跑出去。

章达宣说:“听说铺子合了,我们这些给人看病的,也要跟着合进去。”家礼把茶壶提起来给章达宣的杯子加上水,说道:“合也好,不合也好,别的我都不怕。国家的大形势是这样,不是对我一家字号。我怕的是合了以后,这一家大小的开销去哪哈儿抓。”章达宣问:“家义的意思呢?他是愿合,还是不愿合?”家礼说:“他呀,巴不得这铺子悉数交出去才好。”章达宣笑着说:“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你也没啥愁的。你看你,”他掰着手指头说:“不喝酒,不抹牌,就抽个烟,比我强多了。我是烟酒茶样样都好,哪一样不是白花钱。”

家礼惨淡地笑笑,说:“益生堂是我父亲挣下的一份家业,到我这儿才第二代。我是怕它在我手上把号给倒了!”

章达宣把一粒瓜子嗑开,瓜子仁儿却从手里滑落,掉在红火炭上,瞬间冒出一股青烟。他说:“倒号不倒人。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章达宣走了,玉芝忙着炸麻叶、麻果、­肉­丸子、绿豆丸子,炒瓜子,炒花生。家礼对玉芝说:“你把章伯送来的腊­肉­切一半儿,我给学贤他们送去。”玉芝就切了一半儿,用绳子系了递给他。家礼拎着腊­肉­,一边走一边想和章达宣两人的谈话。

走到辕门街,有人在屋檐下叫他:“嗨,嗨,天都黑了,还在路上找钱哪?”家礼抬头,见是做羊­肉­火烧的马掌柜,笑着跟他搭讪:“今儿的火烧又卖完了?”马掌柜说:“早清水了。要不请你吃一个。”

羊­肉­火烧是茅山清真教门的一种传统食品,皮用发面和油酥面糅合,馅用上好的羊­肉­、萝卜,加各种五香作料调制,经炭火烤出后,酥、香、辣、热、鲜,是茅山人冬季的上佳食品。马掌柜的羊­肉­火烧,一律选用羊的前腿­肉­,买回的面粉,还要用特制的箩筛再筛一遍。吃他的火烧,得双手捧着吃,怕的是脆皮掉在地上,可惜了。他有个绰号,叫“马痰迷”,所迷大雅,整本《 三国 》可以倒背如流。书中一百多人物,个个烂熟于心。他说孔明的“空城计”,说到司马懿兵临城下一章,能让听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家礼说:“忙完了,不去找人说两出《 三国 》?”马掌柜摇摇头。“不说了。如今各忙各的,没人愿意听了。再过两年,别说《 三国 》,恐怕我这火烧铺子也要收摊了。”

家礼说:“不会,不会。过两天闲生了,你说两出,我来过过瘾。”马掌柜说:“好啊,你可说话算话。我把茶沏好,一心等你。”家礼笑着答:“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两人又站着说了会话,家礼告辞往魏学贤家去了。

到了魏学贤那儿,一屋子的人,有严国材、梅秀成,还有仁和丰少掌柜关以仁,都是上门来讨对联的。关以仁长得浓眉突眼,目光锐利。说话也是嘁里咔嚓,­干­脆利落。其父见其锋芒太露,入学为他取学名关以仁。来自《 大学 》里“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一句,且又暗合了仁和丰的仁字。

魏学贤一手好字,在茅山有口皆碑。一临近年关,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求取。来的人都不是徒手而来,回去时,也绝不会空手而归。

严国材一见家礼进来,脸上的圆鼻子圆眼笑成一堆。关以仁也笑着和他打招呼。只有梅秀成坐着不动,连招呼都没给一个。

家礼故作不见,依旧寒暄道:“哟,高朋满座呀。”

关以仁接口说:“我们来魏老师这儿开卡金( 茅山土话,占便宜 )会,你来晚了。”

一屋子人都被这话逗笑了。

解放前,茅山市场上形成两大商派,一个金派,一个蛋派。金派指一些财大气粗的商行;蛋派,则是一些二道贩子,人称鸭子客。蛋派本身没有资金,随行就市,架空卖空。金派则为了共同的利益,常在一起聚会,研究商业行情,统一市面物价,形成垄断经营。如外地盐商从四川运盐,未到茅山,金派就大肆降低盐的零售价格。这样,等盐船抵达后,就只能按当时的市价抛售。金派于是大量买进。待盐船一走,立刻将盐价恢复到日常水平。那些小商小贩自然被挤对得难以生存。群众因此称金派为卡金会,借以讽刺他们垄断物价,牟取暴利。关以仁显然是拿这个典故戏称他们占了魏学贤的便宜。

魏学贤笑说:“你们这样的卡金会多开几回,我的年货就齐了。”

魏学贤把每家的对联归拢,卷好,写上姓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文。一家各有好几副,分大门,二门,房门,连厨房门都要贴。为梅秀成写的有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条幅。关以仁家的大门对联是:虽无奇方妙术却能除疴去瘼;但有仁心慈愿只求济世利民。大家按名取了自己的东西,一一谢过,告辞散去。

益生堂 第一章(29)

客人一走,魏学贤问家礼:“梅掌柜跟你两个好像有点过节儿?”家礼嗨一声,说道:“还不都是为家义那件事。”魏学贤问:“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他还放在心上?”家礼叹一声,说:“是我对不起人家,还有啥话说呢。”魏学贤理解地说:“这倒真叫你为难了。”家礼说:“你说我为难,家义可不这么看。如今他回来一次,跟我吵一次,做啥他都说不对,嫌我觉悟低。”他受了梅秀成的冷落,心里有些郁闷不快。过去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来来往往礼数周全,彼此敬重,如今闹得见面不说话,家礼是一肚子委屈不知找谁发泄。

家慧宽慰他说:“大哥,你也别生气了。啥时候老二到我这儿来,我说说他。”魏学贤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说他也未必管用。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反革命家属,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家慧说:“你咋也说这种话?”魏学贤说:“不是我说,你们看看报纸。”

家慧看家礼­阴­沉着脸,便转个话题问:“家廉有信来吗?”家礼点头说:“前不久来过一封,说是不回来了,要跟同学到四川过年。”家慧说:“哪有大过年往外跑的?是个啥同学啊,这么好?”家礼说:“谁知道呢,信里也没说。”家慧说:“出去读了两年书,就摸不着他的脚掌皮了。”魏学贤问:“他快毕业了吧?”家礼说:“是,就是今年夏天。”魏学贤又问:“毕业了去哪儿?”家礼说:“他没细说,看那意思好像是要回来。”

三个人坐着喝茶,话家常,又说了会儿话,家礼才告辞出来。因为心里郁闷,已经走到家门口了,转念一想,又越门而过,走几十步远,出了南门,下河顺水一直往下走。因为是年关,又是冬季,河滩上几乎没一个人。一只渡船冷寂地泊在岸边,在苍茫的夜­色­里盹着眼。回头看岸上,星星点点地有些灯光。很多家的女人,这时都在厨房里,忙着炸米花,馓子,蒸米做甜酒。过去殷实人家还要做春酒。醉和春专为显贵人家做春酒,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最忙的。

家礼出了城门,顺着石阶一级级步下河滩。河上风大,他将两手笼在棉袄的袖筒里取暖。自汪耀宗过世,接掌益生堂,他在内在外做的每件事,都恪守父训,不敢有佞妄之举。但自从那件难与人言的事情发生后,生活开始变得飘摇不定,难以驾驭。益生堂的人走出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的多是笑脸。工商业兼地主,这两个几乎是瞬间具备的特殊身份,包含了某种­阴­差阳错的误会,而他自己,被这个误会折磨着,日日夜夜,难以摆脱。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一层灰雾,在头顶上越积越厚,慢慢将他和人群隔开,和家义隔开,弄得手足不能相亲。一种自惭形秽的猥琐在他心里像毒瘤一样悄悄滋生出来。

他边想边缓缓向前走。举目四望,朗朗天地间,苍凉如水的夜­色­里,只有他一人在踽踽独行。河水在寂静的冬夜,平缓地流淌着。对岸那棵高大的皂角树,若隐若现地像一团魅影。这棵树历经百年,看尽了沧桑世变。民国二年,花溪河发大水,几十米高的树没在水里,只剩树梢。滔滔洪水卷裹着人畜的尸体,汹涌而来,又奔流而去。南关街水深盈尺,人们到了以舟代步的境地。洪水退后,城乡一片狼藉,但这棵大树竟屹立未倒。

过去每逢年节,走到河面最亮的一处地方,不用回头,就知道岸上是梅家的宅子。梅家会在后花园沿围墙挂上一排红灯笼,昼夜燃着红烛。现在,几幢房屋黑黢黢地兀立着,像是早就睡着了一样。

章达宣曾经为茅山未出阁的姑娘们编了一段顺口溜:

南关的姑娘吹拉弹唱,

大街上姑娘东游西逛,

西关的姑娘门后张望,

辕门街姑娘狗嫁娘娘。

南关的姑娘说的就是梅家。大街上商铺云集,姑娘们观念开放,春天踏青,吃土地会,逛庙会,都少不了她们的影踪。西关姑娘特指润身斋。因为严家家教甚严,姑娘们几乎足不出户,闻见街上动静,只能躲在门后偷看。而辕门街住的多是小户,以经营熟食为生,家中姑娘常被煤烟油烟熏染得满脸重彩。这首打油诗形象传神,一经推出,便在茅山城不胫而走,大人孩子都会念叨。

家礼想到这个,不由得笑了。他羡慕章达宣的达观,却学不来他的­性­格。如果这事搁在章达宣身上,他会如何对待呢?至少,章达宣的达观和魏学贤的透彻,会减轻事情本身带来的压力吧。

再往前走,顺着一溜城墙,就到了闺文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成残垣断壁。从青砖缝里,长出青草。到了冬天,只留下胡须似的几茎枯根。两边锯齿状的城墙垛子还参差不齐地保留着。城墙上用红的、蓝的、黄的纸,写着几条标语:

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

人人动手,消灭四害!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宽阔的河滩上走进窄狭的街巷里。远远近近,断断续续传来孩子们放爆竹的声音。

11

转眼到了年三十,家家门上都贴好了对联。益生堂大门外贴的还是那副老对联:

严于律己有容德乃大

宽厚待人无欺心自安

横批:

宽处积德

药房门口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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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0)

架上仁丹能造化

壶中日月可回春

吃过早饭,玉芝跟几个孩子在厨房忙团年饭。家礼按照惯例带着账本出去收药钱。

茅山的中药铺多半不收现钱,而是按一年三节结算,乡下路远的自然除外。这三节一是端午,二是中秋,三是腊月三十。最关键的就是这腊月三十。忙了一年,到这个时候,万事都该画个句号,以便来年从头开始。平时记账抓药。药铺持账本,病家持折子。病家来抓药时,自带折子,看完病或抓完药,由医家同时在折子和账本上记账。到了三节,医家拿着账本上门,与病家保存的折子上的钱核准了,病家就把药钱一次­性­付上。遇上一时付不上钱的,需等下回再来要。但到了年三十,则无论如何不得再往下推诿。还付不上的,那是实在拮据,医家多半就将欠账一笔勾销。赖账的不多,讨账起冲突的时候就少。像仁和丰、涵春堂这样的字号,和益生堂一样,都有行善济世的好口碑,赖账、逼账的事更是少有。

走了一上午,到家时,家礼已感到有些疲累。玉芝正在锅里炒绿豆沙,准备做夹沙­肉­。士云在灶边儿蹲着择木耳,士霞坐在小板凳上剥葱。案板上生生熟熟、红红绿绿地摆满了盘碟,厨房里弄得像做道场。玉芝问:“收得咋样?”家礼咝咝哈哈地坐到灶前烤着冻得冰冷的两手,说道:“还行,就剩辕门街一个寡­妇­没收上来。”玉芝问:“为啥?”家礼叹道:“造孽呗。男人是个驾船的,前年到四川运货,路上翻了船,留下一个女人,三个娃娃。这都快过年了,门上连副对子都没贴。我一看,连门都没敲。”

玉芝问:“是不是贸易公司那条船?听回来的人说,那船是注定要翻的。在四川开船时,有人看见船上的老鼠上了岸。要是缓一两天,挑个吉日再走,兴许就不会出事。是船老板为赶船期犯了忌,杨泗老爷都没法救。”

家礼问:“士兰呢?”士霞快嘴说:“在门口放炮。”家礼说:“给我叫进来,赶紧收拾了给爷­奶­上坟去。”玉芝问:“不等家义回来?”家礼拍拍手站起来,说:“不等了,回来他也未必去。”

家义进门,正赶上家礼带着孩子们给父母上坟回来,一家人坐下吃团年饭。家礼从屋里拿出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对家义说:“你去放还是我去放?”家义说:“你领着她们放吧,我去给嫂子帮忙。”家礼用竹竿儿挑着鞭炮,看着鲜红的爆竹在碎裂的脆响中怪异地跳跃着,心里的愁云暂时消散了许多。茅山城大街小巷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街巷的石板地上厚厚地铺着一层地毯似的红纸屑,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硝味儿。过年的序幕从这一刻开始算正式拉开。放完炮,玉芝喊叫吃饭。先是凉盘,有卷肠,顺风,口条,卤猪肝;再是炒菜,有炒­肉­丝,炒腰花,炒腊­肉­,炒­鸡­脯;还有两样野味:麂子­肉­和野猪­肉­。蒸菜有丸子,蛋饺,排骨,夹沙­肉­。这是一年里最奢侈的一顿饭,孩子们常常就吃得积了食。有心的主­妇­会把吃剩的­肉­骨头、­鸡­骨头小心拣拾好,遇上孩子积食,把骨头烧焦了煮水喝下去化解。

吃完饭,玉芝端出­肉­馅在厨房里包饺子。孩子们怀里揣着散炮,在门外嘣一下嘣一下放着取乐。家礼拿出笔墨,摆在堂屋的方桌上,对家义说:“你帮我写几张拜年帖儿,年前忙得连这事儿都没顾上。”

家义原打算吃了饭就走,家礼这么一说,他只好留下。他把家礼开的单子拿过来,见上面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列了一二十个名字。家慧、家瑛、章达宣、严国材、梅秀成的名字都在里头。家义先在帖子上写上“生意兴隆”、“合家欢乐”、“连年大吉”一类贺词,然后再写上题头,落款。

写到梅秀成时,家礼手里研着墨,自言自语道:“这一份儿还不知人家接不接呢。”家义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恍惚。写完了一看,题头竟是“梅秀玉”三个字,慌得他忙朝家礼看。家礼这会儿正转身把写好的帖子往地上摆放,没瞅见。他赶紧三把两把将帖子揉作一团。家礼回身见了,问:“咋的,写错了?”家义说:“墨汁儿滴在上头了。”

士兰放炮的时候,看见门外有卖甘蔗的,想叫家义给她买。家义说:“我给你钱,你自己去买,二爹还有事。”他把士云、士霞也叫过来,一人给了两毛压岁钱。家礼问他:“黑了守岁,你回来吧?”家义说:“学校还有几个老师,约好了在一起玩,不回来了。”

玉芝闻声从厨房撵出来说:“初一早晨回来吃饺子。”家义说:“能回来就回来。”玉芝说:“你说个落实话,我们好等你。”家义说:“你们吃你们的,别等我。”玉芝还想再说,家义已经走出门不见影了。

玉芝见桌上的字已经写完,过来帮着家礼一起收拾。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家义丢的纸团儿,边打开边问:“这写的是啥?咋丢了?”

家礼凑过来看了眼,因墨迹未­干­,纸面已经污染了,但“梅秀玉”三个字依然认得出。他愣了一下,忽然恍悟,心里不由得一震,眼前洞开一扇窗户,里面乍然泻进一线强光,让他把从来不曾意会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他把纸拿过来,三下两下团在一起,说:“写错的,没用了。”

家义从益生堂出来,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梅家那边看了一眼。远远瞅见门口有几个孩子在放鞭炮,手里拿着根抽水烟的火纸捻子,鞭炮放在一圈人中间的地上,点燃了引线,孩子们四下散开,捂着耳朵听那嘣的一声响。不见有一个大人出来,更不会看见那个体态娇柔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叹口气,慢慢朝迎恩门这边走。没走几步远,竟远远看见梅秀玉胳膊上挽个竹篮从南门河上来。篮子里是一些洗­干­净的菜,白葱、黄姜、绿芹菜、红萝卜,都还在湿湿地往下滴着水。家义立刻觉得脑门、耳朵都热烘烘地烧起来,一颗心咚咚直跳。想到刚才错写拜年帖一幕,更是窘得六神无主。

益生堂 第一章(31)

梅秀玉也看见了家义,眉梢一颤,眼波一闪,左手抬起来下意识地往耳后捋捋头发,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走自己的路,还是该停下来。稍一踌躇,还是一低头往前快步走了。

家义慌慌地在后面喊:“二姑娘,你等等。”脚下随着加快了步子。

梅秀玉一身素净的装束,棉袄的腰身收进去,显得比从前略胖了些。棉袄外面套着一件白底蓝碎花的上衣,每一粒盘扣都显得那么­干­净,雅致。小立领护着她颀长的脖子。头上绾着巴巴簪,鬓边有几丝细发飘着,衬得一张鹅蛋脸更加俊俏,秀美,但细细看去,眉目之间若有若无地隐现着一丝忧郁。

家义看着她,眼前叠现出梅家后花园那个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的少女,心里又一扯一扯地开始痛。他搭讪着问道:“下河了?”梅秀玉眼睑低垂,冷着脸说:“洗点菜。”她的语调依旧低缓、轻柔。两只手因为在冷水里浸久了,冻得通红。

南门河有两道城门,靠河是外城门,从外城门进城还有一道内城门,就是迎恩门。两道城门中间有百十步石级。南关就在内城门外。这时因为家家都在团年,街上没有几个人。

两人错着一两步远沿着石级往上走,家义又没话找话地问:“吃过年饭了?”

梅秀玉答道:“吃过了。”脸上依然不见笑容。

石级上曲曲折折地滴着些水印子,在光洁的石板上闪着寒光。家义并不觉得受了冷落,自顾庆幸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都在县城住着,天天能和熟人碰面,但要见到梅秀玉,却不是一件易事。相思之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隐秘,也越来越沉重。

石级上到一半,梅秀玉竟有点气喘吁吁的。家义伸出手说:“篮子我帮你提着吧。”梅秀玉身子一闪,让家义的手走了个空。“不敢劳驾你,还剩几步就到了。”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说道:“你有事儿,前头先走吧,我走得慢。”家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忍先走,又不便坚持,前后望望,不见一个人影,忙说:“我没啥事儿,学校放假了……”梅秀玉一低头,又挪步往前走。

家义拖后半步,偷眼打量着梅秀玉,在她腰肢扭动间,赫然看出她似已有了身孕。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双膝有些绵软,一脚没抬起来,在石级上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个踉跄。

梅秀玉回身脱口喊道:“哎哟,过点细。”家义不好意思地笑笑,为了掩饰窘态,也不等梅秀玉同意,强行从她胳膊上把篮子夺过来。“还是我帮你拎着。”

梅秀玉空出两只手,就把一只手撑在腰上帮着用劲儿。家义瞟了她一眼,低声说:“河水都浸骨头了,你还下河?”梅秀玉嘴里哈着白气,说:“我已经不是梅家二小姐了,我不做,谁做?”

家义听她话里藏着幽怨,也不敢看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我对不住你。”梅秀玉面­色­晕红,眼睛看着石级,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口气说道:“汪先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你我非亲非故的,我不曾向你要过啥,你也没答应过我啥,哪儿谈得上对得住对不住的。”

这话更让家义无地自容,赶紧改口问:“你大哥还好吧?”梅秀玉说:“有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弟妹,他好不了。”

一个又一个软巴掌打过来,家义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脸­色­红里带赤,赤里带白,吭吭哧哧地说:“你大哥是个心气高的人。”梅秀玉说:“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家义有满肚子话要说,只愁路途太短,巴不得脚下的石级变得像登天的云梯一样漫长。无奈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迎恩门。

上完最后一步石级,梅秀玉长长吁了口气,依然避着家义的目光。家义回头看看,石级上除了曲曲折折一道道湿漉漉的水印子再没有一个人。他也顾不及梅秀玉是不是会听,急切地把重要的话赶紧说出来:“那件事儿不怪我大哥……我的心思你也知道……”可是越急越不知怎么说。

梅秀玉抬起浓密的睫毛,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汪先生,你要让我以后还能见你,这些话就再别提起。我是个­妇­道人家,猜不透你的心思,也不合适由我去猜。都是街坊邻居的,往后见了面,客客气气打声招呼,问一声安就行了。有些事儿我早忘了,你也别记太清楚。”

家义满肚子的话像洪水遇上闸门,被梅秀玉不疾不缓、不卑不亢地挡住,弄得似一条­干­鱼晾在自己的尴尬里。

历经岁月侵蚀和匪患兵灾,气势恢宏的迎恩门已残破不堪。门拱的青砖缝里长出几棵蒺藜,虬枝瘦茎,迎风而立。深长、幽冷的城门洞里凉风徐徐,冬日的阳光在这儿被分割成黑白两块,两人隐在灰暗的光影里默默无言。

家义忽然就想起自己中秋节晚上做的那个梦,不由得往梅秀玉脸上多看了两眼,心里竟意外地潮起一阵热浪,没名没姓地问道:“他对你还好吧?”梅秀玉口气平淡地说:“这不关你的事。”她向家义伸出手。“把篮子给我吧。”家义说:“我再帮你拎会儿。”

出迎恩门就是大街,梅秀玉断然不敢让家义再帮自己拎着篮子。“人多眼杂,你快给我。”家义回头看看,果然有两个女人挎着篮子缓缓顺石级走上来。他只得把篮子递过去。梅秀玉说:“你前头先走。”家义留恋不舍地说:“我跟你顺路。”梅秀玉急得皱起眉头,说道:“顺路你也先走。”家义拗不过她,只得顺从地加快步子走开了。

益生堂 第一章(32)

梅秀玉延迟一会儿,看家义走出十几步远,才慢慢挪腿往前走。回到家,丈夫瞅见她眼睛红着,疑惑地问:“咋啦,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梅秀玉用袖子擦擦眼,说:“河里风大,多半是被河风吹的。”丈夫爱惜地嗔怪她:“我说我去,你非要去。”

婆婆在一旁听见了,撇着嘴,啧啧连声地说:“哎哟,下趟河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我当媳­妇­的时候,除了坐几回月子,寒冬腊月的,哪一天不在水里泡。”

梅秀玉拎着篮子往后面厨房走,一只手不停地抹着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丈夫跟过来说:“妈说的是随口话,你别往心里去。”梅秀玉说:“我不是生妈的气,我是真叫河风吹了眼。”丈夫催她:“你快去烤烤火。”梅秀玉说:“刚从河里上来闪了腰,我去屋里靠会儿。”丈夫说:“去吧,去吧。我来和馅儿,等你起来包饺子。”这个­性­情懦弱的男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娶回养兴谦的二小姐,直到梅秀玉怀孕,他还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份幸运。

梅秀玉和衣躺在床上,在幽暗的屋里独自流着眼泪。几分钟的工夫,就听见婆婆在外面大声大气喊道:“咋是你在弄馅儿?你媳­妇­呢?”丈夫小声说:“她闪了腰,躺会儿就起来。”婆婆越发恼怒,说道:“针尖大点儿事还没做下地,就七碟子八碗的。这才几个月,到临盆不得当菩萨供起来?”丈夫哀求说:“妈,你小点儿声。”婆婆声音反而突然提高八度。“我又不是小媳­妇­,在自己屋里说话,做啥要小声?你老子在人家屋里小声了一辈子,到你这儿还不够?”

梅秀玉一头从床上坐起来,顿觉头晕目眩,不得已又躺下去。婆婆还在外面吵:“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疼媳­妇­也不是这么个疼法。老娘养你一二十年,没叫你在厨房伸过手。现在可倒好,快成厨子了。”

梅秀玉知道婆婆对梅家怀有怨气。她男人在养兴谦当伙计那会儿,也许梅家亏待过他。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有一种改朝换代的膨胀的癫狂,使她在故弄玄虚的威严之外,又多了一层对儿媳的莫名其妙的敌视。梅秀玉等眼前飞舞的金星散去,起床从屋里出来。

婆婆站在厨房门口,冷着脸,不拿眼睛看她。梅秀玉擦着她的身子进了厨房,从丈夫手里把家什抢过来。婆婆鼻子里哼一声,带着得胜还朝的神气一边往前面走一边喊:“四儿,赶紧把拜年帖儿写齐了,明儿一早就要用。”丈夫歉意地抱着梅秀玉的肩膀,在她脸上匆忙亲了一口,赶紧跑出去。梅秀玉把一团­肉­馅儿搅得细腻香浓,一串串眼泪落进馅儿里,被搅拌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正月初一,家礼闭门不出,由士云和士霞两个,拿着拜年帖子,到亲戚朋友家挨家挨户拜年。到人家门前,先敲门,待门里有人应声后,士云就将帖子由门缝塞进去。家礼守在屋里,遇到上门来拜年的,也是在门里应一声。外面人说:“拜年!拜年!”家礼在里面回答:“难为,难为。”再说些吉利话,来人便将帖子由门缝递进,皆大欢喜。

过了初一,开始东家请西家,张家请王家吃饭。转转席吃下来,就到了正月十二,是玩花灯的时候了,一直要玩到正月十六。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章达宣还为这场盛事编了打油诗:

南关的烧粗人胆大,

西关的你玩我不怕。

大街上坐视不理,

辕门街胡乱哈抓。

因为南关多是殷实人家,财大气粗,爱玩的人多,玩得起的人也多。西关亦然。这两处最得便的地方,是有龙盘之|­茓­。南关的龙存武昌庙,西关的龙存关帝庙。大街上商铺虽众,但场地狭小,蛟龙腾挪不开,于是抱着你玩耍我出钱的傲慢态度,静观事态。辕门街小门小户,玩不起规模,只能弄些蚌壳­精­、划旱船、踩高跷之类的小节目。

出灯前一天,打更人上街通知街邻:“打扫街道,明天出灯。”家家即开始清扫门前地面,形如接神一般慎重。出灯这天,家家在门前燃放鞭炮,烧化纸钱。看龙就在于看花。龙行门前,舞龙人高喊:“要花,要花。”屋主就应声燃放花炮,一时里烟花四溅,紫气氤氲。往年看花灯,养兴谦门前的花炮,堆起能有半人多高。

许多女人,抱了自己的孩子,嬉笑着在龙下钻一个来回,借以压灾灭祸。茅山人还传说龙嘴里的龙珠能治不孕,所以每年倒灯后烧龙,龙珠不烧。有钱人家不生子,就将龙珠取下请回家里,摆上几十桌酒席,把鼓乐队和各路亲朋一起请来吃饭。如若有孕,则需在来年拿出半条龙钱用以还愿。

解放前一年,家礼接过一次龙珠。玉芝再怀孕,生下来却还是个女孩儿,就是士兰。今年又有人提起这事。玉芝笑着摇摇头。“还是请龙王爷到人家屋里去吧,我是没有指望了。要不你们再给他娶个小,免得他绝后。”耍龙的人就说:“汪先生那么好的德行,终会有个传后的,哪儿还用得上娶小。这明明是嫂子晓得解放了,不兴这个了,才装个大方。”

家礼一边不吭声,听着玉芝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白话玩。第一次接龙珠,他是怀了真希望的。结果麒麟不至凤凰来,他也就不再信了。他记着那句话:命里该有自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柳老师过年没有回家,十二早晨自己在炭火上烤两个馍馍吃了,过来敲家义的门。“汪老师,今儿玩灯,一起上街凑个热闹去?”家义说:“我想看看书。”柳老师进来拽着他就往外拖,说道:“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多没趣。”家义只好把书合上随他一起出来。

益生堂 第一章(33)

两人刚到大街,辕门街玩蚌壳­精­、划旱船、踩高跷的队伍迎面走来。划旱船里的妖婆子由一个面貌粗鄙的男人反串,头上戴顶黑平绒布做的帽子,像一只倒扣的碗,把眉毛、耳朵以上的部位全部包起。帽檐四周绣有喜鹊登梅图。上穿大襟布衫,腰缠围裙,裙上又绣着鲤鱼闹莲图。下穿玄青大脚裤,裤脚用布绳紧扎。脚上一双白布长袜,一对绣花鞋。脸颊和大嘴都涂得扎眼地红,耳朵上夸张地坠着两只大鞭炮做耳环,下巴上还点着一个假痦子。手里一只长烟袋,一步一扭,两步一跳,动作夸张,表情滑稽,惹得人群阵阵发笑。蚌壳­精­演的是些Сhā科打诨的荤题材,比如和尚与寡­妇­偷­情­,尼姑怀春之类,小媳­妇­羞红着脸边看边骂,未出阁的姑娘却早跑了。

这队人刚过去,又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随着长龙自南向北而来。柳老师说:“今儿运气好,正赶上最热闹的场。”家义说:“我俩都是高个儿,往后捎捎,免得挡了人。”两人刚刚贴墙站定等待开场,家义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定眼看去,果然在对面人群里看见了梅秀玉,她旁边有个小媳­妇­装扮的女人正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家义的视线没来得及收回,梅秀玉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惊,然后似笑非笑地咧了下嘴,就把目光错开了。

龙开始舞动,烟花随之燃放起来。弥漫的烟雾遮住了家义的视线,急得他踮起脚,伸长脖子直往对面瞅,梅秀玉的面容在喧闹的背后时隐时现。

柳老师跟他逗趣说:“你看不见,我抱你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家义窘得赶紧把脚后跟放下来。

舞龙人在腾跃之间不断高喊:“要花!要花!”铺子的主人又在人群的喝彩声中抱出一堆烟花。一阵猛烈的烟火之后,家义再也找不见梅秀玉的影子。他焦急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几个来回,依然一无所获。

旁边一个卖甘蔗的男人嫌他挡了自己的视线,用胳膊肘把他往边儿上一拐。他后退几步,差点把一捆甘蔗绊倒在地。卖甘蔗的人不满地说:“你这么大个人咋不长眼呢!”

柳老师见了他的窘态,戏谑道:“你也舞起来了?”家义捂着肚子说:“我肚子不合适,得去跑一趟茅厕。”柳老师问:“还回来吗?”家义支吾道:“看情况吧。”说完,撇下柳老师,一个人挤出人群,黯然地离开了。

学校一多半老师都回家过年去了,校园里冷冷清清,高大的杨树、榆树、梧桐树都在寒风中­祼­露着褐­色­的枝­干­。家义在屋里生起炭火,用火钳支在炭火边儿烧了一搪瓷缸子开水。湿热的水汽吱吱地从缸子里蒸腾出来,给­干­燥的屋子增加了一些湿润。

大殿檐角的风铃丁丁当当清脆地响着,更衬得屋外一片旷野似的寂静。街上刚刚经历的喧闹像梦一样不真实,梅秀玉在烟火后面忽隐忽现的面容更像是梦里的景象。他在杯子里丢了把冻米,煮到黏稠时,用布包着搁在桌上,无菜无糖地吃下去……

天黑了,街上看龙灯的人流像退却的潮水一样不见了踪影。家义听说家里有事,急匆匆赶回益生堂。一进前厅就遇见家礼,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你回来了。她正在等你。”他也不问谁在等,心里像早已明白似的随着家礼直往后走。到了自己屋前,家礼拿手一指,说道:“去吧,我给你们看着人。”他不觉诧异,跨过门槛就进去了。家礼在他身后轻轻将门掩上。

梅秀玉斜坐在床沿儿上,两只脚款款地搁在踏脚板上,蚊帐垂下来遮住了她半个肩。家义过去坐在她旁边,握住她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去抚她眉前那颗黑痣。梅秀玉说:“你总记得我这颗痣。”家义说:“走哪儿都忘不了。”又问:“你咋来益生堂了?”梅秀玉笑说:“不是你叫我来这儿等你吗?咋又忘了?”家义歉意地说:“我逛街去了。”梅秀玉问:“街上有啥?”家义想了想,说:“满街都是熟透的枇杷。”梅秀玉问:“你咋不给我买点儿回来?”家义忙说:“你坐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买。”梅秀玉靠在他身上,说:“我呆不长,一会儿还要下河。”家义便搂住她,伸手去解她的衣扣。

梅秀玉穿着件蓝底白花的紧身小棉袄,下面一条玄青­色­的平绒呢棉裤。对襟棉袄打的是盘扣,家义弄了半天才算解开。梅秀玉丰满的胸脯罩在白­色­的纱衣下面一起一伏。家义浑身燥热,像捧馒头一样用掌心托住,把梅秀玉的嘴­唇­吸贴在自己嘴上,然后贪婪地去探寻她的舌头。

梅秀玉被压倒在床上,蚊帐闭合下来,将两人密密地罩住。家义感觉到身体被欲望充盈得坚硬无比,一双手急切地在所有迷恋的地方探寻。梅秀玉在他身下低声呻唤,一头乌发散披在枕上,双­唇­微启,两眼像醉酒一样朦胧迷离。家义挺着身体说:“你真好看!”梅秀玉叹道:“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了,你就赶紧看吧!”

家义正要动作,屋外突然闹嚷嚷一阵喧哗,男声女声响成一片,门像是被人推着吱呀一声洞开。家义骇得一头从床上坐起来,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前零乱地往后去了。梅秀玉在床上哂笑道:“看把你吓的!他们都是没长眼睛的主儿。”家义仔细一看,来人真的只长着口鼻,没有眼睛。他骇出一身冷汗,说道:“每回跟你在一起总不能心安。”

梅秀玉抿着嘴,眼波一闪一闪地朝着他看。家义又像船帆一样鼓足了勇气。梅秀玉在他的抚摸下变成了一块热山芋。两人口舌相吸,十指交缠,身体在一起厮磨得像着了火,瞬间即可炸裂。

益生堂 第一章(34)

偏在这时,家礼无声无息地探头进来,说道:“老二,快来帮我淘厕所。”家义羞恼得正不知所措,梅秀玉说声:“哎呀!你咋连门都没关?”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家义急得床上床下一通乱找,却只见蚊帐内枕藉零乱,脚踏板上还留着梅秀玉一双鞋。家礼催促说:“你快些!”他不好再延迟,无奈地拖着两腿往后院儿走。

厕所里到处是污秽的粪便,绿头苍蝇嘤嘤嗡嗡地飞成一片。家礼说:“赶紧淘­干­净,要不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家义诧异地问:“咋弄成这样?”家礼说:“昨儿逛庙会,来了好多人。”家义说:“逛庙会我咋不知道?”家礼笑着说:“你是菩萨,不在上头供着吗?”家义懵懂地摸摸头。“我是菩萨?那梅秀玉算什么?若是菩萨,为啥又在这儿淘厕所?刚才那些只有口鼻没有眼睛的,又是些什么人?”家礼说:“别愣着了,赶紧­干­活吧。”家义答应一声,挽了袖子刚弯下腰,不料脚下一滑,竟一头跌进粪池子,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臭水。家礼在岸上捂着嘴笑,却不伸手帮他。他气得一阵乱扑腾,突然就醒了。

睁眼四下看看,自己竟然和衣躺在床上。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火盆里的炭火已燃成灰烬,窗外夜幕四合,屋里四处冰冷。他看看表,刚过午夜十二点。侧着耳朵听听,校园里依旧一片寂静,连文庙的风铃都默然无声。他忽然极度想念益生堂,想念灰­色­的屋瓦下那份琐碎和温馨的家的感觉。他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在被子里,却还是感觉到寒意像血一样在每一根血管里流动。

12

春节过后,街道上组织的学习越来越多。报纸上天天登有各地公私合营的消息。图片、文字营造出一种轰轰烈烈的氛围。社论一篇接着一篇:《 进一步做好对私营工商业的改造工作 》、《 上海等地又有一批行业公私合营 》、《 北京绝大部分私营工商业行业将在最近公私合营 》、《 武汉市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的速度 》等等。家礼这段时间常和关以仁几个在一起,谈的都是合营的事儿。除了报上的文章,坊间还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大家徒劳地甄别着真伪,心里都怀着几分惴惴不安。最担心的,莫过于一家大小今后的生计。

章达宣却说:“既有来,便有去。杞人忧天,天终在上。”

解放那年,大家对共产党的军队不了解,都有些惶惶不安。他的左邻是个歪脖儿,被各种小道消息搅得坐卧不宁。章达宣见他终日神不守舍,就想捉弄他一下,说:“解放军正在找两个人。你我可都要留个心眼儿。”歪脖儿果然紧张起来,问他:“两个啥人?”章达宣左右看看,悄声说:“一个单耳垂肩,一个单臂过膝。”说完了又叮嘱他:“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让外人知道是我说的,你就算把我害了。我是看你老实,才说给你听。”

歪脖儿是个实心眼儿,听了章达宣云山雾罩的话,越发地寝食不安。趁天黑跑去岳丈家请教。岳丈一听是章达宣说的,心里先就有了几分底。“你把章瘸子的话再说一遍。”歪脖儿就把章达宣的话又学了一遍。岳丈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个章瘸子,糟践自己不算,还要糟践别人。他说的不就是你跟他吗?”

家礼却认为,章达宣的幽默固然令人轻松,可幽默之后呢,能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他说:“章伯,茅山城能有几个人像你呀!”

