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去见二龙之前,为什么会犹豫好久,在他的门前溜达了几圈后,听到里面没有群雄慷慨聊天的声音,才敲了敲门。
也许我很看重这最后的一面?
我明白二龙对我的态度应该是暧昧的,我们之间有一些不能去解释的隔阂,我完全可以抛开他的存在,一走了之,我也并不打算将来还能见到他。不过那样,我心里会一直有些不完美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蒋顺治来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二龙正躺在铺上,似乎想直起身,而且脸上闪过一丝光彩似的。不过他没有真的起来,直到我明确说出我是来向他辞行的。
二龙关了电视,我随手拉把椅子坐在他铺边上,二龙的铺垫着很厚的褥子,估计至少有五六层,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每天会有那么多热量需要发散了。
我走过场地递了棵“红山茶”过去,我知道他不会接,他只抽中队里唯一的“中华”。没想到他接了过去,叼在嘴上说:“麦麦的喜烟我得抽。”赵兵立刻先我一步,利落地给他点上了。
我开宗明义地说:“龙哥,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顾我。”
“恩,没帮什么忙,有老耿罩着,你也不用求我什么。”
我赶紧说:“哪里,老耿罩官还罩得了私?在队里这么长时间,你一直给我留着量呢,处处松把手儿,我嘴里不说,心里明白。”
二龙笑了:“我为嘛给你留量呢?”
我笑道:“还不是龙哥宅心仁厚嘛,我借了跟龙哥一拨下新收的光了。”
二龙不置可否地笑笑,喝了口茶,和随意地说:“关键还在你自己会混,不把儿闲。你刑期短,是一门心思往社会上奔的人,知识分子啊,要不,冲你这个人,我倒真想拉你好好玩一把呢。”
我心里很舒服,嘴上谦逊道:“就我这脑子,混不上道啊,真让你拉扯,还不把你拖累烦了?”
“唉,你是没遇到好人,老三把你活活耽误了。要放我屋里,你就是一宰相的料儿,周恩来呀!”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这么惊险的话他也敢说?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是老三救了我,让我无意中丧失了为虎作伥的机会。
“我愿意跟知识分子交朋友,汪精卫那样的不行,得又臭又硬才好,再讲点流氓道儿就更齐啦。你看我什么时候给关之洲那怪鸟使过难?不过也甭指望我抬举他,那小子太他妈骚,浑身上下全是尿碱儿。”
我笑道:“这人是不能太固执。”
“跟人堆儿里混,就得牙好,牙好才咬得过别人嘛,哈,这动物里面就数人不是东西,欺软怕硬,见便宜就伸手,你没有好牙不成啊,成天酸文假醋的不先把自己牙倒了?还怎么跟人斗?”
我连连点头,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表情。二龙嘲弄完了关之洲,又夸了我几句,预测我“有前途”。然后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要他帮忙,我果断地说:“没事儿,今天过来就是跟龙哥道个别。”
二龙舒心地掏出棵“中华”给我,说:“行啊,心里有龙哥这两个字就成,我这心里也豁亮了,没看打眼。”
二龙吩咐赵兵:“从我这给老师拿两盒烟,麦麦你下了出监,先把门面撑起来,回头我递个话过去,让你舒舒服服过出监——给我面子的人我就得让他风光!”
我赶紧拦赵兵:“龙哥,你太客气了,让我受不了。出监那帮,也配咱给他们上烟?龙哥你还不放心兄弟的能力么?给咱自己人垫个话过去就成了,省得到时候没个照应。”
二龙也没太较真,我站起来告别,顺便笑道:“蒋顺治,跟龙哥好好混啊,龙哥,安徽是我原来一个号儿的,您多担待他点儿。”
二龙说:“这傻Ъ也是一茅房里的砖头。”
我笑着走了,蒋顺治和赵兵一起送出来,二龙还在里面说:“明天我跟主任说,你甭干活儿了,这两天再有嘛事说话!”
这一访,访得我神清气爽,走到自己门口时,才笑自己不过一个俗人。
转天,主任果然让我歇了,在号儿里,洗洗涮涮,看看书,补补觉,悠闲了几天后,直接从监教楼下了出监组,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再打招呼。
尾章 出监队 第一节 开市不吉
作者:哥们儿
出监队和入监队都归教育科管。
和入监组的情形相似,检查完行李后,我们蹲在教育科的监区楼道里,白主任在形象上没有任何突破,还是拿个小本子,坐在一个小课桌后面,跟我们慷慨激昂。不过这一次,大部分犯人的表情都有些散漫,爱搭不理地,好象在问:“喂,你是谁呀?卖什么野药儿?”
很多人都没有改造彻底,这一点显而易见。
和入监时不同的是,老白首先表示“欢迎”我们来到出监队,他从理论上判断,不论刑期长短,进了出监队,就说明大家的改造任务已经接近圆满完成,所以总要祝贺一下,他说看到我们能来到这里,感到真挚的欣慰。
底下开始有人无病呻吟地咳嗽,教育科的“眼镜”出来维护秩序:“大家安静!出监教育很重要,好好听白主任讲。”
白主任看一眼他说:“韩东林在最后一个月里,将协助政府负责出监队的管理,两个月以后,他也开放啦。”看来“眼镜”叫韩东林。韩东林幸福地笑着,把白主任面前的课桌摆得更端正了。
白主任把小本子摊开在面前,眼睛并不往上面看,扫视着我们说:“一个月之内,大家就要走出大墙,跨入社会,但是,到目前为止,你们的身份依然是罪犯,希望大家清楚这一点,继续遵守监狱的一切规章制度,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前车之鉴举手可得,每年总有几个忘乎所以的人,以为马上就要开放了,狐狸尾巴就包不住了,一些被压抑或者精心掩藏起来的恶习就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来,最后因为严重违纪,被关了独居,最终从独居里开放回家,还大言不惭地宣称:劳改一回,连独居都没进过,说出去让人笑话!我看这是恬不知耻!”
我旁边一个尖脑壳的中年汉子低声嘀咕:“人家说的没错。”旁边几个人窃笑起来。
白主任顿了一下,很威严地凝视着刚才说话的犯人,大家都不出声了。白主任收回目光,继续讲:“为什么要设立出监队?为什么要进行出监教育?道理不言自明。作为罪犯,你们生活在监狱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对社会的变化缺乏必要的了解,同时呢,又不得不与家人和朋友隔离,在感情上和社会和人群也一时难以沟通,现在,要你们由罪犯马上变成自由公民,不论在思想还是行为上,都不可避免地需要一个过渡。而我们的出监教育,正是为了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所以要求大家必须高度重视起来。会后韩东林会发给大家一份‘出监教育学习材料’,各小组都要认真学习、积极讨论,写出个人的思想汇报来,最后我们还要开一个总结会,争取让大家在步入社会后有一个正确地工作和学习方向,让每一个改造好的犯人,都能够满怀希望地去迎接新生活!”
