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水始涸(1 / 2)

大宗师第一部 沉玉之羽 15475 字 2022-01-28

深邃低沉的啸声从北方传来,绵延了整夜。

禽兽的叫吼不会这么久远,这是脚下大地发出的声息。她似乎自一场小睡中惊起,从来稳重不动的身躯,竟要来舒展舒展,持续一夜的啸声,不过是她的一个哈欠,而地面偶尔的起伏,应该是个懒腰吧。

世间凡物,如何当得住这样的折腾?各类飞禽走兽哀鸣着,慌慌张张逃去南方,这一夜里,迁徙中的多营族人遇到了平生最好的狩猎机会:那么多山兽,一伸手就能捉一只斑羊,一抬脚,说不定就是一窝肥兔。

可人们并未因此停下脚步。他们不顾疲倦,反而加快了步伐,尽快要穿过流窜的兽群。人们知道,这么好获得皮毛鲜­肉­的机会,烈山人一定不会放过,只要天一放亮,他们就会过来围捕。而在这里遇到烈山人,大概没人不会害怕。

因为从这山凹望过去,远处的那点亮火,就是烈山城寨!百年来,烈山神农少家就是从那里出发,征服了中州大小部落,北起颖水,南至秦山、黎山,无不在其统御之下。

而多营现下,离这个中州最为显赫的地方,不过半日的脚程,敌人随时都能从城内杀出,灭掉这个远离森林的小小部落。

迁徙的部落,成年勇士不足三百,巫师仅有一名。这位年轻巫师,莫说做上长老,就连通过成年勇士的试炼,也不过就是这个春祀的事儿。

但大家都很敬爱阿羽长老。

是的,长老人虽年少,但温和聪颖,不但承继了多思长老强大的天地法术,也承继了长老的从容宽厚。迁徙途中,不论遇上多大的困难,族人犯下多大的错误,就算暴露了部落行踪险些为敌人发觉,长老总是淡淡地笑笑,自己亲自去将事情办妥,总不会教大家害怕、为难。

人们自然而然,像依赖多思长老一样,依赖起年轻的阿羽长老。

羽,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手中,数道或明或暗的风索吹拂向前,另一端,绑着的竟然是大小不一八九辆木车,每辆车都堆满吃食杂物,一些毛皮软物上,还呼呼睡着小孩儿们,妹妹小莘,正不知道蜷在哪堆毛皮里睡着。

没有牛兽,所有的木车都分别由一位部落­妇­女拉扯着向前行进。虽然车上堆满了器皿杂物,但­妇­女们并不如何费力,她们­干­脆将车头皮索跨在腰间,空闲了双手出来,用燧石去打磨犀兽的腿骨,磨好一个角块,就是一枚杀敌的箭头。

而她们身后沉重的大车,咯吱咯吱,穿过泥泞的草地竟然一分轮印也不留下!因为车板底下,俨然刻满了一圈圈风符,呼啸的劲风不停从灵符组成的法阵中涌出,将木车托离地面,随着部落向北方飘去。

羽偶尔会弹动一下手指,将夜晚的凉风纳入法阵之中为自己助力,但大半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西边远处的那点亮火上!

那里是烈山城寨,敌人的老窝!可惜啊可惜,多兰大哥非不许去!羽眯缝眼睛拍抚着不丢。

哎,小不丢背上的咒纹,本来已经热得发烫,如果自己现下站到城中,以细风送着不丢的丹火,洒到那里每一处角落——哼,今夜,这烈山老窝放出的光亮,可不就是这么小小一点了!

自从那日伏击烈山黑鸟后,不丢的修为增了一大截子,全身多长了些凹纹,头也胖了些,而喷发出的炎火无­色­无形,微风儿吹过一般就能把山石化开——我看,烈山的火巫些根本挡不住这样的丹火,他们只能眼巴巴望着城寨被我烧掉!

羽遗憾地收回远眺的目光,左手托好风阵,右手翻飞咒印,拍打腰间别挂的一茎青竹,竹条端头应势渗出缕缕白光,缓缓没入身后的大地,那光的莹泽却不消失,沉在地下隐隐闪动。

稍许,当羽翘起尾、中二指时,生发之印瞬时引发——晶光绽放,在部落已经走过的地面,近百步之远,无数青草杂树簇簇而起,掩盖了人们留下的纷乱印迹。

此时,前面木车的毛皮堆里传来“啊啊”两声呼叫,听声音稚­嫩­,应该是哪家的孩子在发恶梦。

羽心中一酸,这些失去了老人们呵护的,本当在山林中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们,大概只好在部落迁徙中过这个秋祀了!妹妹也在车上,还睡得安稳吧。前些日子,刚刚和­奶­­奶­分别时,她只要在自己怀中哭睡,现下,也能去到大车上了。

莫说孩子们累了,看看身边的大人们,他们连夜连日赶路,都已经疲累之极,但谁也没有抱怨一声,­妇­女们边走边打瞌睡,手里仍在为勇士们制作杀敌的利箭。

其实多兰大哥说得对,为了一时之气,烧了烈山城又如何,长老和­奶­­奶­他们,献出了生命所为的,可不是咱们去烧个城寨而已!大概只有部落的血脉流传不断,才会让老人们在冥冥中安心吧。

复仇的潮水,在年轻巫师的心中缓缓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肩上那沉甸甸的责任。

而在此时,又有巫师的吟唱响起,原本在地上欢腾的木­精­们被一道道咒语召唤而去,化为青光绑缚在一柄花杖之上。杖身五彩淡光盈动,映得那施咒的女巫师好生美丽。

“盘师,怎么醒了?不是请你多休息些么?”看着已显清瘦的盘凤,羽埋怨道。

“阿羽长老,我本来睡得好好的,你要做这么大的木行界域,还不给吵醒了?” 最近的一辆木车上,盘凤半坐着,木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手心。

“哪里会有多大动静?我不就是照你的吩咐来遮掩踪迹么?怎么说——哟!”羽向后看去,倒被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自己方才拍击出的生木诀,竟然在泥地上引了好大一片林草出来,其中一株株小树,堪有小臂粗细,而那些杂草野藤,怕不有半人来高!喝,这算什么遮掩踪迹,简直就是给敌人指路嘛!

