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注册处的护士谈了一会儿。
她留下卡片,“这是我姓名地址,这位病人出院,请与我联络,一切费用由我负责。”
勉宜交待过后,刚想转身走,有人唤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诊医生,请问阁下是病人什么人?”
勉宜最怕这个问题,她不愿作答。
“病人此刻刚睡醒,你愿意见她吗?”
勉宜摇摇头。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么。
“病人的肺癌已经恶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并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与主诊医生说过一句话。
石太太对她的置评也许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吃过什么苦,但事情已成过去,一个人若对至亲记恨若此,与她深交,迟早失望。”
琪琪过一会儿说:“或者只有她才了解她的切肤之痛。”
“将来她要后悔。”
“勉宜?她才不会,”琪琪笑,“这正是她过人之处。”
“将来她总也会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妈妈有精神你不如担心我,勉宜比我聪明能干千倍,人家什么都有,我啥子都没有,你还替她发愁!”
国际合作开始,勉宜带着一队人到荷里活,随行还有两位专用记者。
他们见到胡勉宜运筹帷幄,指挥如意,大表钦佩,因问:“胡小姐的才华遗传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头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么,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谁知勉宜又说:“我也不象母亲。”
记者们知道这是胡女士老脾气,一笑置之。
拍摄的三个月当中,勉宜总共回家两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职报告,第二次,因母亲故世。
秘书来电告知她这个消息。
她告假一个星期。
洋人问:“是要事吗?”
“家母昨日去世。”
飞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存在主义作家加谬名著《异乡人》,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母亲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没有悲伤。
办事能力那么高,一切在低调中处理妥当,她将母亲土葬。
石琪来陪她,看到她无动于衷,便斥责她:“勉宜我要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铁石心肠。”
勉宜忽然讲话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过是例行仪式。”
勉宜太记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亲与一个小伙子正挤在一张沙发上读报纸,十一岁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两人直泼过去……
她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进进出出为母亲作跑腿,还朝她挤眉弄眼。
深夜,母亲才打开门叫她进去。
就在那一天,母亲死亡。
以后勉宜不是没有给她复活的机会,但是母亲并不理会,勉宜终于埋葬她。
“代我问候伯母。”
“戏拍得热闹吗?”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对,你要不要来探班凑兴?”
“派对不会永远持续,你总要成家立室的吧。”
“结婚,或许,生子,不必了,万一养下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儿,那还得了。”
这样坦白的自嘲令石琪吃惊。
“像我母亲更糟糕,”勉宜说:“现琪,像你至好不过,你多生几个,过继给
我。”
琪琪不搭腔,勉宜独自飞走了。
国际合作巨片顺利杀青,庆功宴上,胡勉宜喝了又喝,酒量惊人。
散席后司机等她半晌,不见人,只得进来寻她,到处找遍,惊动了工作人员。
正在焦急,忽然有人进来报告:“胡小姐站在车旁。”
大家连忙追出。
只见胡勉宜站在车旁如一个小孩般哀哀痛哭。
两个随军记者连忙趋向前去扶她进车。
勉宜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母亲去世了。”说毕,又掩脸大哭。
司机急急替她关上车门,送她返回酒店。
记者目送她的车子离去。
两人就适才那事交换意见,“还传说胡勉宜与母亲感情恶劣。”
“可见全属谣言。”
“她为母亲不能见她今日成就而难过吧。”
“她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抵是位娴静贤淑的小老太太,不爱热闹。”
“依我看,胡勉宜起码可以红多十年。”
“谁说不是,老太太看不见太可惜了。”
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之炎热的夏日。
他很年轻,她也是。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自下午三时许一直举行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
玩到五点多,汉生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一进门已经犯一个错误,他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角便隐隐作痛,空气调节受人个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气。
没想到阳台下是一个雪白的私人沙滩。
可风这厮,汉生想,好会享受,老子有钞票,就有这点好运。
他打开露台一侧的锁,沿着石级,轻轻走下沙滩,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似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
象仲夏日之梦。
沙滩形状如一弯新月。
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
早知带泳裤来。
可风一定有泳裤可以借出来。
汉生在石阶上坐下,抱着膝头,缅想过去将来。
一时无意抬头,便看见了她。
呵可风还有一个不耐烦的客人。
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拂扬起来。
单看背影,就是个美丽的少女。
上帝造人,从来不公平,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泡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样的杰作。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
汉生从来不否认他是好色之徒。
谁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脸。
这时候,有人叫他:“汉生,汉生,吃饭了。”
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
汉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
汉生刚想与她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
汉生连忙站起来回答:“在这里。”
转瞬间,那女即已经失去踪迹。
可风抱怨,“你怎么乱开锁乱跑?”