刚才被凝视的那个犯人又说话了:“白主任,好象改造好了以后,就不叫犯人了吧。”
我们笑起来,白主任愣了一下,说:“当然!那时候你们就是社会新人,再叫你们罪犯,就属于歧视和不负责任的态度!但是,你们首先要自尊自强自爱,才能够受到别人的尊重啊。”
笑声又起来了,白主任没有意识到我们为什么笑,大概还以为我们高兴得哪。
最后,白主任向大家描绘未来的语气都显得有些敷衍起来,他是不是也不相信这些人能够有“光明美丽的将来”?或者是他已经厌倦了这份差事?
可我们要走了,他还得继续留在这里,这里有他的养老保险。
“韩东林,你先给他们分组吧,安排几个小组长,然后分组学习。”白主任起身走了。
这次下出监的,不足三十个犯人,以前还剩几个没走掉的“老出监”,开会时都没有出屋。韩东林感觉良好地把我们扒拉进监舍,共分了五个组。
尖脑壳跟我分到了一个屋,进门就抢了个挨门口的下铺,我主动把我的铺盖扔到他上铺,我倒觉得上铺舒服,可以躺下来看书,被打搅的几率很小。
尖脑壳呲着黄牙问我:“哎,哥们儿哪个队的?”
“五大,你呢?”
“炊厂。在我上铺别老晃悠啊,我喜欢清净。”
嘿,进门就遇见一怪蛤蟆。我心里不快,脸上冷冷地说:“巧了,我除了睡觉还没别的爱好。”
尖脑壳冲正在铺床的几位说:“哎,你们谁睡觉打呼噜啊,抓紧挪个屋呀,我睡觉就打呼噜,还怕别人吵。”
没人理他。韩东林拿着一打纸,进来看了一圈,冲我笑道:“呵,你也该走啦?”
我笑道:“你还记得我呀。”
“呵呵,当初我还以为定了你留教育科哪,最后敢情是大郭。”韩东林说完,把手里的材料一扬说:“你就当这屋组长吧,组织他们学习。”
我笑着推辞:“当什么组长?你让我塌实歇一个月吧。”
“要不你来?”韩东林又冲尖脑壳说。尖脑壳大嘴一撇:“别人不干了你给我?贵贱不伺候,爷们儿当杂役早当腻啦!”
韩东林脸色很不好看,严肃地说:“你不当组长,就把这个铺腾出来,这是组长的位置。”
尖脑壳狠劲坐在铺上,胳膊一抱,不屑地说:“我还真看不上你!都他妈这时候了,还组长哪!组长咋就得睡这儿?搞特权?我反的就是特权!不行你把白帽花调来,我不跟你这档次的理论。”
韩东林绷着脸说:“虽然我们都是犯人,但政府既然安排我管理你们,你就应该自觉地服从管理,你这个态度,也叫改造进入尾声了吗?”
我突然感到韩东林有些搞笑,这不一个高则崇第二么?
尖脑壳在底下叫道:“噎噎噎!你真他妈让我开眼,在劳改队呆三番儿了,爷们儿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高素质的,装逼装到我头上来了?”
我在尖脑壳的头顶上和着稀泥:“二位别争了,都要开放回家的人了,还找什么闲气儿?两好合一好,都将就将就吧。”
韩东林愤愤地说:“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刁的主儿,哪个屋也没象你们这里似的,安排个组长这么难!”
我笑道:“组长不组长的谁稀罕?不就学材料么?你交给我吧——哥几个有没有意见?”
大家纷纷说:“就你来吧,就你来吧。”我一边下来接过韩东林手里的材料,一边笑着对尖脑壳说:“老兄你在这塌实睡,我还就喜欢上铺。我就纳闷了,这监狱里的人头干嘛都抢下铺?高高在上的感觉都好。”
尖脑壳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搭理我,一歪身子,靠在铺盖上眯起眼。
韩东林狠狠瞪他一下,对我说:“材料你给大家发下去,组织他们学习一遍,明天早上,一人交一篇思想汇报。”
一个老头说:“组长,你给大家念念吧,我不识字啊。”
我说行啊,找个铺坐下给他们念道:“出监教育的基本内容是,一,形势政策教育。主要是针对当前国内国际形势的特点……”
尖脑壳掉过脸来说:“我说你小点儿声啊,我他妈给共产党忙活四年多了,好不容易清净一会儿,这还没出狼窝呢,先掉蛤蟆坑里啦,进门就逼叨逼叨地吵!”
我把学习材料一折,笑道:“行,大哥你不想进步,我也不拉着你,这材料咱也甭广播了,识字的自己好好钻研钻研,有不懂的地方您跟白主任探讨去,我理论水平有限,该开放了,不丢那个寒碜。要是哪个文盲还强烈要求进步的,我找背人地方给您单独辅导,咱也讲点公德,别光顾自己追求改造了,打搅别人休息。”其实我也有点醒悟了,刚才叫我读材料那位未必真不识字,十有八九是拿我找乐子。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说:“就是,学个鸡芭,晚上找他们抄一份得啦!”
收拾起学习材料,组里的犯人开始聊天,也有径直到别的组找熟人去的。
跟我坐对铺是一个小四川,尖嘴猴腮的,一脸贼相,他的开放日比我早两天,这小子犯抢劫罪进来的,六年一天没减,坐了个大满灌。他特兴奋地说:“一进门就看出你是个好交的人,别看就一个月了,我看咱哥俩这朋友算交定啦。”我心说:你找个大蒲扇扇扇嘴去吧。
刚才号称文盲的老头开口先笑,一副实在相,一问,原来才三十出头,弄得我血压有些升高。再聊,又跟我攀上了老乡,他说:“我们村里都叫我傻青,你们就这么喊吧。”我说还是叫你“青哥”吧。
青哥的形象就一个字:脏。从脸到被褥,都黑乎乎的,不过青哥自陈自己“心干净”。他说:“在我们村里,从小孩儿、大姑娘小媳妇,到老头老太太,没一个不欢喜我的,我兜里常年揣着糖块,见着小孩儿,只要喊我一声好听的,准有赏!走半路上,看见谁家有活儿,不等请,上去就帮忙,只要管顿饭就成,我还不挑食,嘿嘿。”
小四川不怀好意地:“这么好一人,咋进来了?戴着大红花来的?”
“我讲义气啊,给我们村治保拔创去啦。”
“啥叫拔创?”四川迷惑地问。
尖脑壳合着眼道:“劳改队这六年怎么混的,连你妈拔创都不懂!”
