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与珑玉和琉璃夜谈不上相熟,但却有自信可以分辨出他们的气息。门外之人不是他们二人之一,那唯一的解释——
“艳楼终于找对地方喽。”风天涯心中默道。她起身,穿好鞋袜,不急不缓。
说实话,风天涯此时心中没有多少紧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淡。她穿衣穿袜,整理出屋,就像是去迎接一个朋友。
她之所以不紧张,一是因为她内心对自己抱有绝对的自信。二是她觉得来的人,并没有带有敌意,就像方才门外的一点点动静,也是谨慎之中带着点试探,完全没有杀意。
风天涯走出屋,院落中非常安静,珑玉和琉璃夜都睡下了。门口的人已经离开,现在山中漆黑一片,风天涯目力奇佳,也只能勉强分辨出窗框上一个小小的印记。那印记是一道划痕,指向一个方向。
风天涯脚步放缓,悄无声息地潜入山林之中。
大约走了一刻钟,风天涯看到地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脚印,她放慢速度,在一棵参天巨树下,她看到一道人影。
风天涯走过去,走得近了,看清来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弯腰驼背,瘦瘦小小,脸上带着笑意迎接她。那模样看着不像杀手,倒像是哪家酒楼的掌柜。
风天涯:“不是酆都哦。”
来人点点头,“不是酆都不是酆都,在下穆天机,姑娘有礼了。”
风天涯:“……这么有礼貌?”
穆天机点头哈腰,赔笑道:“深夜打扰姑娘休息,穆天机实在抱歉。”
风天涯上下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四周的动静,随后道:“周围没有伏兵哦。”
“没有伏兵没有伏兵,岂敢冒犯姑娘。”
风天涯看着穆天机,道:“酆都不是对我下了那个什么什么令,现在派你这种根基的人来此叫战,怎么,艳楼没人了么。”
穆天机干笑两声,道:“在下武功浅薄,自然不敢在姑娘面前逞能。”
风天涯皱眉,声音也开始有了寒意。“一味示弱,是何用意?”
穆天机连忙摆摆手,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今日来此,实是为了解双方纷争而来。”
“解双方纷争?”风天涯将穆天机上下打量一番。穆天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消瘦,面容在夜色下看不清晰,只隐约能看出他面色端正,像个面善之人。另外,纵观他说话的气韵和手脚动作,风天涯实在是不觉得他是身怀高深武功之人。
“恕我直言。”风天涯挠挠脸,道:“若想谈仇谈纷争,艳楼是不是该出一个有点分量的人来。”
穆天机眨眨眼,道:“姑娘,在下是有分量的。”
风天涯伸出手指,勾了勾。
“有分量,就拿出来看看。”
说罢,真气流转,暗藏周身。地面枯叶轻轻摆动,气氛不寻常了。
“慢……慢着!”穆天机见风天涯要动手,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
“嗯——?”风天涯收回手掌,看向穆天机伸出来的手。
穆天机的手中拿着一块玉牌,风天涯看清玉牌上的字,又看了看穆天机。
“不是吧。”
穆天机:“怎么,不可么不像么不信么。”
风天涯收回手掌,努努嘴道:“……酆都的品味倒是真独特。”
穆天机干笑两声,道:“楼主是朝廷任命的,副楼主也是朝廷任命的,这与酆都的品味无关。那么现在……”
穆天机,或者说是艳楼副楼主,收回玉牌,对风天涯道:“风姑娘,现在,我们可以接着谈了么。”
☆、第七十三章
穆天机:“那么现在,我们可以接着谈了么。”
风天涯扑腾扑腾自己的衣裳,点点头道:“好啊,你想谈什么,说吧。”
穆天机:“风姑娘是聪明人,在下也不需拐弯抹角,刚才在下说过,此次前来,是为了解双方纷争。”
“呵。”风天涯轻笑一声,道:“你有办法?”
穆天机:“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风天涯晃晃悠悠地四下乱走,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稀松的枯叶,一脚踩上去便落下一道印记。风天涯语气平淡道:“我要事先同你讲好,不管你的办法是什么,想要我们让步是不可能的。”
“我们,”穆天机重复地念了一遍,点点头道:“在下斗胆揣测,姑娘虽说‘我们’,可端指的还是那名浪人吧。”
风天涯斜眼看他,道:“他与我没有任何区别。”
穆天机:“若当真一丝区别也无,那在下今日也不会来叨扰姑娘了。”
“嗯?”
风天涯敏感听出他话中还有其他的意思,她挑着眉头看着穆天机。后者面目和善,只像平常交谈,看不出恶意。风天涯哼笑一声,道:“你这张脸,倒是将所有的算计都掩盖住了。”
穆天机无奈地淡笑道:“风姑娘,你对在下的戒备在下可以理解。不过,就算同样出自一个势力,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脾性。而如果在姑娘眼中,穆天机看上去还算是个可交之人的话,在下希望姑娘可以放下戒备,与我一谈。”
风天涯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穆天机一会,最后长舒一口气,两脚一交叉,盘腿坐到地上。
“好吧,你说吧。”
穆天机见风天涯如此,脸上也轻松起来,他向前两步,坐到风天涯的对面。风天涯看着他坐下来,问他道:“你都知道么。”
穆天机一愣,随即了然地点点头,道:“如果风姑娘指的是楼主与那位浪人的事情,在下是知道的。”
风天涯面色不变,紧接着问道:“那天你在么。”
穆天机顿住。他看向风天涯的眼睛,她的眼神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夜色下,风天涯的眼睛像是结了薄薄的一层霜,透亮之间又显得颇为寒凉。
风天涯的话,看似没头没尾,每句只有一半。但是穆天机却是清楚地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指的是哪一天。
“是的,那一日在下也在场。”
风天涯毫不意外地扬了扬下巴,缓道:“哦,原来你也在场。”
穆天机道:“风姑娘,有些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风天涯:“不当讲。”
穆天机:“……”
风天涯咳嗽两声,道:“算了,你讲吧。”
穆天机道:“这世上的恩义情仇,皆是一环套着一环,姑娘与浪人交好,楼主斩断浪人的胳膊姑娘心中有恨是理所应当,可是——”
“我知道。”
穆天机话说了一半便被风天涯打断了,她眼眸垂着,看着地面上的一根小草。那根草一直熬到现在这个时节,它看起来已经残破不堪了,可是那剩下的一点草根,却是怎么也不肯枯败。
风天涯喃喃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穆天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低声道:“风姑娘果然是明白人,在下也无须多言了。”
风天涯:“我是明白人么。”
穆天机淡笑道:“其实,这世上所有人都是明白人,那些不明白的,只是故意装着不明白罢了。”
明白有什么好。风天涯看着地面,忽然想起了樊珑丽珈,想起了蝉岳。他们都是明白人,可是最后又有何种结果。
倒不如学学家中的那个蠢人。
风天涯心道,学学他,那个什么都不明白——或者说是什么都装着不明白的人。那个一心只会向前走,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顾的人。那个苍茫地活着,就算最后一无所有,伤痕累累,也能在尽头大喊一句“我不管!”的人。
想到这,风天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天机:“姑娘?”
风天涯笑道:“你说,为何要做明白人。”
穆天机:“为了能再有一个机会。”
“哦?”
穆天机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平平常常,目光也非是像其他武人那样凌厉。也许是因为修为的缘故,他的声音并不像酆都和浪人们那样底气十足,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清清楚楚。
“给他人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穆天机道,“风姑娘,你可知。在你刚刚打断在下说话,说出‘我都知道’四个字时,就已经给了我们机会。”
风姑娘:“你们?”
穆天机:“姑娘给楼主机会,便是给整座锦兹楼机会。”
风天涯:“刚刚不还说楼主和副楼主都是朝廷任命的,互不相干么。”
穆天机无奈地看着风天涯,风天涯撇撇嘴,“好了好了,我不计较这个便是了。”说完,她忽然问穆天机道:“平日里,你常见到酆都么。”
穆天机:“不,在下多在朝堂,平日里见他的次数不多。”
风天涯:“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穆天机想了想,道:“楼主是个孤儿,六岁时被镇边大将军收留,在将军府中习武。后来圣上要整顿江湖上的势力,便组建了锦兹楼。楼主也被潜派过去,他一十六岁的时候做了锦兹楼的主人,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
风天涯:“镇边大将军,是叶淮山的父亲么。”
“正是。”穆天机道,“因为叶将军的武功也是由他的父亲传授,所以楼主也算是叶将军的师兄了。”
风天涯:“叶淮山是用枪的,为何酆都用刀。”
“呵。”穆天机笑了一声,道,“世间百般兵器,酆都独爱黄泉。”
风天涯回忆酆都,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那细长冰冷的眼眸,还有那目空一切的神色,而是那个埋伏的夜晚,酆都挥动黄泉斩杀皮脸人的画面。
当他出刀的一瞬,也同时带出了一股气——一股浓浓的冷艳与绝望之气。其实从那一刻起,风天涯就已经将酆都与黄泉视为一体了。
“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讨厌酆都。”风天涯轻轻道。
穆天机笑道:“难得碰到一个不讨厌他的人。”
风天涯:“单纯从武者的角度讲,我非但不讨厌他,还很敬重他。”
穆天机:“楼主的武艺的确让人佩服。”
风天涯:“但是他又与其他的武人不同。他的身上藏着一些很沉重的东西,那是其他武者所没有的。”
穆天机:“姑娘知道那是什么吗。”
风天涯仰起头,看着参天的大树,淡淡道:“一个字来讲的话,也许是忠吧。”
穆天机抬眼,静静地看着她。
风天涯透过枝杈,望向辽阔的天际。
“他不是好人。他的武艺,他的刀法,全部是残忍狠辣不留余地的。这个人本该做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邪教头头,可是现在却是朝廷的爪牙。但即便如此,我也丝毫没从他的身上看到背叛的影子。忠诚是他的枷锁,他自己套给自己的枷锁。”风天涯转动了一下脖子,接着道,“不过,这也是我不讨厌他的原因。”
一整晚,直到风天涯说完这段话,穆天机的神色终于有些变了。他怔怔地看着风天涯,半响没有说出话来。
夜凉凉的,风轻轻的。穆天机低下头,用那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了一句——
“多谢。”
风天涯没有回话,还是睁着圆眼睛看着天。究竟这句感谢她有没有听到,也许只有她身旁的青松才知道。
又过了一会,风天涯坐了回来,对穆天机道:“闲话说了这么久,也该谈正事了。说吧,你来此的目的。”
穆天机:“那在下便直说来意了。风姑娘,楼主想请你帮一个忙。”
风天涯匪夷所思地哦了一声,“酆都哪来的自信,现在这般田地还来要我帮忙。哈,你们艳楼倒是有趣,说说吧,让我帮什么忙。”
穆天机:“保护一个人。”
风天涯:“谁。”
穆天机:“叶将军。”
“……”风天涯小嘴一嘟,淡淡道:“是叶淮山,他在哪里。”
“在将军府休养。”穆天机又补充道,“还有番疆毒首卿士樾,也被关押在将军府的地牢里。”
风天涯脑子里千回百转,最后看了看穆天机,试探地问道:“他来过么。”
她莫名其妙地一问,穆天机却毫不意外地摇摇头,道:“还没有,所以楼主想请姑娘帮忙。叶将军身上的余毒未净,现在不能动武。”
风天涯轻嗯了一声,眼珠子瞟来瞟去,手指头也是无意识地挠着脸。她支支吾吾道:“那个……可能酆都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刀首他啊……”
穆天机一笑,道:“是被风姑娘救走的。”
风天涯惊异道:“你知道?”
