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猎物者 白饭如霜 29692 字 2022-01-22

她的灿烂光华在刹那间压下了所有热焰,如无垠雪山压下了一堆篝火。刺骨的寒转眼侵入我的身体,甚至神志。我头昏目眩。臂膀上扭动的红蛇仿佛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发出丝丝的声音,在垂死的剧烈挣扎中游窜,给我带来更强烈的刺痛。冰火九重天,诚不我欺,十分“销魂”。那边,南美将刚刚救起的宾客望空中一掷,美丽的尾巴轻轻在自己背上扫动,幽邃的眼中闪动着极度冷酷无情的光芒。她一偏头,张口将缠绕她的彩蛇咬在齿间,蛇们发出奇异的垂死嘶叫,在她的­唇­齿间扭动,不到一刻,已经化为烟尘。盘踞我们身上的残党感知到亡命的恐怖,弹身而起,向着空中飞扑而去,可是南美发出一道银­色­闪电,划过火光中的弧形圈住了那几条红­色­的异物,璀璨焰火一般炸裂,将它们送入了永世不得轮回的破碎虚空。

一从红蛇缠身的困境中脱出,我顾不得理会南美变形,赶忙扑过去寻找更多的受害者。找到第七个时,我的样子就活像码头上搬沙包的苦力,身上叠满了死沉死沉的身体。虽说重量不值一提,却找不到更多的面积可以承载。我一边弯腰到处乱爬,一边叫南美:“狐狸啊,赶紧把人带出去,快点啊!”

没有回应。

我心里一寒,艰难地扭头去看,只见熊熊烈焰包围着南美的真身,她好整以暇地站立着四处张望,脸上带着超然物外的淡漠神情,这来历不明的大火好似她偶尔经过的景­色­,她正往什么地方走去,只是突然停下来看一看,然后再走开,不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老狐狸,我认识的那个又爱臭美又贪吃,每季都紧跟巴黎和米兰的服装新时尚,最热衷尝试什么新的减肥法、彩妆法,还不时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让你哭笑不得。当然,她也是一只热心于公益事业的狐狸,常常为了给什么非洲灾民筹款去搞街头人体秀,拿个小盒子吆喝吆喝,非要人家给钱,有时候一两个阔佬坐个奔驰打眼前过居然不捧场,开出一两百米就会发现自己浑身发恶寒,家里的金银细软给人偷得­干­­干­净净的。

缺少南美辟火诀的庇护,冥地之焰已经逼近我,我感觉自己皮肤收紧,整个身体正在发出吱吱的焦烤声音。要不是从猎人联盟学校毕业的时候因缘巧遇,有欧洲大法师给我布过一道三界不侵咒,后来又上西安法华寺求过菩萨保佑,得蒙主持赐斋,吃得几乎撑死,堪称是中西法术界联手罩住的一号人物,说不定现在已经化为焦土了。我尽量站直身体保护背上那些混蛋富翁,一面骂骂咧咧发誓回头一定要去他们家大吃一顿,一面试图唤醒南美的良知:“死狐狸,你吃了我们家好多小­鸡­炖豆腐哦,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哇,裤子烧到了,混蛋狐狸——”

就在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的周围,突然一空。

一空?一空是什么意思?

一空就是:这栋巨大的、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的、正在大烧特烧快要把我烧成一只大烤鸭的房子,突然之间,就在我眼一眨巴的时候,不见了。

等我再醒过神来,我就看到了辟尘。

他站在不远处,正张开双臂,头向上仰,我跟着去看,哇,奇观,那栋房子居然被一阵极强的龙卷风包围着,飘荡在数十米的高空,仍然裹在火中。房中的火焰试图从底部突破出来。辟尘“唔”了一声,说:“不是一般的火啊,还会战术转移。”说着立刻重新催动他的超能力,在房子之下、我们之上,设置了一个结界真空层。其工作原理,相当于宇宙中小型的黑洞,以防止冥地之焰的穿越。现在我周围一片焦土,很多衣着光鲜的陌生人东倒西歪昏迷不醒。另外就是狄南美,轻摇着它的小尾巴,无所谓地看着我。

辟尘做完了手里的活计,赶紧冲过来接我身上的人,看着我的手变成了一只烧猪蹄,气得暴跳,跑过去痛殴南美,南美灵巧地一跳,跳到旁边,歪着头冷冷地看着辟尘气急败坏、摩拳擦掌的样子,悠然问:“你做什么?”

辟尘一脑门的火:“哎呀,居然装酷!忘了吃掉我多少提拉米苏了?不要以为你有原形了不起,我也有,要不要变给你看?”

它说起了火,真的一挣耳朵,要变成一头犀牛和狐狸打架——我的妈,今天演《西游记》吗?莫非我的角­色­是唐僧?

我急忙上去把它拉住:“南美可能太久没有回复真身,有点不适应,别理她,我们去看看那些人吧。”

不幸中的万幸,那些普通人虽然昏倒过去,身体却没有什么伤害,看来冥地之火主要针对的是有灵­性­的修道者。我把他们排排好放到停车场旁边,走过去抱起小破,见到他犹自沉睡的小脸当然分外开心。

我问辟尘:“你怎么来了?”

他不放心那一栋渐渐烧没了的房子,仰头一边观察着,一边说:“光行回来叫我的。南美怎么回事啊,明天绝她一天食。”

每次说到食,就可以唤醒那个笨蛋的内心冲动,南美发呆好像发完了,慢腾腾走过来,眼睛里那种为我所不熟悉的冷光渐次消失。她懒洋洋地叫我:“猪哥,手痛不痛?”

我大喜:“你醒了哇?刚刚以为你鬼上身!”

她尴尬地­干­笑两声:“我不上人家身已经很给面子了,谁来上我的身啊。”

说着自己打量了自己一下:“哎,别弄脏了我的本相,用原来那个样子吧。”

一耸身,一转脸,又是一个媚态万千的娇娇女,我提醒她:“鼻子高了,眼睛大了,不是刚刚那个。”她满不在乎:“没关系,今年流行混血脸,我尝尝新鲜。”

我们脱了险,厄斯特拉的麻烦就大了。我摆出凶恶的样子拷问她:“刚刚是怎么一回事?不从实说来,我让小破吃了你!”

说着把小破往她面前一招呼,小家伙很配合,小嘴一张,牙齿亮晶晶的,连光行都打个寒战,喃喃道:“乖乖,杀气好重。”

果不其然,厄斯特拉惊恐地睁大眼睛,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求求你,不要让破魂大人过来,啊——”

这样作弄她让大家都很高兴,但我差点给烧成一只烤猪,手一痛就没有闲情了,暴躁地追问着厄斯特拉。

她趴在地上,脸贴着泥巴,眼睛不敢往上看小破,嗫嚅着说:“你们这个时代的那两个人是代人……”

代人?

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喊出来,然后又不约而同按住自己的嘴巴。连厄斯特拉在内,大家集体静默十秒,观察小破的神情变化。十秒过后,南美举起右手拇指表示安全。大家才继续听招供。

十六世纪,匈牙利乃至整个欧洲最伟大的祭司名叫安诺斯。他一生极为风光,享受了人间最高贵的待遇和最豪华的生活。但凡这样的人,都舍不得进入轮回无常的下世。他也未能免俗,希望可以使自己的生命永生。

在穷经皓首十年之后,安诺斯找到了一种古老的方法实现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悬神借生。本来他准备在自己死后等待若­干­年才复生,结果出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厄斯特拉夫人是正统吸血鬼的后裔,能够使用时间旷野,灵机触动之下,他独创了更有效的借生方式——利用时间旷野寻找到自己在现世的转世之身,以悬神引控制他们的身体,直到那一世的生命可以延续过来。厄斯特拉所渴望的,本来就是保持青春而此生不死。两人一拍即合,开始了三十七年之久的寻找转世人身和悬神借生的过程。

现代的两个人被先世的元神­操­纵,只等控制程度日深直到完全受辖。但是在开始阶段,他们各自的元神没有全部消散,还是会起一些作用。我Сhā话:“那罗伯特是真爱吃三明治吗?和史密斯是这辈子的恋人吗?”

厄斯特拉老脸上竟然闪过一丝黯然:“不止今世,不止。不过,都过去了。”

她继续说:“悬神借生要利用悬神引的力量,而悬神引来自血之菁华,今天晚上,本来就是最后的仪式,当Chu女的血流泻出来,让我们沐浴其中的时候,罗伯特和史密斯在你们这一世的生命就结束了,代替他们的,是来自十六世纪伟大的伯爵夫人和祭司。之前我还以为是他不再爱我,想用诡计欺骗我独自转世。结果,结果……”

她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绝望的眼光投向空中那座烧尽了的城堡,哀伤地说:“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安诺斯的也破灭了。他没有死,一定是他不甘心,驱火来报复。”

我听了就有气:“破灭了好,专会害人,哼!对了,那些到处跟着我们家人不放的手啊头啊什么的,是不是安诺斯那混蛋­干­的好事?”

厄斯特拉点头又摇头:“那是被悬神引已经控制住的身体部分自主的行动,元神与宿主融和过程中,常常会出现这样各自为政的现象。可能你在他们面前现过形,他们来探测一下。”

身体各自为政,有意思。万一嘴巴要吃饭,ρi股要上洗手间,哪只手跟去拿刀叉,哪只手跟去擦巴巴?是不是要先掷一下­色­子?

那栋房子仍然飘荡在半空中,不过已经是一片废墟了,这是安诺斯数百年前的妄想在今日的纪念。崩散焦黑的门窗摇落着,尘烟四处弥漫。我走过去检视刚刚救回来的那些人,没有罗伯特,也没有史密斯,更没有里奇太太,应当是已经散形了。

狄南美闲闲跟着我过来,一路走一路自己发笑。我白她一眼:“笑什么?”

她深深地望着我,摇摇头:“那个几百岁的老太婆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

我顿时皱眉头:“你说她骗我?可是听上去很合情理啊,而且她那么怕小破。”

南美脸上有奇异的表情:“猪哥,你真的没有发现吗,厄斯特拉是怕小破,可是她更渴望小破。你知不知道破魂的血多么有价值,连我有时候都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破魂的血?我突然想起江左司徒来,以人类之身,拥有无法测度的神秘力量,他曾经告诉我,他是由破魂与食鬼的血液饲养长大的。

一念至此,我赶紧飞脚回去从辟尘手里把小破接过来。仔细看看他,还在睡。小孩子睡­性­是大一点,不到明早七点半,怎么也不会醒的吧。念叨的时候我眼角余光扫过地上的厄斯特拉,她正直勾勾地盯住小破,眼神和跑到非洲玩了三个月后饿着肚子回来的南美一模一样,饥渴得立刻就要烧起来。她刚才表现得那么夸张的恐慌之­色­,可能倒有一半是在掩饰。

天­色­有点透亮了,很快就有人会来接那些参加宴会的宾客。我们应该走了,否则被人看到这一幕,又要花好大功夫消除人家的记忆。带上厄斯特拉这个大包袱卷,我们一行人穿街过巷,很快回到了我住的地方。南美突然停下脚步来:“不好,气味不对。猪哥,有东西在你家。”

有东西在我家,意思是清洁情况可能受到了破坏。辟尘一听急火攻心,撒腿就往家里赶,遥遥看到好好的房子矗立在那里,安安静静的,门还保持着它出来的时候半开的模样。它回头叫我们:“没事啊,狐狸疯了,乱吓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气从我家的屋顶冲天而出,在光­色­朦胧的半空渐渐弥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头。黑影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突然说起话来,声音尖细而单调:“银狐,人类,啊,厄斯特拉?”