青哥嘿嘿笑着说:“我们村治保才不是玩意,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事都叫他做到家啦!眼看就换届选举村干部了,有一外姓的刁民唉,跑乡里突突突告状去……”
“告状咋还带响儿啊?”
“他不开一破柴三嘛。”青哥笑着解释。
我说:“这种烂治保,你给他拔创?”
“咳,要放别人,我恨不得他早死哪,不过我大哥跟我们村治保是拜把子的的盟兄弟,盟兄弟能不帮吗?没了他,我在村里还靠谁罩着?我还能到谁家上炕就吃?”
我笑道:“看不出你在当块儿也是一霸哪,怎么帮的你老大?”
“嘿嘿,农村治个人还不容易?抽冷子把他家鸡给宰一只,把他家黄瓜秧给拉了架,要不晚上往他家院里扔扔砖头什么的呗。”
尖脑壳一翻身坐起来:“操,你他妈逗闷子是吗?扔俩砖头能判你?当我们都是法盲是吗?”
青哥笑道:“那晚上巧了,那刁民正出来拉屎,一砖头给砍耳朵上了,聋逼啦!”
我们都笑起来。这时出去串门的一个犯人回来了,笑道:“多亏咱没犯傻,人家都没学习,隔壁那哥几个早扎开金花儿啦。”
尖脑壳一拍铺板:“操,忙中出错,一千一万都想到了,就忘了带副扑克下来——那屋玩真的假的?不带点彩可没意思。”
“小打小闹,五毛一块的。”
“凑一把去。”尖脑壳立刻蹦下地,趿拉着鞋跑了出去。
我们骂了几句尖脑壳“怪逼”,继续聊天,气氛显得很融洽,我以为出监队就这么轻松了哪,根本没料到后面还有那么多乱事儿——都是当这个组长当的。
尾章 出监队 第二节 文斗
作者:哥们儿
凭空就做个犯人组长,真的和在“C看”时候有几个小混混垫底捧着互相利用不是一个感觉。不过我开始并没觉得怎样,因为这里的犯人,基本放弃了招摇的想法,只有一个混日子回家的希望在支撑着,大方向都是追求稳当,所谓“平平安安回家去”。
眼看着就要脱离苦海,很多人大概都想开了,什么也不想争了,得过且过,能忍就忍,偶尔跳出一个张扬的,当即就给封成“怪鸟”了。尖脑壳就是例子。
“在出监队咋呼什么啊,有本事出去以后折腾。”这句话让我想起二龙教训疤瘌五时的态度:“在入监组咋呼什么啊,有本事下队折腾去!”
觉得好笑,然后不禁感慨。
想着天真,这组长真做起来,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至少,这些家伙不论是几进宫的,毕竟都经历了劳改队的磨练,脑壳上不起茧子也留着疤瘌,都冷眼度日还好说,真摩擦起火花来,没有几盏省油的灯。赶巧还摊上尖脑壳这么一块衰料,我多少觉得别扭。
好在头一天,出监组的确没什么闲事似的,纪律要求也相对松散,虽说一天八小时的学习时间内不让乱串,可是从上到下,谁也不太在意这里的动静,这个规定形同虚设。我不是在什么时候都假正经的人,自然不和组里的人耍脸子,谁爱去那里串门都可以,其实不用别人提醒,也没有谁上赶着出大格,白主任不过来探头,韩东林说话如同放屁,犯人们松散而有节制,总体形势不算大好,却还可以将就。
吃了晚饭,我就发现自己太“善”了,不是做大将的材料。其实事情很小,就是地脏了,大家扔了一地的瓜子皮子和烟屁,这种情况,在劳改队里很简单,就是拣软柿子捏一个出来,安排他负责卫生,可我做不来这勾当,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直觉得大家都是平等的,以前心有不平,无法表达和发泄出来,现在轮到自己发号施令了,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
事情虽小,小到计较起来丢老百姓的身份,可一旦这微乎其微的事情涉及到面子了,就变得和贞女失节一样意义重大起来。我知道最公平的方式自然就是轮值,象上小学时一样。不过事先我就预测出尖脑壳那家伙肯定出妖辙子,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我设计了一下程序,自己先过去抄起笤帚,边扫地边说:“诸位老大,咱自己的窝儿得靠咱自己维护啊,以后扔脏东西都在意点,还有就是这一个月里,咱谁也别挤兑谁,谁也甭攀着谁,从我开始,转圈轮流值日,我完了就是炊厂这位大哥,然后往下排,有意见的您提早言声,别赶茬口上了卡壳。”
我诚心把自己排第一,把尖脑壳放第二个,逼他表态。
其他人都说没问题。尖脑壳也挺爽快,不过还是出了花屁:“哎,傻青,明天你替我干,老哥给你顶上烟儿抽!这棵先备着!”
青哥蹦起来接住烟,笑哈哈道:“放心啦您,嘿嘿,还有哪位大哥懒得动手,我一路鞭光搞定!”
我把垃圾往墙角归了归,边说:“青哥,别激动,稳住了。”
青哥立刻上来抢过我手里的笤帚:“哎,组长怎么亲自动手呢?”
我心里只骂了三个字:“贱骨头。”然后点上一棵烟,坐四川铺上呆着去了,看青哥有些兴奋地把垃圾搓了出去。
尖脑壳不屑地说:“轮什么轮,这种傻Ъ青年壮劳力,还不是哪里需要哪里去?甜枣不成,就拳头镐把!”
四川说:“就是,一人赏他棵烟抽,就美得他把屋里的活儿全包啦,回头我也雇他了。”
我没和他们争论,我知道事实将让我无话可说,我不会呆板得象韩东林或者老高,我只是心里不忿,觉得傻青这种人太贱。我笑着把问题引申开:“要是人人不缺那根臭烟抽,你雇谁去?谁也不该伺候谁的。”
四川还没说话,尖脑壳先撇嘴道:“大组长,你从劳改队的暖房里出来的?这还用问嘛,到时候就碰碰呗!谁先尿了,谁就是孙子,乖乖底下伺候着。”
我冷笑道:“一点没错,给您先加10分。要是咱屋不赶上出了个傻青,看来还真得互相会会呢。”
尖脑壳狠狠地说:“九十九拜都没含糊过,能叫这最后一哆嗦没了造型?我就一个原则:不要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本着这精神儿,没有立不起来的威。”
我热情地往他那边凑了半个ρi股,假笑道:“越说咱哥俩越投缘啦,我也是这么一脾气!可这人呀,要把别人不当人看,自己也甭想叫谁高看了。”
“操,还管他当不当人?到这里,就别核计人不人的事儿,要当,就当爷!”尖脑壳翻着大嘴唇说着,顺手一弹,一截烟屁“啪”地栽进墙角去了。我心里窝了一团火,按耐着没有发作。
对面一个苦大仇深脸儿赔笑道:“当爷当孙子不就这一个月了嘛,常言道,能忍自安,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呵呵。”
“傻Ъ操行。”尖脑壳不屑地别过脸去。
傻青一溜烟跑了回来,兴奋地说:“新收下班啦,一个个跟泥猴似的。”
外面楼到里果然传来一通杂乱的脚步声,苟组喊着:“马上回屋,盘板!”