“知道。”
“那你们为何还……”
穆天机道:“实不相瞒,一开始的时候,在下也有过顾虑,可楼主同在下说了一句话——‘若要那小姑娘杀人,就算对方是个恶贯满盈的强盗,她也未必能完成。但若要她救人,那即便对手武艺决绝,她也是十拿九稳的。’”
“……”风天涯听完,不屑地嘁了一声。
穆天机:“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风天涯瞪着眼睛叫道:“见谅什么,你们吃定了我一定回去么。我还偏就不去!我就不去了你拿我如何!?”
穆天机尴尬道:“还请姑娘看在与叶将军往日的情分上——”
“什么情分?”风天涯龇着牙,纤细的手指头上上下下,隔空戳着穆天机。“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除了那蠢人,我跟谁都没情分!”
“是是是。”穆天机连忙道歉,“是在下口误,是在下口误了。”
“哼。”
穆天机:“姑娘……”
“不去!”
“……”
“风姑娘……”
风天涯抱着手臂,道:“酆都呢,酆都他人呢,你们楼主神通广大,保护自己的师弟肯定不在话下了。”
穆天机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楼主他现在并不在中原。”
风天涯:“什么?”
穆天机自嘲地笑了两声,道:“本来这些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但今日在下还是想告诉姑娘。”他抬起头,看着风天涯,“半个月前,楼主被圣上派去番疆,执行任务。”
“……”
风天涯愣住了。“酆都在番疆?”
穆天机:“祭司在番疆的地位不亚于番王,樊珑丽珈被斩首示众,番疆上下激愤,那个时候番王就已经开始整兵了。”
风天涯哼哼两声,“让你们随便杀人。”
穆天机摇摇头,道:“番疆与中原迟早会有一战,只是早晚的事情。斩杀樊珑丽珈是圣上做的决定,现在这个结果正是圣上和叶将军想要的。”穆天机抬起头,看着风天涯道:“盛怒之下,漏洞百出。没有樊珑丽珈,这场战争中原必胜。而经此一役,吾皇也将开疆扩土,一展宏图。”
风天涯看着地面,没说话。
穆天机道:“如无差错,一月以后将是决战。番王自然也知晓叶将军的重要,据探子回报,前不久番王派出了番疆精锐杀手,潜入中原刺杀叶将军。风姑娘,叶将军此时绝对不能出事。他若死,此战也将有变数。”
风天涯静了一会,对穆天机道:“你刚刚来时,曾经说是为了解双方纷争而来,那条件便是互利互惠的。如果我答应你们保护叶淮山,酆都拿什么来换。”
穆天机:“机会。”
“又是机会?”
“是。”
“什么机会。”
“让浪人杀他的机会。”
“……”
风天涯调整了一下坐姿,在枯叶上面坐得笔直笔直。“总算说到一个我感兴趣的,仔细说来听听。”
穆天机道:“锦兹楼的势力非姑娘所能想象,恕在下直言,就算姑娘武学登天,也不一定有机会杀掉楼主。而且,就算姑娘找到了万分之一的机会,杀掉了楼主,可姑娘和浪人此生都要面临锦兹楼的追杀,不死不休。”
“哼。”风天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穆天机接着道:“所以,在下才与姑娘谈这个机会。楼主让在下告知姑娘,如果此次姑娘愿意帮忙,那三个月后,楼主会给你一个私下决斗的机会。”
风天涯:“哦,二对一?”
穆天机道:“是。”
“他若死了怎么办。”
穆天机轻笑一声,道:“若楼主真的死了,在下会处理好一切,姑娘不会有后顾之忧。”
“哈哈。”
风天涯大笑两声,拔地而起。山间夜风呼啸而过,蹭得风天涯的双眸亮如鬼魅。“酆都当真是活够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夫妻便向他讨债了。”
穆天机:“那叶将军……”
“风天涯誓必保下。”
穆天机站起身,朝风天涯行了一礼。“多谢姑娘。”
风天涯摆摆手,“道谢不必,只盼你今后不要恨我。”
穆天机:“倘若此战真的万无一失,在下对姑娘感激还来不及,何谈怨恨。”
“你记住今天的话。”
风天涯转身欲离开,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穆天机:“姑娘请讲。”
风天涯:“有一柄剑叫血燕,是浪人的随身佩剑,在艳楼么。”
穆天机:“在。”
风天涯点点头,转过身往回走。风送来她最后一句话——
“决战那日,叫酆都把那柄剑一起带着。”
穆天机看着她的背影,轻道:“好。”
☆、第七十四章
回到房间,燕孤鸣依旧睡着。
风天涯来到床边,拄着下巴看着他。因为伤势渐渐好转,浪人的气息很沉很稳。风天涯伸出手,在他脸的上面虚虚地勾画几下。燕孤鸣的脸轮廓分明,下颌坚实无比,鼻梁也十分高挺,风天涯最后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点,无声地笑了。
清晨,药效一过,燕孤鸣清醒得很快。他睁开眼看了看身旁,风天涯已经不在了。
燕孤鸣随手拿起一件衣裳,披在肩上,推门而出。
门口,风天涯正坐在院落中的巨石上发呆。
他一出来,风天涯就转了过来。
“你醒啦。”
“嗯。”燕孤鸣懒散地靠在门边,看着风天涯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风天涯抻着脖子,道:“练功。”
燕孤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风天涯:“你怎么不问我练什么功呢。”
燕孤鸣:“你练什么功。”
“……”风天涯叹气一声,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燕孤鸣身边。“蠢燕,你拜师这么长时间了,师傅也没好好传授你什么,你急不急。”
燕孤鸣:“你的那些招我学不来。”
风天涯拧着眉头,道:“怎么学不来,你还没学怎么知道学不来。你是用剑的,我也是用剑的,总有些共通之处。”
“呵。”燕孤鸣只当她又闲得想什么了,他淡笑一声抬起手臂放在风天涯的头上,轻轻地摸了摸。
“丫头,你送了我那柄剑,已经足够了。”
浪人手上温热的气息让风天涯缩了缩脖子,随即又拧了拧脑袋,舒服地蹭了蹭。
“嘁……也不记得是谁在天涯峰上叫叫嚷嚷要学功夫。”
燕孤鸣没做声,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她。风天涯偷偷往上瞄了一眼,清晨,浪人穿得极为随意,衣裳也未系好,只单单披在身上。
风天涯看到燕孤鸣半敞着的胸膛,再向上便是坚硬的锁骨和粗壮的脖筋。这结实的身子在暴戾的时候杀意非凡,而在休憩的时候又分外的安稳宁静。
“一动不动,是想如何。”浪人开口,声音低沉。
风天涯又看了看,然后哼哼两声,脸往前趴在浪人的胸口。
“蠢燕。”
“嗯。”
“蠢燕。”
“……”
“师傅叫你你不答应!?”
“……嗯。”
燕孤鸣无言地靠在门框上,风天涯像是粘在他衣裳上了一样,动都不动一下,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要不是琉璃夜从外面回来,燕孤鸣觉得风天涯有可能要这么挂一天也说不定。
“哟哟,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在做什么。”琉璃夜走进院子,手里拎了两坛子酒。
风天涯总算自己站直了身子,她看向琉璃夜,道:“珑玉怎样了。”
琉璃夜在院中站定,痞笑一声,道:“珑玉在丹房里问你们二人如何,你们在这问珑玉怎样,小爷算是明白了,这梅月居里便是多小爷我一人是了。”
“哦?”风天涯听了他的话,仔细瞧了他一眼,又转身看了燕孤鸣一眼,最后啧啧两声道:“浪人的脾性还真是各有不同。”
“你!”
“我怎样。”
“小爷今天非——”
“你非怎么样哦。“
“……”
风天涯和琉璃夜你一句我一句,燕孤鸣逼着眼睛休息,没有Сhā话的意思。
等两个人都斗够了嘴,风天涯转身对燕孤鸣道:“蠢燕,你们先吃东西,我去珑玉那里看看。”
燕孤鸣睁开眼,“你要去丹房。”
“嗯。”
琉璃夜在一旁Сhā嘴道:“珑玉最不喜别人在她炼药的时候打扰她。”
风天涯:“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情,你放心,我找她她绝不会动气的。”
再转过头,风天涯看见燕孤鸣目光探究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要问他什么。风天涯咧嘴笑了一下,燕孤鸣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走了。”
风天涯离开梅月居,朝着后山走过去。之前在燕孤鸣醉酒的时候她曾去过一次珑玉的丹房,所以路途已经记得很清楚了。
没一会,风天涯便到了。
其实说是丹房,这里也不过是一处破旧的山洞,或许是从前猎户留下的,也或许是野兽留下的,埋在深山之中,幽暗且隐秘。
山洞里一片漆黑,风天涯站在山洞洞口,朝里面喊:“珑玉——你在吗——?”
