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
那天,程万刚随局长,当然局长是随市长的,到街道居委会慰问特困户,回来后,他一夜没有睡着。他一闭上眼,那一家人的惨状就出现在他的大脑里。这是一户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特殊家庭:男人叫向西山,两条腿是断了的。女人叫郝萍萍,是个聋哑人,虽然只有三十多岁,看上去和五十岁的人一样。还有一个女儿,叫郝寒星,大约五六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不大合体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别的孩子穿不得而送给她的。
程万刚翻了个身,这不知是他今夜第几次翻身了。妻子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万刚,你还没睡着?”
“睡不着。”
“你在想啥?”
“没想啥。”
“快睡吧,不早了。”
妻子说完,很快又睡着了。
程万刚的妻子叫冯玉珍,在银行工作,三十多岁,能歌善舞,曾在银行担任过团委书记,由于人长得漂亮,被誉为“银花”。现在年龄虽然稍大了些,但女人的味道却更浓。冯玉珍嫁给程万刚前,追她的人很多,明里暗里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个。那么,冯玉珍为什么选择了程万刚而未选择别的男人,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故事。
冯玉珍原是丽水中学的学生。丽水中学是全省的名校,已有百年历史,校址在城西的一个山坳里,学校三面环山,树木林立,飞鸟成群,风景如画。走进校园,那种幽静的感觉就像行走森林公园里。后人都说丽水中学的开创者是一个很讲究风水的人,在这里建校时一定请风水先生看过,你看那山坳,多像一把巨大的箩圈椅子,高高的靠背,低矮的扶手,往上一坐,定成举人。讲这话的人也不是信口开河,的确,百年来,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国外也有好几十人,成为著名科学家、作家、艺术家的专家学者不下百人。因此,在丽星市,能考入丽水中学的学生都是各学校的佼佼者,他们也为自己能就读丽水中学而骄傲。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丽水中学门前百米之外出现了两条钢轨,每天有几十列火车从学校门前经过,学生出入学校须跨过铁路,因此偶尔有悲剧发生。
冯玉珍在丽水中学读书时,有一天放学后,她和两个同学一道回家,由于当时她们在争论一个问题,而且争论得很激烈,不知不觉走到了铁路边。一列火车飞驰而来,但一个同学已踏上了铁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站在她们身后的一位军人飞身向前将那个同学推出道外,同学安全了,军人受伤了。冯玉珍和她的同学到医院看望那位受伤的军人时,她才知道那位军人是从北京回来探亲的,叫程万刚,毕业于丽水中学,昨天他到学校是看望老师的。冯玉珍从程万刚身上看到了军人的勇敢和阳刚之美,由此他对军人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所以后来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军人,而且选择了程万刚。
程万刚转业后安排在民政局救济科担任副科长。女儿程甜甜长得跟她妈一样,十分聪慧,在学校担任中队长。一家三口恩恩嗳嗳,日子过得很甜美。程万刚把郝萍萍一家与他们一比,心里越发觉得难受,好像这个家庭的不幸是由他造成的。
程万刚起床了,他轻轻地打开门,出去后又轻轻地把门关上。
冯玉珍从睡梦中醒来,伸手一摸,丈夫不在身边,他不知丈夫是什么时候起床的。要过年了,民政局忙,丈夫自然也忙,拥军优属,扶贫救困,这些工作都集中在这一段时间。但再忙,这阵儿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总不能现在就到办公室去吧?女儿放假了,住在外婆家里,用不着他们操心。冯玉珍估计丈夫散步去了。她像往天一样,洗漱完毕,煮了四个鸡蛋,冲了两杯牛奶,等待着丈夫回来。等了一会儿,丈夫还没回来。上班时间快到了,冯玉珍害怕迟到,吃了鸡蛋喝了奶,给丈夫留了张字条,走了。
程万刚来到郝萍萍居住的那条小巷,在郝萍萍家门前停住了脚步。这一片是公产房,住在这里的大多数是贫困家庭,有很多人是没有工作单位的,即如是有工作单位,那些单位也是小单位,盖不起职工宿舍,职工们只有租房居住。郝萍萍一家属于前者,没有工作单位,是纯粹的城市居民。程万刚注视着郝萍萍家黑糊糊的窗户,好像要用他的眼睛解读出郝萍萍怎么会住在这里。
屋里有了响动,程万刚急忙向后退去,躲在一棵大树后。
门开了,郝萍萍提着马桶走了出来,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从那座公厕里出来了。郝萍萍放下马桶,背了个背篓沿着小巷匆匆地向前走去。
天色微明,小巷里还无行人。程万刚尾随在郝萍萍的身后,他要看看郝萍萍去做什么。郝萍萍走得很快,不多时来到大街上,在一个垃圾箱前停住脚步,弯腰把手伸了进去……然后又向下一个垃圾箱奔去。郝萍萍的动作很快,好像在与别人争抢这些被遗弃的垃圾。
程万刚落泪了。
为了弄清郝萍萍的情况,程万刚来到了郝萍萍所在的居委会。
居委会主任钟玉雯,近年六十,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活菩萨,被大家亲切地誉为“爱心大妈”。要过年了,钟大妈这个居委会还有几个困难户,此时,她正在为这几户人家过年而发愁。钟玉雯昨天见过程万刚,知道他是民政局的科长,专管救济的。钟玉雯好像看到了救星,紧锁的眉头立即舒展了。她站起身,笑着说:“程科长,快来坐,快来坐。”
程万刚坐下,说:“钟大妈,你的年货备好了?”