幸好盘凤被阿羽集结出的强大界域惊醒,及时抽走多余的木­精­,现在这些过于繁盛的草树渐次萎缩,缩小与周遭相若的高矮。

“嘿嘿,嘿嘿!”羽不好意思地从腰间抽出青竹杖,胡乱晃几晃,笑道:“盘师,就是它捣鬼!想不到我随意取了根竹子,竟也是个灵力强大的宝物,它把寻常的木咒,竟当成木行界域来放|Qī|shu|ωang|,当真不得了!”

“哪有这等事!”一条木筋从盘凤手中飞起,拉了羽的竹杖过去:“我亲手打制时好好的,偏偏你用一用,就是个宝物了?”

女巫师翻来覆去,仔细把青竹弹捻闻听,最后嫣然一笑,扔还给羽,正­色­道:“阿羽,你近来颇有劳累,偶尔休息时也在跌坐修炼。你认真回想一下,修炼之中可有什么异像没有?”

羽摸摸头,奇怪盘师忽然问起修炼的事情:“没有啊,修炼时清静得很,无光无­色­,没什么不同。”

盘凤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无光无­色­那就大好,我怕你­精­进过度,反而伤了神气,现下看来,你不过是心神不定,出咒过重罢了,巫师总是有些这样的情形!”

“但是阿羽,”盘凤柔声道:“你可千万要小心,别人出咒过重,那是灵力低弱,控咒不熟引起的。对你来说,使一个熟悉之极的生木诀,半分的灵力都用不上,而无心之下竟然以木行界域伴生此咒,哎,这该是心神的妄火作祟,如果不将它消无化虚,对你修为可有不小的伤害!”

唔,羽若有所思,思索起盘凤的话来。

其实神念妄火的坏处,何止妨害一些修为,盘凤害怕吓着羽,并没把坏处将讲透。这也对,如果羽太着形迹,过分小心翼翼、反而会畏手畏脚,适得其反,盘凤揣测,以这小孩儿的灵心慧智,自然而然会妥善炼化这心火之害吧。

女巫师不知道,当日在玄玉指琮的封印界域中,羽为救出多思长老的神魂。不惜将异域的妖气摄入自己神念内,后来虽多加炼化,但总有那么一些戾气还未除净。

而近来部落危难,羽在痛失亲人时出任部落长老,心情沉痛兼且重担压肩,正值年少,火­性­不免上起来,那藏于心神未及炼化的一星半点妖孽之气得到滋养,竟然活泛,也会借着对敌人的仇恨,慢慢释放妖力。

不过是半分半分地影响,一丝一丝地改变,连最亲近的玄玉神器和小龙不丢,都察觉不到羽的异常!如果照此下去,羽不定就会被妖气动了根本,从此陷入不可想见的异境之中!

可惜,细心的女巫师连羽偶尔的一次出咒过重,也能发现出妖妄的端倪,及时给羽一次小小的修炼提点,就让妖界异境永远失去了接纳天地大宗师的无上机缘!

如果造化得知此情,会不会要为千百年后妖界的沦落,就此叹上一口气呢?

夜半,中州大地细雨飘飞,凉气透衣。

多兰走在队伍最前,一点青光自他手中亮出,微微照有尺余远近,在此之外,是天地间无边无际的浓黑。

部落的人们就随着这点光亮,踏着泥泞翻山越岭。烈山城寨早被甩在身后,但大家的脚步却越来越急。照着阿羽长老吩咐,背负的吃食、器物都和孩子们一起,堆挤在木车之上,各人只管不停歇的赶路。

不辨五指的黑夜中,大家只有结成窄窄的长队行走,后面摸着前面的后背,抬腿、举步,不容思索。

手握夜泽树枝的年轻族长,频频用脚尖、长矛试探着地面,尽量要为身后的人们选取平坦些的山路,有时,他还会俯下身去,在某株大树下停留一下,因为那处的树根上,刻有探路猎人们留下的示事图划。

这些图划,告诉了多兰前路的消息,指引部落应当向何方走去。但这些并不能消除多兰的焦虑,他的目光,一直望向前方的暗黑,似乎那里除了不断飘飞的细雨,还更多别的东西。

羽手中还是抓着大把的风索。

风索联系的所有木车,仍旧落在队伍最后面,只是木车由开始的八九辆,多到了十六七辆。那些多出来的车,本来是由其他御风勇士掌控,可现下那些勇士们全都将车交给阿羽长老,脱身前去探路了。

“不丢,你看清楚没有,烈山人确实伏在前面么?怎么我们这么多人去找,没有回讯啊?”羽轻轻吹口气,想把手腕上的懒家伙吵醒。

正在睡觉的小龙扭了一扭,赶紧把鼻子埋在鳞甲里,避开那人口中旋来的轻风刃。搞什么嘛,我明明看见那么多笨蛋由东向北来,不就是冲着咱们的么?呜呜,梦中那块烤­肉­都已经八分熟,就这么没啦,真恼火!

哼哼唧唧的龙吟,算是回答了羽的问话。紧接着,那圆滚滚的身子渐渐抿紧,细化在羽的手腕上,微小不得见。

这个懒家伙,每到天黑就犯困,大家可都在辛苦赶路哪!羽扬起左手,拇指上的指环儿漾起一道清光:信不信的,你非要吃点苦头才勤快?