她清脆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了数次,等了一会,珑玉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她穿得依旧是那件灰白的袍子,身上沾染了一些灰尘。也许是因为这两日潜心炼药,珑玉的眉目间稍稍有些疲惫,不过温柔依旧。
珑玉浅笑着看着风天涯,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风天涯:“我来找你。”
珑玉:“还有些尾巴要收,很快就好了。”
风天涯朝山洞里面望了望,里面什么都看不清。“今日就能弄好么?”
“嗯。”珑玉道,“再有两个时辰便好,这些药足够将他彻底调理好了。”
风天涯听到珑玉的话,不知想起什么,自顾自嘿嘿地笑了。珑玉看着她,轻笑一声道:“回去等我吧。”
风天涯摇摇头,“我找你还有其他的事。”
“哦?”
风天涯低着头,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石头,半响没说话。最后她忽然抬起头,看着珑玉的眼睛道:“我要走了。”
风天涯一句话说完,珑玉愣在当场。
“你要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风天涯:“珑玉,你来照看那只老燕子行么。”
珑玉的面色还有一丝疑虑,她看风天涯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要走是走去哪里。”
风天涯:“什么事都没有,你照看他,三个月后我便回来。”
“三个月……呵。”珑玉看到风天涯的神情稍稍有些急,她抬手,捋了捋风天涯鬓角的头发,缓声道:“你都这幅表情了,还叫没事?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想要姐姐帮忙总要告诉我缘由。”
“……”风天涯低下头,她觉得珑玉说得挺有道理。
珑玉看她模样,咯咯地笑了两声,墨黑的明眸弯弯的,一扫刚刚的疲惫。
风天涯小声道:“别笑啦……”
“好,不笑。”珑玉道,“说吧。”
风天涯无法,只有老老实实地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珑玉。
“艳楼……酆都。”风天涯一句一句地往下讲,珑玉的神情越来越冷,到了最后,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了。杀意,沉静的树林中,满满的都是她的杀意。
风天涯看着她,“珑玉。”
“你不准去。”珑玉毫不迟疑地对风天涯道,她的声音很冷,目光更是寒凉深邃。“天涯,你不准去。”
风天涯:“我知道你恨他们。”
“你不准去!”珑玉厉声,风天涯缩了缩脖子。“燕子被他害成这样,还有什么条件可谈。天涯你记住,我们与艳楼只有仇,不死不休。”
风天涯:“所以才要这个机会。”
“不准去。”
风天涯轻叹一声,拉住珑玉的手。因为生气,她的手不像往常那般柔软。
“珑玉,艳楼的势力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如果酆都不愿意,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就算找到了,艳楼高手如云,我们再厉害也不够他杀。”
“那又如何。”
珑玉的眼眶泛红,眼角血丝密布,纤细的嘴角僵硬无比,偏是不愿说出服软的话来。风天涯看着她,心道穆天机说的很对,其实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是明白人,那些不明白的只是装着不明白罢了。
风天涯握紧珑玉的手,语气坚定道:“不论如何,酆都也算是个武学宗师,他既然说出这番话,我相信他一定会遵守条件。珑玉,那决战我有七成把握,全天下要到哪去找一场酆都只有三成胜算的比武。”
珑玉看着风天涯:“你见过他动武么。”
风天涯扯着嘴角,“我不仅见过,我还交手过。”
珑玉静默一会,自言自语道:“你见过黄泉……你觉得自己有七成胜算……”
“是。”风天涯晃荡着珑玉的手臂,想让她放松下来。“所以说,相信我哦,那老燕子那么恨酆都,我一定会帮他想办法做掉他的。”
珑玉无言,过了一会,她抬头对风天涯道:“那,你要将燕子留在这里么。”
“是啊。”风天涯点点头,“你不知道,他最讨厌叶淮山了,上次去都城的时候,他连将军府的大门都不愿进。”
珑玉目光带笑,饱含深意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道:“天涯,三个月的时间可能会改变许多事。”
风天涯:“嗯。”
珑玉拿指尖挑起风天涯的下巴,弯下腰,与她挨得极近,风天涯嗅到珑玉身上淡淡的薄香。
“你,真的要将他留下来,留在姐姐的身边……”
“嘿。”风天涯忽然笑了,“对。”
珑玉轻笑道:“你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对姐姐太放心了……小天涯,你还小,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可是很善变的。”
风天涯看着她的眼睛,轻松道:“长情也罢,善变也好。珑玉,如果这三个月里真的有什么意外的话,那老燕子就拜托你啦。”
珑玉听到这句,刚刚温柔轻笑的表情瞬时不见了,她静静地看着风天涯,最后站起转过身子。
“你先回去吧。”
“嗯。”风天涯笑道,“琉璃夜买回了酒,今日一起喝吧。”
☆、第七十五章
风天涯回到梅月居,燕孤鸣和琉璃夜正在吃东西。
“小美人,来,坐小爷这。”
风天涯嘻嘻地笑了笑,坐到他身边。琉璃夜拿筷子夹起一块咸肉,放到风天涯面前的小碟子里。燕孤鸣坐在一边,像没看到一样,懒散地喝酒。
“来,吃肉。”
风天涯抓起肉块,往嘴里一塞,“唔,不错不错。”
“哈。”琉璃夜给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不多时,珑玉也回来了。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裹,来到院子中。
琉璃夜冲她摆摆手,往自己另一边指了指,“来,珑玉,坐这。”珑玉走过去坐下,琉璃夜左手边坐着风天涯,右手边坐着珑玉,他大爷一样摊开手臂,朝对面的燕孤鸣挑眉道:“美酒在手,美人在怀,爽哟。”
燕孤鸣斜眼撇他一眼,自顾自地喝酒。
那一夜,酒大多落入了浪人肚中,可整座梅月居都醉了。
琉璃夜一醉便开始胡言乱语,风天涯听他讲述从前的事情,讲他与燕孤鸣曾经去过的地方,曾经杀过的人,讲他们多少次从鬼门关绕回来,又多少次将人送进阎罗殿。
讲到后来,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珑玉起身,揽着他倒下的身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休息。
风天涯看了眼燕孤鸣,他虽也喝了许多酒,但却没有醉成琉璃夜那般。风天涯对眨眨眼睛,道:“蠢燕,我们回屋?”
“……好。”
该站起来的时候,燕孤鸣才显露出醉态,他身子晃荡了一下,风天涯从后面托住他的背。
“哟,站稳了哦。”风天涯扶着燕孤鸣往屋子里走。走到半路,她转头看了一眼珑玉,珑玉正低头小声对琉璃夜说着什么。
风天涯关好门,将燕孤鸣拖到床上。转身到桌边把油灯点亮了。
一瞬间屋子充盈了昏黄的亮光。她转过身,发现燕孤鸣半靠在床上,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作甚这么看着我。”
燕孤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风天涯走过去,把脸凑到他面前,额头碰碰地磕了他两下。燕孤鸣被他磕得晃了晃。
风天涯:“蠢燕,你一定要好好养伤。”
燕孤鸣低声道:“好得差不多了。”他一说话,满嘴的酒气,风天涯拧了拧小鼻子,嫌弃道:“好臭。”
燕孤鸣嗤笑一声,长臂一揽,将风天涯拉了过去。
“哎呦呦,你作甚哦。”风天涯嘴里嘟嘟囔囔,可身子却不见动弹,她老老实实地躺在浪人坚实的胸膛上。
他们安静地躺了一会,就在燕孤鸣快要入睡的时候,听见风天涯那细微的声音。
“蠢燕,明日师傅要回天涯峰一趟。”
“嗯?”燕孤鸣睁开眼,看着怀里的小脑袋。“什么?”
风天涯道:“明日师傅要回天涯峰一趟。”
“……呵,当初是谁吵着要留下,现在又改主意了?”燕孤鸣闭上眼睛,懒洋洋道,“也罢,你想走,我们便走就是了。”
“不是我们,是我。”
“嗯?”燕孤鸣听出不对劲,他睁开眼,低声道,“讲清楚。”
风天涯从燕孤鸣怀里钻出来,凑到他脸前,小声道:“蠢燕,师傅回去是有正事做。”
“何事。”
风天涯严肃道:“给你师傅的师傅扫墓哦。”
“……”
燕孤鸣无言地躺了回去。“我当什么事情,你想扫墓,我与你同去便好。”
“不行!”风天涯断然拒绝,“你不能去。”
“为何。”
风天涯苦口婆心道:“你不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最讨厌浪人,他要是知道我同一个浪人在一起,会从鬼司跳出来找我的。”
燕孤鸣:“那我不去墓地便可。”
“不行不行。”风天涯摇头道,“每年只这么一次,我不能骗他。”
燕孤鸣忍无可忍,他起身,端着风天涯的下巴,沉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风天涯:“我要自己去哦。”
“不行。”
“怎么不行。”
“你想都别想。”
“……”
风天涯不说话了,她移开燕孤鸣的手,从床上下去,背着身子坐在桌子旁,看也不看燕孤鸣一眼。她肩膀塌了,头也垂了,那模样活脱脱地像一只被雨水浇蔫了的小鸭子。
燕孤鸣独自坐在床上,他第一次见到风天涯这般模样。在他的记忆里,风天涯好像永远都是精力充沛的。
屋子里一时静默,这沉默的气氛让燕孤鸣的酒醒了大半。他看着风天涯瘦弱的背影,犹豫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燕孤鸣终于开口道:“你……你要去多久。”
风天涯低声道:“不知道。”
“不知道?”燕孤鸣皱眉道,“从这里赶回天涯峰,若日夜兼程,大约要十几天。你速去速回,一个月便足够了。”
风天涯:“不要,我赶死啊。”
“……”燕孤鸣无奈道,”那你要多久。”
风天涯:“三个月。”
“什么!?”燕孤鸣咬紧牙关,看着那道背影,“三个月?”
