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这样,老得太快,却懂事太迟。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教室,感觉一切风平浪静,入座前我认真检查了下座椅,很好,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悄悄打量着孟亦柔和她的跟班们,她们都坐在位置上,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仿佛对我已经失去了捉弄的兴趣。
我长长松了口气,坐好,然后手准备伸到课桌的抽屉里拿书。突然听到孟亦柔尖叫:“许一静,你别动。”全班的同学瞬间停止了动作,集体看着我,我更是不明就里,傻傻愣在原地。只见孟亦柔冲到我身边,弯腰,伸手,很快从我的课桌抽屉里掏出一条宠物蛇。小蛇对她吐着信子,蛇身紧紧将她的手腕缠绕。
“啊!”班上的女生发出阵阵尖叫。我被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我最害怕的就是蛇了,如果刚才是我将蛇掏出来,我一定会被活活吓死。
我看着孟亦柔紧紧捏着蛇头,然后用力将小蛇摔到了地上,接着抬脚狠狠踩上去,一脚,两脚,小蛇的脑袋很快稀巴烂了。我看着她掏出纸巾包裹住小蛇的尸体,然后扔到了角落里的垃圾桶里,又将地上的血渍擦去,接着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云淡风轻,她的冷静和残忍,让人心寒。教室里很快又响起了洪亮的晨读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晨读课后,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找孟亦柔道一声谢。虽然我并不排除这一切都是孟亦柔的安排,但无论如何她已出手相救,我应该表示感谢。孟亦柔和她的跟班们一如往常那样在教室门口闲聊。我走过去,大声对孟亦柔说:“谢谢你!”
孟亦柔这次倒没有装作听不见,而是径直向我走来,对我说:“你不该谢我,你应该恨我才对,蛇虽然不是我放的,但确实是我的人想教训你,所以和我做的没两样。”
“还是要谢谢你。”“真服了你了。”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难道你没有恨过一个人吗?”我摇摇头。“不管别人怎么伤害你?”我点点头。“你当你谁啊?圣母玛利亚?神经病!”她竟然莫名生气起来。我突然觉得孟亦柔其实也挺可爱的,只不过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于是我对她笑了笑,然后转身要走。“站住!”她在我身后命令。我立即站住,仿佛机器接到指令,没有丝毫犹豫。孟亦柔走到我面前,认真打量着我,她目光如炬,让我无法直视。“许一静,我答应你和苏扬好好谈一次。”“谢谢!”“不过,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嘴角又流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答应你。”“你都不问我是什么要求,就答应?”
“嗯!”我再次肯定地点头。
“好吧,许一静,你挺特别的,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孟亦柔这句话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嘲弄,“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现在站在门口,然后拥抱第一个走进来的男生,记住,是男生哦,女生不算。”
我傻掉了,不知道她怎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她却仿佛说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竟然笑逐颜开起来:“哎呀,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其实是我一直想这样做啦,好刺激的,可我又不想丢人现眼,只能让你来实现了,哈哈哈,简直太好玩了。”
“我答应你的要求,可是我怕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而且你必须做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女王范儿,仿佛对她的臣民在发号施令,“许一静,我知道你很想和我做朋友,对不对?”她逼视着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然后不等我回答,再次肯定地说,“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要想成为我的朋友你必须让我瞧得起你,现在就是你证明自己最好的时候。”
“嗯!”我承认孟亦柔绝顶聪明,目光如炬,字字说到了我的心里。
“我答应你,如果你按我的要求去做了,我考虑接受你这个朋友。”
“嗯!”我再次深深点头,心中充满了勇气。