羽正要将不丢吓唬起来,让它再去前山查探查探,忽然心中一动,那堪堪舔到黄|­色­纹线上的清光,倏地缩回到玄玉神器中。

啾,——啾,带有准确间隔的鸟鸣声从部落的后方传来。

停!戒备!听到阿羽长老的警讯,领路的多兰立刻停下队伍,手中的夜泽树枝也藏进袖中。

山间忽然没了人们的脚步声,安静得吓人。勇士们捏了箭尾,点住弓弦待发。

咕咕,咕!隔了好一会儿,西边的树林里才响起回应的鸟叫。

是探路的勇士回来啦!而且没有急报警讯,看来是好消息!多兰心中一松,回了几声讯号,心中却不免在想:阿羽人在后面,却比我还先发现远处御风行走的动静,这听微辩细的功夫,竟比我这个老猎人还厉害呢!

勇士们果真带来了好消息:东边追来的敌人不少,却并没发现部落的行踪!他们只好分作几队搜寻,距离最近的一队,还在数十个山头之外。

他们有些向东去找,有些抄向北方堵截。承蒙大神眷顾,今夜天黑路滑,烈山人不愿赶路而去避雨,在天亮之前必然追赶不上。只要部落尽快过了前山那道山口,在那以北,就是浸满了雨水的泥泽和高山,兽车再也拖走不动,而单靠步行,烈山人连部落的影子也莫想看到!

有了勇士们的消息,轻松的微笑终于在大家面上浮现,人人­精­神振奋,疲乏劳顿即刻扔在身后:走,走,到了山那边咱们再找个地方好好睡觉!

不远处,一座奇峰拱若大龟扑俯在地,在其左右,横着好长一片山脉挡在部落面前。那山脉从中州的缓丘延伸出来,却自有其高耸之势,听探路的勇士说,横山直削而下,竟是不容攀越的险峻,而险峻伸展到龟峰那里,偏偏又停下来,留有一处宽阔无比的山缺豁口供人们穿越。

这豁口,好像化作奇山的巨龟不甘心被大地山脉束缚,强行昂头向天留下的空缺。看在人们眼中,不由要揣测千百年前,是什么神力拉开了这座完美的山脉障碍,让中州和北方溟州通了一条来往的坦途?

统御中州的烈山人深信,数百年前,在火神降服北海龙龟时,特意将龟兽的长身烧焦,做成这座大山来屏障中州,用以阻隔北方的洪水和瘴气。

而这个宽逾千丈的山缺,也是火神托拽龙兽而留,它恰恰避开北方水泽,在山势高隆处开口。穿越缺口望向北方,呈在眼前的是无比辽阔的大地。顿时,火神的神意在此彰显无疑:大好山河,烈山一族绝不能仅仅满足于中州的丰足!

因此,这是伏山,既是火神收伏北海龙龟的神迹所在,也是烈山征服北方溟州的起点。

伏山神迹,数百年来一直激励着历任烈山帝向北征伐,到了少鼎帝时,终于积蓄了足够的气力,迈出了跨向北方的第一步。十载之间,北方水泽大大小小的巫毒、易水部落一一顺服,而伏山,再也不是中州和北方溟州的限界,火神的尊火已烧遍水泽,被烈山人供奉在了北方森林的边缘。

可无论如何,伏山山缺都是烈山尊奉的神迹,山缺左面的平台上,五载一次的烈山大祀都在这里进行。平日里,少不得有百十人在此把守,更有一两个巫师随行,以便时时向火神呈奉敬意和供物。

可在今夜,这处神地竟染满了鲜血!残肢断臂四处散落,破弓断矛俯首皆是,可见烈山猛士为了抵御这突然而来的袭击,是如何的惨烈。

若仔细看去,那些残断的肢臂竟然并非人类所有,或有长毛,或生尖刺,倒是些兕角、狼爪、羊尾之类的东西,那些血迹,自然也是兽血而已。

本该驻守此处的猛士们,原来正好撞见为了躲避水啸,而从北方奔逃过来的无数山兽,这么多­肉­食从门口经过,岂能不去采集一些?

这些苦守此处的猛士,都是来自北方水泽部落的穷人,他们为烈山征服,并非全是屈于武力,而是水泽之内,吃食太少毒兽太多,实在不足以养活家人。多年前烈山挟威而来,水泽部落所惊心震动的,竟然是烈山人手中的甘美黍谷!那无可抵御的饭香,让这些水泽穷人不攻自破,纷纷投靠。

投靠以后,虽说肚子比以前吃饱了些,但家中人口又渐渐繁盛,塘中的吃食,总是显得不那么充足。这些驻守神台的猛士,更是部落里比较穷困的人,常年在山口吹风受凉,为的不过是每一祀比别家多分的几块风­肉­、几筐黍食而已。

所以,当今夜忽然有­肉­食主动送来,这些为吃食劳苦的人们岂能不去收取,而又岂能独享美味,不为家里老小运些回去?一番痛快的杀戮之后,伏山山缺的守卫们肩挑手提,满载­肉­食踏上了回家的路——反正这里从来没战事,只有大祀前后才会有人巡查,在这不当口的闲时出走几日,谁也不会知晓!

多兰驻足在烈山神地,仔细看着这些指向北方的乱糟糟的印迹,其间托拽重物的部分痕迹他更是反复察看,终于,一抹罕见的笑容现在他的嘴角。

晓雨初歇,多营部落无惊无险,走过了迁徙途中本该最难通过的一处关口。而过了伏山,那低沉的地啸之声慢慢变得急促尖利,仿佛天地巨变的心核,正向南方靠拢过来。

清晨的微风在水泽上移动,推送着阵阵浓雾飘过大地。雾气凝练朦胧,经久不散,仿佛是这水泽的魂魄一般,透着深切的寒气。

这里的秋寒,怎么来得这么早?这风中的气息,为何如此惊慌杂乱?还有这怕人的大地呼啸,这些纷纷逃向南方的山兽……

尽管心中有着种种疑问,森林部落的人们在短暂的歇息后,仍然继续起身赶路。对于长老卜示出的方向,人们不愿有过多的质疑,他们坚信,只要向着北方不停地走,终会摆脱敌人,可以找到平安渡过寒冬的山林。

可是北方,真的是咱们部落的出路么?羽心中存此疑问,悄悄扔几个卜阵,想要问一问大神。但那些乱糟糟的龟甲鹰骨,反而让自己更加迷糊,一会儿东边无咎,一会儿西南大吉,卜到最后一卦,竟说就地不走,可得大喜!

