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
31
太阳还是每天从东方升起,在西边落下,日子随着太阳的升落一天一天地过去。向西山也随着太阳的脚步,日出出门,日落回家,不紧不慢,过着日子。他的生意还不错,每天总有做不完的活,他的心情也不错,没有什么烦心的事。
郝萍萍的心情跟向西山大不一样,爸爸不在了,妈妈抛弃了她,她成了一个孤儿。每当想起这些,她总是一个人躲在屋里悄悄地流泪。妈妈的心太狠了,她不知道妈妈怎么那么做得出来,连招呼也不打,甩下她就不管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妈妈太自私了?郝萍萍首先反思自己,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小时候妈妈对她怎么样她不知道,自从她记事起,妈妈就没对她好过,很少抱她,也没带她到外面玩过。有一年过“六一”,和她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子头发上都扎着花头绳,穿着新衣服新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也想穿,钻到妈妈怀里撒娇,妈妈很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她。爸爸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脸贴着她的小脸,很久很久。爸爸的举动使她更加伤心,她终于忍不住流泪了。她想妈妈不喜欢她,很可能是因为她是哑巴。爸爸活着还好些,爸爸疼爱她,爸爸在她面前很有耐心,一有空就教她写字,画画,还和她藏猫猫,做游戏。爸爸那人太有意思了,藏猫猫时经常装傻,她藏在门背后,爸爸明明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在屋里东找西找,这时她悄悄地跑到爸爸身后,在爸爸的ρi股上猛拍一掌,爸爸装着吃惊的样子突然转过身来,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爸爸还和她做骑马马的游戏,爸爸爬在床上,她骑在爸爸的背上,爸爸在床爬来爬去……后来爸爸死了,再也没有人疼爱她了。晚上妈妈经常到外面去,总是很晚很晚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里,感到寂寞,感到害怕,好在隔壁的刘阿姨经常把她叫过去耍。刘阿姨有个儿子叫程万刚,比她大,她给刘阿姨的儿子叫哥哥。刘阿姨很疼爱她的儿子,给她儿子买了很多小人书,她就和刘阿姨的儿子一起看。有时候,刘阿姨的儿子也把书拿到她家里给她看。就这样你来我去,不知不觉她和刘阿姨的儿子耍出了感情,后来要是有三两天见不着面她就会想,当然三两天见不着面的时候不是很多。即是她不到刘阿姨家去,刘阿姨的儿子必然要到她家里来。后来她偶然发现她和万刚哥在一起耍的时候万刚哥的眼睛老是偷偷地看她的胸部,她以为她胸部上有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胸部出现了变化,怎么突然鼓起来了,有两个东西尖尖的像要顶破衣服跑出来似的。该不会是得了病吧?她也看了一眼万刚哥的胸部,万刚哥的胸部就没有鼓,平坦坦的像一块门板。他的胸部咋不鼓呢?她弄不明白。那天夜里睡在床上,她吃不准是不是得了病,于是用手轻轻捏了捏胸部上鼓起来的那两个小包,外面软软的,里面有一个核,那核很小,只有杏核那么大。她反复捏了几次,一点疼的感觉也没有,她想肯定不是病,是病肯定疼。第二天,她瞧了一眼妈妈的胸部,妈妈的胸部就有点吓人了,衣服下面像藏着两个窝窝头。她趁在万刚哥家耍的时候,又偷偷地看了刘阿姨的胸部,刘阿姨的胸部没有妈妈的胸部鼓得高,但比妈妈的胸部宽阔,比妈妈的胸部厚实。她也看了万刚哥爸爸的胸部,万刚哥爸爸的胸部也是平的,跟万刚哥的胸部一样。这时她才明白了万刚哥的胸部为什么跟她的胸部不一样,万刚哥和他爸爸是男人,她和她妈还有刘阿姨是女人,男人跟女人的胸部当然不能一样,要是一样了就分不出男女了。