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一席之地 丰一畛 1296 字 2022-04-08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白月光。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海子

1966年的隆冬季节,天已经下过一场大雪。河沟里的冰面上越来越多的孩娃子开始抽打起木头制的陀螺。十几岁的孩娃子也不知道冻,一个个破棉袄敞着怀,黄鼻筒黏着嘴巴。他们呼啸着绕来绕去,不停地甩动着手里的皮鞭。有个人滑倒了,摔了个狗啃泥,鞭子扔出去老远,爬起来还没忘了冲着身后的伙伴嘿嘿地笑。有两个人的皮鞭铲到了一块,河面上就慢慢有了吵嚷声。吵闹声越来越大,盖过了其他人说话的声音,盖过了打口哨的声音,盖过了鞭子抽打陀螺时发出的“啪啪”的声音。于是,其他人都闭了嘴巴停了手里的动作,摇晃着脑袋寻找声音的来源。有眼睛尖的抢先跑过去劝架,吵嚷的人就被拉开,骂骂咧咧地重新把自己的陀螺拧转。既而,河面上又是一阵阵“啪啪”的回响。

北方的冬季,空气里仿佛藏着无数把刀子,冰面上闪动的人群,是刀子刻下的伤疤。看哪,那些伤疤还冒着热气呢。

孩娃子们不知疲倦的抽打快要把太阳赶进山里了。这个时候,吴老三回来了。吴老三驾着驴车驮着一捆席回来了。吴老三是吴家村的席业主席。席,你听说过吗?噢,你可能不知道,那我给你讲讲。我们这的席指的是高粱席。高粱这种作物浑身都是宝。那个年代里,还不时兴种玉米,地里最主要的粮食作物除了小麦就是高粱了。高粱有红高粱和白高粱之分。高粱穗人和畜生都能食用。高粱秸秆的外叶可以当柴火烧。高粱秸秆长得其实跟竹子差不多,它们的颜­色­当然不同,我所说的差不多是指它们身上都长着一节节分明的骨眼。高粱秸秆劈下的外皮叫篾子。高粱秸秆的最上面一节,我们的老土话唤作头厅杆子。把高粱摔下来以后,头厅杆子就可以拿去捆绑笤帚和刷帚了。而除去头厅杆子的高粱秸秆基本上有两样用处。一是打箔。箔呢,箔一般又有两样用处。一是铺床。我们那冬天的确是天寒地冻的,但历来都没有像东北人那样烧火炕的习惯。我们在木头炕上先是铺上箔,然后上面放上一领白席或红席。白席或红席上面是被褥。被褥里装着厚厚的棉沓沓的夏天里刚收上来的新麦秸秆。再上面就可以铺被单了。所以,冬天里再冷,我们也是不怕的。高粱秸秆和小麦秸秆都压在身子下了。高粱秸秆和小麦秸秆通过我们的摩擦为我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温暖和希望,延续着丰收和梦想,传递着过去的岁月和来年的日子。人是生于土又归于土的,高粱秸秆和小麦秸秆也是生于土又归于土的,人和秸秆通着脉呢。你想想吧,那些庄家秸秆吸收了阳光和雨露,吸收了大地的灵气和人间的­精­华,吸收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欲望,它们在屋檐上的冰渣子比人的牙都还硬的天气里,摩擦着你的脚,摩擦着你的ρi股,摩擦着你的脊背,你会是什么滋味呢?箔再一个功能就是储存粮食了。它在我们的屋子里圈一个空间,我们夏秋里收的农作物就可以被呼呼啦啦地囤进去。这时的箔像院墙,像篱笆,像一个盛饭的瓷碗,像一个盛水的玻璃杯。法律牛吧,道德牛吧,老祖宗派下来的三纲五常的戒律牛吧,说到底,它们的作用跟这时的箔一样一样的。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高粱秸秆最重要的用武之地了。对,你应该猜到了,编高粱席。高粱席是吴家村人的营生,也是吴家村人的骄傲。吴家村人的生老病死,吴家村的婚丧嫁娶,吴家村人的吃喝拉撒睡,你往细里看,都跟高粱席打断骨头连着筋。老辈人愣是将除了当柴火烧再无什用处的高粱秸秆变成了最有用的宝贝,这份曲径通幽的聪慧,这份于山重水复之中创造柳暗花明的睿智,实在是让人钦佩不以。你说,文化是个啥,文化不就是藏在人肚子里的人­性­的衍生品嘛。在吴家村,编高粱席就是一种文化。高粱席严丝合缝地填满了人的生活,再发展吧,吴家村人的所行所为所思所考也跑不出一领高粱席覆盖的乾与坤,它比文化还文化。

按颜­色­,席分红席和白席。按种类,席又分独席、枕头席、凉席、穿房席、满天星席等。席的用途很多,比如晾晒东西,比如打席包,比如前面提到的铺床,不过这些都是实用功能,高粱席还在红白事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红事用红席,白事用白席。要是一对新人圆房的时候,床上没铺一领红席,那就等于往后的日子里少了一把红火,别指望着老天爷保佑这个家人丁兴旺了。要是谁家灵堂的正门上不挂一领白席,那就意味着这家主人跟­阴­阳两界的人都过不去,跟死了的人过不去,也跟前来悼念的亲戚朋友以及牌位桌两旁跪棚的后辈们过不去。别管死了的人是去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别管活着的前来吊唁的人是多么想知道死去的人是见了阎王还是跟了天神,中间隔着一领白席呢。老祖宗都说了,生还没有侍弄好,就不要管死的事情了,换个方向说,你既然死了,就老老实实死吧,家里还剩多少油盐酱醋已经跟你没关系了。这横在门房上的高粱白席,就是吴家村里生和死的通关关卡。将死之人,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尘,丢下编了一半的席,换身­干­净的衣服,过去。要活的人,领了那边允许投胎转世的签证,轻车熟路地回来,继续编不知道哪个人丢下的半摊子席。这高粱席还真是宝贝。哪天你要是从这里过了,你就知道了。你想啊,要是上了天堂还能炫耀炫耀,但要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十几层的地狱,没有它,正好让亲戚邻居们看见,那还不得把人害羞地活过来啊。

吴老三驾着驴车驮着席回来一点都不奇怪。那头大叫驴走在河面的石拱桥时,呜噢呜噢地吼起来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吴老三不光把没卖出去的席驮了回来,还驮回来两个半大小伙子。这会儿,排车上的两个青年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抽陀螺的人群,河面上那帮子黑炭也直直地往石拱桥上张望。

也不知道哪块炭梆子张了嘴,冲着驴车使劲喊:

三爷爷,车上的人是谁?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啥。

吴老三跳下车,拍了拍驴ρi股,瞅了瞅西梁上的太阳,转过身来:

不早了,都回家吧,连饭都不知道吃,一会儿,你爹娘出来还不打断你们的腿。

三叔,车上到底是谁嘛?说了,我们就跟你一块回去吃饭。

过两天你们就知道了。

吴老三的驴鞭抖在夕阳余晖里。鞭梢划着清晰的弧线不偏不倚地震彻着驴耳朵的上空。驴蹄子应声踢踏出一层层密密匝匝的黑影。太阳似乎有些害怕了,收起了好奇的眼神,偷偷藏进西梁山的褶皱里。

孩娃子们蜂拥着吹起口哨,屁颠屁颠地跟在驴车后面。远远看去,像夏天里的一群灰头苍蝇争吵着趴在一个烂掉的西瓜上。

不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升起炊烟的地方,那就是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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