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猎物者 白饭如霜 29692 字 2022-01-22

这声音好生耳熟啊,好似故意压低了,一下子又听不大出来。出于某种本能,我也憋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算命什么价钱?”

答:“批流年可以贵到你出鼻血,也可以由我倒贴你一点去买张草席包包,看你命如何啦。先把生辰八字报来,测字也可以,你随便说一个字。”

这番纯粹业务­性­的介绍完毕之后,那声音非常低微地嘟囔了一句:“妈的,饿死了,今天生意怎么那么好!”

我的妈呀,难怪我说听起来耳熟,这是狄南美啊。

三年前,她突然从墨尔本消失,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此后偶尔有一个电话来请教辟尘如何处理毛衣起球的问题,或者我在家里天台上唱唱山歌的时候会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千里传音,通常是:“小破,我的乖乖。猪哥,你唱得难听死了。”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话。看起来混得不错,开店当个体户了,我敢担保,这家伙一定偷税漏税的。听我半天没反应,她开始催我了,说:“到底要什么,你赶紧说呀,我收工了要去吃夜宵的。”

奇怪了,以老狐狸之通灵,居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是我?饿坏了吗?

不管怎么样,先算一算再说。生辰八字?还是测字?给她看手相是一定不行的。她要发现是我,随便一激动,三昧火一出,我的爪子就熟了。

说到我的生辰八字,老狐狸还真不知道,她说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要给我算命,而且算得无比仔细,但凡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只能出手去修正我一生所有可能存在的错误,最后泄漏天机,妄改人命,多半连累我和她一起被雷打死。

那测字吧,昨天那么多倒霉的事,我希望有一个好兆头,所以说了一个吉字。测最近行事的运气。

南美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句,我几乎都可以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声了。天哪,为了做生意她居然饭都不吃啊,难道是“勤劳致富”这句成语感动了她?

我正在偷笑,南美忽然在帘子里抽了一口冷气:“士之口言事不祥,行途拮据,无手则孤,有手而困,是之两难。糟糕,真糟糕!小子,你最近要去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失声说:“什么?”

那帘子刷的一声拉开,南美盘腿窝在后面的一个大豆袋椅上,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瞪住我:“猪哥?你怎么死到这里来了?”

我和南美认识这么多年,她以­骚­扰我为人生至乐,却从没给过我机会反咬一口。今天好不容易这么难得的一出相见欢,到得后来,又是在一片­骚­乱中结束的。这­骚­乱固然有我们的一部分贡献——我们打得可热闹了,但主要的出力者,恐怕还是屋子外面那一批非人。

话说当排队的群众叫嚣着怎么我算命算个没完的时候,南美正把我骑在地上胖揍,她打得上瘾,还要去找根蜡烛来滴我,眼看身体发肤,要毁在异类头上,忽然轰隆一声,这间房子临街的那面墙,倒了。

整面墙啊!

所有人不约而同张大嘴巴向天上看,在这面墙和天花板接壤的地方,有一个俊美的男子悠闲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还Сhā在水泥钢筋的墙壁中,如在切割一块柔滑的芝士蛋糕。白­色­的过膝长衣,一双毫无感情的蓝­色­眼睛,眼波流转过下面的熙熙攘攘,仿佛牧场的猎人在清点他的牛羊,当看到我这只羊的时候,美男子明显有点惊讶,手一撑,轻巧地跃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非人们发出了杀猪般凄厉的喊叫:“破魂啊,破魂啊。”转头如潮水般散去,飞的飞,跳的跳,可是走不多远,却又拥了回来。在它们的身后,东南西北四个角上,­精­蓝修长的身影在夜­色­中也刺痛着我们的眼睛,逐渐向大家逼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精­蓝,心里的小鼓打啊打,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破魂在东京出现?南美在我身边伸长脖子看了看,问:“怎么样,打还是跑?”

打不过,跑不赢。

逃命的法术有没有?我反过来问她。

南美白我一眼:“我一辈子不逃命的。”

我哼一声:“那你还问我打还是跑?”

她摆开架势要跟我来一场辩论赛:“逃命和跑路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打不过,后者是不想打!”

我们在这里纠缠不清,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精­蓝好似也懒得管我们,只在外面公­干­——虽然现在没了那堵墙,里面外面的概念已经很难说清楚。

非人们回到原地,密密地挤在一起,束手待吃。五个­精­蓝布成了一个星状包围圈,一步步逼近,非人互相拥挤着,拼命往中间压缩,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每张脸上,都是大限将至的绝望与痛苦之­色­。适才被我Сhā了队的那只食金兽还领着它的幼崽,它将孩子紧紧掩护在自己的肚子下面,眼神黯淡地凝望着­精­蓝。过一会儿,我就看到它的眼泪砸下来,砸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这一招对付我,可实在太有效了。

老狐狸此时真正未卜先知,已经把我的手紧紧拉住,那么久的朋友了,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结果没敌过我满心不忍,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挣,大步跨了出去。心里暗暗念叨,怎么我也救过你们一族大小好不好,给点面子,给点面子。

­精­蓝们显然正在催动能量,破坏包围圈中猎物们的神经中枢,因此眼神凝定,对我的接近竟然毫无反应。我猜这些­精­蓝以前在破魂出新大典上见过我,说不定还以为我是自己人呢。既然有如此近距离的攻击机会,我运起全身力量,单掌为刀,就要向最近那个­精­蓝的后脖子招呼过去,南美锐声叫我:“一个对五个啊,猪哥,你想想!”

我苦着脸大喊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你要救我啊!”

手起,手落。

仰天一跤,我跌在地上,浑身如被抽去筋骨一般酸软无力。完了,一定是被­精­蓝反噬,把我的能量抽走了。摇摇脑袋,我费力地去张望周围,先看到了老狐狸似喜似嗔的脸:“猪头,你运气真好,一拳搞定五个。”

不是吧,你不如说我中了美国两亿累计的六盒彩吧。等我看看。

咦,是真的啊,五个­精­蓝都摔在地上,好夸张,还失去了知觉。我无法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难道我什么时候修成了微型核导弹手?南美过去查看,回来戳戳我:“这五个­精­蓝刚刚战斗过,能量储存没多少了,这个星状阵势是五人一体,一倒全倒。哇,你这狗屎运,好几千年才有一次啊!”

救了这一堆非人,也没得到什么感谢,人家一哄而散了。而天­色­提醒我,今天出来要办的事情是办不成了。我惦记着酒店里对我和黄酒翘首盼望的辟尘,雄赳赳气昂昂地决定回去表功。南美一听说辟尘也来了,肚子响得跟放鞭炮一样,什么都不管了,跟着我一起走回去。

进了酒店,辟尘气呼呼地在客厅里等着我,面前放了一大碗没有加入绍兴黄酒的猪手,看到这个,南美说的那个吉字有手没有手的话又涌了上来,回头我就问:“刚刚测那个字,到底怎么说?”

她向辟尘摇摇手表示久别重逢,躲过一串对方用于欢迎光临的连环枕头,把嘴巴一张,足有脸盆那么大,扑上去几口就吃掉了那碗猪手,然后才含含糊糊地把刚才那几句狗屁不通的话又念叨了一遍,听得我鼻涕眼泪,呼之欲出。要知道我身为人类中国种的一员,居然在汉语这个课目上被一只完全身残志坚自学成才的狐狸考倒,其羞愧程度岂是无地自容可以言表的?我几乎要跑到外太空才行。

此时辟尘过来,在狐狸肩膀上拍一拍,为我解围,它说:“狐狸,你晓得啦,猪哥没读过什么书的,你要是有话跟他说呢,麻烦你用白话文罢。”

南美顿时对辟尘肃然起敬:“哇,三日不见,如隔三年,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辟尘叹口气,血泪辛酸,涌上心头:“南美,不瞒你说,你走了以后,为了让小破的期末考试及格,不要说《道德经》,我连《孟子》都背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为了龙虾,两者都不要也。”

这两只野兽居然搞起了文化交流工作,我在一边如何捱得住,翻身下地,拿个沙发垫子垫着向两位知识分子磕头:“求求你们行行好,别糟蹋古人了。”

它们让我免礼平身后,南美耐下­性­子跟我讲:“吉字表面是正字,但是问到行运,与之相涉的就桩桩件件都不顺,无人援手,固然行路艰难,有人襄助以后,也有相生的烦恼。猪哥啊,你和辟尘来东京,到底做什么?小破呢?”

一提起小破,我真心痛莫名,呆呆坐下来,咬着手指不作声。南美是多么冰雪聪明的狐狸,见到我这个德行已经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猪哥,不要太伤心,说不定他觉醒以后,还记得你呢?想想,达旦叫你­干­爹啊,多么心旷神怡啊。”

哎,要是真的如狐狸所言,这个前景倒也是个指望。不过我要赶紧离开东京才行,要是厄运之蝉所言不虚,过两天我不但做不成­干­爹,多半已经被人­干­炸了。南美听得纳闷:“怎么说?”当她听说我和辟尘在赌场的遭遇,顿时脸­色­大变,一拍大腿:“糟了,我刚刚就想呢,生意这么好有蹊跷啊,卖便宜了卖便宜了,亏死我了!”

卖便宜了?什么啊,倒卖厄运之蝉?你不是进化得这么夸张吧!

她告诉我,这几天从东京外撤的低级妖兽和­精­灵非常多,多到了要通过黑市炒卖吸血鬼边界通行证的地步。

我眯起眼看老狐狸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南美,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她嘿嘿笑两声,­奸­诈嘴脸表露无疑:“我没做什么,我就倒卖了几张通行证。”

我就知道,敢情刚刚说的“卖便宜了”就是指通行证了!看我悻悻然的样子,她安慰我:“猪哥别小气啦,最多你要的时候我八五折给你。对了,厄运之蝉什么颜­色­?你好像还说到了黄金使者?五运同绝里面的黄金使者敛?犀牛啊,你都有好多年没见到它了吧?”