她懂得了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之后,她开始躲避万刚哥那贼亮贼亮的小眼睛。万刚哥似乎发现了她在躲避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强制自己的眼睛尽量不看她的胸部,但是管不了多久,他的眼睛就斜向了她的胸部。大概万刚哥是想揭开她胸部的秘密,所以那天晚上万刚哥忍不住脱掉了她的衣裳……她也不知道万刚哥把她怎么了,但她却在医院里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妈妈问过她,问那人是谁,而且问了不止一次,态度很严肃,甚至很严厉,她不说,妈妈就动手打了她,妈妈出手很重,是连打带拧的。妈妈打她时的样子很凶很可怕,脸是青的,眼是红的,像《西游记》里的女妖怪。无论妈妈怎么打怎么拧,她始终没对妈妈说,她不能说,她不能说出万刚哥,她怕万刚哥也挨打。妈妈打累了,也就不打了,但妈妈对她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对她更不如前了。妈妈好像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精力管她了,好像她不是她的女儿,是同事出差了把养的小狗小猫寄养在她的家里一样。妈妈决定搬家,这是她没想到的。妈妈的决定来得太突然了,也就是她从医院刚出来没几天,妈妈就把家搬到了另一个地方。起初她怀疑妈妈发现了她和万刚哥的事,搬远点,不和万刚哥家挨着住,免得看着生气。可是万刚哥已经当兵走了,他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用不着躲避他的。躲避万刚哥的爸爸妈妈?有那个必要吗?万刚哥的爸爸妈妈可是好人,常常关心她帮助她,把他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躲避他们就没有道理了。妈妈搬家到底是为什么呢?掩盖她和万刚哥那件不光彩的事?搬了家,到了一个新地方,都是陌生人,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谁也不知道谁过去干了些什么,无论谁对谁都是一张白纸。高兴了,印象好了,见面打个招呼,不高兴了,或印象不好,碰到面了把脸扭到一边装着没看见,也就过去了。妈妈是不是这样想的,她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搬到新家之后,她见到房子,对妈妈就更不理解了。到底图的啥?房子比原来的小,楼层比原来的高,过道比原来的窄,楼梯比原来的陡。成色更不用说了,白墙不白,光线暗淡,地面不光,木门像患了牛皮癣……她心里不高兴,但不敢说。这家是妈妈的,妈妈说了算,妈妈觉得好就好。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她要是再不顺着妈妈,妈妈不高兴了可能会对她更凶。她们在新家住下之后,妈妈比以前外出的时间多了,出去干啥,妈妈从来不告诉她,她也不敢问。有时下班之后妈妈干脆不回来,她不放心,坐着不睡,可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后来妈妈有时不回来住了,她三两天总要在外面过一次夜。有一次她病了,发烧,妈妈用自行车把她推到医院,开了药打了针,那几天妈妈没在外面过夜。
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来找妈妈,说是来看她的,但她又不认识那个男人。妈妈见那个男人来了,很是高兴,对那个男人也特别热情。妈妈把那个男人带进她的屋里,那个男人用手摸了摸她的前额,不知和妈妈说了句什么,也就出去了。妈妈跟着那个男人出去了,并顺手关上了她的屋门。那个男人是进了妈妈的屋还是坐在客厅里,她不知道。她睡不着,又不敢出去,她不知道那个男人走了没有,但凭她的感觉那个男人没有走,是在她家里住下了的。妈妈有了那个男人之后,对她越来越不好。再后来妈妈几乎不管她了,这她是感觉得到的。这次妈妈让况阿姨这样安顿她,不就是妈妈把她当包袱给甩了?