四川笑道:“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傻青说:“这叫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鸡芭!”尖脑壳愤愤不平地叫道:“我看现在这劳改队里,纯粹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以前那劳改队,从帽花到鸟屁,讲究的就是‘流氓’俩字,谁流氓谁就是爷爷,现在可好,愣鼓捣一帮经济案管犯人,真枪真刀混进来的倒没了地位。”
我疑惑道:“上回有新收上吊,这苟不是给巴拉下队了吗?”
“切,有后台呗,还不是做做样子?”
傻青一低头,看见脚下的烟头儿了,马上怪道:“谁这么不长眼?刚收拾了就糟蹋!”
尖脑壳欠起身子说:“你那逼嘴又乱频道了吧,找我给你捏死哪?”
傻青眨巴一下眼,嬉笑起来:“呵,我哪知道是大哥您的作品呀,怨我嘴臭还不行?”说着,弯腰捏起烟屁,从窗户扔了出去。
傻青回头问尖脑壳:“进来一天了,还没请教您贵姓。”
“说出来怕把你吓个好歹的,喊我四哥四爷都成。”
“呦,那我还是喊您四哥吧,四哥听着亲切。”傻青讨好地笑着。我恶心地想:“怎么到哪都遇见这样的主儿?”
尾章 出监队 第三节 离间
作者:哥们儿
早上起来,傻青先笑道:“麦哥,洗脸水打好啦。”
我心里有些别扭,不过别扭得还算舒坦:“呦,谢谢啊,别那么客气,以后我自己来。”
尖脑壳老四团在被窝里骂道:“傻青,你他妈晚上打呼噜啦,我就忍你这一天,今天晚上再演这出,看我不砸你驴日的!”
傻青笑道:“四哥——四爷还不成么?我就这么一简单爱好,您就多担待点儿吧。”
老四还没睡够,嘟囔着威胁道:“晚上见。”
傻青抬头撺掇我下来洗脸:“被子我帮你叠吧。”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动手叠被一边有些同情地嘲弄他说:“青哥啊,你有伺候人的瘾不是?在这里,你照顾好你自己就成了,你又不比谁矮一截,我也没把自己当人头儿叫谁供着,不用这样。”
四川说:“哎,我赞成麦哥这样的,傻青你呀,留着那份孝心,回家跟老爹老娘用去多好。”
傻青有些委屈地咂了下嘴,回手抄起笤帚来:“四哥,我帮你值日啦。”
“操你妈的,你哪那么多逼话,不想干放那,哪个孙子要扫这个地!”尖脑壳愤怒地一撩被子,冲傻青喊起来。傻青垂下眼,默默地扫起地来。
四川说:“咳,傻青,明天我值日,给我干了啊,两棵大烟。”
四川这德行的,在队里不定混得什么模样哪,跟五大一那个棍儿一样,六年都没减刑,充其量就是一怪鸟,现在也开始抖毛儿了,我边下铺,边斜楞了他一眼,有几分厌恶。
傻青把有限的垃圾扫到墙根,用笤帚立在边上掩住,嘟囔道:“我谁也不帮了,谁的活儿谁干,留着烟您自己抽吧。”
四川皱眉道:“日你ρi眼的,给你脸还不接着是吗?谁又没白使你。”
“我还真不稀罕了,有本事你另请高明。”
四川楞楞起眼说:“嘿,两毛钱韭菜你还拿一把是吗?”
“我伺候不着。你刚才不说了嘛,有那孝心我还回家使哪。”
“嘁,临走还要玩把造型是吗?咱俩工区挨肩靠膀的,我还不知道你?”
傻青笑道:“这话得我说合适,你是什么鸟以为我不知道?我不寒碜,我就靠一傻实在,混得有吃有喝有的抽,哪象你那么活跃,整天让杂役打鸟屁追的,整个一没毛儿大怪逼,呵呵。”
四川跳下铺,横眉立目就要跟傻青来劲儿,我板起脸扒拉他一把:“想干什么?不想和和气气过年了是不?”尖脑壳也从被窝里欠着身子叫道:“操你妈的,一个外地傻Ъ想在这里乍刺儿?”
四川讪讪地说:“离家三里矮七分,你们牛逼!你们牛逼还不成么?”
我说:“你们都歇了吧。”
尖脑壳老四还在说:“操你妈的,到我脚根底下耍大顶来了,我打你姥姥家去!”四川兀自抽着烟,一脸空虚的不屑。
屋里人敷衍地劝了两句,大家都不计较了。尖脑壳睡到开午饭时候才懒洋洋起来,中间韩东林进来问了一次,尖脑壳只说“头疼”。韩东林厌恶地耸了下鼻子,撤身走了。
吃了饭,尖脑壳就跑别的屋去小赌了,结果时间不长,便跟人打了起来,被劝开了,回屋就骂骂咧咧地说:“操他血妈妈的,想滚赌?十来块钱就打滑擦啦,耍不起别掺乎呀!”
隔了一会住在最里间的韩东林过来宣布:“各组的人都注意啊,以后没有特殊事儿,学习时间不准乱串,来牌挂赌更不允许。”
尖脑壳说:“学什么习?看录象还是读文件啦?装什么伊拉克枣?这也快出监了,要不你跟老白建个议,给放点成|人节目复习复习?这成天在屋里闷着,出去还不成批地阳痿?”
傻青憨笑着附和道:“咦,就是嘛,出监组就一个电视,还放你屋里,你不让哥几个熬干汤儿嘛。”
“操,你不正经吗?特殊化也搞得挺溜的嘛,电视是你们家的?”尖脑壳也找到了话题。我没说话,心里也觉得韩东林有些言行不一了,象高则崇一样,嘴上心里都是红堂堂,无意中谋些私利,就让人抓住把柄。不讲理的人,大家也不计较,反而越是喜欢讲理的人,越容易叫人计较,群众的小眼儿都亮着哪。
韩东林局促一下说:“没说不叫大家看啊,我屋里的电视就是全队的,谁要看尽管去看。”
一言既出,尖脑壳立刻翻身下地,招呼大家过去看电视,傻青和另一个盲流一样的犯人跟了出去。韩东林坐下来,跟我说:“老四这种人,天生就是劳改命,他到社会上去,也就相当于放放风,还得抓紧回来。”
我笑道:“性格决定命运,他这种人,到哪里都想逞强,看样子,除了吹吹打打又没别的本事,不犯法你让他怎么活?”