“对。”
“……”燕孤鸣转过头去,手掌紧紧地压住床板。风天涯转过身,看着他道:“也许两个多月就回来了。”
燕孤鸣依旧无言,风天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在这里等我。”
燕孤鸣声音嘶哑道:“你……你一定要去么。”
“一定。”
毫不犹豫的回答,让浪人再无法开口。
他低垂着头,干枯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风天涯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虽然看不到,风天涯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他不想分别……谁又想分别。
风天涯抱住浪人的头,闭着眼睛轻声道:“你乖乖等我,三个月很快的,到时……”风天涯顿了一下,缓道,“到时,我们便真的可以相守了。”
……
天还蒙蒙亮时,风天涯便走了。
燕孤鸣最终没有熬过醉后的酒劲,在四更天的时候睡着了。他没有见到风天涯离开。他醒来后,独自靠在门口,看着远山小径,静默无言。
他看不到的是,身后,另一个女人也在默默地看着他。
急急赶路下,风天涯在半个月后,来到将军府。
“真是阔别已久哦。”风天涯从马上下来,仰头看着将军府高高在上的牌匾。这里一切如常,就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朴实中尤带着宏伟与肃穆。
风天涯走到门口被拦了下来,时期特殊,卫兵各个谨防严守,风天涯连人带马被抓到一边,细细盘问。
“我是来见叶将军的。”
“你是何人?”
“唔,来保护你家将军的。”
“……”几个士兵狐疑地看着风天涯,“你到底是谁,若是不说休怪我们无礼了!”
风天涯嘎巴嘎巴嘴,正想着要如何将叶淮山叫出来,眼神一瞟却看到另一道人影正从轿子中出来,进入将军府。风天涯眼疾嘴快,冲那道人影叫道:
“喂——!叶晴歌————!!”
她一吼之下,半条街的人都在朝这边看。
叶晴歌吓了一跳,她转过头,看见风天涯正欢快地朝她挥手。
“这边这边!”
叶晴歌瞪大眼睛,“是你?!”
风天涯对那几个士兵道:“我同你们表小姐也认识,来来来,让她跟你们解释。”这时,叶晴歌走了过来,那几个士兵朝她行礼。叶晴歌死死地盯着风天涯,道:“你怎么在这里?”
风天涯朝她笑了笑,道:“我来找叶淮山的。”
叶晴歌板着脸,“表哥现在身体不便,不好见姑娘,请姑娘回吧。”
风天涯:“就是身体不好我才要见他。”
“……”叶晴歌脸上憋得红红的,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她身旁的丫鬟先开口了,“我们小姐都说了将军现在不见客,你怎地这么没有眼力!”
风天涯转眼看向她,笑眯眯道:“哟,是你,好久不见喽。”
“……谁与你好久不见!攀什么亲近!”
风天涯呵呵两声,走近叶晴歌,轻笑着对她道:“我是受人所托才来此保护叶淮山的,你来行个方便如何。”
叶晴歌:“你受何人所托。”
“不能说。”
叶晴歌冷哼一声,“将军府防卫森严,高手如云,不需外人的保护。何况你来历不明,又找了这般可疑的理由,恕晴歌不能帮你。”
风天涯:“那就叫那大管家来吧。”
“你!”
风天涯耸耸肩膀,随意道:“总会有明白人的。”
叶晴歌被她无所谓的表情激得满脸通红,风天涯又道:“快点喽,我还饿着呢。”
叶晴歌摇了摇嘴唇,大叫一声:“那你便饿死吧——!”
“……”周围士兵皆是虎躯一震,他们从没见过温婉的表小姐这样大声地同别人讲话。叶晴歌叫完,自己眼泪啪啪地掉下来,转头跑进将军府。
风天涯同士兵道:“她默许我进入了。”
“这……”
就在纠缠当口,一道温和熟悉的声音传来。
“风姑娘。”
风天涯转头,看见叶淮山站在将军府的门口,正看着她。叶淮山比之从前,有些消瘦了,他穿着宽松的月白布衣,没有佩剑,看着像是刚刚小憩过后便出来了。
门外的侍卫们见到叶淮山,连忙行礼,叶淮山摆摆手,道:“这位是府上贵客,以后万万不要怠慢了。”
“是!”
侍卫领走马匹,风天涯走到叶淮山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
“风姑娘,别来无恙。”
“呵。”风天涯轻笑一声,道:“小淮山,我受酆都之托,来保护你啦。”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没有纠结剧情,只是谈情说爱的种田小白文呢。
☆、第七十六章
此次,风天涯依旧住在上一次来时的小院子,叶淮山亲自将她送过来。在小院内,叶淮山叫仆从设了简单的酒宴,款待风天涯。
风天涯坐在石凳上,看了看四周。这里一丝的变化也没有,只有院落边角的那棵观音树,枯黄了叶子,枝杈显得孤单了些。
叶淮山退下所有的仆从丫鬟,亲手为风天涯斟了一杯酒。风天涯端着酒杯,晃了晃,看着叶淮山道:“你现在能喝酒?”
叶淮山伤势虽未完全好转,但他胜在年轻,功体扎实,所以整个人看着依旧很有精神。他对风天涯道:“朋友远道而来,瑾禾自当赔醉。”
“哟。”风天涯笑道,“你陪醉了,那我恐怕就得赔罪了。”
“哈。”叶淮山也笑了,他终是放下了酒杯,取来茶壶为自己斟茶。“那瑾禾便以茶代酒了。”
风天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风姑娘,多谢。”
“嗯?”风天涯挑眉,看着叶淮山,道:“怎么突然道谢了。”
叶淮山头微垂着,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已知晓师兄与……与燕兄当年的仇怨。”
风天涯闻言一顿,没有说话。
叶淮山又道:“我相信,风姑娘也早已知晓。即便如此,风姑娘依旧愿意出手相助,我……”
“道谢一遍已经够了。”风天涯看着他,哼笑一声道,“至于那些个仇怨,是酆都与燕孤鸣之间的事情,你也不必多在意,你的心思还是多多用在番疆上吧。”
叶淮山目光复杂,最后叹了口气,道:“番疆是叶淮山职责所在,定不辱使命。”
风天涯点点头,夹了几口菜吃。
“对了。”风天涯嘴里嚼着菜,同叶淮山道,“说起番疆,那个卿士樾是不是在你这里。”
“在。”提及番疆毒首,叶淮山的神情严肃了一些,“他现在便被关押在府中地牢里。”
风天涯想了想,道:“为何没有杀他。”
叶淮山:“尚需他之血蛊解毒。”
风天涯淡笑一声,道:“你们杀了樊珑丽珈,他竟还会为你解毒?”
叶淮山:“要解他的蛊毒需两个步骤,一是引蛊出体,二是毒血疗伤。那蛊虫是卿士樾的看门本事,全天下只有他能够引出蛊虫,当初师兄便是以樊珑丽珈的性命威胁卿士樾引蛊。”
风天涯:“然后便将她杀了?”
“……”叶淮山低着头,轻声道:“风姑娘,我知道我们的做法你并不认同,但我别无他法,樊珑丽珈必须死。”
风天涯手掌托着头,“你不必在意我的看法,我不认同,并不代表你便是错的。”
“风姑娘……”
“先不提她,你身上的毒引出蛊虫之后,便可自行疗伤了?”
叶淮山摇摇头,道:“不可,需要毒血。”
风天涯:“什么毒血。”
叶淮山:“卿士樾的蛊虫,都是用自身精血喂养的,要彻底解除,也要靠他的血调理。”
风天涯挑眉,“也就是说,需要他的血喽。”她边说边点头道,“你只需取他的血便好,而且现在的话,即使他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反抗了。”
叶淮山不想与风天涯谈论这些,他又为她倒了一杯酒,引开话题道:“饭菜快凉了,风天涯快些用吧。”
风天涯毫不在意道:“没事,凉便凉好了。”她看着叶淮山道:“我想见一见卿士樾。”
叶淮山的手顿住了。
“怎么,不能见么。”
叶淮山:“不知风姑娘为何要见他。”
风天涯没有答他,而是拿着筷子和弄面前的菜碟,随意道:“其实,你留下卿士樾的命,是为了能一箭双雕吧。”
叶淮山:“……”
风天涯:“你留下卿士樾,按刀首的脾性定会前来救他,你设好局让他跳,总不会是要放他们二人离开。”
叶淮山看着风天涯,此时已经入夜,初冬的京城寒气逼人。
“的确。”停顿了一会,叶淮山坦然道,“你猜得对,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必须在与番疆开战之前除掉他们。”
风天涯无所谓地点点头,“好喽,让我去见一见他,你总得让我知道他关在哪里,不然要如何防。”
叶淮山倒了杯茶,茶水的热气在空中带出一道白烟。
“不急,等风姑娘用完饭,我便带姑娘前去。”
风天涯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菜肴吃光,将军府的饭菜准备得很精致,菜品量不多,但样式却多种多样,装在一个个精致的小盘里,让人看着便食欲大增。
吃完饭,叶淮山果然带风天涯去了地牢。
出乎风天涯的意料,将军府的地牢入口竟然就在这院子中,与屋子连接的岔口处,有一石狮子,叶淮山动了动狮子口中的石球,满是杂草的地上慢悠悠地打开了一个入口。
风天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机关,惊奇道:“哎呦,不错哦。”
叶淮山干笑一声,“姑娘见笑了。”
顺着石阶向下走,两侧点着火把,照亮了地上一块块阴湿的水迹。地牢里很潮湿,也很冷。
下了几十个台阶,他们终于走到最下面。地牢不大,是一条有入无出的单向秘道,狭窄万分。小道两旁各有两间牢房,不过,这四间牢房中,有三间是空的。不仅牢房空了大多数,这整座地牢中,竟然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风天涯开口道:“没有人看管么。”她语气很轻,但在空荡荡的地牢中,依旧传来了回声。
叶淮山:“不必,若有来人真的闯到了这里,那看不看守也无所谓了。”
风天涯点点头,她朝最里面那间牢房走过去,叶淮山站在身后,并没有跟随。
牢房是最古旧的样式,由碗口大的木头拼组,木头上有深深的刮痕和潮湿的地气留下的水迹。风天涯摸了摸木头,这种受潮如此严重的木头,只要给风天涯一把同样材质的木剑,她就可以轻易削断。
可就是这样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牢房,却给人心中更添了一丝深沉的压抑。
风天涯走到牢房边,朝里面看。
牢房里很暗,但风天涯还是看清楚了。卿士樾靠在牢房的石墙上,长发披散。他身上并没有带着锁链,没有丝毫的束缚。可风天涯能看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风天涯蹲到牢房门口,双手抱着腿,看着卿士樾。因为头发披散着,风天涯看不到他的脸。
“喂。”风天涯叫了一声。
里面没有动静。
“喂———!”