还算好,况大妈这一家是好人,要不是遇到况大妈,她的日子还不知道咋过?况大妈每天买菜煮饭,还有一些针线活,向大哥早出晚归天天忙碌着,只有她闲着,她不能老这样在人家家里吃闲饭,要走又没地方去。给向大哥当媳妇,她又不愿意,向大哥年龄比她大,而且大得多,这就不说了,关键是向大哥那两条腿有点吓人,齐杵杵地从膝盖上断了。他的身子短了那么长一截,成了个半截人,站在她跟前只有她胸口那么高。她不嫌向大哥年龄大,就嫌他那两条腿,要是向大哥的两条腿没有断那该多好啊,要那样向大哥就是一个帅男人,帅男人追的女人就多了,向大哥可以在里面挑选,选一个长得好的他喜欢的女人。可是向大哥的腿已经断了,断了也就没法再长了。那该死的火车,难道眼睛瞎了?咋没看见在前面走路的向大哥?把那钢身铁骨硬轧在向大哥的腿上,把向大哥好端端的两条腿轧断了。向大哥失去了众多姑娘的追求,要说责任就是那该死的火车!向大哥之所以选择她,她知道这是迫不得已的。可她又偏偏不乐意,尽管况阿姨对她说了向大哥一大堆好处,高大妈也在她面前说了很多向大哥的好话,但她还是接受不了向大哥那两条断了的腿。这段时间,向大哥对她很关心,怕她一个人在家里闷,特意买了一台旧电视机,她闲着没事就摆弄节目看。向大哥又走了,况大妈也提着篮子出去了,她觉得一个人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她寻思着总得找点事做,不能老在家里吃闲饭,叫向大哥养活她。再说就是向大哥愿意养活她,她也不能在向大哥家里吃一辈子闲饭,老吃闲饭也就对不起况大妈和向大哥了。
郝萍萍在屋里走了一圈,到处看了看,地下扫过了,桌子凳子擦过了,确实没有什么可干,但她又不甘心,她拿起扫帚把本来已扫过的地面又扫了一遍。况大妈回来了,她急忙跑去接况大妈手上的篮子,况大妈把篮子交给她,向她笑了笑,她心里觉得舒服多了。她和况大妈一起理菜,理完了,她去洗,况大妈也没拦她。她想煮饭,况大妈不让,她只好站在一边看。况大妈把饭菜弄好后,舀了一碗,她知道这是给向大哥舀的,每天中午都是这样,饭菜好了,况大妈总是先给向大哥送去。况大妈刚把饭菜放进篮子,她走过提起就走,她要去给向大哥送。况大妈怕她找不到地方,也跟着来了。向大哥见她给他送饭,心情十分激动,他本来是坐着的,却立即站了起来,他这一站,她有些心疼。
从那天开始,郝萍萍天天给向西山送饭,日子久了,她也习惯了,要是她一天不去,不但向西山不习惯,她也不习惯。后来她干脆每天陪着向大哥,与他一同出去一同回来,来修鞋的人说向西山你的媳妇真漂亮,这时向西山总是腼腆地笑一笑,不做任何回答。郝萍萍在陪向西山修鞋的那些日子里,她发现了向西山的善良。向西山修鞋从喊价,鞋修好了,人家问多少钱,向西山总是笑着说算了吧,下次再说。人家说那怎么行呢?向西山说看着给就是了。既然修了鞋,钱多少总是要给的,给少了向西山从不说啥,给多了向西山也不多收。对于老弱病残者,向西山是分文不收的。
郝萍萍决定与向西山一起生活。一天晚上看完电视,郝萍萍主动跑到了向西山的屋里,帮向西山打开被子。向西山上床了,郝萍萍没有走,她坐在床边等向西山拉她,向西山不但没拉她,反而用手推了推她的背示意她快去睡觉。郝萍萍看了向西山一眼,然后指着向西山的床表示要和他睡在一起。向西山非常为难,因为他们还没有扯结婚证,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人家这么大一个姑娘,是有自尊心的,而且向西山知道郝萍萍的自尊心非常强,他怕伤了郝萍萍的自尊心,所以同意了。
况大妈高兴极了,高兴得一夜没睡着。她日思夜盼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她可以向九泉之下的丈夫交待了。
天亮之后,况大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高大妈,高大妈也很高兴,好像这也是她家的喜事,笑着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32
郝萍萍成了向西山的媳妇,向西山更加体贴郝萍萍了。况大妈更不用说了,这也不让儿媳妇做,那也不让儿媳妇干,她就想让儿媳妇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早点给她生个胖孙子。郝萍萍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虽然说不来话,但四肢健全,她不能在家里吃闲饭,老这么闲着,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但是做什么,她心里没有主意。一天她正在想这事的时候,一个担着箩筐的人走进了院里,她不知道那个人吆喝了些什么,后来有几个人拿着废书旧报破铜烂铁酒瓶子走了过去,她也去了,她本来是去看热闹的,没想到从那人那里得到了启发,这种事她不也可以做吗?那人在院里收了满满两箩筐,担着走了。郝萍萍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她要看看那人把破烂挑到哪里去。跟了大半天,她终于弄清了,丽水河对岸有人专门收那东西。