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徐志摩、明小姐和郭君开始讨论起英国文学,讨论的时候中文里夹满了英文,所以我几乎没法听懂他们的谈话。我注意到徐志摩说话的时候不停看着地板,偷窥明小姐的脚。于是我不由自主焦躁地把我的大脚伸到桌子底下,差点就踢到徐志摩。他为什么如此平起平坐对待她?而她看来是这么特异,那身外套和裙子与她的小脚摆在一起,完全不相称,而且根本不成比例。
——(张邦梅《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
这段回忆,她说的时候,应该有报复的快感。徐志摩说她思想守旧如小脚女人,但他带回的女子,居然是真正的小脚。这让她觉得是天大的嘲讽!因而后来徐志摩问她对明小姐的意见时,她冲口而出:“呃,她看起来很好,虽然小脚和西服不搭调。”
他烦躁地绕着客厅走来走去,听到这句话,他忽然宣泄似的大声说:“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说不定我最爱他
“明小姐”似乎是个谜。我难以理解,张幼仪会忘了她的名字。对于一个闯入她生活带给她威胁的女子,她不应该在记住所有细节的同时,却忽略了她的姓氏。
也许是她太敏感,所谓的明小姐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或者,那个女子就是林徽因,她讲述这段往事时已是沧桑老妇,记忆有误也极有可能。
她从未想过,徐志摩会真的与她离婚。她一直觉得,不犯失贞、善妒等七出之规,徐志摩便不能休妻,她生死都是徐家的儿媳。可是当她将小脚与西服的评语送给了明小姐,他终于吼叫着冲她说出这两个字:离婚!
显然,她伤了他的自尊。他不能容忍一个旧式女人对他的嘲讽与讥笑,明小姐事件不过是根导火索,他蓄积已久的不满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那是第一次,徐志摩向她提高嗓门。他是受西方文明熏陶的新式男人,因此他宁愿一直保持冷淡的关系,也不会像一个乡野蛮夫对女人大吼大叫。但是这一幕却发生了,他们的关系,也该终结了。
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悲伤,从屋子的后门逃了出去。沙士顿乡下的夜晚,一片冰凉黑暗。夜气包裹着她,心底似有一砣冰,硌得她又冷又疼。
徐志摩一直追着她来到了阳台,气喘吁吁站在她身边说:“我以为你要自杀!”
灯光从客厅开着的门内透了出来。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异乡的夜空,和灯光映照下徐志摩的侧脸轮廓。痛苦,便像潮水一般,涌袭而来。
当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徐志摩还在客厅用功。不过,到了三更半夜,他蹑手蹑脚进了卧房,在低下身子爬上床的时候拉到了床单,而且他背着我睡的时候,身体轻轻擦到我。我虽然知道他是不小心的,却有一种这是我们身体上最后一次接触,也是在向我们那段可悲的亲密关系挥手告别的感觉。
——(张邦梅《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
那是最后一次,他们以夫妇的名义睡在同一张床上。一个星期后,徐志摩不告而别,将她和尚未出生的孩子,丢在了沙士顿。
这一去,徐志摩再也没有回来。“徐志摩这样抛弃我,不正是安着要我去死的心吗?”当她绝望地在沙士顿的小屋等了一天又一天,准备了断自己和孩子生命时,所幸她想起《教经》上的孝道守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岂毁伤,孝之始也”,最终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一天早晨,一个名叫黄子美的男人敲响了她的房门。他从伦敦带来了徐志摩的口信:
“我是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懂。假如徐志摩要离婚,我怎么可能做徐家的媳妇?”
“徐志摩不要你了。”
她终于大喊了出来:“徐志摩忙得没空来见我是不是?你大老远跑来这儿,就是为了问我这个蠢问题吗?”
这个问题确实够蠢,但徐志摩也一直没有露面。“我是一把‘秋天的扇子’,是个遭人遗弃的妻子。”她不知往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无奈中给在巴黎的张君劢写信,准备打掉腹中的胎儿,张君劢回信说:“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
她在巴黎住了数月,又跟随七弟去了德国柏林。1922年2月24日,她在柏林生下了次子彼得。3月,孩子的父亲徐志摩终于在柏林现身,那是他从沙士顿不辞而别之后,首次出现在张幼仪面前。但他来,是为了与她离婚。
那一天,他特意请了朋友金岳霖和吴经熊,做离婚的证人。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那小小的孩子,直看得神魂颠倒,却始终没有问过她,这孩子将怎样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