厄斯特拉张大眼睛,狂喜地锐叫:“安诺斯,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黑影在空中缓缓飘荡,仿佛是在摇头:“厄斯特拉,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因为你错误地开放时间旷野,使我附在那两个男女身上的元神都被冥地之火烧得消散了。我再也不能回复真身了。都是你的愚蠢,是你的愚蠢啊。”

我们一群人脸上都露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南美忍不住谴责他:“喂,黑头,不是你自己放火来烧的吗?要负责任啊”

黑头听了这番话极度激动,变幻出各种怪相,良久他冷笑了一声:“银狐,你空有千年的修行,却被人类的皮囊遮盖了灵­性­。我在生只是一个祭司,怎么有能力驾驭冥地之火?”

我看看自己被烧得烂皮烂骨的手,大为纳闷:“那是谁烧我呀,赶紧说,我得烧回来。”

安诺斯咯咯咯咯怪笑起来,笑得我们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笑够了,那道黑气在空中回旋舞蹈,仿佛讥讽我们的愚蠢,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嘿嘿,最大的魔头就在你们怀中,却没有人认识!”

我和辟尘毛骨悚然地对望一眼,一起去看小破。

安诺斯的声音继续传来:“不错,就是他。破魂的主宰,他穿越时空,使我的元神无法凝聚,使我的宿主在火焰中消失,他是所有修行者的恶梦与克星。不过你们也不要高兴,他已经开始觉醒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和我一样消失的。”

厄斯特拉尖叫起来:“安诺斯,我不要消失,救我啊,让我回去吧。”

安诺斯叹息一般的声音传来:“不可能了,夫人,时间旷野已经毁灭,你回不去了,你很快就会死去的。”

仿佛为了配合这句话,我怀中的小破突然伸了个懒腰,哼哼唧唧地揉着眼睛醒来了。他睡意蒙眬地抱怨着:“好吵哦,唔唔。”

看来安诺斯对大家的影响不小,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小破,一声不吭。等着他伸够了懒腰后,爬到我肩膀上四处看看,找到辟尘,立刻撒娇:“我饿了,我要吃甜甜。”

辟尘的表情好像睡床上的公主刚刚被王子的吻唤醒。它的小眼睛努力一睁,上前接过小破,柔情蜜意地满口答应:“吃甜甜,吃甜甜,辟尘马上去给小破做甜甜哦,乖!”

他大步流星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叫他:“辟尘,辟尘!”

他平静地转过头来:“猪哥,我不信外人,只信自己。进来,我们吃饭。”

这句话,仿佛­肉­毒杆菌抚平老女人脸上的皱纹一样,消灭了我心里一点点的疑虑。我招呼大家进去,连厄斯特拉一起,准备享用辟尘­精­致的早餐。当然,关门以前,我没有忘记送给安诺斯的黑影一个中指,并且对这个手势在现代的应用做了非常详尽的解释。

每人一个火腿蛋三明治,一杯鲜果汁,小破另外要喝牛­奶­保证营养。他跟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喝着,跟我说:“我做梦了呢。”

我尽量挤出笑容:“小破梦见什么了。”

他睁着酷似辟尘的小眼睛仔细想想,然后犹犹豫豫地说:“起火了。很热。”

光行啪的一声从椅子上掉下去,爬起来屁都没多放一个,开了个空间门走了。南美骂骂咧咧地说:“不讲义气,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我伸出手握住小破,心里有点凉凉的东西涌上来。这种感觉曾经在小破幼儿园的那间小小洗手间里出现过,当时小破眼睛里的蓝光,提醒我终会失去他,这命中注定的失去深深刺痛我。

小破在我的手心里忽然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如同死亡一样突如其来,却毫无争议。他看着我,那梦幻般的蓝­色­逐渐在瞳孔深处闪现。任何一个三岁小孩的脸上,都不会出现如此冷静如山河大地的神­色­。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说:“猪哥,我还要喝果汁。”

我忍不住紧紧抱住他。

我们的早餐以我和辟尘恍然若失地坐在厨房炉灶边发呆结束。南美去参加她的墨尔本小姐选举初赛去了,临行发了毒誓,要是没有选上,就让墨尔本所有育龄女人在十八年内只生男不生女,以方便她以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她发完誓以后紧了紧腰带,雄纠纠气昂昂地出门了,我们听到她在门口吼了一声:“黑头,你还在啊,饿不饿?”

我追出去看,安诺斯真的还在屋顶上盘踞着。我好心劝他:“喂,你永生不了啦,早死早投胎,走啦。”

他呼呼呼喘气,嘿嘿冷笑两声,­阴­恻恻地说:“我在等破魂大人的苏醒呢。厄斯特拉,你不跟我去吗?哈哈”

说完卷成一道长烟,消失在空气中。

我怔怔地看着天,辟尘在厨房窗户里看着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此时,小破突然在二楼阳台叫了一声:“爱丽思!”我一拍大腿,糟了,还是忘记了一件事情!

我和辟尘一头撞上去,正看见小姑娘爱丽思穿着校服的小身子贴入厄斯特拉的躯­干­,逐渐融为一体。跟我昨天晚上在古堡中看见的情形相似,老巫婆骤然间又焕发出了奇异的神采,脸­色­红润,皮肤逐渐伸展开,整个人仿佛在时间中倒退,一直退到只有三十岁的模样。在爱丽思完全消失的瞬间,她长长笑了一声,身体一挣扎,居然把我­精­心扎上的绳子扯成一段段,站起来伸手闪电般抓住小破,望空一跳而去。我大叫一声赶上,可是来不及了,她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急速转身下楼找我的装备包,一边走一边告诉辟尘:“我想到了,这个老巫婆一定也会悬神借生,你记得小破看见史密斯的那一次说看见她和爱丽思一起吗?我猜爱丽思也被厄斯特拉抓去作为保存元神一部分的分宿主了。我现在去追她,你在家里等我消息,防止安诺斯捣乱。南美一回来立刻叫她来找我。”

在我最后看到厄斯特拉的地方停下,我取出专门追踪吸血鬼所用的异质指向图。图纸显示全城现在共有七十三个吸血鬼在活动,其中六十八个处于微弱的能量进出状态——天亮了,人家躲太阳睡觉去了。另有两个呈现工作中的状态,吸血鬼能做什么工作呀,调到细节窗口一看,居然是检查地下室建筑老化情况,果然专业对口。还有三个,一个快速移动在南区街道上,另一个呆在北区一个点没有任何动静,能量指示正常。还有一个,怎么好像在逐渐消失中?

一旦我明白过来在快速移动的那个是厄斯特拉,我就一跳而起,拿出我最的高时速,往那个正在快速移动的吸血鬼所在地狂奔而去。一路上我脑子也转个不停,果然不出所料,目的地是小破的幼儿园。里奇太太一定在这里。

轻车熟路攀上三楼校长办公室,不出所料,里奇太太已经死在办公室一角。一边是年轻时候的伯爵夫人,真的风华绝代,难怪她能嫁个有钱老公。她挽着那条松松的裙子,娇媚地倚靠在窗边,向我伸出双手:“年轻人,你真聪明,可是还是晚了,我永远的生命已经来临,而更辉煌的还在后面呢。”

我看了看,小破站在不远的地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悠闲地站着。看到我,他也没有反应。

我努力镇定下来问她:“里奇夫人、爱丽思和史密斯一样,都是你的元神寄体?”

她妩媚地一笑:“不,我只是恨里奇而已,她也恨我,因为她没有我美丽,抓不住安诺斯的心。不过爱丽思和史密斯是的,我的幼年和盛年分别在不同的人身上留存,以保持更多年轻的活力。”

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破,厄斯特拉咯咯娇笑起来:“你是他父亲?不可能的,他是破魂的主宰啊。我曾经在古老的典籍中读过破魂这神秘族类的存在和他们的恐怖力量,原来是真的。他现在没有觉醒,我有机会喝到他珍贵无比的血。你知道吗,我会成为世界之王,永远的世界之王啊!”

她款款向我走来,身上不知从何处发出浓香,氤氲了整个办公室。她魅惑地低语:“年轻人,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共享这世上无限的荣华富贵?”

要是换了卡梅隆·迪亚滋来求我,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至于这个,皮肤再好也几百岁了,代沟之深,完全可以千米为单位计。我肯辟尘都不­干­啊。

我于是气势如虹地大喝了一声:“巫婆你休想!”毫不犹豫先下手为强,迎面一拳打去,力求第一时间把她的鼻子打下去两寸,让她从欧洲伯爵变成日本艺妓。

厄斯特拉脸­色­一变,身体灵巧地旋转,元神合一后果然体力大胜从前,轻易就闪过了我的一击。她快步跳跃到我身后,冷风一凛,我感觉到她的森森白牙已经咬到我后脖子了,忙平地一扑,侧身大力踢出去,同时从装备包里取出银­色­小刀,六刀连发,将厄斯特拉钉成一个靶子。嘿嘿,对付吸血鬼我还是留了一手的。她噔噔噔退出去。就在我以为给予了敌人重击,顺便赞美自己功夫长进不少的时候,正统欧洲吸血鬼的顽强作风支撑着这个混蛋女人重新一跃扑到我面前,锐齿森森,角度古怪,居然咬中了我左手手腕的动脉。我大呼不妙,拼命用右手为刀切中她的后脖子,紧接着把她摔开。

左手手腕血液流出,我脑子一热,叫苦连天:“糟了糟了,我要变成吸血鬼了,我下辈子要靠去医院买血为生了,现在的血好贵啊,完蛋了!”