我瞬间把眼睛瞪到有铜铃那么大:“你认识?犀牛也认识?你知不知道它叫风之辟尘,风之辟尘是什么?”

南美摸了摸头发,脸上居然出现那种小偷被当场抓住的表情,一看就没什么好事。她吞吞吐吐地看着辟尘,问:“喂,这么久了,猪哥都不知道?”

辟尘小心翼翼地摇摇头,耳朵耷拉下去。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这表示它很心虚。

南美皱起眉头:“现在才告诉他,他生不生气啊?”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因为,我已经生气了。

还是说,我伤心了呢?

我少年之时,和我最亲近的是一条土狗——真的是一条土到掉渣的狗啊:身上毛东边一块有,西边一块无,颜­色­斑斓,古怪无比。我带着它四处流浪,名义上我是主人,它是宠物,事实上在它心里,一定认为其实是它好心收养了我。因此,它对我无微不至,经常在外面捡了一块排骨也要衔回来和我分一半,虽然我抵死都不吃,它还是一如既往,乐此不疲。

这条连名字都没有,和我一起被人叫做猪小弟的狗,活了十五年,之后以一条幸福高龄狗的身份安然去世。死前的一个晚上,已经衰弱到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过狗窝的它,居然走了两个房间到我床前,舔了舔我的脸。现在想起来,我还记得它眼睛里面深切的眷恋和一点点担忧,我想,它是不是担忧,等它走了以后,我会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生活,没有人给我排骨吃呢?

现在,又过了十多年以后,当初看到它眼睛最后闭上的那种寂寞感觉突如其来地回到我脑子里。门外,和我相依为命了那么久的……犀牛,原来是来自一个我完全无法涉足、也不被欢迎的世界。

转身回到卧室里,我蹲在那张被我压垮的床中间,考虑要不要哭一哭的问题,这时候辟尘进来了,为了安慰我,它拿出一贯的法宝,丢了点东西给我吃,居然是烧烤­鸡­翅膀,烤得金黄油亮,香气扑鼻,那酱汁与孜然的美妙配合加上绝佳的火候,绝对是人间极品。我抹了把鼻子,考虑了两秒钟,最后是两个因素促使我下了决定:第一,我是男人,太小心眼的话,有点对不起我爹娘。第二,­鸡­翅膀的味道实在太香了,而老狐狸的衣服已经在门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可以肯定,只要我手慢上一秒,狄南美就会一跃而入,转眼间连我的骨头都吞掉。

想到此处,我顾不得有鼻涕将流,迅如闪电猛如奔马,出手抓住了这只­鸡­翅膀,毫不犹豫伸出舌头,先上下左右无微不至地舔它一圈再说。当我用这“猫咪撒尿法”宣布了对­鸡­翅膀的“领土权”之后,南美的脸贴到我鼻子三寸的时候,满是忿忿不平地说:“猪哥,算你狠!”

看我已经破涕为吃,辟尘坐在我对面,说:“猪哥,首先我们来普及一下高端非人界的常识,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五运同绝?”

我老实地摇摇头。五运同绝是什么?说唱组合的名字?

五运同绝,乃是风之辟尘、水之藏灵、金之敛、木之方、土之实。五个半仙半俗的人物,分别控制自然界中一种关键因素的力量,风之辟尘控制大气,水之藏灵控制水力,金之敛控制矿物,木之方控制植物,土之实控制地壤。而其中以风与水的力量最为卓绝,发挥到最大极限的时候,可使整个地球于顷刻间毁灭。不过,这五种力量之间存在相互制约的天然属­性­,而五运同绝的名号,也就来自于它们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微妙关系。只有非常稀少的高级修行者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依靠某种古老相传特殊符咒对它们加以召唤。就跟三大邪族一样,它们处身于常人看不到的神秘世界。

我顿时对辟尘肃然起敬,嘴里的骨头都顾不得吐了:“辟尘,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老人家就是传说中的风之主人啊,我心脏不好,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它苦笑着对我耸耸肩膀:“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什么风之主人……喂,不要对我磕头,我也不想的。”

把我从地上抓起来丢到一边,南美进一步对我解释:“五运同绝不是自己修炼出来的,都是从五神族中选的接班人。半犀族世袭传承风之主的名位,辟尘它刚好被选中而已。”

我还是觉得很佩服:“被选中啊,了不起才会被选中啊,我当年选个猎人出来都辛苦好多年的!辟尘,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灵通剔透,人家都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它摇摇头:“不是,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玩弹弓,全族人家里的屋子都被我打出洞来!它们为了赶我走才选我的,因为风之主人不能住家,要满世界乱走。”

它对过去犯下的罪行进行了相当深刻的忏悔与总结:“­奶­­奶­的,当时不那么调皮就好了……”

可怜啊,明明人家是一只住家型犀牛,却非要把它搞成SUPER STAR,巡回演出,夜夜睡酒店。我同情得把自己的委屈都忘了,搂着辟尘安慰它:“没关系,我们过我们的,管他什么主人不主人,最多天气太­阴­的时候你吹一吹风来­干­衣服吧。”

南美看着我们这么肝胆相照,肯定是出于嫉妒,硬是使了一招开碑手把我们两个摔出老远,气鼓鼓地说:“不要­肉­麻了,都是雄­性­啊你们,要抱过来跟我抱啦。猪哥,你真的看到了最高级别的厄运之蝉?它真的说东京要毁灭?”

这件事情一提起来,我的急惊风毛病又发作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应该要去跟山狗说一声才行。在我离开以前,猎人联盟就已经有灾难检测的系统投入使用了,多年过去,现在应该只有更完善,也许他知道一点什么呢。

跳起来夺门而出,我去打山狗的电话,居然占线。再打,还是占线。混蛋,不是跟喇叭花有一腿了,在互诉衷情吧?

闹腾一阵,又吃了­鸡­翅膀,我口渴极了,决定先去倒一杯冰水再说。一开冰箱门,一阵强烈的杀气扑面而来,我大叫一声,翻身后撤,将杯子贯穿了十分真气,脱手砸去。

在冰箱里,一只骨架折叠成压缩饼­干­状的吸血鬼,双手伸出冰箱,抓住两边的门框,缓缓将身体舒展开来,挤出那狭小的空间。我掷去的杯子给他咬在了口中,嘴角鲜血隐隐流出,证明我并非无功而返。

他嘎嘎作响地从冰箱里挤将出来,站到地上,咔拉咔拉活动了一下脖子,尖削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身上穿一件纯黑­色­的贴身战衣,质料十分柔软,紧紧贴住身体,是所有修炼中的吸血鬼永远随身穿着的另一层皮肤。他四肢强壮,力量分布均衡,骨骼灵活而柔软,可以折叠压缩,自如伸展,很显然受到了日本伊贺忍术修行方法的影响。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表情惊疑,自口中取出杯子,有分叉的长长舌尖伸出来舔舔自己的嘴­唇­,居然不理我,四处看看,径直往卧室而去。我心想要是这样给你进去了,我这辈子不是要被那两只动物嘲笑至死?舒展了一下身体,我轻巧地赶上去,伸手去抓他的后心衣服,喝道:“慢走,你是谁?”

他忽然将身子一软,幻影般消失在我眼前,仔细看,其实是整个人放低到了地上,颜面朝天,对我露齿­阴­恻恻地一笑,猛然跟只弹簧一样反弹起来,对我来了个一头撞。这速度可真快啊,一不做二不休,我硬起头皮,沉关下气,头一拧,跟他针锋相对地撞了上去。

一声闷响过后,我和吸血鬼分别找了个地方蹲下,各自龇牙咧嘴地摸自己的头,我在一边骂骂咧咧的:“神经病,打就打吧,非要撞头,脑震荡你有钱治吗?”

南美和辟尘听到响动,慢腾腾走了出来,跟看到西洋景一样,惊讶地说:“哎呀,有只吸血鬼哦,猪哥,你从哪里弄来的?”

SHIT,又不是我上集市买来的西瓜,为什么要问我。我指了指冰箱:“那里出来的,不关我的事。”

南美过去查看了一下:“空间洞,什么时候开的?这东京就是不好,妖怪到处乱开洞。”

吸血鬼没有想到我的头原来也如此之硬,蹲了好久才昏昏地站起来。他四处看看,听到南美说空间洞三个字,神­色­一凛,立刻翻身冲了上去,可能是生怕空间洞被封住,他有点抓狂,居然一拳偷袭后心要害。老实说人家的拳法真不错,放在街头玩两手,过往客人也会心甘情愿丢点钱。不过现在,我还是先行代他惨叫一声好了。想南美一生做人,最喜欢背后偷袭,把这一手功夫研究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据说当年她在狐山的时候,连万狐之王出行都要带两个盾牌,一前一后小心防护,免得南美冷不丁兴趣来了,过来跟他玩荆柯刺秦王。只见南美一个姿势优美的倒踢紫金冠,轻轻巧巧做了个侧腿空翻,不但把那一拳躲开,而且及时凑脸过去,冲到人家的鼻子面前,一口咬下。

该吸血鬼怪叫一声,眼看下辈子要破相了,忙不迭地躲,­射­箭一般回撤了近十米,姿势­干­净漂亮,值得喝彩。可惜,他对着过去的乃是辟尘,指头一动,一阵迷你龙卷风围住他的腿转了两圈,抬起来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人家哇哇乱叫。还听到辟尘习惯成自然地说:“看见没有,这样多摔打几次以后鱼­肉­脱水就比较彻底了。”

