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振奇不耐烦地说:现在不谈这个。
韩天寿从公社回来,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瘫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到家已经天黑了,肚子饿了也没心思吃饭,拉床被子往炕上一躺。由福满以为他病了,上来就摸他的脑袋,他不耐烦地打掉她的胳膊,你这是干什么呀,烦死人了!
由福满见他无名火,恼怒地说:我又没惹着你,冲我的哪门子脾气!
韩天寿猛地把被子一掀,气囊囊地坐起来,冲她吼道:你给我滚!
正香见爹脾气,小嘴一撅说:爹,你怎么啦?动不动就火!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也给我滚!
咱走。由福满和正香从屋里出来,韩天寿又用被子把脑袋捂上。其实,他根本睡不着,脑子像断线风筝飘忽不定,一会儿想这儿,一会儿想那……
县委要给石大夯彻底平反了,这不是放虎归山吗?韩天寿想想这些年对石大夯做的那些事,不由地脊梁沟子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噩梦翩翩,忽地爬到了山顶,忽地从悬崖峭壁上跌下来。他惊叫一声,从梦中吓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卜楞一下那昏沉沉的脑袋,眨巴眨巴那沾满眵目糊的涩眼,见窗户已经亮了。炕上空空的,由福满和正香不知去了哪里。他想起苏振奇给他布置的任务,虽然很不愿,也不敢有半点儿怠慢。赶紧从炕上爬下来,没顾上洗脸,便慌慌张张地到大队部去下通知……
74
县委决定召开石大夯平反大会的消息,激动得东堤下大队的社员一夜没睡好。这兴奋的绪好象感染了万物,天还黑洞洞的,各家各户的公鸡就伸着脖子狂叫起来,高亢激昂,此起彼伏。社员们早早起来,换好干净衣裳,等着到公社参加石大夯的平反大会。
阳春三月,大地春回,到处春意盎然。会场设在码头镇的大广场上。这里早已像往年唱大戏一样搭好台子,会标上写着石大夯同志平反大会,两旁的木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高举十一届三中全会光辉旗帜,下联是坚决全面彻底地平反冤假错案。会场四周贴满了用五色纸写的标语,上面写着彻底批判四人帮,肃清其流毒!坚决把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5.拨乱反正1(5)
( 大会定在上午九点开始。ww***不到八点,各公社、各大队的代表就早早地来了。远的开着拖拉机,近的骑着自行车,邻近大队则是排着队走来的。一个个春风满面,喜气洋洋。红星公社各大队把自己的架鼓队、高跷队、秧歌队都拉来了,有的村还在表演旱船、二姑娘骑驴、八仙过海。这儿咚咚锵锵,那儿嘀滴答答,简直像过庙会,到处锣鼓喧天,欢声笑语。这么多年来,人们还没有这么开心过。
随着一阵嘀嘀的汽车喇叭响,四五辆轿车鱼贯而入。人们翘望去,地委书记陈列夫和县委书记鲁子凡、县委革主任郑山河等一行人,陪着石大夯来了。下车之后,陈列夫在前,鲁子凡在后,石大夯在中间,说笑着步入会场。只见石大夯穿一身家做中式黑色夹衣,一双千层底新布鞋。今天他特意剃了头,刮了脸。那双大眼炯炯有神,两道浓重的卧蚕眉也欢笑飞舞,看上去满面春风。他和陈列夫、鲁子凡二位书记一样,举着右手向夹道欢迎的人群招手致意,就像国家领导人陪同外宾检阅仪仗队那样威武。
在一片音乐声中,地委和县委领导同志,喜气洋洋地陪同石大夯走上主席台。石大夯坐在中间,左边是地委书记陈列夫,右边是县委书记鲁子凡,他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过。ww
大会由县委副书记兼县革委主任郑山河主持。他走到台前,庄重地宣布:**滏阳县委为东堤下大队原党支部书记石大夯同志平反大会,现在开始!顿时,庄严的三眼炮咚咚地放起来,欢快的锣鼓敲起来,鞭炮响起来,整个会场沸腾了。
下面请县委书记鲁子凡同志宣布,县委关于为石大夯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
黑龙河畔骤然响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掌声,鲁子凡兴致盎然地走上台来。他先环视了一下整个会场,然后展开一个红头文件,一字一句地念起来。他先逐条批驳了强加在石大夯头上的所谓八大罪状。然后说:经查证落实,在四清和文化大革命中强加在石大夯同志头上的这些所谓罪状,完全是污蔑的不实之词。石大夯同志出身雇农,对党有着深厚的阶级感,全心全意地为人民谋利益,带头办起了全县(也是全地区)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是优秀的**员,是党的模范干部。经县委研究决定,彻底推翻强加在石大夯同志头上的一切不实之词,为石大夯同志彻底平反,恢复他的党籍和东堤下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
台下又爆起热烈的掌声,久经不息。口号此起彼伏,坚决拥护石大夯同志平反!坚决支持石大夯同志恢复工作!中国**万岁!
在一片掌声中,石大夯抬头挺胸地走到麦克风前,声音铿锵有力地说:我石大夯有今天,感谢党,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感谢各级领导同志们!他讲着,不自禁地振臂高呼口号:中国**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时,有人特别看了韩天寿一眼。往日好出风头、神气十足、遇事张牙舞爪的韩天寿,今天破例坐在东堤下大队队伍的最后边,耷拉着脑袋,脸色阴。
最后,地委书记陈列夫讲话。他激昂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为石大夯同志彻底平反,在全县开了一个好头。十年动乱,四人帮把我们的党和我们的国家搅乱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拨乱反正,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恢复并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的辨证唯物主义思想路线。这是我们党和国家一切工作的转折点。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坚持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把各项工作做好。
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结束。
75
平反大会结束后,陈列夫书记说要回去开个会,立即乘车走了。公社书记苏振奇把鲁子凡、郑山河和石大夯留下吃了午饭,接着又谈起了当前的工作。县、社、队三级领导轻易坐不到一块儿,一聊就聊到了天黑。苏振奇想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鲁子凡说什么也不肯再耽误了,只好作罢。
石大夯回到家,天已经很晚了。小俊问:上午就散会了,怎么才回来?