后院花坛里的花草渐渐显出绿肥红瘦的丰富。家廉又给家里来了封信,说自己已经和一个女同学结婚,等毕业就把她带回来。他事前没有透露一点恋爱的消息,突然说结婚了,大家不免感到唐突。家慧想起上封信的内容,猜测说:“怕是四川那个同学吧,要不咋会把家都舍了往那儿跑。”家礼心里有些不痛快,说:“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还不知道。”魏学贤劝他:“新社会了,讲究个婚姻自由,你那些老规矩也该改改。”

家礼无奈,回了封信。丝毫没提自己的不快,只说很高兴你终于成家立业,父母若还在世,一定会乐不可支云云,算是作为家长,认可了这门婚事。

到了八月,几家中药铺联合成立了中药联谊小组。到十月中旬,小组改换招牌,成立茅山中药公私合营。几家药铺按照规定,把铺子里的药架桌椅都搬到政府指定的合营公司所在地。药品、物品都由公方人员作价抵给店里。定价的原则就低不就高。一斤当归才八毛钱。汪耀宗传下来的那套红木雕花靠背椅,一只折价两块钱,四只共折了八块钱。摆在前厅的长条板凳,一只折价八毛钱。几家药铺的掌柜忙忙碌碌地从家里往店里搬着东西,脸上都是笑模样,心里却都是惶惶然。关以仁说:“仁和丰是我伯的大头儿子( 最得宠的儿子 ),比我们哪个儿子都看得金贵。如今眼瞅着过继给别人,心疼得茶饭都不思了。”家礼听了这话,自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汪耀宗,只有苦笑。

开中药铺的有句老话,叫十年办不全,十年卖不完。益生堂的药品和物品搬了三天,就基本上空了。

药房里平时放药架子的地方,露出灰白的墙壁。地上到处是毛茸茸的阳尘灰。墙角有一张旧报纸,家礼过去捡起来,是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二日的《 人民日报 》发展中医中药的图文专版,登有扁鹊、华佗、张仲景、皇甫汉、陶弘景、李时珍的图片。家礼想起来,这张报纸是他特意收藏的。他喜欢上面的内容,觉得跟自己,跟益生堂有着很大的关联。大概是放在哪个药柜里,搬东西时掉出来了。他把报纸细心折好,转着身子看了一圈,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最后索­性­塞进兜里。

益生堂 第一章(35)

益生堂倒号了!益生堂倒号了!这个声音已经在他耳朵边喊了三天,喊得他无处躲藏。他对玉芝说:“我快要疯了。”玉芝劝他:“店没了还有人在,人要没了,就啥都没了。”他不能不承认这句话在理,可是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眼里像进了水,又酸又涩。

益生堂招牌取下来,长长地横卧在地上,满是灰尘,像一个被人抬着来门前求诊的病人,沉默无力地等待着有人来关照。玉芝两手沾着灰,问道:“牌子放在哪儿?”家礼指指屋里说:“搬到后院儿去。”两人便一头一个,扛着牌子,经过前厅,堂屋,天井,到了后院。

家礼四下望望,指着墙根儿说:“就搁这儿。”两人把屋檐下的杂物挪走,腾出一块空地,把招牌放倒,斜靠在墙上。家礼左右打量半天,说:“这样放着,下雨天会受潮,底下还要找两块砖垫垫,上头也得弄个东西盖上。”

玉芝觉得铺子都空了,一块招牌何至于这么认真,就说:“这东西还有啥用?盖不盖都那么回事儿,当柴火烧还怕漆味儿。”家礼狠狠剜她一眼,咬着牙说:“你女人家知道个啥!”玉芝说:“我又说错啥了,值得你这么跟我死皮愣眼的?你别一不痛快就找我撒气,我又不是小媳­妇­。”家礼眦着眼睛说:“你要喊得街坊四邻都听见是吧?”玉芝说:“听见咋了?我看你就是门内英雄,门外狗熊。”

晚上,睡得蒙蒙,家礼恍恍惚惚听见前面药房里有人在走动,步子很轻,声音却很清晰。他们睡的西厢房和药房中间隔着两道天井,应该听不见任何动静。可再凝神细听,走动的声音依然没有消失。他起身看看玉芝,因为天热,玉芝在睡梦里还在摇着蒲扇。他下床把煤油灯点燃,也顾不及罩上灯罩,用一只手掌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面摸去。穿过两道天井,也没有感觉到一丝风。可是灯火却来来回回摇曳不定。到了前厅的过道,走动声反倒突然消失了。他停下来,把油灯举起来往前面照照,看见药房的门虚掩着,一道晕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觉得纳闷:门是自己亲自锁的,钥匙现在还在腰上挂着,谁能打得开呢?这时,消失的脚步声又骤然响起,他手里的灯火突然剧烈地闪晃几下,带着一缕轻烟熄灭了。他只得摸着墙壁一步步往前蹭。

推开门,父亲汪耀宗穿着一身蓝市布长褂,挽着袖子正在抓药,手脚还像当年一样利索。身影长长地拖在墙上,到墙角后又向屋顶折叠过去。家礼羞惭不已,举着油灯,站在门口哆哆嗦嗦地说:“伯,咋能叫你抓药,我来吧。”

汪耀宗看也不看他,只问:“你把药都放哪儿了?害得我到处找不着。”家礼说:“屋里的铺子,你在时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我咋会把药放错呢?”汪耀宗说:“你自己看看。”家礼情急地赶紧端着煤油灯去找。谁知拉开每一个抽屉,里面都是空的。他疯了似的把药架上的抽屉全部拉出来,个个像吊死鬼的舌头一样露在外面。他急出一头汗,回头去看父亲,汪耀宗竟然不在了。桌上只剩下他带进来的那盏油灯,忽悠忽悠地闪着愁惨微弱的光。他转身向门外扑去,凄声喊着:“伯!伯!”

“你咋了?咋了?”他觉得胳膊被人抓住,两腿挪移不得。睁开眼,竟是玉芝在推他。“做啥梦了,又是喊又是蹬的?”他抹抹脸,抹了一手的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身上也是汗渍渍地发黏。他怔忡地坐在床上,情绪还在梦里没有出来,忽然用双手抱住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心里喊着:“伯呀,都怪我做事不周全。当初,我若多长个心眼儿,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哇。”

玉芝起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又急又恼地说:“半夜三更,你闹的这是哪一出啊?”家礼不理会她,嘴里说着:“都怪我,都怪我。当初要不是我……”玉芝使劲儿摇晃他,说道:“啥当初当初的,当初咋啦?你做啥事儿了?”家礼突然止了哭声,看看玉芝,又看看窗外,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脸上又出现那副畏怯躲闪的神情,问道:“我说啥了?”玉芝把他一推,没好气地说:“我咋知道你说啥了,又是哭又是叫的。我看这间铺子快要把你整疯了。”她从床上把蒲扇摸在手里,说:“看你这一身汗,快睡吧。”

家礼起来,在尿桶里解个手,又上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梦里的情境一直在脑子里萦绕,父亲穿长衫的形象,那么真切,又那么沉郁,莫名地使他有些伤感和落寞。自己当父亲都十几年了,他忽然地像一个孩子,在梦境的回味里,有一种离家在外,又遇黄昏的孤独无助。

13

家廉和妻子孟繁丽是一九五六年秋到的家。他们的到来,使冷寂了许多日子的益生堂突然又热闹起来。家慧、家瑛得知消息都赶过来了。左邻右舍的,也都跑过来看汪家三媳­妇­。繁丽把他们在省城照的结婚相拿出来让大家看。有她单独照的,也有和家廉的合影。家廉穿的是中山装,她穿着列宁装,有一张穿了婚纱。玉芝看了说:“真是要得俏,一身皂。我还从来没见过真人能跟画上一样好看。”士霞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就嚷嚷起来:“三爹像唱戏的。”玉芝怕繁丽不高兴,赶紧拿眼瞪她。“嚼蛆呀,啥话到你嘴里就变了黄腔。”士霞委屈地指着照片说:“本来就是嘛,你自己看。”这一看不打紧,几个大人也都笑了。原来,因为是在黑白照片上着­色­,家廉也被涂了个红嘴­唇­和粉腮。

益生堂 第一章(36)

家瑛在这种场合从来是个咋咋呼呼的主,又得了家廉从省城带回来的几盒香烟,高兴得眉飞­色­舞,眉毛眼睛笑得挤在一起,露出一口黑牙,说道:“你看这姑娘,皮肤白­嫩­得跟瓷器一样,又细腻又红润,一双眼睛简直会说话。”家慧笑着说:“家廉小时候多犟,哪想到能修来这么好的媳­妇­。”家瑛说:“你忘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总不是月下老点错卯,把给人家的媳­妇­给了他。”家廉委屈地喊道:“照你这么说,我成赖汉了?”

家礼内心的不快,因为这份久违的热闹,减轻了许多。他常跑四川进药,知道那里湿气大,一年之中阳光灿烂的日子不多,常年云雾缭绕,女人一般长得外形湿润,软糯,小巧,可繁丽的个子却有一米七左右,和家廉站在一起,乍一看,几乎和他一般高低。家廉说,繁丽的母亲是日本人在东三省建立傀儡政权后,因为不甘做亡国奴,从辽宁逃难入川的。俗话说男高高一人,女高高一群。孟家几个孩子长得都像母亲。

一屋子人正热闹着,家廉突然问:“二哥呢,咋一直没见?”玉芝在一边儿忙说:“士霞,去学校叫你二爹回来吃饭,就说三爹回来了。”

家义的预备期已满,成了正式党员。士霞找他时,他正在开生活会。士霞在窗外等了半天,才把他等出来。一见他,兴许是兴奋和紧张,话像炒豆似的往外蹦。“二爹,三爹回来了,还带了个女的。妈叫你回去吃饭。”家义一时没听清,问她:“谁回来了?”士兰说:“三爹回来了。三爹还带了个女的。”家义一时有些犯难。士霞看他愣半天不说话,说声“二爹,我走了”,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儿。

家义犹豫来犹豫去不好决断,只得去找阚书记。阚书记说:“弟弟回来了,还是应该回去看看。他是大学毕业回来工作的吧?”家义说:“是的,还带了个弟媳回来。”阚书记又问:“弟媳是­干­什么的?”家义说:“他俩是大学同学。”阚书记哦了一声,问道:“家里已经公私合营了吧?”家义说:“是的,我大哥表现很积极,家里的家具、药品全都入了股。”阚书记说:“你回去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再做做你大哥的工作,告诉他,不管什么出身,只要积极支持国家建设,我们都欢迎。”

家义这才放心地回到家。吃饭时,家礼羞惭地对家廉说:“你走的时候,益生堂还是益生堂。等你回来,连招牌都没了。”家廉说:“这有啥,公私合营了才更有前途。你要不这样,我们还不答应呢。”家礼虽然知道他的态度,但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干­脆,好像他和家义一样,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看来谁都想把益生堂合出去,只有他一个人患得患失,只想着自己锅里那把米,把国家大事不放在心上。他一下成了少数,讪讪地无话可说了。

吃过饭,家义本想跟家廉多聊会儿,无奈家里人来人往,乱哄哄地说不成话,只得匆忙告辞。家廉问:“你不在家住了?”家义笑着说:“我住在学校,工作起来方便些。”家廉立刻说:“那我也到学校去住。”家义说:“又在胡扯!你住外头,你媳­妇­咋办?”家廉咧嘴一笑。“自然是我住哪儿她住哪儿了。”家义问:“你俩工作咋安排的?”家廉轻松地笑着说:“还不知道,看是分在城里还是乡下。”家瑛见家义要走,嚷嚷道:“老三回来了,你也不在家陪他?”家义说:“我还有事。”家瑛便数落他:“天底下就你最忙。”

大人们都在堂屋坐着聊天儿,玉芝瞅个空子把家礼叫到一边,悄声问:“咋安排他们睡呀?”家礼说:“把家义睡的那间屋拣拾出来,给那姑娘住。”玉芝说:“人家都结婚了,你还叫小两口分床?”家礼说:“他们是在外头结的婚,街坊四邻都不知道,还是等请完客,再合铺。不讲媒妁之言,嫁娶之礼还是要行。”玉芝白他一眼,说道:“你这又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人家自己都办了,你又何必。”家礼不容置疑地说:“自古都是这个规矩,你去照这安排就是了。”两人当下分工,一个去找家廉,一个去找繁丽,如此这般地把计划安排跟两人交了底。繁丽是个聪明人,笑着对玉芝说:“你安排我住哪儿我就住哪儿。”玉芝没想到她这样随和,心下安定了不少。

第二天,益生堂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忙碌起来,家慧和家瑛都被请过来帮忙。启媒、讨八字、报期都不必要了,仪式直接从铺婚床开始。牵亲娘请的是章达宣的夫人。她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儿女双全。她开始推辞着不来,问:“咋不叫三姑娘来铺床?她不比我还会生些?儿子姑娘岔着来。”家慧悄声说:“我大哥说了,她铺床好是好,就怕一张嘴乱说,前头做了,后头又给你抹了。结婚嘛,总还要讲点儿忌讳。”章婶也笑了,说:“三姑娘是这么个人。”

开始铺床的时候,章婶按照老规矩一边铺一边念叨:“铺床东,铺床东,生的儿子在朝中;铺床南,铺床南,生的儿子点状元;铺床西,铺床西,生的儿子穿朝衣;铺床北,铺床北,生的儿子拜相爷。”铺完了,两人又把枣子、花生和桂元­干­往被褥和枕头下面一通乱塞。章婶问:“昊昊也有这么大了,你们没想再添一个?”家慧说:“不是不想添。生完昊昊,我这身子就不行了,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两人把街坊四邻送的缎子被面和枕巾枕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上,像办展览一样。然后把玉芝喊来,要她看看是不是满意。玉芝笑着说:“你们快别抬举我了,叫新郎官自己进来看看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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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7)

谁知找了一圈儿,没找见家廉的人。问繁丽,繁丽也说不知道。家慧说:“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一屋子人为他忙得晕头转向,他自己倒跑一边儿躲清闲去了。”家礼说:“快去找找,看他去谁家了。”玉芝说:“这可不好找,他又没个固定位置。”

谁都想不到,家廉这会儿正在家义的宿舍里躲着,跟家义发牢­骚­说:“就是为了逃避这套陈腐的东西,我们才在学校结的婚,想不到回来还是鸳鸯蝴蝶老一套。”家义问:“繁丽呢?”家廉苦笑着说:“她呀,好脾气,人家说啥是啥。”

家义的口琴放在桌上,他拿在手里,用袖子擦擦,放在嘴上吹了个音儿,问道:“你还吹不吹了?”家义说:“太忙,没心情吹了。”家廉笑着说:“怪不得上头都是灰。下去土改那会儿,你可是最爱吹口琴的。他们都说你吹得好听。”家义脸上浮现一丝讥讽,说道:“你再别提了,就为这点事,我就差把皮剥下来。”

家廉问:“你不在家住,到底真的工作忙,还是跟大哥有啥隔阂?”家义挠挠头发,心里像是藏着很深的隐痛,眉间锁着一层­阴­云,说道:“咋说呢,我对大哥没啥,但大哥对我是不是有看法我不知道。反正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往后你自己慢慢看吧。”

家廉说:“过两天我想去五姐那儿看看,在学校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家义吃惊地看着他。“你上学的事她咋知道?”家廉说:“走前我悄悄去看过她。”他停顿了一下,神情黯然地说:“五姐很可怜。老少三代,吃饭睡觉都在一间屋里,出进连Сhā脚的地方都没有。”家义一时无话,瞅瞅家廉,没从他眼里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心下稍稍安定了些,问道:“她写信都说些啥?”家廉淡淡地说:“没说别的,都是些家常话。”家义问:“她提没提二姐夫?”家廉说:“提了。”家义不敢再往下问,手里拿着口琴翻来覆去地看。

家廉一拍腿站起来。“我该回去了。出来久了,他们肯定到处在找。”家义说声:“等会儿。”起身把墙角的皮箱打开,从箱子底摸出五块钱。“这点儿钱,你替我带给五姐。”家廉看看他,接过去揣在兜里。家义叮嘱道:“别说是我给的。”家廉好生奇怪,问道:“为啥?”家义说:“为啥你就别问了。反正,你若说是我的,她肯定不会要。”家廉不解地摇摇头,说道:“这次回来,发现你们一个个都怪怪的。”

在家礼的坚持下,一共为家廉和繁丽请了五桌客。魏学贤、家慧、家义、章达宣一家,家廉在家的同学,还有些亲朋旧友的都来了。

魏学贤写了一副婚联贴在新房的门上。

友以瑟友以琴梅花香度桃花暖

麟之趾麟之定仙人信付玉人来

横批:

麟趾呈祥

贺喜的人都说,这副婚联选得好,尤其是魏学贤那笔字,既有柳公权的风骨,又有颜真卿的圆润,还有魏旷臣的遗风,不可多得。家廉同学里有个顽皮爱开玩笑的,把欧阳修那首《 南歌子 》用蝇头小楷抄在一个扇面上,送给家廉。

凤髻金泥带,

龙文玉掌梳。

去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首词倒真是可以用来形容他们的感情。家廉看了一笑,将扇子收起,心下颇有些得意。玉芝代表家礼,把一只金戒指交到繁丽手里,算是正式接纳她为汪家的媳­妇­。

贺喜的人都走了,家瑛还坐着,说要听墙根儿。玉芝笑着说:“人家又不是头一晚,有啥好听的。”家瑛说:“在外不算。”玉芝说:“你也不怕耽误瞌睡。”家瑛不急不慌地抽着烟,说:“你是真不想听,还是假不想听?别心里想着,嘴上躲着。”玉芝笑着不再跟她理论。结果听了半天,屋里亮着灯,静悄悄地没一点动静,气得她在窗户底下大声喊起来:“家廉,都啥时候了,还不关灯睡觉?”家廉在屋里应道:“三姐,你还没走哇,我们正看书呢。”玉芝远远站着捂嘴直乐。家瑛过去指着她说:“该不是你挑唆的他们故意这样吧?”玉芝啪一掌打在她手上,说道:“亏你想得出,我当嫂子的能做这事儿?”家瑛说:“咋的?嫂子疼小叔子有啥稀奇?”玉芝说:“疼也不是这么个疼法。”家瑛扫兴地拍拍ρi股,说道:“回去睡觉,真是你说的,耽误瞌睡。”

14

益生堂现在大大小小又有七个人吃饭了,家礼脸上添了不少喜气。公私合营的牌子挂出以后,公方要求私方人员都要搬到店里去住,以店为家。他就和其他几家药铺的掌柜一起,带了铺盖和几件换洗衣服,到店里安家。他现在有了一份人民政府发的医务人员证明书。

茅山县人民委员会医务人员证明书

兹有汪家礼,现年四十岁。原籍系湖北省茅山县城关区三街乡。经审查资历合格,准予在本县执行中医业务,特发给证明书。此证。

后面是茅山县长的签名印章。时间是公元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七日。祖宗传下来的招牌虽然没了,但靠自己的劳动,再加上祖宗传下来的一点家底,保证一家人吃饭总不成问题,他一直悬而未决的心事,这时多多少少得到些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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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8)

茅山大家庭吃饭人多,少则十几人,多则二十人左右。按老规矩,要由妯娌轮流值日做饭,一人一天,一圈一轮。会做不会做的,谁也不能例外。谁做饭谁买菜,菜钱到家里管事的人那儿支取。繁丽进了益生堂,做饭的事儿就改由她和玉芝两人­操­持。玉芝腾出时间,在街上揽些缝补浆洗的活儿贴补家用。士云虚岁十七,邱德成帮忙把她安排在医院做护士,天天在门诊的注­射­室给人打针。家廉被分在了茅山人民路小学,他原是可以去中学的,因为家义已经在那儿,两人不便在一起共事。去后不久,就被任了个教务主任。繁丽分得更远一些,在城西的杨泗庙学校。

看着家廉和繁丽整日双进双出,家义的婚事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常议的话题。家瑛逢到益生堂就要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二的婚事你们当哥嫂的也不给张罗张罗?”

自从为梅秀玉的事得罪了家义,又得罪了梅秀成,家礼对这件事就有些灰心。他对家瑛搪塞道:“如今新社会了,他自己在外头工作,婚姻大事用不着我们­操­心。”

家瑛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家义他再有能耐,总不能自己去找媒婆子说和自己的婚事吧。”玉芝Сhā言说:“他当哥的是想管管不了。”家瑛说:“要不,我替他谋划谋划,寻个人。”家礼笑着说:“你能说成自然好,就怕他不领你的情。”

家瑛说:“这个说不行,那个说也不行,他到底要找个啥样的?”她跑到家慧那儿,又跟家慧叨叨。家慧说:“都是当姐的,我咋能不急。”家瑛说:“­干­急不救急。你得替他寻个活人进屋,要不,人家该说益生堂不积德,连个媳­妇­都娶不回。”

家慧回去,把家瑛的话如此这般跟家礼学说一遍。家礼愁眉苦脸地说:“家瑛这么吵吵可以,我要这么吵吵,又得跟家义呛起来。我说好的,他说不好。他心里到了咋想的,又不跟我交底。”家慧说:“听三姐说,他好像对梅秀玉有点儿意思,该不是心里放不下那头吧?”家礼想起写拜年帖那事,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说是,含糊道:“她的话哪有个准头儿。要不你直接找家义问问,看他咋说。”家慧说:“我去试试。”

她托人带信把家义叫到家里,见面就问:“你工作也有这多年了,打算啥时候成个家?”家义一听是说这事儿,就不想往下谈,把魏昊抱在怀里逗着玩,故意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道:“有谁会看得上我?”家慧笑着说:“咋的?咱益生堂人走出去,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哪点儿配不上人家?”家义说:“就算配得上,我这辈子也不打算找人。”家慧吃惊地问:“好端端一个人,为啥不娶亲?”家义说:“一个人自静,吃饭一只碗,睡觉一张床,多好!”

家慧手里拿着魏昊的一件衣服在钉扣子,这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衣服搁在腿上,看着家义问:“我听大哥说,梅秀成早几年上门提过亲。”家义正托着魏昊举高高,手臂一晃,差点把孩子甩下来。魏昊不知道,反而乐得咯咯直笑。

家慧瞅着他的眼睛问:“你总不娶亲,该不是对梅秀玉放不下吧?”家义避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好,如今说起来都没啥意思了。”家慧紧追不舍地问:“我只问是不是真的。”家义说:“四姐你就别问了。”

家慧看他欲说还休的表情,特别是眼睛里隐约浮现的一丝痛楚,多少看出些道道。她重新拿起针线缝着,故意叹惋道:“要说梅秀玉,那可真是个好姑娘。谁找了,算是谁有福气。”

魏昊被家义两只手夹得生疼,挣着要下地。家义把她放下去,怔怔地看她扭着小ρi股跑出去,心里像浸了黄连一样苦不堪言。这些年了,不要说提起婚事,就是偶尔想想,他的心里也会一波一波地开始痛。为学校的事儿,他和梅秀玉的丈夫打过两次交道。有时开会,两人坐在一个会场,家义总奇怪地觉着是和梅秀玉坐在一起。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心里就会想:这都是梅秀玉一双手拾掇的!竟会隐隐地生出些嫉妒来。

家慧原以为自己能说服家义,现在才相信大哥说的话。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竟然真的摸不透他的心思。玉芝说:“叫家廉试试,他的话家义兴许会听。”

家廉听说让自己去做说客,不知山高水低,一脸自信地说:“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家慧笑着说:“这事不比别的,你先别忙着拍胸脯。”繁丽也说:“二哥可比你成熟。”家廉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要说不动他,就没人能说动他。”

谁知刚一开口,家义劈头来了一句:“你咋也跟着掺和。”家廉大咧咧地,说道:“我咋就不能掺和?”他随手拽了把抽屉的耳朵。“你是不是已经有人了?把抽屉打开看看。”家义把他的手往开一拨,说道:“又在胡扯!”家廉把手收回来,笑着说:“好,我不翻,你自己说。”家义瞪着眼说:“叫我说啥?”家廉说:“说说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嫂子。”家义说:“我啥样的也不要。”家廉说:“这就怪了。你好端端的,为啥不成家?”

家义感到心里慢慢裂开一道缝,从那道缝里沁出的苦水辛辣而又灼热。他用指甲掐着掌心,自卫似的反问道:“凭啥你成家了,别人就都要成家。”家廉说:“你这么说话,简直是在跟我抬杠。”他又去拉抽屉。“你要不说,我就自己翻。”

益生堂 第一章(39)

家义又无奈又恼怒地窝他一眼,说:“你真是个莽张飞。”家廉说:“来前四姐给我办了交待,要我无论如何从你嘴里掏句实话。你就算帮我,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家义想了想,把抽屉打开,随即又关上,看着家廉说:“我给你看了,你不许往外说半个字。”家廉说:“对天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天打五雷轰。”

家义这才从抽屉摸出一沓信摊在桌上,家廉拿起一封,发现信没有封口,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便问:“这是写给谁的,咋没发出去?”家义从上衣兜里把钢笔取下来,旋开笔帽。他旋笔帽的动作很快,像是被人追赶着。他在信封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然后推到家廉面前。

家廉看了,惊讶得合不上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家义惨淡地笑笑,说:“还记得我下去扫盲那晚不?你问过我到底喜不喜欢她。”他摇摇头,像是要把内心的愧疚和痛苦都摇去。“如果不是她二哥,她应该就是你的嫂子。”

伴着大成殿清脆的风铃声,他终于把自己对梅秀玉的感情和盘托出。这份巨大的失落,那么痛苦,又那么美好,像一朵罂粟花,开在他内心深处最不为人所知的地方,缓慢释放着带有毒素的芳香。

家廉问:“这些话那天晚上你为啥不说?说了,兴许我还能帮你。”家义苦笑道:“咋帮?叫她出来,说我想见她?”他摇摇头。“暂且不说她出不来,我们也找不到个地方见面,就是见了面,我跟她说啥?我抱过她,亲过她,最后啥话都没给她一句。”家廉说:“这得怪你。要依我,早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家义两眼盯着墙壁,说道:“事情没落在你身上,你当然说得轻巧。”家廉说:“事情落在我身上,我也不会像你。”家义说:“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像我这样的,娶谁,不娶谁,回家,不回家,跟谁近,跟谁远,好像所有人都说了算,唯独我自己说了不算。”他抚着前额,手指掐着太阳|­茓­,一脸痛楚地说:“这些年,梅秀玉就藏在这儿。”他拍拍胸脯。“像文火一样,慢慢烧,就差把我的心烧成焦炭。”

家廉把家义写过字的信封拿在手里。家义清秀的字体让梅秀玉三个字带上了一种诗意。他问:“为了她,你真的一辈子不结婚?”家义把信收进抽屉,说:“有合适的,还是要成个家。实在不行,让组织上帮着找一个算了。”家廉不屑地撇撇嘴。“快别扯了。成家又不是安排工作,哪能由组织上说了算。”家义看他的认真劲儿,笑了,说:“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家廉说:“你不当真就行。”

15

家慧对家廉无功而返很是失望,说道:“我说了叫你别把胸脯拍得太早吧。”家廉不好说出梅秀玉,只得听任家慧和繁丽数落他。家慧见家廉也说不通,只好再打别的主意。想来想去,想到了邱德成。

遇上个星期天,家慧、家廉带上繁丽一起到章达宣家去玩。这个时候,邱德成和他媳­妇­国华一般都在家。国华小时常在益生堂玩,和家慧、家廉都很熟络。

听家慧倒完苦水,邱德成一脸神秘地笑着说:“家义的心事,你们都摸不透。”家慧忙问:“那你说说,他都有啥心事?”家廉一旁打岔说:“你们别听他的。他跟我一样,吹牛不看天高地厚。”邱德成挑衅地看着他。“我要不是吹牛呢?”家廉在他肩上一拍,说:“你要不是吹牛,等我有了儿子,认你做­干­爹。”邱德成看了繁丽一眼,挤眉弄眼地说道:“你的儿子在哪儿呢?你要再不着急,我们这些弟兄可都要帮忙了。”繁丽羞红着脸叫道:“国华,你看你们德成。”国华把邱德成一搡,笑着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谁的便宜你都想占,也不看看四姐在这儿。”家慧笑着在家廉身上拍了一掌。“都是你在这儿打岔。德成,你快说说,你有啥办法。”

邱德成虽说平时爱图个嘴巴快活,却知道啥话能说,啥话不能说。他望着家慧一笑,说道:“四姐,详情你就别问了,反正这个忙我给他帮了就是。”家慧喜出望外,说道:“德成,你真要把这事做成了,谢媒礼四姐一样不少你的。”

事后不久,家义到文教科办事,邱德成在走廊上拦住他,不由分说把他拽到自己办公室,开口就问:“一屋人都急翻天了,你这儿咋还按兵不动?”家义说:“你这没头没脑的话把我听糊涂了。”邱德成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哥今天是特来给你保媒拉纤的。”家义笑着拱拱手,说道:“多谢,多谢。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神仙都比不上我快活。”邱德成鼻子一哼。“快活个屁!没听人家说:‘单身汉,单身汉,黑里睡觉蹴个蛋。心口窝贴住剥郎盖( 膝盖 ),脚后跟对着ρi股蛋。快活起来赛神仙,害起病来喊皇天。’你呀,前思啥,后想啥,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家义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邱德成问:“你是不是非要逼我说出来?”

家义被他说得绷不住了,随口应道:“你说,你想给我找个啥样的?”邱德成立刻像念戏文似的说道:“姑娘名叫李兰茹,茅山中学优等生。家住西乡李家梁,有一老父和姐亲。母亲过世整两载,姐姐已经嫁他人。世代土里刨食吃,无商无官无医生。都说姑娘人本分,还有何忧请言明。”家义扑哧一声笑起来,说道:“怪不得章伯人前人后夸你,你跟他简直是一神对。”邱德成说:“你听着,后面还有呢。”家义说:“行,行,你说。”邱德成比画道:“两鬓乌云垂挂,一朵人面桃花。言语不多不少,举止……举止……”正搜索枯肠,家义笑着接了句:“举止不疯不傻。”两人相对一阵大笑。邱德成说:“闲话少叙,你说咋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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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40)

家义沉吟着,梅秀玉的形象突然在脑子里清晰起来。邱德成见他不说话,盯着问道:“啥时候我把人领来你们见见面?”家义说:“人家出身这么好,能同意跟我吗?”邱德成说:“没有七分把握,我不会轻易跟你开口。”家义说:“成也好,不成也好,你还是先跟人家实话实说,免得日后翻梢。”邱德成追着问:“要是姑娘同意,你就没意见了?”家义一笑,说:“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咋的?”邱德成两手一拍,说道:“找个时间,叫你俩见个面。”

家义调进学校时,李兰茹还在读书。对他有印象,也很敬重。听邱德成说他虽然出身不好,但个人表现不错,领导上很器重,已经是个党员,心里就悄悄默许了这件事。还有一个小秘密,她从未对人说过,那就是家义的口琴,在她记忆里一直留着印象。

两人见了面,李兰茹还是称呼家义汪老师。邱德成说:“怕是要改口吧。”李兰茹羞红着脸不置可否。

家义看她,人虽然长得结实,脸上却带着灵气。两只眼睛圆而明亮,嘴­唇­饱满,一头油黑的短发贴在耳后,显出她的健康和活力。她的长相,衣着,还有谈吐,确像邱德成说的,透着一种朴实。

家义忐忑不安地问:“我家里的情况,邱德成都跟你说清楚了?”李兰茹率真地点点头。家义又问:“你条件这么好,跟我交往不怕吗?”李兰茹扬着脸反问:“怕啥?邱德成说你已经跟家里划清界限了,还入了党。”家义还不放心,又问:“要是有人拿这个说你,你咋办?”李兰茹倔强地说:“我走得直,行得端,谁嚼舌头也不怕。你们城里人就是这点不好,喜欢说是非。”家义笑了,说:“我们城里人不好,你还跟我交往?”李兰茹羞涩地低了头,轻声说:“我妈活着时,要我以后找婆家找个读书人。我觉得,你就是个读书人。”这几句话,让家义感到一丝温暖和踏实。

分手时,两人客气地握手道别。李兰茹暗暗在心里感叹:到底是读书人,又生在城里,一个男人,竟长了一双棉花手,又软又温暖。家义则感觉到李兰茹的手骨节粗大,明显是过早用力造成的。

相处了几次,邱德成就催他:“要是没啥意见,赶紧定下来,好请我们喝喜酒。”家义敷衍他:“想喝酒我请你下馆子。”邱德成说:“下馆子我还用你请?你赶紧给我句稳当话,我好去四姐那儿交差。”家义说:“再等等,这事急不得。你得让人家姑娘想好。”邱德成说:“我问过小李了,人家没意见。”家义还是说:“再等等,再等等。”邱德成说:“我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到时候你要再这样模棱两可,我可就替你做主了。”

家义觉得这件事也许真需要邱德成来做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恍恍惚惚,怅然若失。这段时间他时常做梦,总是在梦里跟梅秀玉纠缠不清。这一晚,他又梦见和梅秀玉在一起。两人旁若无人地穿街走巷,一路到了花溪河西边的鳌鱼背。

花溪河水由西而来,在这儿迂回向前,圈出很大一片河滩,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有的灰白,有的青黑,浑圆朴拙地铺满了一河滩。再往上是荒草地,四季杂草丛生。从西边流放下来的木排或竹排,都在这里拢岸。这儿过去至今一直是处决死刑犯的地方。

中国人自古有着看杀头的嗜好。逢枪毙人时,平日空寂的河滩上人头攒动。胆小的,站在远处哨两眼,听一声枪响。胆大的,则连死囚犯的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茅山人都说,一到夜晚,这里常有鬼魂出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没有下巴,或没有后脑勺,一­色­地穿着玄青的褂子,在河滩上轻飘飘地游来荡去。人要不小心遇上,轻则被迷惑,重则会被鬼魅偷了魂魄,拿去做自己的替身。里面有个姑娘,不少人在月­色­黄昏时远远见过背影。都说穿着一件玄青­色­棉坎肩,无论早晚,四季,从不离身。茅山人都说她是冤死鬼,嫂子偷汉子,把丈夫药死了,却栽赃在她身上。杀她的那天,突然漫天黄沙。刽子手被沙迷了眼,一刀下去,以为已经取命。谁知尘埃落定后,却见那姑娘顶着半个脑袋,咧嘴冲着人笑。一河滩的人顿时被吓得失了声。有些胆小的,半个月后才能出声说话。平日一到夜晚,这里除了猫狗,难见半个人影。

梅秀玉轻声细气说:“你领我到这儿来做啥?我怕得很。”家义拉着她的手,找到一处疯长的杂草堆坐下来,说:“这儿人少,没人看见我们。”梅秀玉眼波闪烁地说:“这段日子你去做啥了?总也找不见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家义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风起浪涌地不能平静。梅秀玉的脸庞像玉石一样细腻、润泽,颀长的脖颈子在夜­色­里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家义隔着衣服把手贴在她凸起的胸前,感觉到一股气流通过指尖传到身体里,使身上的每一丝肌肤都鼓胀起来。

梅秀玉推开他的手,羞恼地说:“你不说清楚话,我再不许你碰我!”家义问:“你要我说啥呢?”梅秀玉低着头,扒开他的衣服,说:“让我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家义由着她把衣服解开,竟看见胸腔里空空的,啥也没有。梅秀玉怨艾地笑着,说:“看看你,连心都没了,还总哄我说心里装着我。”家义情急生智,说:“我的心整日整夜都在你身上,自然是找不到了。”梅秀玉便撩起衣服,果然见自己胸腔里有两颗心连在一起,这才转嗔为喜。

益生堂 第一章(41)

家义两手环住她的细腰,低头吻在她­唇­上,让两人的舌头厮缠在一起。梅秀玉倾倒在他怀里,两臂又像青藤一样绕上来,嘴里咿咿啊啊地呻唤着说:“你要了我!你要了我!你咋总不要我?”家义说:“我是想着要你呀。可我总在乡下忙着扫盲,没时间见你。”梅秀玉自己解开中式对襟褂子,抓住家义的手放在胸前,问道:“你在乡下想不想这个?”