韩东林一本正经地感慨道:“我看这几年的改造,这些人也没什么起色,好象更堕落了,真不敢想象,把他们放到社会上去,会是什么样子。”
我很愿意跟“有文化”的犯人交流一下心得,韩东林的语气却让我不舒服。我笑道:“我们这样的呢?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韩东林说:“好倒谈不上,至少是刻骨铭心地受到了惩罚,被剥夺了自由和发展机会的人生,出去以后要很久才能恢复感觉,想追上时代的步伐,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我试探地问:“你折在什么事儿上了?”
韩东林苦笑道:“虚开增殖税发票,给一哥们儿帮忙,骗点出口退税,自己也顺便捞点好处,哼,都是一时的财迷心窍,其实我得的好处不过几千块钱,就进来呆了4年多。4年啊,损失了多少机会和金钱?亲情呢?更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啊!”
“悔了?”
“彻底悔了。看来这人生是一不能贪图不义之财,二不能怀有侥幸心理,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最稳当。以前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事到临头,又迷失了方向——进来一次也好,长长教训,一辈子受用。”
聊了一会儿人生大道理,我发现自己的确需要“回归”一下了,对韩东林那些一本正经的语言,我有些不适应,如果他说“彻底他妈的悔啦”,我或许会更习惯些,虽然我毫不怀疑他现在这些严肃的感慨。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所以我跟韩东林推卸责任:“你在这里受的教育和我不同。”
韩东林说:“教育科的确是监狱的一块清净所在,我们也听说队里面很乱很脏,不过我一直以为,关键还在自己把持。”
我笑道:“最后能落个卖艺不卖身就算不错啦。”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他这副嘴脸的,到队里面连卖ρi股都排不上个儿,好好的孙猴都能练成猪八戒,别说他一个妄想修成正果的肉眼凡胎了。
后来我试探着问他,在这里写的日记一类的玩意能不能带出去,他说“估计戏不大,除非你里面都是歌颂正面形象的”。我笑着说:“我这日记里面都是呼唤正面形象的。”
我画蛇添足地告诉他,我的日记只有十来页,随便写的,怀念过去,憧憬未来而已,不带走也罢,晚上就烧了吧。我是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了,我担心他跟老白多舌。
“眼镜”韩东林一走,四川就羡慕地说;“还是你们好,一看就是有学问的,聊天也跟我们这些烂崽不是一个档次的,都是反思啊,那意思咱明白,就是表达不出来。”
我笑道:“那你咋想?坐牢就白坐了?”
“日他奶奶的,我这是自己作孽,我奶奶都说我这是报应,咱进来没别的埋怨,认打认罚了。出去可不犯法啦,塌实打工,挣钱娶老婆,还是他妈老百姓日子好过。”
正说着,傻青哥哥跑了回来,进门就笑道:“这电视没法看了,老四拿个遥控器5秒钟换一个台,韩组进去没两分钟就跟他嚼起来啦,说心里话,这老四真不是好杂碎,太霸道。”
四川不屑地说:“那你还伺候他伺候得屁颠屁颠哪。”
傻青有意气他:“这叫有钱难卖愿意。”
“你那叫贱!一棵烟就哄得你提溜乱转。”四川鄙夷地把大半截烟卡灭在床铺架上。
我起身到食品袋里掏出一盒烟扔给傻青:“没抽的找我,一个月还供的起你,别弄得自己跟奴才似的,该出去了,得找回点儿人样来了。”
傻青千恩万谢地把烟收起来,一个劲地说“还是老乡好”,有句话我没说:“知道老乡好,就少跟老四凑合。”
四川讪笑道:“你不是替哥们儿惹的事吗?咋进来了没人管你?”
傻青正色道:“我没卖出他们来,要不他那官就当不成了,他们不来看我,是怕暴露自己,你看我出去以后吧,我在村里边还不是横趟?”
我笑着说:“别趟脚镣子吧,以后塌实种那一亩三分地,有心气再做点买卖,比什么不好?”
傻青立刻来了精神:“咳,老乡你还别说,我就想这个道啦,到时候,我到集上趸肉趸菜,往大队院里一放,村里别的小贩一律不让进,再让我干哥哥一广播,谁敢不照顾我的买卖?”
傻青或许没料到,不照顾他买卖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尾章 出监队 第四节 镇压
作者:哥们儿
尖脑壳吃了晚饭,火腿皮扔了一地,完事后招呼傻青:“哎,收拾了。”
傻青看我一眼,我装做没看见,慢条斯理地刷着饭盆,傻青不情愿地过去把地上的火腿皮捏到墙边,尖脑壳往铺上一靠,吩咐道:“回头把饭盆一堆儿刷了啊。”
傻青还没说话,隔壁的一个犯人过来喊尖脑壳:“四哥,过去来牌啊。”
“没他妈劲,一帮穷逼!”
来人刚要走,老四又喊他:“哎,明天记着告诉送饭的,给我捎几根黄瓜来,这两天嘴有些发苦。”
“那还不好说?咱炊厂不就是四哥家开的么?”那家伙满脸堆笑地走了。
傻青笑着跟我说:“刚才这个也是咱老乡,跟四哥一样,都是炊厂的。”
老四催促道:“别废话啦,赶紧收拾,回头你也尝口黄瓜,这日子口儿,在外面黄瓜都卖到肉价了,你舍得吃?”
傻青一边别别扭扭地抄过尖脑壳的饭盆敷衍地刷着,一边说着他家里种大棚蔬菜的事儿,烦得尖脑壳又骂起来。
收拾停当了,躺在铺上的老四给了傻青一棵烟,然后又来了邪活,叫傻青给他按摩,傻青皱着眉说:“抽完了烟再说。”老四骂了一句,没再说别的,只催他快嘬。
傻青老大的不情愿,那意思好象在等我发话回了尖脑壳的业务,我不理他们,点上棵烟去了趟厕所,回来正听尖脑壳骂:“操你傻妈的,耪地哪!”
“我又没当过小姐,咋会按摩?”傻青撅着嘴说。
我笑道:“老四也是,净玩这高档次的,忍俩天不就出去了?大把的票子,可劲造去呗。我们青哥这廉价劳力,手艺肯定不过关。”
“操他妈他就是不上心——往上,不是叫你挠痒痒,是你妈的连按带摩。”
我冲傻青一使眼色,傻青立刻有了底气,起身说:“这活儿难度太大,我伺候不了。”
老四歪头啐了他一口:“呸!操你妈的你个小家雀还拿上架子了是吗?”
