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2)

干妹子 未知 9080 字 2022-02-17

秀秀出嫁。婆家是黑狗山椿树峪的。一种茫然地失落感骤然涌上他心头,在一个避静的山坡上,他爬在地上,任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够。之后,似乎又有一丝释然,让人先捎回二百元钱,到时候水库工地也放假了。他盘算着给秀秀准备些什么,却咋也想不到正题上来,只是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秀秀出嫁这天,萧山回到牛王寨。

老天刚下过一场薄雪,只有背­阴­的犄角旮旯里还残存着一些尚未化尽的残雪,雪上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埃,几只­鸡­儿在雪地上胡乱抓刨着。

萧山远远就看见自家门前人进人出,热闹非常。他扛着大包小包来到家门外,门上那两个斗大的红喜子晃入他眼帘,震撼得他身子猛地一晃。进进出出的人们还是一样给他打招呼,只是少了一些往日的亲热。

院子里,熙熙攘攘,乱乱哄哄,村长牛金斗一手拎酒瓶,一手持酒杯,咋咋呼呼地迎上来:萧科长,秀秀今天出嫁,你这大舅哥咋才回来,罚你三杯!便斟满一杯酒,递过来。

这“大舅哥”三个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萧山,他脑子里一片茫然,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院子里摆放着六、七张桌子,也坐满了人,那些人嘴里鼓鼓囔囔的动弹着,还时不时瞟他一眼。他明显地觉察到,那些不经意的目光中隐隐流露出鄙视与厌恶。

牛金斗一声高喊:乡亲们,萧科长是英雄,是功臣,是咱牛王寨的光荣。来!咱们敬英雄一杯。

在牛金斗的呼喝下,人们才慢慢腾腾地举起了酒杯。

萧山看得出,牛金斗是有意讨好他,其中也不乏看他笑话的用意,而那些敬酒的人们却未必出于本意。便从桌上拿过一只大碗,说:不必一一烦劳,全倒进去。

他高高举起这碗酒,眼里闪动着泪花,说:萧山诚心诚意地感谢众位乡亲!一仰脖儿,那碗酒就“咕咚咕咚”下了肚。他把碗底朝上一翻,一滴也没掉下来,说:牛村长,咱俩­干­一碗?

牛金斗慌忙躲闪,说:不行,不行,我那敢跟英雄比。

萧山潸然一笑,说:那我就失陪了。转身向屋里走去。牛万和上前迎住,萧山一头扑进牛万和怀里,抽泣起来。

牛万和把萧山搀进西间,按坐在炕沿上,用袖子给他擦去泪水:不难过,还有大呢!

萧山吸溜一下鼻子,定定神,起身走向东间。

东间是秀秀住的屋子。一张长方形条几上立一块尺把长的镜子,一位中年­妇­女站在侧旁正给秀秀梳头。秀秀从镜子里瞧见了萧山,她先是眼睛一亮,随即便垂下眼皮。

萧山声音颤栗地:秀秀!

秀秀一扭身,甩给他个脊背。

萧山又来到这边,:秀秀!

她把身子又转向另一边。

萧山又走到那边,拉开那位­妇­女,站在她对面。

她身子一扭,趴在条几上哽咽起来。

萧山无奈地仰起头直视着房顶,嘴­唇­不住地颤动,泪水溢出了眼眶。

牛万和走来,把萧山拽回西间,拂挲着他的肩膀:三儿,不说啦!大啥都知道。好着哩,好着哩!

萧山只觉一口咸咸的东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这时,院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院里一阵­骚­动。萧山心如刀绞,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迎亲的人到了。

萧山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屋子。院门外已被迎亲的、送亲的、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鼓乐齐鸣,锣鼓手挥动双臂上下翻飞,唢呐手脖子上青筋蹦的老高。一排溜儿七、八匹牲口,个个额头上扎着红花,鼻孔里喷着白乎乎的热气,瞪着死鱼般的眼睛冷漠地藐视着这一切。

牛金斗伴着一个披红挂花的男子飘过来。那男子先向萧山鞠了一躬,然后双手将斟满了酒的杯子高高举过头顶。牛金斗一伸手抓住萧山胳膊,说:这是你妹夫,叫铁抓。这杯送亲酒你得喝。