风天涯声音大了一些,整座地牢全是回声。
“呵。”
就在风天涯蓄满力气准备再次大叫的时候,牢里之人忽然轻轻的笑了。风天涯一口气憋回去,看向他,第一眼她看到他轻翘的嘴角。
就像风天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再看过去的时候,风天涯发现,卿士樾的双眼被一条灰色的布包扎的。布条上污迹点点,染着血。
风天涯一愣。
“小姑娘,你来了。”
风天涯嘟嘟嘴,道:“你眼睛怎么了。”
卿士樾淡笑一声,“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的无力,风天涯看着他的脸,以前白皙微圆的脸,已经瘦得塌了下来。
风天涯:“也没有多久。”
“呵。”
风天涯看着他,道:“你说,蝉岳会来救你么。”
卿士樾:“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风天涯:“也对,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说不说确实没什么意义。”她看着卿士樾,轻松道,“我是来保护叶淮山的哦。”
卿士樾:“……姑娘武功绝伦,想必叶将军定能安然无恙。”
风天涯:“夸我哦。”
卿士樾笑了笑,这笑牵动了身上的伤,他的额头渗出汗水。卿士樾声音很低,像是对风天涯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变数,皆是变数……千般算计,最后也逃不过老天弄人。当初在石阳谷,若不是你出现,叶淮山早已命丧黄泉,丽珈的伤势也会得以痊愈。谁曾料到……哈。”
风天涯:“没有我,或许还有其他人呢。”
卿士樾淡淡道:“是么。”
风天涯站起身,朝牢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她顿住脚步,回头看着那个衣衫破烂,满身伤痕的男人。
“若留命,你还想要翻盘么。”
等了许久,卿士樾都没有回答,风天涯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同叶淮山一起离开。
当夜,风天涯躺在床上睡不着,她打开窗子,看着黑漆漆的小院子,看着那棵她师傅栽下的观音树,久久发呆。
她脑中不时回想起刚刚牢中的卿士樾,也回想着他最后的那段话。
【千般算计,最后也逃不过老天弄人。】
番疆与中原,卿士樾与叶淮山,樊珑丽珈与艳楼……这些本该是相互纠缠制约的关系,因为风天涯的来到,全然有了偏失。
“蠢燕呐……”风天涯叹了口气,冲着空荡荡的院子念着浪人的名字。
“你若是在便好了。”风天涯不禁想着,若是燕孤鸣在,来不及她多想些什么,便会被浪人面无表情地骂回去。
“嘿。”想起燕孤鸣,风天涯笑了笑。“师傅当年说得对,红尘俗世,扰人心神。蠢燕,等到此事了结,我们便再无后顾之忧。到时天高地远,我们就走得远远的。”
想到这,风天涯挠挠脸,往床上一躺很快便睡着了。
☆、第七十七章
之后的几天,一直平安无事。风天涯在将军府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也许是叶淮山下了命令,平日里来这间小院子的人很少,上次安排伺候风天涯的侍女这次也没有。风天涯自是享得清闲,
叶淮山几乎日日都来,有时还同风天涯一起用膳。
“前线战事那么紧,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风天涯叼着筷子,看着面前给自己夹菜的叶淮山道。
“风姑娘请放心,诸事已毕,现在只要等待时机便可。”
风天涯嗤笑一声,道:“什么叫请我放心,同我有何关系。”
“这……”
“好了,吃东西。”风天涯不再逗他,给他指了指菜碟。叶淮山笑着吃菜,风天涯看着他的笑容,轻声道:“暴雨之前总是宁静,你不要大意了。”
叶淮山点点头,“风姑娘放心。”
“……又是我放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风天涯用完膳,打发叶淮山回去休息。“你脸色不佳,要多多调理才是。别仗着自己功力深厚就胡乱闹腾,卿士樾的毒是开玩笑的么。”
叶淮山被骂一通,脸上不怒反笑,嘴角咧得老大。“多谢风姑娘关系,我会记得的。”
风天涯:“……”她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快回去吧。”
“好。”
送走叶淮山,风天涯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她盯着天边的月亮,俩眼睛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会,风天涯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不出来?”
莫名的一句话,让周围气氛倏然紧张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风天涯摸了摸下巴,缓缓站起身。
“你藏得很好,只不过找的地方不太准。”风天涯慢慢地环顾四周,“叶淮山不住在这里,你要杀他,该去里院。”
她说完,依旧一点回应也没有。
风天涯晃晃悠悠地走到那棵观音树前,伸手折了一根枝杈,倏然转头盯着黑暗中的墙根,冷笑道:“怎么,我自言自语这么半天,你老兄一句话都不答我么。小心我生气哦。”
风天涯一点都没有想要叫人的念头,她说笑着,慢慢地走到墙边,她知道那人就藏在转角处。
“你能闯到这里,已经不差,只可惜,你也只能走到这里了。”风天涯屏气凝神,沉声道:“小爷来了,注意喽。”
风天涯轻松的一句话,手腕一翻,手中普普通通的树枝一瞬间真气贯注,她双目如炬,出剑飞快——!
“呵,你都从琉璃那里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
低缓,深沉,这是风天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心里一虚,真气一乱,差点没撞到墙上。
墙角处慢慢走出一个人,高大魁梧的身材,残缺的臂膀,还有那鬼煞一般的容貌。不是燕孤鸣又是何人。
“蠢蠢蠢……蠢燕!?”
燕孤鸣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风天涯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道:“你你……你怎么在这!?”
燕孤鸣看了看四周,缓道:“原来你的师傅葬在将军府。”
风天涯:“……”
被当场抓包,风天涯脸上有些挂不住。自己骗了他不说,更加上燕孤鸣与叶淮山之前有过的不算太愉快的经历,风天涯觉得自己缩得更小了。
燕孤鸣垂眸,看着面前缩得不能再缩的小人。“为何不说。”
风天涯:“……”
“嗯?”
风天涯小声道:“我师父……我师父的墓……”风天涯支支吾吾地嘀咕半天,最终也只能叹气,低声道了一句:“对不住。”
燕孤鸣看着她,低声道:“我说的是,为何不同我说艳楼的事。”
“啊?”风天涯猛地抬头,“珑玉告诉你啦?”
燕孤鸣:“……”
风天涯皱着眉头,“她怎么能告诉你呢。”
燕孤鸣:“你觉得我不该知晓。”
风天涯:“我……”风天涯垂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燕孤鸣放弃似地轻叹一声,将面前的小人抱住。
“傻丫头。”
“你敢说师傅傻,我打你哦。”
“……”
来了便来了,无需多言,也不必再解释。夜里,风天涯躺在燕孤鸣的怀里,嘻嘻地笑。
燕孤鸣:“你笑什么。”
风天涯翻过身,下巴枕在浪人的胸膛上,小声道:“蠢燕,前几日我还在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燕孤鸣赶了好几天路,浑身疲惫无比,他闭着眼睛,随口道:“为何。”
风天涯:“没什么。”她看着燕孤鸣,又道:“别睡得这么死,若是有人来犯怎么办。”
燕孤鸣:“来也不是冲我们来的。”
风天涯:“可我来这是为了保护叶淮山,他如果出事了就糟了。”
燕孤鸣:“我管他死活。”
“……”风天涯小脑袋一歪,躺在燕孤鸣的身上,道:“啊,如果他死了,那我与艳楼的约定就作废了,我们就白来了。”
燕孤鸣睁开眼,淡漠地看着风天涯,低声道:“丫头,我来并不是为了那狗屁约定。”
风天涯:“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燕孤鸣:“我没生气么。”
风天涯:“……”
燕孤鸣伸出手臂,将风天涯抱住。“丫头,你做这些,我明白。”
明白。风天涯自从与燕孤鸣在一起以来,就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明白”两字。她也从来就没打算燕孤鸣能明白。而现在,浪人这样随意地同她讲他明白,风天涯听着,枉然有一股恍惚的感觉。
燕孤鸣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风天涯笑了笑,贴着他的手,道:“你身上的伤感觉如何了。”
燕孤鸣:“没有大碍了。”
风天涯:“好,明日起,你给师傅乖乖练剑。”
燕孤鸣:“……”
风天涯:“叶淮山不会出事,我们也不会有事,三个月后的那一战,师傅与你并肩。”
“呵。”燕孤鸣会心一笑,抱紧风天涯,道:“若我说不准你来,你会听话么。”
风天涯:“我连说都没说,你不是也跟来了。”
燕孤鸣低声笑了笑,手臂一用力,将风天涯带到身上来。“哎呦哎呦。”风天涯像一块烙饼一样,被燕孤鸣卷了上来。燕孤鸣看着她,目光深沉却又异常温柔。
“作甚把我弄上来。”
燕孤鸣轻笑一声,低沉道:“睡吧。”
风天涯:“你不怕我压死你哦。”
燕孤鸣:“睡吧。”
风天涯努努嘴,躺在燕孤鸣身上,闭上了眼睛。浪人的身体很热,带着一丝赶路遗留的汗味,风天涯问道他身上的味道,只觉得无比踏实。
翌日清晨,燕孤鸣难得比风天涯起得早,他穿好衣衫,在院中活动筋骨。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女侍,手里端着餐食,她看见院子中莫名其妙多了个大汉,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来人呐——!有刺客!快来人呐——!”