“备啥?啥也没买。”
“那你还不赶快去买,还守在办公室?”
“年前这几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守在这里,群众万一有个啥事我也好帮着张罗张罗。”
“这个居委会还有没有过不得年的?”
“有,还有三户。刚才我还在想着咋帮他们一把呢,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个办法。”
钟大妈详细地介绍了这三户的困难情况,程万刚听后叹了一口气,然后掏出了三百块钱交给钟大妈。
“钟大妈,我没有多的,给他们每户一百,让他们多少买点年货。”
“这咋个要得?咋能叫你私人掏钱?”钟大妈不接。
“你转交给他们,有这么个意思,也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总不能不让他们过年吧。”
钟玉雯见程万刚一片诚心,也就把钱收下了。
“程科长,我代表他们谢谢你了!”
“用不着谢。你平时给群众做的好事比我多得多,按说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程科长,你太客气了。我这个居委会困难户多,今后还要靠你多关照哩。”
“说不上关照,咱们都是做同样工作的,困难户越少,咱们的事情就越少。今后咱们多通气,及时把群众的困难、愿望和要求反映给政府,以便政府掌握情况,及时解决。”
“好,好。一定,一定多向你汇报。”
“钟大妈,你错了,不是向我汇报,是咱们共同向政府汇报。”
“都一样,都一样。你是政府的干部。”
“钟大妈,昨天我们慰问的那几户是居委会提供的特困户,由于领导在场,时间也紧,没来得及细问,我想再详细了解一下这几户的情况。”
钟大妈首先说到了郝萍萍。
这几家特困户,最困难的就是郝萍萍她们家了。唉,钟大妈叹了口气说,这闺女的命太苦了。她原本不住在这条街,最早好像住在东大街,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她父亲去世后她母亲不愿住在那个伤心的地方,就搬到西大街去了,后来她又从西大街嫁到这条小街,就是现在这个家。听说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是个天生的哑巴,好在小时候她的耳朵还能听到点声音,她父亲教她认了一些字。由于她的样儿长得乖,她父亲郝信生非常喜欢她,给她取了这样一个优雅的名字。她父亲是个知识分子,教书的,好像是在丽水中学。郝萍萍长大了,可那时市里没有聋哑学校,她父亲很着急,每天都教她认字,算数。郝萍萍很有灵性,虽然嘴上没法说,但记性特别好,认字、算数,她父亲教上一遍她就能记住,后来她跟她父亲交流就是用笔写。她妈叫赵丽莎,是个工人,好像不怎么喜欢她,对她不是太好。我见过赵丽莎,样子长得好,喜欢穿戴,属于比较洋派的那种女人。据说赵丽莎所在的工厂上海人多,上海人本来就洋气,也会收拾打扮,赵丽莎大概是受了上海人的影响,所以在穿戴上也很讲究。你知道,从六十年代到改革开放前,那时候的人穿得啥?无论男女都是一身灰布衣裳。开群众大会,传达最高指示,成千上万的人往广场上一坐,灰扑扑的一大片,要是不看人的脸,光看衣裳,谁也分不清这人堆里谁是男人谁是女人。可是赵丽莎就不一样了,她穿得比别人鲜艳,虽然不是大红大绿,但也不是灰色蓝色,反正总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穿的衣服是从哪里买来的,没有人知道,反正咱丽星市大小商店是没有卖的。有人背后说她的怪话,说一个上海人喜欢她,每次回上海,总要给她带点新鲜玩艺回来。就为她的穿戴,造反派们也指责过她,说她是什么小资产阶级。赵丽莎的嘴巴也挺厉害,从不饶人,说我是国防厂矿的工人,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你们敢指责工人阶级?你们知道谁对工人阶级不满?是资产阶级!凡是对工人阶级不满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指责她的那些人也就不再开腔了,因为他们不愿意也不敢与工人阶级作对,与工人阶级作对那就是阶级敌人了。