萧山心里一颤,怔怔地瞅着眼前这位相貌憨厚的小伙儿,心想,这就是秀秀的男人。在他喝完这个男人敬的三杯酒之后,秀秀就要跟这人走了。而且他还要骑上牲口亲自把秀秀送到这人家!是他逼得秀秀走上这条路,他必须吞下自己亲手酿的这杯苦酒霎时,只觉得天地倒旋,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吊起来。他感到再也无地自容,夺过牛金斗手中的酒瓶,对住嘴,一仰脖儿,“咚咚咚咚”灌下肚去。一抹嘴,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地骑上牲口。立时,器乐声、喧闹声暴响起来。

秀秀身着大红嫁衣,蒙着红盖头,由几个娘们儿搀着跨上萧山前边的那匹枣红马。她浑身上下彤红彤红的,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烧得萧山五脏俱焚。他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来。

“啊”人们发出一声惊叫。秀秀掀起盖头,顺着人们惊慌的目光望去,见三哥滚躺在地上,她惶恐的呼唤:三哥

黄昏时分,萧山醒来,太阳|­茓­一跳一跳的胀痛。屋里充斥着一股呛人的酒气与发酵食物混合后的恶臭。他猛然想到秀秀,支起身穿上鞋推开门。院里静悄悄的,北屋门扣儿搭着。院地已清扫过,犄角里依稀可见些许残留下的鞭炮碎屑,经风一吹,那些红红绿绿的纸屑便盘旋着离开地面,在空中稍作停留,就又晕晕然然地洒落在地上。

萧山晃晃悠悠走出家门,身子轻飘飘的,他觉得是他又不是他,脑子里空荡荡。他不知要到那里去,也不知去做什么,信步乱游着。

寨门洞里蹲着几个人在扯闲,一见他走来便止住了话头。

萧山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见这些人似乎在有意回避他,一个个匆匆背过身去,时不时装作看别的瞟他一眼。那半­阴­不阳的目光里明显地流露出鄙视与怨愤,甚至还能听到小声地唾弃。他知道这些是冲他来的,他不想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由一种熟知的记忆拥簇着他来到六亩半的柿树下。

焦枯的落叶与草屑被秋风赶得躲来躲去。这哑木头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呜咽着,光秃秃的树枝宛如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向天空,仿佛在探取、在挣扎、在乞求……

他无力地背依着树杆滑坐在地上。此时,他觉得有点恶心,空打了两个饱嗝,啥也没吐出来。他昏沉沉半睁着迷茫的双眼眺望树梢,突然,在那光秃秃的枝稍上出现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在淡淡的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光晕,他极力地向树稍探去。

秀秀在树下蹦跳着喊叫:三哥,往前,再往前。

他指尖刚触摸到那软乎乎的柿子,“喀嚓!”一声,脚下踩的树枝折断了,他掉下树来。一根枯木屑扎进他脚心,鲜血直流。

秀秀撕下一片衣襟给他包住,殷红的血水洇过布片滴答滴答淌下来。

他痛的呲牙裂嘴:秀秀,我这脚怕是不行了。

不怕的,我伺候你一辈子。

你长大就嫁人了。

谁也不嫁,就嫁你。

你哄我。

真的!来!她说着,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一推一拉地唱道:勾对勾,手拉手,谁变心,是小狗……

萧山抚摸着他那小拇指、被秀秀拉过勾的小拇指,泪水簌簌。

自秀秀出嫁后,村里人似乎换了另一种眼光看萧山。他无法对人们做出解释,也不想解释,只好低头走去。他不想见人,也不想别人见到他,整天扪在家里。

十冬腊月,地里没活可­干­,水库上也放了假。萧山天天在家陪着牛万和,哪儿都不去。他哪儿也不想去,也没法去,他无法面对那些鄙视他的目光。转眼就是大年。年货置办的很齐全,吃的用的,什么也不缺,就是缺了些往日的喜兴。秀秀在家时,总是三哥长三哥短的呼来喊去,也显得热闹。而今,秀秀走了,剩下两个光棍,面对面的围着火盆。牛万和除了吸烟还是吸烟,萧山无聊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灰,寂寞冷清地让人心寒。他清楚的看出,大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走路也越发摇晃的很了。心想,年后他走了,大就更加孤独。秀秀嫁人了,他又不在家,大一个人咋过活呢?寨里没水,吃水要到山下的河边去挑。若不是家里有这匹雪花青驮水,大吃水都难。在临走的头天晚上,他对牛万和说:大,我想回来,不在县上­干­了。

咋啦?