“好,看你表现。”孟亦柔充满了胜利的姿态,心满意足地退到一边,等待着好戏上演。我转身,一步步很艰难地走到门口,然后开始局促不安地等待。原本喧闹无比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似乎是所有人串通好的恶作剧,而我就是那个剧中的小丑。我突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他们报复我、捉弄我的一部分,相比之前的手段,这招更加狠毒。我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白痴。
可是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迎难而上,骨子里隐藏着的倔强开始生根发芽。是的,我绝对不能放弃,放弃就意味着认输,意味着我在孟亦柔眼中彻底是个尘埃。
时间仿佛过得很漫长,始终没有人进来。
上课铃声很快响起,我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如果还没有人进来,这场游戏就自动over。我看了看孟亦柔,她的表情也充满了失望,对我耸了耸肩。
就在我转身离开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轻轻地响起,越来越接近,映衬着我狂跳不已的心。很快,一个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的短发少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再次长吁一口气,这个男生于我完全陌生。有些话,对陌生人说是安全的;有些事,对陌生人做,是可以原谅的。多年后,我已经遗忘了那个上午的很多细节,却总是无法忘记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眼睛时的感觉,那双湿润的,温暖的,柔软的,有着很好看的双眼皮的眼睛里,竟写满了忧郁。他的眼瞳很黑很黑,是我喜欢的那种黑。黑不见底,仿佛藏着很多充满诱惑的故事。见我“蛮横”地挡在门口,男生的表情开始并无没有异样,他先是停步,然后继续低头,试图从我身边穿过。我却移动身体,再次挡住他的去路。他终于不再前行,忧郁的眼神怯弱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动着,脸上的汗毛在阳光映衬下清晰可辨。甚至,我可以呼吸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草味。“对不起!”我轻轻对他说。然后张开胳膊,轻轻将他拥抱入怀。
他根本没有闪躲,愣在原地傻傻看着我。时间仿佛静止。而教室里先是一片沉默,然后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以及掌声,尖叫声,口哨声……我低着头飞奔回到自己的座位,大口呼着气,真不敢相信循规蹈矩的我竟然做了这么一件疯狂的事。我偷偷打量着孟亦柔,发现她竟然还愣在原地,表情没有半点愉悦,仿佛中了邪一般。她这是怎么了?更让我意外的是,那个男生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表情平静地慢慢走进教室,径直走到教室里那个唯一空着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先是不明所以,突然心一惊:天,这个被我莫名捉弄的人,竟是因病缺席的入学最高分,传说中品学兼优且无比神秘的夏直树。
孟亦柔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总之当天晚上她找苏扬简单聊了几句后,第二天苏扬就完全换了一个人,神态不再颓废,像个乖乖的小猫,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让我等着看他如何重新做人。
苏扬说:“许哦哦,谢谢你,在我最难受的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真够意思。”我说:“没事没事,你快乐就好,我其实也没做什么。”苏扬叹了口气:“唉,我暂时是没法快乐了,不过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我的深情显然已经打动了她,昨晚她竟然主动找到我,和我做了一个约定。”“哦?”
