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见了她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急的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知拉着夕鸢的手指不肯放开。夕鸢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说自己方才见有只小兔活泼可爱,不知不觉便跟了过去,并非有意走远。
“那小姐也不该走开这样远去,虽说这会儿是光天白日,可如今京里也不太平呢。”染香仍不放心地念叨嘱咐,眉头紧紧皱着,“听人说近些日子,京里有个采花贼,就在白日里也敢动手动脚。小姐若是方才遇上了,那可怎么好?光是想想都觉得吓人了,奴婢这心到现在还发着慌呢。”
采花贼?夕鸢想到那人被楚离一掌打飞出去的模样,估摸着大概那人轻易不敢再出来调戏良家妇女了,否则下次再犯在楚离这样的高手高高手的手中,估计真的要没命了。
她又含笑宽慰了染香几句,携着她的手进了顾府大门去,这会儿不是用膳的时辰,各房各院的人也都还忙着各自手上的活计,夕鸢便带着染香先去了姚氏房中。
姚氏这会儿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见面便是笑意盈盈,夕鸢在她身侧坐下,问了几句身体康健与否之类的话语,姚氏笑着点头应了,又吁出一口气来,“先前总怕你爹被你二哥之事牵连,阖府上下都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可算是好了,你二哥经了事长了记性,成日只在书房里关着。皇上又肯重用你爹,看来是不再介怀当初之事了。”
夕鸢虽没有她这样乐观,却也不想给姚氏心头平添压力,便笑着点头道:“说的是呢,只不过爹这会儿得了褒奖,就更要谨言慎行,好好为皇上效力才是。”
“这阵子气候凉了,你在王府也要善自保养,记得给自己添上秋日衣裳。”姚氏一转话头,颇为疼惜的握上夕鸢手指,“每每见你,总是这样瘦弱单薄,看着实在心疼的很。”
夕鸢闻言一哂,随口寻了几句托词来应付,又关切道,“这阵子,二娘可还似从前那般张狂么?”
姚氏摇了摇头,神情如往日一般端静宁和,“自夕莺出阁之后,你二娘她精神头仿佛都短了许多,这些日子总是与你爹吵嘴。说起来也难为了她,那敦肃候家的小侯爷是那个模样,夕莺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么嫁了过去……唉,也真是可惜了。”
“可惜?母亲可别随便发善心可怜她们,这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凭谁还能争过命去?”夕鸢冷笑一声,淡淡道,“当初我被睿亲王府退婚,不也没见她们为我说过一句可惜?夕莺弄到如斯地步,除了她自己还能怪谁?性子张扬跋扈,到哪儿都不知收敛,为了在皇上跟前露脸,连伉俪情深这样的词都敢乱用。愚钝至此,谁能帮她?”
姚氏面上仍有几分不忍,“话虽如此,她如今的归宿,也实在太不称意了些。”
“起码还是王侯之家,衣食无忧,她是御前撵出来的人,多少人家不是避讳着这样的媳妇?”夕鸢不愿再在这事上多说,转过身去想外头望了一望,“看看时辰也到了用膳的时候,我陪母亲出去罢,免得让众人久等。”
谁知刚要出门,却听见外头传来染香的声音,“小姐,王爷已经到了府中,请您先去庭中一趟,说是有话要同您说。”
宇文昊到了?还真快,不过马上就能在饭桌上见着面的,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夕鸢一头雾水,又无奈他是让人来传话,自己不去不成,便同姚氏说了一声,出门后径自去了庭中。
刚走到廊下,便看到宇文昊在园中负手而立,背对着她。许是因为今日他穿了一身浅色衣裳,在那红粉成群的百花丛中,倒显出几分超然之感。夕鸢上前几步,他听见动静便回过神来,眼底蕴着笑意,“你的脚程倒是很快。”
“本来也没有多远,自然不会让王爷久等,不知道王爷有什么话要嘱咐,非得在这个时候将妾身喊过来。”夕鸢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迎上宇文昊的目光。
宇文昊唇角一勾,神态俊逸,却先上下将夕鸢打量了一番,而后兀自点点头道,“看起来,是没什么要紧,下回可要注意些,别自己一个人到处乱闯。”?
夕鸢不解,他说什么呢?