于是郝萍萍不顾老人婆和丈夫的反对,背着背篓干起了收破烂的营生。由于郝萍萍说不来话,当然无法吆喝,跑到居民院里,人家还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比划了半天,别人也不明白她的意思。郝萍萍跑了半天,一点也没收到,神情沮丧地背着空背篓回家了。老人婆笑脸相迎,什么也没说,心想这下你总该死心了吧。郝萍萍给丈夫送饭回来,她一直在想怎么告诉人家她是收破烂的,想了很久,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第二天,郝萍萍在背篓里放了一个酒瓶、一本旧书和两张旧报纸。她想这下那些人该知道她是干啥的吧。尽管郝萍萍手上拿着样品又比又划,那些人有的明白有的还是不明白,而且又出现了新的难题,那就价钱。旧书多少钱一斤,旧报纸多少钱一斤,酒瓶子多少钱一个……这是要讲价的,虽然郝萍萍找了一支笔写在纸上,但那些人觉得跟她讲价太费劲,没有一个人卖给她。郝萍萍又一次空手而回。晚上郝萍萍失眠了,她睡不着,不停地翻身,她反复在想,残疾人做点事就这样难吗?是就此罢手另找门路,还是照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丈夫醒了,见她没睡着,用手拍了拍她,示意她快点睡。可是睡觉这问题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要是每个人都能做得了这个主,世界上就不会有失眠症存在了。郝萍萍无法做这个主,所以她一直也没睡着。天还不太亮,丈夫还未醒,郝萍萍就起床了。起来早了,无事可做,她毫无目的的朝外走去。街灯还亮着,亮了一夜,大概亮的时间太长了,有些倦意,有些懒洋洋的味道。郝萍萍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忽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人把手伸进了垃圾桶里,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老人在垃圾桶里寻找着可以利用的废品。郝萍萍灵机一动,一个新的计划产生了。
第二天清晨,郝萍萍背着背篓学起了那位老人。她毕竟年轻,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捡了满满一背篓,她背着沉甸甸的背篓高兴地朝收破烂的地方走去。踏上丽水桥,太阳刚刚升起,微风轻轻地吹着,送来淡淡的清香,郝萍萍心旷神怡,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河对岸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她知淡淡的清香是从那里飘来的。
紧靠河堤,有几间简易的小屋,这是收荒者临时搭建的。离桥最近的那间小屋是申大爷的,与申大爷相邻的那间小屋是铁老板的,说是相邻,其实也隔着一两百米。
申大爷早年也是一个担着箩筐四处收荒的人,后来年岁大了,身体乏力,腿脚也不大利索,加上有了点积蓄,他就放下挑子在河边租了块地,搭了个简易的房子,做起了散收整卖的生意,也算得上一个小老板。申大爷为人忠厚,做生意从不做手脚,不像有些收荒的老板把秤砣底下加块吸铁什么的,赚黑心钱。由于申大爷公平,很多收破烂的都愿意把收到的废品交到他这里来。申大爷的生意很红火,一块小小的场地常常都是堆满了的。
申大爷的生意比铁老板好,这引起了铁老板的妒嫉,所以他总想把申大爷挤走。
郝萍萍走到申大爷的小屋时,申大爷正在吃饭,他见来了一个姑娘,而且背了一背篓破烂,急忙放下碗,接下姑娘的背篓。
“你卖破烂?”申大爷问。
郝萍萍不知申大爷说的啥,用手指了指背篓。
申大爷以为姑娘爱面子,不好意思说,又问:“你这是卖的?”
郝萍萍用手比划着“啊巴”了一声。
申大爷明白了,姑娘是个哑巴。
申大爷从事这个行道时间久了,可以说得上是这个行道的专家,卖破烂的一来,他看上一眼,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破烂是用钱从居民家中买来的,哪些破烂是从垃圾桶捡到的。申大爷把郝萍萍背篓里的东西倒出来一看,知道这一堆东西全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申大爷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这姑娘家里肯定很困难,不然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去捡破烂?申大爷没有过秤,他也无法过秤,因为这堆破烂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根本无法分类,要分类的话,有的东西恐怕还不到一斤。申大爷知道这点东西的价值,如果按他的收购价计算,顶天了也就一两块钱。申大爷可怜面前这位姑娘,他给郝萍萍拿了五块钱。郝萍萍有些吃惊,她不敢接,难道这一点东西就值这么多钱?