家义觉得自己被一股突然而至的潮水淹没了,人整个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忙不迭地说:“想!咋能不想?”梅秀玉说:“即是想着,就快拿去呀!还等着人家来请不成。”

家义像一只气球直往上飘,正想找到一个地方降落下去,背后突然响起阚书记的声音:“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猫着。”家义头皮一炸惊跳起来,梅秀玉被他带倒在地。

阚书记说:“不是通知开会吗?你咋不到?”家义心慌意乱,语无伦次地问:“你咋知道我在这儿?”阚书记不解地说:“这不是学校的后­操­场吗?老远我就看见你。”

家义四周看看,果然是在光秃秃的­操­场上,学校老师几乎围成一圈站着,冉老师和柳老师都在。远处教学楼上还有几个学生靠着栏杆朝这边张望。他心里惊悚地泛起一丝剥光了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窘迫和恐慌,身体里却依然充盈着一种意犹未尽的沮丧。突然想起梅秀玉还在地上敞胸露怀地躺着,弯腰去看时,竟是岳老师,扬着一张胖脸得意忘形地说:“我一直跟在你后头,是我跟阚书记说你在这儿的。”家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乍然睁开眼,才知是在梦里。

李兰茹慢慢感觉到了家义的犹疑不定,她虽然没说什么,家义却从她眼里看出受到伤害的退缩和猜疑。他焦虑着,再三犹豫要不要把梅秀玉的事情告诉李兰茹。可是话到嘴边,始终没有勇气开口。他对自己说,没有结果的事,还是不说为好。

他把抽屉里锁着的、没有寄出的信找出来,一根火柴烧了个­干­净。看着撮箕里一小堆黑­色­的灰烬,就像看见死去的梅秀玉,他觉得身上撕裂的那个地方又慢慢往外冒出苦水。

他把通向梅秀玉的唯一的路堵上了。这条隐秘的心灵通道因为李兰茹的进入再也难以向前延伸。

他突然对邱德成,甚至李兰茹都充满了一股怨愤。当他对邱德成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时,他的表情好像在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邱德成看事情有了眉目,找到家慧,喜笑颜开地嚷嚷着:“四姐,你交给我的事儿,我可是当圣旨给你办了,这回就等你们益生堂准备轿子娶人啦。”家慧情急心切地问:“姑娘咋样?要不要找人讨个八字看看?”邱德成一摆手,说道:“这我可管不着了,你还是自己去问家义。”

家慧催家义把姑娘领回去让家礼和玉芝看看。家义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过段时间再说。”家慧说:“你要看着好,就跟大哥他们合计合计,早些把婚事办了。”家义说:“你们急着要我找人,人一找回来,你们又催着结婚。”家慧说:“催你结婚还有错了?不是屋里人,谁替你­操­这个心。”家义不好再争,敷衍道:“行,行,我给组织上打报告。”

16

杨泗庙小学建在茅山城西门外。这里原有间单门独户的庙宇,供奉着杨泗老爷。传说他是专门保佑行船安全的神丁C┥饺面环水,向西到四川,向东到省城,都有水路相通。东西两个水口各建有一座杨泗庙。每年六月六是杨泗老爷生日。茅山船帮大小商号都要联合举行祭礼仪式,由众人推选一名全首筹备主持,请道士作法事,摆酒宴,唱大戏,形同过年。庙里更是四季香火不断。民国初年,因为年久失修,庙宇坍塌倒闭,地名却永久留存下来。校园内有棵樟树,已有几百年历史,树冠郁郁葱葱铺展开去,竟如一片绿莹莹的丘峦。繁丽一见这棵树,就喜欢上了这所学校。她喜欢在没有课的时候,站在树下,看着下面缓缓流淌的清澈的花溪河水,看着河水在回水湾里旋转,然后恋恋不舍地缓慢而去。水从遥远的西面而来,那里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流动的水里,也许就有她母亲和兄长的凝望。花溪河让她入迷,又让她隐隐地有一种伤感的惆怅。

小学校长叫刘玉堂,四十多岁,五短身材,上眼睑­肉­太厚,重重地垂着,总像睁不开眼似的。眼睛里黑的不黑,白的不白,眼角时常堆着两团黏糊糊的黄屎。他家里原是做生意的,后来破落了,到他父亲一代,只能一根扁担,两只竹筐,在乡下串乡卖货。他的媳­妇­,就是父亲串乡时给寻的。听说比他还大几岁,非常厉害。跟刘玉堂比,她什么地方都显得薄,脸皮薄,眼皮薄,嘴皮薄,身板也薄,两颊陷进去很深,使得颧骨高高地突出来。一身家织的青­色­土布衣服,宽宽大大地套在身上,显不出一点起伏。校长的家离学校不太远,他却不常回去,和学校多数老师一样,周末才回一趟家。

杨泗庙小学只有繁丽一人说普通话,刘玉堂提出来拜她为师。繁丽说:“你是校长,我能教你吗?”刘玉堂眯缝着眼说:“能者为师,不拘长幼。你若把我教会了,我给你记一功。”

他有间单独的寝室,遇到繁丽没课,两人就到寝室里一句一句地教学。繁丽总是选靠门的地方坐着,这样过来过去的人对屋里一切都能了然。一日,学生在外面上体育课,做完­操­因为没有器械就被老师放了羊,一堆一堆地在一起疯闹。刘玉堂嫌烦地说:“太吵了。”起身把门关上。繁丽觉得不妥,一时又不好反对。平房只有一扇窗,窗上又糊着厚纸,关了门,光线立刻暗下来。繁丽掩饰着不安,笑说:“门一关,人快变成瞎子了。”刘玉堂却说:“没事儿,没事儿,过一会儿啥都能看清白。”

益生堂 第一章(42)

繁丽手里拿着书,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暗淡的光线,一抬头,愕然发现刘玉堂两只­肉­泡眼正死死盯着自己,心里禁不住有些慌乱,便说:“刘校长,今天不方便,改日再学吧。”正要起身,被刘玉堂伸手拦住,说道:“改日我还有事,就今天方便。”

繁丽说:“屋里太黑,我看不见书上的字。”刘玉堂说:“我可啥都看得见。”繁丽还来不及反应,刘玉堂油黑的脸已经凑了上来,问道:“你没看出来吗?我想你想得跟猫抓似的缭乱。”说话间,一只手已到了繁丽胸前。

繁丽惊得咯噔一声跳起来,又羞又恼地红着脸说:“你真荒唐!”转身要走,却被刘玉堂拦腰抱住。因为个子矮,够不着要亲吻的地方,他一张热烘烘的嘴竟在繁丽胸前蹭来蹭去,像猪似的一顿乱拱。

繁丽厌恶地拼命把身体向后仰着,一只手抵住刘玉堂的下巴,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拉房门。她原本就靠近门口坐着,挣扎了几步,找到把手,哐啷一声把门拉开。

阳光像水似的泻进来,刘玉堂惊得倏然松开手,乌紫着脸,愤愤地看着繁丽跑出去。孩子们还在外面疯闹,谁也没发现繁丽脸上流淌的眼泪。

晚上到家,繁丽推说不舒服,饭也没吃,一个人关在屋里又洗头又洗澡。熄了灯上床,家廉摸出她还穿着内衣­内­裤,诧异地问:“咋不脱衣服?”繁丽脸朝墙躺着,支吾道:“我怕冷。”家廉把手伸进她怀里,说:“转过身,我给你暖暖。”繁丽把他的手拽出来,装出困倦至极的样子说:“睡吧,我太累了。”家廉想她晚饭没吃,以为是真的身体不适,便不再勉强,侧过身自己睡了。

繁丽睁着眼,暗自埋怨自己没有早点看出刘玉堂的居心,把一个好­色­之徒看成了好学之人。自到茅山,她头一回想母亲想得流了泪。

第二天去学校,刘玉堂又来找她,竟像啥事儿没发生一样神态坦然。“孟老师,你第四节没课,我等你来上课。”他把“上课”两个字咬得很重。办公室还有两个老师在改作业,繁丽不敢表露,含糊地支吾道:“我第四节还要背课,怕是没时间。”刘玉堂只好说:“那就改个日子吧。”

接着两天,繁丽都是这样猫避耗子似的左躲右藏。谁知越是躲着,刘玉堂越发欲­火­难耐,两只­肉­泡眼追着繁丽滴溜溜乱转。繁丽躲躲闪闪的目光,既羞又恼的神情,都被他拿来和自己的媳­妇­比较,越比越觉得自己命运不济,越发生出一种不甘心的执拗。

带着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周末回家和媳­妇­温存时,就莫名地带了一股子狠劲儿。媳­妇­气得骂他:“骟猪呢?”弄得他正要爆裂时突然软塌下来。媳­妇­又骂:“火烧得这么旺势还是煮不熟个东西。”刘玉堂心灰意冷地说:“你这兜头一瓢凉水浇过来,多旺的火也白瞎了。”媳­妇­说:“不浇咋的?别处引燃的火在我面前烧,你还有理了。”噎得刘玉堂灰溜溜地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

早晨坐在灶前烧火,不知不觉又走了神,想不起往灶里续柴火。媳­妇­察觉了,竖起两道眉毛,拿锅铲在锅沿上用力敲打,大声骂他:“昏天白日地,又在做你妈的春梦。我跟你说,你别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白菜想豆腐。把老娘惹恼了,到你的学校去闹个­鸡­飞狗跳墙,叫你的校长都做不成。”刘玉堂被她打在七寸上,不敢分辩,下次连周末都不想回家了。

17

这天是周末,繁丽下班早些。到家就跟玉芝一起忙着做晚饭。家礼这天也从社里回来。玉芝说:“做两个好菜,叫他们哥俩甜甜嘴。”繁丽说:“我来做个麻婆豆腐吧。大哥跟家廉都爱吃。”玉芝说:“不光他俩爱吃,我也爱吃。”家廉回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士霞、士兰看他进屋,哦一声抢着往厨房跑。士兰边跑边喊:“三爹回来了,三爹回来了。”

家礼把水烟袋收起来,问他:“学校有事?”家廉没­精­打采地回了句:“没啥事儿,开会开到现在。”玉芝和繁丽把饭菜端出来。家廉顾自到一边儿的脸盆里洗手。

繁丽说:“大哥跟嫂子等你等得饭菜都凉了。”家廉说:“往后吃饭别等我,我回来有啥吃啥。”家礼说:“屋里就这几个人吃饭,还先先后后的,不成个场面。”因为有两个好菜,士霞、士兰被美味调动得异常活跃。士兰说:“今天我要吃三碗饭。”士霞说:“你吃三碗,别人还吃不吃?”玉芝冲着她俩把眼一瞪。“要吵就把碗放下。”

家廉不说话,坐下来端碗就吃。往常吃饭,他总是桌上最活跃的一个,一张嘴只要不被饭占着,就有说不完的话。今天一桌的人都想听他说点什么,他却一句话都没了,堂屋里只听见孩子们吧嗒嘴巴狼吞虎咽的声音。繁丽看他光吃白饭,想给他夹点菜,家礼和玉芝在,又不敢放肆,只好说:“你吃菜呀。”玉芝也说:“繁丽烧的麻婆豆腐,你快吃。”家廉却像没听见,闷头把一碗饭扒完,就把筷子放下了。玉芝赶紧叫士云:“去给三爹盛饭。”家廉抹抹嘴说:“你们慢吃,我回屋去了。”玉芝说:“饿到现在,咋才吃这一口?”

家礼等他进屋了,悄声问繁丽:“老三最近都在忙啥?”繁丽说:“各学校这段都在整风,天天开会。”她看看几个孩子,压低声音说:“二哥他们学校又是画漫画,又是大字报,闹得热火朝天。”

益生堂 第一章(43)

家礼将声音压得更低,神情紧张地说:“我们在社里也是天天读报纸。有个老哥没念过书,听报上说给党整风,吓得悄悄问我:‘咋要把党给整疯呢?党到底是个啥人物?’”

繁丽扑哧刚笑出声,又赶紧拿手把嘴捂住,说:“天哪,他可别拿这话到处问人。”家礼说:“我提醒他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不会信口开河。”

玉芝说:“你别光说人家,自己也多留个心眼儿。”家礼说:“你知道啥?你以为自己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要闷头不说话,­干­部就要点你起来说,不说不行。”玉芝说:“嘴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不信他能给你撬开。”家礼说:“你就会说这种蛮话,有本事你自己去试试。”玉芝说:“至少,可说可不说的不说,能少说的少说。这总不要人教吧。”家礼呛她一句:“知道不要人教,你还教?”

繁丽默默听他们争执,心里想着家廉,剩下半碗饭吃得索然无味。吃完饭,收拾好厨房,繁丽才回到后院的厢房。玉芝把碗柜里两个煮­鸡­蛋递给她,说:“把这拿给家廉,他今天吃得少。”

房里没有开灯,繁丽摸索着找到门口的灯绳把灯打开。家廉和衣躺在床上。繁丽问他:“你吃­鸡­蛋吗?嫂子叫我拿给你的。”家廉闭着眼说:“搁着吧,我没胃口。”繁丽上前温柔地问道:“有什么事能和我说说吗?”家廉把身体往床里挪挪,说道:“过来躺着。”繁丽就挨着他的身体躺下去。家廉在她脸上亲一口,伸出一只胳膊让她枕着,另一只手就进了她的怀里。

繁丽拂了几下没有拂开,便把脸埋在他脖子底下,将身体偎紧他。家廉握着她柔软的Ru房,一紧一松地揣捏着,两粒杨梅似的|­乳­头渐渐坚挺起来,床ぜ涿稚⒆乓还纱臃崩錾硖謇锷⒎⒊隼吹挠南恪C康彼熟睡或兴奋时,就会有一股浓郁的体香在屋里弥漫。那是一种混合着花草气息的­奶­香,甜丝丝的,又有点栀子花的清新,带着一股醉人的、缥缥缈缈的温热。这股体香,能像高级的印度香一样,把衣物的丝丝缕缕间都熏染得香气馥郁。家廉常常带了这股异香在学校里,趁下课的间隙,将头埋在胳膊上,自得其乐地享受着这份隐秘,体味着“红袖添香”的愉悦。他用牙轻轻咬住繁丽的耳垂,然后用舌尖一下一下舔着。

“三爹,三爹,有人找你。”士兰突然在外面大声喊叫。两人慌张地从床上起来,繁丽跳下床,站在床边儿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和头发,又帮着家廉把衣服的下摆抻平。

来人是邱德成,进门就笑:“天还这么早,就关着门亲热。”繁丽脸红得像涂了胭脂,说声“我去倒茶”,趁机溜出去了。

邱德成发现家廉情绪有些低沉,问道:“你们学校这几天咋样?”家廉把烟递给邱德成,又替他点燃,说:“一直开会,今天又是一天,天黑我才拢屋。”

繁丽端着茶水进来,指着桌上的­鸡­蛋说:“邱先生,你吃­鸡­蛋。”邱德成打趣说:“咋的?请我吃­鸡­蛋了?”繁丽笑着看了家廉一眼,说:“你们说话吧。”她把门带上,自己躲到后面找玉芝去了。

邱德成站起身,把虚掩着的门推紧扣上,然后把椅子拉近,凑近家廉,低声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啥事?”家廉说:“我能有啥事儿?叫提意见我就提,叫写材料我就写,一切按上面要求做。”邱德成说:“我不管你有事没事,我今儿来只为给你提个醒儿,往后不管别人说啥,你只记住,多用耳朵少用嘴。”家廉说:“为啥?动员来动员去,不就是叫提意见吗?我看不得有些人,说是叫放开了提,实际只想听好的,不想听坏的。”

今天学校开会,他给校长提了两条意见,一是作风不够民主,办事独断专行;二是有宗派主义倾向,对跟自己关系好的人无原则地照顾。校长在会上一副笑脸,连说:“提得好,提得好。”还拿着本子认真记录。散了会下来,脸却板得跟块生铁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他:“汪老师,你的意见提得深刻呀。”家廉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邱德成急得皱眉说道:“你听我的没错。你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家廉冲动地说:“我还偏不!他越不愿听,我还越提。你想叫我做缩头乌龟,我做不来。”邱德成把烟ρi股往地上一丢,用鞋底使劲擂灭了,点着家廉的脑门儿说:“你真是­肉­骨头打鼓——昏( 荤 )咚咚。像你我这样ρi股后头拖条尾巴的,不伸头都还要遭人敲打,你可倒好,偏把头伸出去叫人当钉子锤。”他把椅子再往家廉跟前挪挪,先看看门窗,然后用低得近乎耳语似的声音说:“我跟你把实话都说了吧,这回运动,就是套猫子。你犯不上非往套子里钻。”

家廉心里一震,狐疑地看着邱德成,问道:“套猫子?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邱德成说:“打哪儿听来的你先别问,你只说我们哥俩这么多年,玩笑归玩笑,我说话骗过你没有?”家廉说:“你是没骗我。可我就是这脾气,有话愿意说在当面。”邱德成急得又皱眉又摇头,说道:“我的汪先生,汪大学生,汪主任,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跟我谈脾气。你脾气大,也得看天气咋样。天要下雨,你能不打伞?天上下冰雹,谁头大谁吃亏。”家廉疑惑地说道:“我觉得你过于谨慎了。照你这么分析,这回整风,就是要先叫人说话,再打人嘴巴?”

益生堂 第一章(44)

邱德成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哀求似的连连对他摆手。“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家廉死不开窍的样子,让他十分气恼。“你真是长竹竿进城门——转不过弯。要不是看在我老丈人跟益生堂这么多年的交情,还有我俩同窗几年的情分上,我敢跟你说这个话?我告诉你,就这几天不远,可能要安排一批老师去上面参加学习。你到了那儿,还是要记住,话到嘴边留半句。”

家廉嘴上说:“行,行,我听你的。”心里却依然觉得邱德成有些小题大做。邱德成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你别以为啥事到不了你头上,真要来了,后悔来不及。”他边说边站起来。“老弟,听我一句话,守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是好好教你的书,过你的日子,别的都与你无关。”他把­鸡­蛋拿起来,使劲往桌面上一碰。“看见没,这是啥?”家廉说:“这是­鸡­蛋,我又不是­鸡­蛋。”德成指着他的脑袋说:“你以为你的头比­鸡­蛋还硬?”他走到门口,忽又停住,问道:“你看这事儿要不要跟家义说一声?”不等家廉回答,又说:“算了,算了,要说我自己去说,你去了还不知咋跟他扯。”

家廉把他送出大门,邱德成再一次提醒他:“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漏出半句。”他摸摸自己的头。“我这八斤半可都交给你了。”

家廉转回来对繁丽说:“你先关门睡吧,我去姐夫那儿说点事。”繁丽说:“有啥事明天再说不行吗?这会儿昊昊都睡了。”家廉说:“昊昊睡了,我又不找昊昊。”话还没落音,人已经出了门。

魏学贤家的院门虚掩着,没Сhā门闩。家慧在哄魏昊睡觉,魏学贤还在看书。家廉说:“我说你们没睡吧。”魏学贤说:“平常我们都睡得晚。”家慧问:“繁丽呢,咋没跟你一起来?”家廉说:“我找姐夫说几句话,叫她先睡了。”

怕吵着孩子,两人搬了椅子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家廉把邱德成的话学着说了一遍。魏学贤一直听着,没有出声。家廉说完了,问道:“你说邱德成的话是不是真的?”魏学贤说:“德成是个稳当人,不到非常时期,他不会跟你说这些。古人不也说吗?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家廉还在犟着劲儿,说道:“这是提意见,又不是说是非。”魏学贤反问他:“是与非,非与是,你能说得清楚?”家廉想到校长今天的态度,自言自语道:“照你们这么说,这天天忙来忙去都是假的?”魏学贤压低声说:“你看过《 红楼梦 》,还记不记得里面有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家廉紧张地问:“你是不是也听到啥了?”魏学贤一笑,说:“不会听,还不会想吗?有些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家廉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着后脑勺,看着黑暗中像狂草似的葡萄藤,默然无语。邱德成和魏学贤越是把事情说得严重,他越想在心里把整个事情弄个条分缕析。可是越想弄清楚,越觉得心里是一团乱麻。他在魏家就这样闷坐了许久才告辞出来。

魏学贤一直把他送出院外,说道:“老三,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话放在心里好好想想,你就明白了。”家廉说:“我真不愿意去想这些。”魏学贤看着他的背影渐去渐远,直到完全隐进夜­色­,才关了院门回屋。他知道家廉心里有很多疑惑,并正为这些疑惑苦恼着。他自己则因为比家廉多了一层透彻,苦恼里还夹杂了一丝悲凉和不安,心里有一种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

从魏家告辞出来,家廉又拐到中学去找家义。老远看见屋里黑着灯,他怕家义已经睡了。走到门前细看,见门上挂着锁,人不知去了哪儿。他沮丧地在门前来回走,想等家义回来。巡夜的校工过来问:“那是谁呀?”听说是找汪老师的,便说:“你还是别等了,他们开会不知要开到啥时候。”家廉只得慢慢折身回去。在他身后,文庙的石头场子在溶溶月­色­中显得那么安静,空旷。一轮弦月在大成殿倾斜的屋顶上寂寞地睁着眼。牌楼后的月公池里,此起彼伏地一片蛙鸣。汉白玉的状元桥在夜­色­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个轮廓。

家义的会一直开到凌晨三点。以后很多年,他都为这个晚上马拉松似的会议懊悔不已。

18

第二天,邱德成特意到学校找了家义。两人不敢在家义的寝室谈话,装做散步的样子,一直下了东门河。伴着哗哗流淌的水声,邱德成把给家廉说的话,又给家义交待一遍。

家义联想到自己前段时间的积极表现,差点急出一身冷汗,两手攥在一起,连叫:“这该咋办?这该咋办?”邱德成说:“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说啥要紧的话?”家义苦着脸想了半天,才说:“说过有些领导对出身不好的同志不够信任,不善于听取群众意见,还说过学校食堂伙食问题。最关紧的好像就这几句,其他的想不起来了。”邱德成宽慰他说:“已经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今后再不要多说就是。我担心的不是你,是家廉。你要有空,最好劝劝他。”家义锁着眉头,捡起一粒石子丢进水里,在水面溅起一朵水花,说道:“家廉是个直肠子,从小就拧,遇事不会拐弯儿。按说这么多年,就是看,也能看个###不离十。”他一根根掰着手指头,说道:“我们汪家的成分不用说了,就你知道的,我大嫂娘屋出了个严国梁,繁丽有个哥哥在台湾,我四姐、五姐嫁的也都是成分高的。我们这一家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平时我总劝家廉夹着尾巴做人,他不听,反说我杯弓蛇影。”邱德成看着湍急的河水,忧虑地说:“他这脾气真要不改,吃亏可是现成的。”家义问:“你看我现在要不要去找找校长和书记,跟他们聊聊?”邱德成说:“不用,先稳住不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益生堂 第一章(45)

一个月后,果然像邱德成说的,茅山大多数中小学教师,由县委组织部长带队,到地委参加全区中小学教师肃反会议。繁丽没有去,不知是刘玉堂有意把她留下来,还是因为确实有事走不开。家廉、家义和魏学贤都去了。开始她和家慧都还像没事似的,只是作为女人挂念着出门在外的男人,怕他们不会照顾自己,受了饥寒。到报纸上公开点名批判罗隆基、章伯钧等人时,繁丽才有些慌了,天天抓着报纸看,隔一两天就要跑去和家慧通通消息。后来又听说在地委学习的人都在“洗澡”,谁谁已经从“澡盆”里出来了,谁谁还在里面泡着出不来。

家慧很是纳闷,问她:“洗个澡还用上跑那么远的路?谁屋里不能洗?”繁丽笑着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洗澡。”家慧说:“洗澡还有别的洗法?”繁丽便把报上内容念给她听。

家慧说:“既是这样,你赶紧写封信去,叫他们仨早洗­干­净早上岸。”繁丽说:“洗没洗­干­净,可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家慧说:“那就叫他们好好洗,胳肢窝,后脖梗子都别拉下。”繁丽笑着说:“好,好,我把你这些话都写在信上。”

她果然隔两天往家廉那边写封信,打听三个人的情况。在外的三个人也就趁便,推举家廉一个人回信,把每天的大事小情像记流水账一样汇报给家里。

收到平安信,繁丽就拿给家慧一起看。家慧还有些将信将疑,问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繁丽也怕他们避重就轻,故意隐瞒实情,同样不能释怀。“真不真也没办法知道,我就是担心家廉那脾气。”

家慧看她一天天瘦下去,虽然心里也急,到底年纪大些,还能稳得住,反过来又安慰她:“有家义和你姐夫关照着,他不会咋样,你放心。”

因为各自的家庭问题,三个人在水里泡的时间都不算短。好在旁枝末节芜杂,各人经历却都单纯,旮旮旯旯洗过之后,总算幸运过关。有些人就没有这么顺利。柳老师被人揭发出解放前夕曾跟着一群国民党逃兵乱窜的历史。柳老师说我是听信谣言,以为解放军真的都是青面獠牙。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会封你做指导员,柳老师说因为我学历高,那个指导员完全是徒有虚名。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柳老师又说我半道做了逃兵。我弃暗投明了。还是没人信。他于是不得不反复洗澡。一遍洗不­干­净,再洗。再洗了,还说有污垢,还要再洗,直洗得柳老师快要绝望了,才湿淋淋地被从澡盆里放出来,内定个“历史反革命”,不戴帽子,仍可工作。

家廉这才有些相信邱德成提醒自己的话不是故弄玄虚。他对魏学贤说:“我被弄糊涂了。”魏学贤怕他意气用事,又找不到机会深谈,只能反复叮嘱他:“少说话,万不得已只说短话。”家义也说:“你可别傻里傻气把大家都害了。”

繁丽虽没去集中“洗澡”,却也并不太平。刘玉堂私下对她说:“你的家庭情况我知道一些,也不是太­干­净吧。要‘洗澡’,也不是没东西可洗。”繁丽戒备地看着他,浑身紧绷着,不知他又会耍什么把戏。刘玉堂一步步把话题往深处引,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哥孟繁荣解放前是个开商铺的,对吧?既是经商,还有铺面,成分不会低吧?”繁丽听出他话里明显带着威胁,低头不做声。

刘玉堂青黄的脸上泛着油光,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有个哥哥是不是在台湾?你们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他像猫看着老鼠在自己爪子底下无奈挣扎一样,脸上带着得意,一双浑浊的­肉­眼兴奋地发着光。繁丽又气又怕,浑身直打哆嗦。刘玉堂凑近她,换了一种和缓,甚至亲昵的语气说:“其实啊,我这个人心肠特别软,看不得别人受苦。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同志,更不该受一点儿委屈。你想想,要不是我保你,你能有今天这么轻松?”

繁丽厌恶地往一边儿躲着他。刘玉堂的话,使渐已淡忘的噩梦重又出现。她没想到自己的家世,越过千山万水,竟然成了刘玉堂降服自己的武器。她的哥哥是临近解放时,和逃离大陆的许多国民党官兵一起去的台湾,于是,他留在四川的亲人凭空多了一顶“台湾特务家属”的帽子,全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翻身做了主人的街邻们的监管之中。老实忠厚的父亲在惊吓和屈辱中很快死去。她随家廉来到茅山,也是因为不想跟母亲一样,戴着一顶“特属”帽子度过一生。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忘了,纵隔着千山万水,人人头顶上也只有一片青天。

刘玉堂看她半天不说话,寻思自己的提醒起了作用,伪善地笑道:“你也别太害怕,有我在,人家不会把你咋样。”繁丽压抑着愤怒和恐惧,淡淡地回了句:“刘校长既然好心,那就看着办吧。”刘玉堂碰了个软钉子,还是涎着脸说:“好说,好说,只要你听我的话,表现好一点,我保证你不会有事儿。不过,你要是太叫我为难了,也别怪我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哟。”

19

外出“洗澡”的人从地委回来后,各学校还是开会,搞大鸣大放。这段时间,家廉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回家了也很少说话。可是,晚上和繁丽两人独处时,他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他把所有的语言都变成了行动,而且让每一个动作都演化成火焰。繁丽在这团异常炽热的烈火里沉醉着,恐惧着,像受了一种魔力的驱使,身不由己地掉进一个被火焰美化了的深不可测的井里。她恐惧火焰的狂乱,却又身不由己地被它的热量和光彩吸引。一个狰狞、模糊的面孔在这团烈火面前时隐时现,她想伸手去抓时,它就倏然隐在火焰的后面,等她想放弃时,它却又在火焰前面狂乱地摇曳。她只能放任家廉把自己也同时点燃,无奈地看着燃烧的灰烬一点点坠落,将她内心那丝不祥的担忧也一并熔化。她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展现在爱情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柔情与伤感。两人一次又一次将汗湿的肌肤粘贴在一起,倾听着彼此的呼吸,睁着两眼醒到天明。繁丽的眼神里有一种痴迷的沉醉,她的肌肤愈发地白里透红,可家廉的面­色­却泛着一层青灰,神情狂野而疲惫。

益生堂 第一章(46)

这天,玉芝拎着篮子下河洗衣服。刚坐下不一会儿,家慧也来了。玉芝说:“咋这巧?我这几天还正念叨你呢。”家慧看看她脚前堆的衣服,说:“今天洗这么多?”玉芝说:“老的小的个个都要换,膀子都洗酸了。”家慧问:“咋不叫士云帮你?”玉芝说:“她上一天班也怪累的,回来吃了饭就不想动。”她旁边正好有个洗石空出来,家慧赶紧过去占上,把衣服拿出来浸在水里,分出内外和上下,然后把篮子刷洗­干­净,架在石头上,开始按先男后女,先里后外,先上后下的程序洗起来。

玉芝问:“家廉这一向没去你那儿吧?”家慧说:“没有,还是好几个月前来过一回。”玉芝说:“我总想把他的事跟你唠唠,总也腾不开身子。”家慧问:“咋啦?”玉芝左右望望,悄声把心里的隐忧说出来。“我也晓得他们年轻,可是,刚结婚时也没这样啊,跟拼命似的,眼窝都是青的。”

家慧有点儿发窘,用­棒­槌使劲儿捶打着衣服。“他俩结婚这长时间,咋还不见动静?”玉芝也把衣服在水里摆得泼剌直响,说道:“繁丽总去你那儿,你没问她?”家慧说:“我没好问,我自己也是好多年才怀上。”

玉芝说:“我倒不是说这个,我是怕他们在外头有事,回来还瞒着。”家慧说:“学贤最近话也不多,他不说,我也不敢问。”玉芝叹着气说:“你大哥有时也是神一下鬼一下,闹得人心里七碟子八碗的不太平。这个家可不比前些年,经不起折腾了。”家慧说:“得空我回去看看。只是我做姐的,这话不好出口。”玉芝说:“家廉不好说,跟繁丽唠唠也行,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家慧依旧有些为难,说道:“跟她又咋说呢?”玉芝笑起来。“你非像我这样直来直去?绕着弯儿说呗。”

没过两天,家慧瞅空回了一趟家。在繁丽房里四处看看,也没看出和平日有什么不同。桌上是两人用的书,床铺得平平展展,找不出一个褶皱。一床红缎面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被面还是两人结婚时,她和魏学贤送的。一对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床单是用家织粗白布缝制,用米汤浆得板板展展。床上的白锦缎帐檐绣着芙蓉,两边各垂一只红丝线绕的盘长。床前的踏脚板擦得油漆发亮,家廉的一双布鞋端端正正摆在上面。紧靠床头的墙面上,贴着一幅宣传画,画上两个面颊红润的少先队员,一男一女,手里捧着白鸽子,眼望远方,一脸幸福灿烂的笑容。他们的背后,是猎猎飘动的红旗。这是一间典型的,还没有生育的年轻夫­妇­的卧室,整洁,雅致,透着一股清新、单纯的气息。

家慧说:“这屋里好香啊。”繁丽笑着,把她让在椅子上坐下。家慧不便把玉芝说的事儿直接提出来,婉转地问:“家廉这阵儿还好吧?”繁丽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像隐在云后的太阳一样不见了,带着一丝忧虑说道:“原来挺爱说的一个人,现在问他一句说一句,不问就闷着不吱声。”

家慧试探着把话题往深处引:“是不是累了?晚上回来,你要劝他多休息,别事事都由着他。你们都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得很。”繁丽想到家廉夜里对她狂放的热情,不由得脸上一阵烘热,轻声说:“你看他平日嘻嘻哈哈,真要拧起来,我的话他根本不听。”家慧说:“学贤的话他还能听个一句半句的,啥时候叫学贤过来跟他拉呱拉呱。”两人又坐着说了半天话,家慧到底没好启齿把玉芝交待的事儿挑明。

从益生堂出来,迎面遇见邱德成的媳­妇­国华。看见家慧,笑着上前打招呼。家慧问道:“章伯还好吧?”国华说:“我也是好长时间没回去,听说前段咳得厉害。”家慧说:“劝他少喝点酒,岁数大了,禁不起。”国华说:“没用,谁劝也不听。四季都是那句老话:一日有酒一日仙,一日无酒夜难眠。”家慧笑了。这句话,她在家做姑娘时就已经耳熟能详了。国华和家慧挨近些,紧傍着她的肩膀一起走,说道:“听我们德成说,学校最近要定右派,外头好些学校都定了。”家慧把魏昊抱在胸前,挡着自己,问道:“啥叫右派?”国华摇摇头,左右看看,低声说:“报上都写着呢,反正不是好事。”家慧追问:“比‘洗澡’还坏?”国华很肯定地说:“比那坏多了。”

两人在北大街分了手。家慧怀里抱着魏昊,越走越觉得沉,等抱到家,发现内衣都有些潮乎乎的。

晚上,哄着魏昊睡了,她对魏学贤说:“你帮我照看昊昊,我回去一趟,大嫂说找我有事。”魏学贤说:“我陪你去。”家慧说:“昊昊睡着,屋里得留人。”

她出了门,先在街上七拐八拐绕了半天圈子,最后停在一处深巷的门前,往巷子两头看看,轻轻推推门,发现门里没Сhā门闩。门开时吱呀一响,吓得她通身打了个寒战。

门里到处黑黢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浊的泔水的酸味儿。家慧正不知朝哪儿迈脚,从一间屋里走出一个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从她背后半开着的门里,透出一缕微弱的光线。

女人很警惕地问:“你找谁?”家慧因为慌张,有点语无伦次,问道:“他在屋里吧?”女人问:“你说谁?谁在屋里?”家慧忙说:“我找庄先生。”女人对这称呼先是有些讶异。“庄先生?哪个庄先生?”一会儿自己又悟过来,问道:“你找他­干­啥?”家慧嗫嚅道:“我、我有点事儿想请他帮忙。”顿了一会儿,又补一句:“我是益生堂的。”

益生堂 第一章(47)

屋里一个男声说:“快叫她进来。”女人冷漠地转过身,把她带进亮着灯的屋子。

屋里坐着茅山有名的庄瞎子。他小时候两眼患白内障失明,解放前一直靠给人算命为生。解放后,庄瞎子成了改造对象,占卜吉凶的招牌不准再打了,可是肚子不管怎么改造总是要吃,庄瞎子不得不关起门,将占卜吉凶,预测未来的营生转入地下。

屋子很窄,除了一张床,就是庄瞎子ρi股底下那把椅子。床头还有一口箱子,煤油灯就放在箱子上。庄瞎子腿边儿靠着一根细竹竿,背对门坐在椅子上,脖子伸出去,两只耳朵像犬一样支着,听见动静,就略微侧一下脑袋,大半个脸对着有响声的地方。

家慧正不知所措,庄瞎子开口问道:“你是益生堂的?”他的声音很低,很圆润。家慧略略有些吃惊,觉得即使魏学贤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嗓音。她回答说:“我是益生堂大姑娘。”她心里本来就紧张,又受了庄瞎子影响,也把声音憋在嗓子里说话,弄得像是见了鬼,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驳没拧

庄瞎子说:“益生堂老掌柜是个忠厚人,往年从你们门上路过,掌柜的只要见了,总要拉我坐会儿,喝口水。”家慧说:“那是应该的,街坊嘛。”她站在屋里,正愁找不到坐的地方,庄瞎子女人拿只凳子往屋里一丢,又走开了。

庄瞎子问:“你来有事儿?”家慧吞吞吐吐说道:“我想打一卦。”庄瞎子说:“想问啥事儿?”家慧一下被问住了。虽然有太多的迹象证明要出事儿,可是究竟会出什么事,她却是一头雾水。

庄瞎子又问:“你是想问财,还是想问官?”家慧说:“我想问问孩子爸爸跟舅舅是不是平安。”庄瞎子说:“问夫便不能问兄,一回只能问一个。”家慧想了想,说:“那就问问孩子舅舅。”

庄瞎子站起来,在墙角摸摸索索半天,回来把手伸给家慧。家慧在昏暗的灯光里,看清是三枚铜钱。庄瞎子教她双手交握,把铜钱置于掌心,然后贴在胸前,在心里反复默念所问之事。家慧就照他教的方法握着铜钱,却私自篡改了默诵的内容。她问的是:“学贤和家廉在这次运动中会不会出事?”连着念了数遍。

大约一两分钟,庄瞎子说:“行了,把铜钱掷在床上。”家慧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很凉了,庄瞎子的床上还铺着竹席。她把铜钱丢在竹席上。庄瞎子摸索着把三个铜钱表面逐一摸一遍。摸完了,说声:“再摇。”家慧就把铜钱捡起来,放在掌心晃动。庄瞎子说:“丢。”就再掷在床上。每掷一次,庄瞎子都要把三枚铜钱表面逐一摸一遍。

反复几次后,庄瞎子说声“行了”,让家慧在一边候着,自己又用竹棍探着回到墙角,把那几枚铜钱塞回什么地方。

家慧在黯然的灯光里偷眼看他默坐着,两只眼白上下左右极快地转动,心想:摸了这么多次,他能记得住?