伯爵夫人虽然受伤也不轻,不过情况比我好,最少这一点可以从她宽宏大量的安慰我看得出来:“害怕吗?不用那么害怕,告诉你吧,我的元神力量没有回复,不能够感染像你这样拥有特别能力的人。不过……”

她摇摇晃晃过来,居然还调戏我,摸摸我的下巴:“不过呢,一段时间内,我无论要­干­什么,你都只能看着了。”

她没有说错,我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从某个地方流失了,非常冷,身体动不了。

厄斯特拉轻巧地反手一拉,身上的衣服流泻而下,露出她美好的身段。“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说得多么正确!想想几个小时以前,如果伟大的伯爵夫人在我面前宽衣解带,我第一个念头要么是去自杀,要么是杀掉她拉倒。可是现在呢,我甚至觉得自己动不了也不错,至少就没有借口去盖自己眼睛做纯洁状了。

这念头只是一转眼,下一个转眼,我就要抓狂了。厄斯特拉向小破走去,随着她得意的笑声,我仿佛预见到小破蕴涵着可怕力量的破魂血液将流入她的喉管,而后一个超级无敌怪物就会在我们面前诞生。

我喉头呵呵发声,心里一惊一惊地跳着,可是空有一腔焦灼,却有心无力。只能看着厄斯特拉抓住了小破的肩膀,虽然还是有恐惧之­色­,却微微颤抖着,无比坚决地一口咬了下去。

“啊!”

这声是我叫的。可是我叫的应该只有自己听得到,因为我的发声器官都松弛了。为什么声音会那么大,震得我耳朵疼?

“啊啊啊——”

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是厄斯特拉。

她的嘴巴被小破的小手紧紧抓住,像他常常玩的橡皮泥玩具一样,逐渐被捏成一团,牙齿从张成小洞的口中一颗又一颗脱落出来,仿佛在进行一场大逃亡。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四肢在无谓地抓挠。小破的身体小小的,站在那里,却比金刚巨人看起来更可怕。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厄斯特拉,眼中蓝­色­的光焰如此强烈,以至于我都要转过头。那不是力量,那是权势,世间是他的牧场,熙熙攘攘都是他的牛羊,予生予杀,不过反掌。等我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厄斯特拉已经毫无声息,被不知名的力量破坏过的身体犹如败絮垂在地上。她的脸扭曲成一团,带着一种痴呆无辜的神气。灵魂被毁灭,她死去了。

窗台外传出叹气与大笑并发的奇特声音。我抬头去看,那是安诺斯仅存的­阴­魂。他在空中兴奋地回旋。我猜想,其实是他以最后的能量催醒了小破,纠缠那么多年,既然不能永生,那就共死吧。

小破放下厄斯特拉,轻轻摇头,高贵而冷静地转身看向窗外。安诺斯的­阴­魂突然一滞,传出压抑的喃喃声,仿佛在向他信仰的上帝祈求什么。而在破魂主宰的世界,上帝是经常放大假的,无人受理他的祷告。安诺斯身前死后的下场都不太好看,因为小破只是向他瞪了一眼,安诺斯就发出一声惊呼,那团黑烟如有形的生物一样,撕裂成几块,而后烟消云散。

我哀伤地看着小破,他回看我,却还是带着无限的高傲和安静之­色­。而往常,小破对我充满爱心的注视总是回以一个无辜的探询鬼脸,或者微微地笑。

他不认识我了。

他真的醒来了。

醒来的是达旦,是破魂和食鬼的主宰,是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之王。他将主宰杀戮与占领,我将再没有机会拥抱他软软的身体,听他懒洋洋地叫我送他上幼儿园,帮他从厨房偷小点心,带他去街角吃冰激凌了。

想到这里,巨大的空虚占领了我的胸膛,那味道青酸、质地沉重的悲苦感觉压迫着我,使我一介凡人都没空去恐惧死亡。我更害怕的,是一切美好时光这样突如其来地失去。对爱的期望与惆怅,比死亡更强大。

小破向我走过来,无穷残忍汇成大海,在他眼睛中波涛汹涌。他的脚步稳而慢,一步一步,煞气弥漫。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生命里一段又一段的好时光,不由我控制,总是这样蓦然断掉,结束了。

我定定地看着小破,我多么爱他。从第一天他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那凉凉的软软的婴儿皮肤的触感,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最温情的记忆。从他向我撒娇的每一个时刻,闻到他熟悉味道的每一个瞬间,从他跟随我去各种地方游荡的天真微笑和奔跑里,从朝夕相处的一切平凡片断点滴里,我所能做的——无论他是不是破魂或魔鬼,即使他下一个动作就是一手捏爆我的脑袋,让我死得一僵二硬,我对他所能表达的感情,仍然是爱。

他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到了我的肚子上,我几乎可以想像到肠子流出去的惨状了,哎,看在我喂你吃那么多年饭的份上,可不可以麻烦你­干­脆一点啊,免得我伤心伤太久。

他楸住了我的衣服。

他仰头看着我。

他仿佛在想什么。

他说:“猪哥,我要上幼儿园了,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我欣喜若狂地瞪大眼睛看他,他很不满意地看着我,并且嘀咕:“这是哪里呀,我要上学了。”

尾声

南美选完美赶到并把我带回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她虽然没有得到墨尔本小姐的称号,却得到最具魅力奖,果然名副其实。小破哭着闹着要去上幼儿园,说今天有运动会。我叮嘱他千万不要在跳高的时候过于用力,免得我要去偷俄罗斯的空间站来打捞他。

送小破去幼儿园之后,回到家发现有位稀客在等我。说是等我吧,看到我进来却招呼都不打。当然我是表示谅解的,因为他正在吃辟尘做的桂花甜酒小丸子,而且吃得如狼似虎。

我一ρi股坐在他身边。还是那么爱穿白西服的江左司徒先生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恋恋不舍地放下勺子,长出了一口气:“美味啊,没有更美味的了。”

我不客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他笑眯眯的丝毫不生气:“朱先生不太欢迎我吗?”

我白他一眼。我­干­吗要欢迎你啊,你来有什么好事,多半是把小破接走。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里话,立刻说:“我只是来看看小破过得如何,事实上这几天墨尔本的异物活动很频繁,我怕达旦提前苏醒,特意来一下。”

虽然我还是在腹诽他马后炮,儿子都生两个了你还来喝喜酒,不过既然他不是来接小破,那就一切好商量。带着一脸眉花眼笑我殷勤留客吃饭,辟尘得令,钻进厨房,随着DMX强劲的音乐传出,丰盛大餐即将出台了!

猎物者III·倾城破

第一章

暮春之初,黄昏将降,我在庭院里看报纸,辟尘端个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怪斯文地告诉我:“这碗冰酥酪乃以《红楼梦》中所言古法制成,你来试试看。”一只犀牛也看《红楼梦》,这什么世道?结果被辟尘连碗带冰酥酪扣在头上,犀牛作狮子吼:“你还敢说我!你呢,小破《道德经》背完没有?赶紧去帮他做作业!”

我嘀嘀咕咕爬起来,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于十七米深的地下,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从附近无数毛毛虫、食粪虫、蚯蚓等亡命逃窜的情况来看,小子多半在里面尿淹七军。我瞄瞄左右无人,取下自家皮带,顶头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上一紧,急忙起钩,果然见小破张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脸­色­颇为不爽地被我钓了上来——傻小子给什么吃什么,辟尘是多么的教化无功啊。

一松钩,这条小人鱼立刻脚底抹油,掉头就往自家地洞里跑,被我从后赶上,一个恶虎扑食放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往屋子里拽。他哼哼唧唧地抗议:“我要玩泥巴,我要玩泥巴。”一边滚来滚去,赖着不走。

出了一头大汗,几乎虚脱,我终于把他成功弄回了书房,一边喘气一边叫他:“来,宝宝,背个《道德经》听听。”

他窝在椅子里,两只小脚丫子上全是泥,翻翻白眼,无­精­打采地念道:“大愚若智,大拙若巧,大声希音,大象畸形!”

我看看书,指出:“宝宝,反了,全反了。”

他生气了,跳起来抢过我手里的书,刷刷撕成四半,往嘴里一塞,吧咂吧咂就吃掉了,然后对着我身后的墙一闷头冲过去,轰的一声,不用看我都知道墙上多了一个小破形的大洞。叹口气我走到门口去叫辟尘:“喂,叫贝塔斯曼书店再送两百本《道德经》过来。还有,房子你修还是我修?”

小破三岁过后,个子不长了,模样也没再变化,这都算了,让人悲痛的是其智力亦如出一辙。幼儿园上了一年又一年,从最贵族的到最贫民的,从管理最严格的到最松散敷衍的,从最先锋理念的到最违背人­性­的,无论是哪一家幼儿园,他都只考得过体育科。

为了小破的教育问题,我和辟尘辗转八方,苦心孤诣,尝试过了填鸭、引导、催眠、拷打(实施过程中还因为动用暴力自食其果,我躺进医院住了好久)等多项手法,最后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破魂在以武犯禁一途上确实高山仰止,令我辈望尘莫及,但是提到学习两位数的加减法,他就彻头彻尾应该划入智障儿童那一群。

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爱他的。要知道,笨小孩也有春天啊。

我和辟尘放弃教化做出“天生天养”这个英明决策,却忘记了要和委托人交代一声。半年之前,江左司徒先生心血来潮,跑来巡视,在观摩完我们组织的“小破五年教育成果展”之后,坐在客厅里半天没有出一口气。良久,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达旦之本尊天生智慧,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被他杀气腾腾的十几二十个为什么问得懵了之后,我和辟尘被迫从家居型保姆向学术型演变,希望通过后天的顽强努力,弥补小破的先天不足。于是我们严密分工,我每天跟他一起恶补四书五经,辟尘则负责带他临帖作画。为表郑重,我跑去一口气盗了八十七座王墓,硬把王羲之的兰亭真迹找了出来当摹本。可惜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小破都非常有原则地岿然不动,你教你的,我搞我的,急了就把书吃掉,目前为止,已经有上千本《唐诗三百首》,两百多本《千字文》,无数本《道德经》不幸遇难,变成了他的粑粑。

哭丧着脸我回客厅去拿修墙工具,进门先打了个寒噤,腿上莫名一轻,一跤便摔了下去,出于本能我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嚷嚷:“谁,谁下我绊子?老狐狸,你舍得回来啦?”