他笑意愈浓,轻轻摇头,“若不是有楚离在场,那采花贼只怕也没那样容易就给制服了,你好歹也是千金贵体,就算要去僻静地方,身边也带上些人。”
啊……夕鸢这才明白过来,没想到楚离告状告的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让宇文昊知道了。跟踪楚离跟踪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有些颇不好意思,侧过头去低声道,“没想到楚公子是王爷的耳报神呢,递话儿递的这样快。”
“官府捉拿这采花贼也有些日子了,今日恰好撞上,楚离禀报给我,也是让官府能够交差。”宇文昊勾唇一哂,笑意云淡风轻,“更何况,动了我端亲王府的正妃,还想着全身而退?那也太便宜了他。”
这会儿的日头已不似正午那般耀眼夺目,仿佛朦朦胧胧罩了一层薄纱般柔和,光线落在宇文昊的脸上,也让他散发出一股不同于往日的温柔神情来。
微风带起身旁花丛阵阵香气,夕鸢此刻忽然想起一句诗来。
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饭桌上顾承恩态度十分和蔼,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夕鸢索性也就应和着他,大致都还算恭敬。只是一贯能说会道的杜氏,这会儿却一味的不吭声,偶然与夕鸢的眸子对在一处,也是蕴着恨意一闪而过。
夕鸢见状不由一笑,不经意地顾盼四下,随口问道,“今天倒没瞧见夕鹃,都是自家人,三娘怎么不喊她出来一块儿用膳?”
张氏勉强一笑,“她身子不适,在房中歇息呢,若是硬要她来,也是带着一脸病容,没得坏了大家的兴致。”
夕鸢温言颔首,“既是这样,那就不勉强了,本来想着家中如今就剩下夕鹃的婚事没有着落,让她前来说说话儿,我们也好替她留意者可心的人。”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体恤妹妹的心思,既然对夕鹃都能关怀备至,为何在太后跟前对夕莺却要处处刁难呢?”杜氏冷哼一声,不高不低的声音骤然响起。
姚氏面上一下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夕鸢见顾承恩面色也沉了下来,便笑着回道:“二娘这话说的好奇怪,在太后跟前,咱们这些小辈都恭敬的很,哪里敢有什么刁难之言?莫说我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就算真的做了,太后也不会容我啊。”
杜氏还要强辩,顾承恩将手中筷子不轻不重的搁在一旁,沉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口没遮拦的,若是喝多了酒就先回房去歇着,别再这儿丢人!”
顾承恩对二房一贯厚待,甚少这样疾言厉色,杜氏如今的地位,果真是大不如前了。
不知道是因为儿女都不争气,频频闯祸的缘故,还是顾承恩对她的痴缠撒泼已经厌弃的缘故,夕鸢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只在旁冷眼看着,见杜氏脸色越发涨红,手指都攥的起了青筋,却还是咬着牙不肯离去。
大约是觉得,若真这么走了,更会让自己笑话吧。
分明彼此都清楚极了对方的心思,却还要在饭桌上装的一团和气,这样的饭夕鸢吃着只觉得心累不已,又烦又闷,迫不及待的想要抽身而去。
“岳父大人此去西北,路途遥远,和谈固然要紧,只是也要留意自己的身子。”宇文昊手中轻轻把玩着玲珑剔透的白玉酒杯,含笑关切。
顾承恩亦是十分客气,举杯道,“劳王爷关怀了。”
战事和谈并不算什么太难办的差事,上一回顾承恩险些办砸是因为有顾尚鸣在京城拖了后腿,这一回他好容易再得皇上褒赞,必定会办的漂漂亮亮。只是在回程的马车上时,夕鸢才忽然想到,上一次是宇文昊与顾承恩一同去的,这一回顾承恩是一人掌权了?
她将疑惑问出之后,宇文昊眯眼一笑,语气轻柔,“这次我并不离京,再过半月便是科举大选,皇兄命我打点周全,与你爹同去的人乃是三哥。说起来,你二哥仿佛也要参选这一回的科举应试,今晚用饭都没瞧见他,大约是在房里闭门苦读罢。”
“他?”夕鸢想也不想便嗤笑出声,“从前是靠着爹的权势,给他捐了个小官,却因他自己不成器弄丢了官职。如今又打起科举应试的主意来了?人家都是十年的寒窗苦读,他这样临时抱佛脚,能有什么用啊。”
宇文昊失笑摇头,“他好歹是你二哥,怎么说的这样不留情面,你爹精明睿智,你也是一等一的能干。你二哥虽然不成器些,好歹前头几回都考了下来,若真是下了功夫,说不准也能写出些好文章。”
夕鸢听他说话的语气也是半带着调笑意味,就知道他同自己一样,对顾尚鸣能够考中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的事情,顾尚鸣又何必去撞南墙呢?