正疑惑着,庄瞎子开口说道:“你打的是个凶卦。”家慧心里瑟瑟抖着,问道:“有啥说道吗?”庄瞎子冰冷着声音顾自说道:“心里有事,早做安排,否则大祸降临,回头不易。”

家慧不敢向他承认自己连带着问了两个人的吉凶,她懊悔得差点要哭出来。她说:“我是个笨人,你能不能再点拨得仔细些。”庄瞎子翻着眼白说:“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自去意会。”家慧无奈,只好摸索着掏出钱放在床上。

庄瞎子朝床的方向竖起耳朵,眼白上下翻翻,说:“出了这个门,你没来过我这儿,我也没见过你。”家慧说:“我知道。”她千叩万谢退出屋子,听见脚下两声沉重的哼哼,才发现门口竟然卧着一头肮脏的猪。

巷道里铺着大大小小圆滑的鹅卵石。家慧思量庄瞎子话里的意思,是学贤和家廉这次都在劫难逃了,脚下不免有些晃晃悠悠地发飘。转念又想,庄瞎子说只能问一个,自己却擅自问了两个,也许这个卦因此就失了效。这么一想,竟又暗自庆幸起来。可是,自己毕竟是来占卜吉凶的,既问不出来,又怎么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想到这一层,她几乎想回去再问一次。

房顶上有一只猫诡异地走过去,爪子落在瓦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家慧觉得背后一直有人尾随,转过头,却又不见任何东西。

回到家,魏学贤还没睡,问她:“屋里咋样?”家慧一脸疲惫地说:“还好。”魏学贤说:“你要不要洗洗?我去给你舀水。”家慧说:“你帮我倒杯水吧,我渴得嗓子快着火了。”魏学贤把一杯水递给她,说:“你回去一趟咋累成这样?”家慧直接脱了衣服,在魏昊旁边躺下,身子朝着墙里,说道:“我根本就没回去。”魏学贤问:“那你去哪儿了?”家慧说:“我到庄瞎子那儿去了。”魏学贤吓得一个激灵,责备她:“你咋跑他那儿去了?这不是明着惹火上身吗?”魏昊被惊得动了一下,家慧赶紧拍拍她,低声说:“我不到他那儿我去哪儿?你回来不说话,繁丽说家廉回到屋里也不说话,家义更是连个人影儿都找不见。我天天呆在屋里,只听说学校有事,到底啥事,你回来连半个字都不吐。是吉是凶,好歹也叫我心里有个数啊。”

家慧平常难得对人有句狠话,万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都能忍受。到她不能忍的时候,魏学贤就不敢等闲视之了。魏学贤说:“有好多事,不是我们不说,是连我们都弄不明白,你叫我们咋说。”家慧不相信,说道:“你们天天开会,外头有啥事还能不明白?”魏学贤说:“也不是都明白,也不是都不明白。”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即使再谨小慎微,这次恐怕也难逃厄运,已经有人半明半晦地给过他暗示了。许多人似乎都在痛苦中默默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同时又心存侥幸地希望事情到了最后一刻会出现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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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48)

家慧说:“你既然有一半儿明白,就把明白的那一半儿说给我听听。”魏学贤说:“你身子弱,心又慈,我是怕你背不住。”家慧在黑暗中睁着两只眼睛,说道:“你这样藏着掖着,我更加背不住。”

魏学贤问:“庄瞎子给你算啥了?”家慧敷衍他说:“也没算出啥。”魏学贤说:“我就知道他算不出啥。要不人说,算命瞎,算命瞎,算了一家又一家。红白喜事咋知晓,眉毛胡子一把抓。”

家慧这会儿也愿意相信庄瞎子根本就不会算命,他的话完全是信口胡诌,便说:“屋里一个个不偷不抢,规规矩矩凭劳动吃饭,我也不相信能出啥事。”魏学贤说:“你不相信就对了,我还有个故事说给你听。”家慧问:“啥故事?”魏学贤说:“庄瞎子有个儿子在我班上念书,总有学生拿庄瞎子鄙薄他,他气不过,就算计着在他老子身上出气。有一天,看见庄瞎子下河,知道他要走哪条道,悄悄在河滩上搬了块石头放在路中间,想看他的洋相。谁知石头放下正要跑开,庄瞎子挥起手里的竹竿呼一声抡过来,在他腿上抽出一道蜈蚣似的血印子。”家慧惊诧地问:“原来他看得见?”魏学贤说:“他不是实瞎子,多少还能看见些影子。”

家慧把身子朝床里挪挪,说:“你过来躺下吧。”魏学贤便脱了衣服躺在她边上。家慧将身体贴近他,说道:“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儿我把话说在这儿,不管出啥事,我生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只要有你在,天大的事我也不怕。”魏学贤握住她一只手,苦笑道:“你倒有股大丈夫气。”

一院子的葡萄只剩了一根根弯曲的虬藤,在天幕下织成一张网。因为天凉,大缸的鱼隐在水底,水­色­浓得像墨一样化也化不开。家慧几乎是睁着眼睛醒了一夜。她听着枕畔魏学贤发出的熟悉的呼吸,一遍遍回味庄瞎子的话,看着魏昊无忧无虑的睡态,眼泪一次次流出来,把枕巾濡湿了一大块。为了魏学贤和女儿,还有家义、家廉,她愿意承担一切苦难。可是,自己究竟又能够承担多少呢?繁丽又能承担多少?家义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姑娘,又能为他承担多少?需要这么多人承担的苦难,将会是怎样的苦难呢?她觉得窗外的黑夜像停滞了一样漫长。

20

一九五八年元月,县里开文教战线整风会议,魏学贤、家义和家廉都参加了。会上传达上面有关­精­神,动员大家继续积极给党提意见。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情到了现在,再糊涂的人都有些警觉,大家讲话都不再像过去那样随便。大字报还必须写,聪明的人只写些皮毛,少数几个没有参透真谛的人,依然在大字报上给自己的领导提意见,就像在悬崖边上骑马舞刀,让一边看的人禁不住战战兢兢地替他捏把汗。

到三月份,水落石出。家廉成了一只撞在枪口上的雀儿,扑哧一声,一顶极右的帽子落在头上,罪名是借整风为由,疯狂向党反扑。

魏学贤因为在运动初期就抱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宗旨,不管大会小会,只要能不开口绝不开口,被点到名了,才不得已说几句,所以组织上依照他的反动本­性­,只给划了个普右。代表组织的人说:“魏学贤,在判决书上签个字,往后你就不再是老师了。”魏学贤说:“我不签字。”那人说:“有罪认罪,不认罪可以上诉,字必须要签。”魏学贤说:“我不认罪,也不上诉,更不签字。”旁边人说:“宣布了这么多,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不签字也行,那就揿手印儿。”立刻有人找来印泥,一边站一个人,把魏学贤挟持着,将他右手手指强揿在结论书上,盖了个手印。魏学贤出门时,听见他们在身后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家义那边得到个党内警告处分,免除一顶帽子,幸运过关。

消息传到益生堂,家礼苦着脸对繁丽说:“天天说整党啥的说了这么久,到了咋会把屋里人一下整进去两个?他们这都是犯了啥错误?”

繁丽灰着脸,两只眼里湿湿地含着泪,坐在墙角发呆。

玉芝把家礼拽到一边儿,数落他:“没看见她像丢了魂似的,还一个劲儿追着问。”家礼说:“家廉收拾铺盖要去哪儿?”玉芝悄声说:“去办学习班。还不许回家,不许家里人去看。”

家礼嘀咕道:“这不跟坐牢一样吗?学贤也去?”玉芝说:“好像也要去。城西严家一下就进去好几个,父子、兄弟、姊妹一个不剩。”家礼大惊失­色­,说道:“天爷,咋一个犯错误后面都跟着犯?”

家廉进了学习班才真正三缄其口,出进低着头,饭也吃得很少。魏学贤跟他搭不上话,除偶尔交换一下目光,连个特殊的表情都不敢有。晚上,两人睡一个铺。等灭了灯,魏学贤摸出白天备好的一张碎纸片,摸着黑,在被窝里把纸摊在掌心,写了几个字,然后卷成个小卷儿,夹在脚指头缝里,伸到家廉胸前,蹬蹬他。家廉朝一边儿挪挪身子,没有意会。魏学贤再蹬他,又用手指在他脚上敲了几下,他才摸到脚趾缝里夹着的东西,赶紧取下来,藏在枕头底下。第二天趁上厕所的机会,瞅人不注意,把纸条掏出来看。纸条上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开门见山写着八个字:“苏武牧羊。韩信受辱。”他眼睛一热,立刻就明白了魏学贤的意思。纸条没地方藏,他­干­脆拿了擦擦ρi股,丢进厕所里。中午吃饭时,他在人群中用目光找到魏学贤,对他不易觉察地点点头。魏学贤明白,他已经看到纸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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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49)

半个月后,学习班解散,责令右派分子回各单位接受批判,等待发落。其间不许外出,不许会客,不许互相走动。大家早就如笼中之兽,面对箭矢,哪里还敢越雷池半步。被划极右的人很快要去劳教。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魏学贤回家后差不多天天开会。这天刚刚出门,繁丽突然跑进来,没等开口,先就哭得泣不成声。家慧浑身稀软地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问她:“出啥事了?”繁丽抽泣半天,说道:“五姐,你快去劝劝家廉吧。好几天了,他从学校回来不吃不喝,两眼直瞪瞪地不说话,吓死人了。”家慧心里瑟瑟抖着,说道:“你先别哭,慢慢说,到底咋回事?”

繁丽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睛下面明显带着一块黑晕,说道:“有四五天了,他晚上总做噩梦,醒了就一声一声叹气,问他什么他都不说。我真怕他想不开。”

家慧拼命摇头,既像安慰繁丽,又像安慰自己,说道:“不会,不会,家廉的脾气我晓得,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先别急,天黑我去劝劝他。”话虽这么说,一颗心却一点点往下坠。难道庄瞎子的话真要应验。

繁丽临走时抓着家慧的手,一遍遍恳求:“你可一定要来呀。”家慧说:“你放心,我说来肯定会来。”

挨到天黑,等街上人静了,家慧才敢出门。她顺着墙边,穿过黑黢黢的街巷,像一个夜晚出来游走的女鬼,悄悄溜进益生堂。

繁丽早已在家候着,听见敲门声,立刻在里面把门打开。家慧问她:“在吗?”繁丽指指后面西厢房,说:“在屋里坐着呢。”家礼还在社里。她也顾不及和玉芝说话,径自去找家廉,进门见他一张脸果然­阴­得像要下雨。

家廉问:“你咋来了?”家慧说:“我咋就不能来了?”家廉说:“是繁丽叫你来的吧?”家慧说:“先不管谁叫我来的,你只说大姐对你咋样?”家廉抬头看看她,说道:“这还用问吗?”家慧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想问问,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

家廉又把头低下去,好像地上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了他似的,他的沉默使房间里充满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家慧哀求说:“我提心吊胆跑过来,你好歹也给个话吧。平常嫌你话多,冷不丁哑了口,谁不嫌驳没拧Q奂着一两天就要走了,你这样由着­性­子,叫繁丽咋能放心?”

家廉还是不吱声,却见两行眼泪从脸上流下来,流到嘴角停了一下,然后一直流到下颏,像水晶似的一滴滴落在前襟上。他既不拿手去擦,也不别过脸去,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从小就不大爱哭,长大了更是没见他为什么事流过泪。

家慧这下慌了,带着哭腔说道:“有话说话,你别哭哇,姐可受不住你这样。”家廉突然冒出一句:“姐,我走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繁丽?”

家慧以为家廉是说他要去劳教,不能再顾家,就说:“这话你不交代,姐都知道。你走了,屋里还有这些人,你怕啥。早说叫你们生一个,你们就是不听。若是有个孩子,你不在了,也免得她孤单。女人当了妈,就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家廉忍住泪,说道:“照现在这个情况,没孩子倒是件好事,免得我害了老的,又害小的。”家慧说:“你走了又不是不回来,说这些丧气话­干­啥。”家廉说:“我这一走,回路遥遥无期。繁丽要是想回去,你们最好还是把她送回四川。”

接踵而至的痛苦,使家慧心神恍惚,丝毫没有听出家廉的话外之音,顾自说道:“不就两三年吗,咬咬牙就熬过来了。你今年不满三十,后头还有多少个三年。繁丽是个好姑娘,她肯定会等你回来。”

家廉说:“好日子三年过起来快,苦日子三年望不到头。叫繁丽等三年,我狠不下这个心。”家慧说:“你真要为她着想,就挺住了,别趴下。你不倒,繁丽才能站得稳当。”家廉表情愣愣的,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家慧惦记着魏学贤,不敢久留,见话说得差不多了,急着要回去。她抬腿过门槛时,家廉在背后叫了声:“姐。”家慧回身问:“啥事儿?”家廉盯着她眼睛痴痴看了半天,脸上淡淡一笑,挥挥手说:“没事,你走吧。”家慧说:“走前跟姐说一声,姐来送你。”家廉说:“要走悄悄就走了,不需你们来送。”

家慧出来,在门口拉着繁丽的手悄声说:“我看没太大事儿,他只是在替你­操­心。”繁丽点着头,内心的隐忧却丝毫没减,小声问道:“他都跟你说些什么?”家慧说:“说来说去都在说你,我看他挺后悔的。”繁丽说:“我一点儿都不怪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去,再平平安安地回来。”家慧说:“你放心,家廉虽说脾气倔,可是想通了,回头也快。”

繁丽把她送到门口,听着两扇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合上,觉得自己正掉进一个无底的空洞,一股寒意由下往上袭遍全身。

回到屋里,家廉还在椅子上坐着,繁丽上去一把抱住他,说:“你走了,啥也不用担心。不要说等三年,就是一辈子,我也等。”家廉紧搂着她,没有一句话。繁丽继续说:“我还回去教我的书,自己养活自己。等能去看你了,立刻就去看你。”

家廉更紧地搂着她,沙哑着嗓子说:“你去看我?你知道那儿有多远吗?”繁丽说:“我打听过了,路不远,中途只需要转一次车,比四川到这儿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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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50)

家廉吻住她,慢慢启开她的双­唇­,把舌头伸进去,先是温柔地吮着,渐渐用了力,辗转来回,几乎使繁丽不能呼吸。

繁丽闭着眼睛,听见他说:“你是个好女人,又是个傻女人!”繁丽说:“好也罢,傻也罢,反正这辈子我是赖上你了。”

家廉伸手把繁丽扎着的头发打开,说道:“书上说情丝绵绵,是不是就指你们女人的头发?”繁丽说:“可惜我头发太短,拴不住你的人。”家廉把脸埋在她浓密的头发里,说道:“拴不住人拴得住心,我的心叫你这头发缠成一团乱麻了。”繁丽说:“你走前我绞一绺给你带上。”

家廉吻着她的脖子,小声说:“我累了,今天早点睡吧。”繁丽说:“我去给你弄水来洗。”家廉松开她,说道:“我想洗个澡。”繁丽欣喜地说:“行,行,我这就去烧水。”她先到厨房把水添在锅里烧上,又来来回回摆放澡盆和香皂,问家廉:“洗头吗?”家廉说:“洗,从头到尾彻底大扫除。”

繁丽把热水倒好,然后到玉芝屋里坐着说话。家廉表现出的轻松令她高兴,见了玉芝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

玉芝问:“缓过来了?”繁丽点点头,说道:“自己说要洗澡。”玉芝也松了口气,说:“缓过来就好,再不缓过来,连你都要愁死了。”听到屋外家廉往天井里泼水的声音,繁丽站起来说:“我也去休息了。”玉芝说:“歇着吧,我也该歇了。”

繁丽进屋,看家廉头发湿着。屋中间地上一圈水印子,空气里飘逸着淡淡的香皂的清香。她走到床前,弯腰去拉被子。家廉拦住她,低声说:“别忙着上床,让我先看看你。”繁丽把头抵在他胸前,头发垂下来挡住发烫的脸和耳朵,说道:“还有什么你没见过?”家廉却坚持说:“见是见过,还没细看。”繁丽说:“上床再看不行?”家廉说:“被子里看不仔细。”

繁丽惊怯地看看关着的房门,又看看裱着窗纸的窗户,羞涩地抬手去解衣扣。家廉忙说:“我来,我来。”繁丽看他难得的好兴致,一言不发地顺从了他。

家廉笨拙地从胸前开始,向下一粒粒解着扣子,解开最后一颗,两手并用,从肩上把外衣褪掉,露出里面的红毛衣。女人丰满的曲线带着火焰一样的­色­彩扑入眼帘,更激起他的情yu。两人都觉得身体里燃起一团烈火,屋子的逼仄和心里的惶恐全被这火焰烧化成一缕轻烟散掉了。

繁丽低声恳求:“把灯关了吧。”伸手就要去够灯绳。家廉挡住她说:“不,不,开着灯。”毛衣被掀起来,露出里面的衬衣。又是一排扣子,又要一粒粒解开。

家廉说:“我简直是在剥一头大蒜。”繁丽笑着问:“我是那么矮胖吗?”家廉忙说:“我形容得不准确,应该是一棵大葱。”繁丽看他笨手笨脚的,说:“还是我来吧。”正要伸手,却被家廉一把拂开。“让我来,我要自己来。”

最后一粒扣子解开,繁丽圆润的双肩和平滑的小腹露了出来,却还有一层胸衣包裹着她身体上最动人的地方。家廉前后摸了两遍,也没找见扣子在哪儿。繁丽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腋下。家廉惊叹道:“藏得这么巧妙!”脸上便带着一种亢奋开始动作。不料扣子排得过于紧密,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十根手指像­棒­槌一样僵硬得不听使唤。繁丽叹道:“你弄不开的。”家廉却抓着胸衣的扣子不愿撒手。整个事情的节奏,因为他的笨拙变得迟缓下来。家廉说:“都怪我,早一点为啥没学。”繁丽嗔笑道:“这也是一个男人该学的吗?”她觉得家廉在这一刻又变回到从前,好像一切的灾难都不曾有过,两人的动作和心情又恢复了新婚时的好奇与焦灼。

当家廉觉得指甲都开始酸痛时,最后一粒扣子终于被他解开。随着他发出一声被重物击中似的呻唤,被包裹着的女人的秘密从胸衣底下释放出来,如同两只曲线柔和、雪白耀眼的鸽子扑面而至。两粒|­乳­头像鸽子的眼,早已饱满坚挺。柔和的灯光给光洁的肌肤镀上一层暖­色­,屋里丝丝缕缕地飘浮起一股幽香。

家廉咻咻地喘着气,眼睛盯着两颗小巧、圆挺的|­乳­头,略有些疑惑,问道:“­奶­头的颜­色­咋比往常要深?”繁丽低下头看看,醉眼朦胧地说:“不跟从前一样吗?许是灯光照的。”家廉两手捧了,慢慢将嘴凑上去。

虽然屋里还带着初春的凉意,繁丽的身体却像点燃的木炭一样热得烫手。家廉嘴不闲着,手上还在继续动作。当最后一丝遮蔽被褪去后,他把繁丽横抱起来,平放在床上。繁丽羞涩地闭着眼睛,等待着那团烈火来将自己烧成灰烬。

家廉站在床边,身体被热情充盈得快要胀裂,一心渴望着和这个女人贴合在一起,交融在一起,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繁丽叹息似的恳求他:“把灯关了吧。”家廉关了灯,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褪掉,打开被子,把自己和繁丽一起罩了进去。

他的手在被子底下像一个探索的旅者,走过繁丽曲线柔和的脖颈,温软的胸脯,平滑的小腹,又从后面一路滑过,直到摸遍每一寸肌肤,他才放纵自己进入那个奇妙无比的所在。繁丽躺在下面,觉得被家廉牵引着,像在走一条曲径,忽疾忽缓,忽明忽暗,忽曲忽直,一步一步接近快乐的极致。她这会儿是沙漠上久渴的人遇到的一泓甘泉,是夜行者饥寒中瞥见的一缕烛光,是苦难中的抚慰,焦虑中的安宁。她愿意自己被架在­干­柴上焚烧,只要燃起的火焰能把家廉晦暗的心境照亮,哪怕化为灰烬,也心甘情愿。水流到了尽头,在河床的断裂处骤然化成一道飞泻的瀑布。繁丽闭着眼,快乐地喘息着,让家廉带着自己纵身跳了下去。在坠落中,家廉发出一声又一声野兽般的畅快的嘶鸣。繁丽环着他的腰,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断在说:“我爱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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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51)

家廉觉得自己变成一片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在不知名的繁花绿草之中,被浓郁的芳香包围着。头顶是一片灿烂的星空。他没有马上离开,在平静后的疲惫里沉沉地像要睡去,脸上带着一种孩子似的满足和安恬。

繁丽把手伸进他湿漉漉的头发里一下一下捋着,觉得自己像一汪春水承载着家廉温柔的身体。她问:“你真舍得把我送走?”家廉说:“我带不走你,你在哪儿我都不放心。”繁丽吻着他的脖子,两行清泪悄然溢出眼眶。家廉抱着她的头,把长发的发梢缠在手指上绕着。两人在激|情后的困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夜已深了。益生堂因为他们回来出现的热闹是那么短暂,现在,一切又归于更深的冷寂。天井在初春料峭的寒意里静默着,透着某种不祥的­阴­森之气。

家廉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繁丽却毫无睡意,恍惚看见一个巨大的魔影正满脸狰狞地蹒跚着向他们走来。

窗纸开始泛白时,繁丽醒过来,发现家廉已不在床上。她伸手在被子里摸摸,家廉睡的半边儿已经凉了。正疑惑着,家廉端了脸盆推门进来,说道:“天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刮刮胡子。”繁丽说:“你都起来了,我哪还能睡。”家廉上前把她揿在床上,坚持说:“你就躺在这儿看我把胡子刮完。”

繁丽便缩在被子里,看他用热毛巾把脸濡湿,抹上香皂,用剃须刀一下一下从容不迫地把面颊刮得­干­­干­净净。繁丽取笑说:“这么一收拾,像个新郎官了。”

家廉也不反驳,由着她去说笑,顾自擦了脸,又细细把刀擦拭­干­净,过来在床边儿歪着,手又像蛇一样进了被子里。繁丽身子向床里缩着,避着他。家廉恳求说:“让我摸摸。”繁丽在被子里护着身子,说:“我还没穿衣服。”家廉却拽着被角,嬉笑道:“没穿正好,让我焐焐手。”不由分说已把想要的东西抓在手里,摸着摸着,呼吸急促起来,说道:“我又想进来了。”繁丽又羞又急地把他推开,抬起半个身子说:“哪儿有早上做这个的,你快让我起来。”家廉不再勉强,松开手站起来,端着脏水去了后面。

等他回来,繁丽已下床穿戴完毕。家廉说:“你帮我把­干­净衣服找出来,我想换换。”繁丽便去箱子里把衣服找齐了递给他,然后端着牙具去后面洗漱。玉芝也才刚起床,见了她问道:“家廉今天有事儿?起这么早。”繁丽在下巴上一比画。“刮胡子呢。”玉芝笑说:“愿意拾掇自己说明他真转过弯了。”繁丽舀了一缸子水站在阶沿上刷牙,说道:“看见他这样,天塌下来我也不怕了。”

繁丽回屋,家廉指指椅子上搭的中山装说:“掉了颗扣子,你帮我缀上吧。”繁丽拿过来,见是风纪扣底下的一粒扣子,便问:“扣子掉哪儿了?”家廉不经意地说:“不知道,上回穿就已经掉了。”繁丽在抽屉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相配的,只好说:“你先穿着,等我去买了再给你缀上。单的棉的我都要替你收拾好。”家廉脸上的表情奇怪地变化了一下,默默把衣服穿上了。

早餐是玉米面糊糊,下饭的是一小碟辣酱和酸萝卜缨。家廉看着桌子说:“我想吃糖坨坨。”糖坨坨是茅山回民制作的一种清真食品,外焦里糯,香甜适口。做法是先将面粉用开水烫个半熟,揉和均匀后包上红糖,双手挤压成饼,放入油锅慢炸。繁丽看一眼玉芝,说道:“今天就算了,明天再去买吧。”几个孩子听了,跟着喊:“我们也想吃。”繁丽这才站起来说:“我去买,我去买。”到厨房拿只碗就出去了,不大会儿工夫,从外面端着黄澄澄的十个糖坨坨进来。

家廉一气吃了三个。繁丽笑说:“你可真能­干­。”家廉拍拍肚子说:“太腻了,不然我还能再吃一个。”玉芝说:“他打小就爱吃这个。还有马痰迷的羊­肉­火烧,吃起来就跟不要命似的。”士云说:“这么好吃的东西,谁不爱吃啊!”繁丽心里酸酸的,说道:“等你走那天,我把这两样东西都买齐了,带上。”

吃过饭,两人都回到前面房里。临出房门前,家廉张开两臂把繁丽揽在怀里,打趣道:“让我好好抱抱,这一出门就再抱不成了。”

繁丽紧搂着他,仰起头,两人便长长地吻在一起。家廉贴近她耳边低声道:“我昨天把你啥都看到了,你真好看。”繁丽羞得红了脸,用手把他一推,说:“大白天日说这种话,你不怕人听见。”家廉搂着她说:“我说的话,再不怕人听见了。好了,我这就走了。”

繁丽一想到他走出家门将要面对的一切,半天不愿撒手,叮嘱道:“会上人家说啥你只管听着,听不下去了,就想想我。”家廉的眼睛亮晶晶闪着光,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出了房门,他绕到后面厨房。玉芝正在洗碗,他跟玉芝招呼道:“嫂子,叫你受累了。我走了。”玉芝甩着湿手,回头说:“中午早点回来吃饭。”家廉说:“嫂子的饭我快吃不成了。”玉芝被他说得语无伦次。“吃,吃,有得吃……”看着家廉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忍不住落了泪。

没过中午,凶信就送到家来。家廉在学校用事先准备好的刮胡子刀割断颈动脉自杀。他的年轻的血喷溅出来,将半面墙壁都染红了。所有的爱和规劝都留不住他,事情的变化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和理解。他认定自己无罪,不能在高墙之内成为囚徒。家慧最后一次来家,他实际已经下了决心,他流泪,就是在和姐姐诀别。他似乎在用死向人证明:“我走了,我带着­干­净的灵魂离开,我让你们的污秽再也无法泼在我的身上。”

益生堂 第一章(52)

来送消息的是学校一个副校长。玉芝一听,吓得浑身瑟瑟乱抖,跑到社里见了家礼,话哽在嗓子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眼泪却哗哗地往外直淌。

家礼急得大吼一声:“有啥事儿你快说呀。”玉芝指着门外,只说得出两个字:“屋里……屋里……”家礼看她的神情,知道不是小事,也不等她说完,抬腿就往家跑。玉芝跟在后面,煞白着脸,两腿像没有四两重,轻飘飘地左右打晃。路上有熟人打招呼,她直瞪着两眼往前走,跟没听见一样。

繁丽那天在学校一直心神不定,握着笔在纸上无意识地乱写,写完了才发现竟都是家廉的名字。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几乎是小跑着往家赶。因为惦记家廉衣服上还缺粒扣子,半道儿还拐去商店一趟。远远看见益生堂大门外聚着好几个人,立时就慌得浑身发软。到了近前,那些人自动闪避在一边儿,给她让出一条道。

一个陌生人在堂屋坐着,家礼、家慧也都在。那人见她进来,也不站起来,开口说了句:“你就是汪家廉的爱人吧,我等你半天了。汪家廉今天在学校畏罪自杀了。”

家礼、家慧和玉芝在一旁又悲又怕,却不敢阻拦。

繁丽一声惊呼哽在嗓子里,眼睛先是大睁,盯视着来人,慢慢地眼光散漫,黯淡,整个人如同一片羽毛无声地瘫在地上。等家慧、玉芝扑过去扶她,她已没了知觉。玉芝喊道:“快掐人中,快掐人中。”家慧抱住她的头,把大拇指尖硬的指甲狠命掐进她的­肉­里。繁丽哼了一声,从胸腔里叹出口长气。家礼叫玉芝:“快去冲杯红糖水来。”

来送信的校长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混乱,有点紧张,说道:“不行还是送医院吧。”家礼恼他不该那么莽撞地把凶信说出来,对他的话装没听见,给了个不理睬。

玉芝端着红糖水一路小跑着过来。家慧用汤匙连着给繁丽喂了两口。繁丽又哼了一声,睁开眼,先看见家慧,愣了片刻,又把目光挪到一边儿,就看到了那位校长。没等周围人反应,忽一下从家慧怀里站起来,披散着头发就往门外扑。家慧手里的汤匙被她碰在地上摔成两半,玉芝幸亏让得快,不然一碗糖水也全洒了。

繁丽嘶喊着:“他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家礼抢前一步把她拽住,家慧和玉芝也都赶过来帮忙。三个人和她挣扎着,好说歹说才算把她拖进厢房。

家廉的遗体没有拉回来,学校出钱买了一副棺材收殓。家礼亲自去挑了单的、夹的、棉的三套寿衣。家廉脖子上那道伤痕没有缝合,血已经凝结,红红的像一道胭脂。好在寿衣是中式褂子,立领很高,穿上后,伤口给遮挡看不见了。

家礼见他头发上还沾着凝结了的血块,悄悄用手一点点抠下来,在心里哭道:“三弟呀,你才二十七岁,一辈子还没好好活过,咋就这么去了?到了那边儿,见了爹娘,他们问起你,你可咋跟他们说呢?兄弟三个,你是最小的……”

家廉静静地躺着,像是被他的话催眠了一样。

家义最晚一个得到消息。送凶信的人找到他时,一帮接受“消毒”的老师正在吃午饭。七八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儿蹲在地上,一人一碗玉米糊糊,中间孤零零一钵子腌菜。

吃着吃着,家义鼻子里突然往外淌血。旁边人惊叫:“汪老师,你流鼻血了。”他用手一抹,抹得半边脸都是红的。大家说:“赶快,赶快用凉水拍后颈窝。”又有人说:“拍额头,拍额头也管用。”正在手忙脚乱时,送信的人到了。

家义手上一碗饭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黄澄澄的玉米糊糊四溅开去,在泥地上散开,像一朵朵黄|­色­的野掬花。他跌坐在地上,嘴巴张着,眼神茫然,像虚脱了一样,浑身绵软无力。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起来。边上的老师过来搀了他一只胳膊,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站起来了,还是愣着,大睁着两眼,不知该朝哪儿迈步。

大家看着他,都不说话,像默片电影一样。洗鼻血的水淋淋漓漓地洒在身上,像人的眼泪。一位老师卷了个纸团儿帮他塞在鼻子里防止再次出血。

送信的人在旁边催:“汪老师快走哇!”他却依旧愣在当地儿,像在等什么东西。有两个明白人赶紧跑去把管事儿的找来,如此这般一说,管事儿的这回没有含糊,连声催他:“快回去,快回去。”家义这才抬腿开始跑,鼻子里还塞着止血的纸团儿。

等他赶到时,家廉已经装殓完毕。棺盖揭开,他挨近看了一眼,几乎晕厥过去。家礼过来站在他边上,也不说话。他浑身颤抖着靠在棺木上,看着家廉毫无血­色­的遗容,在心里哀叹:“三弟,你咋这么傻呀?你咋这么傻呀?”

有人过来把他拉开,重新盖上棺盖。墙角摆了两条板凳,他就缩在板凳角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饮泣,眼泪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地上。家廉的死,把他的心又撕裂一块,令他痛不欲生。

家礼走过来,眼里噙着泪说:“你能不能跟学校商量,多放两天?”家义捂着脸问:“他留下啥话没?”家礼哑声说:“没有,屋里都翻遍了,连半个字都没找见。”家义抽泣道:“平常说他,他总是无所谓,好像天大的事儿他都能顶着。”家礼叹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人已经没了。”

益生堂 第一章(53)

家义把手放下来,泪痕狼藉地问道:“你刚才叫我商量啥?”家礼说:“学校说明天就要上山,我想再多放两天。”家义摇摇头,重新把脸捂上。家礼便什么都明白了。

家义问:“在哪儿出的事?”家礼说:“就在那边的教室,我来的时候,他还摆在那儿没挪过来。”家义站起身问:“哪间教室?”家礼伸手拦他:“你别去看,墙上全是血。”家义却像没听见,拖着两腿,摸到家廉自杀的教室去了。

屋里空荡荡的,所有的桌椅都已经搬走。两个临时工正拿着小铲刀往下刮墙皮——白粉墙上的血迹无法用水冲洗。他们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家义,问他:“你找谁?”家义怔怔地盯着墙。那两人又问一遍:“你找谁?”家义看那两人脸上忽然现出惊恐之­色­,其中一个人指着他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家义抬手一抹,看见手背上一道血印子。他慌乱地搪塞一句:“走错门了。”转身赶紧走开。墙上还没有退­色­的血迹,触目惊心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跑到门外,鼻子里还在出血。他从来没有流过鼻血。他觉得这些血不是他的,是家廉借用他的身体流出来。他大概是想借这种方式说点什么。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家义看着滴落在地上的殷红的鲜血,觉得像在看一个省略号,后面是绵绵无尽的痛苦和困惑。

到下半夜,家慧、家瑛和玉芝几个挽着繁丽悄悄来到学校,让她和家廉见最后一面。棺盖揭开,繁丽张着两手就朝里扑,嘴里­干­嚎着,像一头疯狂的母兽。家瑛催促说:“见上面就行了,赶紧弄她回去吧。”家慧和玉芝拖着她往外走,她却拗着怎么也不挪步。家慧轻声细语劝她:“回吧,你这样闹,家廉知道了也不好受。”繁丽看看家慧,又看看玉芝,央求道:“我们夫妻一场,这是最后一晚了,你们就让我陪他再坐会儿。”家瑛拽着她一只手,说:“不坐了,不坐了,赶紧走吧。”家礼和家义也都过来劝。家慧最明白她的心思,心软地说:“还是随她吧。”家瑛本不想同意,可是看家慧的眼­色­,也只好作罢。几个人稍稍退后,在一边儿坐着。

繁丽将身子靠着黑黢黢的棺材,摸索着从兜里掏出那粒扣子和一绺头发悄悄放进去,心里默念道:“家廉,我不知道你非走这条路。你刮了胡子,换了衣服,就差我这颗扣子了。我给你放在这儿,还有我的头发,你一起带着上路吧。”

家廉苍白着脸,像个蜡人儿,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清亮活泼像黑玛瑙似的瞳仁被眼睑遮蔽了,唯有两道剑眉依然如平常一样浓黑动人。

繁丽用两根手指轻轻在他­唇­上触了一下,感觉像摸在石头上一样冰冷。她不能相信,就是这张嘴,今天早上还热烈地吻过她。她在心里说:“我舍不得你离开,没有你,我孤单单一个人,这日子太长太苦了。你在那边儿,没有我,不也是孤单单一个?天冷了,谁给你暖被窝?衣服脏了,谁替你洗洗涮涮?受了委屈,谁能听你絮叨?我知道你铁心要走,总有走的道理。走了也好,免得在牢里受苦。到了那边儿,万事你先忍着,等我回四川老家看看母亲和大哥,随后就来找你。这一辈子,生生死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家礼、家慧几个看她痴痴站了半天,心下不免疑惑,相互递个眼­色­,都围过来劝她。繁丽看着玉芝,问道:“我拿来的提兜呢?”