“拿着,姑娘。”申大爷说。
郝萍萍摇摇头。
申大爷把钱往郝萍萍手里塞。
郝萍萍接过后又给申大爷退了三块,申大爷没有要。他已经出手了的钱说什么他也不会再收回来。
郝萍萍向申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郝萍萍觉得她第一次做事就遇到了一位好人,一位善良的老人。她觉得这是一个吉兆,一个好的开端,她暗暗为自己庆幸。
郝萍萍回到家时还不到中午,况大妈坐在门口理菜,见儿媳妇回来了,急忙起身接过儿媳妇的背篓,况大妈见背篓是空的,以为儿媳今天又是一无所获,心里还是有些疼。况大妈进屋倒了一杯开水递到儿媳面前,不无心疼地说:“萍萍,以后咱就别去了。”
郝萍萍知道老人婆心疼她,心里非常感动。老人婆毕竟年龄大了,身体也有不少毛病,药断断续续没停过。她这样的身体还承担着全部的家务,郝萍萍有些过意不去,她想帮老人婆分担一些,可是老人婆总是不让她做,老人婆越是对她关心,她越是觉得自己不能闲着。她知道家里的难处,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丈夫那点不固定的收入,往往是挣一个用一个,没有一个多余的钱。老人婆得的是慢性病,药是万万断不得的,可是老人婆时常断药。为了节省钱,老人婆总是在天快黑时才到菜市场去,要罢市了,菜便宜,也可以顺便拣点菜梆子什么的。这些,郝萍萍都是看在眼里的。
郝萍萍接过杯子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她今天也是她有生以来挣到的第一笔钱递给老人婆。老人婆愣住了。她原以为儿媳妇又白跑了半天,结果不是,儿媳妇没白跑,儿媳妇挣到了钱。但是她不能用这钱,这是儿媳妇用汗水换来的,让她留着,积攒在那儿,积攒够了买件衣服,女人是需要打扮的。况大妈的手左右摇了摇,然后指了指郝萍萍的衣袋,叫她装进去。郝萍萍摇摇头,硬把钱塞进了老人婆的手里。
午饭煮好了,郝萍萍去给丈夫送饭,她的心情特别好,她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她想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等她挣到钱了,首先要给老人婆买药,使老人婆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再就是给老人婆买点营养品,叫老人婆补补身子。然后给丈夫置一件像样的衣服,总不能一天到晚老叫丈夫穿那一件已经洗得发白了的衣服吧。她知道男人是女人的镜子,从男人的身上可以照见他老婆的影子,男人收拾得光光生生,老婆肯定是个能干人,男人邋里邋遢的,老婆一定是个癞污子。她不能叫别人这样看她,所以她要把丈夫收拾得光生些。
郝萍萍笑着把饭菜递给丈夫,向西山看到妻子脸上的笑容,好像受到了传染似的也笑了。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笑,但他知道妻子一定遇到了高兴的事情。妻子高兴,他自然也高兴。向西山吃完饭,郝萍萍拿走了碗筷。不一会儿,她又来了,她坐在丈夫身边,眼睛一直望着丈夫忙碌的双手。丈夫的手非常灵巧,无论使针还是用刀,丈夫的手决不亚于任何一个女人的手。郝萍萍欣赏着丈夫手上的功夫,而向西山却不时望着妻子的脸,他为自己娶了这么漂亮的妻子而自豪。向西山一走神,刀子割到了手指上,血流出来了,但他的眼睛仍然望着妻子的脸。郝萍萍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伸出舌头舔着不住外冒的鲜血。
郝萍萍没有忘记小时候父亲给她舔伤口的往事。
那是初夏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太阳躲进了云层,天阴沉沉的,微风轻吹,十分凉快,这是夏天少见的好天气。早饭之后,爸爸用自行车带着她,她知道爸爸又要带她到郊外去。爸爸喜欢户外活动,空了总是骑着自行车跑到郊外小山上的那片树林里,往绿草如茵的地上一坐,把她往怀里一揽,拿出小人书,一页一页地翻着让她看上面的画面。说来也奇怪,也只有在那片静静的树林里,在浓郁的绿色中她才能模糊地听到爸爸那亲切的声音。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天,爸爸跟妈妈吵了架,心情不好,但是爸爸还是把她带到了那座小山上。爸爸跟妈妈吵架,是因为妈妈打了她。其实那天她并没有错,只是吃饭后没有收拾桌子,妈妈就不高兴了,眼睛瞪着,脸拉得很长。她知道妈妈要打她,妈妈打她之前总是这个样子。她有些害怕,为了避免挨打,急忙去收碗,但妈妈的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妈妈的嘴唇翻动着,翻得很快,她估计妈妈是在骂她,也许是骂得太难听了,爸爸向妈妈狠狠地恨了一眼,不知说了句什么,妈妈把收在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嘣”地一甩,转身出门了。