看着周围,东边是绵绵无尽、深深浅浅的水洼,西边是嶙峋险恶的高山,连块平坦­干­燥的山坡都没有,怎么说可以就地不走呢,根本等到敌人追来送死嘛!

年轻的部落巫师板着脸,很是生气自己:卜术这么糟糕,怎么给部落指引方向?难不成,每次都先叫不丢四处去查探,之后再给大家说该如何走么?不丢这小家伙又不会说话,带回来的消息,都要靠指环儿转念过来才行。

哎,我这个巫师,怕是南方森林中最不中用的吧!羽托着十数辆大车,闷闷地行走,时不时向后张望,等着不丢回来。

还没睡醒的孩子们继续蜷在大车里,妹妹小莘则和大一点的孩子们,随行在­妇­女的队伍中。今早上路以后,妹妹只是偶尔回头,远远招招手,没有过来。

直至正午,水泽上的浓雾还未消散,去了很久的不丢也还没回来,倒是前方探路的勇士们先回来了。

他们走了很远,借助御风术和藤索,攀上了一座最高的险峰。峰顶极目远望,那水泽浓雾间时隐时现的情形,让勇士们惊疑不定,本该晚间才回禀的前哨,只好提前赶回来!

勇士们看见,水泽在前方无尽地蔓延,向东北方去的深处,雾气渐渐浓郁,直至变做无法看透的黑­色­!而在西边,也就是部落现在行走的高山峻岭的脚下,雾气较为稀薄,大小的兽群顺着山下的陡坡仓惶奔走。它们一直向着部落这边来,应该是要逃到南方中州去。

这些罢了,最紧要的,是在这些兽群的后面,俨然跟着近百名战士!他们不停地捕猎山兽,却不去拣拾地上的死兽,只是不停地扑杀,到后来,大概是杀得累了,战士们才在原地上休息,任那些捕获的­肉­食摆在地上。

听到这里,多营的族长和巫师,心中不禁一紧:很明显,这些前哨是在等待,大概在雾气遮掩的后面,会有更多人的大队伍赶上来!

果然,没过多久,天边出现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将探路的勇士吓了一大跳。哪里来的这许多人,赶着满载的兽车,也不像专门巡山、捕猎的队伍。他们乱哄哄散作一堆,当看见地上四处摆放的山兽,立刻呼喝着拾取,然后在山脚下埋火烤­肉­,就地吃了起来!

大山水泽边,百十来口塘火齐齐烧燃,那冲天的烤­肉­香,竟飘到了数道山弯之后。勇士们再也不敢做耽搁,连忙回来报讯。

羽、多兰和盘凤三人相对苦笑,黯然无语。

没想到啊,一路上大家紧赶慢赶、小心翼翼,生怕暴露出行踪,不让烈山人有数面围击的机会。可偏偏神意难测,在即将逃离中州的最后一段路上,和这么多敌人迎头碰上!

其实也应该想到,水泽中的地啸威势惊人,连兽类吓得都要逃跑,在周围居住的部落,应该也会暂时避避难。他们大摇大摆地向烈山人的中州而去,说不得,肯定也是烈山麾下的部落了!听说北方水泽部落近四十余个,­精­擅使毒和水行咒术,是不可轻视的部落联盟!

这些平常散居在水泽边的部落,忽然因为水患而结集一起向中州避难,其人数之多,实在是多营不可抵挡。

前方的去路,向左,高山陡峭绝难攀爬,向右,水泽漫漫不知深浅,而后面的烈山人在中州丘山中找寻不到部落,多半也会追到水泽来。

这样一来,前后左右,俱都无路可走,部落就此陷入极大困境。

看着离地十数丈高的绝崖,多兰心中暗叹:这西边的山势高绝,我们惯常攀山的成年勇士,还可以勉强翻越,但数百个女人和小孩,却如何上得去?就算上去了,山那边还是一重又一重险山,这样艰苦翻越过去,只怕到了北方森林,多营的血脉都要断送­干­净!同样的,正对地啸的来处而去东边水泽中行走,那困难可并不下于翻山越岭!

年轻的族长手扶长刃,身体紧如弓弦,心中暗念:部落的一线生机,倒底会在哪里?

众人正在为难处,忽然听羽轻呼道:“不丢回来啦!”

仿佛为了配合这声呼唤,一道黄影恰好在人们抬头张望的那一刻上,从远处腾挪而来。它昂立半空,随身裹带的火行­精­灵,仍在旺盛地燃烧,刹那间就把水泽中的湿气和郁闷驱赶了­干­净。

呼,呼!不丢叹着气,懒懒地摆在空中,似乎这一次特别久的外出查探,并不值一提。但那激扬的龙须,上翘的小小短尾,却反映了小蛇激动难抑的心情。

尤其的,在短尾上挂的那一溜黑乎乎物事,在某龙刻意的摆弄下,极其招摇地晃悠着。

“不丢,你个坏家伙,把什么恶心东西带回来啦,快拿走,拿走!”羽心思快捷,感到那溜黒东西有些不对劲,微风起处,人已经飘出去好远。

倒是多兰,毕竟历经了血战的勇士,这串东西虽然透着异常的血腥,还是伸手取了下来。

小龙歪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得意样子,那表情应该是:本来不想说,但,你非要看,就让你看看吧!