燕孤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现在是特殊时期,将军府的戒备要较往日更加森严。侍卫几乎是眨眼间便围住了整个院子,燕孤鸣站在院子正中央,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这些护卫同门外站着的士兵不同,他们的训练更为有素一点,赶来之后,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动手。
燕孤鸣也不含糊,与他们过起招来。他看出这些人以擒为主,所以只是见招拆招,并未出剑。
燕孤鸣虽然伤势没有好利索,不过应对几个侍卫还不成问题。
数十招过后,仍不见上下,燕孤鸣有些不耐烦了,他臂一弯,膝下一顿,便要朝着最近那人踹过去。
“住手!”就在此时,叶淮山到了。
“这不是刺客,你们都退下!”
叶淮山一声令下,所有的侍卫都退了下去。那小丫鬟手脚发抖地站在院子角落里,她可能也知道自己叫错了,心里一委屈,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叶淮山对她道:“你也退下吧。”
“是……是,将军。”
其实真不怪那小丫鬟喊人,燕孤鸣独臂独眼,满脸伤痕,加之那么高大的身材,往院子里一站,跟一尊煞神似的,怎么看也不像好人。
叶淮山看着燕孤鸣,目光有些复杂,最后还是露出了笑容,走过来道:“燕兄,好久不见了。”
燕孤鸣冷淡地看着他,一句话没说,转头往屋里走。
一转头发现,风天涯正靠着门框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风天涯堵住了后路,燕孤鸣看她一眼,只得转身,对叶淮山嗯了一声。
叶淮山:“燕兄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
燕孤鸣不言,风天涯走过去,道:“他昨夜到的,没走前门。”
叶淮山点点头,“原来如此”他朝燕孤鸣抱了抱拳,又道,“燕兄肯来相助,叶某在此多谢了。”
燕孤鸣轻轻地冷哼一声,刚要开口,风天涯便道:“那麻烦你多准备些饭食了。”
叶淮山:“这是自然。燕兄,府中备有好酒,等下我叫人送来几坛。”
风天涯:“多谢。”
“那……”叶淮山又闲聊了几句后,道,“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风天涯:“好,若察觉有问题,发枝羽箭便好,我即刻就到。”
叶淮山:“好。”
没过一会,两个丫鬟捧了几坛子酒过来。
风天涯来到燕孤鸣面前,胳膊肘敲了敲他,“臭脾气。”
燕孤鸣打开一坛酒,饮而不语。
☆、第七十八章
燕孤鸣打开一坛酒,饮而不语。
风天涯坐到一边,仰着头看着燕孤鸣,道:“珑玉的药,你都带着了么。”
燕孤鸣:“嗯。”
“那就好。”
燕孤鸣喝下一大口酒,抬眼看向风天涯。风天涯眨眨眼,“怎么了?”
燕孤鸣:“你本打算将我留在那里三个月么。”
风天涯点点头,“是呀,谁知道你这么不听话。”
燕孤鸣皱起眉头。
风天涯:“到底怎样了?”
燕孤鸣:“你丝毫不担心么。”
风天涯:“担心什么?”
燕孤鸣:“……”
风天涯想了想,道:“你的‘担心’指的是我还是你自己。若是我的话,保护叶淮山此事我很有把握。若是指你的话……”风天涯挑挑眉,“你有珑玉照顾,我也不必担心。”
“……”燕孤鸣无言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垂下头呵呵地笑了。他声音低沉平缓,笑起来很好听。他一笑风天涯也跟着笑了。
燕孤鸣瞥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风天涯:“怎么,准你笑不准我笑哦。”
燕孤鸣朝她伸出手,摆了摆。“丫头,过来。”
风天涯蹦蹦哒哒地跳到燕孤鸣身边,浪人长臂一揽,将风天涯抱了起来,让她与自己脸对着脸。风天涯双手扒在燕孤鸣的肩膀上,嘻嘻地笑,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晃荡荡。
“呵。”燕孤鸣轻轻一笑,带出些酒气。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虽然留下明显的伤疤,但笑起来却仍然可以看到浅浅的梨涡。
风天涯头往前,干脆地磕了一下燕孤鸣的头。浪人动都没动一下。
风天涯:“把师傅弄这么高要作甚哦。”
燕孤鸣懒洋洋地看着她,道:“今日怎么起得晚了。”
风天涯嘟囔着嘴,“怎么,你能晚起我就不能?”
燕孤鸣:“将军府太舒适了?”
风天涯点点头,“的确很舒适。”
燕孤鸣:“……”
“哈,逗你哦。”风天涯笑哈哈地,“瞧你那是什么表情。”
“……”
“臭脾气的浪人。”
“……”
风天涯:“好了,放师傅下来,你可换过药了?”
燕孤鸣将风天涯放了下来,“没。”风天涯拉着他的手腕往屋子里走。“来,师傅给你换药。”
回到屋子,风天涯将燕孤鸣按到床上,转身去取药。再回头时,燕孤鸣已经将自己的上衣褪下来了,浪人健壮的身体上满是伤痕。风天涯来到床边,先将昨日的药清理干净,又换上新药。
那伤药黑黢黢的,闻起来十分刺鼻。药汁顺着伤痕渗到浪人的身体里,风天涯紧着鼻子看向燕孤鸣。“疼不疼哦。”
燕孤鸣脸上一丝变化都没有,一直安静地看着风天涯。
“不疼。”
“啧啧。”风天涯感叹两声,手脚利索地把药换好。“好了,你先不要动,等药干一些的。”
燕孤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风天涯坐到他身边陪着他。浪人翻过手掌,风天涯侧眼瞧了瞧,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浪人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风天涯看着燕孤鸣的手指,轻声道:“时间过的好快。”
“嗯。”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我也记得。”
“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时,你还昏着。”
“是么。”
“是呀,你倒在血水里,就跟死了一样。”
“呵。”
“蠢燕。”
“嗯。”
“那个时候师傅就中意你了。”
燕孤鸣侧眼看向风天涯。小姑娘一直在看着他的手,目光恍惚,好似透过那只无力的手,看向更深的地方。
燕孤鸣轻声道:“我知道。”
风天涯抬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燕孤鸣:“你要我拜师的时候。”
风天涯哼哼两声,“果然是经验丰富。”
“……”
风天涯鼓起嘴,不说话。
燕孤鸣笑了笑,低下头轻轻地亲吻风天涯鼓鼓囊囊的小嘴。
屋门半开,冬日的冷风伴随着阳光贯入屋内。这个冷硬高大的男人,吻得如同清风一般温柔。
“蠢燕……”
“嗯。”
“我要喘不过气了。”
“……”
燕孤鸣抬眼,风天涯小脸红扑扑的。他起身,将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风天涯往后一仰,躺到床上。
燕孤鸣穿好衣裳再回头时,风天涯已经睡着了。
“……”燕孤鸣笑了一下,“这里真的有这般舒服么。”他没有叫风天涯,自己出了屋子,在院中盘膝调气。
时间飞逝,燕孤鸣第一次察觉风天涯不对劲的时候,已是到将军府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将军府一直平安无事,番疆的人连影子都没出现过。叶淮山同燕孤鸣一样,伤势养得差不多了。
起初,叶淮山仍是每日都来小院子里看望他们。后来或许是察觉燕孤鸣那分外不耐烦的神情,来的次数也慢慢变少了。但是每过三四天,他依旧会带着好酒与燕孤鸣和风天涯一同用膳。
而风天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是越来越懒,每每都比燕孤鸣醒得迟,睡得早。燕孤鸣起初没有在意,只当是小姑娘在将军府里待得太安逸了。
后来有一次,风天涯在给燕孤鸣换药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
“蠢燕哦,师傅好像不能给你换药了。”
燕孤鸣问她为何,风天涯说自己不喜闻这药的味道。当时燕孤鸣稍稍有些奇怪,风天涯之前也给他换药,一直都是这副药材,当初在梅月居,她第一次给自己上药的时候还说过这药味道好似艾草,有些呛人,但是还满提神的。
不过燕孤鸣虽略感奇怪,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燕孤鸣四更起夜,发现风天涯不在身边。他起身出屋,发现风天涯在院子的角落里,只着了一件单衣,手扶一棵小树,埋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燕孤鸣走过去,风天涯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头来。
月色下,不知是冻的还是怎样,风天涯的脸色有些泛白。燕孤鸣手轻轻搭在她的脖子上,“怎么了。”
风天涯皱巴着小脸看着燕孤鸣,苦森森道:“蠢燕,你说叶淮山会不会给我们下毒了呀。”
燕孤鸣:“……”他虽厌恶叶淮山,不过也不至于在这么明确的问题上附和风天涯。
“你感觉如何。”
风天涯干咳两声,摆摆手道:“无事。”她拉着燕孤鸣往屋里走,刚走一半,又突然折回树边干呕起来。
燕孤鸣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风天涯缓过劲来,她叹了一口气道:“唉,人果然不能太懒。这般安逸我都不习惯了。”
燕孤鸣没有答话,风天涯抬头,看见燕孤鸣正看着刚刚自己站过的地方发呆。
风天涯碰碰他,“蠢燕?”