没咋。我文化低,工作吃力,不如回来种地省心

你憨了!你现在是公家人了,又是­干­部,咋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咱本来就是庄稼人,打完仗回家种地就是了。当啥­干­部。

你回来她能答应?

谁?

县长闺女。

碍她啥事?

你俩不是好上了?

萧山苦笑一下,说:没有的事。

牛万和不再说什么,一头倒在炕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这些年来三儿第一次对他说慌。他真想问:既然没这事,你为啥不要秀秀?但他没问,秀秀已经出嫁了,说这些还有啥用。

萧山睡在炕前,牛万和睡在炕里,两床被窝之间第一次隔开了一条缝。

萧山要解甲归田,人们对此既惋惜又费解。拿命换来的科长就这么白白扔了,对此最为关注的要数村长牛金斗。

一提起萧山,牛金斗就浑身不舒服。他觉得萧山在县里当科长就压他一头,再当上县长的女婿,他牛金斗在牛王寨说话就不如放个屁了。萧山要是回来当了农民,自然就归他领导了。不由心里一阵轻松,暗暗冒出一句:狗屎扶不上墙!

半个月后,萧山回来了。他前脚到家,牛金斗后脚就进了门。萧山说:刚回来,还没向你报到哩!

牛金斗大大咧咧的坐到炕沿上,说:回来好,回来好。

有啥事只管分派。

好说,好说。你是英雄,能照顾还是要照顾的。牛金斗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说:村­干­部的位子满了,你就­干­民兵副连长吧!

萧山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牛金斗。

牛金斗接过信,四平八稳地坐回炕上。取出信一看,他那眼睛越瞪越大,刹时瓷住了。信涵上写道;

通知

今接县委任命,萧山同志为舜义乡副书记兼武装部长。负责南坪、北塬、霍家、临川、牛王寨五个村具体工作。

特此通告

三河县舜义乡党委办

1954年3月20日

信涵下方盖着硕大的公章,猩红猩红的,映得牛金斗那两只眼珠子都泛起红光。他那脸上便强挤出一丝苦笑,喊道:萧副书记

县里为了照顾萧山,给他按了个不忙不闲的副书记,没啥紧要事就在家伺候他那残疾的老爹。他每月的工资加上其他补助、津贴,共五十多元。别说在农村,就是在当时的县直机关里也算是高薪了。

萧山回乡正赶上农业合作化,也就是互助组转入农业初级合作社。

走合作化道路是上面的硬­性­命令,是大势所趋,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谁要是挡合作化的道,谁就是绊脚石,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搬掉。萧山分管的五个村,其他四个村成立“农业合作社”都有了眉目,唯有牛王寨迟迟不见行动。

萧三心里明镜似的,牛王寨之所以如此,是牛金斗盯上了合作社社长这个位子。

牛王寨和川沟、磨凹、峪里、槐坪、几个小村共同组成一个合作社。槐坪的杨富海是县劳模,在群众中很有威信,最有资格当这个社长。但牛王寨是个大村,人最多,牛王寨不动,别的几个小村动也白搭。牛金斗认准了这一点,才敢推推动动,拨拨转转,反正不给社长就这么软磨硬抗地拖着。

萧山也把准了牛金斗的脉搏。若采取强硬手段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样一来牛王寨今后的工作就更难作了。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牛王寨合作社社长由牛金斗来当。但他要让牛金斗知道,不是治不了他,也不是不敢治他,只是不想治他,起码是眼下还不想治他。

牛王寨一条马路直通寨中央,中央有一块很宽敞的场地,看样子是­操­练人马用的,现在是麦场。以麦场为中心的许多胡同呈放­射­状向四面展开,站在麦场上,谁家有什么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萧山就坐在麦场的辘碡上等,他不想去牛金斗家,他是故意要端起副书记的架子。