汉生怔怔地回过头来,“我想吹吹海风。”
“这沙滩浪大,没有救生员,不宜游泳。”
“我还想向你借泳裤呢。”
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把铁闸重新锁好。
“看你,多紧张。”汉生取笑可风。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
“什么?”汉生一怔。
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
“呵,有这样的好事?”
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子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没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并没有她。
一定是这一列别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问汉生:“来时好好的,干吗现在精神恍惚?”
可风代答:“他遇上精灵,为对方摄去了魂魄。”
“是吗,汉生,滋味好吗?”
汉生只得点头答:“不错,不错。”
稍后他就告辞了。
开着小小红色跑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间。
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揿铃的冲动,顿用了一点意旨力才压抑得住。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忘记那精灵似的少女。
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与之相处,好比斗智,打仗,何必呢。
汉生希望有一个不务实际,专司风花雪月的女友。
这样的人才不是没有,汉生自嘲没有条件结交。
什么时势了,不讲经济实惠,不理人间烟火,那得多大的安力支持才办得到。
朱汉生是空心老倌,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还是父母名下的产业。
看样子过了三十还未必能够成家立室。
正是他挑人,人也挑他。
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来越年轻,皆因少女不谙世事,不提将来,容易应付。
朱汉生自嘲将来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此刻,他还年轻,他还散漫得起。
江可风找他。
“汉生,我有事要到温哥华去三个月,别墅空着蛮可惜,借你暂住如何?”
汉生的心一动,正中下怀。
“可风,我向你租好了。”
可风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外头是这个价钱,我给你打对折——”他说了个数目。
汉生哪会同他计较,一口答应,醉翁之意,那在乎区区租金。
过数日他便搬到小小白色的别墅去。
这次,他带了泳裤。
天气已比较凉快,但奇是奇在无论外头多么炎热,那个小沙滩都永远凉风习习。
栀子花开得更洁白更硕大了。
他再见到那女郎的时候,她头上便戴着一项栀子花冠,系一条白色沙龙裙。
汉生但觉身心舒泰。
怎么还会放弃机会。
他缓缓走到女郎身边坐下,“你好。”
女即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
汉生清清喉咙,“请把你名字告诉我。”
她很大方,“我叫吴于青。”
有名有姓,可见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换名片,不必比较职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汉生问。
女即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
汉生非常羡慕,这简直是至伟大的宏愿,凡人无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汉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惭形秽。
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工作有工作的乐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汉生忽然之间,真的有点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在沙滩上稍坐的片刻,犹如永恒。
月亮又上来了。
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象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
一直到躺在*,身子犹自载沉载浮,不能自己。
没经到七八岁的情怀到今日又回来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微笑。
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细节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声,身体继续随月色荡漾。
他同自己说:荒谬。
却不介意荒谬下去,直至一生。
红日炎炎,对汉生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
每日傍晚,他赶回去同那女子见面。
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
女即口头蝉是“你真有趣”。
逐渐逐渐,汉生把他的前半生一点一滴向她倾诉。
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去。
最后汉生忍不住问:“你愿意把你的事告诉我吗?”
她笑了,牙齿雪白,象整齐小颗的珠子,她轻轻答:“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汉生说:“当然要。”
“改天吧,改天我有空再说。”
她拾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天涯海角。
改天,他想约会她。
他想与她在别的地方见面,又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地方。
她似属于那个白沙滩,那海浪,那弯新月。
朱汉生糊涂了。
“你住在附近?”
“我是你邻居。”
“一个人住?”
“我有家人。”
“是父母吗?”
女郎笑笑,“父母早已不在。”并不介怀。
“白天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最主要是休息。”
“晚上呢,做什么多?”
“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聊天,城内至多消遣地方。”
说起来,嗜好仿佛同一般年轻男女,包括朱汉生在内,没有什么分别。
“你可开车?”