然而这次认错了人,不是南美。来的虽也是一个熟人,却是能不见最好永远不见:破魂长老——服莱。

他还是老样子,矮矮个,银长发,黑­色­的外衣,脸上皱纹层峦叠嶂,面无表情地抿着嘴。

我一看到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嘴巴张到碗口大,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向我点点头,那单调的声音沙沙地说出我怕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我来接小破。”

我脑子一晕,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辟尘已经挥舞着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威风八面地招呼我:“猪哥,带小破赶紧跑,看我用真空大法憋死他。”

我眼尖,瞥见服莱身后背了个小包袱卷,一看身形就是小破。人家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果然,服莱很好心地提醒我们:“来不及了,我已经把达旦大人打好包了。”

那天服莱走后,我做了好多犀牛珍珠断续膏,因为辟尘不停地哭,眼泪落了满盆子,每接够一定的数量,我就拿去和珍珠粉,加配药熬煮,最后得出来的东西可以治好天下一切风湿疼痛关节僵硬之类的毛病。我准备把这些都放到­阴­凉处储藏起来,要是以后老无所养,就拿去街头叫卖。

到了半夜,终于等到它哭够了,擦了把鼻涕,对我说:“好了,换你。”

作为一个基因正常的人类,我的眼泪毫无建设­性­,不过有一点可取的就是,我哭起来比辟尘艺术­性­高得多,完全可以一边保证基本的涕泪纵横,一边絮絮叨叨小破如何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有理有节、能文能武,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哭得声情并茂,唱做俱佳,撼动山川,响遏行云。辟尘一开始还颇配合我,频频点头赞成,还递上热毛巾表示鼓励,后来越听越不是味道,突然­阴­森森对我说:“猪哥,你道什么苦情呢?你当小破死了吗?”飞身上来,就地把我踩得只有一张纸那么薄。

打完这架,东边已经翻出鱼肚白。我们筋疲力竭地躺在客厅地板上,看窗中第一缕阳光悄悄透入,空气中荡漾着屋外玫瑰新开的温柔芳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很久,辟尘轻轻地说:“猪哥,你今天不用送小破上学了。”

一个人的伤心程度到底可以达到哪个级别呢?读了两本书的辟尘认为是孟姜女那个级别,可以哭得把一堵好大的墙都倒掉,猪哥你做不到吧。我很老实,我是做不到,不过我也不算差了,昨天晚上小试牛刀,就搞得四周邻居纷纷搬家。辟尘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那,猪哥,我们也搬家吧。”

是啊,我们也搬家吧。看看四周,熟悉温暖的一切突然间变得极为陌生。望向楼梯口,朦胧中一个穿狗熊睡衣的小娃娃正连滚带爬,气急败坏地冲下来吼我:“上学了上学了,迟到要罚站的。” 我喜上眉梢地迎上去:“不急不急……”

四字破­唇­而出,我已知是幻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行,搬家,一定要搬家。搬到青城山去,躲到后山买块地去。这辈子不出来了。

屋子不要了,反正这里一直都闹鬼,等我们走了那些怪东西都会跑回来住。衣服拿两件,小破最爱的瘌痢熊带上,结束停当,我准备拔脚就走了。转眼看见辟尘挑了个好大的担子出来,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连抹布也没落下,在锅盖上盖了一溜。我忙叫住它:“做什么去?”它眨巴眨巴眼睛,好嘛,围裙都是系着的:“搬家呀,搬了家我们也要吃饭嘛。”我指指那个担子:“你带着这个去坐飞机?要超重的!超重好贵的!”辟尘叹口气,忧郁地说:“猪哥,你以为我们还有钱坐飞机吗?你不记得你失业很久了吗?我们要节省啊,节省就是说,我们走路去青城山吧。”

拍一拍担子,它还补充一句:“万一路上断粮了,我可以摆个地摊卖卖云吞。”

唉,真是贫贱犀牛百事哀,难为人家想那么周全,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走路吧,走到天涯海角去,如果距离可以缩短记忆的话,让我直接走上月球吧。

最后把门重重一关,看到院子里昨天小破挖出的地洞还在,里面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我忍不住好奇心上去瞧瞧,我的天,温泉啊!辟尘多愁善感地在一边发表评论:“一定是小破怕你生计无着,所以开发一个温泉度假村出来给你养老。”

我瞪它一眼:“胡说,我是猎人,我几乎是五星猎人啊。哼,最多我去做老本行。”

它哼哼哈哈不理我,径自走了,我郁闷地跟上。岂知我背上的包裹里突然传出一阵强烈的震动,解下来一看,居然是那个我好多年都没用过的定位通讯器。打开视讯接受屏幕,几道白光闪过,山狗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之所以说他熟悉,是因为这小子很有两招驻颜术啊,多年不见,半点不见老。说他陌生呢,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这都是缠的什么东西啊,一条条的绿藤,还开着小喇叭状的花,可说那是花吧,又都在唧唧歪歪地说话,说的内容还挺­肉­麻,什么“山狗哥哥,你最喜欢我们哪一个?今天晚上,谁陪你睡大房间”等等。

我忍不住狂笑起来,莫非撒哈拉之眼里那几只小嗜糖蚯蚓搞出的变种植物又有进化,春心荡漾,懂得跟人类谈恋爱了?那山狗你千万要把持住啊。我不给你喇叭头­干­儿子压岁钱的。

山狗在屏幕里仿佛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没好气地把脸上的喇叭花藤拉开,冲我嚷嚷:“她们对我才没兴趣,她们爱上了丝瓜,拿我练手的。对了,你这几年在搞什么?现在有没有空?”

我警惕地问他:“要­干­吗?”

他气急败坏:“我说,你记得东京地铁下那只大蚯蚓吗?它从阿肯­色­逃回去了。现在那边的耕作计划就差一点点,没它不行啊。”

我觉得纳闷:“那怎么了,猎人联盟不是抓住过它的吗,再抓一次就好了。”

山狗越发恼火:“那么简单我就不找你了,当初抓它我们花了大力气啊,让东京地铁停运两天,出动世界上最顶尖的十大模特轮番做上空秀它才出来的。”

我立刻心痒痒:“那再来一次啊,等我等我,我也要去看。”

山狗一晃头,把一朵正鬼鬼祟祟爬上他嘴边想偷吻的喇叭花甩开,叹口气说:“没用了,那只蚯蚓最喜欢的模特去年空难死掉了,现在世界上惟一可以把它从地底下搞出来的,就只有你啦。”

听说我的魅力和全球顶级模特有一拼,辟尘在一边笑得几乎要昏过去了。唉,跟一只犀牛解释“惺惺相惜”这么高级的成语是很困难的,就让它去笑吧。

没有小破在身边,走到比利牛斯山还是走到柬埔寨乡下,区别相当于零,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东京吧。七年弹指,猪哥又来,沧桑啊。

第二章

话说我们星夜兼程赶到东京,辟尘累坏了。他担着那堆厨房家什从澳洲狂奔到亚洲,累得跟只猪头一样,路上还丢掉了好几个装作料的瓶子,心疼到皮开­肉­绽。

别后多年,山狗居然光荣升职了,现在是亚洲联盟东亚地区首席猎人,穿个西装往那一坐,颇有点踌躇满志。

相形之下,我布衣粗服,风尘仆仆,身边还带了个“挑夫”,形象分数就要大打一个折扣。这个照面一打,我还来不及嫉妒,他忽然咚的一声跳到我面前来,抓着我肩膀猛摇,摇得我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你说,你说,你这几年跑去哪里去了?怎么联盟都没有来找你?告诉我告诉我,老子也要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很穷啊,你还是好好做你的东亚首席代表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他苦起脸:“有前途个屁,说起来都伤心啊。”

正要坐下来好好叙旧,有人敲门进来了,是一个联盟的工作人员。他看看我,再看看辟尘,再看看我,再看看辟尘,然后就抬头去看山狗身后一个电子屏幕的左下角,我也随着去瞧:猎人联盟十年追捕悬赏名单。我的妈呀,辟尘也升了,现在排名第一啊,还配有照片。难怪人家跟乌眼­鸡­一样盯着我们。山狗见势不妙,突然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支记忆屏蔽枪,足足对人家­射­了十几二十发子弹,估计这倒霉蛋醒了以后,要花很长时间想自己姓什么。

虽然隐姓埋名那么久,我们在江湖上还是那么招风,看来树太大了,想装豆芽都不像啊。此时辟尘冷然提醒我:“喂,人家找我啊,你陶醉什么?”我瞪它:“我是头号窝藏犯好不好?军功章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啊。”

多说无益,赶紧藏起来是正经。山狗果然讲义气,居然让我们去住希尔顿总统套房。看看,客厅已经有我在墨尔本一层楼大,应有尽有,舒适非常。可怜我十几岁开始就当猎人,惯于餐风露宿,四海为家,没事就蹲树上过一晚,哪里有现在这么销魂,躺在一张SUPER KING SIZE的床上,看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简直打心眼里要哼哼一首RAP出来。不过看到辟尘的表现,我就有点惭愧。看,人家把家什一摊开,立马就把客厅变成了一个专业级的厨房,它跟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搞得我不夸奖它两句都觉得有辱自己的良心。可是忽然之间,他一锅铲飞过来,对我大吼:“猪哥,跟我去买瓶绍兴黄酒来,晚上我想做猪手……”

那天晚上,在总统套房被辟尘唠叨了整整一天之后,我终于缴械投降,答应不顾被暴露身份的危险,和它出门去买天杀的绍兴黄酒。辟尘得了便宜还卖乖,紧接着教育我说:热爱国货是每个人的应尽之责,尤其像绍兴黄酒啊,四川辣酱啊,山东红枣啊之类的土特产,能够到手的时候要尽量囤积。我听了恍然大悟:“辟尘,难怪我们住哪里,哪里的萝卜­干­就脱销,敢情是你!”它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借走入黑巷子的机会掩饰心中的不安——

黑巷子?什么黑巷子?

出了希尔顿之后,前后左右,无论是走路还是要爬墙,所有地方都是灯火通明,华光万丈——我们怎么会跑到一条小巷子来?回头看看,身后雾霭朦朦,来路不见。一条黑­色­的影子蓦然闪过,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此外一切都寂静而迷朦,提醒我们这是一个非正常的世界。

我一拉辟尘,凝神去看,四周弥漫着灰­色­的浓密空气。我们好像是两只掉进胶水里的蚂蚁,被卡在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中间了。我轻轻问辟尘:“怎么样?”