这是大约十几二十块穿在一起的、泛着黑红­色­的­肉­皮,虽已被大火烤得发焦,但隐隐的,总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凶杀之气!

凭着上面留下的、应该是毛发烧灼后的焦痕,多兰肯定地告诉大家:这是常人眼眉处的头皮!

“不丢,请你出去探察,怎么剥了敌人的皮­肉­带回来?是后面的烈山人追得很紧么?”

这是多兰族长的疑问,而周围的人们不禁心想:不丢小蛇平素可爱,看不出下手这么恨啊!平常有事没事的,自己对这它还算客气,偶尔也会拿些­干­­肉­请它,从来不曾得罪过吧!

怪不得人们害怕,原来在部落间的战斗中,战就是战,不能以虐杀为乐,能一刀一箭毙敌,就不要出第二刀、­射­第二箭,待敌方勇士战亡后,也不可再去损坏遗体,只有最为深切的仇人,才拿取对方的皮­肉­以做祭典。

这是各个部落奉行百年的习俗,这使得残酷的争战之后,家里人还能看到勇士们最后一面。如果做出无缘无故虐杀行为的人,都被人们看做是比敌人还可怕的嗜杀之人!

可怜的小龙,不过是要邀功请赏而已,哪里知道从此竟立下了凶恶的名号,使得各家的大人们,再也不敢让小孩随便亲近它。

“最好离得远远的,如果不小心碰上,就把这块­干­­肉­给它,然后赶快跑!”大人们在孩子们的衣兜缝里,给这凶蛇预备下吃食,同时在迁徙的途中,不许孩子离开自己半步。

不丢,虽然再没机会扮可爱吃白食,但也算得了清净。从今往后,不用烦心热情的小孩们会来邀约一起玩耍,大可以专心致志,吃­肉­睡觉。

其实它“行凶剥皮”,也是为了自己吃好睡好而已。

这一次外出游玩(不丢心中,部落的迁徙就是到外面游玩而已),本来什么都好好的,觉也好睡,­肉­也好吃,偏偏有一样——时不时的,那人要把自己吵闹起来,让去周围找找看,哪个方向有烈山人,然后大家就好绕开他们走。

这可实在郁闷得很了。平白的,好几个别有滋味的美梦,都被生生打断,接着是到处找人,然后回报。

枯燥啊,一条幼龙的幸福生活,怎么能被无聊的打探敌情所消耗呢?不丢天然地,凭着龙魂骄傲的灵­性­,感觉到了不公平!

虽然它并不知道,在天上龙庭,每一条幼龙出世后的最初一百年里,都只吃不动,只睡不醒,任着龙庭浩瀚的龙气来滋养龙体龙魂。只有经历过这样半梦半醒的“混龙”之期,蛰伏在幼龙体内的龙力才会慢慢苏醒,而逐渐蓬勃,以至能护持幼龙在天地间无畏成长。

爱吃爱睡,不是因为不丢懒,实在是天然的龙­性­使然。

但迁徙避祸的多营族人不能没有它,只有这个能随意翱翔天地的神蛇,可以带领部落从遍布敌人的中州丘山中,找出一条出路,没有它无所不至的查探,部落早就陷于与烈山人的苦斗之中。

因此,虽然不丢很累,它也只好咬牙忍着,羽爱惜它,每次回来总有些香果­干­­肉­奉上,可是没有耐心的不丢,最希望的,是不用出去辛苦也能吃上好的。

想个法子,要让那些烈山笨人不敢跟来烦我们才行!不丢暗想:要不,我还是去吓唬吓唬他们?这是来自平常的经验——只要有某个卑微的虫兽不惧怕自己,没说的,散些龙火出去,不容侵犯的龙威自然就树立起来。

今日,它早早出去,分别在中州山丘中发现了三队烈山人。他们扛上兵刃,气势汹汹向伏山而去,不丢瞧着他们,就是一阵阵火大:怎么啦,死皮赖脸非要追来是不是,害得我每日要来看望你们是不是?

龙火咒伴着闷雷般的咆哮,抛洒而出,其中聚集的煞气之强,竟将试图抵抗的巫师震昏在地。然后是紫黑的炎火倾泻如水,烈山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困在几道围合的喷火地裂之内,再也不能前行。

烧到第三支队伍,不丢换了心思:最后这一堆笨人,看起来个大体肥,颇有些不同,他们胆子会不会大些,脱身以后还敢继续追来呢?唔,留点更加鲜活的教训给他们吧!

原来这最后一支队伍,是烈山新帝少芒亲自点选。其中除了三百名­精­猛战士,更有二十余位烈山长老,他们奉帝之命,乘兽车从南方昼夜兼程,是走得最快、最靠拢伏山山缺的队伍。

大白天,距离山缺不到半日行程,老头子们坐在兽车上打着瞌睡,猛士们则­精­神抖擞随行周围。忽然,炽烈的炎风平地而起,刹那之间就撕裂了巫师们随身结下的护身焰火,伴随火­精­疯狂的喧闹,每个长老的额头都是一热,然后剧痛!

长老们惨叫声声,负责护卫的猛士们吓得东张西望,竟不知敌人从何处攻来!几个眼力较好的箭手,隐约瞟见有一串皮­肉­从长老们的面上掉下,然后迅速飘向远方,消失不见!

其余的人,只能闻到一阵恶心的烤­肉­香气!

这是怎样恐怖的火行杀咒!烈山长老们看着彼此一模一样的伤口,吓得连喊痛的心情也没有了。没错,是焰火刃,每个火行巫师都会使唤的焰火刃,刃出无血,因为留下的伤口已经直接被烧焦!

这,这怎么能够?焰火刃从来是烈山长老们搏杀敌人的手段,怎么会有一日烧到自己头上?修炼咒术以来,总是服帖听话的火­精­,为何今日发狂了一般,翻过身来噬害主人?