傻青抹一把脸,愤愤地说:“都是犯人,我伺候不着你!”我暗道:“好,觉悟一个!”四川也在边上煽风点火地笑出声来。
老四一下就翻过身来,抄起枕包砸了傻青一家伙,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大意是说傻青还没出劳改队呢就忘了本,具体原因就是欠揍。
我说:“四哥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青哥好心好意帮你干活,就算服务质量不过关,也该说声谢谢吧。”
“谢他妈的逼!这种东西天生就是弱智,到哪都是一个贱!要放炊厂里,冲他这操行的,我早给逼的扔粥锅里脱胎换骨啦!”
傻青看有“领导”撑腰,胆色增了几分,不忿地说:“我到你们炊厂是不行,有种你出去以后跟我上我们村里溜一圈试试,不把你筋抽了做弹弓子!谁也甭吹牛逼,离了自己地盘都傻眼!”
“嗨我操你亲妈妈的,还跟我叫起板来啦!”尖脑壳身形骤起,一拳奔了傻青面门,傻青躲闪不及,被打了个乌鸡眼,妈呀一声退步到对面铺上。
我眼睁睁看尖脑壳把这一拳落实了,才出手拦他,尖脑壳蛮横地一扒拉我:“别管闲事,一个傻Ъ青年我都压不住,这些年在劳改队的成绩不全没了嘛!今天我不把他拍成蒜泥算我这个炊厂杂役活现!”说着抬脚又踹。
我感觉时机差不离了,立刻起脚,在他独立的脚底猛地一个踢勾,上面胳膊一横,尖脑壳毫无防备,死狗一般被摔到墙根去了,立在那里的长把笤帚“喀嚓”一响,一分为二。我巧立名目地喊:“欺负傻青老实是吗?”
老四暴怒了。顺手抄起折断的笤帚把,蹿了起来,我看他好不勇猛,不敢怠慢,乘他脚下还没稳当,一脚先蹬在肚子上,老四狼狈地倚靠在墙上,大叫着想反扑,旁边的傻青果然不辜负我的栽培,热情地把尖脑壳的脑袋按在自己脏兮兮的怀抱里,野蛮地向裆里压去。
我看劳动人民出身的傻青很有一膀子力气,暂时不会叫尖脑壳翻身,就很不在意似的吩咐四川:“棍子拿下。”四川立刻上去,找了好几次机会,终于把在尖脑壳手里乱打乱刺的笤帚把夺了下来。
尖脑壳闷声暴叫着,双手一抄傻青下盘,尖头猛一顶劲,把傻青掀翻到铺上,腾出拳头就打,傻青也不守章法,兔子似的双脚狂蹬,把尖脑壳逼迫得退后两步,四川果然是个怪鸟,在我旁边不言不语地轮起了笤帚把,“啪”地一声拍在老四的尖脑壳上,老四“哈”地怪叫起来,身子不由有些趔趄。我看傻青又起了脚,马上撤后一步,腾出路线,让尖脑壳顺林地应声跌倒。
“谁叫你们动手啦?”我装模做样地责怪他们,一边对尖脑壳道:“老四你也太过分啦,拿打架当日子过?”
老四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下才恶狠狠地说:“今天不出条人命没完!”
屋里的其他人,先是劝,后是躲,到这时候开始有人往外溜了。我当然不想惹上这身骚,但还是有把握控制住老四的,在“出人命”之前,最损还有政府给挡一炮呢。况且这种喊口号的假流氓,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识。
老四扶着墙站起来,没精打采地看着我们仨,看样子不想再战了。我放弃了跟他耍流氓磕硬腔的打算,委婉地教育他说:“老四,挖苦人的话我就省了,你是混劳改的,别人也不是来学雷锋的,大家都把心摆正了最好,就这一个月,别说这么舒坦地混日子了,就是滚钉板也得过呀,谁也不用挤兑别人,各混各的都好过。你说对不对?”
“对,对。”老四说着,挪了一下步子,突然就扑到四川身上,双手卡住他的细脖子,一下给按到地上了。老四叫着:“一个侉逼,打边锋啊!我掐死你!”
没想到老四突然运用起盯死一个往泥里打的战略,把削薄的四川掐得小脸紫红,直吐舌头,我跟傻青赶紧上去,奋力把他们俩分开,我一膝盖顶在老四肚子上,摆肘照腮帮子狠狠一扫,老四的身子一转个儿,“哐”地一下撞到门上,门上探视口的玻璃哗啦地碎下来,老四的脸也被划破了。
四川红了眼似的抄起笤帚把就想往上冲,让我一把揪了回来。我听到铁栅栏门的响声了。而且,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群众犯。
韩东林一脚把门踹开,喝问尖脑壳:“又是你打架!”
尖脑壳蛮横地望着我说:“他妈的知识分子打人。”
那个炊厂的“老乡”挤进来,站在老四边上说:“没错,他们仨打一个。”
傻青骂道:“你他妈敢情是条狗,我还把你当老乡哪!”
老四也骂那小子:“操你妈的,早干什么去了?看见仨打一个还不进来!”
韩东林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怎么回事啊?”
我还没说话,外面就传来白主任的喊声:“韩东林,怎么回事?那么多人围着干什么哪?”
韩东林急跑出去,一小会就又折回来:“你们四个跟我走,这回惹大了,让白主任撞上啦。”
看我们几个进去,尖脑壳的脸上头上都挂了彩,傻青成了独眼熊猫,四川的脖子也带着两道明显的指印,白主任自然是雷霆震怒。
我彬彬有礼地强调了几点:我协助政府负责这个组的管理,就想克尽职守把工作做好,老四从进了出监队那一天,就不配合,并且摆弄老爷作风,想当牢头狱霸。今天先逼迫傻青同学替他扫地、刷盆,又给他按摩,稍不得意,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不论作为组长还是被政府改造多年的犯人,我都不能麻木不仁坐视不理。
我也沉痛地检讨了自己的失误,一是没有做好尖脑壳的思想工作,二是没有有效地控制局势,让同样疾恶如仇的四川也掺乎进来,险些把事态弄大。
白主任拍着桌子说:“你以为这样的事态还叫不大啊?非等加了刑才叫事态大?”
韩东林在旁边说:“麦麦以前是老师,挺有涵养的,看来今天是忍无可忍了。这个叫老四的也太嚣张,头一天来就跟别的屋打了一架,还牵头赌博,我说他两句就横眉立目的,恨不能咬我一口似的。”
老四怒目对着落井下石的韩东林。
白主任眉头紧锁,问尖脑壳:“你是不是没脑子啊,是不是不想离开监狱啊?炊厂的管教为什么不留你这最后一个月?你就不反思一下?到了出监队,还这样飞扬跋扈,到了社会上呢?你这样的做派,能跟社会合拍吗?”
