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贾谊没想到,眼前的刘恒已经不是刚即位时那个时刻如履薄冰的皇帝了。几年过去,刘恒的皇帝位子越坐越稳当,他也越来越有皇帝样。这时的刘恒除了关心民生,兴趣开始向玄学方面转移。他开始想了解世上有没有鬼、鬼长什么样、神仙又是什么样、是三头六臂还是长了个畜生脑袋、人能不能长生不老、神仙是怎么炼成的,以及天上人间那些事儿,等等。
虽然谈话内容出乎意料,但贾谊充分给我们展现了平日里博览群书的重要性,他没有准备竟也答得头头是道。君臣二人从入夜一直聊到深夜,刘恒听着听着便入了迷,不但把自己的席子挪到了贾谊的边上,甚至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贾谊身边靠。直到三更时分,贾谊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刘恒依然感到意犹未尽,不由得感叹:“许久不见贾先生,朕还以为自己的学问已经超过了先生,没想到还是远远不及啊!”
可叹贾谊满腹经纶、治世报国的学问和抱负,却只能在牛鬼蛇神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耍嘴皮子,这正是: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长谈过后,刘恒虽然没有把贾谊留在京城,但也没把贾谊继续留在长沙浪费他的才华。刘恒有一个很讨自己喜爱的小儿子叫刘胜,又名刘揖,这个时候正在做梁王,是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刘恒这次决定把贾谊安排给梁王做太傅,想让贾谊好好地教导自己的小儿子,也算让贾谊把天赋从长沙重新带回皇家。
这一年,贾谊二十八岁,还年轻得很。
虽然同样是做太傅,但做梁王太傅跟做长沙王太傅相比,地位自然不能同日而语。贾谊原本已经快沉寂下来的那颗以天下为己任的心又活跃了起来。很快,梁王太傅贾谊就给皇帝上了长长的一卷疏,向文帝刘恒疾呼当今国家看起来安定平和,但实际上危机四伏。在他看来,眼下国家至少有一件可以令人痛哭的事情,有两个让人流泪的问题,有六处使人叹息的潜在危机,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是说都说不清楚。
贾谊指出,对当时的社会来说,最重要的、能令人痛哭的事情就是诸侯的存在和他们有企图反叛的阴谋。当年刘邦当皇帝的时候就一直致力于铲除异姓诸侯,可在铲除异姓王的同时他又分封了一批同姓王。异姓王固然会反,同姓王难道就当真可靠吗?从后来济北王、淮南王的事情可以看出,同姓王一样是靠不住的,他们靠不住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跟皇帝关系的远近,而在于他们所获封地的大小,也就是实力的大小。
依贾谊看来,当时世上唯一的异姓王长沙王吴著之所以没造反,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忠于皇帝、忠于朝廷,而是因为长沙国是当年最弱小的一个诸侯国,吴著没有能力造反。同样,如果当年韩信、彭越这些人只做一个小小的侯爷,可能最后就得了善终;如果樊哙、灌婴、周勃这些人当年得了几十座城做王,恐怕早就反了。贾谊告诉刘恒,对诸侯来讲,皇帝疏远他们,他们就会有危机感;皇帝亲近他们,他们就会忘乎所以。因此,诸侯的存在就是社会最大的危机,不管他们是不是姓刘。
那怎么去应对这个危机呢?贾谊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诸侯死了,就把他的封国拆开,封给他的儿子们,儿子死了再拆开封给孙子们,一步步把大诸侯国分成若干个中诸侯国,再把中诸侯国分成若干个小诸侯国,直到最后实在拆不开“地尽为止”。只有诸侯们的力量弱了,皇帝才能用仁义去教导他们,只有他们的地盘小了才不会生出反叛之心,这叫“割地定制”。
这篇上疏叫《陈政事疏》,它还有个更有名的称呼,叫《治安策》,直到两千多年以后依然被认为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
但贾谊的上疏并没有引起刘恒的重视。就在同一年,刘恒没跟大臣们商量就把犯了谋反罪绝食而死的淮南王刘长的四个儿子封了王。贾谊再次上疏表示反对,他认为淮南王谋反正是取缔他的地盘划归中央的好机会,若弄死了人家老爹又把地盘留给他儿子,不是主动给人家机会报仇吗?
刘恒当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捧杀了弟弟刘长,封他的儿子们为王,表现自己对弟弟的哀思是他消除天下人的怀疑并洗脱此案和自己干系的步骤之一,自然不可能听贾谊的建议。他拿着贾谊的上疏,看完之后随手一扔,暗自摇头:建议倒是不错,但看不透大局,毕竟还是年轻啊。
刘恒未必没想过再等上若干年,等贾谊经过时间和实践的磨炼,为人处世更成熟、老练后再把他调回朝廷委以重任,那时以他的能力必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可惜的是,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没有机会变得更成熟了。
文帝十一年(公元前169年),梁王刘胜入朝,骑马出游的时候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直接摔死了。梁王没了,梁王太傅自然就失业了。贾谊回到了京城,他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刘胜的死跟贾谊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可他认为自己是刘胜的老师,自然对刘胜有看管的职责,现在刘胜坠马而死自然就是自己的过失。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人指责,但贾谊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他整日愁眉不展,想到伤心之处时常失声痛哭。
像贾谊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凡事都求全责备,把自己看得太重,事事都要关心,事事都想做好,容不得自己有一点儿疏忽,谅解不了一丝错误,仿佛地球哪天不动了也跟自己有关。正如后世的大文豪苏轼对他的评价:“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他始终放不下刘胜的死,承受不了外放多年不受重用的不公正待遇,就这么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一年多后,贾谊终于流干了眼中的泪,也流干了心中的血,精神和肉体同时垮塌了下来。我们不知道,在贾谊最后的时间里,刘恒是否见过他,是否因自己对贾谊的弃用而后悔过,但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年仅三十三岁的青年政论家、文学家贾谊永远合上了他那双可以洞悉国家未来的眼睛。
刘胜死后,贾谊曾经上疏刘恒,提了他对国家的最后一个建议:梁王刘胜死了,而且他没有儿子,按律梁国应该被取消诸侯国资格划入中央,但既然皇帝没有接受他之前割地定制的建议,就希望皇帝不要取消梁国,而是把皇帝的其他儿子改封到梁国去。此外,皇帝应该牢牢把握住梁和淮阳这两个地理位置很重要的诸侯国,并且扩大这两个诸侯国的地盘,让二者的边界连起来。这样一旦其他的诸侯国有变,这两个诸侯国便可以成为中央政府一道可靠的屏障。
这个建议刘恒倒是听进去了,但他只有四个儿子——太子刘启、淮阳王刘武、代王刘参和梁王刘胜,太子自然不能动,现在刘胜死了,代地是边境最重要的诸侯国,这个也不能动,就只能把淮阳王刘武改封梁王。刘恒还把梁国的地盘扩大,覆盖了北至泰山、西至高阳的广大地区。
贾谊至死都不忘提醒刘恒,诸侯是靠不住的,他们今天不反不代表明天不反,今年不反不代表明年不反,这一代不反不意味着下一代不反,只要诸侯存在,就总会有反的时候。
现在我们知道,这真的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建议,尽管那个时候社会还很安定,吴、楚等国的诸侯还很安分,梁国的重要性还不是那么明显。
然而,贾谊早已看穿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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