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生契阔君休问(1 / 2)

汉宫 北年 1957 字 2022-05-08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我及笄后的第五天,父亲大宴沛县宾客。

这样的筵席自然没有女人的事,母亲以主母身份露面后,交代仆婢好生伺候,仍旧归来和我们姊妹在内堂吃饭。

耳听着人声越来越喧哗,觥筹之声不绝,母亲放下箸吩咐我们各自回屋,我们跟着放下,起身告退,突然听到一个男子高声道:“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然后木屐声响,想是走进了上堂。

真是奇了,一个小小亭长,出得起贺钱万。我抬眼看母亲,她微微颔首,没说什么,示意我带妹妹退下。

后来礼官萧何告诉了父亲,这是他结交的好友刘邦,当然,他当然没送上一万钱,事实上,他一个子儿也没出,请父亲不要怪罪他。但是父亲还是请刘邦上坐了,然后把我许给了他。

母亲执意不从,吕家的女儿,不能嫁给这么个小人物。

一向疼爱母亲和我的父亲,居然震怒:“诚­妇­人之见耳!”

大哥吕泽与父亲密谈半夜,回来只对我说,父亲为刘邦相面,知道他贵不可言。

相面?骗骗我八岁的妹妹须儿便罢。我直截了当的问父亲,以他之见,这个刘邦可以做到哪一步,将军?丞相?

父亲沉吟半晌,说,或许更上一步。

后来我说服了母亲,我愿嫁。

看看沛县功曹萧何,看看那个屠狗为业的游侠儿樊哙,看看和我兄长交好的义士纪信,通通跟随着他,这个人,必定不是凡人。

婚后的日子平淡也快乐,我有了两个孩子,还抚养着他和曹氏早年生下的孩子刘肥,每天家里闹闹热热,我亲自耕作,能让孩子们都吃饱,晚上教孩子背诗经,他握着肥儿的小手,在沙盘上写写画画。

樊哙、卢绾、萧何、纪信等等也常来蹭我酿的米酒喝,有时带点菜来吃,有时­干­脆两手空空,实在过意不去,便在半路折些竹枝茅草,做成竹蜻蜓、草香囊,逗得刚学走路的婵儿满院子踉踉跄跄的撵着。肥儿那时已经五岁,小小的年纪也懂得亲近对他好的人,时常采到些野果野蘑菇,晒­干­了,总要等到樊哙叔叔来,换得两块狗­肉­­干­做零嘴。

我那时以为,这就是全部的幸福。

我甚至不希求他做什么大事业了。我做个贤良妻子,他做个好榜样的父亲。

不过,这又怎么可能呢,喝完酒的几个人躺在东屋的竹席上,咕咕哝哝的说那些酒话,我进去收拾碗盏的时候经常听到。

暴秦、苛政、谋天下……这些男人,都不肯拘死在这小小的沛县,要在外面的天地去闯荡。

闯荡我也不怕,因为我以为我可以带着孩子跟着夫君一起。

我没有想到,他为沛郡押送徒役去骊山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

父亲来信对我说,刘邦斩蛇起义,到芒砀山落草,让我收拾细软,以备不测,而且,大哥二哥都已跟着他走了。

我忙不迭的打着包袱,前院兵吏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好哇,反贼的家眷还在,通通带走!”

竹屋的门被一脚踹开,我急急忙忙的去抱盈儿的襁褓,肥儿牵着吓哭了的婵儿,瑟瑟地从押着他们的官兵的靴边探头:“娘,我怕。”

“不怕、不怕……”我低语着,不知是在安慰肥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夫君,你在哪里,你的妻儿等着你来,你在哪里……我任官吏拖着我把我押上囚车,却发现公公和大哥刘仲,大嫂都已在车内。一家人全部被抓了,夫君,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

此后,便是监禁,流离,听说他封了汉王,我们往汉中赶去,然后又听说他在彭城迎战楚霸王,我们一家又去彭城,半路遇见项羽的兵士,逃散中没来得及拉住孩子,盈儿婵儿都走散,只有肥儿还被我攥着。

两年的人质生活,两年。

没有希望,没有生机,两军对峙时,必定把我和公公拉出去,一会儿威胁车裂,一会威胁烹煮。城下的箭矢还是照样­射­来,我远远望着写着“刘”字的旌旗,心如槁木。我的孩子们,没有母亲的照顾,还能活下来么,你们的父亲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时间来找你们,来救我和他父亲。

后来项羽招我们入帐,身边美人怜悯的看着我们道:“既然鸿沟议和,不如将吕雉还给汉王,做个顺水人情,大王觉得呢?”

“汉王可恨,怎么,虞姬要为他求情?”

“老叟弱­妇­,杀之不仁,妾也是为了不损将军威名啊。”

项羽哈哈大笑:“那就如爱姬所言。”

“谢大王,谢娘娘。”

抬头碰到虞姬的目光,果真绝­色­,可是虞姬,你我的丈夫必定有一场死战,救命之恩,唯有来世再来回报。、

案旁高坐的项羽啊,你以为老叟­妇­孺就没有恨么,女子的仇恨,比男人更猛烈,我要活着,我要活着看到你被我夫君杀死,我要活着看着你的西楚霸业的灭亡!

萧何来迎我:“娥…王后……”

从车上下来,定定的看住他,百感交集。昔时的青年,因为军旅的劳顿,筹划的劳心,鬓脚已苍。

“……”定定心神,只问出一句:“他…还安好?”

“汉王安好。”

移目望过去,樊哙也来了,对我庄重行礼,我扶起他问:“纪信呢?”

樊哙一愣,垂目答道:“荥阳对峙时,我军诈降,他代替汉王出降,已经…”

心中叹息,不免沉默。

“末将灌婴、谋士陈平,拜见王后。”

我连忙将这两位新面孔扶起,道:“二位为汉国出生入死,妾身应代汉王致敬,二位不必如此多礼。”

他们抬头,眼内生出几分亲近,左右开路,领我至宫内。

晚上我召见夏侯婴,他也是刘邦的贫贱之交,孩子们向我哭诉父亲不要他们时,说是夏侯婴救了他们。

他行礼时竟然不敢直视我,我走到他面前,郑重的跪了下去,再拜,他伸手扶也不是,起身躲避也不是,只好跪在原地,一面直说:“末将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