尖脑壳无所谓地说:“咳,道理您就甭讲了,往我身上浪费什么唾沫星子?我就这德行了,几十年都没改过来,指望这一个月还出奇迹咋的?”
白主任怒道;“怎么讲话哪你?跟管教能这么讲话吗?就冲你这态度,关你独居都有富裕!”
“独居更清净,我看出监队这帮鸟人就来气。”
白主任一拍桌子:“你以为我不能满足你这愿望啊!讲道理你听不进去,让你到独居里好好反省反省!回去收拾东西!”
尖脑壳大义凛然地走出了管教室。白主任气愤地说:“好良言难劝该死鬼,这种害群之马就是改造不到位,给他补补课也应该。”一边打着电话,三言两语就跟禁闭室预定了房间,然后跟狱政那边也打了招呼,说好先把人关了,再去补票儿。
白主任一回头,看着我们几个说;“你们,你们也给我规矩点儿,这单巴掌拍不响。关他,关的就是一个态度,并不是说他错了,就一定意味着你们对。尤其你这个当组长的,就更不能动手打人,有问题及时向政府反映嘛,找不到管教,不是还有韩东林呢吗?”
我们一脸诚恳地认错,终于在白主任过够了嘴瘾后走了出来。
尖脑壳扛着铺盖迎面走来,冲我们笑道:“等我回来一起过年啊,以后你们就轮流值班看着我吧,别叫我得了空,抓机会我就挖个眼珠子出来!”
尾章 出监队 第五节 备战
作者:哥们儿
韩东林随我进了屋,坐下后先肯定我的成绩:“打得痛快,就是还轻!”
我笑道:“不能再重啦,除非我不想出去了。”
“的确。不过跟这种狗烂儿,好象不值得,我的原则就是忍,不然,真跟他们搅出事儿来,他们耽误的起,咱耽误不起啊。”
我继续笑:“要不是你高看我一眼,给弄个破组长挂上,我何苦跟他计较?出了大门儿,他想撒疯还撒不到我家门口呢,跟这种怪鸟,撒尿都撒不到一个坑里去。不过这么一场架,我也憋了两年啦,在这里不打,出去了也一定要打,哈哈。”
韩东林看了看左右,说:“老四一进独居,我心里松一大块,割掉一毒瘤似的。不过,你还得稳当点儿好哦,不就一个月么?怎么不能过?”
“要有人让你把这一个月当十年过呢?你还忍?你没在队里呆过,不知道劳改犯里还有些牲口犯、战争犯吧,不把他们打压了,你想当孙子都当不好。”
“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嘛。”
我笑道:“躲哪去?躲到大墙外头算一站。你不找他他找你啊,都躲清净了他们跟谁耍威风?这里边没有回避矛盾的余地,出了事就得面对,咬牙跺脚也得上,也得扛,道理都是靠拳头打出来、靠银子买出来的。”
韩东林有些诧异地说:“这些我倒常听说,不过,你这两年不是一路打过来的吧?”
我笑起来:“要那样,早打到刑场上去了。在监狱里,不管通过什么手段,总要找到自己一个位置,所有人最后都得归位,虽说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可这龙和虎他不会跟鱼虾猪狗的盘一堆儿、卧一块儿啊,到最后还得分出远近高低来不是?你们留教育科了,第一步就定位了,我们不行啊,到劳改队里还得重新抢地盘。”我望着改造时间比我还长的韩东林,突然觉得自己象个讨厌的老大哥了。
韩东林笑道:“呵呵,是这么回事吧。你在队里占了什么位置啊?”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啊。”
傻青和四川显得都很兴奋,全然不顾肉体上的伤痕,摩拳擦掌地切磋着,总结刚才的战斗经验。
我说:“你们先别白话啦,看看门玻璃。晚上睡觉受得了吗?”
四川立刻冲旁边的人喊:“哎,找东西把窟窿先堵上。”然后站起俩人来,找牙膏和报纸去了,我心里明白,刚才那场架,对不少人产生了一些威慑。四川好象功臣一般,感觉很好地在边上指挥着。
我向韩东林笑笑:“明天给我们换块玻璃吧,从我帐上扣钱。”
“我看看储藏室里还有没有富裕的,要有的话,蔫蔫地换了就算了,省得白主任知道了又多话。”韩东林说完出去了,没多久就托了块玻璃回来,掏出玻璃刀让傻青他们量尺寸,割好玻璃,韩东林收回工具走了。
伙拼了尖脑壳老四后,屋里来串门的人多起来,都说老四这怪逼该打,还得打,狠狠打。对这些惟恐天下不乱,起哄架秧子的人,我一律笑脸迎送,老哥老弟地叫得亲热。我知道如果被砸倒的是我,他们也会吹捧老四,说“麦麦这样的怪逼早该砸”。
炊厂那个老乡也过来了,嬉笑着说:“老乡,真没想到啊,老四英明一世,到出监队叫你们给砸了,明天就成炊厂一大新闻啦。”
对这种前倨后恭的人,我没心思去鄙夷,要允许人家有一个认识转变的过程。我无所谓似的问:“老四在炊厂干什么的。”
“二杂役,管我们操作间。”
四川立刻说:“嗷,敢情那些狗食是你做的啊,操,你们缺德不缺德?”
炊厂老乡一脸无辜地说:“那可冤枉我们啦,这监狱每个月给炊厂的钱有定额,本来饭菜也不至于那么操蛋,架不住从管教到杂役一路扒皮呀,我们操作间管屁,就是干活的,跟你们队里的生产线一样,鸡芭油水也没有,就是能混个肚饱。”
我让开这个话题,接着套老四的底:“杂役啊,杂役咋还进出监了?”
老乡一拍大腿:“操,那傻Ъ摇啊,开始就是一洗菜的,就靠混不讲理混上去的,官儿还觉得这叫合理利用哪,操他妈的,这几年没少让这狗娘养的欺负。哥们儿你们砸这家伙时,我在外面有多解气你们知道吗?”
我笑道:“我刚才问你,他那么牛逼怎么还下出监呢?”
“牛逼?他牛逼过头啦!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平时没人愿意惹他——一个生混蛋,谁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容易能赶他走,管教还留他做屁?谁不图赶紧清净呀。”
“谁的门子啊?”