它镇定地判断:“迷之陷阱。”

迷之陷阱?那是猎人联盟的法术部门研究出来的工具­性­陷阱,作为猎人捕获低级活口非人之用啊。我猜周围一定有我的旧同事在上班,要是两人一组的话,拱猪应该都打了好几盘了。一边缅怀一边按照九行八卦的位置走到生门,低低念了一个破空生天咒,眼前豁然开朗。哪里有什么小巷子,我和辟尘好端端地站在离酒店不远处的街道上,面面相觑。

环顾四周,不算早了,路上人不多。有个醉鬼唱着歌,一个家庭主­妇­匆匆挽着手袋从旁边绕过去,他们都对我和辟尘视而不见。但是不远处一个垃圾桶边,有个人正站起身来,表情非常惊讶地看着我们,衣服鞋子,都是联盟的统一装备,说明是低级猎人。从外貌来看是来自亚洲地区,我于是殷勤地上前招呼:“贵姓?”他往后跳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我,我也看他——一张年轻的脸,甚是清秀,但容­色­尖削,神情冷漠,我把伸出去的手又放下,说:“我也是猎人啊。”

他毫不动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我的打扮似乎颇为不认同,然后神­色­十分倨傲地对我说:“你也是猎人?”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戏谑与嘲弄。我不由得微微有气:横什么?我当猎人的时候你还是单细胞呢?我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紧问道:“你是亚洲联盟的?几星?梦里纱可好,我们当年共事过。”

听我问起梦里纱,他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开始尝试堆上一点笑容,没错啦,这个反应万试万灵,他绝对是猎人。

这种熟悉的反应,是当年我和同事们共处的时候,经常可以免费观看的人间奇景之一:世情冰火九重天。

比如明明有一位仁兄,昨天为了争一个食金兽的捕获名额还在你面前吐口水,声称对你的九族十八友从此要见一次打五次的,今天早上获悉你升级为四星,年底要出席全球联盟­精­英会议的消息后,硬是在大门口守了三个小时要对你说一声恭喜。其中惟一例外的是我和山狗,因为每年全球猎人联盟都会组织级别考试,一年出题比一年难,其他人拖得一次是一次,只有我俩永远踊跃报名参加,求的是将所有的前二名都拿下,三次后就在全球范围内自动升级。梦里纱给我们准备的鞋子常常太小,我们只好用这种霸王硬上弓的办法楦大点。谁要是看见当年梦里纱发现我们又过级别考试的表情,就会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情非得已”。

“我叫德文,两星。你是?好像没有见过?”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变成这样甜蜜啊?好冷。”辟尘在一边嘀咕。

我苦笑了一下,哎,提起我的名字,多半没几个人记得了吧。都五年了。五年中我蜗居墨尔本,带小孩!虽然偶尔间也游荡到世界各地去做做类似劫富济贫、呼吁环保、维持生态环境平衡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猎人——至少辟尘是认为我蛮了不起的。可是,我毕竟离开那个世界很久了,久得有时候自己想一想都觉得从前生活的印象是那么模糊。

因此,当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德文那里激起了完全无法预知的强烈反响时,我简直想看看日历,今天是不是愚人节的特别纪念日。

猪哥,我是猪哥。

嘣的一声,他跳了八尺高,满脸激动,万般狂喜地睁大了眼睛,完全把之前的酷形象抛出万里云霄之外。他先是退后两步仔细看看我,喃喃念叨:“像,真是像,不说不觉得啊!”等他认为自己完全确认以后,就一个虎扑冲上来,抓住我又摇又抖:“猪哥?你真的是猪哥?亚洲联盟的传奇五星猎人?天哪,我三生有幸,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最伟大的猎人之一,山狗大哥说了好多关于你的故事,人人知道你啊。你要给我签名,签名,喏,这里。”

不知几时他塞了一支笔给我,自己转过身去,撩起外套,露出一件雪白的T恤,一个劲地催促着:“签啊,签大一点,我回去装玻璃挂起来!”

我转头叫辟尘:“来,给我一拳,我做梦呢?”

辟尘皱着眉头正在到处使劲找参照物,看是不是我们还陷在那个迷之陷阱里,正面临着幻象的考验,当即说:“我也怀疑啊,你等等。”

它真的上来手起指头落,给我一个大凿栗,好痛,有一个包立刻冒出来,跟长笋一样快。我摸着自己的头,而前头那个翘起ρi股在我面前摆来摆去的人还在一叠声地催促,心一软,下手龙飞凤舞地写了个“猪哥”。老实说,到这个时候,我都防备着他会一头跳转来,对我大加嘲笑,说我是一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孔雀,自作多情。

可是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外套,欢欢喜喜地对我打躬作揖,还遗憾地啧着嘴说:“猪哥,真是相见恨晚啊,我要立刻去追踪一只红粉土狼,没时间向你请教了。有没有通讯地址?我一定来拜访你,一定的。”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过FANS,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狂热分子,瞬间对我的人生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失望地摇头叹气,捶胸顿足,念叨道:“遗憾啊,遗憾啊,早知道,申请期限多两天好了!”

在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部飞起来打我之前,我赶紧转换了一个话题,想起刚刚那个空间陷阱,就问他:“你刚才是在等红粉土狼吗?”

他点点头:“是啊,不过结界开口设置得不好,你们一进去,那只土狼就顺风逃出去了。它平常也在希尔顿酒店周围出入的。”

红粉土狼?哦,那条黑­色­影子。不过猎人联盟几时变得这么没有品味了,连这种低级的妖怪都抓?

德文点头:“最近东京警视厅急征一大批土狼充当警犬和缉毒犬,所以我们奉命尽量捉拿。”

拿土狼当警犬?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创意?不错,土狼确实拥有对于人类而言非凡的听觉和嗅觉,在五十公里之外,已经知道哪家餐馆炒什么菜。不过它们生平最恨的就是狗了,经常极端到狂奔十公里去咬狗泄愤,对全世界的狗­肉­火锅店都顶礼膜拜。居然要驯服它们去­干­狗的事?荒谬啊。

虽然觉得把土狼当狗用这个创意实在不如一坨屎,我还是决定露上一手帮他找出那只跑路的土狼。方法太简单了,这一族类生­性­非常好奇,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哪怕自己几乎要当场丧命,事后也一定要回去看看。要抓到它,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第一去买两罐啤酒,第二坐下来慢慢等。德文这些资料都没弄清楚,也敢出来混?今时不同往日啊。

不出我之所料,一个钟头后,一个上下肢比例完全失调,腿特别短的男子开始在我们面前频繁地蹭来蹭去,裤子下露出的小截腿部毛发极浓,简直剑拔弩张。承继土狼族比较低的智商,它还戴着一个巨大的草帽,遮掩自己头上尖尖的双耳——怎么就不想想现在是晚上几点,谁吃饱了没事­干­戴草帽,你以为自己在夏威夷的不夜海滩上跳艳舞吗?我叹口气,说句老实话,欺负这种傻乎乎的生物实在非我人生志愿,看见人家欺负,心里还难受得很。

只见它探头探脑,看来看去,藏在帽子下的脸­色­有一种蠢蠢的迷糊。我几乎要劝说德文放弃算啦,作为一个希望成为伟大猎人的年轻人,应当学会如何和疫龙啊、魔鬼铁天牛啊、七毒采丝虫啊这些价值既高,又危害人类的东西战斗,不要一心一意找人家土狼的麻烦。我知道很多土狼在人间以开出租车、当侍者维持生活,还纳税,说不定比我对人类的贡献还大呢。然而不等我开口,德文脸上已经显露出捕获猎物后的得意笑容,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土狼,一边从设备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内钩强力粘结网,要把土狼一把捞住。此时我心里思想斗争非常激烈——是锄强扶弱呢,还是同流合污呢?幸好辟尘比我有原则多了,早已挡在土狼身前,德文一顿,还来不及询问有何贵­干­,已经被一阵点状平地飓风搞得满肚子内脏一阵翻腾,好像在一万米高空遇到超强气流一样,慌不择路,转身就到旁边去吐起来。一不做,二不休,辟尘上前再补一拳,德文措手不及,软软倒了下去。我啪啪鼓掌,开始赞叹道:“辟尘啊,好久不见你出手,宝刀不老啊。”它面无表情地甩甩手腕,答:“杀­鸡­就用犀牛刀,古代有这句话吧?”是吗?听起来蛮耳熟的。

我们在这里互相吹捧,土狼先生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愣怔半天,站着不走。我离它三步,好声好气地讲:“去告诉你的同类,这几天能跑多远跑多远吧,猎人联盟抓你们去当狗呢。”

一听到要去当狗,土狼的脸­色­就明显不太好看,它郁闷地看了看地上的德文,走过去补了一脚,也不管人家失去了知觉,正处于缴枪不杀的俘虏状态。

它这次比较识相,立马就走了,不过走之前为了报答我们相救之恩,就很随便地告诉我们说:“喂,你站着那个地方的下面,藏着一个非人赌场。有很多美女啊,酒也很好,你们去玩玩吧。”

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摇摇头对辟尘说:“你现在知道人家为什么要把它们捉来当狗吧?”

提到“赌”字,我有点瞎兴奋瞎兴奋的。这是源于多年以来在全世界各个大赌场的温暖回忆。想想以我的听觉、视觉、手腕控制能力,无论是轮盘赌、猜大小,还是二十一点,面对普通的赌徒,基本上都是无往而不胜的,想赢人家长裤就长裤,短裤就短裤。也正基于此,我实在不大好意思去和人玩,现在遇到的既然是非人赌场,这个顾虑应该不存在,那我们去玩玩吧?

得到辟尘的踊跃赞同之后,我看看四周无人打扰,轻声念了一个低级的附着类空间开破令。所谓附着类,就是完全依附正常空间形态而存在,比刚才那个猎人陷阱独立­性­更低。这种空间以稳定的通道连接正常世界,十分方便出入。许多高级别的妖怪住在都市里的时候,对房地产开发的要求十分高,高到最后没有房子可以住下去,只好自己花点­精­神设置一个附着空间。果然如土狼所言,就在我们的脚下,一扇门徐徐浮起于地表之上,初始模糊缥缈,如同在水波中荡漾的倒影一样无可捉摸,但是两分钟以后,它的形状便高过了地面,变得十分硬朗实在起来。我和辟尘心花怒放地对看了一眼,趴到地上扭了扭门把手,然后双双跳了进去。

果然是个好地方啊!

一进门站稳,就看到好多人——非人。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穿梭来去的火焰女郎。

火焰女啊,那可是猎人传说中最幸运的人才能目睹到的非人绝­色­啊,难道上天体恤我与雄­性­为伍太久,今天批发给我一个巨大的补偿?只见她们的皮肤都呈现出柔媚的浅焰­色­,若隐若现的,飘散出橙­色­的火光,果然是真正的热力四­射­!如果放一只土豆到附近,抹上一层芝士,撒点葱花,味道一定一等一!再看她们脸上那深深的黑眼睛,美艳非凡,笑容如花绽放,身材之好,最高标准的男人帮杂志上我都没怎么见到过。尤其她们的着装还效法人间的酒吧女,统统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比基尼,昂头挺胸,端着各种酒水盘子走来走去。辟尘看着我口水一波波汹涌澎湃地流到下巴上,马上就要决堤而出了,很好心地提醒我:“猪哥,千万记得火女只能看不能摸的。”我擦擦下巴,点头唯唯称是,心里大呼好险。火女乃非人界的尤物代名词,只可远观不能亵玩,否则就会被当场变成生­肉­烧烤,­色­香味俱全,被其他非人分而食之。谁出的主意安排一群超辣火女在这里当侍应生?手段狠啊。

把眼光强行从婀娜多姿的火女们身上挪开,这个比一切我见过的赌场都更豪华的地方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极尽奢侈之能事的装修与布置,美轮美奂­精­致考究的赌具,围成一堆堆的呼幺喝六的赌客。惟一不同的是,在其他赌场,每次开台,输赢各­色­人等发出的声音中,大到英语,小到印地安语都不绝于耳,但是无论如何,大家都可以达成共识:“我们说的是人话。”到了这里就不见得了。看我左边那台推牌九的刚刚结束一局,有一只狗身人头的不知名贵客,面前虽然还有大堆筹码,刚刚却似乎输得十分憋气,当场忿忿不平地爬到桌子上对天长嚎起来,声音回肠荡气,凄厉非常!叫得大家都闭起气来,生怕撞到它枪口上。它叫了半天才又爬下去,一瞪眼睛说:“再来。”

右边一溜,是猜大小的,第一桌,很显然全部是吸血鬼。只有吸血鬼,才会拿自己当华尔街­精­英分子来看待,赌赌钱消遣一下,居然还穿燕尾服,打标准领结!难道赢到两百块钱的时候你要大开四十台流水席吗?