赵丽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赵丽莎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也就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她上街从不带自己的女儿去。有一年“六一”儿童节,刚好那天她上夜班,白天在家,郝萍萍想到公园里去玩,她给妈妈写了一张字条:妈,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想叫你带我到公园去玩。赵丽莎在女儿的字条下面写道:妈妈今天有事,等你爸爸空了带你去。郝萍萍的父亲是中学老师,“六一”儿童节是不放假的,自然没法。郝萍萍看了妈妈写的那句话,她哭了。对于女儿的哭,赵丽莎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提个小包出门了。赵丽莎前脚走,郝萍萍后脚就跟去了,并且一直跟在她的后边,赵丽莎一点也不知道。到了街上,人太多了,郝萍萍害怕,跑了几步,拉住了妈妈的衣服,赵丽莎一看是女儿,恨了一眼。郝萍萍不会说话,只是仰着头用满含企求的目光望着妈妈的脸,拉着妈妈的衣服不松手。这时一个女人走过来,说,丽莎,你也上街了?赵丽莎笑着向那女人点点头。那女人说你带女儿出来玩?赵丽莎说不是,这是我邻居家的孩子,她爸妈不在家,跟着我出来的。那女人逗郝萍萍,郝萍萍嘴里‘啊吧’了一声,那女人说这孩子长得挺乖,可惜是个哑巴。赵丽莎的脸一下就红了,说就是。那女人给了郝萍萍一个糖,然后走了。
“钟主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在门口喊了一声。
钟大妈的话被打断了。
“张大爷,快进来坐。”
“不进去了,我是……”张大爷见有人坐在那里,他不想进去。
“进来吧,我正要找你呢!”
张大爷听说钟大妈找他,进来了。
“这是民政局程科长。”张大妈说,“你坐吧。”
“程科长好。”张大爷向程万刚点点说。
“程科长到咱居委会检查工作,听说你和贾婆婆、胡婆婆过年还有点困难,他给你们每人送了一百块钱。”
钟大妈把钱交给张大爷。
“谢谢你了,程科长,感谢政府对我们的关怀。”张大爷站起身说。
“不用谢。钱不多,将就买点年货。今后有啥困难,多向政府反映。”
“这是程科长个人给你的。”钟大妈说。
张大爷听说是程科长私人给他的钱,坚持要把钱退给程万刚。
“程科长,这咋个要得?你个人的钱我不能要。”
程万刚说:“张大爷,政府救济是政府对群众的关心,但光靠政府还不行,要在干部和群众中开展互助活动,一家有难,大家帮助,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今天跟你张大爷是在互相帮助,所以你不要嫌少,必须拿着,不然你就是看不起我程万刚了。”
张大爷听程万刚这样说,也就没法再推让了,但他嘴里还不住地说:“谢谢,谢谢。”
张大爷走后,钟大妈又接着说郝萍萍家的事。
钟大妈说,郝萍萍的父亲很喜欢郝萍萍,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我说这闺女命苦,指得就是这。要是她父亲不死,或者晚点死,郝萍萍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郝萍萍父亲的死,程万刚是知道的,但郝萍萍的父亲是为什么死的,程万刚却不太清楚,因为那时他年龄还小。
程万刚问起了郝萍萍父亲的死因。