妈妈走后,爸爸捡起了蹦到地上的筷子,她急忙去收碗,被爸爸挡住了。爸爸洗了碗,把她带到了这座小山上的树林里。大概爸爸心情不好,让她自己玩,爸爸也没像往天坐在草地上而是坐在了一块有水牛那么大和水牛颜色一样而且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爸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咋会遇到她这么个人?”爸爸的这句话她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小得像蚊子叫一样。她跑到爸爸跟前,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问爸爸说的是谁。爸爸见她这样问,以为是巧合,也没在意。爸爸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她想出去耍,故意找岔子,不然她就不好出去了。”她又用手比划了一下,问爸爸是不是说妈妈。爸爸这才感到了惊奇,眼睛望着她说:“不是。”她又比划了一下,问那你是说谁?爸爸说:“我谁也没说。”她不相信,用手语向爸爸表示你别骗我了,你就是在说妈妈。爸爸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爸爸说:“女儿,你终于能够听到爸爸说话了。”爸爸说这句话时流出了眼泪,她也跟着爸爸流出了眼泪。爸爸为了进一步验证她是否真正能听到他的声音,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本童话故事。爸爸说:“女儿,爸爸给你念,你如听到了就向爸爸点点头。”她马上点了点头,告诉爸爸她已经听见他的话了。爸爸虽然知道她听见了,但还是翻开书念了一段《小渔童》:“有个老爷爷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小鱼盆,鱼盆底下刻着一对小金鱼,荷叶上有一朵莲花,中间坐着一个小渔童,老爷爷把鱼盆带回家。半夜里,只见鱼盆金光一闪,里面的东西都活了,小渔童拿着鱼杆钓起了鱼……”爸爸念到这里,突然不念了,问“女儿,听到没有?”她点了点头。爸爸一高兴把她抱起来往空中一抛,一根横在空中的树枝划破了她的手指,她只顾高兴,没有感觉到疼。爸爸发现了,把她抱在怀里十分心疼地舔了舔她受伤的手指,而后还专门在伤口上抹了一点口水。她不解地望着爸爸,爸爸说:“女儿,口水可以消毒。”
郝萍萍给向西山舔了伤口之后,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在向西山的伤口上抹了点口水,向西山感动得差点落泪,他的手是多么地脏啊!他不知道摸了多少双臭鞋,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可是他的妻子却没有顾及他的手是否干净而首先顾及的是他的伤口。
33
“西山,你的手怎么了?”况大妈见儿子的手用纱布包着,问儿子。
“不小心,被刀划了一下。”向西山无所谓地说。
“伤得重不重?”况大妈不放心。
“划破了一点皮。”向西山口气轻松地说,他怕妈妈担心。
向西山的手虽然伤得不是很重,但一用劲伤口就隐隐作疼,修鞋全靠一双手,手受伤了就只有在家里休息。
郝萍萍背着背篓走了,家里只剩下呣子俩。呣子俩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话了,有儿媳妇在,当着儿媳妇的面,有些话母亲是不便说的,尽管她知道儿媳妇听不见,但由于心理的作用,她还是不敢随便出口。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母亲自然要把她挂心的事说给儿子。
“西山,有句话妈一直想问你,但当着你媳妇的面,妈又不好问。”况茹霖望着儿子说。
向西山见妈妈小心奕奕地样子,知道妈妈说的话一定与妻子有关。以前妈妈在他面前说话从来不是这个样子,总是直杠杠的,有啥说啥,他在妈妈面前说话也是很随便的。自从郝萍萍进了这个门,妈妈就变了,变得非常小心,无论做事还是说话。他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妈妈的话比以前少了。以前妈妈在他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白天在外面修鞋,晚上妈妈总要跟他唠一阵子,问问他的生意,说说自己的见闻,说到高兴处,呣子俩会放声大笑。有一次,向西山说那天有一个来修鞋的,年龄不大,头发很长,像女人的头发披到了肩上,要不是留着长胡子,猛然看上去还真不知道是个男人。