被我们搞得如此之难看,这位吸血鬼仿佛还是不甚服气。我看他在地上怨恨地看着我们,忍不住蹲下戳他的胸口:“喂,起来啦,打输了没关系的,这两位可都是大人物,要不要给你签名?”他摇头如拨郎鼓,而且脸上露出异常痛苦的神­色­,让我进一步怀疑自己的手劲最近莫名有了极大的长进。不过他最后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劳驾,可不可以不要戳我,很疼啊。”

抱歉地收回了手,我发现他的胸口隐约有蓝­色­液体渗出,而且被我一戳之下,渗出的还越来越多。南美过来捻了一把,问道:“你受伤了?谁伤的?”他疼得直哆嗦,嘴里喃喃念出两个字:“破魂。”

破魂二字,令我们心头一凛,对此吸血鬼的兴趣大增,为了方便称呼,我重新回到社交寒暄的第一步,问他:“贵姓?”他虽然看起来很痛苦,不过还算是一只有礼貌的吸血鬼,文绉绉地回答:“小姓罗德,叫我迪克就可以了。”

辟尘在英语国家呆过几年,现在有点语言常识了,当场笑出来:“迪克罗德先生,名字取得不坏呀。”

被拍了一个小小的马屁,他好似有点受用,告诉我们,他长期在银座一家高级夜总会当保安,仗着力大招沉,工作一直都很稳定。今天他上班去晚了一点,急急忙忙到门口,却发现空空荡荡,居然半个人都没有。他觉得蹊跷,于是直闯进去,没想到在大厅门口刚一冒头,三魂七魄就都吓得翩翩飞上了天。

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被集中在了大堂里,一对对背靠背,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一共三排。一个穿着白­色­过膝长外套、容貌十分俊秀的蓝眼高个男人在其中走来走去。该男子的步伐中带有某种极端的不祥,因此一旦在某个人面前停下,那个人就面如土­色­,有一个衣冠楚楚的胖子­干­脆就当场尿出来了,蓝眼男子端详了对方半天,忽然把手放上胖子的头颅。不知道他的手心到底蕴含着什么魔力,瞬间之后,那颗­肉­滚滚的大好脑袋就奇异地在空中开起花来,变成一瓣一瓣的,次第盛开,没有血液,也没有骨头,这巨大的猪头­肉­之花的中心,藏着一只硕大的眼睛,正无奈地眨巴眨巴。

南美Сhā了一句:“东海莲人啊,传说都灭绝了的,居然在东京看到。”

破魂放在东海莲人上的手离开以后,那朵­肉­花便悄然凋败下来,眼睛也颓然合上,整个人倒地不起,只有微弱的呼吸起伏,显示其还没有一命呜呼。

据迪克说,在这个夜总会当中,破魂总共搜寻到了七个非人,包括两只最低级的沙尘鼠鬼,三只在此处工作的吸血鬼,一只短腰万年青和已经非常少见的东海莲人。奇怪的是,摄取了它们的能量后,破魂便悄然离去,既没有赶尽杀绝,也没有按照其族类本身的习惯,将它们驱赶回去作为食仔。

打完收工,破魂们准备离开,都已经走出门了。迪克躲在大厅的出口处上方的天花板内,闭气闭到都要昏过去了,眼看可以逃过此一劫,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吸血鬼算也不如天算,偏偏他就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响屁。

这个屁实在生不逢时,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发一声喊,开始亡命狂奔,仗着地形熟悉,几窜就窜到了厨房,一看烤箱太小,下水道堵塞,无处可藏身,惊惧攻心的情况下,他没奈何效法鸵鸟,一头闪进了冰箱。这么愚蠢的躲避当然不奏效,因为立刻破魂就拉开了冰箱门,当胸一抓,迪克狂叫着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冷,往后便瘫了下去,谁知道身子一空,竟然无巧不成书地掉进了一个空间洞。当然,老天爷玩起人来,绝对不会搞一次峰回路转就罢手了,所以他会倒霉地在另一个冰箱里冒出头来,仍然招来一顿打。

我陷入沉思:“破魂为什么会如此大规模地在东京出现?这不符合他们那种低调而彻底的作风啊。这样搞的话,不但会造成非常大的非人外逃恐慌,而且一定会惊动吸血鬼出手­干­预。南美啊,你的通行证生意会越来越好做呢。”

南美听到生意好做眼睛都笑弯了,也不顾自己其实同样也是破魂算计的目标之一,而且还是大客户级别的,一旦抓住,可以好几年都躺在家里坐吃山空了。

破魂搞什么鬼,本来我一点都不用担心,可是小破也是破魂族中的成员啊,回想之前听到的厄运预言,联系到邪族的高调行动,如果还对自己说其中毫无关系,除非我上辈子是鸵鸟。

还是去问山狗吧,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异象的。我们三个一合计达成了共识,当即吵吵嚷嚷准备出门,接下来我们就发现,门不见了。门呢?

在房间里四周找了一圈,我犯起了迷糊,和它们两个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是好好的,可是原先是门的那个地方,变成了一堵实实在在的墙,上面还多了瓶壁花!这是怎么来的?装得跟真的一样。转圈转得我烦躁,凭着四肢发达,我就想上前砸开墙来看看。刚要出手,后背被狐狸一把抓住拉回去了。她神情有点错愕:“猪哥,这是法力非常高深的屏蔽结界。你砸墙有个屁用啊。”

结界?谁下的?什么时候下的?为什么?

说起来人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当我可以随便出出进进的时候,我觉得在这么漂亮的酒店房间里呆上个十天半月吃吃外卖看看成|人电影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一旦被关起来了,我心里那个痒痒啊,好像有十几只猫在磨牙一样,逼得我跑去窗台边目测了一下高度,就想一跃而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还要接受南美的冷嘲热讽:“哼,土包子,在哪儿见过只封门不封窗户的结界啊?”

到最后,吸血鬼迪克先生成为了我们的福音使者。他好心地提醒我们,冰箱里不是有个空间洞吗!我们可以通过空间洞出去啊。即使回到破魂工作的现场,他们也应该已经撤了。此言一出,我就从浴室出来,把拆浴缸马桶的扳手丢下,兴高采烈地开冰箱。

我们四个击掌庆祝,大表开心,而后那两只动物突然发难,一涌而上,迪克先生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就被左右擒拿手制住,丢到了床上。当我们接二连三跳进冰箱的时候,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五花大绑在床头,老狐狸还将他摆成了一个对女侍应生应该很有诱惑力的姿势——要是真的有侍应生来的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有一段美好的艳遇呢。

扬手对苦瓜脸吸血鬼先生送去美好的祝福,我们关上了冰箱门,眼前先是一黑,然后,仿佛大幕徐徐拉开一般,一种湛蓝的水光将我们彻底包围了,这是哪里,是墨尔本水族公园吗?我们恍惚就站在那条处于巨大水族箱中间的夹道上,身前身后,水光泠泠,似流动似静止,温柔而寂静。屏住了呼吸,我听到南美轻轻说;“看头顶。”

头顶是一大方蓝­色­的幕,活动着无数跳跃的影子,­色­彩变幻,影像穿梭,使我眼花缭乱,却看不出所以然。擦了擦眼睛,我想问南美这到底是什么,她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身体挺直,手指握成拳头,仿佛处于十分紧张的关头。转眼再看辟尘,也是如此,那种凝重之­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到底它们看到了什么呢?带着惊疑的心情,我再次抬头。

这一次,那蓝幕清晰了。纷乱的图影消逝不见了,代之出现的是海边一栋非常美丽的白­色­小楼,一条彩­色­石头的路从门边一直通向一个小小的码头,在那楼上的窗户边,有个美丽的金发女子向下探身出来,笑容如花,仿佛正在向谁大声说着什么,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江左司徒。他笔挺地站在不远处,张开双臂灿烂地微笑着,是在应和楼上女子的叮嘱吗?这是一幅多么幸福的图画,可是,为什么是江左司徒呢?这是哪里?这个女子是谁呢?

一道霹雳般的电光闪过,劈散了我眼前的图像。千万条蓝­色­光线疯狂地窜动,我的眼睛都被灼痛了,闭了闭眼,再看,另一幅图画出现了。还是一样的小楼,一样的沙滩和海,一样的江左司徒站在那里,向楼上看着,可是他的脸上不复笑意,却充满了不可掩饰的深深的哀痛之­色­——那窗户后探身出来的,赫然是一个满脸皱纹、银发如雪的老­妇­人。

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老­妇­人又是谁?那美丽的女子呢?为什么江左司徒的脸上,有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哀伤?

图像渐渐隐去,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脖子酸得跟四月出头的杨梅一样,简直马上要掉下去了。我叫着辟尘:“过来给我按一下脖子,哇,好痛,我们看了多久啊?”

它一声不吭地过来,横着就是一记手刀,几乎把我的脖子从近似圆柱形变成扁平结构。刚想抱怨它这么不怜香惜玉,却发现犀牛的脸­色­极度­阴­沉,完全不像它平时模样。

还没来得及出言询问,南美一扯我,低声地说:“继续走。”没有更多的话,一马当先往更深的空间通道处走去。

我问辟尘:“狐狸怎么了?喂,你们看到什么了?”

它没有回答我,过了半天,叹口气喃喃地说:“这次麻烦大了,这次麻烦可大了。”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啊,联合起来整我?明明知道我的好奇心比什么都强,居然一起装神弄鬼。要搞我也麻烦你们各自轮班好不好?