难道自己多年的苦修,忽然间化作乌有了?这可是师尊当年说起的“咒散气消”?

误以为自身修为丧失的烈山长老们,险些便要集体痛哭,幸好有人想起:前些日里,听说征战森林部落的长老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本来还不怎么相信,但现在,莫非就是那个怪物来了?

应该是了,把火­精­们逼迫得象疯了一样,只有这些天生异禀的火怪才行!长老们纷纷同意这样的猜测。

队伍连夜兼程,就在快要堵截上多营一族时,受到这么诡异的伏击,这家伙,是要威吓阻挠咱们哪!年纪最大的长老捂住眼眉叹着气。

是啊,可惜了!早知道那怪物躲在此处,我们联手做一个好咒,怎么也要留下这等灵­性­的宝贝!一位善使火毒术的想法不太一样。

对啊,有人附和:烈山五大杀咒,集合了咱们老哥几个的气力施放出来,再如何厉害火怪也别想避得开!

说得也对,我们这么多人,不会怕了它去!烈山长老们互望一眼,恍然大悟:怪说新帝少芒非要少家这么多的巫师一同前去追杀,原来大伙儿是要聚在一处,才对付得下多营族的那只怪物。

不过,这怪物来去无踪,今日它来烧一片­肉­,下次保不准就要烧头烧心!长老们还没开始疗伤,就急忙摸出各­色­宝器,将最拿手的护身咒预备妥当,同时赶紧商量,如何加快步子赶上多营,又该施用哪一个护族杀咒来擒拿火怪,取它的宝丹!

哎,心思简单的不丢,以为小小警告一下,就能让敌人畏而却步,简直没有想到,自己龙威越是强大,越是激起对方的贪欲,反倒成了这些卑微生命的猎物!

说来呢,这也是它该受的运道——如果不是非要缩减龙气,好去躲避龙庭的天雷和强敌朱雀,对这些叨扰自己睡不成懒觉的生命,岂会单单要几块眼皮就了事,直接烧却就得了,留着他们危害世间­干­什么呢?

※※※※※※※※※

已将入夜,水泽中的雾气更加­阴­冷,羽招呼不丢,聚了些暗淡火­精­散在各处,稍微驱走些寒气。

隔着几个山弯,北方水泽部落在拣拾了丰富的猎物之后,暂时扎营不走,而伏山后面的烈山人多少也为不丢神蛇阻挠,一时追不上来。多营部落抓住这难得的时机休息了小半日,现在,要趁着夜黑,继续行走了。

“盘师,这方的水泽中,当真有一条密径过到北方森林么?”多兰说话时神­色­轻松,向周围经过的人们微笑着,但问向盘凤的语气,却掩不住心中的担忧。

是啊,部落终于没有选择与敌人血拼,而是要向东进入地啸震鸣的水泽中去!盘凤盘师告诉大家,那里有一条密径,可以越过弱水去到北方森林。

这真是十分冒险,途中会遇上什么样的艰苦,当真无法可想。就多兰所知,部落中最有经验的老猎人,也不曾去过水泽。而每一次大河边的集市上,都会听人说起弱水两岸、沉水大泽中的诡异故事。

自来不愿多话的年轻族长,片刻间竟把同样的问话重复了数次,女巫师体贴地微笑着,又将缘由说了一遍:

“没错,多兰兄。我幼年随盘龙长老来这里时,烈山还没收服水泽部落,当时是蒙集市上认识的一位水泽巫师相助,我们一路跋涉到了弱水河畔。那里,长老们寻访到灵长木­精­,借它的点化成就了我族最高深的辟火封咒,从此以后,南方森林再也不惧火患!”

这时,盘凤瞥见阿羽躲在大车背后,正一个劲儿地低声念叨、抛骨占卜,努力想要卜出前方的凶吉。女巫师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

“接触灵长木­精­的机缘极为难得,当时是由师尊承受它的点化,过了十数年后再转传与给我。那点化而结成的印契,从来是我深藏本命的至要灵气,不到施放极等的木咒时候,不会摇动动摇到它。可自从我们越过伏山,靠近水泽,这本命­精­力竟自发地萌动不已,想来,该是受到灵长木­精­的呼唤使然。多兰兄,我幼年时随同师尊行走的水泽密径,现下未必记得清楚,但这印契接受弱水之畔灵长木­精­的呼唤,必定知晓路径,我们随它的指引前去,应该无妨!”

盘凤详尽的话语,稍许安慰了多兰。这会儿间,部落的人们已经收拾停当,在他们二人的引领下,开始向水泽深处走去。

落在队伍后面的,自然还是那十来辆大车。现在已经不需要御风勇士们外出探路,他们一人领了一挂大车,将阿羽长老围在中间。

而咱们这位卜卦毫无结果的年轻巫师,正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几枚龟甲。除了时不时将几片生木咒撒进水下,用以滋生水草掩盖部落的形迹,大部分时候就是将一个个细小的兰­色­雷火击打着手里的卜物——

奇怪了,长老说,遇水则可启用雷卜,怎么这几片臭龟壳子都快劈坏了,也不见应现什么卜象出来呢?

闷闷不乐的羽和右腕上熟睡的不丢都没发现,玄玉指琮在丝丝兰­色­雷火迸现的间隙,曾稍微透起些亮­色­,大概是要给羽传递什么消息。但就在神念不可感测的封印异空中,一道来自羽的怀里的震动切断了指琮试图沟通主人的神念——

笨圈圈,主人的修为还没到诸邪不侵的时候,你送天地先机过去,想害主人的神识受损么?

一直在羽怀中沉默寡言的玄玉刀,竟然在这时起念说话!

玄玉指琮一愣,继而恍然:小刀儿说得对啊!那些凡俗巫师,不就是执迷于窥探先机的好处,才会给天地劫数伤了­精­神,最后落个暴死的下场。如果巫师们在抢夺天机的强大诱惑前,能够克服贪欲、收心敛­性­,只怕天上的仙神,就不是现在这么可怜巴巴几个了!