进门时大家一阵忙乱,谁也没见她拿着提兜。玉芝说:“有,有。”却也弄不清东西到底去了哪儿。还是家慧眼尖,四顾一望,看见门口地上果然掉着一只提兜,拣过来递给繁丽。打开来,竟然是五个糖坨坨,五个羊­肉­火烧。

家礼接过来,默默摆在家廉的棺前。繁丽长吁一口气,安静地摸摸棺材,在心里说道:“两样都是你爱吃的东西。以后我会常买给你吃。”她把流着泪的脸凑过去,留恋地看着家廉,继续在心里跟他说道:“明天我不能来送你了,他们说,我还年轻,还要再嫁。再嫁的人,是不能送亡人上路的。我回益生堂了。你要太孤单,晚上就回来跟我说说话,我等你。你要像昨晚上那样,我也应你。”

家慧扶住她一只胳膊,说:“好了,回去吧。你对他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家廉这样走,对不住你。”

繁丽嘴上不吱声,心里却说:“不,他没有对不住我,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走到门口,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了,她又回头指着棺材底的油灯,哀哀地望着家礼说:“大哥,晚上别让这盏灯灭了,好歹给家廉做个伴儿。这屋里空荡荡的,太冷清,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家礼红着眼睛直点头,说道:“你放心,我跟二哥晚上都在这儿。”繁丽最后看了一眼棺材,被家慧和玉芝一左一右架着出了门。帮忙的人赶紧上来封棺。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家廉就被抬到山上埋了。亲友送葬的只有家礼、家义和家慧,再就是学校两名校工。魏学贤还在学习班里“消毒”,不让走。也没有人敢去莲花池送信。

茅山各学校划的极右分子,集中装在一辆大卡车上送往劳改农场。满满一车人,个个低眉顺眼,面­色­灰暗,真像装了一车魑魅魍魉,­阴­森森地使人不敢近前。中学的冉老师、樊老师、柳老师都划了极右。柳老师加上前面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如今成了“双料货”,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劳改。樊老师临上车前,小妻子牵着两个儿子来送别。孩子不知忧愁,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疯闹。樊老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妻子牵着孩子,不像是送丈夫,倒像是来送父亲。

益生堂 第一章(54)

繁丽自家廉下葬,整整两天时间,再没说一句话,没进一滴水,怀里抱着家廉最后离家时换下来的衣服,像抱着家廉一样不忍撒手。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恍惚时,就觉自己置身荒野,四周­阴­森惨淡,前面雾气缭绕,小路崎岖怪异。故世的父亲飘浮着,在蒿草中半隐半现,时近时远,时清时浊。她惊喜地想要前去相认,父亲却摆着手直往后退缩。远了再看,又模模糊糊像是家廉。等她逼近了,还是父亲。这样反复数次,她渐感双腿绵软,魂魄离身,不由得哭着喊:“爹爹,你等等,将女儿带去吧。”父亲说:“你还有交代没完的事情,快些回去办完再说。”说完即隐身不见。她正要去寻,听见家慧的声音在说:“这样憋着怕要出事,非得哭出来才好。”玉芝的声音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们也是太好了些。”家慧愁闷地说:“章伯昨天在这儿,也忘了提说叫他看看。”玉芝说:“心病哪有药石医。”家慧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叫士霞再去跑一趟,把章伯请过来。”士霞一直在旁边站着,没等玉芝开口,自己早跑出门去了。

章达宣过来诊完脉,家礼、家慧跟他一起回到堂屋。家慧问:“咋样?要紧不?”章达宣表情凝重地问:“她有喜了,你们不知道?”家礼、家慧对视一眼,惊得说不出话。家慧说:“咋从来没听她说过?”章达宣说:“得赶紧劝她节哀,伤了胎气,想救都来不及。”家慧颤声问:“几个月了?”章达宣说:“不出两个月。”

家慧想到家廉刚去,又突然看出这么一个喜脉,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分不清是何滋味,怔怔地看着家礼问道:“家廉知道这事不?”家礼脑子里嗡嗡响着,也顾不及说话是否妥当,说道:“章伯,你可看仔细了,这事可含糊不得。”

章达宣说:“你放一百个心,喝醉酒我都没糊涂过。快拿纸笔。”

家礼找出纸笔,章达宣即刻开了方子,都是些养血、安神、固胎的药,家礼拿在手里,不等章达宣告辞就出了门。章达宣对家慧说:“食多伤胃,忧多伤身。你们要劝孟姑娘多往宽处想,家廉不在了,好歹替他把这个根苗留下来。”

家慧回到繁丽屋里,见她还是声气细微,面如白蜡,也不管她听见听不见,附在枕畔,轻言细语地解劝,把章达宣的诊断和要为家廉留下根苗的话一口气都说了。说到最后,自己已是泣不成声。玉芝站在一边,也不停地撩起袖子擦眼泪。

繁丽静静躺着,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双­唇­乱抖,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里溢出来,突然抓住家慧一只手,紧紧攥着,问道:“你们不是在骗我?”家慧说:“当姐的啥时候跟你说过一句假话?”繁丽又问:“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家慧说:“我也正想问你呢。”繁丽攥着她的手,又把眼睛闭上,无声地哭起来,两片嘴­唇­一阵乱抖。家慧说:“快别哭了,你一哭,肚里的孩子就知道。”

到了晚上,在家慧和玉芝的劝说下,繁丽头一次坐起来喝了小半碗稀饭,并把章达宣开的药也喝了半碗,一家人这才悄悄地出口长气。

家廉下葬的第三天,家礼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刚迷迷糊糊合上眼,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人喊门。家礼一下惊坐起来,猛不丁以为是找益生堂抓药的,定定神才想起益生堂早倒号了,再不会有人半夜拿着方子来叫门了。正要躺下去继续睡,外面叫门的声音竟又响起来,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大哥,大哥,开门哪。”他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往外跑。吱呀一声拉开门,却什么也没有。他跨过门槛,探身向街巷两边看看,路静人稀,街对面的铺板关得严严密密,黑黑地像一堵墙竖在面前。他慢慢关上门,背靠着门扇再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猛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家义,竟像是家廉,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回屋悄悄说给玉芝听,惊得玉芝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说话都走了调。“啥?啥?”她用手抚着胸脯,说道,“你别装神弄鬼地吓人了。”家礼沉着脸说:“人死三天回煞。算一算,今晚正是家廉走的第三天。”

玉芝一听回煞,更是神情大变。按茅山旧俗,人死之后,报庙回来,需由道士­操­办,做一假人,置于凳上,地上放盆清水,接亡魂回来洗脚。玉芝还记得父亲去后,家里也做过道场。只听道士的铜锣一响,全家老少,无论男女,纷纷回避。都说此时若避之不及,就会撞煞倒地,被祟气所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玉芝心想,难道家廉此番回来,就是“回煞”?她摇着头,依然不愿相信,说道:“是你自己听岔了音吧。”

家礼说:“不是,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家廉的声音。”

玉芝翻身坐起来,对着窗户不停地作揖。“老三哪,你有儿子了,你知道吗?你已经走了,就别再回来,免得吓着屋里人哪。”家礼打断不许她往下再说,提醒她:“小声点儿,当心叫繁丽听见。”

不想吃早饭时,繁丽悄悄问他:“大哥,你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家礼看着她,一时愣在那儿。繁丽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我好像听见家廉在叫门,想想不可能,也没起来。后来又好像听见门响。”家礼掩饰着惊恐,装糊涂说:“是吗?我咋没听见?”玉芝惊魂未定,在一边儿半句话都说不出。

益生堂 第一章(55)

家廉死后,益生堂的房子就像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彻底冷寂下来。繁丽还是很少说话,走路步子又轻,出出进进地像个影子。家礼莫名地感到屋里有一股子­阴­冷之气,好几次他坐在堂屋里,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抬头等着细看,却什么也没有。

没过多久,四川万县来了一封信,是繁丽大哥写来的。他们那儿也划了一大批右派,不少是学校老师。孟繁荣知道妹妹和妹夫都是教书的,不免惦记,来信一是问问情况,二是提醒他们祸从口出,少说为佳。繁丽读了信,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一场。家礼和玉芝坐在堂屋,默默垂泪,都不敢过去劝她。这是家廉安葬后,她第一次出声地哭。哭过之后,情绪倒慢慢平静下来。

21

到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茅山城北的广场上,竖起一座座土垒的小高炉。城里居民响应号召,把家里好好的铁锅、烤火的铁火盆敲碎了,送到广场上来炼铁。茅山中学也在一夜之间建起了石灰厂、墨水厂、化肥厂、蓑衣厂、麻绳加工厂。家义得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在学校负责试验田的播种。全校都盼着这几分地把卫星送上天。一些农村来的学生积极地献计献策,家义的小笔记本上记满了他们提供的农谚,“深耕加一寸,顶上一茬粪”,“庄稼要好,犁深粪饱”,“种地不用问,深耕多上粪”。有了这些知识结晶,再加报纸上的经验,试验田挖成了防御工事,学生站在下面,手举过头顶也够不到边沿。校长还不放心,站在一边,亲自用皮尺测量深度。

学生都知道“锅灶土,赛如虎”,“家里土,地里虎。有钱难买烟熏土”,挖好了坑,接着就是往深坑里填肥。城四周的城墙垛子,被学生像割韭菜一样齐齐扒倒。人们都用欣喜和期待的心情,看着雉堞连绵的城池,变成了残垣断壁。城墙土挑完了,学生又走街串巷,到城里各家各户去要肥,要地皮土。灶里的柴灰被刮得­干­­干­净净,厕所的大粪也掏得从未有过的彻底,堂屋、卧室的地皮土都用锄头悉数刨走。茅山人扫地,最忌讳从门里往外扫,怕扫走了财气。现在被人揭了地皮,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赶超英美便可一日三餐细米白面,谁不向往。四处搜罗的肥料,再加上自造的,总共十三万四千多担,一齐填进坑里,软软地像一团海绵。一根竹竿Сhā下去,能Сhā一米多深。播种的人都不敢上去,怕一不小心陷进去出不来。

播种前,校长跟家义说:“我俩算算账,看这点地究竟能收多少庄稼。”家义说:“我没种过地,不知道咋算。”校长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报纸上不是现成写着,收成可以成六十倍增长吗?我们只要算出一粒种子多重,不就可以算出八分地的产量了。”家义说:“有这个标准,那就好算了。”两人拿出算盘和纸笔,测算一粒种子有多重,一粒种子种下去,可以长出六十粒麦子,六十粒麦子又有多重。如果种下万粒种子,就可收获六十万粒麦子。按照这样的计算,他们定了个五千斤的指标报上去。校长很有把握地说:“学校靠这几分地可以夺一面红旗了。”谁知县里很快来了个部长级的领导给他们解放思想,说:“八分地才收五千斤,太保守了。”校长心里打着鼓,赶紧说:“那就报六千斤吧。”部长一笑,说道:“六千斤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可当心我抓你个保守派典型。”校长一咬牙,陡然豪气贯顶,说道:“那就报一万斤!”部长说:“一万五。”看校长张着大嘴像傻子似的愣着,部长说:“我们要在三年之内赶超英美,像你这样的速度怎么赶超?只能跟在人家后头吃屁!”校长诚惶诚恐地说:“还是领导英明!还是领导英明!”部长转过脸又问家义:“你看呢?”家义自感惭愧,连说:“行!行!我看挺好,挺好!”

为了实现这个冲天的目标,学生像铺土一样把种子撒下去。生物老师是农大高材生,边播种,边悄声问家义:“你说这样种,能种出高产田吗?”家义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行,我们都算过了。”生物老师说:“种地毕竟不能靠算哪。”家义很严肃地问:“怎么,你不相信能高产?”生物老师一个愣怔,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对天发誓,我绝对相信。只要有雄心,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家义自信地笑道:“我也相信,费了这么多功夫,又都是照着报上经验学的,不高产简直对不起人。”

冬季到了,葱绿的麦苗长势喜人。大家奔走相告,都到地里来看收获。纷纷说长势这么好,亩产一万五的目标肯定没问题。谁知到了春季,问题出来了,而且是大问题。麦子太肥,长得过高,下面又吃不住土,开始一片片往下倒。眼看着丰收在望的庄稼岌岌可危,校长急得像丢了儿子。指标完不成,一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来找家义,脸­阴­得快要哭出来,说:“你快想想办法,要能把庄稼救过来,我给你披红戴花。”家义也是束手无策,再看校长也乱了方寸,就更显得六神无主了,连说:“我去问问学生,看谁有好办法。”校长­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对,对,群策群力,群策群力。”还真有脑子灵活的人,提出用竹子给麦苗当拐棍,说只要支撑着度过生长期,等麦子抽了穗儿,收获就好比是探囊取物。茅山遍山都是野生的毛竹。校长说:“汪老师,我给你一个班的学生,你连夜上山去砍。”竹子弄回来,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密密Сhā在土里,像卫兵一样给麦子撑腰,给人壮胆。

益生堂 第一章(56)

好不容易盼到夏收,沙里淘金似的一顿折腾,还没收上五斤麦子,连种子都没收回来。麦穗粒粒­干­瘪,并不像人一样,营养过剩就能肥胖。家义和校长看着那堆像金豆一样珍贵的麦子,不敢去想后面的结果。校长问:“你看咋办?”家义愧疚地说:“都怪我没把工作做好。”校长摆摆手,说:“这回只有破釜沉舟了,就按一万五的指标往上报。”家义问:“这行吗?”校长反问:“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家义无奈地摇摇头。喜报送上去,上面不但没人来验收,倒写了贺信,祝贺茅山中学在大跃进中取得空前胜利。校长的腰杆一下直了起来,走哪儿都是一张笑脸。家义也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悄悄松了口长气。

李兰茹到学校来找家义,看他霉头霉脑的,兴致不高,问他:“你咋了?是不是我来你不高兴?你要不高兴,我这就走。”家义忙说:“你误会了,我是这儿太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李兰茹也听说了学校试验田的事,劝他说:“我是农村长大的,见过咋种粮食,像你们那个种法,倒是从没见过。”家义说:“你没见过的东西,不能说就不是真的。种地也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山东寿张县的做法就是大水大肥,让作物吃饱喝足。”李兰茹说:“报纸上虽说有照片,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人咋可能坐在麦子上不掉下来?”家义连忙提醒她:“这话可不能在外头随便说,你难道想当‘反冒进’的典型?”李兰茹调皮地笑笑,说:“我这也是跟你说说,在外头,还不是人家说啥我说啥。”家义一脸疑惑地说:“那我问你,为啥我们照着报纸上的学,收成会不好呢?”李兰茹说:“地跟地还不一样呢。何况你们没种过庄稼,缺少经验。你以为种地是件简单的事儿。”家义说:“我就是可怜那些学生,忙了一秋一冬,累得不像个人样儿,连课都耽误了,收下来的麦子还不够他们一顿饭。”李兰茹笑着说他:“看看你自己吧,脸粗得像块老树皮,头发长得像个牢犯。”家义凑近桌前的小镜子照照,见自己果然两颊深陷,头发长得快要盖住耳朵,用手拢了拢,说:“这几个月,我哪儿睡过一个囫囵觉,更别说安生吃顿饭了。”李兰茹说:“事儿要­干­,身体也要顾。都像你这样,还不两天就把自己整垮了。”

家义把李兰茹的手拉过来握住,突然说:“我们结婚吧。我现在家没个家,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天黑回到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兰茹羞红着脸说:“你可以去找老师们坐坐呀。”家义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能找谁呢。”

反右以后,人们像经了一场霜打,­精­神上变得有些萎靡,许多人心里都留有余悸,除了开会,大家尽量不往一起凑,以免言多有失。私下来往时,也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家义不想回家,学校又是这种状况,他感觉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家廉活着时,他们还能时常在一起说说话。现在家廉走了,魏学贤又成了分子,他的天地越来越窄。李兰茹女­性­的温情,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

李兰茹说:“还是再等两年吧,我还年轻,一结婚,啥事儿都做不成了。”家义直起身,无奈地说:“那就听你的,再等两年吧。”两人温存了许久。李兰茹走时,家义一直把她送到校外。李兰茹催他:“你快回去吧,叫人家看到怪不好意思的。”他才转身回来。

第二年开春,县里召开大跃进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家义因为在大办钢铁和种卫星试验田中的突出表现被评为一等模范,从县里披红戴花地捧回一张奖状。校长说:“咋样?汪老师,我说要给你披红戴花,就一定给你披红戴花吧。县里还要搞一个大跃进模范人物事迹展览,学校已经把你的书面材料报上去了。”

阚书记这时已经调离学校。那天特意来看展览,见家义的事迹材料上写着:汪家义同志现年只有三十岁,本人是学生出身,家庭成分是地主。他能光荣入党并能永葆红旗,就因为他能勇于和本阶级决裂,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能听党的话,坚持思想改造,实行政治挂帅,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发挥了敢想、敢作、敢创造的共产主义风格……

阚书记高兴地把家义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汪啊,我没看错你!”神情之间,对他颇有一种认同感,这使家义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甚至五七年有惊无险的遭遇带来的忧惧,也被这次的荣耀冲淡了,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由于阚书记鼎力推荐,巡回展览结束不到两个月,家义被提拔当了副校长。

士霞从学校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家礼不敢相信,问她:“你听谁说的?”士霞说:“还听谁说?学校里都在喊他汪校长了。”玉芝在旁边儿嘀咕一句:“这下怕是更不得回来了。”

进了冬月,士云科室里一个大姐牵线,让她和农业局的一个­干­部结了婚。家义买了一对枕巾送到家瑛那儿,请她得空带到益生堂去。家瑛觉得奇怪,问道:“你咋不自己送去?”家义不好实说,搪塞道:“我这几天太忙,没空回去。”家瑛哼哼一笑,说:“别糊弄三姐了,你的那点儿心思还瞒得了我?”她把枕巾拿到益生堂。玉芝问:“他咋不自己回来,还要你捎带?”家瑛说:“咋的?我捎带的你不要?”玉芝把枕巾往旁边一丢,冷着脸说:“回来一趟我们又吃不了他。”家瑛搡她一把,说道:“哟,你还不稀罕。要不想着这是人家士云的,我早留下自己用了。”玉芝被她逗得笑起来,说道:“你拿吧,拿吧,不怕人家说你老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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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57)

婚后,士云从益生堂搬出来,住进农业局简陋的宿舍。女婿是茅山乡下人,家礼和玉芝对他都不是太满意。玉芝背后跟繁丽牢­骚­说:“看他吃个饭吧,比一桌子人都闹得响,嘴巴吧唧得在门外都能听见,夹个菜也是,筷子就像横扫千军,在盘子里划拉来划拉去,也不知他究竟要吃啥。”家礼说:“跟上老爷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士云找个这样的也好,往后少惹是非。”

22

繁丽十月九日生下个儿子。因为早产,包在襁褓里的孩子像一只脱了毛的小­鸡­,浑身的皮皱皱巴巴,两个坐骨尖尖地凸出来,十根手指跟十根火柴棍儿差不多粗细。因为下地时憋了气,魏妈把他倒提着在ρi股上拍打了好几下,才哇一声哭出来。

繁丽躺在床上虚弱地问:“孩子长得像谁?”家慧分明看出长得像家廉,却骗她:“像你,跟你一样白皙,漂亮。”繁丽失望地说:“我希望他长得像家廉,像家廉才好。”家慧和魏妈互相看看,都不敢接话。魏妈把孩子擦洗­干­净,四肢合拢,用小被子紧紧缠裹得像根蜡烛,抱过去放在床里,说道:“过去暖暖你娘,跟她求口饭吃。”

家慧问玉芝:“­鸡­汤煨好了吧?”玉芝说:“早就煨烂了。”家慧问:“黄豆放了吗?”玉芝说:“放了。”繁丽说:“我不想吃东西。”家慧说:“得吃,你得赶紧发­奶­。”玉芝说:“先把­奶­头给他嘬着,不然­奶­水来得慢。”家慧帮着,教繁丽怎么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魏妈说:“找谁给这孩子取个名儿?”家慧说:“叫大伯取,大伯是这屋当家的。”

可是,给孩子取名的事,家礼一直拖着,一味地说:“我读的都是旧书,想得起来的名字早过时了。”

孩子满月这天,家义天黑偷偷跑回来一趟。家礼像遇着救星,鼓动说:“还是二伯给侄儿取个名。”家义客气说:“你是大伯,应该你取。”玉芝一旁说道:“他呀,取名字比人家繁丽生孩子还难。”家义说:“真要叫我取,我就取个单名叫洋,汪洋。你们看咋样?”家礼默了一会儿,颔首道:“这名字好,好!”繁丽也说:“是不错。”玉芝说:“这是大名,小名叫啥?”家礼说:“现在都不兴取小名了。”

家义坐了不大一会儿就走了,临出门时,背开繁丽,悄悄把一个月的工资掏给家礼,说:“这个你替我交给弟妹。”家礼问他:“这么多钱,你咋不自己给?”家义窘迫地说:“我怕她不要。”家礼说:“你还没成个家,也该攒些钱。”家义淡淡地说:“钱挣了,总不是花的。”家礼问:“她要不收咋办?”家义说:“那就放在你手里,看他们娘俩缺啥,就给他们买点儿。”

章婶和国华拿了两斤红糖也来看繁丽。繁丽推让道:“这东西都要计划,留着你们自己吃呗。”国华说:“男子百日不断姜,女子百日不断糖。你现在正用得上。这还是德成专门找人批条子弄的。”

章婶送的是个布兜兜和两条连脚棉裤。兜兜上绣着三只金黄的葫芦,绿­色­叶蔓蜿蜒盘缠着十分醒目。繁丽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着,对细密的针脚大为叹赏。“这是谁绣的?绣得这么好!”国华说:“手工是我妈的,图样子是我伯画的,他说叫个啥瓜瓞绵绵。”她转过脸问章婶:“是这个词吧?”章婶说:“你伯的经文篓子我哪弄得清。”国华说:“绣是你绣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转脸对繁丽说:“我生老大的时候,想要她帮着绣一个,她都不肯绣,说是眼睛看不见了。现在给洋洋绣,她又看得见了。你说叫我咋想好。”章婶笑着说:“你这张嘴,真是踏你老子的代。”

坐完月子,汪洋交给玉芝带着,繁丽又去上班。和家礼商量好,她每月在生活费之外,再多支十二块钱的保姆费。

繁丽发现学校里有两个老师不再来上班了,又来了几个新面孔。她还是带语文、美术、自然三门课。老师们看她,表情和眼神上与以往有些不同。她对一切都淡淡的,不主动和人交谈,人多的地方尽量不去,除了上课,平常很少说话。

一天,老师们都在上课,繁丽因为渗­奶­,衣服上洇了一大块,正背对着门把一块­干­袱子往衣服里塞。刘玉堂突然钻进来,把她吓了一跳,骇然问道:“刘校长,你进门咋一点声音都没有。”刘玉堂顾不上回话,两只­肉­眼直瞪瞪地盯着她的胸脯,黑黄的脸因为激动竟然生出一层红晕,说道:“孟老师,你真比杨贵妃还要丰满些。”

繁丽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冷着脸说:“刘校长,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还要备课。”刘玉堂嘴里说着:“不忙,不忙。”也不知是说自己不忙,还是说繁丽不忙。繁丽拿支笔在手里,低头改作业,不理他。

刘玉堂看看门外,往她桌子跟前凑近两步,问道:“孟老师,你咋总不愿意听我说话呢?”繁丽头也不抬,问道:“你还有话说吗?”刘玉堂说:“有哇,咋没有。”他把两手伸在胸前,脖子缩进肩膀里,说道:“你现在是个寡­妇­,我老婆也不在,你就答应我,成一回好事吧。你那­奶­流了也是流了,不如叫我帮你嘬一嘬。”

繁丽随手抄起桌上课本用力一掼,用少有的大声说:“刘校长,你要再这样放肆,我就喊人了。”刘玉堂涎着脸说:“你喊我不怕,你是个寡­妇­,别人会说是你勾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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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58)

繁丽气得嘴­唇­直抖,漫无目的地把作业本和课本摞在一起,在桌上顿得砰砰直响。刘玉堂见她说不出话,就想上来搂抱。

繁丽情急之中抓起一把裁纸刀握在手里,咬着牙说:“你再上前一步,我们就以命抵命。”刘玉堂看着眼前寒光闪烁的刀子,气焰顿时收敛下来,凶巴巴地拿眼睛盯着繁丽,说道:“我是看得起你,想不到你这么不识相。”一边说一边倒退着溜了出去。

繁丽站在桌前,一时竟回不过神。内心的屈辱,孤独无助的惶恐,害怕被人知晓的担忧,对刘玉堂的憎恶,纷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让她感到郁闷和绝望。晚上搂着汪洋躺在床上,听见墙外有谁在唱山二簧的曲子。声音袅袅地传过来,如哭诉一般高亢,凄婉。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思老娘,想骨­肉­,珠泪不­干­。

我好比南来雁扶群飞散,

又好比浅水龙久困沙滩。

又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又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

繁丽听着想着,觉得句句唱的都是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泪不能禁。独自面壁,陪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种痛苦中的寂寞,真正是欲诉无言。

转眼学校放寒假了,刘玉堂把繁丽叫到他办公室,无头无尾地问了句:“你想好了吗?”繁丽离他远远地站着,冷冷地说:“我没什么好想的。”刘玉堂手上拿着根长木尺,在掌心叭叭地拍着,黑黄的脸在光线黯淡的屋里显得更黑,混沌成一个没有轮廓的面具。“你别忘了古人有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要是顺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繁丽咬着嘴­唇­,故意不拿正眼瞅他。刘玉堂把尺子往桌上一摔,说道:“那行,下学期你先别急着来上班,等学校通知吧。”

繁丽感到不妙,但还怀有一份侥幸。过了年,各个学校都开学了,却迟迟不见有人通知自己。繁丽知道,自己的饭碗丢了。

家礼和玉芝见她没去上班,都不敢问。玉芝说:“这娘俩要是没了来路,我们可咋拖累得起?”家礼说:“这事只有找家义,看能不能通过德成的关系,跟学校说说。”

在此之前两人有过约定,以后见面,家礼不来学校,家义也不回益生堂,把说话的地点安排在章达宣家里。士霞事先到学校给家义送过信,等家礼到章达宣那儿时,家义已经坐着等他了。

家礼说:“繁丽在这儿无亲无眷的,只能靠我们。你要能帮忙,给她帮帮忙吧。”家义说:“茅山好几所学校,像繁丽这样无缘无故被开除回家的,已经不下十个。”章达宣问:“找德成想想办法咋样?”家义摇摇头。“这个关口谁敢出来说话,大家都恨不能把舌头取下来藏在裤兜里。”家礼发愁说:“这可咋办,学贤才回家,这又回来一个,谁都帮不了谁。”家义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说道:“大哥,这点儿钱你给繁丽带回去。”家礼不接,说道:“她不能总花你的钱。”

章达宣在一边辛酸地笑说:“老二快成及时雨宋公明了。”家义把钱搁在桌上,说:“给钱的事儿,对谁也不要说。”家礼瞥他一眼,把钱卷一卷揣进兜里,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过去他对家义的谨小慎微很不以为然,现在看看外面风声鹤唳,不得不慢慢开始认同他的做法。家义说:“我先走,你再坐会儿,别一起走。”说完就匆匆出了门。

章达宣说:“耀宗要是活着看到你们弟兄弄成这样,心里真不知会咋想。”

23

解放后,茅山的几家当铺都不让开了,但有个外号叫“眨巴眼儿”的却还在悄悄做着典当的营生,在互不见面的买卖双方周旋。卖主给定一个最低价,由他找买方交涉,高于最低价的部分,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也就靠着这点收入维持生计。章达宣做过一首打油诗,叫“茅山四不像”,其中就有眨巴眼儿。当时有个姓喻的女子,穿衣袒胸露臂。一个姓谢的男子,说话女声女气。一个姓詹的富人,有钱而又吝啬。眨巴眼儿呢,时常一只手上戴好几个戒指,动辄头顶呢帽,身穿皮袍。章达宣说他们:

老喻不像女人,

谢娃不像男人,

老詹不像富人,

眨巴眼儿不像穷人。

繁丽被刘玉堂不明不白地开除回家,骤然断了生活来源,不得不把家里带来的首饰悄悄变卖,最后连玉芝给的那个戒指也留不住了。

家瑛跟眨巴眼儿很熟,繁丽的东西都是过她的手交给眨巴眼儿。眨巴眼儿说:“要真是孟老师的东西,我保证连一分脚力钱都不收。”家瑛说:“这点东西能卖个啥价,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要是敢揩油,在我三姑娘这儿玩花的,我就把你裤裆里那个东西割下来喂狗。”眨巴眼儿两只眼睛忽悠忽悠直眨,说道:“我就是揩谁的油,也不能揩人家孤儿寡母的,是不是?何况还是三姑­奶­交代的事儿。”家瑛说:“算你小子明白。”眨巴眼儿涎着脸,嬉笑着说:“这趟就算我白跑腿,三姑­奶­要是待见,就赏我根烟抽抽。”家瑛就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眨巴眼儿接过去,像吸鸦片一样眯着眼,把一口烟全吞下去,只从鼻子里丝丝缕缕地冒些水汽似的烟雾出来。家瑛嘴里骂着:“真是个烟痨!”把烟盒里剩的两根烟都给了他。

益生堂 第一章(59)

过不几天,眨巴眼儿把钱送过来,果然比家瑛给的价还高出几成。繁丽心里过意不去,非要拿出几个钱让家瑛带给他。家瑛把她一推,说道:“你以为他是省油的灯?脸皮厚吃不够。单凭他那张厚脸皮,就饿不死人。”玉芝也说:“难就难你们这些念书的,像眨巴眼儿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找到食口。”

街坊有个黄大姐,是贫协主席,为人很仗义。看他们呣子可怜,悄悄跟玉芝说:“街上有个砸煤炭的活儿,一天还能挣几个。虽说脏点,可不必跟人打交道。不知道你们家孟老师愿不愿意做?”玉芝说:“不愿意咋办?要吃饭哪。”回去和繁丽一说,繁丽一口应道:“我能­干­,我们四川女人最能吃苦。”她的血统一半南方,一半北方。外露的是南方人的温柔、圆通,内含的却是北方人的刚烈和倔强。玉芝说:“你去砸煤,洋洋就留在屋里,我替你看着。”

繁丽因为再也付不起保姆费,不忍麻烦她,说道:“我自己能带,用绳子拴在背上,不耽误做事。”玉芝说:“我还得给你预备一只小板凳,一把锤子,一个绳圈。砸煤的时候,你把煤放在绳圈里,免得碎煤到处溅。”

家礼心下有些不忍,灰着脸说:“叫她去做这种活儿,我们对不起家廉!”玉芝说:“咋是我们对不起他?他自己一甩手寻了短见,丢下孤儿寡母的,叫我们有啥办法。”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说道:“他兴许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儿子。”烟雾在他头上丝丝缕缕飘着,被天井进来的光线照成蓝莹莹的一片。

繁丽把一头长发齐耳根剪去,出去一坐就是一天。她砸煤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四川­妇­女了。汪洋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动作一仰一合,心肠软的看了都觉心酸。玉芝说:“你还是把洋洋丢在家里吧,带出去简直是跟你受罪。”繁丽说:“他要吃­奶­,我中间又不能回来。”忧虑加上缺少营养,她原来那么丰沛的­奶­水竟然日渐枯竭了。因为吃不饱,汪洋就不断地要吃。玉芝说:“酒糟煮面糊可以发­奶­,你不妨做点儿吃吃。”繁丽一筹莫展地说:“我到哪儿去弄糯米?”

玉芝还留了两斤糯米,是准备过年炸米花、做冻米用的,本想说“我还有点儿”,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说道:“你去魏妈那儿看看,她要是有,先借点儿,日后再还她。”繁丽说:“我哪能向她开口。”玉芝说:“为了儿子,当妈的就得低头求人。”

繁丽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去了。魏妈说:“真是难为情,我有两年都没见过糯米是啥样了。”繁丽说:“没事,我也不是一定要吃。”魏妈说:“你要是借到了,拿来我替你做。你拖个孩子,腾不出工夫。”繁丽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笑着答应道:“行啊,等我弄到糯米就过来。”

她前脚出门,魏妈后脚就一脸惶恐地对魏学贤说:“家廉媳­妇­怕是不长了。”魏学贤被她说话时那副惊恐怪异的神情吓坏了,说道:“妈,人家好好的,你咋说出这种话?”魏妈说:“树老成­精­,人老成仙。我看得没错。你别看她笑模笑样,安安静静,魂灵早不在这儿,是那个孩子拴着她。”

魏学贤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全当儿戏,还是悄悄跟家慧说了。家慧当即就落了泪。魏学贤安慰她:“我妈也就那么一说,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你就哭起来了。”家慧哭着说:“如今坏事一桩接一桩,哪还由得你信不信。”魏学贤说:“你要真当回事儿,就照我妈说的,找个人到屋里治治。”家慧为难地说:“我找谁呢?现在谁还敢做这事。”

她不敢去找庄瞎子。庄瞎子目标太大,白天不敢请他,晚上虽然能请,却又不能作法。打听到乡下有个老头,长于此道,就和家礼商量,辗转把他请到益生堂。对繁丽,只说是家里多年不上门的亲戚。

等繁丽出了门,那老头在屋里前后转了转,也不说啥,在几处地方贴了“镇压宅中邪气妖鬼作怪”神符,又站着默了半天。家礼留他吃饭,他连说不吃不吃,要随来人回去。家礼摸出两块钱递给他,他也坚持不收。一出门,脚下带风,往前直走。带他来的人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着问咋样。老头一边疾走一边说:“这家人白气满屋,屋里不久恐有夭亡。但愿所贴神符,能够化险为夷。”

士霞看着屋里四处贴的黄|­色­神符,不屑地撇撇嘴,说道:“都是封建迷信!”玉芝听了,声­色­俱厉地警告她:“你要在外头露出半个字,我就把你满嘴的牙齿敲下来。”士霞神气活现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还来吓唬我。我去跟街道上一说,看是谁怕谁。”

玉芝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又怕她真做出什么蠢事,只得连哄带吓唬地说:“你狠!你要不怕你伯坐牢,你妈上吊,你就到街上去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归了天,看你到哪儿找饭吃去。”士霞眼皮一翻,一扭身跑出去了。

家慧说:“我看哪,洋洋周岁也快到了,不如给他做个生,冲冲晦气。”家礼犯愁地说:“他有父孝在身,这个生日咋过呢?”家慧不甘地说:“他一个­奶­娃娃,未必也要守孝三年,不能拜年,不能做客,不能穿红?”玉芝Сhā言说:“要不等繁丽回来问问她,看她咋说。”

晚上,繁丽两手煤黑背着汪洋回来。听玉芝说做生的事儿,有些意外和感激,说:“家廉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大哥大嫂还想得这么周到。”玉芝说:“说是做生,也不可能像往年那样接客。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处处都得细心算计着。”

益生堂 第一章(60)

繁丽从箱子里摸出一个钱包,打开了,里面是一卷纸币。“这儿一共是十块钱,我早就预备着了。”

玉芝本来对做生不是太热心,只是碍着家慧的面子,不好在中间多说什么,这会儿听见繁丽一口一个“大哥大嫂”地叫着,连钱都拿了出来,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道:“钱你先收着,等办完事再说。”

繁丽把钱塞进她手里,说道:“这钱你一定要收,够不够的,也就这么多,只算是为家廉尽个心吧。”玉芝想到屋里刚请过道士先生作法,心绪不宁地劝她:“你不要总想着他,人再好,总归是走了。”

繁丽疲惫地坐在床上,低头看着睡熟的汪洋,说道:“道理我都懂,只是一闭眼睛,他就像在身边站着,这屋里的东西都带着他的影子。”

玉芝被她说得脊梁一阵阵发冷,说道:“你现在要多想洋洋,别总把心放在已经走的人身上。”繁丽说:“就是看见洋洋,我忘不了他。我要早知道怀孕,早把这事告诉他,兴许他不会走那条路。”玉芝说:“也怪,你都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咋自己不知道?身上不来了,也没意会?”繁丽说:“我跟我妈一样,两月一次月经,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所以根本没往那想。”玉芝宽慰她说:“既是这样,你就得想开些,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繁丽流着泪说:“我没办法想得开,章医生说我怀孕那会儿,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也切开。”家廉死的前一晚,曾说过她的­奶­头比平常­色­重,她都没有意会到是怀孕。就为这个,她不能原谅自己。

玉芝见她哭得气凝声咽,把一条汪洋用的手帕递给她擦眼泪,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能总跟自己过不去。洋洋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不就遭罪了吗?”繁丽接了手帕,捂在嘴上哭着说道:“他现在何尝不在跟我遭罪?我原想靠着教书挣点钱,娘俩吃饭总不成问题,哪想到……”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玉芝也眼泪汪汪地,劝她说:“天无绝人之路,好赖汪家还有这几个弟兄,帮衬着总能把日子过下去。”繁丽说:“我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人情欠多了,我也还不起。”玉芝不安地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在一口锅里吃饭,倒说出两家话来了。”繁丽脸上泪水直流,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多少话哽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玉芝说:“你累了一天,赶紧歇着吧。”

第二天早上,玉芝刚在厨房把水烧开,准备搅玉米面糊糊,繁丽端着脸盆从外面进来。玉芝说:“昨儿说话说得晚,咋不多睡会儿?”

繁丽站在水缸边,手里抱着盆说:“昨晚上我做个怪梦,梦见家廉站在天井的屋檐底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好像才下过雨,天井的石条都是湿的。我站在天井这边,问他:‘你咋回来了?’他不吱声,跟我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说:‘你让我跟你去哪儿?’他不说去哪儿,就一直那么招手。你说怪不怪?”