6.拨乱反正1(6)
( 公社苏书记留我吃饭了。
大夯确实累了。这些天他兴奋得难以入睡,昨天一夜又很少合眼,他想歇歇。然而,来祝贺的人一拨儿接一拨儿。晚来见他实在招架不住,就把来祝贺的人婉拦在门外。人们都理解地走了,只有韩天寿死皮赖脸地要进来,晚来不客气地把他挡了回去。
一家人都睡下了,石大夯的脑子还在翻腾。从今天的平反大会,想到四清、文化大革命;从土改、合作化,想到人民公社、大跃进;从大炼钢铁,想到了低指标、瓜菜代;从鲁子凡和陈列夫的讲话,想到了今后的工作。三十多年的变迁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像走马灯一样闪现着。李碾子、何春秀、韩天寿、韩老虎、李月萍、丁步堂、老鼠四、韩大有,就连李能三,也都涌到了他面前。他忽然现月萍今天没来。莫非她来了,被小俊拦了回去?他最关心的是月萍。自己平反了,官复原职了。月萍呢?他觉得不仅月萍冤,全村的四类分子们都够冤的。他们多数是地富子女,从来就没有参与过剥削,却也戴着四类分子帽子,成天挨训斥,挨批斗。ww其实他们很老实,不用说罪过,就是过错也没犯过,特别是李月萍。她本来是苦出身,因为被丁步堂娶去做二房,土改时就给她定了个地主成分,真够冤枉的。后来又给她戴个地主分子帽子,就更倒霉了。她(他)们的冤案翻过来是早晚的事。他觉得自己要办的事很多。大队班子里,韩天寿独断专行,李碾子是老好人,韩老虎当个民兵连长,在村里欺男霸女,胡作非为。队里连年减产,社员们生活困难……这些问题必须抓紧解决。他觉得自己接受的这个破烂摊子千疮百孔,重新压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但这些事急不得,饭要要一口一口地吃,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当前最重要的还是陈列夫和鲁子凡两位书记讲的,稳定局势,安定人心。他把纷繁的思想逐渐理出头绪,明天先开个党支部扩大会,让大小队干部统统参加,先亮出自己的旗帜,把干部们的心稳住。这样才能把全大队干部群众团结在一起,战胜眼前这些困难。他想着想着,就安然入睡了。
党支部扩大会是让韩天寿下的通知。对此,不少人感到奇怪,特别是李碾子。大夯怎么还用韩天寿呀?这是他的仇人。在工作上,他处处跟你唱反调。四清中,他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硬是咬着给你戴上坏分子帽子,文革中,他成天批你斗你,恨不得把你置于死地。这些你都忘了吗?这么重要的会竟让韩天寿下通知。他在村里这么走走串串,呜儿八喊,社员们会怎么想?他有意见,开会就抽在旮旯里,一声不吭。
今天石大夯见韩天寿特别积极,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这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惶恐。韩老虎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张牙舞爪、耀武扬威了,耷拉着脑袋蹲在后边,连眼皮也不敢抬。
石大夯见人们到齐了,便宣布开会。他扯开嗓门说:今天咱开个支部扩大会,也算是我上任头一天的见面会。我十五年没有工作了,对村里好多况不熟悉。大家谈谈工作,也谈谈自己的想法,怎么才能把咱村的工作搞上去。今天我主要是听大家的,有啥就说啥,都是乡里乡亲的,没必要藏着掖着。
他的话音刚落,老鼠四就站起来了。大夯对他摆摆手,坐下说。
说实在的,咱村不能没大夯。昨天县委给大夯平了反,官复原职,这太符合全村人的心意了。这些年,咱村一个劲儿地瞎折腾,整天斗这批那,闹得鸡犬不宁,简直没有好人过的。咱们是农民,就得以农为本,不好好种地,地里就长不好庄稼,打不了粮食,就要饿肚子。说啥也不能瞎折腾了!
中央决定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这说到咱们心里去了。三队队长李仁杰接着说,过去讲什么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成天斗这批那,结果越斗越穷。再不抓生产,就要喝西北风了。
我说两句。韩天寿胆怯地站起来,理亏地说,这几年咱大队的工作没搞上去,主要怨我,我应该向大家检讨。他低着头,塌麻着眼皮,好像底气不足似的,大家对我有什么意见,敞开提吧,我保证接受。
7.拨乱反正1(7)
( 正香是韩天寿老婆肚里带来的女儿,担任大队妇联主任。***她思想单纯,工作热,上级说啥干啥。她瞥了爹一眼,说:过去咱们一味跟着上边跑,错就错在四人帮身上,怪只怪咱们水平低,识别不了。中央那么多大干部都识别不了,抵制不住,咱一个农村干部有什么眼力?谁敢不听上级的?依我看,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应该团结一致向前看。
叫你这么一说,前边的错误就勾了抹了呀?说话的是石晚来,现任团支部书记。
正香把嘴一撅想反驳,看看会议气氛不对头,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石大夯没语,对谁的也没表态,只是继续鼓励大家,不料冷了场。他扫视了一下,眼光落在李万福身上:老会计,你是咱班子里年龄最大的,你说说。
李万福本来没打算。他弄不清什么时候刮什么风,不知道世道为什么总是变来变去的。这些年瞎折腾把他吓坏了,没想到全县走红的石大夯,会被打成黑四类。现在虽说平反了,谁知世道还变不变?正香的话他听着不顺耳,想顶她两句,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把话说出来。他觉得还是打顺风旗、当老好人好。于是说:我想说的,鲁书记在大会上都说了,大伙接着说吧。
没人接腔,会议又冷场了。有的在默默抽烟,有的低着头抠指甲,有的左顾右盼,并没的意思。石大夯环顾四周,见李碾子蹲在后边旮旯里抽闷烟,便招呼他:碾子,你怎么坐后头呢,快前边来说几句。
李碾子好像没听见似的睬也不睬。老鼠四大声喊道:碾子,老支书叫你呢。
李碾子这才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石大夯从人们的脸上看出存在着不少顾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看你们有思想包袱,敞不开思想,是不是怕我石大夯打击报复呀!请大家放心,我石大夯重新上任是奔四化来的,不是来瞎折腾的,更不是来搞私人报复的。四清、文化大革命确实给我的身心造成了很大伤害,但我绝不会打击报复。从今往后不管是谁,只要真心实意干四化,为咱东堤下大队的社员谋福利,都是我的好同志!