钟大妈说,一九五七年,全国开展反右派运动,不知为什么郝萍萍的父亲郝老师被打成了右派,听说他写了一篇什么小说,里面有反党的话,不知真不真,反正是为这事他被打成右派的,那时他才二十多岁。从那以后,郝萍萍的父亲成了半个哑巴,除了给学生上课(听说他还到农场喂过猪),他几乎不跟别人说话,闲了就一个人看书,除了看书他没有别的爱好。由于有那顶沉重的帽子压在头上,郝信生找不到对象,他的学生赵丽莎仰慕他的才气,后来嫁给了他。郝萍萍来到人世,给他父亲带来了欢乐,她父亲盼着她长大,好跟她说话,没想到郝萍萍长大了却不会说话,这急坏了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四处求医,但毫无效果。为了跟女儿说话,郝萍萍的爸爸开始教女儿写字……
文革来了,一切都乱了。社会秩序乱了,生产秩序乱了,生活秩序也乱了……连郝萍萍的家里都乱了。因为她父亲曾经是右派,被划到敌人那边去了,跟“地富反坏”并列,那可不是味道,经常挨斗,因此,他教女儿认字的时间也少了。郝萍萍的妈妈在国防工厂工作,由于受郝萍萍父亲的牵连,厂里劝她调走,国防工厂可是个保密单位,不得了得很,进这个工厂是要查三代的,要出身贫苦,三代清白,直系旁系亲属出身都要好,历史上没有污点才行。赵丽莎嫁给郝萍萍的父亲前,中央在反左时说郝萍萍父亲的右派是划错了的,把帽子给摘了。摘了帽子就不是右派了,所以郝萍萍的爸爸妈妈能顺利结婚。文革开始,把历史老账又翻出来了,要重新算,说郝萍萍爸爸的右派帽子摘错了,要重新给戴上。那时造反派说了算数,造反派头头一句话,郝萍萍爸爸被摘掉多年的右派帽子又回到了他的头上。赵丽莎成了右派分子的老婆,工厂自然要把她弄出去,不然国防机密泄露了,工厂的领导也吃罪不起,还有造反派也不会答应。至于赵丽莎到哪里,工厂不管,要她自己联系单位。赵丽莎为难了,说我跟他划清界限还不行吗?厂长说你说得那么容易,吃饭在一个锅里,睡觉在一个床上,你说划清了就划清了?赵丽莎说那我搬到厂里来住,不跟他在一起住行不行?厂长说不行,形式上你们分开了,思想上还在一起。赵丽莎说,厂长,你说我怎么做才不把我赶出工厂?厂长说你只有跟你男人离婚,别无它路。赵丽莎把这话跟丈夫说了,郝信生当天晚上就上吊了。他写了一张字条,也叫遗言吧,是这样写的:“爱妻,我想咱俩离婚了也不一定得行,他们还会说你的前夫是右派,照样可以把你赶出厂。话都在于他们说,他们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明明前面是座山,他们硬说那是一条河,你说他们说错了,他们就说你是反对他们的……为了不影响你和咱们的女儿,我只有走了。我走了,他们就再也说不到你啥了。希望你带好女儿,上帝已经对她不公平了。”郝萍萍的爸爸就这样地走了,撇下了母女俩。当然赵丽莎所在的工厂也就没再撵她走。
郝萍萍十五岁那年,不知是那个黑心烂肚肠的东西趁她妈上夜班把她给糟蹋了,她一直瞒着她妈,直到有一天她妈觉得她不对头了带她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了,医院给她做了手术。这事把她妈气坏了,她妈问她那个人是谁,她就是不说。她妈气到了,发疯似的打她,无论她妈怎样打,她始终不说。赵丽莎觉得这事太丢脸,谁也没说,也没报案,把这事给瞒下了。发生这件事之后,赵丽莎不愿意在东大街住,她怕久了被别人知道,也怕那个黑心烂肚肠的家伙再糟蹋她的女儿,所以就搬到西大街去了。后来,她妈把她嫁给了向西山,那年郝萍萍还不到十八岁。郝萍萍嫁给向西山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妈妈,据说她妈嫁给了同厂的一个上海人,与那男的一起调到上海了。
向西山住在向家巷,向西山的爸爸在砖厂工作,妈妈在蜂窝煤厂上班,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庭条件很不好。向西山小时候极其聪明,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因为家庭贫穷而过早地分担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为了学费,为了家庭生活,向西山放学后每天都要到火车站捡废品,有一次他为了捡一个酒瓶,双腿被火车轧断了。向西山成了残废,直到三十多岁还没找到女人。为此他爸爸妈妈非常着急,四处托人为他找对象,直到他父亲去世,也没有找到。听说为这事他父亲死后连眼睛也没闭上。