燕孤鸣反应过来,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风天涯。他的头转得很慢很慢,目光也不必往日深沉犀利,看着风天涯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风天涯有些奇怪,手在燕孤鸣眼前晃了晃,“喂喂,回神了壮士。”
燕孤鸣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弯腰猛地将风天涯抱了起来,大步回到屋子里。
风天涯很快便再次睡着了,但是燕孤鸣却无法入睡。那一晚,燕孤鸣紧紧抱着风天涯,睁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屋顶,任凭风天涯将自己的手臂枕得无比酥麻,他也没有放手。
这几日,风天涯觉得很奇怪。
不知从哪一天起,燕孤鸣好像忽然变得沉默了。虽然他平日里话也不多,但是这次的沉默要比以往还要严重,风天涯总觉得他比他们初次遇到的时候更加寡言了。
风天涯不知道缘由,问了燕孤鸣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她多心了。很多次,风天涯趴在窗子上往院子里看,燕孤鸣坐在石凳上,背影挺拔又沉默,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不但如此,有的时候他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来。比如夜里,风天涯就要睡着了的时候,他会忽然冒出一句,“丫头,你会走么。”
风天涯迷迷糊糊道:“走?我走去哪里。”
燕孤鸣又不说话了。
有好几次这样的情况,第二天醒了,风天涯甚至不知那是梦还是真实。
而且,从那时起,燕孤鸣对叶淮山更加的排斥了,叶淮山来找他们的时候,浪人挡在风天涯的面前,浑身上下冷得不能再冷。风天涯劝过他许多次,但是这一把,燕孤鸣没有再听她的。
“奇了。”风天涯盘着腿坐在床上。燕孤鸣现在极少让她出屋,任凭风天涯怎么叫唤,他就是不松口。
“难道是三个月时期将近,这老燕子有些紧张了?”风天涯自言自语道,“不像哦。”她看着院中练剑的燕孤鸣。他的剑中充满了暴戾与杀意。
“也不是那么不像……”
风天涯将燕孤鸣的表现全数归结到酆都的身上,离三月期满只有十几天了,如果这十几天依旧像现在这般平静的话,叶淮山毫发无伤,那接下来便是艳楼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不要害怕哟。”风天涯看着浪人的身影,轻笑着道,“都说了师傅会陪你的,这么紧张作甚哦。”
☆、第七十九章
天,压得很低很低。
连续两日,整片天空泛着青黑,白日里竟看不见太阳。灰蒙蒙的云层在天际沉默地翻滚,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风天涯一觉睡到了中午,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乌黑一片,她还以为自己睡到了晚上。
“哎呦哎呦,难道也同那醉鬼一样睡了一天不成。”风天涯揉了揉脸,坐起身来。
她刚一坐起来,燕孤鸣便从屋外走了进来。风天涯看着他道:“蠢燕,你跑去哪里啦。”
燕孤鸣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我哪里都没有去。”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将落下的被子盖到风天涯的腿上。
风天涯小腿一蹬,把被踹开了。
燕孤鸣:“……”
风天涯:“好热嘛。”
燕孤鸣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看了风天涯一眼,风天涯老老实实地不叫唤了。燕孤鸣将被子盖好,又摸了摸风天涯的头。
“你觉得怎样。”
风天涯:“什么怎样。”
燕孤鸣:“身子,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风天涯被燕孤鸣摸的很舒服,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没有哦,我好得很。”
燕孤鸣将她揽进怀里,窗子半开着,外面是阴沉沉的天。风天涯靠在燕孤鸣的怀抱里,头有些沉。她看着那乌黑一片的天空,喃喃道:“蠢燕,外面是天黑了么。”
“没有。”燕孤鸣轻声道,“等一下便好了。”
风天涯:“天好阴。”
燕孤鸣抬起头,也看了看外面。冬日的寒风卷着漆黑的云层,在天际翻滚。燕孤鸣紧了紧手臂,将风天涯抱稳了。
“可能是要下雨了。”
风天涯:“在天涯峰,就算是要下雨,也不会有这样的天。”
燕孤鸣:“是么。”
风天涯没有答话,燕孤鸣低下头,看见风天涯眼睛半眯着,整个人靠在自己的身上,昏昏欲睡。看着她安静的模样,燕孤鸣不由得将手慢慢向下,手掌轻轻搭在风天涯的腹部。他看着被自己的大手盖着的细细的腰身,眼中晦暗不明。
风天涯又睡着了,他将她平稳地安置在床上,起身出门。
在他开门的一瞬,风天涯又睁开了眼睛。
“蠢燕,你要去哪。”
燕孤鸣转过头,“我出去一趟,马上便回来。”
风天涯:“去哪里。”
燕孤鸣对她笑了笑,“去打些酒,你在这里乖乖等我,不许出门。”
风天涯躺了回去,“那你快些回来哦。”
“好。”
因为这诡异的天气,集市上也没什么人,整条街道空荡荡的。燕孤鸣走在路边,寒风凛冽,潮气凝重。风刮起了他两鬓的碎发,黑色的衣摆随风飘动,就像是天边翻滚的黑云。
他走着走着,听见了哗哗的叫声。燕孤鸣抬起头,看见巷口的酒家屋檐上,停了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那鸟黑黢黢的,有些像乌鸦,却比乌鸦大了许多。
它的声音燕孤鸣听着心烦,他一跺脚,余散的气劲将鸟吓得飞走了。
燕孤鸣走进酒家,整间酒肆一个客人都没有。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店小二看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客官要打酒么。”
燕孤鸣从腰间摸出碎银,放到桌子上。“两坛。”
“好嘞。”店小二去酒窖取酒,燕孤鸣站在大堂里,看着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
没一会,店小二将酒碰出来,两个酒坛子用麻绳拴在一起。
“客官你的酒。”
燕孤鸣接过酒坛,店小二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抱怨道:“贼老天哟,大白天的刮邪风。”
燕孤鸣看了他一眼,店小二冷不防地瞧到他脸上的伤疤,打了个突突,垂眸陪笑道:“客官慢走,客官慢走。”
燕孤鸣出了酒馆,顺着那条街一直往前走,过了几条岔路,来到一间医馆。
医馆不像酒馆空无一人,就算在这样的天气里,就诊的人依旧很多。因为诊病的只有一个老头子,所以病患都排着队等待着。燕孤鸣走到前面,被小药童拦了下来。
“这位阿叔,你要排队啦。”
燕孤鸣低下头,看了眼这个只到自己腰身高的小孩,他低声道:“我是来取药的。”
小药童仰着脖子,“后面好多人都是要取药的,你还是要排队啦。”
燕孤鸣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躁,他向前踏了一步,诊病的老头忽然开口了。
“年轻人,药在那边,你若不想排队,便自己去抓药吧。”
燕孤鸣凝眉,看了眼满柜子的药材。他一介浪客,哪里懂得怎么抓药。看了一眼那老头,老爷子正闭着眼睛诊脉。
燕孤鸣转过身,站到队伍的最后面。
他人高马大,人又凶神恶煞的,许多人都与他站得远远的。燕孤鸣看着外面的天,对其他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手掌的温热总是那样真实,他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久不磨练,手掌中的硬茧已经慢慢消退了,他的手竟有些柔软,柔软得让浪人陌生。
“天涯……”
燕孤鸣停滞地站在原地,脑中混杂一片。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过了许久,等到这医馆中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燕孤鸣还呆呆的站着。
小药童来到他的身边。
“这位阿叔,你不是来取药的么,怎么一直干站着。”
燕孤鸣猛然抬头,恰好这时,屋外惊天一声响雷,倾盆之雨在一瞬间便落了下来。
小药童看了看屋外,“哎呦,吓了我一跳。”
燕孤鸣瞥了一眼外面,天地都是黑蒙蒙的一片,就像入了夜一样。他皱了皱眉头,来到老医师面前。老头声音缓慢又苍老,“年轻人,你要取什么药。”
燕孤鸣:“安胎的药。”
老头站起身来到药柜旁,“怀胎多久了。”
“大概三个月。”
老头点点头,抽出几个小抽屉,从里面取了些要,摆在柜台上的方纸里。小药童站在柜子外面,扒着柜子边缘细细看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衬得老头子的动作一丝的声音也无。
“不祥。”
燕孤鸣抬眼,老头子眼睛浑浊地看着外面,自语道:“不祥哟。”
小药童开口道:“师傅,你说什么不详。”
老头子:“天地不明,黑白不分,这是灾祸的前兆。”
燕孤鸣面色阴沉地看着老头,老头子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他面对着燕孤鸣鬼煞似的面孔,安稳如常。
他将包好的药放到燕孤鸣的手上,燕孤鸣扔了银子在桌子上,转身便要走。
他踏出门槛的一瞬,听见身后那老头子沉沉的低语——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燕孤鸣的脚步不可察觉地轻轻顿了一下,随即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雨下的很大很大,大得让人连路都看不清。硕大的雨滴砸在破败的屋檐上,密密麻麻地响着。燕孤鸣将药放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捂着。雨顺着燕孤鸣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往下流,浪人的脸就像石像一样坚硬。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老头的话就像暗夜中的咒语,伴随着轰隆的雷鸣声,在燕孤鸣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响起。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到最后,只见漫天大雨之中,一道漆黑的人影如同展翅的雨燕,在空寂的街道楼宇中,一闪而逝。
凄凉的冬日,朦胧的雨夜。
一道闪电劈开黑空,浪人的独眼中杀意分明——袖剑出鞘,一剑刮过藏人的后颈。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惊异,那人就安静地倒在屋檐之上。
燕孤鸣脚下不停,飞一样地掠过屋顶。
将军府的外围,高塔酒楼之上,蹲埋着数十道漆黑的人影。人影与雨夜融为一体,但仍逃不过浪人的双眼。药在动手之时已经滑落,但是燕孤鸣已顾不上了。
杀掉一人,包围缺掉一口,燕孤鸣趁着死士没有反应过来,径直冲向将军府。他知道,这些人不会乱动位置,他们是用来收尾的。
将军府内杀伐一片。
番疆死士们身着黑衣,缠发蒙面,手中弯刀擦满了炭灰,看不出刀光。燕孤鸣刚入内府,身后便刺来一剑!燕孤鸣回身格挡,那是一名将军府的侍卫。
燕孤鸣并未开口解释,他把人往前一带,手臂抡圆,坚硬的手背磕在对方的脸上,那人顿时脖筋扭转,半张脸烂开。
“给老子滚。”
燕孤鸣的声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低沉,那是野兽要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番疆有备而来,死士们结成三道死阵,围困内府。燕孤鸣离得不近,却依旧能看到里面一道银龙似的光芒。叶淮山一身白衣,银枪走势如虹,与府内众将战在一起。
他们并未以命相搏,而是选择防守为主。这里是中原都城,只要能撑住片刻,外面得到消息,禁卫军便会包围将军府,里面的死士便是笼中困兽,绝难逃出生天。
在一片杀意之中,似有感应一般,叶淮山透过瓢泼大雨,忽然看向燕孤鸣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对,叶淮山忽然大吼一声——
“城外!朝城外追——!”