这几句开宗明义的话,说得干脆利落,铿锵有声,立刻换来一阵掌声。韩天寿眨巴眨巴那黄眼珠子,皱着眉头思谋着,不知大夯说的是真是假。
只有李碾子没想到石大夯会这样说。心里不由地抱怨起来:大夯呀大夯,韩天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啊!难道这十几年的苦就白受了?难道这账往极左路线上一记,就算完了?你是不是怕他们啊!咱上有领导撑腰,下有群众支持,怕啥?量他们也不敢再乍翅了!干嘛不给他们点眼色看看,煞煞这小子的威风?讲团结,也不能不要原则。**早就说过,革命的要问题,就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要问题,你怎么忘了?大夯呀大夯,你是不是叫人家整怕了,钢刀卷刃了?……这些话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鼓了几次勇气也没说出来。这是大夯重新上任的头一次开会,不能跟大夯唱反调,不能搅了这个会。他瞅了大夯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拍拍ρi股走了。
李碾子拍ρi股一走,一个个都瞪眼了。看看大夯,大夯那脸平静如水。他知道碾子的脾气,都怪自己事先没有跟他沟通思想,他心里背着扣儿哩。他想,碾子这么一走,破坏了会议的气氛,再开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说:今天是个见面会,也是我表明态度的会。文革给咱心里垒了一堵墙,结了不少疙瘩,咱要尽快把墙推倒,把疙瘩解开。会就开到这里吧。
散会后,有人说:石大夯肚量真大!都说宰相肚里撑开船,我看他这肚里能开飞机!这么多年的沟沟坎坎,这么一抹就平了!
这个会的况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有佩服他为人豁达的,也有说他窝囊的。
尽管人们说这道那,石大夯有他的主意。他想,过去的是是非非早晚会弄清楚,个人的恩恩怨怨没有必要斤斤计较,还是要团结起来向前看。如果把精力用在斗气上,党的工作重点怎么转移?四化建设还怎么搞?现在全村人的眼睛都在瞅着自己怎么动作,把人们往哪条道上领。现在官复原职,手里有权了,要想整治个人可以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那样做对人、对己、对工作都没有好处,这样的傻事他不干。还是先把人们的绪稳定下来,团结起来,把村里的工作搞上去。想到这里,他就有个打算,先把班子稳定下来,谁干啥还干啥,一个不动。现在有的干部人心惶惶,担心的就是这个。尽管他对现在的大队班子不满意,有的人根本不称职,甚至会影响工作的开展。仔细想想,觉得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先放放再说。
8.拨乱反正1(8)
( 他对韩天寿太了解了。这人就是爱出风头,喜欢抓权。你在台上,他表面上对你捧着敬着,溜溜舔舔,处处抬举你,巴结你,讨好你,恨不得喊你爹叫你爷;背后却给你使绊子,想把你拉下马,捅一刀。你在台下时,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踩你,踹你,甚至不惜采取各种卑鄙手段,把你置于死地。当听说自己的坏分子帽子是韩天寿硬要挟工作队给他戴的,恨不得用刀子捅了他。曾想过,一旦自己翻过身来,要一报还一报,也让他尝尝被专政的滋味。现在自己真的翻过身来了,却不这样想了。自己是**员,是党的干部,应以大局为重。如果小肚鸡肠地搞个人报复,不仅会让人笑话,还会贻误党的工作。韩天寿的问题党组织早晚会处理的,眼下要先把他稳住。这么一想,就想找他谈谈。
韩天寿万没想到石大夯会找到他家来谈,这使他感到意外,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由满福见老支书来了,急忙迎出来,满脸堆笑地沏茶、递烟。韩天寿不知道石大夯来干什么,不敢贸然开口。为了打破僵局,由满福说:正忙这小子真是个拧种,跟他爹抬了两句杠,趵蹶子就走了,在县造纸厂当个临时工,挣不了三瓜俩枣的,有啥意思!
大夯接话说:我看这孩子不错,年轻人到外面闯闯也好。??
由满福知道正忙原来跟晚霞好,硬是让老头子给拆了,现在非常后悔。如果老头子不从中作梗,正忙娶了晚霞,两家成了亲家该多好。自从大夯有了平反的消息,她就抱怨韩天寿:说你鼠目寸光吧,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账,现在后悔了吧?韩天寿没好气地说:你也甭抱怨我,当初你也嫌她爹是坏分子哩,谁后脑勺子上也没长眼。现在大夯主动问起正忙的况,说不定晚霞对他还有那个意思。韩天寿喜上心头,没头没脑地说:这小子倒是聪明能干。?拉了一会儿家常,韩天寿试探地问:老支书,你来……?
没事,找你随便聊聊。大夯说着,从兜里掏出烟袋荷包要卷旱烟。韩天寿赶紧拿起那盒大前门递过去,抽这个,抽这个。?我抽不惯这玩意儿。?大夯这是不赏脸。由满福这么一想,心里就咔噔了一下子,觉得大事不好。她马上换副笑脸,抽出一支烟卷儿递给大夯:老支书,你别嫌这烟赖,怎么也得抽一支。硬是塞在他手里,还划火柴给他点上。
大夯十多年没抽过烟卷儿了,这辈子也没抽过大前门。现在由满福给他点着了,只好抽一支。他吸了两口,觉得这烟没劲儿就掐了,还是大烟叶过瘾。
石大夯卷支旱烟猛抽一口说:天寿,昨天在会上咋看你绪不高呢??我对不起你。韩天寿低着头,呢呢喃喃地说,我没脸见你。?什么有脸没脸的!石大夯大度地说,说实在的,你是做了不少错事。?韩天寿听了,脸色变得蜡黄,心跳也失去了正常节拍。但他不知道大夯的来意,没法接腔,只好等着下文。
不过,这也不全怪你。石大夯倏地转了口气,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根子在上头。?大夯这么说,韩天寿那颗提溜的心咕嗵落了地。他忙检讨:都怪我学习少,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不能这么笼统地说,要接受教训,就得从根本上找原因。石大夯打断他的话说,同样一个运动,怎么有的犯错误,有的就不犯?如果心眼歪了,就会出大毛病。
韩天寿知道这是在损他,脑袋忽地冒汗了。他以为大夯是来找他算账的,便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由满福也在一旁求饶:老支书,看在乡亲的面子上,你就饶了天寿吧,以后让他给你当牛做马赎罪!大夯诚恳地说:天寿,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是想让你放下思想包袱。韩天寿卜愣卜愣脑袋,眨巴眨巴眼,疑惑地说:你还叫我在大队干?
