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到中华医院走了一趟。(1 / 2)

晚儿 未知 6632 字 2022-02-18

她与注册处的护士谈了一会儿。

她留下卡片,“这是我姓名地址,这位病人出院,请与我联络,一切费用由我负责。”

勉宜交待过后,刚想转身走,有人唤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诊医生,请问阁下是病人什么人?”

勉宜最怕这个问题,她不愿作答。

“病人此刻刚睡醒,你愿意见她吗?”

勉宜摇摇头。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么。

“病人的肺癌已经恶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并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与主诊医生说过一句话。

石太太对她的置评也许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吃过什么苦,但事情已成过去,一个人若对至亲记恨若此,与她深交,迟早失望。”

琪琪过一会儿说:“或者只有她才了解她的切肤之痛。”

“将来她要后悔。”

“勉宜?她才不会,”琪琪笑,“这正是她过人之处。”

“将来她总也会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妈妈有­精­神你不如担心我,勉宜比我聪明能­干­千倍,人家什么都有,我啥子都没有,你还替她发愁!”

国际合作开始,勉宜带着一队人到荷里活,随行还有两位专用记者。

他们见到胡勉宜运筹帷幄,指挥如意,大表钦佩,因问:“胡小姐的才华遗传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头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么,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谁知勉宜又说:“我也不象母亲。”

记者们知道这是胡女士老脾气,一笑置之。

拍摄的三个月当中,勉宜总共回家两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职报告,第二次,因母亲故世。

秘书来电告知她这个消息。

她告假一个星期。

洋人问:“是要事吗?”

“家母昨日去世。”

飞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存在主义作家加谬名著《异乡人》,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母亲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没有悲伤。

办事能力那么高,一切在低调中处理妥当,她将母亲土葬。

石琪来陪她,看到她无动于衷,便斥责她:“勉宜我要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铁石心肠。”

勉宜忽然讲话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过是例行仪式。”

勉宜太记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亲与一个小伙子正挤在一张沙发上读报纸,十一岁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两人直泼过去……

她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进进出出为母亲作跑腿,还朝她挤眉弄眼。

深夜,母亲才打开门叫她进去。

就在那一天,母亲死亡。

以后勉宜不是没有给她复活的机会,但是母亲并不理会,勉宜终于埋葬她。

“代我问候伯母。”

“戏拍得热闹吗?”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对,你要不要来探班凑兴?”

“派对不会永远持续,你总要成家立室的吧。”

“结婚,或许,生子,不必了,万一养下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儿,那还得了。”

这样坦白的自嘲令石琪吃惊。

“像我母亲更糟糕,”勉宜说:“现琪,像你至好不过,你多生几个,过继给

我。”

琪琪不搭腔,勉宜独自飞走了。

国际合作巨片顺利杀青,庆功宴上,胡勉宜喝了又喝,酒量惊人。

散席后司机等她半晌,不见人,只得进来寻她,到处找遍,惊动了工作人员。

正在焦急,忽然有人进来报告:“胡小姐站在车旁。”

大家连忙追出。

只见胡勉宜站在车旁如一个小孩般哀哀痛哭。

两个随军记者连忙趋向前去扶她进车。

勉宜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母亲去世了。”说毕,又掩脸大哭。

司机急急替她关上车门,送她返回酒店。

记者目送她的车子离去。

两人就适才那事交换意见,“还传说胡勉宜与母亲感情恶劣。”

“可见全属谣言。”

“她为母亲不能见她今日成就而难过吧。”

“她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抵是位娴静贤淑的小老太太,不爱热闹。”

“依我看,胡勉宜起码可以红多十年。”

“谁说不是,老太太看不见太可惜了。”

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之炎热的夏日。

他很年轻,她也是。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自下午三时许一直举行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

玩到五点多,汉生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一进门已经犯一个错误,他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角便隐隐作痛,空气调节受人个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气。

没想到阳台下是一个雪白的私人沙滩。

可风这厮,汉生想,好会享受,老子有钞票,就有这点好运。

他打开露台一侧的锁,沿着石级,轻轻走下沙滩,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似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

象仲夏日之梦。

沙滩形状如一弯新月。

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

早知带泳裤来。

可风一定有泳裤可以借出来。

汉生在石阶上坐下,抱着膝头,缅想过去将来。

一时无意抬头,便看见了她。

呵可风还有一个不耐烦的客人。

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拂扬起来。

单看背影,就是个美丽的少女。

上帝造人,从来不公平,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泡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样的杰作。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

汉生从来不否认他是好­色­之徒。

谁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脸。

这时候,有人叫他:“汉生,汉生,吃饭了。”

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

汉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

汉生刚想与她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

汉生连忙站起来回答:“在这里。”

转瞬间,那女即已经失去踪迹。

可风抱怨,“你怎么乱开锁乱跑?”