“你很好奇我们究竟约定了什么对不对?”苏扬说这话时表情又恢复了一点往昔的浮夸,“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孟亦柔说除了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能知道,否则就不灵了。”“好吧。”我心里恨得直咬牙,心想苏扬你可真不是一般的贱。“反正总有一天,我会做一件事,让孟亦柔对我刮目相看的。”苏扬脸上充满了热血的神色,“到那个时候她会明白喜欢他的人虽然很多,但像我这样爱她超过一切的人就一个。”“嗯!”“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那么傻,感情的事情是不会懂的。”苏扬看着我,说得特别认真,“总之呢,你就祝福我吧,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做人了。”“好吧,祝你重新做人成功。”我眼泪快出来了,咬着嘴唇,拼命忍着。“不对,祝我早日追到孟亦柔。”“好吧,祝你早日梦想成真。”我看着一脸痴情的苏扬,突然觉得单恋的人都很可怜。比如苏扬,也比如我。本质上,苏扬和我没有任何区别,苏扬爱上了孟亦柔漂亮外表和神秘传闻所营造出来的魅力,而我则将苏扬幻想成我喜欢的那种男生,他真有那么好吗?从头到尾他都足够粗心、鲁莽、自以为是、不解风情,而且判断力很差,他并没有真正了解孟亦柔,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更没有真正关心过我的内心世界。我们爱上的其实都是自己的想象,我们都需要重新做人。
我决定将对他的暗恋深埋心底,就此翻过。这样做虽然有点儿残忍,不过我已经经历多次,在我的心中竖立着一座座爱的坟墓,祭奠着年少不经事的我曾经的各种暗恋。
我接受并且尊重生活给予我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心动,每一次疼痛,
每一次失去,每一次成长,每一次遗忘。我明白,正是因为我们拥有这些相遇、心动、疼痛、失去、成长和遗忘,我们的生命才会如此丰富多彩。
接下去的日子里,苏扬确实性情大变,没有了往日的活泼,表情也很单一,完全变成了一个表面上很乖的男生;也不再爱和我多说话了,更别说像往常一样捉弄我,漫漫一天也和我说不了几句话,路上见到了从点头到后来话都不说,很快我们和普通同学便没有什么两样。
对此,我虽然难受,但也没有办法,我已经不想去争取,更不奢望会出现奇迹,我知道这其实就是真实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哪两个人一定能够亲密无间在一起到永远,我们能够做到的只有缘分来临时倍加珍惜。
回顾往昔,我没遗憾。只是说放弃容易,真正难改变的却是习惯,比如对一个人好,哪怕你知道那不对,没有必要了,但也还是会去做。我依然会习惯买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笔,虽然他再也不会问我借。我依然会习惯在早上给他买好早饭,悄悄放在他桌子上。只不过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就吃,而是会对我说:“许哦哦,以后别买早饭了,我现在按时吃饭,一餐不落。”呵,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依然会习惯在下午的时候买好脉动到篮球场,只是再也没有机会假装不期而遇,因为他很少打篮球了。他几乎对任何运动和活动都丧失了兴趣,却也没见他更加努力学习,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保守,越来越平庸。
平庸到班上好像没了这个人。
就这样,爱情让他剧烈改变着自己,他似乎想立即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他爱的女孩所要求的那个人,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一个他要花费很长时间很多精力都很难变成的人。呵,这应该就是孟亦柔的高明和残忍,洞察人性是她的杰出能力,四两拨千斤是她的拿手好戏。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次苏扬和我都成了她的棋子,都被她恣意掌控,却还执迷不悟。
而比起苏扬的投入和愚昧,我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亦柔确实兑现了她的承诺,接受我加入她的朋友圈,只是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拥抱门”事件后的第二天,孟亦柔就邀请我周末和她们一起去海边玩。对此我欣喜异常,不但觉得度日如年,还专门买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并且第一次试着化妆。我知道我和她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更要从外表上去接近,为了心中的友情岁月,我愿意去改变。
周末一大早我就来到指定的地点,赵若兰说八点在那里集合,我害怕迟到,七点就到了,结果等了整整一上午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我慌了,给赵若兰打电话,却总是被挂,鼓足勇气给孟亦柔打电话,结果始终关机。其他同去的女生电话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想离开又害怕错过,于是只能心急如焚傻傻地等,又饿又冷。直到下午一点钟,孟亦柔和其他女生才都姗姗来迟。
看到我愣在原地,孟亦柔淡淡打了个招呼:“什么时候到的?”
我说早上七点。
孟亦柔仿佛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下午一点集合,你到那么早干吗?”
