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美丽总是愁人的(2)(1 / 2)

7月2日傍晚,张兆和最好的同学王华莲,如约来到了沈从文的住处。

彼时,这个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青年作家,为了表达得更详尽,将他痛苦的爱恋写在信上交给了王华莲:

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我还想当真去打一仗死了,省得纠葛永远不清。

……可是若果她能有机会把她意思弄明白一点,不要我爱她,就告诉我,要我爱她,也告诉我,使我好决定“在此”或“他去”。

等王华莲看完信,沈从文又问起许多与张兆和有关的细节,哪怕一点点触动,都能在他心底刮起飓风。备受煎熬的爱,让他在学生面前放弃了自尊,他说到种种因这无望的爱带来的纠结,说到伤心处,这个曾跟随部队转战数省、不惧死亡屠戮的男人,竟难掩真情,数次悲恸失声。

——“她到底对我有没有爱?她将来会需要我的爱不会?假使她现在不需要,而将来需要,我可以待她,待她五年。”

——“这个我不晓得,不过就我所晓得的,你若认真地问她,她会用小孩子的理智回答你,‘我不要’,因为问急了,她一时答不出来,就给你一个‘要’或‘不要’。讲到将来,将来总有些渺茫,也许是现在恨,而将来变为爱,也许是现在爱,而将来变为恨,那都是不可捉摸的,怎么能凭准呢?”

——“她既不爱我,为什么又不把我的信还我呢?我已经说明了,要解决这个纠纷,最好的办法是把我的信还我……”——说到这里竟痛哭起来——“她却总是沉默。这使我一直地纠缠下去,彼此都不便,也许是不好的事。”

——“……不过我要问一句,沈先生现在需要的乃是她的一句话,还是什么?”

——“我也晓得她现在不感到生活的痛苦,也许将来她会要我,我愿等她,等她老了,到卅岁。”(《从文家书》)

那晚,王华莲将她与沈从文的谈话内容写信告诉了张兆和。尽管是复述,仍然能读出彻骨的痛楚和煎熬。情到深处人孤独。彼时的沈从文,已爱到无我。他原只想得到一句“要不要他爱”的答复,却又怕她断然说出“不要”,便连这可怜的倾诉机会也将不能再有。他不敢设想那样的结局,也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

于是他再次卑微地妥协,从最初下定决心要她一句答复,到只要她默许让他等待,他宁愿继续在折磨中等她十年,直到她青春已逝,直到愿意要他。

想想真是心酸,这个儒雅优秀的青年,为爱已卑贱若此,那个女孩该有多么狠心。大半年来,即便是一砣冰,也该被这深情融化了。她却不复一信,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他为她形销骨立,失魂落魄。然而,她内心也并非波澜不兴,她在犹疑,这爱的存在。

7月4日,接到王华莲的信后,她在日记中写:

可是我是一个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什么叫爱——那诗人小说家在书中低徊悱恻赞美着的爱!……我一直怀疑着这“爱”的存在,可是经了他们严厉的驳难(尤其是允)后,我又糊涂了,虽然她们所见到的爱的存在的理由,也正如我一样,只是片面的。

她犹疑着,却仍听从了王华莲的建议,7月8日,张兆和带着沈从文写给她的所有情书,坐车赶到上海,决定请胡适出面,将书信还给沈从文。

傍晚六点,胡适在极司非而路一个僻静小巷的家中接待了张兆和。待张兆和说明了来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胡适开始赞叹沈从文,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天才。又感触颇深地反复提起:“他崇拜密斯张倒真是崇拜到了极点。”

然而这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小女人却回答:“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我一一去应付,那简直就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胡适稍作沉吟,又说:“沈先生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她回答得不假思索:“我非常顽固地不爱他。”

事后,胡适写信将此情此景告知沈从文:“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是的,你千万要挣扎——彼时,胡适的这番话,是多么体己的温暖。他明白沈从文在这无望之爱中苦苦挣扎的痛苦,也知道,沈从文的心,快被这女子揉碎了。他懂得这爱的神圣并为此感动,但他又觉得不值,一个并不理解也不懂得这神圣之爱的女子,不值得沈从文为她付出这么悲壮的深情。

回到苏州的家,张兆和依然是那个稚­嫩­懵懂的张家三小姐。夏夜,皓月当空,清冷的月辉泻满了她的闺房,她辗转难眠,想起那个因爱她而忧伤的人,便有许多复杂的情感纠结在心,于是与二姐允和彻夜长谈。这两位名门闺秀虽典雅婉致,对俗世情感的体验却都稚­嫩­青涩。兆和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外在情感不过都是彼此利用;允和则反驳:必有一种情感,是不染俗念纯粹的爱。辩论的输赢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渐渐在辩论中变得柔软明澈。

在上海,胡适曾建议张兆和:“最好是自己写封信给他,再把态度表明一下。”于是从上海归来后,张兆和听从胡适的建议,给沈从文写了第一封回信,态度很明确,要终止这情感的纠葛。在她看来,这纠葛之所以延长了这么久,也许正如沈先生自己强调的那样,基于她一直没有回信表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