那人戴副眼睛,镜片上有一圈圈的波纹,看样子眼睛近视得很凶。他提着鞋一甩一甩地走过来,说鞋帮子脱线了,他的手刚指到脱线的地方,突然把鞋扔在地上,两只手还不停地甩着,像被烫了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惊奇地望着他。老鼠,老鼠!那人连喊几声。我拿起鞋一看,也吃了一惊,原来老鼠在他鞋里铺了窝,还生了一窝小老鼠。小老鼠还小,钻在里面不敢出来,我把鞋跟在地上梆梆磕了两下,倒出了两只小老鼠。那人见了喊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我问那人你这鞋多久没穿了,他说一年多了。我一直记着来修一下,可是老忘,现在要穿了我才想起,没想到我的鞋闲着老鼠却派上了用场。我说赶快把老鼠打死,他说别打别打,儿童犯罪还不判刑呢,你看它们,有的还没睁眼呢。何况它们并没有错而是我错了。我忍不住笑了,说你错什么?他说我不该扒了它们的窝,叫它们无家可归。我以为这人神经有毛病,问他的鞋还修不修,他说不修了,你把这两只小老鼠还放进去,我把它们拿回去,免得它们的妈妈找不到它们着急。说实话我真的不想给他捡那几只小老鼠,可是小老鼠是我从他的鞋里倒出来的,又不得不帮他捡回去。妈妈笑了,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向西山说更可笑的还在后面呢。妈妈说还有啥可笑的?向西山说还有一个男人就更可笑了,说来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但这确实是真的。向西山说,那天他刚把摊摆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手上提着一只鞋匆匆跑来,说,师傅把这只鞋给我修一下。我一看是只女鞋,好好的,没有哪里烂,问他修哪里,那男的说我也不知道,是我老婆叫我拿来的。我想既然是他老婆叫他拿来的,肯定这鞋有毛病,我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还是没发现毛病。我说这鞋没毛病。他说那你就把鞋跟加高一点,我说就这一只?他说你先加着,等一会儿我去拿那一只来。他和我正说着话,不知从哪里嗖地一声飞过来一只鞋,正好打在他的背上。他回头一看,一句话也没说,撒腿就跑。我说,喂,你这鞋?他话也不搭,只顾往前跑。一个女人走到我跟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鞋。我一看她手上的鞋和我手上这只一模一样,我问她这两只是一双吧?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鞋,一把就抓过去了。我说不修了?她说谁说修了?我说刚才那位大哥。她说听他的!我这鞋好好的,修啥?我被弄糊涂了。后来一个人告诉我,他们是两口子,两人吵嘴,老婆用鞋打他,他以为老婆叫他修鞋,所以掂着一只鞋跑来了。妈,也多亏我没动手,要动手了不就得赔她的鞋?向西山说完,眼睛望着妈妈,他以为妈妈要笑。可是妈妈没有笑。妈妈说这种女人,打男人都打到街上了,谁还敢要?做女人的,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不然还叫啥女人?妈妈说这句话时眼睛是望着他的。
郝萍萍到他家之后,他和妈妈再没有这样说过话,因为他回来了,郝萍萍总是在家,妈妈失去了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
“西山,她有了没有?”
向西山不好意思说,但妈妈的话他又不能不回答。
“还没有。”
况茹霖没有说话。儿子结婚一年多了,按理早该有了。她嫁给西山他爸,当年就怀上了西山,生下西山不到一年又怀上了老二……女人怀个娃儿就像打个哈欠一样容易,可她的儿媳妇咋就这样不中用?
“是她有毛病?”况茹霖坚信自己儿子是健康的,因为以前她给儿子洗内裤时曾经见到过内裤上的脏东西,所以她对儿媳妇产生了怀疑。
“不知道。”
“傻呼呼的,这么久了你也不问问她?”
“妈……”向西山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是不是?”
向西山点头。
“你呀,两口子有啥不好意思的?”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不来话。”
“这我知道。她不是认得到字?”
向西山没开腔。
“你问问她,要是有毛病,赶快去医,趁你现在年轻。”
向西山还是没开腔。
“她要说没毛病,也要叫她去做个检查,听见没有?”
“听见了。”
“听见了就按妈说的去做,妈可是想早点抱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