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彼岸花(下) 黑洁明 3673 字 2022-01-28

秦无明。

寻梦园咖啡店老板的名字。

店里的老客人,都喊他秦哥。

那天她问他时,他呆瞪着她,整整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打从那天起,她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消费,吃饭或喝咖啡、吃蛋糕,免得他哪天真的撑不下去,关门歇业。

幸好两个星期下来,她还真的遇过几位客人,虽然他的客人,都有种很奇怪,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特质。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发现他们都很沉默,而且多半都是在超过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时,才会出现。

有时,就算店里有人,也都静得像在森林里,就是要很安静、很安静,才能隐约听见声音,像是翻书,或喝饮料,那种细微的声响。

无论男女,店里的客人都不爱说话。

他们静得像是一缕幽魂。

不过这些人当然不是,是的话,她一定会晓得。

话说回来,这间店的老板也是“沉默是金”的崇拜者,多数的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听。

沉默的老板加上沉默的客人。

这算是物以类聚吗?

那她是突变的待例?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她每次来这边,就会在他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和他报告今天在学校发生的大小事。

幸好他从来不曾对她的多话表现出困扰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是­阴­阳眼吗?”

这句话,突然就这样毫无预警的蹦了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这位秦先生,却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将一份蛋糕放到吧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最近似乎养成了喂食她的习惯,每次她来,他总是会自动把各式各样的食物和甜点放到她面前。

“知道。”他说。

“我有­阴­阳眼。”她没有点这份蛋糕,不过不吃白不吃,况且她每次都有付钱的,又不是吃白食。思及此,她拿起叉子,一边攻击盘子里的蓝莓起司蛋糕,一边说:“我从小就可以看见鬼。”

他还是沉默。

“你知道,就是人往生后,会变成的东西。”

“嗯。”他点头。

她含着叉子,歪头看着眼前丝毫没有不耐神­色­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他没显示出她是神经病的样子,她忍不住猜想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咖啡店老板,都受过沉默的听客人说话的训练。或者,也有可能他把她当作有幻想症,以说谎和夸张的言行,来获得人们注意的青少年。

无论如何,就算他真是这样想,他也没表现出来。

他只是将煮好的咖啡,倒在咖啡杯里。

一待他倒好,她便自动自发的将咖啡放到托盘里,送去给坐在墙边沙发上的客人,今天的客人是个男的,戴着金边眼镜,拿着笔记型计算机,不过他一进门,把东西放桌上后,就把外套盖头上,躺在沙发上睡觉。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这个人了。

秦无明是个外表看起来很冷酷,实际上却很细心的老板。

每次他都会在这人快醒时,煮好咖啡。

果然她才走到桌边,那男人就坐了起来,打开计算机工作。

这家伙证明了一件事,来这间店的,真的都是老客人,熟到把这里当自己家放松休息的老客人。

她将咖啡放好,走回吧台,坐回高脚椅上。

ⅿⅿ跳到了她的膝上,试了几个姿势,然后才蜷缩成一个球。

这只猫特别喜欢她,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窗户外面发现它,后来­干­脆让它进房睡。不过它倒是死都不肯再和她一起上学,通常在上学途中,它就会自动转弯,乖乖回店里去。

奇怪的是,猫主人一点都不介意它不睡家里,他任它晚出早归,自由来去。

这些日子下来,她早已确认,它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猫。

要是她是猫,也会每天回这里吃饭,一般人哪会天天喂猫吃鱼啊。

吧台里的男人,清洗着玻璃壶,她摸着ⅿⅿ柔顺的猫毛,一边将一小口蛋糕再送进嘴里,罐续方才的话题。

“我从小就有­阴­阳眼,从出生就看得见,所以我并不觉得他们很可怕,只是觉得那些人有点奇怪而已,而且我每次一碰到那些鬼,就会大病一场,所以我小时候常常进出医院。当我懂事之后,经过几次实验,才发现我只要一碰到鬼,他们就会消失,不过我就会变得很虚弱,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我当然尽量小心不让自己碰到鬼。”

他将器具擦­干­,放到架子上。

“你现在还会遇到鬼吗?”

虽然一边在做事,但他的确有在听她说话。

她心头一暖,点头道:“会,但是我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志麒和志鳞。志麒和小老头一样爱碎碎念,志麟虽然好一点,不过他有时也很像小管家婆。重点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有­阴­阳眼,看得到鬼一样,他们虽然看不见,却拥有将鬼魂弹开的能力。”

她摸着蜷在腿上的黑猫,微微一笑,“所以只要我和双胞胎在一起,就看不到他们。”

但他们不会一直和她在一起。

“那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他轻声问。

“嗯。”她点头,“我不能老是靠双胞胎,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若再和他们读同一所学校,他们一定会成天跟着我。”

“所以,你才跑去读女校?”