这要看公社党委的意思。不过我认为,只要叫你干一天,就要好好干。
9.拨乱反正1(9)
( 韩天寿说:谢谢你的宽宏大量,以后绝对不会再对不住你。***
天寿,我不求你别的,只要求你遇事处以公心,不要老想着算计人。
石大夯的话虽声音不高,句句敲打在韩天寿的心上。他很感动,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只说了一句:老支书,你就看我今后吧。
那我就看你的了。大夯说罢,就走出门来。
刚出门,正巧碰上老鼠四。见他从韩天寿家出来,一脸的惊诧,瞪着眼指指大门:你到他家去了?
嗯。
我看你是真糊涂了。
咋了?
这种人属狼的可怜不得!
石大夯听了,那双浓重的卧蚕眉一皱,厉声说道:别再瞎唠叨了。从今以后,说也不准再嘀咕这个那个了!
老鼠四吐吐舌头走了。
76
一过腊月十五,家家户户在操持过年。ww杀猪宰羊的,蒸干粮做豆腐的,赶集办年货的,给小孩买新衣裳的,忙个不停。罗香香和一些老太太,又偷偷地请了菩萨、财神和灶王爷。小孩子们在大街上蹦蹦跳跳,有节奏地拍着手唱: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贴对子;
二十五,扫房土;
二十六,砍年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贴窗花;
二十九,打酒;
三十,熬油;
初一,磕头……
东堤下村到处洋溢着过年的味道,丁步堂家里却死气沉沉。吃过早饭,林佩如见他坐在凳子上呆,就说:今天腊月二十六了,码头镇大集,你去办点年货吧。
丁步堂叹口气,人家过年有喜事,咱这年有什么过头!过个年长一岁,岁数越来越大,干活越来越吃力,挣不了工分分不了钱,咱又买不起肉,去集上闲溜跶什么呀!
你到集上看看,该买什么就买点,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
今年咱不买肉了,宰只公鸡算了,到机磨上换几斤白面,大年初一吃顿饺子也就得了。至于对联、鞭炮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别买了。
总得给我请佛买香吧,过年还能不敬神了吗?
敬神有什么用啊,干脆免了吧。
林佩如见他没过日子的心气,心里就烦,刚想说他两句,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四类分子注意,四类分子注意,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又有什么事了?过年啦,莫非又要挨批?丁步堂早就被这种广播吓破了胆,实在怵头开会,吓得胆战心惊。
喇叭一遍一遍地喊着,丁步堂提心吊胆地磨蹭着。林佩如催他:快去吧,晚了又……
话还没落地,有人敲门了。丁步堂一惊一炸地问:谁呀!
我是晚来。石晚来在门外说,步堂大伯,俺爹叫你大娘都去大队开会……
叫俺两口子去开会?丁步堂心里嘀咕着拉开了门子。
好事。晚来喜笑颜开地说,中央决定给四类分子摘帽儿,俺爹怕你耳背,特意叫我来下通知。
真的?丁步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是大夯的儿子专门来下通知,大队喇叭里又在一遍一遍地广播,他就信了。赶紧往屋里让晚来,进屋坐会儿吧。
我还要通知月萍姑去,就不坐了。晚来匆匆走了。
真是喜从天降!丁步堂一高兴就往外走,林佩茹叫住他:你横是换件衣裳啊,这么脏而八唧的叫人笑话。
林佩茹到屋里给老头子找衣裳,把橱橱柜柜都翻遍了,也没件像样的。自打土改以来,他家一直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很少做新衣裳,不由地叹了口气。
丁步堂说:穿那件青士布小棉袄不行吗?
这是你五十大寿做的,穿这个太扎眼了。林佩如说,如果人们说这是土改藏起来的,不招惹是非吗?
今天就要给咱摘帽子了,有粉搽在脸蛋上,也风光风光。丁步堂坚持要穿它,林佩茹只好给他找出来。
两口子换好衣裳,丁步堂又刮了脸,来到大队一看屋里全坐满了。
10.拨乱反正1(10)
( 石大夯见丁步堂两口子来了,赶紧站起来打招呼,让他俩前边坐。***
丁步堂这才现,今天这些四类们破例没有站着,都坐在凳子上。也不像过去那样低着头、哭丧着脸,一副挨整的架势,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三十多年了,他哪儿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啊!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丁步堂坐下来,看看前后左右,一个个穿戴整齐,脸上荡着喜气。他特别瞅了一下李月萍。今天她坐在最前面,穿一件可体的藏蓝色袄罩,衬托得那鸭蛋脸特别白净。那双大眼睛依然那么俊气,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向月萍点点头,月萍却把脸扭向一边。
石大夯、李碾子坐在台前。李碾子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宣布开会。
石大夯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Сhā进腰间煞的搭包里,然后往前一站,说:今天开什么会,大伙儿已经知道了。昨天县委开了个紧急电话会,传达了中央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就是给改造好的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子。ww
大夯的话音一落,掌声便哗哗地响起来。
乡亲们,你们头上的帽子戴了三十年了!石大夯语气沉重地说,这三十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也当过十五年黑四类,这哪是人的生活啊!平时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出村要请假,有事要报告。看的是白眼,挨的是训斥和批斗。你们的脑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你们的眼睛从来就没敢向上看过。你们只会哭,不会笑,甚至哭都不敢哭。要哭还得Сhā上门子,捂上被子,生怕有人听见。特别是文革这十年,你们更倒霉,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当其冲倒霉的就是你们。说你们是反动势力的基础,是妄图复辟的排头兵,劳改、批斗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你们任人批,任人斗,任人骂,任人打,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吭声,更不敢反抗。你们虽然早已入了社,参加了这么多年集体劳动,至今却不是正式社员。你们过着非人的生活,简直不如条狗!狗被人踢一脚,还敢汪汪叫两声,甚至会咬你,你们敢吗?有的在旧社会剥削过人,压迫过人,做过一些错事,甚至犯有一些罪过。经过三十年的改造,已经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和所有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了。然而,还戴着帽子,还被专政,让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你们。这种专政,比坐监牢大狱还难受……
人们神专注地听着。大夯继续讲下去:有的人根本没有参与过剥削,没有什么过错,甚至连一天福也没有享过,也被专政了三十年。像李月萍,从小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就因为娶进了丁家的门,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了三十的罪,这公平吗?