“好象是大黄吧。”
我心里安定下来,笑道:“那个大黄不知道现在咋样了呢,没去看大门吧,出去时候得跟他招呼一声呢。”
大家都说不知道,管他死活呢。
老乡从我这里蹭完了两棵烟的工夫,说些“以后就是一家人”的屁话,抬脚走了。
老乡留下一片话,还是叫我心里有些打小鼓,他说:“老四可是个滚刀肉,从独居出来了肯定还没完没了,你们加点小心,这王八蛋心黑手狠啊,他还没当杂役那阵儿,就大半夜起来,拿暖壶往人家脸上倒过水。”
我觉得我跟这种无赖还真纠缠不起。
四川说:“回来就接着砸狗日的,让逼的起不了炕,我看他还拽不拽?”
“没错,这回啊,咱一次就把他楔地里去!”傻青也斗志昂扬。
我没搭理他们,虽然我毫不后悔砸了尖脑壳,但我知道要想平安地出监,让家人见到自己时,能在感官上觉得我质量没有问题,不缺鼻子不缺眼的,还是不能跟尖脑壳纠缠不休。我居高临下地想:韩东林说的没错,“他们耽误得起,咱耽误不起啊。”我不能很平等地看待尖脑壳了,我自私地以为我的生命价值应该比他大,真的交换起来,吃亏的是我,吃亏了就是输,打死他我输得更厉害,虽然会有几个流氓觉得我牛逼闪闪。因为现代战争的输赢并不看谁家被干死了多少人,最终利益的得失才是衡量胜利与否的重要因素。
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老四最后是不是比我更惨,而在于我必须保证自己不受损失。我开始考虑家人的感受了,即使老四肠子被打翻出来,跟我家人不相干,而我掉一个小指甲,对我家人来讲,就是百分百的痛苦,我不畏惧伤害,我畏惧的是我的家人受到伤害。有人和你承担痛苦,是幸福的,可也未必不是更大的痛苦。
我发现把老四砸了一顿后,也顺脚把自己带进了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泥潭。
我没有理由说服政府把他关到我出监以后再放出来,或者干脆把我放独居里妥善保护起来,这样的情节,只有讲笑话或者拍电影才用得上。我知道这个时候政府帮不了我什么,既然我惹上了流氓,就只能通过流氓的规矩来解决。
我首先想到了二龙。二龙不是说会让在出监队的弟兄关照我吗?流氓出来说句话,比我们打上十次架更能简捷明快地解决问题。流氓要的就是一个面子,怕的也正是一个面子。
我到别的组串联了几回,知道二龙的人还真不少,但没有谁表示受过二龙的嘱托,我有些失落,觉得高看自己在二龙心里的位置了,一句流氓的场面话,我居然也拿来当护身符。幼稚。
我反而平静下来,我继续用流氓的思路来考虑问题,渐渐发现所有困难都不足挂齿了。不就是打么?打完了进独居,不是他去就是我去,打来打去,也就开放了,然后各奔东西,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很牛气,挺好。
我果断地把铺盖搬到了下铺,这样,老四回来肯定又有了一个新挑衅,我是组长,自然先气壮几分,权利就是一半的真理嘛。
“一句话不对乎,就砸趴下!”我对四川和傻青两个人指明了方向。两个家伙,一个有瘾,一个刚从反抗中获得当家作主的乐趣,立刻跟我一拍即合。我知道利用他们很卑鄙,这个时候,我宁愿选择卑鄙,也不愿意选择愚蠢的宽容了。
收拾铺盖的时候,几个笔记本掉到铺上,我又犹豫起来。一进独居,这些东西就完了,肯定被没收,那样,我这两年多的监狱生活,还有什么收获呢?只剩下一脑袋迂回曲折的伎俩,只剩下一些小人和领袖乐此不疲的权谋,只剩下一门穿灰网的好手艺,只剩下空洞的悲哀。
我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流氓啊,当个合格的流氓咋这么难?
不过,一想到老四穷凶极恶的无赖相,我就冲破了所有这些障碍,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把狗日的砸趴架!打到泥里去!
目标既定,我的很多活动就都变得别有用心了。首先是加强了和韩东林的感情沟通,我明白他的观点会作为第一印象被政府采纳;然后就是不遗余力地腐蚀拉拢一般有流氓潜力的群众,我只要达到一个目的就成了:到时候,他们不上手,但也不能站到老四一边去削弱我的力量。也许我小题大做了,不过我相信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我必须在老四出来之前,把他彻底孤立起来,到时候,真有了冲突,我打的就不是老四,而是一条丧家犬。
出监队还要这么费心,有些违背我坚决要下“出监”的苦心了。
不过,在出监队呆着也有一爽,网子是坚决不用织了,白主任照本宣科地说要进行什么“出监教育”,也最终没有下文,看来出去以后还得自己摸索道路去。
周围不断发生的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我都视而不见,无非是有人打牌被抄局,有人和入监组的新收喊话被吓唬,好象都跟我无关了。时间过得很快,掐指一算,明天老四就该出来了。
尾章 出监队 第六节 大水冲了龙王庙
作者:哥们儿
“妈啦巴子的,四爷回来啦!麦麦,麦麦哪,出来迎接啊!”
铁栅栏一响,老四的声音随后就传了进来。我正坐在铺上翻看日记,心里暗暗感慨着,听他一叫,不觉皱起了眉头,很快地把日记本塞到褥子底下。
四川嘴脸丑恶地跳起来:“日他奶奶的,没进屋就开始叫号儿,傻青,准备!”
“砸狗日的!”傻青也鼓起眼珠子叫道,这哥哥的眼圈还隐约着些淡扫蛾眉般的痕迹。
我嘱咐他们:“别急,看看他什么心气。”我感觉到其他屋里的人也动起来,大概都下了地,等着看好戏了。这帮混蛋。
老四抱着铺盖,一头撞进来,在铺前稍微一打愣,手一张,铺盖哐地一下砸到我褥子上:“搬下来啦。”他大咧咧地笑道。
“搬下来怎么着,那本来就是组长的位置。”四川的语气里充满挑衅,这语调让我都有些厌恶,我冷漠地坐在铺上,装做不在意老四的存在一般,其实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作好了应付突袭的准备。
老四冲四川鄙夷地说:“关死!你他妈个怪鸟,我跟麦麦说话呢,有你掺乎的份么?你算个鸡芭算个蛋啊。”
四川马上就蹦了起来,煽动道:“尖脑瓜儿你还不服气是吗?”闻到血腥味的傻青也摩拳擦掌地在后面憋足了劲,只等我一个号令。
我知道我只消象征性地推一把老四,那两个家伙就会蹿上来。我还是想给老四半秒钟时间表态,对于双方都蓄谋很久一触即发的战争,半秒钟已经算宽宏大量了。
在这半秒钟里,老四没有暴露攻击的迹象,他轻蔑地指着四川说:“怪逼你先歇会儿,想练的话,四爷给你腾时间,我先跟我弟弟聊聊。”说着,一ρi股坐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