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个结果,夕鸢索性就不再想了,马车一晃一颠,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间吹拂进来,柔和的像是羽扇一般。她刚才也喝了点酒,饭又进了不少,这会儿难免就有些犯困了。
宇文昊仿佛在跟她说话,只是传入耳中却是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什么“采花贼”、“留心”、“独自”这一类的话,夕鸢用力睁了睁眼睛,却越来越朦胧了。
宇文昊靠坐在对面的位子,惬意慵懒的笑着低语,而他的声音却仿佛带着催眠的魔力一样,夕鸢胡乱应了几声,而后便再不知道了。
自然,也没能听见宇文昊最后的几句笑语。
“你啊,有时候提防的比谁都厉害,有时候却又傻里傻气的,全不设防。”他唇角微勾,语气似有无奈,“待会儿只怕又要抱你进去,在马车上也能睡的这么熟,这会儿怎么不知道防备我了呢?”
只是他眼眸里淡淡的宠溺之意,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俗话说的好,一场秋雨一场凉,这样扑扑簌簌的下了几场雨后,先前的闷热当真被一扫而空。夕鸢平日喜欢靠在窗下看账目,调花汁子和皂液,这会儿坐的久了也慢慢觉出些凉意来。夏日里轻薄的衣裳早收了起来,夕鸢身上穿着妆花双层锦裁的厚实衣裳,玉镯也换了珊瑚手钏来戴,整个人的瞧着都比夏日里要沉稳了几分。
“小姐,饭菜已经备下了,可要现在用么?”
夕鸢摆了摆手,轻轻捻过一页账目,柔声道,“等我将这些看完了,这个月府里头开支不大,看来这撵出去两个妾室,比什么节衣缩食都要管用。”
染香闻言不禁掩唇笑道:“若是哪一日,能将这王府里头打点个清清静静,只余下王妃与王爷相伴,那才好呢。”
清静?夕鸢闻言苦笑,轻轻摇头,染香是笑语无心,她却从未指望过在这王府能得到真正的清静。
算完了账目,夕鸢将账本一合,随口道:“午后着人去请应总管来,这个月剩下的银子,拨出一半放到粥厂去。如今太妃身子仍旧不好,粥厂一直办着也是积德积福的事情。”
染香一听见应总管三个字,眼眸顿时泛出一抹动人神彩,急急道:“知道了,那午后奴婢去请应总管来。”
夕鸢“嗯”了一声,而后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染香,“怎么,你还真就一颗心都系在他的身上了?”
染香羞红了脸,扭捏道,“小姐……您乱说什么呢。”
“还同我装呢,你的那些心思,我与云谨都看得真真儿的。”夕鸢叹了口气,攥住染香指尖,“你就这样倾慕他?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依我冷眼瞧着,他对你大约没什么别的心思。”
染香闻言,面上的绯红之意瞬时褪去几分,勉力一笑,“奴婢心中明白,应总管那样的人物,岂会对奴婢……只是,奴婢也没有什么旁的奢求,能日日相见,与他多说上几句话儿,见他过得好,便心满意足了。”
唉,前阵子自己还觉得初恋都是不懂爱情的呢,没想到染香却对这事儿这样认真。夕鸢见这几回应少棠见了染香的态度,心知肚明两人不会有什么发展,便想着与其拖延久了再受伤害,还不如早早的抽身而退。
结果染香却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
下午应少棠过来,夕鸢请他坐下喝了杯茶,又说了说近日府里头几样需要留心的事情。她见应少棠手中握着一卷长轴,猜想大概是画卷一类,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知应少棠却露出一抹略为无奈的笑意来。
“拙作一副,难登大雅之堂,只不过是从前信手画过几幅,先前染香姑娘见了倒很喜欢,午后那会儿便央我替她作了幅画。”应少棠含笑将画轴放到夕鸢手旁,落落大方,“一会儿烦请王妃将此画交到姑娘手中,画技不精,还望姑娘包涵。”
夕鸢听罢,自然要摊开那画卷来看看,谁知里头并非是染香的肖像,而是几株青竹,她颇为诧异,“怎么画了竹子?”
她记得染香是喜欢桃花的呀。
“这青竹是姑娘自己说的,说喜欢青竹的高洁品性,我便替她画了一幅。”应少棠留意到她的神情,似乎在思忖些什么,“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夕鸢摇了摇头,抬眸看向应少棠时,忽然想起他时常穿着的衣裳,多数都绘的青竹纹样。这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原来睹物思人就是这么个道理,随即一哂,“没有什么,没想到应总管画技如此精湛,这青竹画的栩栩如生,若是画人物,必定也极为相像。”
岂料应少棠却勾唇一哂,语气洒脱淡然,“容颜珍贵,若是画于纸上就该格外珍惜,所以……我只为心爱之人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