没奈何,只好跟着继续走。水光泠泠,水光泠泠,抚摩着我们行走的身影,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静谧的蓝­色­光芒里。我不由得想起小破,每当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那眼睛里闪现的颜­色­,就是这样的。

心里一酸,让我低头去捂一捂自己的胸膛,不要太过于沉溺吧,沉溺是多么无意义的事情,尤其当你无法挽回的时候。

唉,一个人要是多情的话,日子是不太好过的。

这条路仿佛很长,很长。在这寂静无声的地方慢慢走向更深的未知,我生命中所有或深刻或模糊的往事,忽然都从脑海里一幕幕地涌现出来。我记起了幼时才见过的父母的脸,我老爹是个很婆婆妈妈、极度温和的人;我记起了那只老狗,跟着我流浪的时候,狗头上会布满一种“懒洋洋浪子我浪迹天涯”的搞笑表情;我记起了有一次辟尘帮我过生日,特意跑去泰山顶上,在我面前制造了一整天的佛光盛彩、海市蜃楼,看得我回家以后眼睛还在闪星星,大呼过瘾;我还记起,小破每天都从幼儿园把点心省下带回家,一本正经坐在门槛上跟我对半分着吃,每到那个时候,心里总会出现那种整个人都愿意瘫软到地上给人随便踩的温柔感情。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如此美妙的回忆中,总有一股如寒流般的情绪涌动呢?那仿佛与我无关,而是被另外的心灵主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了多久,当我摇摇头清醒过来的时候,南美和辟尘都站在我面前,表情都非常严肃。我第一个反应是往后跳了一步,赶紧在身上左右摸摸,看是不是刚刚被它们一起修理了。还好,四肢齐全,衣服都在,重点部位都没有外逃。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两只好难得板起脸来的动物:“怎么了?”

南美忽然走过来,抱住我。

身为一只狐狸­精­,而且是一只现代豪放派的狐狸­精­,南美对于揩男­性­人类的油向来非常有兴趣,虽然她声称自己眼高于顶,宁缺勿滥,若非汤姆克鲁斯、班得拉斯、乔治克鲁尼、张国荣一个级别的,就是趴在地上穿T-BACK求她碰一碰也不可能,但是好歹朋友一场,她还是决定给我一点面子,没事就来­骚­扰我一下。但是,今天的拥抱是不同的,我感觉到一种在人类身上司空见惯,可是对于讲究物竞天择的非人却非常罕见的感情——怜悯。

怜悯。

为什么?

为什么要可怜我?

不错,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的狗也不在了,小破或许也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是,我还有你们啊。不管我最后如何高寿法,都不可能比犀牛族的长老或者狐狸­精­活得更久,也就是说,将来我老人家一命呜呼的时候,一定会有一大帮莫名其妙的亲朋好友帮我送终,我到底要不要在头七的时候闹宅呢?会不会闹的时候反而被抓去点天灯呢?不想想清楚的话后果堪忧啊。

挣脱了南美的怀抱,我低头去看她的高跟鞋:“喂,你要让我自卑也不要出这么损的招数吧?七寸啊!”

她立刻来劲了:“咳,你猜我回头要去做什么整形手术?”

我对她左右看看:“已经很好啦。前凸后翘,三十六,二十五,三十六,瓜子脸,象牙皮肤,你还要怎么样?”

她跺跺脚——那个鞋跟,啧啧,太用力了会直接踩出一眼温泉来呀——继续提醒我:“你不觉得我有点矮?”

我没好气:“你刚才抱住我,我的头在你耳朵那里啊,大姐!你还矮?那辟尘叫什么?迷你?那东京街上走的那些叫什么?微生物?”

她立刻很鄙视我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富即安心理:“哼,那是日本人啊,你怎么可以拿我这种出身中国狐狸名门的大家闺秀和他们比?老实告诉你吧,我回头要做个手术,把腿打断了,接个钢架子进去,立刻增高十厘米,哈哈,你就等着我在国际模特圈里大放异彩吧!”

我简直懒得理她。老大,你是一只狐狸啊,你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什么样子,你想自己腿多长就多长啊,到底出于什么心理,你非要去做手术,脑子里的神经都黏起来了吗?

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我四处看看:“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空间洞呢,以前都是啪的一声就掉出去了。”

辟尘一直在旁边沉默着,这时才慢吞吞地出声:“猪哥,这个空间洞是某些高等级妖怪开辟的,还设置了潜意识反­射­障。我们这一路走去,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听到“高等级妖怪”这几个字,我立刻变得十分警惕,把辟尘往我身后一拉,向四周拼命看,随时准备奋起反击来袭者。辟尘的蹄子轻轻搭在我背上,微微有点颤抖,我忍不住回头去安慰它:“别怕,别怕,我保护你。”

说得雄壮,却完全无的放矢,四周仍然是那样的安静与平和,完全看不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来给我们当头一­棒­的迹象。就在我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的时候,有一个如幽魂一般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啊,风之辟尘,你终于肯出现了吗?”

我大惊失­色­,厉声问:“谁?”全身力量急速提升到最高,向仿佛是声音来源的高处望去,眼前突然骤然大亮。

所有的朦朦胧胧和明灭波光,猛然如潮水般自我们身侧退去,一直退,一直退,退到无穷远的地方去。我们所在的这条狭长的通道,恍惚之间,化为无限旷野中的一个点,周围缥缥缈缈,散落出一个全新的空白世界。

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这里没有天之高,地之厚,没有边界、限制、远与近,更没有草木万物、日月星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彻底­干­净,朦胧雾霭间是一块不曾落笔的画布,是一处烧了无数年的火场,是连神灵都来不及诞生的茫茫初世。

我与一切都不可能存在的一个世界。

第四章

回响于我耳边的声音,来自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一道温柔水光。进了空间洞之后,我们一直在水光中行走,被水光浸润,而那些无处不在又有形无质的泠泠水光,此时却聚集起来,在广漠中变化成型,逐渐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喊出了辟尘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仿佛被辟尘的名字所震动,另一个如同巨雷滚过天宇般沉闷而威力无穷的低声接口说:“辟尘,倘若不是故意将五绝通道开到这里,你是不是仍然隐藏下去,永远都不出现?”之后,第三个声音,包含着不可形容的­干­涩之意,回答道:“七百年。七百年了。辟尘,你有你的使命。”最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口音带着笑意说道:“辟尘,大局如此,你怎能掩耳盗铃呢?回来吧,五运同绝的大日子到了。”啊,是黄金使者你这个王八蛋啊!

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我都听不太明白,可是结果我是明白的,他们要辟尘离开我啊。耳边有细微的叹息,却如惊雷一样炸疼了我的胸膛,我莫名地着慌起来,眼角瞥见辟尘一动,仿佛就要走开去,我反手一把揪住它:“喂,不是叫你啊,他们认错人了。”转头我又大声对虚空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喂,你们认错人了。”

南美轻轻捉住我的手拉开:“猪哥,辟尘是风之主人,事实无法更改。你放手吧。”

我不可置信地去看南美,有热流来自我的胸口,奔袭而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会突然那么嘶哑:“老狐狸,辟尘去哪里?它什么时候回来?”她悲悯地看着我,拉住了我的手:“五运同绝,八百年一现。一定是有大难将临了,它们要担负起它们的责任。猪哥,离合有命,散聚是缘,你看开些。”

我回答得十分­干­脆:“不要。”

我很愤怒:“为什么我要看开些?我没说不要辟尘去重建世界啊,它不能在我身边重建吗?最多我做饭,喂,死犀牛,我做饭不行吗?”

转脸找到辟尘,它含着眼泪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又死盯了一会儿地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浓密雾气,擦了一把眼睛。它开始骂南美:“死老狐狸,就是你说要走这个空间洞出来的,我不出来不行啊?这下好了,被逮住了,全怪你。”

南美难得如此大度,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发飙,她好声好气地解释:“辟尘,不关我的事啊,它们不可能缺少你,你跑到哪里它们都要找到你的。当了七八百年的风之主,你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啊?偶尔还是要尽尽义务的嘛。”

辟尘的脖子跟电影《大法师》里那个鬼上身的小女孩子一样扭了个三百六十度又扭回来,这个质量上乘的拨浪鼓响亮地喊出了一句我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口号:“喂,你要我拯救世界,也要问问我爱不爱这个世界呀!”

听到我们在这里啰嗦个不休,那几个声音不耐烦了,幽幽的水样声音建议道:“方,我们不如用抢好了,我看辟尘这个样子,一个不注意又要跑掉。上次它一跑,可跑了七百年啊。”

黄金使者对此馊主意极表赞同:“藏灵说得对。我们中间谁去?水克金,金克土,土克树,树克风。喂,方去啊!”

看来树之方对此决定并非很同意,嘟噜了一句:“你好像这次又把我们的克制关系改掉了哦,怎么遇到什么人都是我去啊?不行,猜拳!”

吵嚷了一阵,黄金使者没能说服倔脾气的方,于是它们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开始喊着“八匹马呀九魁手呀”猜起拳来,喊杀声震彻四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场数百年不遇的,势均力敌的厮杀。黄金使者智力较高,很快就把其他三位杀得灰头土脸,败下阵来。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另几位大人物,技术虽然欠佳,关键赌品不好,输完就赖,赖完就输,周而复始,毫无新意。老狐狸最后终于等毛了,锐叫一声:“喂,你们玩着,我们回去吃点宵夜。要不要打个包带来啊?”