锅里的水开了,玉芝站在一团水汽里,颤着声音说:“总是昨晚上我们说话说得太久了,说的又都是他,你才会做梦。”繁丽摇摇头,说道:“他死了快一年,我这是头一回梦见他,可是从始至终他不说一句话。我就从天井这边儿朝他那边儿走。他一看我过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边走还边回头看我,好像怕我不跟着他。走到前厅,他突然站在神龛前面不走了,又是那样笑着看我,不说话。我问:‘你咋不走了?’他一下就把我的手拉住,拉得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似的。我说:‘你不是死了吗?’没想到他一听这话,撇下我扭头就走。我急得去撵他,可是两条腿绞在一起,怎么也迈不开。挣来挣去,一着急,醒了。醒过来好长时间睡不着,等再睡着,就睡过了。”

玉芝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直往上蹿,冷得头皮发麻,发根都直立起来,说道:“我的天爷,你这哪是做梦,简直是在说故事。”

繁丽边舀水边说:“我就是不明白,家廉为什么不说话。他去的时候,也是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玉芝像魔怔了一样说道:“不说话才好,不说话才好!”繁丽问:“为啥不说话好?”玉芝说:“老辈子都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为啥。”

繁丽端着脸盆出去了。玉芝在腾腾的水汽里像被施了定身术,半天动弹不得,心沉沉地往下坠,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吃过饭,玉芝正在炉子上打糨子,预备褙两张鞋底子。繁丽抱着汪洋进来说:“大嫂,你帮我看一会儿洋洋,我去马家菜园弄点菜叶回来,去晚了怕弄不到好的。”玉芝说:“屋里还有吃的,缓一两天再去吧。”繁丽说:“吃的是有,我还想多弄点晒着,做腌菜。”

糨子煮亮了,玉芝从炉子上端下来,把汪洋接在手里。繁丽出去有一顿饭工夫就回来了,身后的筐里装了大半筐菜叶子,多半都是青的,也有不少死叶子。

玉芝背着汪洋正在天井里转,口里念着:“背背坨,换酒喝;酒来了,我不喝,还是要我的背背坨。”汪洋伏在她背上,两手抓着她的胳臂,一仰一合笑得正欢,见了繁丽,立刻扎着手喊:“要,要。”

玉芝看看她筐里的东西,说道:“今天还好,没冤枉跑路。”繁丽高兴地说:“正赶上他们今天割菜,好多人拣。割菜的要我过一会儿再去一趟,他给我专门留点。”她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总去拣菜,他们都认识了。”喝了碗水,把汪洋抱在腿上喂了几口­奶­,她又急着要出去。

益生堂 第一章(61)

玉芝心里突如其来地有个念头,不想让她去,可又像被魔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口。汪洋也扎着两手喊:“妈妈,抱,抱。”繁丽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着哄他:“妈妈一会儿就回来,跟大妈在屋里,听话。”说着,把竹筐背上,三步两步又出了门。

这次出去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玉芝听见大门被人咣当一声推开,人还没见,声音已到了跟前。“汪嫂子,汪嫂子,你们孟老师在马家菜园死过去了。”

玉芝顿时连话都说不成句,哆嗦着对来人说:“在……在哪儿?快……快去社里叫你汪伯。”等来人跑出门,她心神恍惚地四处去找汪洋,只觉浑身的血像凝固了一样,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里咝咝往外蹿。在后院儿找到汪洋,一把抱在怀里,就坐在花坛上抖成了一团。汪洋被吓住了,又不会说,只带着哭声叫:“妈妈,妈妈。”

家礼很快回来,关以仁也跟在他后面,魏学贤和家慧都过来了。茅山城太小,这样的噩耗传得比风还快。一帮人回来,把屋里门板卸下一块,扛了就走。家慧跟在后面一路哭着,眼泪不断线地流。魏学贤边跑边想母亲的话,脊梁上也是一阵阵发冷。

远远就见地边儿围着一堆人,看见他们一行人扛着门板跑来,知道是家里人,自动让开一条缝。

繁丽被平放在泥地上,口­唇­边都是白沫,两只眼睛圆睁着,迷茫的目光对着高远的天空。可能是扑面跌地,口鼻和额上都沾着泥,右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青菜。背的筐子在地中间撂着。

家礼上前问:“到底咋回事?”一个菜农在边上接话说:“刚才还在地里择菜,好好的,突然站起来,眼睛直瞪瞪地在地里转圈,好像前头有人牵着。喊她,她也不理,像是魔怔了。走到那边,直挺挺就仆在地上。”

关以仁蹲下身,把繁丽的手腕拿起来,在脉上搭了一下,心里就冷了。他看看家礼和魏学贤,两人便从他的目光里明白了一切。家慧扑上去抱住繁丽还有些温热的身体,把她口鼻里的泥巴往外掏,口里“好妹妹好妹妹”一迭连声叫着。繁丽嗓子里咕噜一声,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家慧又惊又喜地噤了声,抬头看着三个男人,喊道:“她还有气。”

关以仁蹲下去,把繁丽的手腕拉在手里搭了搭,还是摇头。家慧哭着喊:“我听见她说话了,她还有气。”关以仁说:“她已经走了。”家慧睁着泪眼,看见繁丽两眼已经散了光。家礼和魏学贤把她架起来,关以仁把繁丽两只眼睛抹合在一起。来帮忙的人把繁丽挪到门板上,抬了往家走。

一行人刚拐到东门外,迎面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过来。打头的人双手高举着大红喜报,随在后面的人个个喜笑颜开,兴冲冲往县政府所在的方向走。看见他们,活像撞见瘟神一样,脸上露出惊讶和厌恶。打头一个人挥手对家礼斥道:“赶紧让到一边儿去,让到一边儿去。”家礼一时避让不及,踩在前面人的脚后跟上,身体不由自主向前扑跌下去,差点把前面人扑个趔趄。门板被他们牵扯得颠起来,繁丽的脑袋在上面碰得咯嘣一响,魏学贤和关以仁赶紧伸手稳住。

家慧哀哀的哭泣被喧闹的锣鼓声压了下去,她掩面而泣的样子在喜庆的锣鼓声中被怪异地夸张了。几个跟在他们后面看死人的孩子,这会儿转身随着报喜的队伍看热闹去了。

门板搁在家门口,家慧才发现繁丽的Ru房竟在往外溢­奶­,把胸前的衣服都洇湿了一大片。自从被停职回家,受了刺激,她再未有过这样丰沛的­奶­水。汪洋闻见­奶­腥,嘴里喊着:“妈妈,吃,吃。”在玉芝怀里张开两手挣扎着要往繁丽身上扑。

家慧身子弱,路上已经哭得气喘吁吁,再被汪洋这样一刺激,撑持不住,倒在地上晕厥过去。家瑛也赶过来了,帮着玉芝把她搀到房里休息。汪洋被魏妈抱回自己家去了。

家礼到繁丽房里,把床上的垫单扯下来,拿到外面,从头到脚把她身体遮盖起来。

魏学贤蹲在边上,看着床单下那个单薄的身体,心里像刀割一样疼痛,眼里却又­干­又涩。他内心受到的震撼,比家廉自杀那次更大。难道真应了母亲那句话,她是奔着家廉而去,完全置幼子不顾?如果真是家廉呼唤她去,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好的归宿。那一定是她希望的。她太苦了,她的苦,是幻灭。想到这些,魏学贤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哭泣。

关以仁对家礼说:“人放久了不行,赶紧淘换上路的衣服吧,再晚就不好穿了。”家瑛抹了把眼泪,说:“这事我在行,最后一个澡我来给她洗。”

家礼把士霞叫过来,跟她说:“你赶紧到学校给二叔送个信。”士霞走了,家礼又拿了钱,请人帮忙去买寿衣。家慧已经缓过来,说:“我还有一套绸子衣服,做了一直没舍得穿。你着人去拿过来,给她穿在里头,离汗。”

繁丽被抬进前厅。男人都避开,由家瑛、家慧和玉芝替她擦洗身体。解开上衣,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家瑛问:“哪来的香气?”玉芝嗅嗅鼻子,也闻到了。拿眼睛四周扫了一遍,却找不出哪里有花。繁丽胸前全是黏黏的­奶­渍,一对丰硕的Ru房依然胀满了­奶­水。

玉芝见了,哭道:“洋洋半岁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奶­水不够,想跟他隔­奶­,这会儿咋又冒这凶呢?”家慧说:“她是想叫儿子最后吃口离娘­奶­呀。”家瑛说:“这­奶­可不能吃,吃了,孩子会跟她一样疯癫。”家慧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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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62)

家瑛先用温水细细地擦了繁丽的口­唇­,把她头发里的泥土一点点抹­干­净,然后替她擦洗身子。身体还没有完全冷却,四肢仍旧柔软,那股异香更加浓郁。家瑛停手闻了闻,大惊失­色­地说:“我的妈呀,这哪是花香,分明是她身上的气味儿。”玉芝恍然醒悟,说道:“怪不得!往日我去他们屋,总能闻到一股香气。我一直以为是小两口用的香粉、雪花膏。”家瑛说:“活了几十岁,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玉芝说:“要不阎王爷咋都争着要呢。”

家瑛要过家慧那套白丝绸衣服,开始给繁丽穿衣。家慧哭着说:“好妹妹,你穿了我的衣服上路,也算是我陪你。到了那边,要能跟家廉团聚,我们也算放心。他福气好,结了你这个好媳­妇­,走到哪儿都有你跟着。你要是孤单,托个梦过来,我们给你烧些纸钱,去你的坟上看你。你要是受了委屈……”哭诉到这儿,想到繁丽活着时从不找人诉说不幸,总是默默忍着,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家瑛手脚麻利地在白丝绸衣服外面又套上寿衣,把她已经变冷的四肢拉平了,和身体贴合在一起。

穿戴­干­净的繁丽躺在门板上,竟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她的光洁的皮肤除了苍白以外,并没有晦暗之­色­,看得姑嫂三个都呆了。家瑛说:“把你们当家的喊进来,找几片茶叶。”家礼进来,到自己屋里找出一包茶叶,拈了几片递给家瑛。家瑛说:“快去找个瓦盆烧落气纸。”家礼退出去。家瑛掰开繁丽的嘴­唇­,把茶叶塞进去。玉芝又去找来一根白线,松松地系在繁丽两只脚上。

弥漫在屋里的香味渐渐淡去,若有若无,似已随着繁丽的魂魄飘摇远行。玉芝和家慧看着已是­阴­阳相隔的繁丽,嘤嘤而泣。家瑛说:“你们也别哭了,看这情形,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见老三。”她长长地感叹一声:“想不到他们真跟戏文里头唱的一样,活是一对鸳鸯。”玉芝说:“今儿早上起来她还跟我讲自己做的梦……”便哭着把繁丽的梦说给家慧和家瑛听了,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家瑛问:“寿房( 棺材 )来了吗?”玉芝说:“一时买不到好的,家礼跟学贤商量了,说是先用魏妈的。”

到了晚上,家义还没回来。玉芝问家礼:“你着士霞送信送到了没?”家礼含糊地说:“送到没送到又咋啦?”玉芝嘀咕说:“送到了就该回来一趟,未必真是人情薄如纸。”

到下半夜,魏学贤劝着家慧到屋里躺下了,又跟家礼说:“你也忙了一天,进屋歇歇,外头我来守着。”家礼说:“你不也是忙到现在连ρi股都没挨凳子。”魏学贤说:“我身体比你好。再说,明天的事都还靠你出头。”家礼确实也撑持不住了,便说:“那我就去打个盹儿,一会儿再来换你。”家礼进屋前跟两个守灵人说:“你们都惊醒点儿,别一打瞌睡把啥都忘了。”两个守灵人连连点头说:“放心,放心!”

繁丽的棺木下面,照旧例燃着一盏长明灯。灯油里泡着一根白粗线捻子,豆大的火苗像抽搐一样来回闪动,一阵风过来,被吹得贴着油面站不起来。

魏学贤看着这星明火正在沉思,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一回头,竟是家义,像影子似的悄无声息站着。魏学贤说:“你回来了。”站起来给他让座。

家义却径自去棺材底下,拿过一沓黄表纸在瓦盆里烧燃。擦火柴的声音嗤一响,把打瞌睡的守灵人惊醒了。其中一个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站起来问:“你是哪家的?”

魏学贤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他面带疑惑地又坐下了。

家义的脸被火焰照得通红,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咋了,眼里汪着两包泪。烧完纸,他对着灵堂中间那个大大的黑体“奠”字看了许久。

魏学贤站在他背后,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揣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情,就等着,看他会不会说什么。四周是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暗。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把家义的影子投在篷布上,斜斜地拉长,成一怪物。他的个子和家廉相仿,举手投足也极为相像。恍惚间,魏学贤觉得眼前站的不是家义,而是家廉。这个落寞的背影负载着一切文字都难以描述的伤感。他很想走过去,把手搁在这个背上,用生命的热度去温暖它。可是他的手缩在怀里不能动弹。他知道这两只手和眼前的背影之间,已经隔着长长的岁月,还有许多纠缠不清、令人肝肠寸断的是是非非。

家义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卷东西递给他。魏学贤说:“大哥刚睡下,要不要我叫醒他?”家义摇摇头。“不必了,我还得赶回去。”顿了顿,又说:“你告诉大哥,明天我可能回不来……”他说得很犹豫,而且也不说明原因。

魏学贤并不吃惊,倒觉得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在所有亲友中,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家义,了解他的处境,以及他的选择。

家义说完这些,也不等魏学贤答话,又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悄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被街巷里浓重的黑暗吞没,就像走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时空隧道。

魏学贤就着灯光看看手里的东西,竟是厚厚一卷钱。一个守灵人偷瞥了一眼,说道:“这是谁呀?这么晚来,赶这么重一分人情。”魏学贤捏着那卷钱,忽然就流了一脸的泪。

繁丽下葬的第二天,天上落了大雨,整个茅山城罩在一层浓厚的雨雾里,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落在地上的雨水,小溪似的一股股在有坡度的街道上畅快地流着。家慧因为惦记着洋洋,早上一起来又往益生堂跑。魏学贤说:“你身子不好,还是歇两天再出去。”家慧说:“我哪儿歇得住。洋洋冷不丁没了妈,怕是三魂丢了两魄。我要去看看才能放心。”魏学贤知道劝不住她,只好由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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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63)

家礼正在堂屋坐着发呆。瓦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连成直线,绕着天井织出四块水晶珠帘。下雨的院子,又喧闹,又冷清。家慧四下看看,问:“洋洋呢?”玉芝闻声出来说:“士霞抱出去玩了。这两夜看不到妈,又没有­奶­吃,一夜哭到天亮。你说这往后咋办呢?”家礼横她一眼。“咋办?有我们吃的,就少不了他一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玉芝说:“要像放羊那么简单就好了。”

家慧叹道:“洋洋的事是个大事,要不把家义叫回来合计合计。”家礼说:“叫他­干­啥?孩子又不能送到他那儿去养。”玉芝说:“我看四姑娘说得对,他毕竟也是当伯伯的,回来一起拿个办法有啥不该。”她的意思家义虽不能把汪洋带去养,但每月给些抚养费总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啥事都由大房独自担着。繁丽下葬,家义没有回来,她心里一直有些耿耿于怀。虽说他通过魏学贤转交了二十块钱,但那毕竟是杯水车薪,不能长远。

家慧说:“要不我把洋洋领回去?”家礼说:“那咋行。你自己已经够为难了,魏妈还跟着你们一起在过。”

玉芝说:“还是放在我们这儿养吧。咋说,他也是汪家唯一一个根苗。”她私下里有个想法,没有和人说过。嫁到汪家,她一连生了三胎女儿,家里接了龙珠,还是没接来一男半子。汪洋如果留在家里,兴许真能借胎怀子也说不定。

家慧说:“家义那边儿我还是要说说,你们不必出面,我去找他。”家礼说:“你不要自己去找,托国华把他叫到章伯那儿,那儿说话方便。”家慧说:“我知道。”

在往章达宣家去的路上,家义心里忐忑不安。繁丽突然殒命,他就回家看了那么一眼,没有参加守灵,也没有送葬。对组织是坦然了,但现在要面对家慧,心情上总有些不大自然。

进屋坐定,还没说上两句话,家慧就抽抽咽咽哭起来,说道:“繁丽没了,留下个洋洋。按说你们两个当伯伯的该坐在一起合计合计,可是你又不回家。我只得把你找到这儿来,想听听你是咋想的。”

家义早就猜出是为这事,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但开口说话还是有些底气不足,他说:“我知道大哥负担重,再要抚养洋洋,实在有点勉为其难。可我自己至今没成个家,洋洋跟着我,连吃饭都成问题。”家慧说:“我们都知道你的难处,不会把洋洋往你那儿送。大哥跟嫂子已经答应把洋洋留下了。”

家义在心里悄悄吁口长气,情绪掩饰不住地变得轻松了许多。家慧继续说:“只是大哥他们日子过得太不易,你要能搭把手……”家义忙说:“这事我早想好了,不能出力,钱上一定多帮他们一些。反正我没成家,拖累小。”家慧说:“你若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家义没想到急破脑袋的事情这么快就得以解决,惊喜之下,又似看到家廉和繁丽的形象在眼前晃动,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使他犹如芒刺在背。等他走了,章达宣进来问家慧:“说得咋样?”家慧眼里汪着泪,脸上带着一种无奈和痛楚,说道:“家义跟益生堂中间这根线快要断了。”章达宣说:“他答应给钱,这根线就断不了。”

离汪洋生日还有几天,孟繁荣从四川来了封信,还有一张汇单。家礼一看信封上写着“孟繁丽( 妹妹 )收”,眼睛不由得就湿了。他把信拆开。信上写着:

小妹:还有几天外甥就要过周岁,母亲嘱我汇点钱来,算是尽个心意。她至今不知妹夫辞世的消息。我想她年龄大了,还是让她快活一天算一天吧。我本想从四川过来看看,无奈合营以后走动十分不便。希望外甥过生那天,你能抱着他照张相寄回来,好让母亲和我高兴高兴。

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我做大哥的总也放心不下。你要是能回来,还是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哪怕小住几日也可。母亲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你是她的独女,又是幺女,她对你十分想念。

你要同意回来,就把行期告我,我去码头接你。

家礼看完信,只觉满腹憋闷,一个人躲进房里,无声地哭了很久,在繁丽丧事上隐忍未流的泪,都在那一刻宣泄出来。他觉得家廉一去,把他一半的胆子带走了。繁丽再一死,又把益生堂的生气带走了一半。他生活中最好的东西,一点点像抽丝一样,变得越来越少。十年前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正一步步把益生堂的人拖向纠缠不清的麻烦之中。

第二天,他让玉芝给洋洋梳洗了,自己抱着去照相馆照相。也是奇怪,孩子那天任大人怎么逗都不笑,急得摄影师直喊:“笑一下,笑一下。这孩子咋不会笑呢?”家礼无奈地说:“不笑就不笑吧,孩子刚死了妈。”摄影师哦一声,不再坚持非让孩子笑了。他让家礼蹲着,隐在椅子后面,两手揪住孩子衣服的后摆,以免跌倒。家礼说:“别把我照进去。”摄影师说:“人是照不进去,手怕是漏不掉。”

等照片洗出来,家礼提笔给孟繁荣写了回信,报告繁丽的死讯,向从未见过面的亲家舅道歉,说没能把他的妹妹照顾好。照片上,洋洋戴着虎头帽,衣服前面罩着一块白布兜兜,兜兜上用红丝线绣的“幸福”二字清晰可见,脸上却偏是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样儿。玉芝说:“寄这么一张哭相回去,叫舅舅见了,该要说我们不待见他。”家礼说:“人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哪会像你。”

益生堂 第一章(64)

24

一九五九年一过,人们一直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全国出现前所未有的粮食饥荒。人们惊慌地发现,手里拿着粮本,凭计划在粮食局也难买到粮食。家里的米缸面罐都空了,肠胃空得更加厉害。从五五年开始,国家在城镇实行计划供应。那一年的《 人民日报 》等各大报纸上,登的消息都是《 北京、上海、天津、沈阳、武汉、重庆等城市人民拥护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 》、《 事实证明我国的粮食是够吃够用的 》。大家看了报纸,觉得心里踏实,再看每人得到的计划,又不免忐忑。城镇人口人均一月二两菜油,二两猪油。成年人每月二十七斤口粮,未成年人十岁以下每月十七斤,十岁以上、十七岁以下每月二十二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见了面,问候的第一句话总是:“吃了吗?”回答总是:“还没呢。你吃了吗?”“也没呢。”

五八、五九两年,一个小小的茅山,就办了两千多个公共食堂,一千多家托儿所,三十多家幸福院。人们在食堂可以吃饭不花钱。家贞他们天天不用烧火,到了吃饭时间,人手一只大碗,走好远的路到食堂用餐,个个都像机关­干­部,享受供给制,只是菜得各家自带。每人每月二两油都交了食堂,炒菜很少有家庭能放油,多半是水煮咸菜。只有极少数路子广的人,能在炒菜时,在锅底抹点油花。有泉悄悄嘀咕:“这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嘛。”家贞吓得直骂他:“你又过得不自在了。叫人听见,连食堂你都别想吃了。”

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食堂大师傅发明一种办法:将米反复蒸煮,提高出饭率,一斤米可以做出一大锅饭,看着很是诱人。报纸上还专门登了文章,推广这一先进经验。可是敞开肚皮吃这样的饭,人会一天天吃得泛出菜­色­,皮­肉­里也像掺了过量的水一样膨胀起来。负责人说:“路远的,年纪大的,再是遇上下雨天不愿意跑路的,可以把粮食称回去自己做,不消得再到食堂来了。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自然是同意的。食堂就这样悄悄地散了,跟兴办时的隆重热闹截然不同。再到后来,家家的烟囱里都寂然无声地没有了袅袅炊烟的影子,只留下一截黑黢黢的泥柱子,在苍茫的天空中静默着。

家贞的八字是置地,置稞,六点子( 六个孩子 ),这一点很得婆婆的喜欢。嫁到莲花池第二年,她就生了来顺。紧接着又是来利、来娟、来秀、来珍出世。先是高兴人丁兴旺,这会儿,却为了填满这几张肚皮,恨不得到阎王爷手里去讨饭食。

来顺最大,一早就领着来利、来娟跑出去找吃的。就像饿着肚子的野兽总是在外游荡一样,几个孩子在家里找不到一点吃的,自然把希望放在外面。可是,外面又能有什么吃呢,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人找遍吃光了。人们把榆树的老皮去掉,把贴着树心的一层­嫩­皮揭下来,回家磨碎了煮着吃。煮熟的榆树皮变成丝丝缕缕不断线的一盆糨糊,筷子伸进去一挑,能把一盆皮子都挑起来。地木耳席地而生,人们席卷而食。吃多了,拉出的粪便都是黑的。

有一种观音土,细软如面,吃在嘴里毫不牙碜,但进了皮囊一经发胀就不易出来,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里,汹汹作法。那些蹲在野地里拉屎的人,皱眉,挤眼,咧嘴,龇牙,个个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还有一种野生草果,茅山人叫它胖婆娘腿。囫囵吞枣还无妨,一旦嚼碎,就会中毒。不少人带着拼死吃河豚的勇敢送了命。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胃肠苦恼,甚至疯狂。肚子却仍像一个漏斗,永远是无底的。

最小的来珍天天跟在家贞后面,鼻子底下挂着两道清鼻涕,不住声地哭着喊:“妈,我饿。妈,我饿呀。”来秀坐在门口,软软的小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不哭也不叫。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可是她­性­情乖巧,从不哭闹,家贞心里对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

来顺空手回来了,进门就稀瘫地歪在地上,发牢­骚­说:“转了半天,连狗屎都找不到一泡。”

来利­干­脆在屋中间的地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梁上吊着的蜘蛛网。网是空的,织网的主人不在,大概也是去找食了。他说:“这蜘蛛要是掉下来,我就活吃了它。”

家贞说:“爹出去借粮了,等他回来,我给你们煮米汤喝。”来利一听,说声:“我去接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就蹿了出去。不一会儿,听见他在场院里锐声高喊:“爹,爹!”

家贞到门口去看,有泉已到了屋前,手里拎个空袋子,蔫头耷脑地,脸上一层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边缘像刀削似的锐利,面颊成了两个深坑,一双眼睛大得像受惊的牛一样。来利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菜­色­,两个眼窝深深地眍下去,四周一圈黑晕。

家贞问:“转了一早上,连草根都没扯点回来?”有泉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别说借,就是抢,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家贞看看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绝望地说:“再找不到东西下肚,他们就该吃人了。”来珍又开始叫:“妈,我饿,我饿啊。”

家贞一ρi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地哭开了。她觉得天和地成了一体,将她挤压在中间不能呼吸,什么都在转、转,连她自己都跟着一起在转,转得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颤,颤得她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一滴水,被蒸发成一团雾气,轻飘飘地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益生堂 第一章(65)

“爹,爹,妈,妈。”孩子们突然一片锐声叫喊。家贞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上半身被有泉抱着。几个孩子头挨头围在四周。有泉叫来顺:“快帮我把你妈扶到床上去。”他觉得自己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一样绵软无力。来顺和来利一起帮忙,总算半扶半拖地把家贞弄到床上。来珍也不叫了,惊恐使她连饥饿都忘了。

家里的老狗黑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钻进来。有好长时间了,它白天从不在家呆,它和它的同伴也跟人一样在满世界寻东西吃。人的粪便只要一入它们的眼,片刻便无影无踪。可是没有东西吃的人类,连这点糟粕都不能太多地给它们了。黑子已是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它饿得只剩了一副高高的身架,肚皮松松地下垂着像一只空布袋。毛­色­黯淡无光,而且显得稀拉。它的眼睛却因为时时在寻找,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它每次回家,总是喜欢趴在来秀旁边,和她一起静静地忍受着饥饿。今天回来,发现几个小主人不像平日安静,又哭又叫地,像是出了什么事。若在过去,它会凑近跟前探个究竟,可是现在它已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有泉看见它,心里突然一震,像是谁在黑暗中划了根火柴,骤然把眼前景物都照亮了。可是他的心,却被眼前浮现的东西深深地刺了一下,痛得浑身一颤。他急急地走出去,在外面找个什么塞进怀里,在门口叫道:“黑子,黑子。”

黑子听见有泉唤它,以为能有吃的,用少见的敏捷翻身起来。有泉示意它跟着走,它就很顺从地跟着有泉远去了。

等到夜幕四合,有泉一个人回来了。

家贞坐在灶门口,灶洞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出一层少见的红晕,浮肿也被火光夸大了,使她成了一个丰盈娇美却神­色­倦怠的怪异的女人。她问有泉:“你去哪儿了?”有泉说:“出去了。”家贞又问:“找到吃的没?”有泉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问道:“锅里煮的是啥?”家贞说:“化的盐水。睡前叫他们一人喝一碗,免得饿醒。”有泉指指地上的东西说:“你赶紧把这个做了,叫他们吃了再睡。”家贞从灶后走出来,问道:“是吃的?”她的声音都变了。火光把她的影子放大,将她背后的整面墙都遮住了。有泉说:“省着点吃,对付一天算一天。”说完,怕家贞再七问八问的,一扭头赶紧出去了。

家贞从灶洞里抽出根柴棍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燃,举着到地上一看,差点没把灯吓得摔在地上。

那是一只剥了皮的狗。血淋淋的身体蜷曲成一团,在饥饿的家贞面前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

家贞颤着声音大叫:“有泉,有泉。”有泉并没有走开,一直站在灶屋门口。听见家贞叫,又走进来。家贞浑身瑟瑟抖着,上牙磕着下牙,指着那堆东西问:“你把黑子咋了?”有泉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命总比狗命贵重。”家贞说:“再没吃的,你不该在黑子身上打主意,它也是好多天没吃到东西。”有泉说:“你要不敢弄,我来弄。”他蹲下去,手刚一触到黑子血淋淋的、冰冷的身体,又像被针刺了一样站起来。

在树林子里,他往树上拴绳子时,黑子就站在一边。绳圈套好了,他去抱它时,黑子也不跑,顺从地让有泉把自己从地上举起来。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不忍,好几次,有泉无法把黑子的脑袋塞进绳圈里去。试了几次,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不行,就只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黑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努力地向上挣了一下,就这一下,他终于将黑子的脑袋塞进了那个要命的绳套。

他没有立即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知是害怕,还是休息,他做了片刻的停顿。

黑子吊在那个绳套里,随着绳子来回晃悠,像一个滞闷的快要停顿的钟摆。

有泉不敢看它,他希望黑子自己从绳套里挣脱出来跑掉。如果那样,他就准备再一次地选择听天由命,可是黑子始终没有挣扎。有泉不禁略带诧异地看看它。

黑子哀伤地、近乎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里满是泪水。有泉似乎听见它说:主人,我已经帮了你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快别犹豫了,除了我这条命,你的手里还有六条命啊。

有泉把绳套收紧,颤抖着抓住黑子两只后腿,声泪俱下地在心里喊了声:“黑子,你别怪我。”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拉。

黑子因为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凄切的叫声像一个婴儿的哭诉。

似乎过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有泉终于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一切努力都在这一刻停止。

有泉瘫软地坐在泥地上,再不敢抬头去看黑子一眼。生命已经从黑子的眼里离开。它把躯壳留在这儿拯救它的主人,自己则带着忧伤去云游天界了。

黑暗像烟雾一样慢慢在林子里弥漫。有泉将头埋在怀里,自己都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直到黑暗完全将林子吞没,他才站起来做下一步的事。黑子的身体已经变冷,却没有僵硬。有泉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找到要找的位置,摸索着刺下去,直到把一张皮完整地剥下来,有泉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脸的泪水。树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在黑暗中忙忙碌碌地像是一个幽灵。往回走的路上,他始终像在云上飘着,连自身的分量都感觉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手里提着的黑子的分量。那分量越走越沉,好几次他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可是黑子绝望的、惊恐的眼神总在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一刻,他甚至在恍惚中听到熟悉的四肢在地上交错行走的叭嗒叭嗒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我了断了一条狗命,是为了另外六个人的活口。即便我不这么做,它也早晚会被别人下手。猫都成了碗里的美食,何况是狗。”可是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碰黑子的身体了。

益生堂 第一章(66)

家贞看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不动,知道他一定是心里难受,就说:“还是我来弄吧。你去歇着。”有泉就默默地从灶屋走出去。

四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有泉把冒着黑烟的桐油灯放在窗台上,风把灯苗吹得摇曳不定,他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就忽高忽低。来顺突然一下从床上抬起身,怔忡地冲着有泉大声喊:“爹,妈好像在做吃的。”有泉并没有闻到什么,以为他是做梦,把他揿回到床上,说:“你在做梦吧。”来顺重又抬起身,说道:“不是,妈是在做吃的。”边说边往床下跳。其他三个孩子都被他的喊叫声惊醒了,懵懵懂懂地跟着也往床下跳。黑暗中,来秀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哼都没哼一声,翻身起来接着又跑。

锅里的汤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家贞还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叫孩子们来吃。她坐在灶门口,看着灶里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眼前却尽是黑子的影子。来顺第一个冲进灶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在喊:“妈,我要吃饭。”后面跟进来的四个都跟着喊要吃饭。家贞说:“自己拿碗。”孩子们无意中帮助她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她一下子觉得轻松了。

来顺第一个将碗抢在手里。来秀先拿一只碗递给来珍,然后才给自己拿一只等着。几个孩子围着灶台,脖颈伸得长长的,在昏暗的光里热切地盯着冒着水汽的大锅。家贞把来顺的碗接过来,盛了半碗汤递给他。来顺不满足地撅着嘴说:“就这一点儿?”家贞说:“吃完再添,烫!”来利、来娟、来秀都有了自己的一份。家贞把来珍的碗接过来盛上汤却不递给她。她知道饿极了的孩子会顾不上汤的温度而狼吞虎咽,来珍又是最小的。来顺喜极地喊道:“妈呀,是­肉­,好香的­肉­啊。”他碗里的汤已经差不多喝光了,碗底的几块­肉­浮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显得那么生动、诱人。他问道:“妈,这是啥­肉­啊?”家贞叱道:“吃你的,­肉­都堵不上你的嘴。”除了来珍,每个孩子都用极快的速度喝完了三碗汤。有泉一直没有到灶屋来。家贞对来顺说:“把小的带去睡觉,叫你爹来吃饭。”

来秀临上床前,没看见黑子,跑到厨房去问家贞:“妈,黑子咋不见?”家贞正在刷锅,手里端着一瓢刷锅水,说道:“找它做啥?它自己还不会回来?”来秀不甘心,又跑去找有泉,问他:“爹,黑子咋还不回来?”有泉目光避着她,敷衍道:“先去睡觉。外头没吃的,它自会回来。”

来秀手里悄悄捏着一小块­肉­丁,跑到场院里四处喊着:“黑子!黑子!”她稚­嫩­纤细的声音在空寂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山野里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回应。她把那块­肉­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心里说:“黑子,这块­肉­我先吃了。妈说明天还有,等明天我再给你留。”她嘴里嚼着­肉­,却不知道自己从口里省下来的,正是黑子身体的一部分,她还能去哪儿找到黑子来分享这块­肉­呢。这天晚上,黑子在她的胃里,陪着她度过了多少天来少有的一个没有被饥饿纠缠的夜晚。

来秀死在六○年的冬天。家贞看着有泉用草席把她扛在肩上背出去时,靠在门框上哭诉道:“来秀哇,听妈一句话,来世变牛变马,也别托生在地主屋里呀!”来秀已听不见这话,她的两只小脚从草席里露出来,脚踝细得如同两根枯枝。有泉两眼­干­涩,把家贞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益生堂 第二章(1)

一九六○年,医药合营公司合并到县中医院,想请章达宣去坐诊,专门派了两个­干­部登门延请。章达宣笑着对来人说:“我年纪大了,恐怕做不成两天和尚。”来人说:“章先生你客气!像你这样的身体,再­干­个十年八年完全不成问题。”章达宣问:“十年八年以后呢?”来人说:“你为人民服务,国家会把你养起来。”章达宣连连摆手,说道:“我好吃好喝,好说好闹,不去给国家添麻烦了。”来人说:“我们可是代表组织来号召你参加建设,你不能这样搪塞我们吧。”章达宣用力拍着跛腿,赌咒发誓说:“我要是敢搪塞你们,出门叫雹子砸死!都是这不争气的腿,害我一辈子。”他跛进屋里翻出一张纸,出来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屋子人都惊得哎哟一声。他自己站稳了,嘿嘿一笑,把手里的纸递过去。“你们看,我知道自己活不长,连挽联挽词都写好了。”来人觉得有趣,接在手里细看。挽联写的是:

行医许多春,救治几许?误杀几许?功功过过,今日盖棺当论定。

历程数十载,享福不多,受苦不多。淡淡薄薄,此时掷笔告完成。

挽词是:

正不正,歪不歪;好不好,坏不坏;来去皆为客,香臭都是菜。一生无正经,二世再投胎。

来人读了,连说:“有趣,有趣,太有趣了!”请他坐诊的事,也便不再提了。章达宣就在家里,继续做他的江湖郎中。

国华不高兴,数落父亲:“别人都想办法吃公家饭,你可倒好,送上门的好处还往外推。”邱德成也说:“这是个机会,丢了怪可惜的。”章达宣说:“可惜啥?你愿在­干­( 公 ),我愿在湿( 私 )。不怕你沾我,就怕我沾你。”邱德成问:“这话咋讲?”章达宣大笑着说道:“自古只听说­干­的怕打湿,哪有湿的怕打­干­的?”

邱德成也笑了,说:“伯,你爱看《 老残游记 》。那里头有句话,不知你留意没留意?”章达宣问:“啥话?”邱德成说:“‘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章达宣说:“我知道这是第六回里申东造与老残的一席谈话。”他拍拍跛腿。“可惜我是个走不了正道儿的人。浪荡惯了,经不起管。”章婶说:“一个医生,啥官不官的,不当也好。”

家礼分在医院的中药房当司药,原来跟着父亲学的那些本事,在这儿都派上用场。他对进医院是高兴的,觉得和家义一样成了国家­干­部,今后在衣食上也算有个保障。要说遗憾也有,但是不大,就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叫金毅,在医院当中医,解放前在乡下一间药铺给人当过好多年伙计,学了些制药诊脉的皮毛。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本想把手艺慢慢过给他,最后入赘认个上门女婿,不料想他悄没声地就把二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掌柜的一怒之下把他打出店门,传出话说,只要在店门以外十丈之内看见他,就要把他像劁猪一样给劁了,吓得他再也不敢露面。四九年解放军在山里剿匪,许多伤员在他当学徒的药铺疗伤。他突然出现,给解放军提供情报,逼使掌柜的像割­肉­一样把好药都贡献出来。医疗队长受命组建人民医院时,就点名招了他。看他年轻、谦虚,又送他去专区医院学了一年,回来便开始设坛坐诊。他喜欢到药房来转悠,来了,先在门口站一会儿,等屋里人都看见了,才慢悠悠地踱进来。逢到谁在抓药,便凑近了说:“可得把秤认准喽。我们开方子的,最怕你们手头不准。”要是没人抓药,大家都在站着等候,他就说:“享福的人就是享福,我们那儿都忙死了,你们这儿却这么闲生。”

家礼很少跟他搭话,被他身上流露出的优越感弄得浑身不自在。他印象里觉得金毅很少笑,笑起来又很特别,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里顺风传出来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这天,他跟往常一样第一个上班,正在擦洗称药的大案子,几个同事嘻哈笑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过来问:“汪医生,你听说没?”家礼问道:“听说啥?”年轻人说:“金毅撞见鬼的事儿。”家礼说:“我刚来,还没听说。”另一个Сhā话说:“汪医生,你要听说了,保准会笑死。”家礼问:“啥事会这么好笑?”年轻人就一边­干­活儿,一边眉飞­色­舞地把金毅的故事说给他听。

金毅前些日子看上病房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没事就跑去套近乎,逢上护士上夜班,竟能陪上大半夜也不嫌累。昨晚病房里死了人,正碰上这个护士值班。护士就把他叫过来帮忙抬人。这金毅平日里对着活人趾高气扬,见了死人却怯了场,哆哆嗦嗦地两腿直颤。又不敢说不抬,怕护士红颜一怒好事成空。

县医院原来是黄州会馆,几排平房后面有一面坡。坡上原来种菜,四周没有建筑。改成医院后,在坡顶盖了间独屋,做太平间,安排每个亡灵最后的中转。屋内任何设施没有,担架进来就直接放在夯实的泥地上。

护士提议自己拿手电筒照明,由金毅和值班医生一起抬担架。抬尸的人都不喜欢抬前头。值班医生说:“金医生,你胆子大,你走前。”金毅想走前也好,免得看见那张死脸,就答应了。三人就按这样的分工把人送到了太平间。

本可以太平无事的。谁知那个护士比金毅还胆小,没等抬担架的人出来,回身就跑。金毅去时在前,回来时正好在后。护士一跑,屋里一片黑暗。值班医生去时在后,现在一转身也出了门。

益生堂 第二章(2)

金毅慌得连回头关门都不敢,只随手将门一带。哪曾想身上穿的白大褂跑动中被风撩起,正好被关上的门卡住。这位好汉还以为背后有人拉拽,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向死人哀求:“莫拉我,莫拉我。”护士跟值班医生本已是惊弓之鸟,再听见他不断地跟死人说话,还以为诈了尸,飞散着头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留下金毅在后边,带着哭腔还在喊:“莫拉我!莫拉我!”