望着麦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麦秸垛,他不由地想起了他的乞讨生涯。走到哪儿算哪儿,哪儿困了哪儿睡,往麦草上一躺比睡钢丝床还舒服。天冷了,下雪了,往身上头上盖上一层麦草,就是最暖和的被窝……那个冰雪天若不是牛万和把他背回去,他哪还有今天?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他觉得就像一场梦。

“吱”地一声门响,牛金斗走出院子。他披了件灰布衫,白背心上印着个猩红的奖字,一条军绿­色­裤子,穿一双军用球鞋,这是五十年代初村­干­部的标准打扮。他先是­干­咳两声,随手弹弹并没有多少灰土的裤子。当他抬起头时,一眼就看见了萧山,便撂起两条罗圈腿紧忙向萧三奔去,还一面喊着:萧副书记,我正要去向你汇报工作,你就……

萧山指指旁边的一个辘碡,示意牛金斗坐下。

牛金斗没有坐,一抬ρi股猴在了辘碡上。

萧山半笑不笑地瞅着牛金斗,就这么瞅着。

这一瞅,瞅得牛金斗浑身不自在,似乎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不觉看看自己,又看看萧山,刹时,他就发现了自己与萧山之间的不同。

萧山端端正正地坐在辘碡上。一身旧军装,尽管有点退­色­,却也板正。虽然没了领章帽徽,而那种严肃威武的军人气质却依然存在。再看看他自己这身打扮,军不军农不农的,简直有点四不像。特别是萧山那即平和又严厉的眼神,让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牛金斗从心里就自觉矮了半截。

萧山越是不说话,牛金斗心里就越是忐忑。恍然间,他觉察到了自己的毛病。讪讪地笑着急急从辘碡上滑下来,也学着萧山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辘碡上。

萧山很不在意地一笑,说:乡里乡亲的,随便。

牛金斗嘴里“哦哦”着,心里却很不是个滋味。暗自在心里说:我才不尿球你哩!有啥了不起。

萧山:合作社的事进展的咋样?

牛金斗眉头一皱,诉起苦来:群众思想觉悟低,对走合作化道路不理解。村­干­部好话说尽,舌头都磨短了半截,收效不大……言下之意,他确实已尽职尽责尽力了。

萧山笑笑说:其他村都差不多了,牛王寨可不能拖后腿呵!

牛金斗一脸为难地:我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他突然眼睛一眨,说:要不,你再给群众做做思想工作?言外之意就是:你有能奈你来。

萧山知道牛金斗就像一头爱撂蹶子的牲口,不把夹板上紧了,他就不会老实。萧山略一沉思,脸­色­正正地:我给群众做思想工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你那脸往哪儿搁?还要你这个村长­干­什么?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把杨富海调到牛王寨来,我就不信狗不吃生姜,猫不喝辣汤!

牛金斗心里“呼通”一声,就觉头皮有点发凉。他知道萧山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能力。一个乡副书记、跟县长坐一条板凳的人,要板倒他这个小小的村长就像踢一块土坷拉。而且萧山办事很认真,一旦较起真来,倒霉的是他牛金斗。他万没想到萧山会使出这招杀手锏,后悔刚才不该和他叫板,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便紧忙堆起笑脸,一本正经,信誓旦旦地:萧书记,合作化的路我牛金斗走定了!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把牛王寨合作社办成。你再给我三天时间,咋样?

萧山望着牛金斗那滑稽的样子从心里觉得可笑。他本来就没想整治牛金斗,只是想让他知道锅是铁的,盐是咸的,别拿豆包儿不当­干­粮,态度也就缓和下来,说:就冲你这态度,再给你一次机会。三天后牛王寨合作社还没有眉目,你就到别的合作社当副社长去吧!

牛金斗额头浸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直点头,一叠声地:是,是……。匆匆转身离去。

萧山突然想起了什么,喊道:站住!