第二桌,罕见的蓝田半人,对玉的炼化能力历来被人类珠宝商所垂涎;草鬼,每届欧洲杯和世界杯,都要请回几只去维护球场草皮。突然我眼前一亮,看哪,和这群低级非人混迹的,好像是黄金使者啊!我推推辟尘让它看,它不知道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哧了一声扭头不理我——喂,这个已经不算普通非人了呀,这是修行非常长久以后进入半仙阶段的大人物!它所在的任何地方,很快就会有无穷的自然与非自然的财富通过各种途径密集而来,兼之影响黄金、资本、期货等市场的上落情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它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可能是因为面前的筹码日渐其少吧,人生而不平等,赌博却平等。

正看得高兴,有人上来招呼我们了。一位火女笑吟吟地走近,问道:“先生赌什么?我帮您带路。”

我尴尬地摸摸自己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老虎机?”

她笑容更甜:“老虎机运气成分太大,一向为我们的赌客们所排斥,有其他选择吗?”

这个意思显然是骂我弱智,不过我没什么脾气,弱智就弱智好了。我们最后决定去猜大小。火女小姐点点头:“您赌现金还是代金?”

代金?那是什么,写张借条?现本人输去英镑五十,三日后归还?她摇摇头:“不,所谓代金,就是可以换到现金的东西。比如古董、法器、特别能力出租、情报,诸如此类。”

我想想我有什么呢,想了半天,深觉不好意思。我很穷呢,非常非常之穷。在一些少见世面的八婆之中还可以传诵一下的超能力,到这里就很容易丢人现眼了。不过还好,堤内不足堤外补,我有辟尘啊,我可以借它出去给人家打扫卫生……

辟尘对我明察秋毫,发现我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它,扭头就跟着火女去那桌代金专用台了,一边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猪哥啊,麻烦你带眼识人好不好?我是半犀族的长老级人物,自然界五大元素中风的控制者啊!你怎么就只会想把我借给谁搞卫生呢?我要严正声明,那是我的爱好,爱好而已!”

哦,辟尘很少这么锋芒毕露啊。长老级大人物!风的控制者!你最近是不是打游戏打太多了有点走火入魔啊?

这句话我没敢问,点头如捣蒜,两人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大厅最东边。这里单独摆放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赌台。是为使用代金者准备的专用台子,多数赌客都是因为赌金不足而临时加入的,短期投机,套现离场,所以,这里出现的非人种类极为庞杂。看来猎人联盟的情报收集工作还是不够到位啊,看这位,肚子奇大,而头却只有拳头大小的单眼人是什么?有两条身体,却没有任何骨架支撑,相互纠缠成一团麻花的又是何方神圣?我一面东张西望看新鲜,一面在非人头攒动的台子边找到了一个角落挤进去,落座,刚想透口气看看桌面局势,有一种非常奇特的不祥之感就哗啦一声从我四周汹涌奔袭靠近,紧紧地缠绕住了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往,仿佛是一种铅质一般凝铸的东西,正沉重地砸在我的肩膀上。好痛啊。

不用琢磨太久,我已经反应过来,那阵不祥预感虽然还是来历不明,砸我肩膀的物事,却十分地一目了然。那是一对呈椭圆形、非常美丽的水晶紫­色­翅膀,长在我旁边一位罕见的美女身上,她的侧脸正对着我,弧线如弯月般完美,纯紫­色­的长发高高盘起,有幽幽的光彩闪现,一条如同梦幻般的灿烂长裙裹着她玲珑的身体,放­射­着神秘的吸引力。她正专注地看着赌台上­色­钟的旋转,而背上那两只奇异的翅膀正不停地开开合合,一下一下对我的脊背进行严格的击打承受度测试。显然她的心情颇为紧张,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下一轮的开盘,对于我是不是会当即骨折,实在毫无余暇关心。

耐心等了一会,确认她不大可能良心发现和我主动搭话之后,我实在忍不住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赶紧挪挪开,为了和美女搭搭讪把自己吃饭的本钱废掉,怎么也是得不偿失。辟尘冷眼旁观到此时终于露出嘲笑的表情,对我眨巴眨巴它的小眼睛。

这里赌的是最直截了当的猜大小,这一盘开,美女输。她虽然面­色­不变,赌品看起来不坏,可是眼前的筹码又走了一大半,眼看江河日下,社稷不保。

赌场的司钟见到又有人来,­精­神立刻为之一振。这是一位软八脚虫兄弟,戴着支撑它脊背直立的铁架子,神气活现地站在赌台后面,令人眼花缭乱地飞舞着那八只脚。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果然没说错,不然几时见过八脚虫涂指甲油的?这位就当仁不让,而且涂的颜­色­­色­系十分不统一,挥舞起来五光十­色­,让人眼睛发花。它吆喝着:“来呀,来呀,小赌可以养家活口,大赌可以改天换地呀。不要犹豫不要怀疑,不要退缩不要闪避,大胆地下吧,来下吧!”有种,说的真比唱的好听。

辟尘有点手痒痒了,兴致勃勃地响应:“我来我来。”

我轻轻地问它:“我们拿什么赌?”

它想了想:“我拿对犀角来赌吧。”

一个火女过来,从辟尘手里接过一对晶莹透亮的上品犀角,须臾,换回来一叠筹码,看来那对犀角估价不低。这个东西我好似从未发现在家里出现过,现在突然看到辟尘随手递出去,不由大为诧异:“喂,你怎么把自己的角拿出来赌啊,万一输了怎么办?不如押我啦”

它白我一眼:“谁说是我自己的角?我自己的角早就炼化了。这是我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顺手拿的纪念品。啊呀,你不要婆婆妈妈啦,你不值钱的。看,开始了。”

果然司钟摆开了架势,像弹琴一样将骰钟从一个脚尖(也许是手指尖)传递到另一个脚尖,那­色­钟仿佛运行在流水上,飞快地在空中划出多条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然后如流星一般,叮一声,轻轻地落在台面上。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先一松,再一紧。

“下注了啊!”

在我的对面一只蓝毛伏地魔满头大汗,一颗颗胶水状的汗珠粘在毛茸茸的头上,虽然不太­干­净,却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非常朋克的感觉。他沉吟半天,毅然把一堆筹码堆在小上面,叫道:“连开了三把大了,我就不相信!”

另一位长发如银、獠牙带血的月毓兽偏要对着­干­,掷出自己全部赌本吼道:“运走十八道,还没完呢,我还是要大!”

八爪虫长脚飞舞,一把抓住筹码送回台上,继续吆喝道:“买定离手啦,快点快点。”

辟尘是只走现实主义路线的犀牛,没什么口号可以喊,把我们全部赌本悄悄往前一推,直推到大上面,叫道:“六六六,三个六,大,开来看看。”

司钟嘴角一翘,意思是开玩笑,你以为你是火箭登月的地面遥控总指挥吗?居然连三个六都叫出来了。它表示讽刺的方式十分个人化,乃是将自己那八只脚晃得满天神佛,旁边对它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的一只黑羽鸟人哐啷一声被它晃点昏了,流着口水倒在了地上,头晕晕地喊:“喂,行了行了,眼花啊,快开吧。”

八爪虫咧咧嘴巴,嘲讽眼光向辟尘一闪,懒懒地,骰子钟开了。

全场突然跟死一样的寂静。

那台面上,由恐龙头骨磨制而成的骰子正安静地一字排开,十八点嫣红如血。

司钟的下巴掉到了桌子下面,它赶紧拿一条腿去找,找了半天嚷嚷起来:“那谁,脚拿开,踩到我下巴了。”捡起来随便擦擦,装上去,发现我好奇地看着它,就解释了一句:“习惯­性­脱臼。”

辟尘哈哈大笑两声,不等人家发话,先赶紧过去把所有筹码都拿过来,一边还教训人家:“愿赌服输,不要赖皮。”乐颠颠过来往我面前一堆,说:“猪哥,等一下兑了现金,先去买一份大的保险给你,免得你将来老了还要我养。”我白它一眼:“可是我也养过你呀,不要尽一点反哺之恩吗?”

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我们赢得心满意足,就有人脸皮发紧。蓝毛伏地魔好像把什么都输光了,垂头丧气跟着一位火女走开,经过我身边看到我好奇的目光,他很善解人意地通报一声:“我刚才押的是一年的西方魔界通译服务,可惜专业人才不值钱啊,一下就输掉了。”

我身边那位带翅膀的美女,一样也输了。她这次就不如刚才镇定,转头狠狠看了我们一眼,眼睛犹如最美丽的初生杏子,流荡神光,摄魂夺魄,而那瞳仁的颜­色­,竟然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幽深紫­色­。

八爪司钟下巴装好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对我们看来看去,嘀咕着:“刚刚我摇的真的是三四二啊,怎么会变成三个六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满桌赌客纷纷扰扰,议论不休,从它们的讨论中我们听出来,这位司钟可不是普通打工仔,乃是纵横非人地下赌场数百年,号称“摇一不二”的骰子之神,今天摇出的点数居然可以在眼皮下被人改掉,实在是生平仅见的奇观。

我悄悄问辟尘:“你怎么改掉人家骰子的?”

