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般的象牙戒指
1924年9月底,高君宇受党的委派抵达广州后,开始协助孙中山工作。
此时的高君宇,一边肩负着国共合作的历史使命,一边承受着情感失意的折磨。一个男人的坚强品质,往往是懂得咽下苦痛,接受命运的挑战。
彼时,广州一直不太安宁。这年8月,香港汇丰银行大买办陈廉伯勾结军阀陈炯明,预谋武装推翻广东革命政府。在他们的操纵下,广州商团从德国商人手中购买了大批枪支军火,抵运广州时,被黄埔学生查获扣压。陈廉伯便以“扣械”为借口,组织并威胁商人罢市,大造舆论,公然反对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政府。为平息罢市造成的不利影响,10月9日晚,奉孙中山命令,决定于次日中午,将扣压的部分军火,4000多杆枪支、12万发子弹,在广州西濠口发还商团代表。
第二日正逢双十节,这一天是武昌起义13周年纪念日,按计划,高君宇受命指挥纪念游行,并向商团示威。游行队伍激|情澎湃,一路高呼口号,浩浩荡荡穿行在广州街头。
高君宇坐在指挥车中,此刻,他和游行民众都没有料到,当他们抵达太平路,已从革命政府领回枪支弹药的商团军,会突然掉转枪口,向他们开枪射击!
游行活动转眼间变成一场血腥屠杀,商团军的枪弹向手无寸铁的群众扫射,混乱中,一颗流弹击穿了高君宇指挥车的窗玻璃,擦着高君宇的一只手射了过去。
高君宇顾不得手伤,紧急疏散群众,并协助孙中山调令工团军与滇、桂、粤等各军,赴广州镇压反动商团。10月15日,革命军包围了商团总部,仅用几个小时便彻底平息了商团叛乱。
双十惨案和商团叛乱事件,使高君宇意识到,生与死,只在一线间。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经此事件后,这个道理更真切地浮现在眼前,呈现从未有过的残酷和清晰。
他依然那么年轻,23岁,他与邓中夏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24岁,成为最早的中共党员之一,25岁,已是党的中央委员。而这一年,他不过才刚满27岁。多么青春蓬勃的生命啊!但动荡的社会,混乱的时局,与他正在投身的革命相比,依然残酷而狰狞,既然选择了这条新生而充满希望的路,便准备好了生与死,也必定会超然看待。
那么,爱情,似乎也应超然以待吧。既然他爱着的女子执意要一份冰雪友情,他便应将情感的波涛掩埋,等候时间带来心海的风平浪静。
叛乱平息后广州复市这一天,高君宇特意起了个早,去了商铺街市。一对象牙戒指,在他的眼前出现。那一刻,他像受了感应一般,不忍将目光移开。那洁白无瑕的戒指,多像他和波微的冰雪友情,多像悲壮的青春生命。
戒指,是情侣间盟约的信物,但他们之间的情感该如何定义?显然,金银质地都超越了他们的冰雪情义,只有象牙的洁白,似乎才能契合。
他不假思索买下了这对戒指,一只戴在了自己手上,另一只,随信寄给了远在北京的石评梅。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澜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如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高君宇致石评梅)
收到这封信时,正是农历八月十九石评梅的生日。她在《天辛》中写:“诞日,你寄来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她知道,这戒指何止是承诺,更是悲壮的承受,她陪着他一起,承受了这洁白和静寂,纪念他们忧伤的情感。
但在朋友眼中,这枯骨似的戒指,却是不吉的象征。
是深秋天朗气清的一天,石评梅约了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两人对坐在桌前,就着黄赭色的螃蟹喝着玫瑰酒。陆晶清似乎有些醉了,她微眯着双眼,久久注视着石评梅端着酒杯的手。
她郑重地问,什么时候戴上那个戒指的?天辛他为什么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原本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因为晶清的这句话,突然有了宿命的阴影。彼时,石评梅的内心忽然忧伤不已,在玫瑰酒的刺激下,居然醉晕在桌旁。
几分钟后她清醒过来,便又自顾斟了一杯酒饮下。
陆晶清恳求她:“你能不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戴着它。”
石评梅摇摇头:“不能,晶清!我已经戴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戴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
她的脸渐渐变得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石评梅《象牙戒指》)
如高君宇料想的那样,她已不忍让这洁白的戒指,重复那片相思红叶的命运。她无法再次拒绝高君宇执着悲苦的心,况且,这颗心已不作他想,似乎是一种恳求,只为着纪念的缘故。
因此,即便在陆晶清眼中,这戒指是不吉的信物,她也要戴着它,安慰或祭奠这段情感。
高君宇却没有停歇的时候,国共合作正在关键时期,军阀派系混战不休,动辄就会形势逆转,前功尽弃,他此时是党的一支重要力量,容不得丝毫懈怠。
但他确实已身心疲惫,入秋必发的咯血症也使他常带病容,虽然奔波和劳累使他忘了自己的疾患,但他的健康状况已日益濒临承受极限。
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了直系军阀政府,驱逐清逊帝溥仪出宫,改所部为中华民国国民军,同时电邀孙中山赴京北上,共商国事。
这次政变又称首都革命,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具有划时代意义,不仅将封建帝制连根铲除,并且为国民会议的召开创造了条件。但政变之后正是关键时期,丝毫疏忽都会让成果旁落。为防止段祺瑞和张作霖势力乘虚而入,党中央决定,让尚在广州的高君宇,敦促孙中山尽快北上。
平定商团叛乱后,高君宇因工作出色,已担任孙中山秘书。
11月13日,在高君宇的动员敦促下,孙中山终于偕夫人宋庆龄,在汪精卫、戴季陶、孔祥熙等人的陪同下,离开广州,北上成行。
这次北上,足足历时二十天之久。离开广州由香港抵上海后,北上团又转道去日本逗留数日,此时的孙中山已病体衰弱,一路走走停停,直到12月4日才抵达天津。
这一程,高君宇心急似焚。多延宕一日,便多一天担忧,多一丝紧迫。在身心劳顿中,他咯血数次,却勉力支撑。到了天津,他再也不支,被李大钊送回北京住院治疗。
高君宇躺在北京德国医院,似乎此刻,他才能放松下来,安顿休憩。虽然他病得厉害,内心却有一丝欣慰,因为在紧张的革命形势下,只有躺在医院里,他才能看到心爱的波微。
一场纯白的大雪,又一次覆盖了北京城。这个冬天虽然疼痛寒冷,却因为有波微守在身边,高君宇的心,起了许多忧伤又温暖的感慨。那只洁白的象牙戒指,他一直戴在手上,当他看到波微的手上也戴着一只时,他心底的潮汐于是变得温柔又宁静。
元旦那天,石评梅踩着积雪去看他。高君宇倚在病床上,向她讲述了昨夜的梦境。
昨夜打完针以后,常常失眠的高君宇终于沉入了梦乡。梦里是月夜,月光清澈皎洁,映照着柳丝轻拂的流水,柳林下系着一只小船,在河面的微风里轻轻摆动。他走到树下解开小船的绳索,正要踏上去,忽然听到柳林里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循声走进幽深的密林,听到声音来自头顶的一棵树上。他抬起头来,却发现树上绑着的,正是他亲爱的波微。
你猜那唤我的是谁?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我像个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着满含泪的眼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难过,我的泪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石评梅《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