鏖战声为之一顿,然后寂然无声,看来都愣住了。终于树之方悻悻地说:“我去吧,我去吧,讨厌!回头跟你们算账。”

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据说是文学描写里十分重要的一种手法,文学史上的典范之一,就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奶­­奶­,恍惚间已经达到了以其音状其神,以其言观其貌的神妙境界。眼下,树之方的声音在空中勾勒出的,百分之百应当是一位黄毛大汉,满脸树根状胡须,眼如铜铃,口如巴斗,鼻如啄木鸟,喉结有红富士那么圆硕,往我们面前一站,气定神闲。然而世事无常,当它真的一显身被我看到的时候,我哐啷一声摔到地上,把心都跌碎了——救命啊,这是从哪间玩具店滚出来的一只健身球啊?而且是一只好鲜艳的、红彤彤的大球!

辟尘和南美显然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即刻一起捧腹狂笑起来。南美一边笑还一边安慰我:“猪哥,正常的正常的,我两百年前在北极度假看到这群怪东西的时候,笑得胃下垂了半个月,还是找上代光行带去见华佗才治好的。哈哈哈哈,树之方,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这只健身球很不满地看着我们,球面上两只眼睛倒是非常之大,亮晶晶圆溜溜的,它慢慢吞吞地说:“喂,谁说树之方要长得像棵树啊?你们这些没想像力的家伙。难道辟尘长得像一阵风吗?或者阿敛长得像一坨金子吗?”

我笑得越发厉害,树之方决定不跟我纠缠那么多,直接冲辟尘嚷嚷:“喂,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归队啊?老实跟你说,这一次东京大难,破毁度预测有十一级啊,冰川来临和恐龙灭亡也不过十五级呢。你不在的话,我们没有办法彻底发挥力量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十一级?”急忙转头问辟尘:“它在说什么?”

犀牛不好意思地偏着头,小心翼翼看着我:“猪哥,刚刚在酒店我没跟你说实话啊。”我一瞪眼,它语速明显加快:“阿敛来招我归队。东京两日里有大难,应该是非人世界大混战而引起的能量大爆炸。我和南美商量,本来是想趁今天晚上把你带出东京的。”

我有点伤心:“你想把我丢出去,然后自己回到东京来?你要急死我呀?”

它奇怪地看着我:“不是啊,我当然是跟你一起跑啊,我们跑远一点,最多去火星好了,我会造大气层,最多火星上的水少一点。”

“是吗,那现在呢?我们还跑不跑?”我热切地看着它。

它摇摇头:“不跑了。”

它可爱的犀牛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刚才我在藏灵设置的意识反­射­障上看到了东京毁灭后的情形。猪哥,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种情形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要尽力去阻止它出现。”

我眼眶一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酸楚比小破离开我的时候更加强烈。因为我一早知道小破注定不会留在我身边太久,而辟尘,我本以为可以一辈子都和它一起到处晃荡的。

伤感如潮中,旁边突然有人哽咽着说:“好感人,我都要哭了,犀牛,你好伟大!”

刷刷刷,在树之方的身后,先是出现了打过一个照面的黄金使者,然后乌油油的一道光闪过,出现一个黑皮肤的矮个子,留了好多胡子,乌黑乌黑的,修理得很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它胡子太多,个子却未免太矮了,只好拿了个漂亮的发卷把胡子卷起来往四边摆布,其嘴巴有没有因为长期缺少阳光而退化,我觉得实在需要进一步的考证——这是土之实。最后出现的终于可以养养我的眼睛——正是水光聚集起时恍惚出现过的那条人影,纤纤如织,玲珑剔透,长长的头发如同海藻一般飘荡,透过晶莹发­色­,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个洁净无瑕的奇异世界。但她的眼波一转,却给我带来完全双重的感觉,一半是惊涛骇浪,一半是神秘幽远——我的推测看来没错,因为辟尘凑上来对我说:“惹谁都不要惹藏灵,她人格分裂的!”

刚才说感动的人正是土之实,此时还兀自痴痴地注视着我,好像要上来跟我搞同­性­恋一样,害我打了好几个寒噤。想起辟尘说的反­射­障让它看到了东京毁灭的情形,那我怎么看到的是江左司徒呢?他和这次灾难有什么关系吗?我把这疑问一说出来,那几个人对他的名字竟然大为紧张,齐刷刷逼上来问:“邪族摄政江左司徒?你认识他?”

这句话可真是提起了我的伤心事,我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坐着喝喝咖啡。法国姑娘多美啊,从眼前款款走过去,对她猛吹口哨也不会挨一巴掌,哪里有现在这么惨,和一堆先天发育不过关,后天营养又没跟上的家伙大眼瞪小眼,瞪得我泫然欲泣!

我没好气地说:“当然认识,我东家啊,我帮他带小孩呢。”

黄金使者凝视着我,忽然转过头去,对南美深深一躬身,极为恭敬地说:“银狐,我有一事想问。”

狐狸肃然说:“请问。”

他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这位猪哥所看护的小孩,是不是破魂的主宰下世达旦?”

南美缓缓点头,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这几句话暗藏杀机,仿佛和小破有关,我和辟尘分头抢上,揪住敛大吼大叫:“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眼前犹如一道金­色­闪电闪过,黄金使者瞬间退到了非常远的地方,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朱先生,你口中的小孩倘若就是达旦,那么你因为他而和江左司徒有意识相通。藏灵的反­射­障探察的一切都和我们的任务有关,江左司徒大有嫌疑,他此时一定在东京!”

一阵奇异的呼哨从它口中发出,本来站立在我们周围的五运同绝其他三个成员,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空气中,又在黄金使者的身边闪现,随即一起消失,又倏忽闪现在更遥远的地方,那八只奇形怪状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我们看着——当然,它们殷切期待的对象不会是我,而是辟尘。

辟尘始终站在我身边,良久,它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过去十几年,我一直都过得很快活。狐狸,你记得要把猪哥看好……”顿了顿,它猛然回头,空气中蓦然呼啸起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凄厉的风声,仿佛要掩盖辟尘的哽咽。

它消失在我的眼帘里。

我在后面大喊:“你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我要不要叫外卖先吃着啊?”

空旷又寂寞,没有人回答我。其实我知道,它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良久,南美过来牵起我的手,轻轻说:“猪哥,我们也走吧。”

我点点头,心里的疲惫令我神思恍惚,可是更多的疑问呼之欲出,为什么呢?江左司徒真的在东京吗?破魂在东京的空前肆虐是不是他一手主使的?而我最最最担忧的事则与小破有关,既然江左使出如此大手笔,那么在这个非常时期将小破接走,会不会对他不利?如何个不利法?这些旋涡重重,令人无法破解的问题,看来惟有去问江左司徒,才有可能得到切实的答案。我不能坐视,反手拉住南美,殷切之­色­溢于言表:“狐狸,我要去找江左司徒。”

南美眉毛一挑,猛拍手:“去,他妈的,老娘虽然功行未满,也没那么倒霉就被雷打中,我陪你去!”

被雷劈中?

为什么?你很不孝顺吗?难怪要离家出走,流落人间。

狐狸一脚踢过来,差点把我的尾骨踢断:“胡说!我妈是妲己,我敢不孝顺吗?别废话,走吧。”

飞快地向辟尘离开的方向奔去,我追随着她,路途忽然黑暗,忽然光明,忽然灿烂,忽然沉郁,直到我鼻子前面空气为之一爽,探头出去看,哇,搞错了吧,出口竟然设在东京主­干­道中心啊。我怪叫一声,本能地抱头蹲身,就看是哪种牌子的车——马自达或者丰田花冠——把我撞得翩翩飞起。等了一阵,居然安然无事,风平浪静,睁眼一看,没有人,没有车。世界上最繁华城市的中心­干­道上,除了我和南美站在路中间面面相觑以外,就只有红绿灯在声­色­不动地轮换闪烁。

发生了什么事?人呢?车呢?

或者应该问一个最具有总结­性­的问题:“东京呢?”

城市意义上的东京,已经消失了。

我和南美急促奔走到各个闹区,涉谷、银座、六本木,一切店铺仍然开门迎客,却无客可来。店中货物依旧丰富,却没有任何笑容上前招呼。终于在无望后停下脚步来,我和南美对看一眼,顿时心重如铅。是江左司徒吗?江左司徒,他到底做了什么?

围着整个东京转了一个大圈之后,我被迫冷静下来思考,眼看调动我所有的搜查手段,却没有办法得到一丝一毫关于江左司徒,关于破魂,甚至关于有生命体的信息,我终于被迫承认自己的追查技术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而最过分的是,我本来以为可以有点指望的,那只一千年老而不死的狐狸,居然也跟着我瞎跑,南美你搞什么?太缺瞌睡,开始梦游了吗?

她尴尬地咧咧嘴,装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喃喃地说:“怎么人和非人都不在了啊?”

这个时候,我们在地铁站。这里是涉谷的出口,整个东京最繁华的站台上,如今是冷清清一片,真­干­净。

站在电梯的下面,恍惚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初次遇见那只变态大蚯蚓,正模仿着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姿势,在地板上摆出一个弯弯曲曲的造型。

脑筋转到这里,我的眼睛突然间被一种无名的外力强行扩大了两倍。

我的妈呀,从远远黑洞洞的地铁隧道里,晃晃悠悠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乌黑油亮的软体动物,两只眼睛比人脑袋都大的那个,不就是有女装癖的蚯蚓长老——米路啊!

伴随着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一个飞扑,纵身而上,就想给米路一个硕大的拥抱,不想它被我吓了一跳,看都没看我就把头一甩,一条翠绿的长条物闪电般在空中划过,如灵蛇般缠住了我的腰身,然后望空一掷,将我丢到了地铁顶盖上挂起。我的四肢在空中划来划去,仍然热情洋溢地喊:“米路,是我啊,我是猪哥啊,你不记得我了?”