李月萍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一剜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赶紧把脸捂住。
你们挨训、挨批、挨斗,常听的一句话就是态度不老实。真是这样吗?不是。因为抓不着你们什么把柄,只能这样说,这就是整你们的借口!……
大夯的话句句实在,入耳入心,让人感到舒贴、温暖。这话像亲娘抚摸着孩子的伤疤,舔着身上的伤口。只有亲娘才知道孩子的委屈。人们感动得哭了,有的在默默地流泪,有的抽咽不止,有的放声大哭。这泪水自内心,像狂涛一样奔流,像瀑布一样渲泄。石大夯说:哭吧,你们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知道你们冤枉,你们委屈,你们太冤枉,太委屈了!这帽子一戴就是三十年,这冤屈一憋就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
大夯说动了真,眼睛不由地湿润了,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大夯不再讲了,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哭吧,把这的三十年的冤屈都哭出来。这三十年,他们连这么哭的权利都没有啊!
大夯走出屋来,在院里平静了一下绪,又回到屋里。他说:更不幸的是株连了你们那些无辜的孩子。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根本就没见过剥削,更没参与过剥削,他们没有一点儿过错。就因为投了你们的胎,走进了你家的门,也就背上了黑锅。不能招工,不能入团入党,没有资格考大学,更不能参军!有的因此娶不上媳妇,至今打着光棍。这是孩子们的过错吗?能怪你们这些大人吗?不。都怪那个世道,都怪那极左路线!
11.拨乱反正1(11)
( 石大夯的话像重锤敲打着人们的心,引起了共鸣,引起了强烈的震颤。ww大夯接着说:现在好了,中央做出了英明决策,凡是遵守政府法令、老实改造、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坏分子,经过群众评议,县革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其子女也享有同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我们都是乡亲,都是人,一般高,一般矬。今后在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上,一视同仁,不会再有任何歧视了!
石大夯的话音刚落,掌声便骤然响起。人们拍呀拍呀,使劲地拍,手麻木了还在使劲地拍。大夯用手示意大家停下来。他望着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说:要记住,这是党的恩,党的!要用实际行动感谢**,感谢邓小平!
他们从大队部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哭得眼睛红肿,但腰板挺直了,头抬了起来。他们身上像去掉了千斤重的枷锁,好轻松。天,好像更晴了;风,好像更暖了,脚步迈得更有劲了。丁步堂向人们招呼道:走,到码头镇赶集去,买它几斤肉,过个痛快年!
1.拨乱反正2(1)
( 77
过去,因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李平安觉得在农村没有一点儿出路,就愤读书,做梦都想考大学远走高飞。***韩天寿却有意压着他,就是不让他参加高考。去年高考前,李平安硬着头皮又去找韩天寿。他把那黄眼珠子一翻,大嘴一撇,讥讽说:你这个地主崽子想翻天不是?我告诉你,这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平安争辩说:上级并没说地富子女不能考大学呀!
知识越多越反动!韩天寿恶狠狠地说,我还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
李平安绝望了,气得回家大哭一场。他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一气之下,把自己的书从箱子里翻腾出来,到处乱抛乱摔。
娘见平安疯了一般,心疼得掉下眼泪,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这书也碍着你啦?冲着这书什么脾气啊!
知识越多越反动,我再也不念书啦!平安嘴里说着,手里还不停地摔着那些书。
月萍见儿子满脸绝望的痛苦,那颗受伤的心一阵阵痉挛。这孩子从小就跟着自己看人白眼,受人歧视。屈辱的生活,造就了他倔犟的性格。早在上四年级的时候,他就开始了对命运的抗争,愤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月萍经常用这句话教育他,激励他,他也觉得这是惟一的出路。他想用刻苦学习和优异成绩摆脱自己的厄运。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平安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第一,在初中跳了一级,上高中依然名列前茅。不幸的是,高中还没毕业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中断了他的学业。他硬是躲在家里偷偷学习,不仅自学完了高中的全部课程,大学一年级的书也看了不少。他年年盼望大学招生,好不容易盼到了,但不考试,实行推荐制,只招政治条件好的工农兵学员。他妈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根本没有被推荐的资格。他的希望破灭了,一下子像撒了气的皮球,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他看着那些在学校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草包们,凭着家长的权势迈进了高等学府,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世道不公。不怪人们说是大学的牌子,中学的课程,小学的程度。自己学习成绩再好,人家就是不要你,神法儿没有!
好不容易盼到恢复高考了,他觉得可以大展自己的才能了。万没想到韩天寿仍以家庭出身为借口,把他拒之高考门外。他再次感到绝望了,天上的乌云啥时才能散尽?太阳何时才能出来啊!他放弃学业,破罐子破摔,和那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扑克,一夜一夜地不回家。娘见他这般颓废,痛骂他没有出息,甚至感到活着没了指望,曾买来一包老鼠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幸亏让他觉,才免于一场灾难。这件事深深刺痛了平安的心,使他从混混噩噩的梦中清醒,重新振作起来,就是为了苦命的娘,也要争这口气。自己是娘惟一的指望,是娘的命根子。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是条汉子就要支撑起这个家,怎么能破罐子破摔呢?