牛金斗一个激棱,乖乖的止住了脚步。当他转过身来见萧山一脸地严峻时,心里就又“扑通”上了。

萧山缓步走过来,望了牛金斗一眼,说:前几天我给你商量那事咋样了?”牛金斗这才松下一口气,萧山是问牛王寨办小学的事。

牛王寨没有学校,娃们要走十几里到临川小学去念书,太苦了。萧山建议牛王寨办个小学,牛金斗满口应承。他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答应,是他有自己的小九九。

牛金斗从容地:没问题,一切按照你说的办,今儿后晌就让人收拾屋子。

谁是老师?

我家巧仙。

巧仙?萧山满脸疑惑地瞅着牛金斗,说:你闺女?

牛金斗好似犯难地:再没别人了。

不是还有玉凤嘛?

一个样,都是完校毕业。

翠屏咋样?

牛金斗“哧“地一笑,说:她爹是大烟鬼。

这跟她教孩子们念书有啥关系?她爹要不是大烟鬼,她能嫁给你叔?不会是因为别的吧?

萧山这一问,牛金斗那脸刹时就红到了耳根。寨里人都知道,他确实跟他婶翠屏有点过节。就因为这过节,牛金斗还得了个很别致的雅号曹­操­。

翠屏爹原是一位教书先生,抽大烟败了家,十担谷子把翠屏卖给牛金斗的

二叔牛学义。

牛学义个子特别矮小,比他媳­妇­翠屏差一大截儿,就像戏里的武大郎,外人

送号“武大”。

翠屏俊秀大方,还识文断字,比牛学义小二十多岁。今年还不到三十,细皮

­嫩­­肉­的,尤其她眉间那颗朱砂痣,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美。自她过门就没人见她笑过,人称:“铁观音”,就是指她那一成不变却又耐人寻味的脸蛋儿。

牛金斗竟然打他婶子的主意。

一天,翠屏正在杆面,牛金斗溜进门来,从身后将翠屏拦腰抱住。情急之下,翠屏抓起一把面粉撒向他脸上。牛金斗被面粉眯了眼,顶着个大白脸逃了出来。戏中的曹­操­也是白脸,人们就送了他这个雅号。

萧山这一问戳到了牛金斗的疼处,牛金斗吭哧半天没吱声。他灵机一动,说:要不先试试?

娃儿们念书可不是个小事,老师很重要。要不就出几道题,叫巧仙、玉凤、翠屏她们比试比试,谁行谁就当这老师。

牛金斗心里比谁都清楚,论文化,这牛王寨没有翠屏的对手。如若比试,他女儿巧仙就露了馅儿。让翠屏当老师,他又不甘心。萧山不点头,他也不敢强行。一时便没了主意。

萧山不无讥讽地:牛大村长,你革命了这么多年,咋就没这点觉悟?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然不注意群众影响,你就不怕群众戳你脊梁骨?是合作社社长重要?还是你女儿当老师重要?你自己琢磨吧!说罢扬长而去。

牛金斗怔在了那里。他仔细的寻思着萧山的话,觉得萧山是在暗示,这牛王寨合作社社长的位置是他的了。傻瓜也能分得出轻重;当然是合作社社长重要。巧仙不当老师无碍大局,过几年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他牛金斗要是当不成合作社社长,可就威风扫地,往后在牛王寨说话连个屁都不如了。

牛王寨合作社不光管着牛王寨,还管川沟、磨凹、峪里、槐坪几个村。管的人越多,权就越大,派头也越足。他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主席台最中央,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台下人山人海,个个向他投来敬仰妒嫉的目光。一阵阵如雷贯耳的掌声,一声声钦佩由衷地称呼:牛社长!牛社长

牛金斗乐地从心里笑出了声。

萧山务农,轻车熟路。只是这一日三餐就够他应付的了。男人家围着锅台转总不是个事,家里没个女人不行。

起初,隔三岔五还有人来提亲说媒,都被萧山一一回绝。寨里人都传说县长闺女看上了萧山,那些提亲说媒的也就不敢再登门了。牛万和自觉萧山非他亲生,重了说不得,轻了不管用,很是无奈。

眼看来到四月半,说话就要动镰割麦了。牛万和蹲在院里正收拾家什,冷不丁萧山领回个五十来岁、­干­板利落的女人,还称她王婶。萧山对牛万和说:大,王婶手可巧了,是来给咱家缝被窝的。

牛万和与王婶到一起就有了说不完的话。王婶问长问短,牛万和对这个家一百个舒心,还话里话外地求王婶作媒给萧山说媳­妇­哩!