汉生怔怔地回过头来,“我想吹吹海风。”

“这沙滩浪大,没有救生员,不宜游泳。”

“我还想向你借泳裤呢。”

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把铁闸重新锁好。

“看你,多紧张。”汉生取笑可风。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

“什么?”汉生一怔。

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

“呵,有这样的好事?”

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子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没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并没有她。

一定是这一列别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问汉生:“来时好好的,­干­吗现在­精­神恍惚?”

可风代答:“他遇上­精­灵,为对方摄去了魂魄。”

“是吗,汉生,滋味好吗?”

汉生只得点头答:“不错,不错。”

稍后他就告辞了。

开着小小红­色­跑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间。

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揿铃的冲动,顿用了一点意旨力才压抑得住。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忘记那­精­灵似的少女。

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与之相处,好比斗智,打仗,何必呢。

汉生希望有一个不务实际,专司风花雪月的女友。

这样的人才不是没有,汉生自嘲没有条件结交。

什么时势了,不讲经济实惠,不理人间烟火,那得多大的安力支持才办得到。

朱汉生是空心老倌,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还是父母名下的产业。

看样子过了三十还未必能够成家立室。

正是他挑人,人也挑他。

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来越年轻,皆因少女不谙世事,不提将来,容易应付。

朱汉生自嘲将来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此刻,他还年轻,他还散漫得起。

江可风找他。

“汉生,我有事要到温哥华去三个月,别墅空着蛮可惜,借你暂住如何?”

汉生的心一动,正中下怀。

“可风,我向你租好了。”

可风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外头是这个价钱,我给你打对折——”他说了个数目。

汉生哪会同他计较,一口答应,醉翁之意,那在乎区区租金。

过数日他便搬到小小白­色­的别墅去。

这次,他带了泳裤。

天气已比较凉快,但奇是奇在无论外头多么炎热,那个小沙滩都永远凉风习习。

栀子花开得更洁白更硕大了。

他再见到那女郎的时候,她头上便戴着一项栀子花冠,系一条白­色­沙龙裙。

汉生但觉身心舒泰。

怎么还会放弃机会。

他缓缓走到女郎身边坐下,“你好。”

女即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

汉生清清喉咙,“请把你名字告诉我。”

她很大方,“我叫吴于青。”

有名有姓,可见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换名片,不必比较职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汉生问。

女即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

汉生非常羡慕,这简直是至伟大的宏愿,凡人无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汉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惭形秽。

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工作有工作的乐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汉生忽然之间,真的有点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在沙滩上稍坐的片刻,犹如永恒。

月亮又上来了。

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象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

一直到躺在*,身子犹自载沉载浮,不能自己。

没经到七八岁的情怀到今日又回来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微笑。

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细节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声,身体继续随月­色­荡漾。

他同自己说:荒谬。

却不介意荒谬下去,直至一生。

红日炎炎,对汉生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

每日傍晚,他赶回去同那女子见面。

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

女即口头蝉是“你真有趣”。

逐渐逐渐,汉生把他的前半生一点一滴向她倾诉。

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去。

最后汉生忍不住问:“你愿意把你的事告诉我吗?”

她笑了,牙齿雪白,象整齐小颗的珠子,她轻轻答:“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汉生说:“当然要。”

“改天吧,改天我有空再说。”

她拾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天涯海角。

改天,他想约会她。

他想与她在别的地方见面,又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地方。

她似属于那个白沙滩,那海浪,那弯新月。

朱汉生糊涂了。

“你住在附近?”

“我是你邻居。”

“一个人住?”

“我有家人。”

“是父母吗?”

女郎笑笑,“父母早已不在。”并不介怀。

“白天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最主要是休息。”

“晚上呢,做什么多?”

