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看约翰·欧文小说的布局——张大春
你读小说吗?
对于一位已经捧起一本小说的读者而言,这是个多余且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让我们换一个说法:你玩拼图吗?
早在一七六二年,一位英国的印染工史匹兹百瑞(John Spilsbury)发明了一种在当时被称为“解剖地图”的教具,它是一张黏贴在木板上的黑白板画地图,成形之后复以细线锯手工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再经组合,便看似恢复原画旧观,而认识了一幅地图上各个地点或区域的相关位置。十九世纪以后,彩色石板印刷术的发明和印模切割压力机的细致发展使得这项工艺逐渐有了大规模的市场前景。拼图板终于成为一种风行全球的游戏,童叟咸宜。
玩过拼图的人都知道:把一堆数以百计的碎片重新组合起来是一桩耗时费神、且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并无实利可图的勾当。经过几个乃至几十个小时穷尽目力的搜拣、拼合之后——倘若制造厂商竟无丁点错讹遗漏——面对一张看似与参考图(原画)差堪一致、却爬满了曲线锯(jigsaw)迤逦歪斜的切割纹的图板,得意中仍不免神伤,总依稀感觉那切割纹略有几分碍眼(若无这等纹路,岂不端的是一张光滑平整的原画?)——然而玩家的小小怅憾实可以转瞬即逝;试想:一张光滑平整的复制画能有什么意趣呢?正是那不容毫厘之差的切割纹在帮助着玩家重建一座拆碎了的七宝楼台、也正是那切割纹摧残破毁的轨迹见证了玩家还原一幅所谓原画的苦心孤诣,不是吗?
似乎没有人能用任何科学工具或方法证明近代小说在叙事技术上的发展和拼图板游戏的改良和普及有什么关联——那是神秘主义论者和妄想家可以努力勾稽穿凿的题目。不过,我总在浪漫主义时期(姑且浮掠地以十八世纪末标示出一条准切割纹的虚线)以后的小说里找到更多、且逐时益多的拼图游戏的趣味。撇开作品所展示的意识、思想等课题不说,但就铺陈手段而言,十九世纪以来的小说家显然较他们伟大的前辈——塞万提斯或拉伯雷、笛福或斯威夫特——更重视一部小说前后文如何呼应的问题。倘若将拼图板上的切割纹想像成时间,小说读者据以进入并重塑角色处境或故事氛围的利器则端赖于作者如何精确地掌握读者逐字逐句而下之际所保有的细节记忆,且在适当的时机唤起那记忆。我们在巴尔扎克和狄更斯那里一定早已见识过这种本领;从来没玩过拼图的中国近代方言小说家韩邦庆也在论及他的《海上花》时用“穿Сhā藏内”四字轻轻揭露了小说布局的要诀。一个熟练的小说家不会设计一块祇有皑皑白雪或渺渺蓝天的拼图板,他必须和读者的记忆力捉迷藏;这是现代小说家艰难的宿命。
我在读过几本约翰·欧文的小说之后才不期然从年轻的欧文迷兼翻译者徐隽口中得知一个似乎已属文学人口常识的背景:欧文曾经有过读字困难(dyslexia)的问题。读字困难较常出现于使用字母书写系统的地区,它究竟是一种心理或神经性的病变与否仍是一大争议,成因究竟是脑部伤害、遗传性异常抑或拙劣的教学环境所造成……亦莫衷一是。令我于惊愕之余而别有体会的倒不是欧文如何克服这种障碍、成为杰出小说家的“奋斗历程”,却是他表现在小说上的特殊机巧。
欧文出生前一百八十年,同名为约翰的印染工史匹兹百瑞发明“解剖地图”。在那个时代,一幅锯碎了的地图的零散片段并非毫无指涉的色块;如何分割一幅完整的地图显然要煞费设计者的脑筋——他必须假设:重构这地图的人(年轻的地理课学生)所能凭藉的一则是粗略的舆地概念(如:某城在某城之东、某河在某山之北),一则是细线锯切割之后的木板边线如何相互吻合的空间感。当其中之一不敷应用之际,另者则或可为之救济。
小说却复杂得多。这是因为构成小说的元素复杂得多之故。尤其是当小说家试图处理较多的角色、较繁复的场景、较长跨幅的时间以及较曲折变化的人际关系和心理层次之际,布局的诸般考量不可避免地成为最主要的设计。小说家应该知道——起码他要有推测度量的能力——在历经大约多少篇幅之后,他的读者还会记得某一曾经出现的元素。在读者方面而言,一般的阅读习惯总不外是这样的:我们追随着叙事者的目光或主人翁的脚步,念兹在兹的是逐字逐行所编织起来的一幕幕呈现故事的时空;除非极其孤拐的特例,没有人一面读小说、一面主动打断自己、刻意去回想在多少章、多少页之前,作者曾经写了些什么。换言之:读者的义务原本就是逼取那逐字逐行的当下,在这个过程中,他有随读随忘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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