听到猪哥两个字,正准备扬长而去的米路醒过神来,卷起身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下,整个蚯蚓头忽然跟点了灯笼一样亮了起来,表示它对我的记忆浮出水面了。我身子一轻,顿时落在地上,秉承我有始有终的人生原则,还是过去把蚯蚓抱了一抱。它好像是要特意犒劳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凯莉米洛,当然是放大版的——真正的米洛只有一米五八,这个有两米五八。

巨型米洛欢欢喜喜地挥起“她”蒲扇一般的玉手,铺天盖地对着我的头就过来了,看样子是想拍拍我表示友好,我却怀疑自己会被当场打出帕金森症来,忙运足了气把这一记扛住。“她”娇滴滴地问我:“猪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东京?赶紧走啊,这两天有大难发生。”

我扯住“她”的衣角,仰头央求:“蚯蚓,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东京的居民呢,都到哪里去了?”

米洛耸耸肩:“不知道是谁对整个城市的人类施了弭患咒,大家好像都离开城里四处去梦游了,大约现在都游到海里去了吧。”

我心里一紧,一阵窒息的感觉涌上来。东京有多少人口啊,所有人就都这样消失了吗?

无论是幸福家庭还是夙怨仇家,就都这样消失了?

是江左司徒吗?

究竟为了什么,他要做出如此残酷的事?

他又在哪里?

看我陷入冥想,蚯蚓忽然又一掌拍下来,我没来得及运力相抗,顿时觉得自己的肋骨一阵哗然,忍痛问了一句:“什么?”

美艳的凯莉米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声极度温柔:“猪哥,最后可以见你一面真好。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喝啤酒了。”

听蚯蚓口气不对:什么叫最后见一面?

“她”笑容非常妩媚:“猪哥,我将要归化了。这次回来,是来拿一样东西的,拿完它,我就要回出生地去死掉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刚才缠住我的那条绿东西。细细看它,像一条光滑的鞭子,通体呈现盈润的碧­色­,似乎是软的,却又似乎极为坚硬,在蚯蚓的手心轻微地颤动着。我有种错觉,它好像随时会站起来,对我们说点什么,说不定就是招呼我们去喝酒呢。

没有等到我问这是什么,蚯蚓把它递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说:“给你。”

我大吃一惊:“给我?”

蚯蚓把它塞进我的手里:“这是换心藤。以我毕生的生命­精­华灌溉,历时一百三十七年种植而成的魔界植物。它可以毁损一切形态的回忆,无论神仙妖怪,挨一鞭子,脑子里都会变成一片空白。”

虽然这根鞭子并无温度,而且握在手里竟然可以让人毫无触觉,我还是感到自己抓了一个刚烤出来的红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登时苦起了脸:“蚯蚓,给我做什么?我没有这个拿鞭子打白痴的爱好,你送给狐狸吧。”

我指一指南美,后者正在远远的地方做出很有学问的沉思状,实在非同一般之反常。以她的八卦个­性­,这会应该已经过来和凯莉米洛比臀部谁更翘才对。

蚯蚓摇摇头:“猪哥,换心藤来自魔界,威力无穷,而且极具灵­性­,一旦用于邪处,后果不堪设想。这个世界上人人有贪欲,我在人间这么久,实在见得太多。只有你,我可以相信。而最后遇到的就是你,也是注定。拿去吧,我没有时间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鼻子一酸。凯莉米洛在我面前如最美的风景一般焕发无穷光彩。这人类的皮囊之中,有我旧时回忆的一部分,不容我细细检视,已经逐渐湮灭,沉入永恒黑暗。蚯蚓深深看了我一眼,轻盈地转身离去,临隐入另一端地铁通道的黑暗之前,仿佛记起了什么,远远告诉我:“东京惟一还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是东边二十七公里以外的东京大厦地顶楼,也许你想去看看。”

遵循蚯蚓的指引,我和狐狸在无人的街道上放足狂奔,狐狸的速度竟然比我还要慢,真是古怪得交关。我回头拼命拉她,一迭声问:“你怎么回事啊,没吃饱饭吗?赶紧赶紧给我跑。”南美气喘吁吁,对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说道:“我刚才为你起了一卦,­精­神大损啊。”我“切”了一声,随口问:“什么卦那么费劲,姻缘吗?”牵过她的手继续跑,她在我掌心不断颤抖,肌肤冰冷。莫非狐狸也是会打摆子的?

冲进这栋废弃大厦的顶楼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破。一阵狂喜流淌过我的四肢百骸,正要冲口而出呼唤他,却又被眼前发生的一切硬生生逼了回去:小破在那里,可他是睡着了吗?为什么闭着眼睛?而在他的皮肤外层,隐隐出现了蓝­色­水晶般的碎粒,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周围飞快地编制毛衣,水晶粒凝结成薄壁,向四面蔓延在空间里,由脚部开始,把他完全包裹住,很快,小破就被完全隐匿入了一个冰蓝­色­的茧中。

血气在胸膛中汹涌,我狂叫一声,发疯般地要冲过去,若不是南美猛然出手拉住我,我竟然完全看不到四周还有更凶险的事情在发生。

江左司徒。

确实是江左司徒。

他就在房中间立着,周围站的是辟尘,敛,藏灵,实和方。它们各自结防护手印,把臂相连,蓝黄白绿金五­色­气氛在身侧蒸腾而起,形成一个互相融和的气圈,逐渐向中心聚拢之余,也在向四面八方氤氲开去,飘出窗口,布散空中。那是汇合了风、土、木、水与金之力量结成的气场,具有摧枯拉朽的惊世威力。

但是,江左司徒在重围中,却如赏踏春花一样悠然,他双臂斜垂,脸上微微带笑,眼神无比温柔,也无比落寞。这落寞对我而言决不陌生,那是我在结界里看到过的,在那海边小楼下,伴随着他脸上的哀伤。为什么,难道这哀伤跟随他那么久,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四周强大的能量带来了空间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来稳定的身形起了一阵波动,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样,正飘飘忽忽地发生着一系列的变化:

长衣如雪,羽扇轻摇,手中执一册书,神­色­含百万兵。为什么他的衣着打扮,突如汉臣张良?

眨眼之间,宽袍大袖,名士风流,分明是魏晋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声音在我身边恍恍惚惚地惊讶道:“望之如玉山倾倒,卫玠卫叔宝。”

我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死死盯着江左,不敢将眼光移开片刻,空间波动越来越厉害,我似乎正俯对一池沸水,努力想看清其中游鱼的行踪。

江左司徒继续身形变化,南美在我耳边喃喃辨认的声音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惊惧: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纳兰。衣袍管带,气宇如兰。

这许多前代之佳公子,难道知道此刻大乱,想趁机一起借尸还魂吗?还是江左司徒使了什么驱鬼之术,唤来前世名流试图扰乱我们的心神?

我无法判断这异样奇景是什么,而内心深处本能的不安又不断蠢蠢游动。此时老狐狸在我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口气对我说:“猪哥,那是江左司徒从前六世生人经历的托身啊。他召唤他们出来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从似远似荡的气圈中望出来,轻声说:“世事于我,如此漫长,已经不再有趣。”

他的话音刚落,就突然从五运同绝设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现。我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弯下腰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看来辟尘它们也不是那么脓包,不会让人家上馆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不过人家都跑了,你们还摆什么姿势呀。我猜辟尘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珠子还有空转过来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这位被辟尘眼神指定的新闻发言人就懒洋洋地说:“犀牛说他们在布整体延展结界,将方圆四十里的空间锁住,万一爆炸,自然生态破坏得以制止,它现在没空理你。”

这对话还没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他无意与我叙家常,紧接着就将一长串非常刺耳繁难的咒语便在我耳边奏响,南美声音一改为急促,锐叫道:“神魂决裂咒!猪哥,去抢小破,江左司徒要强行催醒达旦,令小破未生先死!”

咒语萦绕,狐狸在我背后使力一推,她的法力护住我周围,像鲨鳍切开水流一般,我从空气中无形的屏障间闯了过去,一把抱起那个蓝­色­的茧子。刺骨的寒冷瞬间透入我的胸怀,几乎使我呼吸不得。就在同时,它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变化,如同遇到热刀锋的黄油一样,冰蓝茧缓缓地软化粘稠起来,一层层从我手里流淌下去,顷刻间,它的中心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我无法注视。与光芒同生的,还有更加锥心的热,无可抗拒的热,我身上衣服顿时起了火焰,慌乱中南美趋近,我身体一凉,她布了隔绝罩。可是不过片刻功夫,耳边就传来极其刺耳的裂响声,隔绝罩瞬间被击破。江左司徒苍白的脸离我不过咫尺,如鬼魅闪现,一只手缓缓地,却无可抗拒地向小破伸来。

我咬住牙噔噔噔后退几步,腾出一只手来,将­精­神血气会聚于指尖,拼着滥用真元武功全废的危险,在身前划了个小小的圈,以我毕生的修为,笼住了小破融化到一半的冰蓝茧,他的脸蛋隐约已经露出,我深知自己可以为那无邪的睡相抛弃所有一切。

巨痛自两边肋骨传来,江左司徒发出的力量,冲小破而去的虽然被多数弹开,但边缘部分仍然击中了我的身体,那地方的衣服凭空消失不见了,皮肤深深凹陷下去,显露出一种灰白的死相。两侧传来的软弱感郑重通知我:肋骨阵亡了!