后来就遇上了郝萍萍。
郝萍萍嫁给向西山,很多不三不四的男人就盯上了她,特别是他们知道了向西山是个残疾人后,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的胆子就更大了,有的公然给郝萍萍送东西,但郝萍萍一概拒绝了。有个光棍汉,脸特别长,公开去纠缠郝萍萍。有一次郝萍萍在外面被那个光棍汉碰到了,那个光棍汉笑嘻嘻地走到郝萍萍身边,看看左右无人,一把抱住郝萍萍,郝萍萍猛力挣脱,伸手就是一巴掌,那人怕别人看见,急忙捂着脸走了。但当时的情景还是有人看见,后来这件事就悄悄地传开了,有人说你别看郝萍萍的嘴巴说不来话,她的眼睛说得来话,手也说得来话。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特别是想打郝萍萍主意的男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对郝萍萍都有些害怕,再也不敢打郝萍萍的主意了。
郝萍萍家的对面住着一个叫关新仁的小伙子,他从窗户上可以看见郝萍萍家的窗户,他看不惯那些纠缠郝萍的无赖,为了郝萍萍的安全,他与几个小青年悄悄地保护着郝萍萍。郝萍萍只要一出门他就派人远远地跟着,特别是晚上。关新仁的举动引起了张大爷的怀疑,张大爷跑到居委会找到钟玉雯。
“钟主任,咱这个居委会可能要出事了。”张大爷说这句话时表情很严肃,好像事情马上就要出来了。
“张大爷,你慢慢说,你发现了什么?”
“你注意没注意到关新仁那几个小青年?”
“那几个小青年咋了?”
“我发现他们几个人经常在一起唧唧咕咕的,十分可疑。”
“你还发现了什么?”
“跟踪郝萍萍。”张大爷说这句话时声音很小。
“跟踪郝萍萍?”钟玉雯有些吃惊。
“跟踪郝萍萍。”
“为什么?”
“我估摸着他们在打郝萍萍的注意。”
“根据呢?”
“这还要啥根据?不打人家的主意老跟踪人家干啥?”张大爷说,“钟主任,我是向你提个醒。咱这个居委会里,人虽然都不富,但人品都不穷,连续这么多年,在治安方面可是没出一点问题。你也是街道办事处的老先进了,可不能叫这几个小青年丢了咱居委会的脸。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要叫他们自己毁了自己,他们都还年轻。”
钟玉雯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
“张大爷,你说这事该咋办?”
张大爷本来是来反映问题的,没想到钟玉雯征求起了他的意见,由于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办法来。
张大爷说:“对那几个小青年,咱不能明着说人家,因为我也没有拿到人家啥把柄,仅仅是怀疑。但是也不能不管,毕竟还是有些苗头。防患于未然,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况,这是你过去常讲的。我想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提醒一下郝萍萍,叫她小心点,外出时提高警惕,注重安全。”
钟玉雯点点头,她很感谢张大爷及时给她提供了情况。
居委会主任的任务就是同大家一道努力,保证每家每户的安全,大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要是这几个小青年真的心存邪念,做出傻事来,加上郝萍萍就牵扯到六个家庭,六个家庭加在一起就是好几十口人,这几十口人再加上亲戚朋友少说也是上百人了,这么多人受到影响,他们的居委会也就无法和谐,难以稳定了。
“你说这些都是真的?”