我傻掉了,不明就里看着赵若兰。
赵若兰瞪我:“你看我干吗,我记错时间不行啊?”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得罪赵若兰了,为什么她三番数次和我为敌。明明就是她伤害了我可是还要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而我除了紧咬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击。
“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出发吧。”孟亦柔这时表现出了女王当之无愧的决断力,算是给了我和赵若兰一个台阶下。于是我们一群人乱哄哄地挤上了去往海边浴场的公车。
上车后,孟亦柔突然将自己的包递给我。我不明就里,反应有点儿慢。赵若兰又吼我:“给你就接过去,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你什么意思吗?我根本就不明白好不好。”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算是对赵若兰最大的抵抗。
“哈,不明白是吧?那我来教教你,你给我听清楚了。”赵若兰一副鄙夷的神态,“我们压根儿不欢迎你加入我们,是你死皮赖脸要和我们做朋友,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拿出点儿诚意,比如帮我们背包,给我们倒水,替我们买东西,这些都是新人要做的事情。”
说完赵若兰也将自己的背包扔到了我手上:“如果连这都做不到,我劝你还是自动退出吧,否则丢人现眼别说我欺负你。”我竭力控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默默接过其他人递过来的包。车上人很多,早已经没有位置,我只能一只手紧紧拽着车厢内的扶手,一只胳膊紧紧抱着四五个背包,我的身体随着颠簸的车厢来回摇晃,犹如大海中的孤船。孟亦柔始终坐在位置上看着外面,显然对于赵若兰的过分要求,她已经默认。或许这也是她的主意吧。她是一个很复杂的女孩,她的心思我永远都猜不透。
大海离市区并不近,公车整整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下车时我整个人都快累散架了。还好眼前的景色很美,让我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
和其他地方的海岸线相比,我们这里的大海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海水和沙滩相互交融,沙滩特别宽阔,沙子也特别细,光着脚丫在上面奔跑,看着澎湃的海水,可以体会到一种特别的滋味。
那个下午我们沿着海岸嬉笑打闹,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帮他们看包,但心情依然很愉快。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团队活动,能够近距离感受别人的欢声笑语已经很满足。孟亦柔的相机非常专业,她给自己拍了很多照片,也给其他女生拍了很多照片,我也想拍,但不好意思提要求,就傻傻坐在一边看着她们玩闹,是那么高兴,又是那么悲伤。
孟亦柔突然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冲到我面前,对着我一阵狂拍,然后惊呼:“我去,超好看的说。”然后将相机递到我面前,“来,许一静,你自己看看我把你拍得有多美。”
我轻轻按着相机屏幕上的回看键,自己也被镜头里的我惊呆了。我看到自己孤独地坐在沙滩上,背后是汹涌的大海,大海的尽头则是一抹残阳,天地间残霞如血。我的嘴角挂着笑容,眼睛里却又包含着泪水。因为有点逆光,我的脸看上去层次分明,宛如写真集里漂亮的明星。
我突然很感动,因为我觉得孟亦柔是懂我的,否则绝不会如此精准地抓住我最为复杂的情绪。
“谢谢!”我真心看着孟亦柔,“很美,我很喜欢!”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孟亦柔似调侃又似感叹地对我说,“你可以笑着流泪,真的很特别。”
照片的事情让我沮丧的心情变好了不少,那天回去后已经很晚,我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几张美照。孟亦柔答应第二天就拷给我,我决定等拿到照片后就将自己的微博和人人全部更新。说起来在此之前我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呢。看来虽然和孟亦柔做朋友会很累,但还是很有收获的。
第二天一整天,孟亦柔都没有和我提照片的事情,仿佛昨天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看到她冷冰冰的表情又不敢打扰。到了放学前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假装随意地轻轻问了一句,结果孟亦柔一脸愕然地反问我:“什么照片?”
“就是,昨天在海边,你拍的照片。”“哈,我以为你说什么照片呢,我都拷出来了。”“嗯,那把我的照片给我吧。”“晕,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了,你那些照片不知道为什么都没了,我还觉得奇怪呢。”“啊?”我无法用任何文字形容当时的心情。“是啊,那些照片挺漂亮的,真可惜。”“哦。”“怎么?你不舒服啊!”“没……事。”“好啦,下次再拍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语,心情却无比纠结,是,这对孟亦柔而言的确没什么大不了,她那么漂亮,还会打扮,每天都会有很多很多的靓照,可对我而言,那些照片犹如珍宝,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再拥有。赵若兰也凑了过来,冷冰冰地说:“我觉得没什么好可惜的,本来那些照片就不属于许一静。”“什么意思?”孟亦柔好奇地看着赵若兰。“你想啊,许一静那么胖,根本不应该拍出那种效果,所以现在突然没有了也是理所当然的。”
“莫名其妙!”孟亦柔瞪了赵若兰一眼,“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有点过分了。”
“本来就是嘛!”赵若兰几乎将脸凑到我面前,用一种极度恶毒的口吻对我说:“许一静,你记住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否则没有好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