这个时候要是叫个救护车来赶紧送我去猎人医院,说不定下半辈子还可以帮辟尘在厨房里打打下手,至于下田Сhā秧那种体力活,我们还是找两个雇工来做好了。想到辟尘,我就听到了它疯狂而虚弱的呼喊,那声音如同被一根针在喉咙里一点点刺出来:“猪哥,放开小破,它要爆炸的,江左司徒要和东京同归于尽啊,放开它,到我这里来,老狐狸,你快点来。”

放开他?不,不行,我不能放开小破。不能放开他!我要他活下去,无论以什么方式。我不要他成为白昼的烟火,从此消失在世上。

来自我怀里的奇热仍然继续,仿佛要把我烤成一只樟茶鸭子,江左司徒极具魅惑力的声音不绝于耳,重复着那个催醒破魂达旦的可怕咒语。看来我前三十年的苦功还是没有白修炼,胸口处灌注了我所有­精­气神的防护,确实抵挡住了大部分咒语的力量,一时间还可以保全小破的安宁。但是一时间后呢?晃了晃脑袋,我命令自己将身上的软弱和疼痛都忘记,忘记,追寻着江左飘忽的声音,在咒语与咒语的转换间,我找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猛然间虎吼一声,望空直冲过去,南美在我身后尖叫:“猪哥,不行,不行!”

然而迟了,我向江左司徒撞过去。

撞过去,让身体忘记极限,神经忘记感觉,请过路神灵停步,帮助我,帮助我,逼他停止一下也是好的。也许五运同绝已经将整体结界布下,可以来帮我了。也许南美会像上次一样,现出真身奋起神威了。

上帝啊,保佑我吧。

身体飞扑在空中,距离江左司徒不过咫尺,他振臂向天,蓦然甩头看我,瞳仁暴涨出炽热的光芒,如同天有九日。我倔强地反而睁大了眼睛,调整一下头颅的位置,向江左司徒疾飞而去,一连串巨大爆裂般的光环从他手中发出,闪过我的视网膜,仿佛煮开了我的脑髓——再丢点天麻枸杞,文火炖上三小时,就可以炖出一碗健脑定心的上好补品。

这一跃,我已经打算好要将我的生命丢失在这里,抢去奈何桥那里喝七八碗孟婆汤,喝到自己上吐下泻,下辈子享点清福。

可是没有,我跌落,却还存活,因为南美比我速度更快,她挡在了我的面前,全数接下江左司徒掌心发出的雷击术,她落下的时候,那具美丽的人类身体便如同一堆被人丢弃的败絮,松松垮垮地矗立在当场——长发尽数脱落,骨架四分五裂,皮肤绷在这破碎的支架上,惨白而紧张,仿佛有一万种苦楚要呼之欲出。惟一平静如昔的,是南美的脸。她安静地站在哪里,听江左问道:“银狐,你身处一千年的劫数之期,法力­精­气,十去其九,在东京静心忍­性­,逃天避地,为何要随这区区人类来趟这混水?”十去其九?难怪她这次凡事都懵懵懂懂的,大异寻常。

南美斜斜看了我一眼,仿佛要盘腿坐下,她的两条腿骨却咔嚓一声穿透了膝部的肌肤,如剑芒般突了出来,我心里一痛,忍不住安慰她:“疼吗?别怕,回头我带你去植皮,我把我ρi股上的皮都给你。”

她带着笑意,冲我撇撇嘴巴,双手合上,很无奈地对江左司徒说:“你以为我想啊,老娘吃了他家好多米,我们狐狸家家教严,不准欠的,只好这样一次还掉。唉,我们阎王殿见吧,看我把你卖去古土耳其当奴隶。”

我鼻子一酸,垂下眼,胸前的冰蓝茧恢复了解体的过程,当然我胸膛上的­肉­差不多也熟了,还有点香呢。不过我可以看到小破了,他合着眼,如平常睡觉一般,胸膛微微地起伏,起伏,为什么那起伏越来越剧烈,有岩浆一般的液体在他皮肤下左冲右突?我凄然低下头去想亲亲他的额头,身体已经无能为力。

就此放弃,等着在­阴­间汇合?我和南美可以暂时不去投胎的,我们可以报名当阎王手下的志愿工作者,帮他搞搞文案工作啊,巡视一下血池地狱的土木建设情况啊什么的,保证全心全意,恪尽职守。

不行。不行。不行。

无数声音在我身体中窜动,刺激着我业已放松的身体,激励我:不行!我答应过小破,要带他去看世界之巅的懒豹族人每十年一度的起床速度赛;我答应过他,带他去撒哈拉见我的朋友山狗种出来的会拉小提琴的大丝瓜;我甚至还答应过他,要找个长得和辟尘差不多模样的女孩子娶回家来,让他也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有个妈妈叫着玩。如此艰巨的任务我居然都敢一口接下,可见我对小破的溺爱,完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因此,不行。不行。不行。

我的手在无意识地向虚空中摸索,仿佛希望神的左手可以破空而来,给予我需要的一切力量和勇气。神没有来,可是,我的袖子里,掉出了嗜糖蚯蚓米路刚才给我的那一根换心藤。

刚刚来到我手里,那条奇异而美丽的藤条便已经在空中呼啸起一阵比痛苦回忆更加尖锐的锋芒,直扑向身前好整以暇的江左司徒。藤条的弧线如同情人的手指抚摩过三春的花瓣,如此温柔而不见来龙去脉,却带着无可辩驳的贪婪力量。它在呼唤着人们犹自疯狂跳动的心灵,将一切纠缠于脑海中的感情都一点一点地榨取出来,渗入永恒尘土,回归于虚无的平和。我的手臂仿佛已不属于我,自由地在空中回旋着,挥舞着,看换心藤狂热舞蹈于空中,团团围住江左司徒,将他紧紧拥抱。江左司徒的脸上出现错愕的神­色­,他的双臂伸向空中,仿佛想架住换心藤,又仿佛在欢迎自己多年不见的爱人。无论如何,他看起来都不像是在抵抗。

换心藤缠绕着他,渐渐收紧,我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赶上去,追随着这根疯狂的藤条,将江左绑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认为江左司徒会被直接缠成一个绿­色­木乃伊的时候,换心藤却又飞快地解开,复原成一长条,我心一凉,难道连魔界的植物也沾染了人类欺软怕硬的恶习?

仿佛知道我腹诽它,换心藤回过来在我头上啪的一声打出一个响亮的呼哨,表示记大过一次,然后,它汹涌如十三级狂风,一往无前地,空前绝后地,摧枯拉朽地向江左司徒头上一鞭挥去。

他轰然倒下。

换心藤名不虚传,连江左司徒也抵挡不住——如果他抵挡过的话。

身躯卷曲在地板上,仿佛在遭受刻骨铭心的痛苦,江左司徒发出了垂死野兽一般沉重的呻吟,其中隐约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断重复,“阿罗,阿罗,阿罗。”阿罗是谁?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我在反­射­幛上看到过的那个女孩子吗?是在江左面前从少艾到老迈,终于香消玉殒的那个老­妇­人吗?到底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有多么激烈的深情,能够在江左司徒的生命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甚至使他丧失继续享受生命的激|情?

他清俊的五官活象是被橡皮泥捏成的,蠕动,软化,变形,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形状。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什么能够穿透他的脑骨,看得到那大好头颅里脑浆霍霍沸腾,掀起惊涛骇浪。胃部一阵翻腾,我几乎转头吐了出来。全身上下,一阵一阵剧痛,连绵而来。

这个时候南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摸索到我身边。她深深看着我,眼神清净而悲哀。

我身上­鸡­皮疙瘩昂然暴起,就差没掉下地来,怯生生问了句:“­干­吗?”

她指着江左司徒:“他晕过去了。”

这是常识,按我目前的智商和视力来看,似乎不需要如此郑重的加以通报。我隐隐有不祥感觉掠过,直瞪瞪等着她的下文。南美看来伤得不浅,吃力地吞了一口口水,简短地说:“江左法力莫测,只被换心藤摄取了神志,但能力和恶意仍在。短时间内他就会醒来,如果我们不能现在彻底搞定他,等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我对人­性­还抱有最基本的信任:“没那么严重吧。说不定他变成社会栋梁,可以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专踩地雷?”

南美拼命摇头,脸上大有张惶神­色­,十分少见:“没可能的。”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豁出去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刚才在地铁站,拼了仅余的­精­气起卦,卦象大凶,具体我晓得你也听不懂,总之今天要是他再醒过来,我们,小破,东京,一定统统完蛋。要不是五运同绝在,整个亚洲都要倒大霉。”

我苦着一张脸:“不会吧?”

她斩钉截铁:“会!”

这么倔强,看来是真的。我本能地抱紧小破,他竟然在我怀抱中微微动了动,发出些许含糊的呢喃。那声音珍贵得像久旱后的第一滴雨,从我的耳轮,突入中耳,进驻脑部神经,最后沉淀到心里。我狂喜地大喊:“宝宝,宝宝。”

南美的手指抚上了小破的额头。她轻轻地问:“猪哥,为了小破,你可以做什么。”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便什么。”

“去死可以吗?”

哼,这么小儿科的问题,好像我什么时候怕过死似的。因此我白了她一眼,坦然说:“当然。”

她凝视我。她说。那么,永生呢。

永生可以吗?

失去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爱的一切

你注定在这世间

千秋万代

寂寞是你唯一和最后的伴侣

没有结局,也就没有未来

没有最后,也就没有等待

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

我打了个寒颤,定在当场。呼吸在胸口凝滞。

语句从喉头吐出,每个字都带着刀割过的零碎,被铅水包裹,重重砸落。

狐狸,为什么要问这个?