石大夯告诉他,天上的乌云不会长久,太阳终究会出来。这话鼓舞着平安重新找出了课本,一有时间就抓紧复习。他耐心地等待着,暗暗在努力。现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大夯舅平反了,娘也摘了地主分子帽子,自己不再受歧视,跟其他青年一视同仁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平安想把这好消息去告诉晚霞。尽管她早已知道了这件事,还要亲自去告诉她。过去他两都在公社中学读书,只是晚霞比他小几岁,上学晚几年,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两人却特别要好。晚霞碰到难题,总愿找平安请教,平安也愿意帮她。两人在共同学习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一天不见就想。他知道韩正忙也喜欢晚霞,正在追求她。正忙长得帅,人品好,也聪明,政治条件比自己优越。他爹是大队支书,自己的娘却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晚霞怎么会嫁给自己呢?他为此痛苦过。仔细想想,又不忍心娶晚霞。既然爱她,怎么能害她!他想退出与正忙的竞争,又不甘心不战而败,心里矛盾了好久。不料韩天寿嫌大夯是坏分子,坚决反对正忙和晚霞来往,他知道后高兴极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晚霞门当户对,这又鼓足了他追求晚霞的勇气。娘却坚决反对,强迫他俩断绝来往,简直不容商量。娘与大夯舅关系那么好,又是同病相怜的人,为啥阻止自己和晚霞相爱呢?娘说:你没立业,怎能成家!你就甘心在农村待一辈子吗?那可要受一辈子气啊!于是,他把这种感埋藏在心底,把所有的心思全用在复习功课上,等待高考的来临。
2.拨乱反正2(2)
( 现在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他要让晚霞分享这快乐。ww***不料一进门就被小俊拦住了,冷冷地对他说:你再也别找晚霞了,有啥事跟我说吧。
告诉晚霞今年我想参加高考。
小俊一听平安要远走高飞,一下子放心了。他一上大学,和晚霞肯定会吹,因而变得高兴起来。和颜悦色地说:这就对了,男子汉就应该有这志气!
李平安没有辜负娘的希望。在高考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国名牌大学——燕京农业大学。
78
石大夯上任后想摸清大队的家底。对此,韩天寿却一问三不知。他说:这事得问大队会计。
原来的大队会计是李万福,从一办社就管帐,外号铁算盘。韩天寿一当支书就把他换了,原因是他不听话。一次在公社开会,几个大队干部要祝贺韩天寿当上支书,缠着他请客,就到饭馆吃喝了一顿,花了三十三元。ww回来报帐,李万福说:不是公事,不能下账。好话说了半天,也没给他面子,硬是自己掏了腰包。一气之下,就把李万福拿下,换上了他的外甥女小芸。
既然韩天寿叫去问会计,大夯就把小芸叫来。
小芸不懂会计。韩天寿过去只管从她手里拿钱,从来没问过账上的事。现在老支书问大队的家底,一下子慌了手脚。她初中没毕业,就稀里糊涂接了李万福的账。她没学过会计,根本不懂记账,更不懂什么科目,就一笔笔流水账似的记着,记了一本又一本,简直像团烂拿糕。
现在大夯问家底,小芸傻眼了。哪知老支书问得特别细,一项一项地抠,一笔一笔地问。她一问三不知,只会惶惶地摇脑袋。大夯说:还不如我自己看呢。她就把那些流水账全部交给了石大夯。
韩天寿听说大夯在查账,一下子慌了神,呲牙咧嘴地抱怨小芸:哎呀呀,你咋把那流水账都交给他呢,查出问题怎么办?
小芸害怕了。韩天寿和韩老虎报了那么多白条子,要叫大夯抓住怎么办!她正在担心,大夯把她叫了去,问那些白条子都是谁打的?这钱都干什么了?她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石大夯不由地怒气填胸。在他倒霉的那些日子里,不少社员向他反映韩天寿和韩老虎吃喝拿要的问题,骂他们是铁笊篱,现在看果然问题不小。这是集体的财产,是社员们的血汗,哪允许当干部的糟践!当即召开支委会,让有关人员把这一张张白条子说清楚。凡是为集体开支的,到原单位开票;凡是与集体无关的,谁签字谁掏钱。为了查清大队的家底,决定成立一个清账小组。
韩天寿认为这是故意找茬挑毛病,给他眼里Сhā棒槌,恨得咬牙切齿。但这话不能说,只恨小芸没在账上做手脚,把她臭骂了一顿。小芸感到委屈,没好气地说:这白条多是你报的,能怪我吗?
经过一段查账,白条都是韩天寿和韩老虎打的。支委会决议把钱退出来。这钱韩天寿吃了喝了给姘头了,又没往家拿,怎么向老婆交待呀?真是吃着容易吐着难!
韩老虎找韩天寿讨办法,韩天寿没好气地说:动动脑筋!
过了一个月,韩天寿和韩老虎一分钱也没退。为此,石大夯再次开会。韩天寿冷笑了两声说:大夯,我佩服你铁面无私。可是,你要想管别人,必须先把自己ρi股底下打扫干净,别提起裤子充好人。
大夯看他那讥讽的神气和阴阳怪气的腔调,觉得话里有话,便说:有事摆在桌面上,别这么连讽带刺敲敲打打的。
谁做的谁知道,用不着别人点出来。
大夯想,无风不起浪,这里边肯定有事。他回家问小俊:咱做过对不起社员们的事吗?
没有哇……小俊刚开口,忽地想起买砖的事,一下子慌了。
前些日子,为了支持社员盖房,大队决定低价卖给社员一部分砖。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码头镇去了,小俊的哥哥听说这里砖便宜,就来找她,说是盖房给儿子娶媳妇。小俊觉得自己眼下不盖房,就让她哥顶着自家的名儿买了五千砖,省下了四十元。
3.拨乱反正2(3)
( 怪不得人家不服,原来咱有把柄让人家攥着。ww***大夯生气地说,小俊呀,如今党给咱落实了政策,咱可不能拿着手里的权力谋私利呀,**不兴这个!