王婶越听越糊涂,问道:你父子俩到底是谁说媳­妇­?

牛万和听着这话音不对,便去问萧山。

萧山笑盈盈地:大,你看王婶人咋样?

人到是好人,只是她那话我听着

大,只要你看着顺眼就行。

就这样,萧山反倒给牛万和找了个老伴儿。

王婶今年五十来岁,婚后从未开怀。三年前老头过世守寡至今。她看牛万和忠厚老实,儿子又有出息,便应下了这亲事。

寨里人都说牛万和是“老来红”,弄得他哭笑不得,攥住萧山手吭哧半天竟没说出一句话来。

一般来说,娶寡­妇­吃吨便饭就算了事。牛万和如今是乡副书记的爹了,虽然娶的也是寡­妇­,却马虎不得。而且萧山一心要把他大的婚事当回事办,倒不是因为他是乡副书记就要高人一头,他觉得不光是给他大娶老伴,也是给自己迎回一个娘来。

人就是这样,有啥嫌啥,没啥希罕啥。萧山没有娘自然就希罕娘,他多想喊一声娘呵!

办事这天,王婶家来了几个娘家人,认认亲,吃顿饭,虽说不很讲究,气氛还是有的。门框上贴了红对子,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炖上白菜、萝卜、豆腐、粉条,还有一些猪­肉­。大厨系着围裙,几个帮手忙里忙外,到也不显得冷清。

一个孩子跑进院子:萧书记!有个女­干­部找你!

萧山正要起身去看,柳慧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身后跟了一群半大孩子,像观看外宾一样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她见墙上的贴着鲜艳的红喜字,顿时就红了脸:你办喜事咋不告我一声?

萧山苦笑了一下:不是我,是我大。

她脸上这才露出尴尬后的笑容。

这时,牛万和走过来,萧山给她介绍;这是我大。

她微笑恰到好处地:大伯好?便握住他的手。

牛万和有点不知所措,他从未和女­干­部握过手,而切是这样年轻的女­干­部。

萧山说:大,她叫柳慧。

这名子牛万和听着耳熟。他猛然想起来,秀秀说过她是县长的闺女,和三儿……他不由地在心里埋怨:“倒灶鬼”,就说:你们屋里坐,我出去有点事。便急急走出门去。

柳慧没进屋,她见院里人多,乱哄哄的,就说:出去走走。萧山跟柳慧出了院门。

两位同志一起走走,本来是一件平常事。而在这偏僻的牛王寨可就不平常了。

山里人很少见到女­干­部,而且这女­干­部还是县长的闺女,尤其是她半道Сhā扛子抢了秀秀的男人,人们就越发想见识见识这位千金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一群孩子像看西洋景似的乱哄哄地跟在他俩身后,大人们从门缝里偷着瞧。就连萧山本人也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忽然问:你还没见玉凤吧?她摇摇头。他对身边的一个孩子说:“叫玉凤去。”那孩子跑去。

当柳慧与萧山从人前走过时,人们眼里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鄙视与憎恶。柳慧初来乍到并不知情,萧山却一目了然,只得睁一眼闭一眼了事。

柳慧似乎对这古老的寨墙感兴趣,他们沿着一米多宽的台阶登上寨墙。

寨墙上很宽,一­色­用石头垒成,虽年久失修,倒也基本完好。站在寨墙上极目远眺,山峦叠嶂,郁郁葱葱,岚气缭绕,白云悠悠……

柳慧无心观赏这秀美的山川风光,低声地:你到底为啥要辞职回乡?

你看我大那身体,不回来咋办!

不会是躲避我吧?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你啥时办事?

不忙。

有目标了?

嗯噢!他含糊其词地应答着。

这时,玉凤在不远的城墙下高喊:柳­干­事!三哥

柳慧也向玉凤招招手,她猛然发现了什么,转过脸试探地:是她?

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

说话间,玉凤已跑上城墙,与柳慧盘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