它漫不经心地数着筹码,说:“我哪里有改掉人家骰子啊,是它自己­性­子急,没等停稳当了再开。”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旁边先已传来一阵大笑声:“风之辟尘,藏世已久,今天居然在这里再睹真容。”

我跟辟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对人类来说,是很久了。十多年前?美洲死亡大峡谷的一处石壁地下。记得它的小眼睛闪着非常忧郁的光芒,看着我穿一身猎人服走近,就无­精­打采地对我说:“你是不是来抓我的呀,我不愿意跑了,你抓吧。”

我一头雾水地站在它面前,作为一只刚刚出道的菜鸟,我实在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认出,眼前这位长得像一头猪的仁兄原来是一只半犀人。

事实上我当时不是去追犀牛的,我不追任何东西,而是在做一次猎人例行的长途徒步拉练。走完死亡峡谷后还有一个游泳横越大西洋和骑一辆二二型号的小自行车上西藏的计划。

那天我已经走了整整十三天的无人峡谷,虽然不算累,可是已经无聊到和自己带的背包谈起心来,刚好说到出了这个狗屁地方以后要去哪里找人来喝掉两加仑啤酒时,就发现了一个真会说话的东西。那时候我的心情,用激动两字完全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站在它面前我想了想,问它:“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做铁人三项,你和我一起,就没有人追你了。”

我们首先走出了大峡谷,一路说说笑笑,十分快乐。游大西洋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两只海豚谈恋爱。雄海豚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样子让我们觉得十分有趣,在一边哈哈大笑了一场,结果把人家惹毛了,不泡MM了,倒过来追杀我们五十里。你要知道海豚一样是会咬人的啊,而且咬得非常之痛,雪上加霜的是,辟尘虽然可以在海底走路,却竟然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你跳大西洋怎么比我还快?于是我必须一只手拉住它,一只手划水,生怕海豚叫上它们家表弟鲨鱼一起来,我们就完蛋了。

不过,这件事情最后是以喜剧结尾收场的,这只勇猛的雄海豚因为它的威风而获得了爱人的芳心,两豚卿卿我我去了。而我就不小心获得了辟尘的犀牛心,它上了岸就决定要跟着我了!

那一次拉练的过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发生在我和辟尘骑一部自行车上西藏的路上。我们走的是青藏公路,在接近目的地前一百公里时,本来非常好的天气突然变脸,刮起了一阵非常强烈的高原飓风。一时间天旋地转,昏天黑地。我们的自行车给吹得直接飞起来了,在空中摇晃了两下,眼看要一头栽到悬崖底下去。我一看情况不妙,双手扶着车把立时起跳,拽上辟尘,翻了两个筋斗落了地。赶紧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躲着。眼看这风夹杂着无数的沙砾,来得气势汹汹,一时间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心里一迭声叫苦:“有没有搞错啊,什么时候西藏天气成这样了?”

为了保证安全,我顾不得去研究这个反常的天气现象,先依靠自身能量建起一个护卫式防护罩,建得七七八八了先一头把辟尘拉进去,自己蹲在还没有来得及封住的口子上,嘴巴里唠叨着:“完了完了,学艺不­精­,学艺不­精­啊。”一边回头叮嘱辟尘:“喂,你要呆在我背后啊,我能量不足了,这口子好像封不上了。我跟你说,要是我被卷走了,你也千万不能出来,千万不能出来哦。”

那阵飓风确实非常强烈,据说造成了青藏公路一度交通瘫痪和巨大的经济损失。可是自现场惟一的目击证人——猪哥我看来,那已经是这阵飓风可以造成的最低伤害,因为就在我说完要辟尘呆在我身后不动的那番话之后,它一把推开我走出防护罩,把飓风收起来了。

所谓“收起来”的意思就是,它张开手,跟收衣服一样挽了几把,接着那阵风就哗啦一下蓦然消散,顿时天开云朗,满目青翠空远,无限河山。

面对我近似要面瘫的傻样,它摇摇头说:“你这样也算是猎人啊,居然不知道半犀人是可以控制风的?”

是吗?我当时还确实发了一阵愣,记得念过的教科书上说,半犀人的特长是净空,就是收集并转化空气中的有害杂质,提纯特殊成分,控制适合地球环境的大气平衡。无论是我之前遇到的几个半犀教学模范,还是各种书上看到的资料,都没有说它们会牛皮到这个程度,可以控制风啊。

我不知道辟尘从哪里来,它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既然大家都那么糊涂,那我们就一起呆着吧。虽然我经过这一趟拉练回到总部以后第一次接触到追猎榜单,就看到了辟尘的名字赫然在目,不过我无论对猎人联盟还是对辟尘,都一句话没提这件事。接下来的十几年,辟尘就和我一起,四处游荡,洗衣做饭,闲来看电影,没事把歌唱。它对风的控制能力,我渐渐司空见惯,无非是拿来做做清洁啦,当当吸尘器啦,­阴­雨天气给衣服强力脱脱水啦,还有找找我丢三落四的那些东西啊。发挥到最大作用的是后来帮小破每年春天放风筝,那风筝完全跟成了­精­一样,在空中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有一次国际风筝表演队不巧在训练的时候遇到我们,所有队员看了一阵以后,都决定回家金盆洗手,退出这一行,免得丢人现眼。

朝夕相处了十几年,按理说我对辟尘的一切应该是非常非常了解的了。可是,当我听到有人叫出“风之辟尘”这四个平常的字,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隔膜感觉涌上心头。那种感觉在我遇到狄南美现出真身大开杀戒的时候有过,当我看到小破眼睛里充满的不是天真笑意而是恐怖蓝光的时候有过,现在,我又回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哀伤与恐惧里,那种恐惧,叫做失去。我却始终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辟尘自己,在听到那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忽然静下来,那种静来自虚无,也来自回忆,来自它正凝视着的无限远方。很长时间后,辟尘淡淡地说:“敛? 别来无恙?”

说着话,微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是黄金使者。我适才在右边第二台看到过的。不过当时可以看的东西太多,无论多么伟大的男­性­朋友,都不太可能争取到我的全部注意力。此时我才仔细地打量它,穿一件毫无腰身剪裁的银­色­长袍,光一个亮晶晶的头,五官都在位子上,却看不太清楚到底长什么样子,因为都被它脸上的毫毛给遮住了。当然,与其说那些是毫毛,不如说是箭猪的背!无比浓密,根根剑拔弩张,且都呈现出纯净的金­色­。整个人看上去是毛乎乎、金闪闪的。我还注意到了它的手指,非常长而结实有力,却没有指甲。走到我们面前,它面对辟尘冷漠的眼光毫不介意,仍然笑着说:“一别七百年,我安健,你呢?”

虽然我老早知道辟尘有一把年纪了,不过也没有想到它竟然老到这个程度,七百年?喂,你认错人了!

听到我的嘟囔,黄金使者转过头来看我,神情冷漠,对我上下眼波一扫:“人类?辟尘,怎么你和人类厮混到了一起?”

厮混?黄毛兄,你看起来多少是个斯文人,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好?说起来我和辟尘的关系跟人家解释起来是颇费思量的。你看,它第一不愿意以我的宠物这一比较好接受的身份行世,第二我再没有尊严,也不可能说它是我女朋友,而且跟他混一起以后,连相熟的老鼠天师都要给我介绍对象。幸好辟尘没有因为正在装酷就一笔抹杀我们的感情,它身子一侧,对黄金使者断然说道:“关你屁事,没事闪开,我们还要继续玩呢。”

这么­干­脆我喜欢。黄金使者好似也没什么意见,侧身让到一边。八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又吆喝起来:“来呀来呀,大赌可以……”这个家伙好像并没有第二套说辞啊。继续表演了一番魔术般的软足之舞后,­色­钟落台,我注意它的一只脚尖微微搭在一边,仿佛随时准备发力,改变中间­色­子的形态。辟尘好似也看到了,却不以为然,懒洋洋地对我说:“放心,放心,除非它有本事把里面的空气全部逼出来。”

它把我们赢到的全部筹码一气又推了出去,叫道:“六六六,三个六,买大。”

哇,八爪的脚都气得发红了。环视赌台上,月毓兽还有一些余资,新来了两只吸血鬼赌一幅毕加索的真迹,火女正找马良神鉴定,黄金使者也要Сhā一脚,许多赌客也开始从各个赌台上汇集过来看热闹,渐渐把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一切到位,­色­钟落定,连八爪一起,所有人眼睛都盯住辟尘,沉默一刻,纷纷把自己剩下的筹码推上了大。惟一的例外,是那位紫­色­美女。

我很好心地提醒她:“你基本上没筹码了,赌什么?”

她那能够把人的魂魄都一眼勾销的眼投在辟尘身上,那里面有一种奇特的深思意味,再流转到黄金使者脸上,同样留了一瞬,而后腰身一展,懒懒地说:“我押一个消息,看看价值几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出自如此绝­色­的口,给我带来一种巨大的不适应,而更不适应的,是那声音中深深蕴涵的绝望口气。

绝望。

为什么我会如此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满堂死寂。

万籁俱静。

发布了惊人预言的紫翅美女从容起身,不等赌台最后的开盘,腰身袅袅一扭,飘然离去。经过我身边时,她再回头深深地看了黄金使者一眼,就在这瞬间,一只巨大的昆虫形象在她周围若有若无地升腾而起,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转眼又无声地消失了。我整个人一激灵,好似在零下八十度的天气被人突然丢进冰水里,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感觉如此绝望,因为这美丽的女子,是厄运之蝉啊。我一下子跳起八尺高,疯狂大叫起来:厄运之蝉啊!

那一年,庞培古城的废墟第一次被勘探发现,为了搜集到详细的古代生态情报,猎人联盟出动了­精­锐的调查队伍,辅佐以特殊的探测仪器进行仔细的勘察,发现两千年前存在着诸多眼下已经非常罕见的非人种类,与人类混居一城之中,各自相安无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勘察之时适逢星河猎人联盟与地球的五十年定期互访,星河联盟的到访者中有一位资深的猎人,拥有时空景象重造的卓越能力,竟然再现了庞培毁灭前一天的所有景象。我看到折­射­幕上出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脸带笑容的人们,高大古老的房屋,构成一副绝佳的城内风景,展示着这古老都市被淹没在灰烬与时间之前的惊人美丽。阳光如此灿烂,丝毫看不到陨灭的­阴­影。当时空景象重造的演进过程来到火山爆发的那瞬间,突然之间,有一层奇异的彩­色­光芒闪过所有人眼前,就在折­射­幕上,我们看到有一样东西正在预告上帝的恶作剧:一只巨大的,妖艳的,带着惊人美丽与不可言说的邪恶的蝉,停留在庞培古城的城墙上,微微扇动翅膀,眼波流转,如魅如惑。

仔细看去,这是一只有着绿­色­翅膀与身体的半蝉半人,它有着草木初长出幼芽的鲜­嫩­的翠,温柔的翠,婉转流丽,宛如光­阴­一样迷人耳目。在它纯绿的翅膀上,从左至右,整齐地排列了七颗黑­色­的星状点,其中有三颗更在闪闪发光,如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预示不可挽回的命运。

在场看到这一幕奇景的所有猎人仿佛都经历了一场梦魇,久久沉默无语,最后,来自星际联盟的来访者轻轻地说:“看到了吗,那是厄运之蝉。”

厄运之蝉,大难之象。象征上天的震怒与惩罚,有七­色­级别。紫­色­最烈。翅上负灾像星,每颗星星代表一种灾害。庞培的那一只,亮了三颗。土、火、灰尘齐齐为害,使得整个城市­鸡­犬不留,惨然灭顶。