小俊后悔地说:这事都怪我一时糊涂,我在社员会上去检讨,不碍你的事。
说得轻巧,这么大的事,检讨检讨就完了?石大夯坚决地说,明天一早你去码头填,让你哥把那砖退回来。
小俊为难了,这砖既然让哥买了,怎么往回退呢?再说,往前哥就要盖房了。
他不是咱村的人,没资格享受这优惠。石大夯大声说,咱有小辫子让人家攥着,在人前就直不起腰,说话就不硬气,就会让人戳脊梁骨!
咱在泥洼里那些年,俺哥可没少帮咱。给人家办这么点事,还要追回来,叫啥亲戚!
大夯也知道这事的难处,便说:你不去我去。ww
你也不能去。小俊说,把砖追回来,人家那房怎么盖?咱把优惠的钱给队里补上还不行吗?
不行。大夯坚持说,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是改不改错误的问题。韩天寿在村里大造舆论,社员们都瞪着眼瞅着咱呐,必须把那砖一块不少地都退回来!
小俊见大夯生气了,只好回娘家去找哥。他哥也是通达理的人,二话没说就把砖送了回来。
大夯立即召开社员大会,就这事做了检查,要求全体社员监督自己。
韩天寿见大夯这么较真,只好乖乖地把欠大队的钱退回来。
石大夯当众揭丑作检讨,不但没有垮掉威信,社员们更信任他了,都伸出大拇指夸奖:大夯被揉搓了这么多年,脾气没改,性子没变,大夯还是大夯,这把刀没卷刃!
79
石大夯终于摸清了大队和各生产队的家底,不仅没有什么积累,反而欠银行十几万元贷款,石大夯愁了。往前小麦要浇返青水,春播的化肥、农药必须提前准备好,队里却穷得叮当响。这日子怎么过啊!思前想后,还得想法办企业挣点钱。他把班子进行了分工,李碾子抓农业,韩天寿管大队事务,大夯抓办企业。农业社时,他们就办起了油坊、豆腐坊、机磨和砖窑,给社里赚了不少钱。文化大革命一批资本主义,基本全被砍了,只剩下为社员生活服务的机磨和砖窑。大夯想,农民固然以农为主,但光靠土里刨食不行。现在粮食不值钱,零花钱只能靠那几百亩棉花。要让社员过好日子,必须搞几摊赚钱的副业,指望鸡ρi股眼子当银行永远富不了。
办企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石大夯召开党员会、干部会、社员代表会,让大家出谋划策。大伙儿说,咱们都是大老粗,既没文化,又没技术,能办什么企业呀!大夯说:不能光看咱们的短处,越看短处越泄气。要看咱们的长处,长自己的志气。说说咱村的优势吧。这个说,咱村人多,不怕吃苦。那个说,咱村粮食多,一年就卖给国家五六十万斤。李贵九说:眼下麦子一角四(斤),玉米还不到一角钱,光靠卖粮食不行。李碾子说:咱那机磨一年还赚两三万呢。我看搞粮食加工就能来钱。
李碾子的话打开了人们的思路,觉着这是个门路,就决定搞粮食加工。可加工什么呢?机磨是为了方便社员生活,而且各村都有,必须把眼光放远些。一引导,人们想到了县城的工人、干部和教师,可城里有个大面粉厂。人家那机器一转,比咱村的机磨出面多多了,大伙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大夯就想到外边去跑跑。
跑项目是个辛苦差事。没有门路,到处乱跑,简直像大海捞针。这要跑不少路,花不少钱。再说,那年为修井,大夯在井底下泡了半天,落下个风寒腿,一累一冷或遇上阴雨天就犯病。现在天还冷,支委们不让他去,可他在家坐不住,就让晚来陪他去。
石大夯舍不得坐车。无论上县里、到地区,还是去省城,都是带着干粮骑自行车。住店也是大车店,虽然豁风透气,一宿却能省下不少钱。吃饭也舍不得下饭馆,天天吃开水泡干粮。生活苦点倒没啥,那条伤腿却受不了。一到晚上,肿得像檁条那么粗,憋得他一个劲儿地揉。晚来一看这样,就劝他:爹,咱别骑车子了,坐车吧。虽然多花个三块五块的,也节省时间呀。
4.拨乱反正2(4)
( 大夯摇摇头说:算了吧,咱跑的连个眉目都没有,先花一堆钱,怎么向社员们交待呀!能省几块是几块。ww
晚来拗不过爹,只好依他。看他那条伤腿蹬车子挺费劲,就买了条麻绳,拴在爹那车子的前叉子上,在前边拉着他。就这样,他俩从县城跑到地区,最后又跑到省城。
在一家药厂,大夯见堆着那么多淀粉,便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制药的原料。
这淀粉是用什么做的?
玉米。
这淀粉一斤多少钱?
五六角。
原来玉米可以做药!大夯大开脑筋。村里一年能收几十万斤玉米,要加工成淀粉,那该多收入多少呀!
回来后,他立即召开支委扩大会,一直扩大到生产队长。把他这一个多月在外地的所见所闻,向大家作了详细汇报。大家分析的结果,都觉得淀粉加工是个好项目,就这么定了。
大夯立即着手筹办淀粉厂。一打听,办淀粉厂需要十几万元。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呀!有人说集资,可多数人反对。社员们穷得叮当响,甭说十几万,就是两三万也难筹集起来。有的说贷款,有人也摇头:贷那么多款玄乎。闹不好赔进去怎么办?有人泄气了,有人动摇了,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一连几天石大夯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腿又疼,小俊心疼地说:咱不办厂了,这么操心费力,有人还不买账!说你办厂是想出风头,也有说你是想从中捞好处。这是何苦呢?
每人都长个嘴,愿说啥咱挡不住,听蝼蛄叫就不种麦子了?大夯坚定地说,看准的事,就要干成。
小俊嗔怪道:你这犟驴不碰南墙不回头。
大夯冲小俊笑笑:碰了南墙我也不回头。
他决定再召开一次支委会,进一步统一思想。他说:我反复琢磨了,也考察过,办淀粉厂赚钱是十拿九稳的。我看咱们还是一边跑贷款,一边搞集资,我集一百元。
党员和干部们被他感动了,主动向大队淀粉厂集资,没几天就集资三万多。
石大夯看着这三万多元,眉开眼笑了。他在支委会上说:这是党员、干部和社员对咱们的信任,咱一定要把这事干成。不够的款我和晚来再去跑,你们用这钱先在家搞土建。
贷款要到县城去跑。他不顾自己伤腿的肿疼,骑上车子就走,还是让晚来用绳子拉着。有一次下坡,他的车子失控,猛地摔下来,晚来赶紧把爹扶起来问:碍事不?