羞愧于自己竟然连这么浅显的理数都忘了,指环儿不由有些害臊,它本来就深沉的玄黒,又再浓郁了些:

这个小刀儿,平常话不多,肚子里倒还清楚得很!怪说不得,当初老头儿非要把最强大危险的解印神通放在它那里,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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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来,北方水泽虽然深藏诡异、但表面上总是平静的。它从来不拒绝任何存在的到来,也从不显露自己能够吞食万物的强悍。

它喜欢默默地躺在地上,注视、等待。但这一次,在来自南方的森林部落面前,它展现了自己的软弱。

承受了大地震啸的痛苦,让它的最深处也开始翻腾起伏,把那些埋藏了数百年的陈旧物事,一堆一堆地翻出地面,随意摊放在泥水中。无法分辨乱糟糟的腐朽,偶尔会有陈旧巨大的灰­色­兽骨突出水面,和倒伏的树木参差交错,令整个水泽凄凉无比。

可折磨仍不停歇,每隔一会儿,大地震撼带着号哭般的吼啸而来,混浊的泥水就软弱地抖动不已。

这是面目全非的北方水泽,肆意泛滥的泥水,将陷人的流沼如水泡一样四处推移。一觉睡下去,或许就被埋在了泥沼里,再也醒转不来。而前些时候,在接连几个小部落遭受了灭顶之灾以后,世代居住于此的水泽部落只好南迁避难。

可这几日来,多营部落却偏偏走得平稳之极。

盘凤在队伍前面,间或以木杖点水,当杖尖的青光没入泥沼,一条缀着五彩细花的藤蔓宛然浮现出来,辗转延向北方。迁徙的队伍脚下坚实,伴着花蔓长藤的奇异清香,始终走在水泽最高处,踩到最深才不堪堪淹了脚背。

烈山人是再也追不上来了,没有盘师灵咒指引,在满是流沼的水泽里,连生活在里面走兽都时常陷死在里面,而那些南迁的水泽部落,更是不敢横穿水泽,而甘愿绕远路到西面的高山下迁走。

宽阔无际的北方水泽,除了偶尔一些惊慌的走兽跑过,就剩下孤独的多营部落。

到了夜晚,部落不再需要赶路,在一些未被水泽淹没的小丘上,就可以安静地歇息。而勤劳的女人们则趁机捕了些肥鱼,串在藤条上以香料烤熟,安慰男人和孩子们被面饼凉水撑坏的肚子。

当鱼­肉­滑散在大伙儿的口中,夏祀以来的长久艰难——没日没夜的赶路,离别亲人的苦痛,终于松弛了。现在,敌人被抛在身后,天边那浅淡的青影大概就是北方山脉,大家的心绪,慢慢浮现对过去的想念、对以后生活的憧憬。

黄昏,有人吹响骨笛。

每家的母亲抱着孩子,大概要说:阿羽长老和多兰族长要带大家去的,是一片比老家还要茂盛的森林,那里的山兔山鹿,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咱们住在最大最宽的洞里,慢慢炖­肉­喝酒,一直到睡着,到天亮……

随部落迁徙出来的,都是年轻的人,他们对生活的困难,总是用坚韧的微笑去应付,在他们活波的心里,随时都有着希望。

是呵,水中这条蔓花长藤好生­精­巧美丽,听说还是大盘的盘凤长老蒙受木灵呼唤而引出来灵索,哪怕前方的地啸怎么吓人,部落定然也走得出去!

日子在这样的安然中,缓缓溜走。那可怕的地啸在十几日之后,竟轻慢了下来。大半日里,也就震个三五下,最轻的时候,连水泽都不理它,水面一丝儿都不惊动,这让已经习惯地啸的人们,还不自在了。

天边的山影越来越近,过了弱水就能安家。虽然渐渐寒冷,大家的心却热起来,男人们甚至开始讨论:秋祀到时,迎接部落的第一只秋猎山兽,是北方白犀,还是灰皮青爪的山猇?长老的卜上说,是部落从未猎过的大家伙,呵,该是什么样的大家伙啊……

羽躲在车后,见多兰大哥都被勇士们拉去争论秋猎的头兽,不禁偷笑:我的卜卦也做得准么,看他们不把一载的果酒输个­精­光!

绕过几个大车,是一片相对安静的空地。盘凤正靠着木杖休息,听这边人还未到笑声先到,跟着笑道:“阿羽长老,又在顽皮什么?”

“我没顽皮,是他们在顽皮!” 暮­色­中,羽带着一身青光,从车后钻出来。

“他们非要赌酒,赌秋祀……咦?”年轻巫师惊讶地看着盘凤,浑身的青光猛地大盛。“盘师,你今日气­色­好差!”

原来进入水泽后的每日晚间,羽照例都要唤出木行界域来帮助盘凤回复灵力。但今晚,不知是不是白天赶路太多,盘凤的脸­色­显得尤其青白,把羽吓得好大一跳,心中实在难过:

盘师近来的气­色­一次比一次差,定是引咒指路的辛苦累下的!唉,我要帮她,她非不­干­,我说咱们慢慢走,秋祀前不过弱水也不打紧,她还是不­干­,定要这么急着赶路。现下,她元气伤得好生厉害,要是坏了灵力的根基那可怎生是好?

羽口中浅吟,莹如白|­乳­的灵力透出指尖,点化出繁复的咒符将木行青光敛成水汪汪一片,尽皆裹浮在女巫师身上,希望这木行界域中的灵机能修补她大损的元气。

同时,年轻巫师还在努力回忆:多思长老曾经教授过,神虚气弱的伤势应该用什么法子治疗呢?