燕孤鸣跃上高墙,几道燕子翎乘雨而来,燕孤鸣避过。
擦肩一瞬,人头落地。
有一道燕子翎刮过了他的断肩,留下道道血痕,可燕孤鸣感觉不到痛苦,实际上,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只恨路为何太远,只恨人不能再快。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求你……丫头,我求你……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身影让高大的浪人猛地站住了脚步。风天涯的身体第一次如此的无力,也第一次如此的陌生。
天空惊雷响,浪人身子一颤,浑身哆嗦着来到少女面前。
风天涯手里还握着一把剑,那不是她随身的佩剑,燕孤鸣虽没问过,却知道她腰上一直带着一柄软剑,可就在不久前,那剑不见了。
她的胸口冒着血,脸色苍白得如同破碎的瓷瓶。燕孤鸣手臂发抖,为风天涯点住茓道止血,他单手抱起风天涯的身子,轻轻的晃她。
“别这么对我……丫头,别这么对我……”浪人满脸湿润,不知是雨,还是泪。
“蠢燕……”
燕孤鸣猛然睁大眼睛,风天涯半睁着眼,睫毛轻轻颤抖,气若游丝。
“你来啦。”
“是我……是我,你撑住,我这就帮你疗伤。”
风天涯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刚刚,同蝉岳打了一架。”
“别说话。”燕孤鸣咬着自己的衣摆,撕开布条为风天涯包扎。“丫头,别说话,先别说话。”
风天涯却像一点也不紧张一样,她躺在泥泞的雨地上,轻轻道:“师傅打输了……”
燕孤鸣咬着牙,满眼温热。
风天涯轻笑了一声,笑容在漆黑的雨夜中,宛若风中残烛,如此的无力柔弱。“你知道么,他不是来杀叶淮山,他只是为了救卿士樾……”
燕孤鸣手里不停,像魔怔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风天涯不要说话,不要再说话。
风天涯动了动手,拉住浪人的衣角,像说秘密一样,同他小声道:“我追到这里,在动手前,他曾经问我一句话——‘当初留命之情,还做不做数。’”
燕孤鸣的手顿住了。
“我答不出……”
风天涯的手紧了紧,“燕子,师傅早知道会输了……”
燕孤鸣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抱着风天涯,哽咽得难以成言。
“你不能留我一个……丫头,你不是想去番疆和塞外么,我带你去,我哪都带你去……你不能留我一个,别留我一个!”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作者有话要说:唔,还有半章结局。
☆、终章
为何要哭呢。
你为何要哭呢,我从没见过你的眼泪,我也永远不想见到你的眼泪。
滂沱大雨中,风天涯将手慢慢地抬起来,碰了碰浪人的脸。他的脸很热,很烫,就像在发高烧一样。
风天涯有些迷惑。人,究竟能脆弱到何种地步。
此时,风天涯心中满满的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陪他去。她要同他一起去报仇。她总觉得,如果没有她跟着,浪人一定会死的很快。
她想开口告诉他别担心,可她说不出话来来。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风天涯终于将手缓缓地抬起来,拉住浪人的手掌。
“傻子,别担心……他手下留情了……”
那声音如此之小,燕孤鸣甚至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天空闷雷响过,燕孤鸣终究呜咽一声,埋下头去。
天地浑茫一片,大雨倾盆落下,就像是老天在哭。
十天后。
将军府最里面的院落被叶淮山下了命令,除他之外,谁都不能进去打扰。
那场大雨毁掉都城一百余间房屋,同时也退下番疆七十几名死士。雨冲刷了血迹,雨停后,将军府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冰凉而清爽。
这一场争斗,谈不上胜利,也谈不上失败。
叶淮山基本毫发无伤,但是,蝉岳却是将卿士樾救走了。
那三道杀阵里,如果加一个蝉岳,那情势必将逆转。在禁卫军赶来之前,蝉岳极有可能会杀掉叶淮山。
可是,他并没有来,而是选择去救人。
冬日的冷风下,叶淮山端着一盘散着热气的汤药,来到小院中。院子里坐着一个男人,见他进来,默默地站了起来。
叶淮山将汤药交给燕孤鸣,燕孤鸣点了点头,“多谢。”他端着药,往屋里走。叶淮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燕兄,我对不住你们,若我知道风姑娘她有身——”
“罢了。”燕孤鸣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就算你不同意,她依旧会来。”
因为她本就不是为了你而来的。
燕孤鸣进了屋子,将汤药放到桌子上。一旁,风天涯靠坐在床上,正眼睛睁的溜圆地看着他。
燕孤鸣走过去,“我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风天涯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不过人却很有精神。
“哎呦,师傅没事哦。”
燕孤鸣坐到她身边,将药递给她。风天涯皱巴着小脸,“难喝哟,不喝行不行。”
燕孤鸣手臂垂下,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风天涯发愁地看着燕孤鸣,“蠢燕,我怎么觉得,你忽然老了许多。”
燕孤鸣低垂着眼眸,轻声道:“我的确老了……”
风天涯心里一疼,一把将药夺过来,捏着鼻子一口饮下。燕孤鸣转头看着她,目光悲喜不明。风天涯喝完药,正好看到燕孤鸣的眼神,她眼睛一酸,拉住浪人的衣角。
“作甚这么看着我,别这样看着我哦。”
燕孤鸣拉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风天涯看着她,小心道:“蠢燕,让我一起去好不好。”
燕孤鸣手微微一紧,随即道:“不行。”
风天涯低下头,轻声道:“师傅的伤好的很快,不会拖后腿的。”
燕孤鸣手指拖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轻轻抬起来。
“我只说一遍,不行。”
风天涯鼻子一紧,甩开他的手,转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了。
燕孤鸣安静地看了她一会,转身离开。
约定的那一日很快到了。艳楼的信使来过两次,将酆都的亲笔信送到,燕孤鸣不识字却也看得明明白白。
那整张纸上,只画了一个山崖,和几棵枯树。燕孤鸣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所在——那是风天涯差点殒命之处。
到了那天,燕孤鸣走得很平淡。
他同风天涯一起吃了饭,风天涯端着碗,筷子顿下很多次。燕孤鸣摸摸她的头,安慰着让她多吃些,然后好好休息。
吃完饭,燕孤鸣静静道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风天涯拿筷子的手轻轻一抖,随即又稳了下来。她看着燕孤鸣,笑道:“哦,那要快些回来哟。”
燕孤鸣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的一瞬,风天涯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她曾以为,只要努力,就算天定如此,人也可以改变。但是到了最后,浪人终究一生也只按着自己的道路走。风天涯看着燕孤鸣离开的方向,在泪水之中笑了出来。
“我在这等你,我就在这里等你……”
冬日的正午,燕孤鸣走在熙熙攘攘的京城里,静默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商贾和行人。他的表情很平静,心情更为平静。
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去到该去的地方。
要回多少次头,才能遇到该遇见的人。
燕孤鸣与这热闹的街道如此的格格不入,仿佛一个陌生的旅人,踽踽独行在荒凉的山野间。
他面无表情地慢慢向前走着。
傍晚,风天涯枯等在院落中,她低垂着头,手冰冰凉凉的。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了,叶淮山中途来看过她一次。
“风姑娘,你不用担心,我相信师兄会有分寸的。”
风天涯淡淡地笑了一声,“哦,你的意思是,蠢燕打不赢喽。”
“这……”叶淮山犹豫道,“我非是这个意思,风姑娘,外面风大,你伤势未愈,还是回屋子里等吧。”
风天涯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我死不了,你出去吧。”
叶淮山张了张嘴,最后只得转过身离开。
“叶将军。”
叶淮山站住脚步,转过头,“什么。”
风天涯敲打着坚硬的石桌,轻声道:“你为何没有问我。”
叶淮山:“风姑娘是指什么。”
风天涯:“蝉岳。”
叶淮山笑了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风姑娘不必在意。”
“哦?”风天涯转过头,看着他道,“是我放走他的,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下死手。”
“……”叶淮山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你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交予我便好。”
“他不会再出来了。”风天涯看着叶淮山,目光有些殷切,“你相信我,他不会再出来了,他会带着卿士樾一起离开,你相信我。”
叶淮山静静地看着她,半响,他转过头朝外面走。
“风姑娘,我不怪你,但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你。”
叶淮山离开后,风天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心绪纠缠难解。她难得地感到烦躁,纷乱的恩仇在她心里结扎在一起,断不掉,也解不开。到最后,她也只能呆呆地看着天空。京城的天被一场罕见的大雨洗刷一遍,变得分外透亮,夕阳染得整个天际红到深邃——就像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小窗的一角,静静望着无尽的江湖。
“丫头。”
夕阳之下,清风之中,但见红颜回首,望断恩仇。
燕孤鸣一手拎着两坛酒,怀里还揣着一包药,他走过来将酒坛放到地上,摸了摸风天涯的头。
“我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你在这做什么。”
风天涯静静地看着他。
“你去干嘛了。”
燕孤鸣:“回屋子去,我去给你煎药。”
风天涯:“将军府的药比你买的好。”
燕孤鸣:“……”
风天涯摆摆手,“开玩笑啦。”
燕孤鸣轻声地笑了一下,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风天涯也笑了,她站起来,一下子抱住高大的浪人。
燕孤鸣:“你伤势还没好,别胡闹。”
风天涯没有说话,头埋在燕孤鸣的胸口,狠狠地摇了摇。燕孤鸣轻轻推她一下,她死也不放开。燕孤鸣无法,只有任由她抱着。
没有一会,浪人胸前的衣裳,微微的湿润了。
这一生中,浪人一直陪在风天涯的身边,他无数次地碰触她,抚摸她,无数次地拥抱她。可风天涯一直觉得,这个夕阳下的瞬间,他是最爱她的。
那个傍晚,有两个人离开了京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胳膊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我们先去哪里哟。”
“先养伤。”
“哎呦不要紧哦。”
“养伤。”
“那好,我们回梅月居,我想念珑玉了。”
“回天涯峰。”
“……你跟师傅对着来是不是。”
“你答应我的手套。”
“……”
“燕孤鸣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啊啊——!!”
爆喝一声,惊起山禽无数。
红尘翩然不归路,风霜散尽见天涯。
小姑娘抬头看着天,嘴角咧到了耳根,她一边揉着浪人的脑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是我赢了。】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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