“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聊天,城内至多消遣地方。”

说起来,嗜好仿佛同一般年轻男女,包括朱汉生在内,没有什么分别。

“你可开车?”

“当然,否则住郊区太不方便。”

也许朱汉生不懂问问题,也许吴于青太懂得答问题,汉生并没有自对话中得到太多资料。

汉生一点不介意。

——夏季契约日期往往太短。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是否能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中的一句。

汉生十分有同惑。

天气渐渐凉了。

女郎在衬衫外罩一件长袍,然而袍子往往遭海浪溅湿。

然而这个脚踏细沙的弄潮儿却兴致越来越高,留恋海旁,不肯离去。

朱汉生陪着她。

他俩好比沙滩上两粒贝壳,每次见面,都在同一地点,从不去别处,却深感满足。

喁喁的絮语,“当然,”于青会说:“父母是爱我的,不然不会给我那么庞大的遗产。”

由此可知,她的身世同江可风差不多。

所以不必工作,不必钻营,不用流汗。

“但是,他们说生活除出玩耍,还有其它,这样吧,过几年再发掘重大的意义吧。”

汉生只会得陪笑。

“于青,周末我白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别处走走。”

“不用,。我最近不大想出去。”

“那么,我到府上来看你。”

女郎笑:“太远了。”

“可是,都快要秋天了。”

“是。”女郎惆怅。

阳光往北回归线上移,渐渐薄弱,照不透海水,失去碧绿的折光,大海变了颜­色­,一时墨绿,一时灰褐,情绪波动,激起的浪花,也比较愤怒。

与夏景是有点两样了。

蝉声渐渺,树丛中有蟋蟀鸣叫。

江可风回来了。

朱汉生却舍不得搬出去。

“你喜欢住,我没问题,屋里共有五间房间,我们许整个星期不见面。”

“可风,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附近?”

“我不清楚,就是贪互不来往,互不相识,我讨厌群居生活,你呢?”

汉生点点头,“我也最恨打招呼,说客气话,问好。”

可风笑了,“下个月许住欧洲去一趟。”

“走得这么频繁,可是有怪兽追着你呢,抑或,在寻找什么?”

可风抓抓头皮,“我也不知道。”

周末,汉生沿着小小私家路去查门牌。

勃拉恩安德逊医生,苏孝仁先生夫人,爱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张国威先生,苏宅,刘宅,蒋宅……没有人姓吴。

回到江宅,汉生嘲笑自己真是个不可药救的无聊庸俗的凡人,随缘而安不是最好吗,何用苦苦追查人家身世下落。

公司里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历都有稽可查,记录在人事部档案里,又不见朱汉生感兴趣,人家越不说,他却偏偏追查不休,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

那是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弄潮女了。

他害怕,怕要等到明年夏天。

又怕即使等到明年夏天也没有用。

这游丝般的念头忽大忽小,使他恐惧。

朱汉史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自从邂逅了女郎以后,苦乐参半,患得患失。

忘记她,忘记她便可以恢复自我,重新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可是汉生又踌躇,但是按时的生活那么苍白,又非他所愿。

呵世人其实并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无论挑哪一样,将来都是错,都会后悔。

汉生不欲再想下去。

可风诧异,“已经穿毛衣了,你还往沙滩跑?”

汉生不语。

“你看上去有点魔意,可是为着一个人?”

汉生点点头。

“她是谁?”

“一个美丽的女子。”

可风笑,“*妈没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

“妈妈们会不会错?”

“很多时都错得离谱,可是我们仍然尊重她们。”

两个年轻人打算结伴喝香槟渡过秋季。

稍后,可风还是到欧洲去了。

乘搭飞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事,总比蹭在家中翻画册听音乐的好。

一日,汉生的车子经过私家路,惊鸿一瞥,在倒后镜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识。

他的心咚咚一跳。

连忙抬起头,那女子已经弯腰走前登车。

车子很快驶走,汉生失之交臂。

他警惕自己:切莫强求呵,朱汉生。

栀子花迹已渺。

日间阳光淡淡,晚间空气清寒,不象亚热带。

午夜梦回,汉生老觉得他似听到有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如不是他多心,就一定有个伤心人住在附近。

要不就是猫儿叫,抑或,是一个幼婴。

他很快地翻一个身重新堕进梦乡。

有时会梦见那个女孩站在沙滩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