但接下来的日子,无论羽想出些什么办法,盘凤的元气竟一天天弱了下去,用来引路的藤花不再清香扑鼻,那花儿的颜­色­也淡了许多。

但不管如何,脚下却是越走越高,不知是地啸引发的大水已退,还是渐渐靠近北方高山,四下里不再是一片泥沼,偶尔会有平缓的小丘把水泽划开,给迁徙的多营带来一片­干­燥的树林,让部落能生一塘旺火、睡一个好觉。

离弱水很近了吧,盘师,明日你应该能休息休息,不再耗神引路了……盘师、盘师?

羽连着几声呼唤,才将出神远眺的女巫师唤回头来。

弱水,就是前方山影下的一带亮­色­吧!羽顺着盘凤的目光指点过去。

女巫师侧身,静静看着和自己身高相若的年轻巫师,好一会儿才答道:“阿羽,我说的话,你总是不听,这一路来,气得我可厉害!”

“……我才没有!不听话的是你,每次要帮你施放引路咒,你总是不教会我,我才气得厉害!”羽不服气女巫师的责备。

“是么?如果你先听我的话,叫我做姐姐,我说不定就教会你如何生花指路呢?”女巫师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不善诡辩的年轻长老,立时没了言语,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却总抓不到要领:“那我叫你……,就肯教,真的?我叫了哦!”

羽做势张张嘴,又闭上。盘凤笑着,杖端的缀花点羽微翘的鼻子,叹道:

“大家都快到了你再学会,又有什么用?那亮­色­就是弱水,离这里近得很了。我少时随师尊,在河弯处寻到了长灵木­精­。从那里过河,水流最浅,不出明日正午就能到……早点歇息去吧,你这个不听姐姐话的,阿羽长老!

天­色­全黑,不丢正好从小睡中醒来,听见女巫师最后一句话,不满地哼了哼:是不是哦,晚食还没吃就叫歇息,哎,哎,饿着肚子睡觉,怪说不得她身子差呢!

……

北方大泽中的最后一段路,似乎特别遥远。

昨日就望见了弱水,今晨天不亮就出发,按说早该渡河了。可一个个小山丘,一丛丛长草矮树,总在前面拦着去路,翻也翻不完,绕也绕不开——侧耳细听,似乎连河流的水响都还听不见!

从远处看,走不了这么久啊!多兰有些不解:就这么几步路,又是去尽了泥沼的硬实平地,连盘师都收了引路木咒,她说,不用探路,照直走就是。也对,她累了这么久,正该多休息。

可偏就这么奇怪,日快中天了还是走不拢去,早知道就先派人探探路了!

青年族长心中忽然一动,回想起今早的古怪:一早出行时,我怎么一直没派人出去探路?我是不是感觉到什么模糊的危险,认定大家要聚在一起才安全放心——难道,前方那看不见的弱水河滩竟让自己无意中害怕了么?

多兰双臂一振,御着快风向队伍后面奔去:阿羽长老灵思更加敏捷,应该能发现些什么,盘师也在后面的大车上休息,正好一起问问。

几个起落就到了,盘凤正靠坐在大车上闭目养神,多兰走过她身边,没去打扰。

“阿羽,盘师今日没施咒引路,吩咐我们一直朝正北行走。你看,这里的河丘树林,深得总也走不出去,可有什么异常?”

羽并没回答多兰的问话,脚下还在走路,手里也掌控着大车,但眼神飘凝在丈外的某处虚空中,一动不动。

阿羽,阿羽?

年轻巫师抿着嘴­唇­,朝多兰微微偏一下头,算是听见了招呼,眼神却还凝在前方。

多兰顺着看,半丈以外,依稀有几条绿线飘横空中,一端引向远方不知去向,而另一端,正黏在了熟睡的大盘女巫师身上!

人们都知道,巫师身上时常聚引­精­灵,各行­精­灵颜­色­不同,巫师身上也会带着不一样的­色­彩。火红土黄,而木行巫师总带些绿­色­,至于多营部落的天地法术,因为凭借天地法力,御风则清,施雷则重,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明亮,最不容易看清。

自小在森林中长大,对木行巫师的绿­色­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木咒,多兰看得多,也熟得很。可这几条连系在女巫师身上的,轻微到非要运足夜视之力才勉强可以辨认的绿线,让见多时广的部落族长险些惊叫出声!

非但险些叫出声来,他的面­色­竟由红而白,瞬间转了几转。相应的,心下情绪由惊讶到尊敬,由尊敬到畏惧,而崇顺、不忿、苦恼,诸般的感受更涌到胸间,百味杂陈,神思动荡,仿佛有不可明说的大喜大悲在体内冲撞奔腾,几口热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修为已至妙然化境的部落第一勇士,与那绿­色­所牵连的气机甫一接触,立时就落在下风,如果不聚会­精­神,收敛气力,只怕立时就要重伤当场!

原来阿羽和盘师,已在不知觉中被潜藏的敌人暗算!这是何等妖异的手段,当真想也没曾想过!

多兰闭目吸气,提刀聚风,奋起仅存的一点明智,和身扑向那几根绿­色­!

此刻,哪里还顾自身­性­命,他要断了那绿线,救出阿羽和盘凤!部落男儿浓烈的血­性­杀气迸发出体,连正午时分的光亮都黯淡了几分!

不知前情的部落人们肃然而立,纷纷探找这厉杀气机的来源!

咦?大哥怎么忽然拼命啦?某位出神已久的年轻巫师,总算发现了事端的异常。

白皙的手倏地探出,及时挽住多兰的臂膀,阻住以命相博的凄厉去势。同时,周遭立时浸满温润灵气,将纠结呼啸的厉风拂散开,而压迫着多兰神识的强大震撼,也瞬间消失,这让多兰的刀气无处可去,只好顺个圆圈,回到腰间。

阿羽,这是……多兰浑身内外一轻,先前所有的怪异感觉忽然消失,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自己不过发了一场快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