家礼那么内敛的人,也被这个真实的故事逗得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这都是报应。谁叫他平时见了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另一个同事说:“病汉子怕鬼叫唤。他是自己心里不­干­净,才会叫死人吓成这样。”

家礼提醒道:“这话可别在外头乱说。”几个人正议论得热闹,窗外有人喊:“抓药。”大家赶紧收了声,开始各忙各的。送走了抓药的人,家礼问:“金医生今天没来上班?”年轻人说:“还上啥班哪。听说昨天晚上就尿了裤子,那个护士怕也勾不上手了。”

家礼星期天在章达宣那儿闲坐喝茶,把金毅的故事讲给他听,章达宣自然免不了一通大笑。家礼说:“过去见了他,我总是躲着走,怕惹是非。想不到他是这样。”章达宣说:“你是个阿弥陀佛。若叫我遇到这种人,非叫他喝一壶不可。”家礼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往年也是个不吃硬的,如今不一样了。”

章达宣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有后顾之忧。不像我,是聋子不怕雷,瞎子不怕闪,死猪不怕烫。”

家礼说:“你给金毅也编个段子咋样?”章达宣说:“这还不容易?张口就来。你听好了: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家礼击掌叹道:“好!好!章伯,跟你在一起说话,心里都觉得畅快些。”

章达宣会勾脸谱,遇上搭台唱戏,或有堂会,他都会舍弃坐堂行医的时间,为一二十个人涂脂抹粉。他说:“我们扮戏的有句行话,叫身上戏在脸,脸上戏在眼。勾脸谱,最关键是要勾出人的神采来。这神靠啥传?就靠人的眼睛。你往后注意看,金毅这种人,跟狗一样,眼睛无光。”家礼说:“他要知道你把他比成狗,可不会轻饶了你。”章达宣嘴一撇,不屑地说道:“这种小人,他来给我提鞋子,我还嫌他的手脏。”

魏学贤戴帽以后,成了由街道管制的分子,归入地富反坏右一类,不能再教书,成了无业游民,到处给人打小工。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块把钱,差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半分钱都弄不到手。他和家慧也从原来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搬进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这里原是货栈的库房,不临街,进门要下三四步石级,四壁没有一扇窗,­阴­暗、潮湿得像个地窖。章达宣说:“你现在是腹中无粮,囊中无财,佐借无门,求告无奈,都快成四无先生了。”魏学贤苦笑道:“岂止四无,还应加上身上无衣,脸上无光,足下无路,未来无望。”

家慧说:“这话真没说错。如今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她现在每天给筷子社刮筷子。刮一把圆头筷挣五角钱,刮一把尖头筷八角。刮一天到晚,可以挣两块钱。她的手上全是血口子和老茧。

魏妈六○年饿死了,死前连眼睛都看不见光。魏学贤和家慧守在她床前。她把一只手贴在儿子脸上,瘦得几乎像一张纸一样平贴在床上。魏学贤将她的胳膊抱着,感觉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冷。她的棺材给了繁丽,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漆,只好睡着白茬的棺材走了。饥饿减轻了人们对悲痛的敏感,也改变了人们对丧事的重视。

茅山有很多人家烧石煤。从六一年开始,魏学贤加入到挑煤队伍里,每天来回两个小时从城外的煤矿往城里送煤,从中赚个脚力钱。挑煤的人多数都有血管扩张的毛病,小腿上的血管夸张地弯曲着。这是下苦力人的专利。他们的指甲里是永远洗不去的煤黑,家里是永远喂不饱的一大群孩子。

除了为生计忙碌,分子们还有个不拿钱的“义务工作”——扫大街。被罚扫地的人,像事先约定好的,个个早起,以免遇见街坊熟人。他们没有任何外部特征,却又像古罗马时期在额头上烙下印记的奴隶一样,走到任何地方,都能够从人群中被分离出来。魏学贤每天出去时,纵横交错的街巷都在破晓前的黑暗里沉沉睡着。灰蒙蒙的天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冷寂,间或有几颗星星寂寞地眨着眼睛。大家彼此都不说话,个个低眉顺眼,缩脖哈腰,真像是­阴­司里的小鬼在人间作祟。只有扫帚在地面上哧啦哧啦划动的声音。这一会儿,茅山所有街巷都游走着这样一些鬼魅。黑暗成了他们最安全、最有效的庇护。

搬家以后,魏学贤把大部分藏书都卖了,实在不舍得卖的,都放在床底下堆着。他最喜欢的是一本《 陶渊明集 》,没事就拿出来偷偷翻看。这天,家慧和魏昊已经睡了,魏学贤一个人还在灯下看书。其中有一段正是写茅山之事。

介居阻险而号剧邑,多剧姓强家,连地千顷。其间桀黠者,往往壮张一乡,负多资,视为吏者若易焉,每轻犯法。自国朝以来无令闻焉。

宣和六年秋,会邑多故,度为令者不足以办事,欲择他吏以慑邑,宣令典,设教条,振宿弊,矜无辜,敷恩信以劝其从,严断刑以威其­淫­。大率以抑强扶弱为本,用猛而济之以宽。未期年而政成,讼庭廓然无事矣。因顾其县宇而叹曰:兹宇虽图远,亦春秋之建国也。空宇卑陋,既不足以称子男之居,而且无退公思治之所,其陋甚矣。昔唐柳宗元作《 零陵三亭记 》,以谓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常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吾不佞,岂敢为是游观勤民以自便。至于宴息之所以与后人同其利者,则不可以私自懈为解。于是积财以羡余,课工于暇时,度厅背有隙地,作室六楹从七架,壮丽雅舍,不陋不侈;爽垲静深,宜燠宜寒。早暮以听讼词,闲暇以宴宾客。自经始以至落成,人初不知有役事也。

益生堂 第二章(3)

堂下有双桧,其大连抱,其高参天,因榜曰岁寒堂,乃谓其友张某曰:余之名堂,非独木之谓也。虽余之终身从政,将有取于是焉。子盍为我记之。仆因谓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

魏学贤看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一段,不由得击掌叫好,在心中暗暗称妙。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他赶紧把书往褥子底下一塞,竖起耳朵听着。家慧也被惊醒了,在蚊帐里问:“谁呀?这么晚了。”敲门声又响了两下。魏学贤听出是家礼,连忙开门把他让进来。

家慧在蚊帐里招呼道:“大哥来了。”家礼说:“你睡你的,我跟学贤说说话。”魏学贤把墙角一把椅子挪出来让他坐,说道:“我现如今是分子了,你往我这儿跑,不怕给自己惹闲话?”家礼苦笑着说:“我俩是乌鸦落在猪背上,一个比一个黑。”又问:“这么晚了你在做啥?我还怕你睡了。”魏学贤从褥子底下把书抽出来对他晃晃。家礼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书。”魏学贤说:“每天看一章,心里不着慌。”

家慧还是从床上披衣起来,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家礼,问道:“嫂子还好吧?我如今不好回去,怕给你们多余惹事儿。”

家礼抿了口水,像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红着脸吭哧半天才说:“你嫂子有喜了。”家慧和魏学贤都高兴得哦一声叫起来。魏学贤说:“中年得子,可喜可贺呀。”家礼带些羞赧地笑笑,说道:“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还会结个秋葫芦。这年头,添人等于添灾,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家慧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儿,连说:“这下好,这下好。你跟嫂子百年归山的时候,总算有个摔孝盆的人了。”家礼说:“看你高兴的,是男是女还说不准呢。”

家礼又坐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家慧对魏学贤说:“大哥今天来,好像还有话说。”魏学贤说:“我也看出来了。”家慧说:“我估摸着是为洋洋。大嫂有了身孕,恐怕一手难抓两条鱼。”她瞟了魏学贤一眼,试探地问:“要不,我们把洋洋接过来?”魏学贤一时没有做声。家慧以为他不同意,忙说:“你要不愿意,就当我没说。”魏学贤说:“我不是不愿意,是怕我连累他。”家慧说:“你是说你是右派?家廉不也是右派?横竖是白布掉在染缸里——洗也洗不清。”

魏学贤思忖家慧的话,觉得也对。虽然他内心希望洋洋能有个更好的归宿,可是除了自己这样被街道上骂为“有狗腥气”的人家收留他,还有谁会为孩子的生计考虑呢。交给家义,别说他还没成家,就是成了家,怕也不合适。汪洋身上已经被打上烙印,今生注定是右派的后人,不管他有多大,不管他是在汪家,还是在魏家,他都是畏罪自杀的右派汪家廉的儿子。再换了做做右派魏学贤的儿子,真也无妨。想到这些,魏学贤说:“行吧,右派养右派的儿子,也算是天经地义。”

家慧说:“你要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找大哥。”魏学贤看看睡在床里的魏昊,拿手在她的小脸上摸摸,说道:“小娃半桩,是个饭仓。昊昊也正是吃的时候。”家慧歉疚地说:“从我们嘴里匀一点儿,就饿不着她。”魏学贤说:“从谁嘴里匀我都不怕,就怕你只从自己一个人嘴里匀。”家慧一笑:“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苕。”

家慧第二天进门时,玉芝刚刚和家礼吵完,正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檐下自言自语发牢­骚­。她自打怀孕,就动了把汪洋送走的念头。睡前饭后都在家礼耳朵边嘀咕:“去找找老二吧。既然都是伯伯,他凭啥当甩手掌柜。”说来说去家礼不理她,气得她走路把东西带得嘭嘭响,弄得屋里像闹了匪。护犊子的女人都能变成猛兽。

家礼烦闷地说:“你如今咋变成这样?不说他是我亲亲的侄子,就是猫啊狗的,也不能说丢就丢了。”玉芝毫不相让地说:“我说过丢他了?亲侄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二他是外人不是?”家礼说:“他不是外人,可比外人还靠不住。就算没跟家里划清界限,他没成个家,咋可能拖个孩子。”玉芝说:“实在不行去魏家看看,他们饭口少些。”家礼说:“学贤丢了工作,家慧身体又弱不禁风的……”玉芝不容他说完就喊起来:“两下里都不行,你说咋办吧?实在不行,只有我们娘俩一起去跳潭。”

家礼被逼无奈,这才硬着头皮去找家慧。进屋绕着圈子说了半天话,还是没敢入正题。到家玉芝问他:“咋样?”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开不了口。”玉芝气得拍着肚子说:“这回怀上的,保不准是个儿子。你自己的骨血,真要眼瞅着生下来活活饿死?”家礼说:“人家都饿不死,就他饿死了?”

见了家慧,玉芝还在气头上,表现得不似从前热情,懒懒地问了句:“你来了。”家慧把她上下看看,问道:“有几个月了?好像一点儿没显怀呀。”玉芝说:“显啥怀,能不能长大还难说呢。”

益生堂 第二章(4)

家慧笑着说:“嫂子你别愁。我这回来,就是跟你商量把洋洋领到我那儿去。”玉芝一听,脸上立刻由­阴­转晴,但表面还少不了虚套着:“洋洋在这儿呆得好好的,咋又提说接走呢?”家慧说:“你是他婶,我是他姑,都不是外人。他到我那儿,虽说也是叫花子碰上要饭的——穷对穷,可好歹能叫你轻松两天吧。”

玉芝说:“这事我可不敢答应你,得问你大哥。”家慧问:“他在哪儿?”玉芝说:“在后院吧,没事他总爱在那儿呆着。”家慧就让一边玩的士兰去叫。

玉芝说:“我能在这个岁数又坐胎,都是洋洋带的胎气。若是把他送出门,街坊四邻的,岂不要骂得我抬不起头?”家慧明白她的心思,机灵地说:“咋的,就兴你借胎怀子,还不许我也试试?”玉芝皱着眉头说:“你要这样说嘛,倒是叫我们为难了。给你吧,良心上过不去;不给吧,又像对不住你。”

家礼从后面出来,正好听见这话,冷着脸就接了句:“既是这样,你就做个顺水人情,成全她吧。”玉芝知道他也没消气,不好当着家慧的面跟他顶撞,装做啥事没发生一样,说道:“成全不成全,不都凭的你一句话。”家礼不置可否,脸上带着一丝愧­色­。家慧趁机说:“大哥不吱声,就算是同意,人我带走了。”玉芝说:“咋说走就走,等过一两天,我给他弄点儿好吃的再走。”家慧说:“早走晚走都是走,到我那儿也亏待不了他。”

两人把家慧和汪洋送出门,玉芝回到堂屋认真抹起泪来。家礼心里像塞了块石头,憋闷得不行,没好气地冲着她说:“这不就是你想的吗?虚头巴脑地哭给谁看?”玉芝擤了把鼻涕,红着眼睛说:“好,算我作孽,算我不积德。”她用手拍着肚子,说道:“可我这肚子里装的,不也一样是汪家的根苗。”说着说着,心里又负疚又委屈,索­性­敞开嗓子大哭道:“嫁进益生堂十几年,就这一宗事儿做得不如你意,你就拿这样的话来伤我。我前十辈子是欠你的还是咋啦?”家礼说:“你就坐这儿哭吧。我走,你哭给你自己听。”

士兰听见他出门了,凑过来想讨好玉芝,让她别哭,谁知刚开口叫了声妈,玉芝劈面吼道:“滚开!看见你们这一个个吃白食的我就烦!”士兰吓得躲到一边儿也哭去了。

家礼寻思,把汪洋送走这件事儿,不管咋样,还是应该和家义说一声,便叫士霞去学校带信,把家义叫到章达宣那儿说话。

家义没对这事儿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对孩子究竟应该留在谁那儿也不置可否。他自己不能领养这个孤儿,对孩子的归属只能采取这种小心回避的态度。

家礼说:“你嫂子跟我吵翻天,我也是万般无奈。”家义结结巴巴地说:“本来应该是我来……可我还没成家……”心里的愧疚和矛盾,使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锁在一起。家礼挥手打断他。“我知道你有难处,压根儿没往你这儿做指望。”

章达宣在一边儿叹道:“嗨,这个家廉哪!”

兄弟俩都听懂了他这声叹息里要表达的意思,脸上不免露出些愧疚和羞赧。家义说:“我这个月的钱刚给了个学生,他屋里穷,交不起学费,连鞋子都没有穿的。等下个月一开支,我就把钱给你送来。”家礼说:“洋洋都走了,我还要你的钱做啥。”家义说:“那我还是送到章伯这儿,叫四姐过来拿。”

家礼问:“你跟那个姓李的姑娘咋样了?天天忙人家的事,自己的事也该上个心。”家义低了头,说道:“我们还好。等时机成熟了,会办事的,你放心。”家礼说:“我这都是瞎­操­心。”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先后错两步走了。章达宣送他们出门,默默在心里念叨:耀宗啊,你哪里想得到,孩子们如今过得这么艰难。家义有家不回,最小的家廉,连人都没了。一股悲怆涌上来,不由得两眼潮湿。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一只葡萄糖瓶子,对着嘴竖起来,等了半天没见任何东西出来。

偏巧老伴儿进来撞见,气得数落他:“又喝上了。看你瘦得一张皮,哪儿还存得住二两酒?”章达宣把空瓶子往地上一丢,说道:“喝个屁!蚊子尿都倒不出来。”

汪洋接到家,魏昊是最高兴的。她今年满了七岁,因为魏学贤的缘故,邻居的孩子都不跟她玩,洋洋能来,解除了她的孤独,她跑进跑出的就像小鸟在枝头跳跃一样。可高兴时间不长,饥饿开始侵扰她的心情。过去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现在要由两个人分享,一块隔夜锅巴,一把炒蚕豆,甚至半碗发霉变酸的剩饭,家慧也必要匀出一半儿给汪洋。魏昊问家慧:“洋洋为啥总在我们屋里吃饭?”家慧说:“他过继给妈做儿子了。”魏昊问:“啥叫过继?”家慧说:“你去问你老子。”魏昊就去问魏学贤。魏学贤说:“过继就是我们看你孤单,给你找个伴儿。”魏昊说:“这个伴儿要是不吃饭就好了。”家慧苦笑着说:“不吃饭那是木头。”

这几天,又快没有米下锅,缸里只有不到半斤豌豆面。魏学贤怀里揣个布袋子,在外面转了一圈,连点米糠都没借回来。魏昊和汪洋跟在家慧后面转进转出,喊来喊去说的都是一个饿字。魏学贤把缸里的豌豆面全倒进盆里,赌气似的说:“先搅一锅糊糊吃了再说。”家慧烧了一大锅开水,只丢了三两把面进去,搅得很稀,筷子根本挑不出东西,只能捧着碗顺嘴喝。汪洋连着气喝了三碗,还要去添,锅里已经见底。他瘦得两边肋骨历历可见,肚子却挺得像只葫芦。捧着一只粗瓷碗站在桌边,盯着两个大人看。家慧端起自己的半碗糊糊正要拨给他,被魏学贤拿手挡住,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全倒给汪洋。魏昊也没吃饱,看见爸爸妈妈都抢着把饭往汪洋碗里拨,有些着慌,小嘴撅起来,拿白眼瞪着汪洋,呛他:“饭篓子。饭桶。”

益生堂 第二章(5)

家慧赶紧把自己的半碗饭倒给她,哄她说:“吃吧,吃吧,妈这儿给你留着。”魏学贤见了,什么也没说,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儿。家慧瞥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像做贼一样忐忑不安。再看汪洋,半碗糊糊已经喝完,正竖起碗在舔碗沿上沾的星星点点粮食。魏昊一边喝自己的,一边用戒备的目光盯着他。

晚上,等孩子们睡下了,家慧不知从哪儿摸出块锅巴塞给魏学贤,说:“晚上没吃饱,再拿这个垫巴垫巴。”锅巴很硬,拿在手里,像用水泥粘合成块的沙子一样。魏学贤凑近鼻子嗅嗅,没有米香味儿,一定是放了好多天没舍得吃,问道:“从哪儿弄的?”家慧说:“国华送来的,说是德成从他们食堂要的一点儿。我没舍得给他们打零嘴儿,都煮饭吃了,就剩这一小块。”

魏学贤低头看看锅巴,又抬头看看家慧。她的脖子瘦得像一根鸭颈伸出去,锁骨处一个深坑,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显出一大块­阴­影。魏学贤伸手捏捏她的胳膊,手里除了一根硬骨,再没有别的。他想起饿死的母亲,心里不由得一颤,说道:“你快瘦成个灯影了!”家慧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们汪家都是筋骨人,自古没出过一个胖子。”魏学贤把锅巴掰成两块,一块递给家慧。家慧不接,说:“就这点儿东西,还推来推去的?”魏学贤说:“你要不吃,我也不吃。”家慧忙说:“我吃,我吃。”两人坐着,把一小块锅巴分着嚼了。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也停留得更久。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季节,给人们提供了更多生存的希望和可能。灾荒总算得到缓解,人们脸上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和轻松。人们的生活和心情,就像经过燃烧的一片焦土,重又顽强悲壮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家义和李兰茹就在这时商量着把婚事办了。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学校领导,别的老师一概不知。李兰茹也没有通知老家的父亲和姐姐,自己去买了一对新枕巾,一条新床单,带到家义的宿舍,就算完成了终身大事。

新婚头一夜,李兰茹说:“你给我吹段口琴吧,当学生的时候,我们都爱听你吹。”家义说:“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吹了。”李兰茹说:“今天就算吹给我听。”

这话是随口说的,带了点儿新娘子的羞涩和娇柔,家义心里却重重一震,沉睡的记忆像尘封已久的线装书突然被人哗啦打开,书里的文字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陈旧的味道浮现出来。他在李兰茹的注视下从抽屉里找出口琴,用手擦擦,轻轻吹出一串旋律。是《 梅花三弄 》。

李兰茹沉醉地说:“真好听!”家义刚吹了两段旋律,梅秀玉的影子便像幽灵一样依附在口琴上不肯离开,他不得不惊悸地让曲子戛然而止。

李兰茹意犹未尽地问道:“咋不吹了?”家义拿袖子抹抹口琴,说:“天晚了,再吹会吵了别人。”李兰茹又问:“那叫个啥曲儿?当学生的时候,我们在女生寝室总能听见。”家义说:“叫《 梅花三弄 》。”李兰茹叹息地说了句:“真是太好听了。啥时候有时间,再给我吹一回。”

文庙大成殿檐角上的风铃,在夜风中又开始了轻柔的、如歌似诉的细语。天上的星星快乐地闪烁着,像新人的眼波,流光溢彩。生活中所有的灰暗和恐惧都暂时远离,两个人都淹没在新婚的喜悦与冲动里。

李兰茹问:“在我之前,你一定还喜欢过啥人吧?”家义一个激灵,突然像在梦里,一时分不清手下触摸的究竟是李兰茹,还是梅秀玉。心神一恍惚,炽热的欲望骤然冷却下来。

李兰茹躺在下面,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不敢细问,只温存地用两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失望地看着已快要将两人焚毁的烈火莫名其妙地慢慢黯淡下去。

家义又困惑又沮丧地说:“我可能太累了。”李兰茹暗暗责备自己:新婚之夜,我­干­吗问出这么愚蠢的话。内心免不了有些沮丧,羞涩地低声说:“没事儿,累了就早点睡吧。”

睡到半夜,李兰茹突然被家义的惊叫声吓醒。开灯一看,家义头在枕上,一脸的汗,两眼盯着帐顶,好似还在梦里没有出来,喃喃道:“别怪我!别怪我!”李兰茹纳闷地问:“啥事儿别怪你?”家义听了一愣,这才像从梦里醒转,眼神也活泛起来,说道:“没啥,做了个梦。”

两人重又睡下。李兰茹听着家义粗重的呼吸,知道他还没从梦境中平静下来,便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胸前,像是护着他,怕他再被噩梦吓着。

家义虽然闭着眼,却再无睡意。他在梦里又一次遭遇了和梅秀玉的激|情。可是两人在厮缠中像以往一样被人冲散,难以圆满。梅秀玉一脸哀怨地看着他,神情里又是失望,又是责备。家义委屈地辩解说:“你别怪我!我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梅秀玉说:“既是这样,我就走了。”家义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嘶喊着追上去一把抓住。那人一回头,却是阚书记,惊得他一下就醒了。

他动了动身体,李兰茹也跟着动了动。他侧过身,把李兰茹搂进怀里,带着一丝歉意和罪恶感轻轻抚摸她。手到之处,就像羔羊走过草原,轻舟划过水面,一切都那么妥帖和柔软。李兰茹呢喃着回应他的爱抚,又一轮新的潮水席卷而来慢慢将两人淹没。家义身不由己又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那个未知的领地。不再有闹市的喧嚣和人流的纷扰,更没有突兀而至的惊吓,他可以听任自己被情yu牵引着,或疾,或徐,或深,或浅,恣意逍遥。被他搂抱着的女人再不会像幽灵一样来去无定。他终于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中酣畅淋漓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快乐。

益生堂 第二章(6)

李兰茹紧贴着他,先前的隐忧和不安在极致的快乐面前轰然冰释,使她在一种陌生的幸福和满足中流下眼泪。“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会真的喜欢我。”家义搂紧她,爱怜地说:“现在相信了吧?”李兰茹问:“你会永远都对我好?”家义说:“那是肯定的。”

结了婚,两人还是各人在各人单位住,星期六才到一起度个周末,星期天一起逛逛街。要不就在小屋里呆着,开着门,脸对脸坐在屋里说话。到了晚上,李兰茹又回到自己单位。如果家义执意挽留,偶尔也在星期一早晨走。走时不敢起得太晚,总是天才蒙蒙亮,就赶紧出门,好似两个偷­情­的男女。两人都在新婚的新奇和兴奋里,耳鬓厮磨总嫌不够,既不好意思天天见面,一旦见了面,自然免不了感叹一番分离之苦。大家都是这样生活,都觉得很正常,他们就是再热乎,也不敢太出格。

婚后一个月,两人向各自单位告了假,悄悄回到李兰茹老家李家梁子。那是片临水的坝子。山势在这里变得格外平缓,被田埂和小路切割出来的一块块不规则的水田和旱地,从公路两边,一直铺到远远的山脚下。就在这些田地的上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片片屋舍。屋舍的前后左右,又都郁郁葱葱地长着各种高低不一的树木。乡下信奉宅旁无树心里闷,饿死难有人来问。很多人家屋前种着槐树,四周则是东种桃杨,南种梅枣,西植栀榆,北栽杏李。树是宅之皮毛,有了树,旷野之上的屋舍,就像着装后的人体,才有了韵致和想象。

李兰茹的家在村落的东边,门西有一棵大拐枣树,一人不能合抱。两人下了车,顺着小路往家走,最先看见的,就是拐枣树的树梢。家义发现,好多树,从地面向上一人多高的地方,都没了树皮,白白的树­干­­祼­露在外,在寒风中如同一个个脱去衣服的孩子的身体。田野里一片萧索,过去熟悉的、暮­色­中炊烟袅袅的乡村场景消失了。他悄悄对李兰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来这儿之前,他对报纸上写的各地农业大丰收还挺相信。他和李兰茹都在单位食堂吃饭,粮本交在事务长手里,每月的粮油计划由食堂统一管理,采购。饥荒还没有真正威胁到他们这些吃皇粮的人。他现在才明白,李兰茹回家前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找人批条子,弄些杂粮背回来。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家贞。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是大门紧闭。一些土墙上用白石灰刷着振奋人心的标语:“大­干­快上,跑步进入社会主义!”“二十年赶超英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李兰茹的家也是关着门。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光线黯淡。李兰茹边往里走,边叫爹。叫了好几声,才听左边屋里有个虚弱的声音在答应。两人循着声音进去,父亲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轮廓。一床白棉布蚊帐几乎变成黑­色­,沉甸甸地挂在几根交叉的竹竿上。李兰茹惊慌地问:“伯,你咋了?”父亲哼哼道:“没咋,饿的。”他只是睁了睁眼睛,连起身的劲儿都没了。

李兰茹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厨房。在锅里烧上水,对家义说:“你帮我看着火。”家义问:“你去哪儿?”李兰茹不及回话,随手从地上拎起一只挎篓,就出去了。

家义坐在灶前不停地往里面填柴火,生怕灶火熄了,结果弄得一屋子浓烟,熏得自己眼泪直流。

锅里水开了好长时间李兰茹才回来。挎篓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家义问:“你­干­啥去了?”李兰茹把挎篓往地上一扔,颓丧地一ρi股坐在灶门口,说道:“啥都找不到,连猪草都扯­干­净了。”家义问:“你扯猪草做啥?”李兰茹说:“想去挖点野菜,掺在粮食里一起煮了吃。”家义又问:“为啥不吃净的?”李兰茹说:“吃净的能吃几天。”家义心里不知怎的变得很郁闷,说道:“来的时候,我看见树皮都扒没了。”李兰茹无奈地说:“找不到掺货,就只能吃净的。”

一大锅水,她只抓了两把玉米面撒进去,想想,又添了一把。屋里渐渐有了粮食的香味。父亲在屋里问:“你在做啥吃的?”李兰茹说:“搅包谷糁。”说完这话,家义看见她哭了。

饭熟了,父亲喝了四大碗稀汤似的玉米糊糊。碗里沾着的星星点点碎玉米,都被他用手指刮了吃下去。

吃完饭,李兰茹把带回来的那点杂粮匀出一些,给姐姐送过去。姐姐一见他们就咧嘴哭起来,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梁子里饿死好多人哪,有些都绝户了。孩子吃了观音土,连屎都屙不出来。榆树钱儿,槐树花,跟­肉­一样,抢都抢不到。­干­红薯藤,­干­芝麻叶,往常喂猪的,这会儿都叫人吃了。河沟的泥鳅,吃光吃尽。幸亏你姐夫在社里当会计,伯又帮衬一点,要不几个孩子早饿熄火了。”

家义问:“农业社也不管?”姐姐说:“它管啥?青壮年饿得没有饭吃,照样儿派工派活儿。修高产田那阵,有些人饿得走不动了,从后头一推,倒在那儿就再起不来。作孽哟!”

家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姐姐说:“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别的乡还传说有吃人­肉­的。”家义赶紧叮嘱她:“这话可不要在外头乱说。”姐姐说:“你是不知道,就为的饿死人,­干­部都关起来了。”家义说:“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是自然灾害。”

益生堂 第二章(7)

李兰茹的姐夫是个木讷­性­格,话不多,头一次见家义,更是惜言如金。他问:“城里有要饭的没?”家义说:“没有。”他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怀疑和惊讶的表情。

两人在李家梁子住了四天。走前,岳丈大人郑重其事地跟家义说:“兰茹是我们李家梁子头一个出去的高中生。她妈为供她念书,把命都舍了。我这把老骨头,死了随便往哪儿一埋就算完事。兰茹一个人在城里,你可要好好待她。”家义捣蒜似的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回到城里,他买了一条烟,称了一斤水果糖,把李兰茹带到家瑛那儿认了亲。家瑛成分不高,复杂的社会关系在解放前已全部消失。因为这点优越­性­,她和家礼、家慧、家义倒都过从甚密。当着李兰茹的面,家瑛问家义:“你没回益生堂?”家义照实回答:“没有。”家瑛脸一冷,说:“这就别怪我多嘴了。你娶媳­妇­这么大的事儿,咋能不跟大哥说一声?丑媳­妇­总不是要见公婆。”她跟家义说话,眼睛就一直看着家义,好像李兰茹根本没在一边坐着。

几个孩子有事儿没事儿,出出进进好几遍,眼睛总在那包糖上扫来扫去。家瑛装没看见,就是不吱声。次数多了,到底耐不住烦,气得扯着嗓子喊:“过来,过来,真是饿狗见不得­肉­骨头。”纸包撕开,几个孩子早围成一圈儿。她往一个孩子手心里搁两粒糖,嘴里骂着:“这是二舅的喜糖,省着点儿吃。别一顿嚼一嚼,又来找我要。”几个孩子一时没答话,她粗声粗气地吼道:“听到没有?”孩子们手里攥着糖,答应一声,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李兰茹感觉到了家瑛热情之下的冷漠和轻视,既有点不自在,也有点气恼。家瑛的话倒是无可挑剔,细想之下,也是为了她好,说明她还是承认自己是汪家媳­妇­这一身份。

坐在那儿前后想着,家瑛和家义说什么话,也不大听得清了。等家义说:“走吧。”站起来跟着家义就走了。

两人前脚刚走,家瑛后脚就去了益生堂。玉芝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孩,由魏学贤取名士林。一是取翰林之意,二是寓意这棵独苗能成为种子,繁衍出一片茂密的树林。

一家人正在堂屋吃饭。见她进来,玉芝忙起身招呼说:“三姐,你稀客。快坐。”家瑛说道:“门槛都踢破了,还算稀客?”家礼喊士霞:“快给三姑拿烟。”家瑛把手伸出来,指缝中夹着半截烟,说道:“我这儿还抽着,别拿。”士霞却已经到屋里把烟拿出来,抽出一支,两个指头捏了递过去。玉芝在一边吼道:“两只手。”士霞忙陪上一只手,表示恭敬。家瑛说:“你们孩子就是教育得好。我那几个挨刀的,个个狗­肉­不上秤,半点儿规矩不讲,能把人气死。”

家礼把饭吃完,放下碗,怀里抱着士林过来坐着一起说话。家瑛问:“家义结婚你们听说没?”玉芝端着碗过来,说道:“只听四姑娘说德成替他说了个姑娘,是北乡那边的人。从来没见过面。”家礼问:“他到你那儿去了?”家瑛怕惹他们不高兴,撒谎说:“正巧从我门前路过,被我扯到屋里坐了一会儿,连口水也没喝。”家礼一听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却不去说破,装了个糊涂。

玉芝心里有些不痛快,扒了一口饭在嘴里,边嚼边说:“这么大的事儿,他也不回来说一声,我们当嫂子当大哥的,总要尽份心吧。”家礼抢白她:“跟你说了,你能送他个金元宝?”玉芝知道他心里别扭,不去和他争,叫士霞、士兰收了碗,到厨房去洗。

家瑛用烟蒂把士霞递的烟点着吸上,然后把烟蒂放在椅子腿上揿灭,丢在墙角的撮箕里,问道:“家贞没回来过吧?”家礼摇摇头,说道:“年初我去看过她一回,见了面只是哭,口口声声不想活了。去年丢的那个女儿,一直在她心里搁着。”

家瑛叹口气,说:“做梦都没想到她会沦落成这样儿,在屋里做姑娘时多快活。每年七月七,我们五姊妹总要凑在一起做七巧。从六月就开始用麻豌豆培植巧叶,瓷盆放在神案上,天天早烧香,晚换水。一等出芽,赶紧用红纸把豆苗围起来。等到七月七的晚间,豆苗都长好了,再把两张方桌并拢,中间放一盆清水,先敬神鸣炮,然后摘巧叶。各人把豆苗上的叶子摘下来放进瓷盆,看水里的影子像啥。那时候家贞最小,总说自己摘的叶子像锄头。我们就笑她长大了会嫁个扛锄头的。哪想到这话真应验了。”

一九###年冬,家慧又生了胎女儿,取名魏晨。家里有了五口人吃饭,日子过得更加艰难。邱德成托关系安排她进了纺织厂,好歹算有了份固定工作。­干­了半年,她寻思在厂里给魏学贤也谋个事做。魏学贤说:“我挑煤挺好,你别多余­操­心。”家慧说:“好啥?每天饥一顿饱一顿,风里雨里的辛苦,还挣不到几个钱。”魏学贤说:“想想那些去劳改的,我这就算不错了。”家慧说:“你以为你比劳改犯好多少?”她咬咬牙买了一斤点心,天黑提到厂长屋里,想求他开恩让魏学贤进厂打个零工。

厂长正在帮老婆腌酸菜,屋中间搁着只大脚盆。家慧挽起袖子说:“厂长你去歇着,我来给嫂子帮忙。”厂长有六个孩子,女人看见谁来送东西,都似看见救星,热情得满脸堆笑,对家慧客气说:“哪能劳烦你动手。”家慧说:“我给你打下手,快些。”女人就叫厂长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家慧。一盆萝卜缨切完,拌上盐和辣椒面,要等渍一会儿才能装坛。厂长女人说:“你做事可真利索。要是他呀,到这会儿切都还没切完。”家慧说:“厂长是管大事的。”女人笑着把嘴一撇,说道:“他管个屁大事。”厂长问家慧:“你来找我有话说吧?”家慧这才敢说出来意。

益生堂 第二章(8)

厂长的孩子在魏学贤班上念过书,对老师的学问赞不绝口,回家常跟大人提起。他有印象,又无恶感,听家慧一说,虽面有难­色­,还是说:“先叫他来吧。轻松的活儿没有,只能去弹棉花。但工钱是按天计算,肯定比挑煤要高。”家慧千揖万谢地出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有了这份工,两人收入加起来,一家大小总算可以糊口。家慧再到竹筷厂领些毛坯筷回来刮,另挣点活钱。

魏昊十岁,已经学会了做饭。时常带了汪洋,随着士兰一起到东门外的河滩上去拣煤核。煤渣都是各个机关、学校食堂烧过后废弃的。东门河一条河滩上铺得像城垛子一样。街上的贫困居民,每天必要去刨挖,甚至会为这点煤核互相谩骂,大动­干­戈。他们买不起石煤,烧过的煤核虽说火力不大,但总强于没有。

汪洋头上新近长了满头的脓疮。家慧给他把头发全部剃掉,断断续续抹了些药,也不见好。拣煤时总有孩子围着他唱:“秃子秃,稀溜溜,一溜溜到郭家洲。郭家洲,好白面,秃子吃了两碗半。拉住秃子要面钱,秃子吓得钻尿罐。尿罐打了,秃子傻了。尿罐泼了,秃子喝了。尿罐倒了,秃子跑了。”有些胆大的,还在地上抓把灰渣,追着撵着,撒在他头上。

回到家里,家慧不得不用水替他冲洗,化脓的地方一浸热水,钻心地疼。家慧唏嘘着问:“疼不?”汪洋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不疼。”家慧觉出他在发抖,心说:“这孩子可真像家廉。”她责备魏昊:“弟弟叫人家弄成这样,你咋不管?”魏昊帮着端水、递毛巾,眼里委屈地含着泪说:“他们人多……”她没说自己为了帮汪洋,也被那些孩子撒过灰渣。汪洋说:“我不要姐姐帮忙,我打得过他们。”家慧说:“你别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坏了,妈还得去求情说好话。”她替汪洋擦­干­水,再抹上菜油。她从汪洋眼里,看到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仇恨和倔强。

一九六○年,正是嘴皮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时候,茅山城刮起一股城镇居民下放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自然成了首选对象。下乡,成了不是流放的流放。

严国材因为兄弟严国梁的缘故,列入第一批名单,一家大大小小连锅端到乡下。

魏学贤在第二批,去的地方叫望夫山,是茅山有名的大山区,地广人稀,山大林密。魏学贤多留了个心眼儿,不说下,也不说不下,悄悄跟家慧商量:“我先去那儿看看,能去就去,不能去就跟他们拖。”家慧说:“你有几个胆子敢不听公家的话?”魏学贤说:“一人拼死,十人难敌。”家慧拗不过他,只得给他准备两个馍馍带着上路。

天没亮出门,走到下午两点多钟,魏学贤才看见沿途山旮旯里稀稀落落有一两户­干­打垒的房子,除了房子前后同样稀稀落落的几块挂坡地,魏学贤没看见一块大田。地里长着青藤,种的大概是红薯。他又累又饥,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把带来的冷馍馍吃了。

一个老农从坡上下来,见魏学贤坐在太阳地里,手里捧个馍馍在啃,便搭讪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忙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时没有回话。他的特殊的身份使他不知该不该和人讲话。老农又问:“下放来的?”魏学贤这才说:“还不是。想来看看。”老农说:“有啥看的?放马跑十里没有几亩地。我们都没吃的,你们来了,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栽秧,好多人连个节令都扯不清,咋活?”他衣襟敞开,胸前两侧肋骨像窗棂一样历历可见。

魏学贤惶恐地笑着。多长时间了,他没有听人这样坦诚、平等地说过话。老农问:“你屋里都有些啥人?”魏学贤说:“我媳­妇­,还有三个孩子。媳­妇­有病,孩子也都还没成|人。”老农摇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来了只有饿死。孩子小,不能挣工分,媳­妇­又有病,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赔钱。有老的没有?”魏学贤低声说:“六○年饿死了。”老农叹口气,说道:“我们乡下人艰难,你们城里人也不易呀。”他看看魏学贤手里拿的冷馍馍,喉头滑动了一下,站起来说:“去我那儿喝口水,就在前头不远。”魏学贤迟疑着,说:“多谢,还是不去了。我……是分子。”老农口气平淡地说:“我看出来了。”魏学贤吃惊地望着他,一时悲感交集。老农看他吃惊的表情,一笑。“我看出来你像个教书匠,没错吧?”魏学贤点点头,说:“原来教过书。”

老农说:“早些年我们这儿来过两个教书的,来扫盲,我还带他们去那儿捉过猴子。这山里猴子多。”他伸手往前面指指。“那个就叫­鸡­猴岭。”

魏学贤看他指点的那座山郁郁苍苍地长满了树,问道:“猴子多,咋叫­鸡­猴岭?”老农说:“捉猴子少不了­鸡­。打虎靠勇,捉猴靠智。要想捉住那畜物,得先在地上挖个坑,在坑口盖上圆木,做成陷阱。再在坑的侧边开一扇小门,门上拴根绳,从坑口牵出来。猴子爱吃苞米,你得在坑里放些苞米引它出来。它们­奸­得很,大群的在林子里躲着,只派一只打头的出来察看动静,看看左右没人,跑进坑里一顿大吃,吃完了撒腿就跑。呆一会儿又出来,进坑里再吃一气。这么来回两三次,它的朋党才会放心地出来。这时把绳子一拉,侧门关闭,猴子一只都跑不出去。”说到这儿,他看看魏学贤。“你以为这时候猴子就听你捉了吧?才不呢。它们一个个在坑里跟人挤眉弄眼,一点儿不惧乎。这时就得杀只­鸡­,把­鸡­头剁下来,血哧呼啦地丢进去。­鸡­在坑里一扑腾,猴子个个吓得用爪子捂着脸,不敢动弹。这时候,想咋捉咋捉。”

益生堂 第二章(9)

魏学贤听得入了神,说道:“这就叫杀­鸡­给猴看。”老农笑着说:“这回你明白为啥叫­鸡­猴岭了吧?”魏学贤说:“我明白了。”心里又说一句:“我就是一只猴子。可是我不怕血。”

两人正聊着,远远一个年轻人扛着锄头过来,跟老农打招呼:“五爹,还没拢屋啊?”老农说:“肚子饥荒得很,坐在这儿歇歇。”

他们说话时,魏学贤低了头坐着,眼睛望着地,啃了两口的馍馍悄悄笼在袖子里。年轻人看看他,问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脸上尽力赔着笑。

年轻人从他闪避的眼神里看出异常,陡然警惕起来,追着问:“你是分子吧?”魏学贤又点点头。年轻人说:“你跑到我们这儿做啥?到大队去了没?”