张大爷说:“我跟关新仁家挨着,我亲眼看见那几个小青年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我就特别留意,他们出去后我也跟在他们后头过,这我才发现他们是跟踪郝萍萍的。我想跟关新仁的爸妈说一声,叫他们管好自己的孩子,但又怕他们护短而因此影响邻里关系,所以我就没敢说。”
钟玉雯说:“谢谢你张大爷,希望你今后多给我们反映情况。”
张大爷临走时叮嘱:“钟主任,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跟你说的。”
钟玉雯说:“张大爷,你放心,我会给你保密的。”
张大爷走后,钟玉雯想了很久,这事涉及到几个小青年的名誉,他们正在成长期,弄不好会出大问题。钟玉雯不敢贸然去找他们,也不敢对他们家长说,毕竟没有什么事实。从那天起钟玉雯就开始留意那几个小青年,果然他们经常在一起,而且他们非常留意郝萍萍的行动,于是钟玉雯决定亲自跟踪他们一次。也就是钟玉雯那次跟踪,才发现了那几个小青年的秘密。
那是一个星期天,太阳火辣辣的。吃过午饭,大家都躲在屋里乘凉,郝萍萍身背背篓,头戴一顶发黑的旧草帽向外走去。钟玉雯也跟着出去了,她走到巷子口,没再往前走,但她的目光却紧紧地追随着郝萍萍的身影。不大一会儿,关新仁和另一个小青年从钟玉雯面前过去了,他们远远地吊在郝萍萍的身后。钟玉雯想今天我非要弄个明白不可,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郝萍萍匆匆地走着,身后那两个尾巴始终跟在后边。钟玉雯也不敢大意,她怕她的目标在阳光下蒸发。离开市区,行人越来越少,晒得流油的柏油马路上连汽车也比平时少了许多。钟玉雯估计郝萍萍可能是到垃圾场去,因为这条公路通垃圾场。钟玉雯没有估计错。郝萍萍到了垃圾场,像淘金的人到了含有金子的沙滩上一样,挥舞着工具,手不停脚不闲地忙碌着。她弯着腰,右手挥舞着抓钩快速地翻动着地上的垃圾,左手不时地从垃圾堆里捡起一些有用的东西,连看也不看,往背后一扔,那些东西像长了眼睛似的自己就钻进了背篓里,她的动作就像熟练的采茶姑娘。
那两个小青年躲在远处看着。
郝萍萍正专注地捡着破烂,突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走到郝萍萍身边,什么也没说就去抢郝萍萍的背篓。钟玉雯一见大吃一惊,正想喊叫,忽然想起了那两个小青年,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要看看那两个小青年此时会有什么举动。
郝萍萍‘啊吧啊吧’地嚷嚷着,那个男人大声吼道:这垃圾场是我的地盘,谁叫你在这里随便乱捡?!郝萍萍舞着手‘啊吧啊吧’地和他争吵。那个男人说,走,跟我到树林里去!说着去拽郝萍萍的胳膊。
“住手!狗日的,叫化子!”这时关新仁突然大喊一声,接着两个小青年向那个男人冲去。
那个男人听见关新仁的吼声,立即松开了郝萍萍的胳膊,迅速向树林方向逃去。那两个小青年没有去追赶,他俩一边劝慰郝萍萍,一边帮着郝萍萍捡起背篓和撒在地上的破烂。
钟玉雯松了一口气。她害怕被那两个小青年发现而悄悄地离开了那里。钟玉雯没有回家,她直接跑到派出所,向派出所作了汇报。
警察赶到那里时已经晚了,那个叫化子模样的男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派出所向关新仁他们调查时,关新仁说出了保护郝萍萍的事情。
向西山的弟弟娶亲后搬到了单位的宿舍里,过了一年,向西山的妹妹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下了向西山。
这时向西山的父亲向方照把向西山的婚事作为家里的头等大事了。
“得给西山成个家。” 向方照对妻子说。
况茹霖望着丈夫,丈夫才五十多岁,但已成了一个十足的老人。头发斑白,黑瘦的脸上皱纹密布。他老得太快了!几十年,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孩子们能够读书,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为了挣两个加班费,有时一直干到深夜。砖厂,本来活儿就重,干八个小时,很多年轻小伙子都吃不消,可他的丈夫还时常留下来加班。拉砖的,他帮人家装车;送煤的来了,他帮着卸煤……一回到家就瘫成了一堆泥。况茹霖看丈夫累得那个样子,心里一股一股地难受,丈夫可是家里的擎天柱啊,一旦倒下,这个家的天也就塌了。她试着劝丈夫,叫他爱惜一下身子,不要那么枉命。丈夫说不要紧,现在年轻,再累,睡一觉也就不累了。丈夫累不累她知道。自从生下老三(女儿)后,丈夫就很少沾她的身子。加班回来,吃过晚饭,倒床便睡,扑鼾打得闷雷似的。醒了,丈夫也不挨她。丈夫累,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丈夫也知道,只是不说罢了。丈夫怕她怀上,再给他们添个累赘。有时她有了那种想法,但为了丈夫的身体她都忍住了。有一次她对丈夫说,干脆把女儿的学给停了。丈夫一听,眼睛便瞪了起来,说我再累也不能停儿女们的学,既然我们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人世,我们就不能对不起他们!丈夫为什么生气,她知道。丈夫曾经跟她说过,他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国防工厂招工,他去了,因为没有文化,人家不要,为这事他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后来大厂招工他连名也不敢去报了,所以最后到了砖瓦厂,那里是干力气活的,对文化,厂里没有要求,要求的是身体强壮。在厂里他干活很卖劲,从不偷奸耍滑,连续几年都是先进。领导很看重他,把他调到科室上班,他去了几天,干不下来那活,那是要写字算账的。对他来说,写字算账比挖泥巴、搬砖头还累,他情愿挖泥巴、搬砖头也不愿意坐办公室。他向领导提出要求,愿意回去挖泥巴。很多工人都不理解他,说他傻。傻不傻他知道,是那碗饭他吃不下来。况茹霖没再劝丈夫,老二老三都读到中学毕业,他们找到了好工作,都是丈夫的功劳。但丈夫提出给老大找对象,她心里还是有些犯难。
“是得给他成个家,可是……”
“是难。”向方照见妻子犯愁,说,“慢慢来,再难也得给他成个家,不然咱们百年之后谁来照看他?”