没事。石大夯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哭笑不得。
晚来一看爹的脸擦破了,就让爹回家,我自己去跑吧。
你?大夯怀疑地瞅了晚来一眼,我这老脸兴许有面子,你就不一定能行哩,快走吧。
晚来只好扶他上车子,一直把他拖到县城。
他打听到县农行信贷股的股长姓李,就说:李股长,俺村想办个淀粉厂,需要十二三万元。社员们凑了三万多,还差十来万,你就帮帮忙吧。
这个李股长年轻,没听说过石大夯。白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贷。
一句话把大夯噎了个白瞪眼,疑惑地问:为什么?
李股长蔑视地瞅了他一眼说:你们村就能办这么大企业?
你咋瞧不起人呢!晚来生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李股长可能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办企业不是件容易事。你们别光想着娶媳妇,想不到埋人呀!
李股长,你是怕俺把钱赔进去吧?石大夯说,你放心,俺要干砸了,砸锅卖铁也会还你们。
李股长还是不相信:到我这里拍胸脯的多了,我不上这个当。到时候真赔了,我就找不着你了。
好话说了三千六,爷儿俩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这个李股长就是不开面儿,大夯只好去找鲁子凡。说实在的,他真不愿再给鲁书记添麻烦。可这款贷不了,淀粉厂就办不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5.拨乱反正2(5)
( 鲁子凡非常热地接待了他,问这问那的,还一个劲地埋怨大夯:平了反就用不着我了吧,怎么也不来找我?
我这不是来了嘛。ww
一准有事来求我。
这回真叫你猜中了。石大夯笑笑说。
晚来说:俺爹总怕给你添麻烦。
这是啥话!鲁子凡说,我的职责就是为人民服务。什么是为人民服务?就是给老百姓办点实事,你说对不?
这一回,你不叫找也得找了。大夯说了这么一句,就把村里想办淀粉厂和社员集资以及这次进城贷款的事说了。
晚来说:俺爹为跑这事,把脸都摔破了。
鲁子凡这才看见大夯脸上那块伤痕,嗔怪道:大夯,你的腿有毛病,可不能玩命呀!
没事儿。ww大夯说,这事本来不想麻烦你。人家不贷给俺,只好求你了。
你们想办个淀粉厂很好。咱县还没有这么一摊儿企业,这事我支持。鲁子凡思忖了一下说,贷十来万可不是个小数哇。你们干好了没事,干砸了怎么办?不过,凭你这精神,我相信能干好。说着,就给县农行行长打电话,如此这般地说了半天。最后对大夯说,你去吧,找张行长。
石大夯被老鲁这种实心实意为群众办事的精神感动了,心里热乎乎的。他握着鲁子凡的手说:老领导你放心,我决不会给你丢脸的。
鲁子凡信任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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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大夯全心全意为集体办厂的事感动了张行长,顺利贷了款,三个月就把淀粉厂建起来。又从省城请来了技术员,设备很快就安装调试好了。
试车那天,石大夯特意请来鲁子凡。老鲁本来有个会,脱不开身,可他觉得东堤下大队办的这个淀粉厂很有意义。农产品加工的路子如果闯开了,会给全县很大的启和带动。这么一想,就把那往后推了推,来到东堤下大队看淀粉厂。这一看他真的高兴了,连声说:这个厂办得好!像我们这样的农业县,就应该办这样的企业。咱们有原料、有劳力,搞农产品加工有条件。我们办企业,不能光想大的、洋的,要从本地的实际况出,立足于种植业、养殖业和农畜产品加工业。
那时还不兴剪彩,老鲁来了就开始试车。大夯说声合闸,机器就轰隆隆转起来。一次试车成功,人们鼓掌欢呼。
大夯要留鲁子凡吃了午饭再走,老鲁说:你们把厂子办好,比让我吃你顿饭还高兴。
大夯知道老鲁成天忙得脚手不失闲,就没有执意留他。临走拉着鲁子凡的手说:老鲁,我是一帖老膏药粘住你了,以后有事还得找你,可别嫌烦呀!
我不怕你找,就怕你不找。鲁子凡说,这个厂子的况,你要一个月向我汇报一次。说罢,上车走了。
鲁子凡刚走,韩天寿就来了,递给大夯一封举报信,气呼呼地说:你看这事怎么办?
石大夯看完那检举信,知道老鼠旦媳妇又大了肚子,眉头立马皱起来。
老鼠旦是老鼠四的独根苗苗,三个闺女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老两口子早就盼着生孙子,儿媳妇却不争气,一连生了两胎闺女,因超生罚过五百元。石大夯曾教育过老鼠四爷儿俩:绝不能再生了,再生就违犯国策了。咱穷就穷在人多上,一定要记取这个教训。老鼠四虽没说啥,那脸色却阴阴的。后来不见老鼠旦媳妇出来干活了,现在有人揭她又大了肚子,这事非同小可。
他把主管计划生育的韩正香叫来问个究竟。大夯说:这种事不能掉以轻心,你快去查查。正香要带老鼠旦媳妇去公社卫生院检查,她说啥也不去,又来找老支书。大夯单刀直入地批评老鼠四说:你是老党员,又是队长,咋总带这种头!快去治了。老鼠四脸上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大夯又说:你要不让她做掉,可别怪我不客气!扔下这么一句,倔倔地走了。
第二天,正香找老鼠旦媳妇去做手术,不料没她的影儿了。问老鼠旦躲哪儿去了?老鼠旦装傻充愣说不知道。大夯一火冒三丈地批评老鼠四,你竟敢跟国策抗膀子!快去把老鼠旦媳妇找回来,叫正香领她到公社卫生院做手术。如果不落实,我处分你!老鼠四却让儿媳妇藏起来了,为此大夯先撤销了他一队队长职务,同时加倍罚款,然后再根据他检查的况,让党员讨论他的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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