“当然,否则住郊区太不方便。”
也许朱汉生不懂问问题,也许吴于青太懂得答问题,汉生并没有自对话中得到太多资料。
汉生一点不介意。
——夏季契约日期往往太短。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是否能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中的一句。
汉生十分有同惑。
天气渐渐凉了。
女郎在衬衫外罩一件长袍,然而袍子往往遭海浪溅湿。
然而这个脚踏细沙的弄潮儿却兴致越来越高,留恋海旁,不肯离去。
朱汉生陪着她。
他俩好比沙滩上两粒贝壳,每次见面,都在同一地点,从不去别处,却深感满足。
喁喁的絮语,“当然,”于青会说:“父母是爱我的,不然不会给我那么庞大的遗产。”
由此可知,她的身世同江可风差不多。
所以不必工作,不必钻营,不用流汗。
“但是,他们说生活除出玩耍,还有其它,这样吧,过几年再发掘重大的意义吧。”
汉生只会得陪笑。
“于青,周末我白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别处走走。”
“不用,。我最近不大想出去。”
“那么,我到府上来看你。”
女郎笑:“太远了。”
“可是,都快要秋天了。”
“是。”女郎惆怅。
阳光往北回归线上移,渐渐薄弱,照不透海水,失去碧绿的折光,大海变了颜色,一时墨绿,一时灰褐,情绪波动,激起的浪花,也比较愤怒。
与夏景是有点两样了。
蝉声渐渺,树丛中有蟋蟀鸣叫。
江可风回来了。
朱汉生却舍不得搬出去。
“你喜欢住,我没问题,屋里共有五间房间,我们许整个星期不见面。”
“可风,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附近?”
“我不清楚,就是贪互不来往,互不相识,我讨厌群居生活,你呢?”
汉生点点头,“我也最恨打招呼,说客气话,问好。”
可风笑了,“下个月许住欧洲去一趟。”
“走得这么频繁,可是有怪兽追着你呢,抑或,在寻找什么?”
可风抓抓头皮,“我也不知道。”
周末,汉生沿着小小私家路去查门牌。
勃拉恩安德逊医生,苏孝仁先生夫人,爱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张国威先生,苏宅,刘宅,蒋宅……没有人姓吴。
回到江宅,汉生嘲笑自己真是个不可药救的无聊庸俗的凡人,随缘而安不是最好吗,何用苦苦追查人家身世下落。
公司里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历都有稽可查,记录在人事部档案里,又不见朱汉生感兴趣,人家越不说,他却偏偏追查不休,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
那是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弄潮女了。
他害怕,怕要等到明年夏天。
又怕即使等到明年夏天也没有用。
这游丝般的念头忽大忽小,使他恐惧。
朱汉史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自从邂逅了女郎以后,苦乐参半,患得患失。
忘记她,忘记她便可以恢复自我,重新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可是汉生又踌躇,但是按时的生活那么苍白,又非他所愿。
呵世人其实并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无论挑哪一样,将来都是错,都会后悔。
汉生不欲再想下去。
可风诧异,“已经穿毛衣了,你还往沙滩跑?”
汉生不语。
“你看上去有点魔意,可是为着一个人?”
汉生点点头。
“她是谁?”
“一个美丽的女子。”
可风笑,“*妈没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
“妈妈们会不会错?”
“很多时都错得离谱,可是我们仍然尊重她们。”
两个年轻人打算结伴喝香槟渡过秋季。
稍后,可风还是到欧洲去了。
乘搭飞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事,总比蹭在家中翻画册听音乐的好。
一日,汉生的车子经过私家路,惊鸿一瞥,在倒后镜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识。
他的心咚咚一跳。
连忙抬起头,那女子已经弯腰走前登车。
车子很快驶走,汉生失之交臂。
他警惕自己:切莫强求呵,朱汉生。
栀子花迹已渺。
日间阳光淡淡,晚间空气清寒,不象亚热带。
午夜梦回,汉生老觉得他似听到有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如不是他多心,就一定有个伤心人住在附近。
要不就是猫儿叫,抑或,是一个幼婴。
他很快地翻一个身重新堕进梦乡。
有时会梦见那个女孩站在沙滩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