老俩口虽然托了不少人帮忙,但向方照去世前还是没了这个心愿。
向方照去世后,向西山的姨妈况茹馥经常来向西山家,她来安慰姐姐。
况茹馥说:“姐,不要再呕气了,姐夫去了也是他的福气,你看他活得多难受?成天疼得直吆喝,吃又吃不下,睡又睡不着,那哪是活人?是在受罪!那种病又治不好,莫说咱老百姓,好多大官得了那种病都没法,啥药都用了,拖到最后,瘦成一把骨头,还是死了。也许他们比姐夫多拖了几天,但仔细想想,那是多受了几天罪。既然早去一天晚去一天都是要去的,我觉得早去早好,这对姐夫是一种解脱,同时也是对你和侄儿侄女们的解脱。你想想那些当官的得了那种病也治不好,你就不会呕气了。”
况茹霖说:“你说得倒是在理,可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呕气的。家里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你说叫我咋受得了?”
况茹霖说着又流起了眼泪。
“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是你要面对现实,姐夫不在了,这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人死是无法复生的。”
“我知道他再也活不转来了,可是我想起他活着没享一天福我的心里就难受。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了,老二老三工作了,家也成了,他刚刚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却……”况茹霖叹了口气说,“老二老三现在我都不愁了,也用不着我管了,愁的就是这个老大。你姐夫临走时跟我交待,无论如何要想法给老大安个家,要是把老大的家安了,你姐夫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今后我也好去见他。”
况茹馥说:“姐,我知道这是你的一块心病,但这事不比其它,急不得。得慢慢遇,遇到了咱就给他办。”
况茹霖说:“妹妹,不是我急,他都三十多岁了,拖不得,再拖恐怕就不好找了。”
况茹馥说:“姐,急有啥用?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遇不到,把你头发急白完也没法。今后我也托托人,多留点意,争取能早点把你这个愿了了。”
说来也巧,况茹馥这话说了没多久就遇上了郝萍萍。
这事还是郝萍萍的妈找的况茹馥。
那天,赵丽莎来到况茹馥家,当时赵丽莎的表情跟况茹馥她姐姐的表情差不多,也是一脸的愁苦。
况茹馥见了赵丽莎的样子,心想是不是那个上海人又跟她扯筋了。前不久那个上海人跟她扯过,气得她哭了几场。她想不过,来找况茹馥,当时她脸上的表情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那天她的眼皮是肿的。赵丽莎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都要找况茹馥倾诉一下,因为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戚,虽然有几个朋友,但最知心的还是况茹馥。程万刚的母亲刘爱英也是赵丽莎的朋友,但她女儿的那件事她始终怀疑是程万刚干的,尽管她女儿没告诉她,她还是这么认为。所以在女儿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淡淡地对刘爱英说她要搬家了,刘爱英问她为什么,她说这里离厂里太远了,不方便。其实她是不愿意看到程万刚,她怕程万刚再害她的女儿。她搬走之后,再也没到刘爱英家里去过,也没在街上碰见过刘爱英。
况茹馥说:“怎么了?”
赵丽莎说:“那个老几又跟我扯了。”
况茹馥说:“为啥?”
赵丽莎说:“还不是为女儿。”
况茹馥说:“他不打算带女儿去?”
赵丽莎说:“就是。”
况茹馥说:“你打算怎么办?”
赵丽莎说:“他死活不带我也没办法。”
况茹馥说:“那就是他的不对了,爱屋及乌,他不能嫌弃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