“对啊,读女校他们就不能跟啦,他们都已经十六岁了耶,高中生活要是还成天跟着我,要怎么交女朋友?而且,我真的不想再替他们两个代转情书啦。”她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读的是女校?”

“你穿着晓华女中的制服。”他指着她外套上的牡丹校徽。

“啊,对喔,我都忘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然后才道:“总之,就是这样,我才想要练武,一方面是为了强身,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体力好一点,才不会每次一碰到鬼就昏倒。这样他们才不会成天担心东、担心西的。”

虽然她笑着如此说,他却可以从她眼中看到寂寞。

她喝了一口柳橙汁,看着他自嘲的笑着说:“好奇怪,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来这里之后,变得好爱说话,我平常话不多的。”

“我相信。”他说。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太沉默的关系?”她歪着头问。

“可能吧。”

“你真是一个寡言的人。”她下了结论。

他牵动了嘴角,教她一颗心,再次因他的笑而抽疼,但这一回,已经比前几次好上许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开始习惯他那淡淡的、温柔的,却不知为何总教她想哭的笑……

她每天都来。

他每天都期待着她来。

有时她只是匆匆来喝个饮料,就会赶去楚家;但是,不用练武的那一天,她就会在店里吃饭用餐,坐在吧台和他聊天。

每一天,她都会和他描述她的家人、她的学校生活。

慢慢的,他从她的言谈中,逐渐了解这个不一样的她。

白绮丽,有些迷糊,常常发呆。

她爱笑,爱说话,个­性­单纯,但心思却很细腻。

对于自己拥有­阴­阳眼这件事,她感到有些困扰,却不会太过烦恼。

她喜欢走路,喜欢甜食,喜欢和外公练武,喜欢音乐,喜欢四季的变换,即使常常被叫到教官室报到,她依然喜欢上学。

她讨厌医院。

她爱她的家人。

还有……她很寂寞。

一开始她来,是为了猫。

后来,她会来,却是因为寂寞。

因为不想给从小关爱她的家人再添麻烦,所以她常跑来这里,但他总是在她眼里看到寂寞,他认得那种表情和眼神,因为他常在镜子里看见同样的神情。

钟声,轻轻响了二十一下。

“九点了。”

“嗯。”

“很晚了。”

“我知道。”

“你该回家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双胞胎陪爷爷­奶­­奶­出国了,爸妈要留在公司处理紧急状况。”她透过玻璃杯,看着他说:“家里今天没人在。”

“你不该和陌生人说这句话。”他提醒她。

“你不是陌生人。”她说。

她回答得是如此自然而顺口,他喉头紧缩着,一颗心,因她的话而暖热,而疼痛。

“我是。”他强迫自己开口。“你该回去了。”

“你不是。”她放下了杯子,乌黑的瞳眸,泛着可疑的亮光,但她粉­嫩­的­唇­,却还是扯出了笑。“不过我的确该回去了。”

那抹笑,有些破碎,碎片飞散,直直剌中了他的心,教他心口为之疼痛。

她没看到,她低下了头,翻找着钱包。

“我送你回去。”未及细想,字句就脱口而出。

“不用了。”她没有抬头,但语音透着难掩的哽咽,将钞票放到吧台上后,她转身就定。

他看着她推开店门,门上的铃铛响起,她走了出去。

她垂头丧气的背影,在庭院中的小径里,显得特别孤单。

黑猫不爽的瞪着那王八蛋,简直不敢相信有人顽固成这样,它正要跟上,却见他突然走出了吧台,开门追了出去。

夜,凉如水。

门上的铃铛声,在静夜中,听来格外清脆。

她闻声回头,看见他朝她走来。

红花,随风摇曳着。

“太晚了。”他来到她面前重申。

“我知道。”她低下头,泪水随之滴落。

“只是因为太晚了。”他语音沙哑的解释。

“嗯。”她咬着­唇­点头。

他可以看见,她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泥上上。

不自觉地,他抬起手,想触碰她,却因醒觉而在半空中顿住,张开的手,缓缓的在空中,紧握成拳,收回了身侧。

最终,他还是只能哑声开口。

“我……送你回去。”

这一回,她没再拒绝,只是点了点头。

“好。”

他开车载她回山上。

一路上,她没开口,他也没再说话。

车子里,只有偶尔会传来她吸鼻子的声音。

他将车停在她家大门,虽然有些尴尬,她还是吸吸鼻子,擦掉泪水,在下车时,抬头看着他。

“谢谢。”

“不客气。”

她开门下了车,打开大门,穿过庭院,来到门口。

他车子的引擎声,依然未远离。

她打开家门,回过头,看见他的车,仍旧待在原地,并未立刻驶离,她可以看见他坐在车子里的身影。

她晓得,他是在等她进门。

这男人,是一个温柔且细心的人。

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回身下楼,跑回他车旁,敲着他的车窗。

“老板!”

他降下了车窗。

“什么事?”

她弯腰从车窗外,看着他说:“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

他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