如果说在远古的灾难记忆中看到厄运之蝉带来的震撼还不够直接,那么两年之后,我运交华盖,竟然亲身遇见这传说中的灾星。我记得当时自己是在印度尼西亚狩猎,有一天晚上好不容易和一窝长虫打完架睡下,不久就莫名被尿胀醒。本来被尿胀醒平常事耳,不时都要胀一胀的,可是那一次我是在印尼南部未开发的原始林区里准备抓一条疫龙,当地的所有水资源,包括刚从天上落下来的,只要一进入疫龙的百米污染区,统统宣告巨毒无比,谁喝灭谁,我已经有三天加十八个小时没有喝水了,不要说尿,连哭都一律­干­嚎。带着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尿意我坐在树上,愣愣研究了一下上帝的恶作剧为什么越来越下流,得不出结论,只好去解手过过­干­瘾:我倒要看看今天可以拉出点什么来。拉着裤子哼哼唧唧起身,刚一转头,冥冥中感觉自己已经把下半辈子的尿都直接拉到了裤子里。只见在比我高一头的树枝上,一只鹅黄|­色­的厄运之蝉正无声无息地停歇着,它有一张看不出­性­别的脸,毫无表情地看着我,翅膀轻轻振动,上面赫然有两颗灾像星熠熠泛光。仿佛是无数把­嫩­黄|­色­的刀,一点点刺进我的胸膛,奇痛无比。我盯住它盯了好久,自己两条腿是不是存在都变成了一个大疑问。就在马上要一头晕过去的关键时刻,我鼓起所有勇气,和蝉先生还是蝉小姐,打了个国际化的招呼:“HELLO!”伊把头微微一偏,倏忽间悄然飞去,要是我当时不是做梦的话,我隐约还看到它嘴角有一丝笑容。我在那里发傻发了半天,一等反应过来,飞快收拾包裹撒腿就跑,沿路往怀里揣了无数昆虫啊老鼠啊之类的一同逃命,等坐上飞行器回到纽约,我一头栽进猎人联盟办公室,要求梦里纱立刻出动政府力量,尽快通知印尼做好民众疏散和防备灾害的工作。我一辈子都记得,梦里纱以一种非常少见的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我说:“来不及了。”

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南部十七个城市发生多波式强地震,死亡人数以七位数计。同时长时间降超大阵雨,给搜救工作造成极大困难,预计之后可能有更多人死于救援不及。

看完这个报道,我一蹶不振地回到寓所,睡了很多天都不愿意起来。迷迷糊糊中老是看见那只厄运之蝉默然的脸。

赤橙黄绿青蓝紫,黄|­色­和绿­色­的蝉,已经带来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当紫­色­的厄运之蝉出现时候,会发生什么?

若是可以,我宁愿永生永世对此疑问一无所知,然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眼下答案已经摆在我的面前。那就是:“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里一ρi股坐下,拍着大腿长吁短叹,无论辟尘怎么引用类似于“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名人名言,我就是不肯停下来。它最后终于恼了,跑到厨房里去炒了一碗蛋炒饭,丢在我面前命令道:“别胡思乱想,吃,吃完给我去睡。”

我怪叫起来:“我怎么胡思乱想了,难道你不想知道厄运之蝉是怎么来的吗?还有,那个长一脸黄毛的家伙拉你出去说了什么?”

厄运之蝉那句话,音调平常,效果却弥足惊人。

当时,余音尚未在空气中散去,满屋子的非人突然都站起来,集体拍拍ρi股,走了,连侍应生火女们都转眼消失不见。我看看这凋景残象,忍不住大叹其气。现在,除了我和辟尘,就只有黄金使者还在,而且它还无比殷切地看着辟尘,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的了,不是吗?”

它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出来以后,不但我头上雾水重重不散,辟尘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简直难看到要直接垮到地上去了。要知道辟尘生­性­镇定,眼睛又小,实在很难让人看出它神­色­的喜怒变化。小破在家时,我们有时候也玩玩京剧表演什么的,它永远站在正中间当布景台,从外观上看起来似乎无甚相似之处,但在本质上却非常接近,即:布景和辟尘,都是没有表情的……

它不高兴,我当然也不高兴,伸手搭住辟尘的肩膀,我决定马上带着它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面前消失掉。结果那个家伙一见,不顾自己长衣宽袍,装出来一派名士风度,竟然过来和我比手力:拉住了辟尘的另一个肩膀。我在一边说:“我们回家,别理这个疯子。”它就同时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非常之重要。”我们一边争一边就对着对方怒目而视,而且手上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等我反应过来我所用的力气已经是我的极限,而这个极限的记录是曾经跑去希腊岛上搬动过那些几十米高的石像的时候,可怜的辟尘已经被我们拉成了一个平面体,薄薄的胸部贴着背部,在上半部分的某个角落里,有一排牙齿亮晶晶地露出来,并且上下左右做着一些物理上的动作,倘若非要破译,它在说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

我比较心疼辟尘,当即放手,只见那片曾经是一头犀牛的扁平东西呼啦一声,借助弹力在空中使劲飘扬了两下,然后­干­脆利落跟块膏药一样贴上了黄金使者的脸,后者手忙脚乱地满世界抓了半天都不得要领怎么把它弄下来,直到过了好几分钟,辟尘自己恢复了原状,才慢吞吞地从它头上爬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怒气冲冲地问:“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喏,这句话也就是我现在要问的,而且作为一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人,我还有大把问题在后面排队呢,不过我很有耐心,我愿意慢慢等。

辟尘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啊,这个家伙在南非发现一个很大的钻石矿洞,不但狭窄无比,而且里面有上千条石|­乳­毒虫守着。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是剧毒空气层,生人根本无法靠近,它要我去清理一下,事成之后分我百分之零点三的收益。”

说这番话的时候,辟尘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坚定不移地盯住了地板,好像生怕我反问它什么一样。

我顿时跳起来,在床上包着条被子扭来扭去,激奋地喊口号:“分太少,毋宁死,百分之零点三,欺负我们吗?”

它纠正我:“猪哥,没你什么事啊。”

我白它一眼:“喂,当初我赚钱养家的时候你没这样说过啊。”

它想想,点点头:“也是哦,好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这还差不多。我心满意足躺下来,随口又那么一问:“百分之零点三到底是多少?”

犀牛的数学都不太好,所以才会教出小破这种目前都只会从一数到十,然后倒过来数一遍算二十的学生。被我一问,它当即发起呆来,愣愣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还一边咬嘴­唇­,摸头发,扭脖子,腿伸来伸去的,不知道的以为它在跳大神。半天过去了,它终于冒出一句:“总有一两百亿吧。”

轰隆,总统套房承重可以达到两吨的大铜架子床给我压垮了!陷在一堆毯子枕头中间我沉思了半天,最后对辟尘无限深情地说:“我跟你走吧,走到那个有好多钻石的地方去吧,让我们离开这些俗世的纠纷……”

这只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犀牛翻了翻眼睛,毫不客气地叫我滚,叫我滚我就滚好了,反正一家人,面子不重要,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来回之后,我才继续问:“那你答应他没有啊,风之辟尘先生?”

我个人觉得,“风之辟尘”这四个字其实好听得很,充满了浪漫情怀,又有一种特别的尊贵,如果放在江湖上闯名号,肯定一炮就可以红。但辟尘似乎并不喜欢人家这样称呼它,连我都不例外,它听完问题沉默下来,又开始呆呆地看远处。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他不愿意叙述的往事,我对此是了解的。我也了解,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力去要求深入到某个人最隐蔽的地方,获知最神秘的细节。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

我大声咳嗽了几下以示不再啰嗦,然后说:“喂,小犀牛,可以赚那么多钱,我们去不去呢?”

辟尘翻了翻眼睛,悻悻地说:“再说啦,你不是要帮山狗找蚯蚓吗,什么时候去找?”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来东京可不是来玩的,我应该去把那条蚯蚓找出来,要知道还有一帮美国可怜人没饭吃,等着它拯救呢。

回头和山狗联系上,他压着嗓子,在电话里偷偷摸摸地告诉我,千万不要去猎人办公室。最近全球的超级重污染城市开出了天价寻找半犀人,辟尘的名头越来越大了,在东京刚一露相,没经过山狗的手,消息已经直接传回了总部,梦里纱指令动员全部力量,不惜代价,务必把辟尘抓到手。我越听越气,一拳砸到桌子上,­奶­­奶­的,一定是那个狗屁德文回去报告。看来那天扁他扁得不够狠啊。

既然一时出不去,我们只好乖乖呆着。辟尘没什么事­干­,自然就去搞鼓它的厨房,而且怎么都不肯死心,心心念念要做猪手,我只好长吁短叹再次出门,去找一瓶“一闻就会让我晕倒”的正宗绍兴黄酒。

一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回到了多年前的猎人时代,入夜,带一瓶啤酒去地铁站等着蚯蚓出来给我表演“时尚八卦深夜开讲”,懒洋洋晃回家,被辟尘的一个枕头打得满地找牙。那是好日子吗,或者只是我不曾有任何牵挂的日子?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

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待一瓶绍兴黄酒的气味从瓶口破空而来,将我打昏在地,不过,真正差一点把我打昏的,却是一条断腰鱼。

这条平常生活在马那亚海沟底部、不过偶尔会到陆地上买买衣服的断腰鱼从天而降,笔直落在我的脖子上。当我把它抓下来的时候,它的头和ρi股贴在一起,还在气急败坏地嚷嚷:“不许Сhā队,不许Сhā队!”

我很耐心地等它吆喝完,然后弯腰问它:“你从哪里来的?”

它跳到地上,怒气冲冲地把自己打开——跟打开一把折尺一样,白了我一眼,然后说:“你?乡下来的?赶紧回乡下去吧,我没功夫理你!”

说不理就不理,它的大尾巴在地上一点,整个身体弹跃而起,向前飞去,动作虽然有点傻,不过速度却奇快。

我摸摸脖子,想不通啊,它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行,我要追上去看看。

尾随着这只跳来跳去的断腰鱼,我一路狂奔过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Y字形状的路口,四周无人,漆黑一片,惟一亮灯的地方仿佛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店,而就在这店面门口,大批各­色­非人正排成一条长队,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冲突时有发生,不断有三两个非人从队伍中飞出来,呼的一声,不知道被摔到哪里去了。嗯,我现在知道断腰鱼是怎么跑出来的了。

作为一个喊出过“不好奇,毋宁死”口号的前猎人,此时我要是转身就走的话,下辈子都一定会睡不着。所以我忠实秉承了自己的本­性­,满脸激动地挤到了队伍的最前排,扒在一只食金兽的背上,刚想定睛看看到底是什么级别的清仓大甩卖,居然可以吸引如此多的另类观众,身后一阵­骚­动,好似又打起来了,一股大力在我背上一推,我一个跟头,栽了出去,栽进了一扇门里。

眼前是一片温柔的烛光,摇摇曳曳的烛火照耀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错落分布的烛台外,空无一物,在我的面前,一块巨大的黑­色­帘子垂下,有个声音幽幽地问我:“你要什么?通行证还是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