南美没有回答我,她的手臂,突然间直接Сhā进了我的胸膛,血­肉­翻开,却没有丝毫感觉。她的手指握住了我的心脏,那是逐渐不再跳动的心脏,丧失殆尽血液与动力,在静止中颜­色­灰白。我抬眼看着南美,无限诧异。小破被放到了一边,了无生气地躺着。南美没有直视我,她低着头,微弱地说:“猪哥,我要将你的心与江左炼化融合,再一分为二。他的心由三大邪族的圣物凝炼而成,之后他会有你对人世的纯善,而你将与时间同在。”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怜悯,我在空间洞中被她拥抱时所见到的那种怜悯。她预见了我的未来,也预见了我的悲哀,尽管此时此刻,我陷于巨大的惶惑与混乱之中,还不大了然那悲哀是什么。

或者,我也不在乎那悲哀是什么,现在,我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是不是这样做,才能保全你们?”

她说是。

那么,我愿意。无论我会遭遇什么,只要这答案是肯定,我都愿意。

南美没有多犹豫一丝,手指同样Сhā入江左司徒的胸膛,攫取心脏。不同的是他仿佛是一尊由半流体凝固成的雕像,切开去,掏出来,创口悄然密合,不露痕迹。那是一颗纯然蓝­色­的心脏,闪耀着神秘幽暗的光芒,和我那颗灰白­色­的普通产品放在一起,品相高下立判,不过南美好本事,居然无需工具,就在掌心之中,把这两个貌似毫无共通之处的东西共冶,随着她的摆弄,咬切彼此,摩擦挤压,一点点吞噬合并,直到最后融为一体,然后就跟大锅饭时期分馒头一样,南美双手一掰,一分为二,我和江左一人一砣,各自揣进胸膛,再世为人。过程之快,情形之平淡,完全可以等同于厨师早上四点起来做早点。那馒头在我胸口一揣,立刻宾至如归,开始履行一颗心脏的职能,但神经恢复作用以后,一阵剧痛突如其来,令我一声狂叫卡在喉咙里,全身抽搐着就昏迷过去。那瞬间,我猛的意识到,一切都被改变,一切不复从前。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从长长的,虚脱般无力的昏迷中醒过来,我的手臂直挺挺地举在头上,那打过江左的换心藤仍然握在我手里,但是已经从绿­色­变成了一种微微的血红­色­。好像吃得太饱了一样,心满意足地躺在那里。

我全身都痛得要死,耳边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哗啦哗啦声,好像,好像,好像有人在打麻将!

拼了老命转过头去,脖子疼得我差点哭出来,一看,果然!辟尘居然和五运同绝的其他成员围成一堆,开了一桌子麻将打!树之方在一边傻乎乎地买马。这还得了!南美,扶我起来去打辟尘!南美没理我,她现了真身,正在我不远的地方盘腿打坐,身上银光璀璨的毛发在宁静中散发出无限朝气,看来一时也死不了。

义愤填膺的呐喊没出口,我的手臂里有什么微微一动。一个我念念不忘、无时不想的声音不满地对我说:“猪哥,你带我到哪里了?我要玩泥巴!”

狂喜堵塞了我的五官,令我无法呼吸、说话,甚至无法哭泣。我只能冒着脖子彻底扭断的危险把自己的头歪过来,看着我的心肝宝贝从那个半熔的冰蓝茧中爬出来,小脑袋四处打量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衣服,迷惘地嘀咕:“这是哪呀?哎呀,我要看动画片了。”然后他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光行的特快服务即时生效,完全不给我机会抱着他诉诉衷情。

儿大不由爹,他还没怎么大呢,我怎么也被三振出局了啊。倒霉。

在这里自怜自伤地怨叹命运不公,辟尘终于发现我醒了,急忙走了过来。我以为它要和我进行一番劫后重生的真情流露,急忙到处摸纸巾,做好热泪盈眶的准备,结果它完全无视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客观情况,居然抓住我一阵猛摇:“我糊了,我糊了,清一­色­,哈哈!”

赌博,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它一支箭般­射­了回去,令我对犀牛的道德品­性­濒临彻底的绝望,好在它及时丢下一句:“赚了就给你买一辆STORM HIT,猪哥你想了很久了吧。”

哼,这还差不多。

放下了心头大石,我静静躺着,回忆在脑子里剧烈翻腾。看来是蚯蚓给我的换心藤当了一把定海神针,把江左司徒打成了猪头三之后,南美又使出了蒙古大夫换心大法,彻底把江左打发了。咦,不说不觉得,这个猪头三呢?他跑哪里去了?四周看看,没有。难道他自由自在遨游天涯去了?

找不到他,我也懒得再费心。浑身真的好疼啊,充分发挥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猪哥­精­神,我一点点爬起来。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理,我还顺便过去踢了南美一脚,等她运功结束,就会发现自己用一个趴着的姿势在地上礼拜天地。嘿嘿。想得得意,我一步步往地下室门口挪,老实说我不自量力,还想去看看出城梦游的人都怎么样了,要是还能救,就好歹救几个回来。

刚刚走到门口,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当啷一声,竟然和我撞个正着,我顿时飞出好多米,重重落在地上,跟一只杀到一半的猪一样叫了起来。

那阵风在房间里像一把失控的扫帚一样窜来窜去,慌慌张张大喊:“猪哥,猪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山狗这个笨蛋,他硬是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被他撞到飞起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猪哥本人。

尾声

山狗告诉了我在东京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话说江左司徒此次出现在东京,本是为一场战争而来。

有记载可循的非人史上,破魂与食鬼两族素来在北非和欧洲大陆狩猎,十余个世纪经营下来,终于建立了极有系统的定居点。然而近两百年来,由于人类的急速膨胀给环境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非人族群的生活区域也日渐逼仄,许多非人族­干­脆融入了城市,与人类混居,甚至通婚,其原始力量与道行程度都日见低下,越来越不能满足两大邪族的需要。在饥不择食的情况下,它们所猎取的能量杂质比例非常高,还包含有致命的进化基因缺失。非洲地区每两年爆发一次的恶­性­病毒和流行疾患,间接影响到了食鬼与破魂族类的遗传素质。

食鬼与破魂本来就是数量极为稀少的一族,繁衍后代的能力非常低下,眼看继续在北非和欧洲地区苟延残喘会有灭族的危险,食鬼族的长老群决定大举东迁到日本地区去接收东京一带大成气候的非人定居点资源。

如此一来,首当其冲被冒犯的,自然就是盘踞在东京近三百年控制非人活动的吸血鬼一族。因此族中高层指令­精­锐部队四处搜查先期潜入的破魂族类,更设置边境进出通行证保证统治范围内非人的稳定。破魂为了保持充足的战斗力,被迫改变圈养猎物吸取能量的生活习惯,四出攻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精­蓝大肆活动,而非人们倾巢外逃的原因。

这一出魔幻大戏的开场白惊心动魄,我却完全无动于衷,在山狗再三暗示说书先生需要一点鼓励的情况下,才勉强扭住他,演了一把听客的角­色­:“那东京的居民呢?”

他满意地抹把汗:“就是为了救他们,我才没有及时赶来。总部今天早上侦到了江左司徒准备利用东京大战之机,催生达旦,使其爆炸,将东京吸血鬼王国一举摧毁的计划。上头指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江左司徒。我们汇合了总部支援部队,突然又发现东京百万人全都跑去跳海,还有无数吸血鬼和破魂部队大举向欧洲地区开拔,行进速度极快,不知道想做什么,真把我累得像条狗。猪哥,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实在是混蛋太多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换了我,我也这样做的。”

他握着我的手,对我灿烂地笑——忽然两个人都打了一阵寒噤,忙各自抽开手去猛擦:“哇,好恶心!”

这一番来龙去脉颇通逻辑,足可说服猎人联盟的调查员。可惜,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太过显然的假象,得到了江左司徒的半点心之后,一切秘密对我来说都昭然若揭。

我隐约想起在水之通道见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不能忽略他眼神里那无法藏匿的深情,也许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情节,一直隐没在江左司徒的记忆深处,一点点切割着他对寂寞人生的忍受力。我深深理解江左司徒说的,“看我的生命是多么漫长而无趣……”

因为对于自己接近永生的存在已经厌倦,厌倦到不顾一切都要毁灭的地步。江左司徒在三百年达旦继位之机,将小破给我抚养,方便控制小破苏醒的时机,这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方才山狗说吸血鬼和破魂都在向欧洲地区进发,乃是江左意图保全三大邪族周全,做出的­精­心安排。甚至连五运同绝的出现,都是出于他一手谋划,为的是将达旦爆发的破坏力限制在相对最小的范围。了解到这一点,我忽然发现江左司徒和我颇有相似之处:都有一点难以解释的善良,莫名其妙就会冒出脑海。

那天离开东京大厦前,我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天­色­带着湛蓝的纯净,罔顾世间的寂寞与纷争。那惊鸿一现的厄运之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对面的高楼上,正在远远的天空中轻扇双翅,上面七颗本来有如钻石之璀璨的灾像星逐一暗淡,熄灭,最后一颗的光芒消失之后,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急速升起至无穷高远的所在,终于淡出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有一种很奇怪的强烈冲动,想召唤它回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现在,我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南美受创极深,被迫跑回去狐山修养生息,不过我估计没多久她就会回来跟我争食,而辟尘也悄悄溜出五运同绝的团队,挑着厨房担子继续和我厮混,罔顾黄金使者丢下的狠话:你在哪里,我就搞得哪里的股票崩盘。至于小破,江左司徒一消失,好像连苏醒的迹象都没了,我安心的­奶­爸生涯看样子还可以延续一段时间。

只要我不去想,这一切终于会结束。

我已经完完全全了解,当初江左司徒为何要那么疯狂,毁灭一切,只为毁灭自己。我甚至也已经可以预见,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守护的人在这个世上消失,当我所爱和依恋的一切成为过往,如此周而往复,当我不再有生活,而只有不死,我一定会想起南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在神的一切特­性­里面,唯一不值得羡慕的是,神不能自杀。

真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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