魏学贤正不知如何应对,老农出来打圆场说:“你这个民兵队长也太巴事儿了。人家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到你大队去做啥?要不是陪我坐这儿说两句话,人家早走了。”

年轻人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你亲戚姓啥?”魏学贤脑子嗡地一响,正在想词儿,老农又把话接过去。“你刚才不说姓侯吗?”魏学贤忙说:“是,是姓侯。”年轻人说:“我们这儿是徐家庄,没有姓侯的。”老农说:“人家本来就是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就走。”

魏学贤意会到这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赶紧站起来默默朝一边儿走开。听见年轻人在背后说:“五爹,对分子可别心软。他跟你说是走亲戚,实际咋回事儿,你知道?”魏学贤虽然肚子饿得瘪瘪的,手里剩下的冷馍却再也没胃口吃。

天黑赶到家,家慧问他:“咋样?”他说:“我绝不做猴子。”家慧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纳罕地问:“啥猴子?”

魏学贤不好跟她解释,但自此抱定宁死不下乡的念头。街道催得太紧了,就到望夫山跑一趟,躲避一天,回城再心怀忐忑地拖延一段时间。

家慧说:“还是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不去,人家能放过你?”魏学贤坚定地说:“下去就是死路。为了几个孩子,只能硬扛,不能听命。人到了这一步,拼的就是个韧­性­。”家慧说:“我听你的可以,就怕人家不听你的。”

这天,两人下工刚到家,正在忙着晚饭,门外突然有人叫:“魏老右在吗?出来有话说。”家慧听出是街道­干­部,赶紧起身迎出去。

街道­干­部问:“咋又是你?魏老右不在?”魏学贤一听躲不过,默默从屋里出来,示意家慧进去。街道­干­部站在台阶上,魏学贤站在台阶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魏学贤需得仰着头听他说话。街道­干­部说:“第三批下放名单已经报乡里了,一两天就要动身。你这回再不许泼皮耍赖了。”魏学贤说:“能不能再缓缓?这屋里病的病,小的小,下乡哪有活路?”街道­干­部眼一瞪,说道:“人家贫下中农能活,你就不能活了?到一边儿撒泡尿照照,一个分子,有什么资格跟公家讲条件。”

魏学贤知道争辩无益,索­性­沉默。街道­干­部拿手指着他鼻子,不耐烦地喊道:“该咋弄你快表个态,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跟你磨牙巴骨。”魏学贤低头站着,把自己变成一个石人,刀枪不入。街道­干­部火了,提高声音吼道:“你魏学贤真是挑粪的不怕臭,做贼的不怕咒。我告诉你,这回再不下,就把户口给你销了,看你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家慧在屋里实在听不下去,出来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也没说不下,他一个分子,哪敢跟公家讲条件。”街道­干­部说:“你说了不算,我要听他说。”他把家慧往旁边一推,三步两步冲进屋,叉腰站在屋当间,说道:“魏老右,你今儿无论如何给我个明白话。下,还是不下?”

家慧赶紧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乖巧地把汪洋和魏晨领到外边去了。家慧挪过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用袖子抹抹灰,放在街道­干­部腿跟前,说:“你快坐,快坐。”街道­干­部瞥了一眼,抬脚把椅子踢出去。

一个竹壳热水瓶靠在墙边,被飞出的椅子碰倒在地,嘭一声巨响,开水淌了一地。这是家里唯一一只热水瓶。家慧心疼得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却不敢上前去扶。

街道­干­部见弄坏了东西,有点儿心虚,虚张声势地大吼起来:“你们跟我这儿软磨硬泡是不是?妈的个×,把老子惹翻了,老子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魏学贤两眼看着地,不说话,也不动。家慧脸上赔着笑,赶紧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干­部。­干­部手一挥,烟飞出去掉在地上。家慧一时愣在那儿,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脑袋里嗡嗡响着,浑身打颤,瘦削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羞辱泛起一层红晕。她克制着情绪,语调轻缓地说:“打碗说碗,打碟说碟,你别扯到祖宗上去。谁屋里没个老的。”街道­干­部说:“老的咋了?老的算个球?谁叫你们给脸不要脸。”他看魏学贤还是不吱声,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拽,说道:“走,跟我到街道去。我今儿非叫你来个魏旷臣上街——点点头,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拦,被­干­部用肘子一挡,推出去好远。魏学贤横她一眼,三步两步就上了门前的台阶。­干­部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出门时,拿脚把门踢得咣当一响。

益生堂 第二章(10)

家慧一个人坐在屋里,六神无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一会儿怕魏学贤跟别人硬顶,一会儿又怕他被人打。心急如焚地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魏学贤终于回来了。家慧抓着他的衣袖上下打量,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天天这样逼,到底咋弄啊?屋里就这一个开水瓶,喝水、待客都靠着它。这日子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魏学贤梗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你去找他呀。你不是还在给他上烟吗?”魏学贤平时很少发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家慧委屈得眼泪直流,想要反驳两句,心里明白他也是被人逼急了,没地方发泄,就将火气压下去,走到墙角,一个人默默坐着流泪。

魏学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原以为家慧会争辩几句,自己好在争辩中找个台阶下来,没想到家慧一句话不说。他一时没了辙,上前劝不好意思,不去劝,又于心不忍。想了想,抬腿又往外走。家慧在背后喊:“你又去做啥?”魏学贤说:“我去买个瓶胆。”家慧说:“你也不看看日头,都啥时候了?”魏学贤折身回来,在屋里转了转,问:“昊昊他们去哪儿了?”家慧说:“叫我支出去了,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你挨骂。”魏学贤说:“明天我不去上工了,再到望夫山跑一趟。”家慧说:“这么跑来跑去,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第二天,家慧还没起床,魏学贤就动身走了。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饿的,走到一个深潭边,竟然找不到前路。潭里的水如镜面一样平静。潭边的悬崖陡峭直立,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和蓝天白云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浓淡相宜的画面。崖壁的石缝里长出几棵松树,倾斜地拼命向空中伸展着虬枝。他在潭边的大石上,找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撮烟丝,一块裁成巴掌大小的旧课本纸,把烟丝摊在纸面上,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捋成细细的一条,四指并拢,在左手掌心熟练地将纸搓成一个小卷,再把留出的纸边放在口里舔湿,抿一抿,一支烟就卷成了。

烟丝是汪洋到处拣的烟ρi股,拿回家一个个剥开,晾­干­,慢慢积攒下来的。因为是在山里,又在水边,身上的汗慢慢­干­了。找不到前路,魏学贤索­性­在大石上安然地坐着抽烟。

中国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他写过绝命书和绝命诗,可是最终却没有把这件事做彻底。活下来的理由很多:孩子的生计,美满婚姻,对事态的冷静观察,还有多数知识分子受苦在心理上形成的“我并不孤独”的归属感。既然大家都是罪人,罪名也都莫须有地相似,挨骂挨批已经成了一种集体受难行为,自己活着,就不孤立。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走了。澄澈的水面罩着一层诱人的宁静。他看着面前的深潭,想到自己只需朝前迈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里非但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渴望。能把自己永远托付给一汪清水,远甚于日日在污浊的世间挣扎。庄周梦蝶,似我非我,非我似我。­肉­身与灵魂,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一支烟抽完,再卷上一支。他面前的大石上,横七竖八地丢的都是烟蒂。抽完最后一撮烟丝,他平静地拍拍手站起来。

灼人的太阳在天当中成了一个不能仰视的白点儿,四周的一切都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欲睡。魏学贤从大石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因为没有风,水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在阳光下碧绿剔透,像一块翡翠。他穿着鞋把脚探进水里,水立刻浸透鞋帮,接触到肌肤。在感觉到水的凉爽的刹那间,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但那股凉爽宜人的感觉,诱惑着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一个安宁清净的世界,正温柔地张开双臂等待着他。

“嗨!嗨!”他恍惚听见山上有人在疾呼,但却像魔怔了一样继续往前走。水已经没到腰部。“嗨!嗨!”山上人更锐利地叫着。魏学贤抬头四周看看,发现一个人绕过灌木和山石,像猿猴一样身手敏捷地急速朝自己跑来。到了跟前,哗哗啦啦趟下水,扯着魏学贤就往岸上拽。“我在山上盯你半天了,看你在石头上抽烟,还以为你歇歇脚就走。”

魏学贤机械地被他从水里扯上岸,颓然坐在地上。从裤腿和鞋上流下来的水,很快在岩石上汪了一大片,然后顺着岩石的细小纹路向低处流淌。男人俯下身问他:“你有啥事儿想不开?”魏学贤低着头,心里有些沮丧,有些感动,又有点儿难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用右手指指一处背­阴­的地方,扯着他的湿衣服说:“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会儿。”魏学贤就湿着两只脚,被他扯着,走到潭边不远的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魏学贤清醒过来,就看清他左边一只袖筒是空的。那人从裤腰背后抽出一只旱烟袋,夹在两腿中间,动作熟练地摸出烟丝装上,把火柴踩在脚底,喳一声点燃,凑近烟袋锅,把烟吸燃,然后递过来。魏学贤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平和,但里面包含着友善的试探。魏学贤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冲进他的咽喉。

山里,只要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很凉爽。两人无言地坐着,一袋烟抽完,魏学贤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独臂人左边那只空空的衣袖,由衷地赞叹道:“我看你一只手,做事还怪利索。”

独臂人笑笑,说道:“我这胳膊,是年轻时砍柴摔的。”他用剩余的一只右手比画着。“骨头从这儿支出来,把人都吓坏了。正是伏天里,没养好,只有截了。”他指指搁在一边的砍刀,“你别看我这样,一天还能砍百十斤柴。”

益生堂 第二章(11)

他给自己又燃上一袋烟,问道:“你有啥事想不开,非要跳潭?”魏学贤就把街上逼自己下放的事说了。独臂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兄弟,人活着就像熬灯油,啥时候油­干­了,啥时候才算完。灯里还有油,你为啥要叫它灭了?我断胳膊那年,还没成家。好多人都说我连媳­妇­都娶不成。谁知我不光娶了媳­妇­,媳­妇­还给我生了五个儿子。”他骄傲地将烟袋在空中一举。“大儿子都有这高了。”

这番话把魏学贤听得呆了,恍觉已经死过一次,又活转过来。

独臂人看看太阳,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走,跟我回去吃饭。”魏学贤再三推辞,他就是不依。路上,他挑着柴担疾步如飞,如果不是左边空出的一根袖管,你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有着残疾的人。魏学贤走在后面,需要带点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翻过几架山,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两间­干­打垒的房子,伸向空中的烟囱里袅袅地冒着炊烟。独臂人兴奋地说:“回来得正好,我媳­妇­正在做饭。”他媳­妇­见了魏学贤,因为不认识,表情有些惊讶和拘谨,但待客很热情,特意为魏学贤下了一碗面,面条底下卧了两个荷包蛋。他的五个儿子在生人面前都有些木讷,悄声在屋里走进走出,但经过魏学贤面前时,脸上都淡淡地带着笑。

吃过饭,独臂人一直把魏学贤送上大路,分手时对魏学贤说:“兄弟,这儿就算有你一个亲戚了。有啥难处过不去,来大哥这儿坐坐。粗茶淡饭总是有你吃的。”

魏学贤连连点头,所有的感激都写在眼睛里。这顿饭之前的事,对他来说,恍如隔世。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写绝命书和绝命诗了。否则,他连这个素昧平生的大哥都对不住了。

进城已快半夜。街道的两排房子中间,露出一线暗灰­色­的天空。高低参差的屋檐,在夜幕下勾勒出两道蜿蜒起伏的曲线,沉沉地向路人压下来。临街的房子都没有窗户,好些过去都是铺面房,一式的木板壁,木板门。有些人家点了灯,从木板缝隙间隐隐地透出些昏黄的光亮,朦朦胧胧地像没有睡醒瞌睡的倦眼。

魏学贤低头在街上匆匆走着。这些街道,过去有的是青砖墁地,有的是石板铺陈。晴天­干­­干­净净,到了雨天,湿润地泛着亮光。屋檐上垂挂下来的两排水帘,在地面敲打出无数水花,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凹痕。这些窄窄的街巷,曾经是那样喧闹,那样充满了市井­色­彩和地域文化,随着岁月一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这上面走了几十年,到戴上右派帽子,走路不能抬头,他更是把每一条街巷的每一块石头几乎都记清了。活着!活着!活着就是抗争,就是胜利。

家慧正点着灯等他。孩子们先吃过饭,已经睡了。魏学贤先到缸里舀了瓢凉水,不歇气地喝下去,又擦了把脸,才坐下来吃饭。

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只白瓷盘,上面倒扣着一只粗瓷碗。家慧把碗揭开,下面是半盘黑糊糊的咸菜,一只雪白的荷包蛋扎眼地卧在上面。

魏学贤不错眼地看着那只­鸡­蛋,问家慧:“哪儿弄的?”家慧站在锅边盛饭,说道:“买的,有个人偷偷提到门口来卖。”魏学贤说:“这么贵的东西,咋不留给孩子们吃?”家慧说:“他们都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魏学贤喝着糊糊,筷子只朝咸菜夹,­鸡­蛋卧在上面,碰也不碰,像没看见。家慧夹起­鸡­蛋往他碗里送,魏学贤把碗往后一缩,­鸡­蛋叭一声落在地上。家慧嘴里说着:“你看你,你看你。”赶紧起身,把­鸡­蛋拈在手里,又是吹,又是拍,却无济于事,只得在水瓢里用清水涮涮。说:“他们真吃了,你咋不信?”魏学贤问道:“你吃没?”家慧点头说:“吃了,吃了。”

魏学贤盯着她眼睛看,家慧认真地笑着却还是没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魏学贤一口将­鸡­蛋咬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搁回盘子,眼睛看着她。家慧无奈地叹口气,说:“好,我吃。”她把半个­鸡­蛋夹起来,咬了一口,剩下的忽一下伸进魏学贤碗里,怕他又往外夹,用筷子摁住。魏学贤低着头,把那半块­鸡­蛋吃下去了。

家慧等他把饭吃完,问道:“拿定主意没?”魏学贤说:“主意没变。”家慧说:“我就知道你是这话。”

魏学贤说:“你先听我分析分析。”他掰着手指头,轻声说:“抵死不下乡,最坏坏不过两宗事儿:一是挨批斗,二是街道上把粮本收了。头一宗我不怕,已经习惯了。后一宗难点。不过粮本收了,也不能说就没活路。粮食局买不到粮,就去黑市上吃高价。”

家慧大惊失­色­,说道:“高价粮哪是我们吃的。”魏学贤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下乡是找死,留城是奔活。你是奔死,还是奔活?”家慧说:“我想奔活,可是活路都给人家断了。”

魏学贤去床边儿看看几个熟睡的孩子,说道:“洋洋头上的疮,还是要想办法治治。他都五六岁了,知道丑了。”家慧说:“是想给他治,可手里没两个钱,还要顾嘴。”魏学贤说:“不行弄个偏方看看。”家慧说:“前两天遇到章伯,他倒是说了个偏方,叫用鲜黄蒿汁抹。我一天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哪去弄鲜黄蒿?”魏学贤说:“这我有办法。托挑煤的留心找一找,应该找得到。”

两人正说着话,屋顶棚上扑扑通通一阵乱响,是老鼠在活动。它们和人一样,越是没饭吃,越是繁殖得快,整天饿得到处找食。晚上在阁楼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声大如同人在走路,几乎一夜不得安宁。

益生堂 第二章(12)

家慧说:“这老鼠简直要吃人了。”

魏学贤没接话茬,打了水去外面冲脚。家慧撩开蚊帐正要上床,骇然发现一只老鼠竟伏在魏晨枕边,吓得她凄厉一声长叫。

魏学贤闻声,顺手抄起手边儿一根柴块跑进来。老鼠被惊得从床上跳下地,正巧跑到魏学贤脚跟前。魏学贤来不及细想,把手里的柴块狠狠扔过去,正好砸在老鼠身上。老鼠吱一声,躺在地上四肢抽搐。魏学贤像疯了一样,拾起地上柴块对着老鼠砸下去,老鼠已经成了一堆­肉­泥,他还在砸。家慧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才气喘吁吁地罢手。

几个孩子在睡梦中被惊醒,魏晨在床上吓得大哭。魏学贤疾步跑到门外,把刚吃下的饭全吐了出来。家慧跟出去,看魏学贤还在­干­呕,回屋倒了杯水递给他。魏学贤厌恶地挥挥手,说:“快把那东西弄去丢了。”家慧问:“你今天这是咋了?把孩子们都吓坏了。”魏学贤摆摆手说:“别问了,赶紧去收拾。”

熄灯上床,家慧贴着魏学贤的身子躺下去,泪水慢慢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消瘦的面颊钻进发际,又从发际钻出来,流进耳朵里。

魏学贤用肘子抵抵她,悄声说:“别哭了,听我给你哼个曲儿。”不等家慧应声,他忽然用女声唱道:

孙玉姣坐草堂双眉紧锁。

思一思,想一想,奴命太薄。

二八女坐门口有何不可?

料此地不会有什么风波。

家慧知道这是《 拾玉镯 》的段子,拿手推推他,说:“你啥时候会唱这一出?我还从没听你唱过。”魏学贤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会的还有,你再听。”他又接着悄声哼道:

稀奇古怪颠倒颠,

杀猪的今日做高官。

头上两把刮锅铲,

腰里捆了个捆人圈。

铲锅的铲来捆人的圈,

筒子鞋半截锅底子染。

两条长虫爬胸前,

踩人的鞋啊咬人的蛇。

贪官赃官浆子官,

欺压百姓的虎狼官。

杨朱做官黑心肝,

朱文进做官蛇蝎胆。

有一日见了你的面,

放你的黑血祭忠贤。

唱到最后一句,魏学贤声音高扬。家慧连忙拦住他,说:“我看你是疯了,这时还有心唱戏。”魏学贤说:“没错,我是疯了。疯子和疯子相遇,就要看谁疯得彻底。”他躺在枕上给家慧讲了独臂人。他隐瞒了自己跳潭的细节,却对那个独臂人赞不绝口。家慧说:“等有机会了,我得去认这门亲戚。”

街道上依然不松懈地来人催着下乡。家慧万般无奈,背着魏学贤,偷偷去找家义。

家义见她消瘦得脱了形,头发又­干­又黄,像一把枯草顶在头上,往日白皙秀美的脸上,隐隐地有了不少黑斑。说话时喘息声很重,暴露了她身体的虚弱。他了解家慧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向人开口。他答应说:“我去帮你找找人,能成不能成我不敢说。”家慧说:“成了当然万幸,不成,姐也不会怪你。我知道这是给你添麻烦的事儿。”

家慧的客气,让家义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思量来思量去,唯一的办法,只能去找梅秀玉。她现在随丈夫住在北大街城关镇院子里。这里原叫山陕馆,解放前一直是山西、陕西两省商行的会馆,解放后改作了城关镇政府的机关。前面办公,后院儿住家属。梅秀玉婚后好几年没出去做事,后来生了孩子,开销大了,丈夫把她安排进街道缝纫社当会计。

瞅着一个星期天,家义吃完早饭,挨到九点多钟,对李兰茹说是有事,一个人往北大街去了。他先到百货公司买了两斤水果糖,两斤散装饼­干­。这些东西不需要计划,不必找人批条子。

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玩纸板。家义过去问:“你们知道梅秀玉住哪儿吗?”几个孩子都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大点儿的,用胳膊肘子把他身边一个男孩子一推。“找你妈的。”那孩子转过头,对着西边一排平房大声喊道:“妈,有人找你。”

西头最里间的平房里有个女人应了一声:“谁呀?”

家义心里立刻怦怦乱跳。他摸摸那孩子的头,笑着问:“你叫啥?”

那孩子大概不愿意在同伴面前被人这样抚爱,很不友好地把头一歪,给了家义一个脊梁。

家义走到开着的门前站住,不敢贸然进去。因为屋里光线暗,影影绰绰看见有个人在里面晃动。他问:“梅秀玉是住这儿吧?”

里面的人逆着光线出来,正是梅秀玉。生过两个孩子,她的身体在纤瘦之上,倒是平添了几分风韵。见了家义,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站在门口张嘴愣住。家义也有些窘,说:“你在屋里。”梅秀玉脸­色­绯红,说道:“在,在。”两只手在身前端着,不知怎么搁置才好。家义掩饰着窘迫,笑问道:“也不叫我进去坐坐?”梅秀玉闪身让出一条道,请他进了屋。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出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是孩子的卧室,显得很挤,却收拾得很­干­净。地上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家义把提来的东西搁在桌上,不等梅秀玉招呼,自己就在床前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梅秀玉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用开水烫了两遍,才拈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倒完开水,心里明明想的是盖上杯盖儿,却鬼使神差地把个木头瓶塞子丢进杯里,慌乱之中呀了一声。家义忙说:“小心烫手。”梅秀玉一边说“不碍事”,一边跑到门外,忍痛把瓶盖儿拈起来。回屋重新又沏一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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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3)

家义环顾房间的陈设,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梅秀玉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我们那个出去了。”家义呷了一口茶,眼睛瞟着梅秀玉说:“你还好吧?”梅秀玉扭过头,目光散漫地看着屋里某个角落,说道:“还好,多谢你费心。”家义一时没了词儿,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自从在养兴谦后院分手到现在,他们这是第二次四目交会时四周一片安静。可是物是人非,时光把一切都改变了。养兴谦后院,他把梅秀玉的手揿在鱼缸沿上,情意绵绵地沉醉在她流动的眼波里,好像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梅秀玉有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已经有了女儿汪苏。两人各自和自己的伴侣生活在一起,虽平平淡淡,却也相安无事。可是坐在这间陌生的屋里,为什么心里那个最沉寂、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地方,又像冬眠苏醒的野兽一样,开始蠢蠢欲动?那阵清虚、淡远的箫声,和着溶溶月­色­,又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回想。

家义突然问了句:“你还吹箫吗?”梅秀玉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怔忡地问道:“你说啥?”家义脸一热,说道:“你现在还吹箫吗?我听你吹过。”梅秀玉瞟了家义一眼,脸上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啥时候听过我吹箫?”家义说:“有一年的中秋。你吹的好像是《 汉宫秋月 》。”

梅秀玉用手抚着额头,像在竭力回忆。因为微倾着身子和头,她这副姿态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和随意。家义说:“当时我正在河滩上,听见从你家后花园传出的箫声,我猜想肯定是你。”

梅秀玉眼里闪出一丝怅然,轻轻吁口长气,说道:“现在,箫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它了。”她眼波闪动着,右眉头的黑痣还是那样招人眼,只是眉梢略略有些下垂,过去又圆又亮的眼睛,如今变成两轮弯弯的半月,更添几分端庄和秀雅。

家义说:“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不合适。每次在街上碰到了,也没机会说句话。”梅秀玉头一低,说道:“还有啥好说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家义眼睛盯着她额前垂下来的一绺头发,轻声问:“你还怪我吗?”

梅秀玉低着头,没有吱声,心里却在说:“你把我的心拿去,又顺手丢给别人,我到底该不该怪你呢?”这么自己对自己说着话,眼里的雾气就凝成水滴要溢出来。她假借倒水,站起来极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家义却把这个动作真切地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抽搐着疼了一下,问道:“他对你咋样?”梅秀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就说:“他是个厚道人,话不多,对我,对孩子都不错。就是爱喝个酒,只要有酒,百事不往心里去。”家义点头说:“人好就好。”

梅秀玉问:“你呢?你媳­妇­咋样?好像是北乡人吧?”家义问:“你认识她?”梅秀玉说:“她到我们缝纫社来做过衣服,是我结的账。说话挺大方,不小气。”家义说:“是,她人朴实得很。”

梅秀玉想到和家义在益生堂最后那次见面,益生堂的前厅,堂屋,天井,廊沿,还有镌刻着暗八仙的门扉,都一一在眼前浮现出来。那是家义的过去,也是她交织着痛苦和甜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些往事里,有着她所有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爱抚,第一次献上自己的初吻,第一次爱恋一个人又被这个人爱恋,第一次被抛弃……她的少女时代在那个时候就完结了,她不想把书翻到前面去重新再读一遍。她问:“你大哥他们都还好吗?”

家义脸上表情一顿,说:“我不常回去。”梅秀玉低声说:“你家老三的事儿我听说了。”家义问她:“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说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要不是找了他,现在还不知是个啥样。”停了停,又说了句:“我二哥把一家大小都害了。”

门外打纸板的男孩子们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一个骂:“我日你妈,你耍赖皮。”另一个回击:“你妈的×,哪个耍赖皮了?你才耍赖皮。”一会儿又没声了,听见一片声喊:“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慌慌地跑进来喊:“妈,妈,他们打架了。”看见家义,愣了一下,站在门口。梅秀玉问:“有哥哥没?”那孩子答:“没有,哥哥在一边看。”梅秀玉指指外面说:“出去玩吧,我跟这叔叔说话。叫哥哥别打架。”孩子扭头又跑出去。

家义看着他的背影,说:“儿子长得像你。”梅秀玉抿嘴一笑,问:“你来是有事吧?”家义就把街道上多次逼魏学贤下乡,魏学贤又实在不能下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梅秀玉说:“行,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家义迟疑了一下,说:“别跟你爱人提他们跟我的关系,就说是你的一个街坊好了。”

梅秀玉突然笑了一下,点头说:“我知道该咋说。”家义问:“你笑啥?”梅秀玉笑着说:“你还是这么谨慎。”家义分不清这话是责备,还是赞许,表情有些尴尬。喝­干­了第三遍茶,他告辞出来。梅秀玉挽留道:“就在这儿吃饭吧。”家义明白这个挽留只是客套,两人都负载不了独处时情感对心灵的那份冲击。他说:“不打扰了,我回去还有事。”

临出门,梅秀玉指指他买的礼物。“来就来呗,还非要买点东西。”家义说:“我不知道你们那位能喝酒。”梅秀玉问:“我有了消息,咋跟你回话?”家义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两天,我到缝纫社去找你。”梅秀玉没有送他出门。

益生堂 第二章(14)

院里的孩子还在玩打纸板,刚才的一场叫骂显然已经过去。家义看看梅秀玉两个儿子,觉得他们跟母亲长得极像,尤其是那个大的不仅眉眼像,连神态都极其相似。梅秀玉这朵花曾在他的掌心盛开,原本应该继续在他生命的花园里绽放,是他自己将这朵花丢弃了。现在名花有主,不管这朵花何等芳香,都与他无涉。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怅然。

在院儿里玩的几个孩子不一会儿都散了。梅秀玉两个儿子跑回家,见梅秀玉搭着椅子正探身在箱子里找东西。大的问:“妈,你在­干­啥?”梅秀玉没答理他,自言自语道:“放哪儿了?我记得是带出来了。”

两个孩子眼睛扫到家义带来的糖和饼­干­,想吃却又不敢擅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用眼睛怂恿对方提出要求。最后还是小的气壮,说:“妈,我想吃糖。”梅秀玉头也不回,说:“吃吧,吃吧。”两个孩子像得了圣旨,一人抓了一大把糖塞进兜里,又要去撕饼­干­的包装。

梅秀玉喜悦地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孩子住了手,看见母亲拿着一支竹笛从椅子上跳下来。大的问:“妈,你咋会有笛子?”梅秀玉抚着青黑­色­的箫,叹道:“这不是笛子,这是箫。”她把箫贴在嘴上,屋里立刻响起一声低沉委婉的乐音。

两个孩子从没看见母亲吹过,又惊又喜地跳起来喊:“妈,原来你还会吹笛子。”小的伸手就要去抢。梅秀玉闪身避开,说:“别弄坏了。”大的恳求道:“妈,再给我们吹一个,再吹一个。”

梅秀玉被孩子的情绪感染,脸上现出少女似的羞赧,运了一口气,然后忘记一切地吹起来。《 阳关三叠 》的旋律使简陋的小屋突然拓展了空间,弥漫着一种诗意的伤感。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被这稀有的音乐摄了魂魄一般呆住了。正在痴迷着,箫声突然中断,梅秀玉红着眼睛说:“妈不会吹了。你们出去玩吧,出去玩。”

小的出去了,大的却不走,赖在梅秀玉身边非要看看箫是怎么吹响的。梅秀玉说:“你想学这个,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现在也没人吹了。”大的说:“我要吹。”梅秀玉哄他:“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妈教你。”

过了几天,家义从梅秀玉那儿得了消息,即刻让国平把家慧找来通报。家慧喜出望外,抚着胸脯说:“这下好,这下好,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了。”章达宣一边儿坐着,说:“我看也只是权宜之计。”

家慧还是很高兴,脸上浮现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说:“家义,你托的是谁?姐该上门谢谢人家。”家义犹豫半天,含糊地说了句:“是梅秀玉爱人帮的忙。”家慧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找的是她。”

家义掏出两块钱,递给家慧,说:“听说她爱人能喝酒,你看啥时候买两斤酒提过去。”家慧把他手一推,说道:“不用你拿钱,我去买就是了。”家义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儿意思。你去了,多余的话别提。”临走还不放心,又交待一句:“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家慧点点头。“你放心。”

家慧费尽周折托人买了两斤大曲酒,趁夜提着,按家义告诉的地址,找到梅秀玉家。两斤大曲酒是难得的紧俏货,梅秀玉丈夫见了,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连说:“街坊四邻的,何必这么客气呢?”

梅秀玉抢着说:“我一说你跟我姐是妯娌,他满口答应帮忙。大家都不是外人,你真不该花这个钱。”家慧真诚地说:“你们两口子可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哪!”梅秀玉丈夫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以后再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

家慧告辞出来,梅秀玉一直把她送到镇政府大门外。家慧说:“二姑娘,我和家义都记着你的好处,今生报不了,来世报答吧。”

梅秀玉脸上浅笑着,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我姐离得远,你要不嫌弃,就认我做个妹子吧。”家慧紧握住她的手,酸涩地说:“你是好人。可惜我们汪家没这个福分。”她不说她,而说汪家,意义就有些特殊。

梅秀玉回握着她的手,声音细微地说:“这话该是我说才对。”两人又絮叨了一会儿才分手。彼此都觉得,虽然交往不多,心却贴得很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九六六年初,县里突然派学委工作组进驻学校,对老师进行军事化管理,集中在学生教室睡大通铺,统一劳动,统一学习。劳动的方式很特别,在教室门口临时砌几个水池,组织老师人手一根扁担,一副水桶,到花溪河挑水,将池子一个个蓄满,说是为了备战救火。一个月后,战火未燃,池子里的水却发绿变臭。很多老师在这段时间创作了手抄的语录袖珍本,装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随时拿出来学习领会。

到了夏末,学委工作组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撤离,新生的革命力量红卫兵接管了学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一群单纯的孩子,威风凛凛扯起造反大旗,一夜间被时势推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权力的巅峰,成了掌管人们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狂热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很快在抵抗力弱的人中间传播,又很快转变为暴力。批斗一场接着一场。偷听敌台,乱搞男女关系,用米汤写信向境外敌特出卖机密,在最隐秘的地方书写反动标语的地富反坏右,都在这次大革命的洪流中,沉渣泛起,被觉悟了的群众一网扫尽。

益生堂 第二章(15)

茅山剧团上演山二簧的戏服,被热血沸腾的年轻革命家一把火烧成灰烬,从此将才子佳人的封建污秽扫出茅山人的生活。

平静的茅山,因为革命,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或是一只快被点燃的火药桶。好像瘟神一夜之间下凡,街上天天传的都是坏消息。茅山中学的校园里,像蛛网一样拉起绳子,用来悬挂大字报。一时间,书院成了战地救护所。生活成了政治,政治成了一场闹剧。

家义预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崩裂,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不久,针对他的大字报开始出现,内容五花八门,他的家世,工作,婚恋,以及人际关系,都在大字报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公之于众。数年前家珍找他要钱的事,这次又被人重新提起。连他和梅秀玉鲜为人知的爱情,也都昭然若揭。他们之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在大字报里赫然演变为事实。他猜不透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是谁,因为落款一律是既明确又隐晦的“革命群众”。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人一件件剥去衣服,赤­祼­­祼­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而且在赤­祼­的身上,又额外增加许多污秽,使他更加显得不堪入目。那个差一点做了他妻子和已经做了他妻子的女人,也因为他,一并被大字报上不堪入目的文字玷污了。

运动进入白热化阶段,他被关进学校的教学仪器室,与外界隔离。小屋里立着好几架栩栩如生的人体骨骼标本,家义觉得自己也和这些标本一样,不仅被剥去外衣,而且连皮­肉­之下的东西,也被一点一点挖出来,呈现于世。他依然处在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的环境里,却突然被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变成一只孤鸟。他每天像行尸一样被拉出去开批斗会,敲着锣鼓游街,以满足革命斗争的需要。他和他的同党人人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一块“打倒××××”的牌子,一手拎锣,一手握槌,在茅山的大街小巷像还魂的僵尸一样游斗。稍有懈怠,红卫兵就会拳脚伺候。大家不反抗,也不呻吟。在混乱和暴力面前,恐惧、迷茫、绝望、麻木交织在一起,消蚀了尊严和羞耻。家义的体重迅速减轻,面­色­发暗,甚至像伍子胥一样,一夜之间,黑发中出现银丝。

那支陪伴他多年的口琴,在抄家时被红卫兵搜出来,扔在地上,用斧头砸得粉碎。那一刻,他忽然瞥见死神向自己招手,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家廉的面容开始频繁出现。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在隔离期间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益生堂,他想回去听听檐下落雨的声音,嗅嗅混杂的药味。可是他早已和那个家决裂。他想抱抱汪苏,还有第二个女儿汪若,可是他的怀里是空的,他的一切都是空的。他争取到并坚守的一切,顷刻间都消失殆尽。

这天早上刚起床,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红卫兵,对他吼道:“汪家义,挂上牌子跟我们走。”家义就把写着“打倒走资派汪家义”的牌子挂在脖子上,又把锣拣起来拎在手里。高胖子情绪很好,笑着说:“还挺自觉嘛。”矮瘦子说:“把锣放下,今儿我们领你去个新鲜地方。”家义机械地放下铜锣,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走出仪器室,他两眼看地,梦游似的跟着红卫兵左拐右拐,听见一声“到了”便低头站住。高胖子喊:“看看这是哪儿。”他稍稍抬起头,赫然看见益生堂的门槛横在面前。高胖子在他背上猛击一掌,吼一声“进去”,他一个踉跄冲进门里。

家礼一个人坐在堂屋,腿上搁着一只竹箩,正从米里往外挑砂石和谷壳。天井暖暖地亮着一层薄阳。家义站在那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只有青砖黑瓦的老旧房子里才有的独特的清凉。他叫了一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