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卖(1 / 2)

没有任何回忆是可以遗忘的,只要觉得值得,再伤心也要全部记住。

14岁,我初二,同桌郑巧儿有一天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一个长得很帅的外校男生在偶然经过我们教室窗台时,不经意间看了我一眼,就深深爱上了我。

为了这句话,我整整脸红心跳手心出汗了一整天。我暗恋过很多男孩,却第一次听说有人喜欢我,那种甜蜜的感觉,无以言表。第二天上午,郑巧儿递给我一封信,说是那个喜欢我的男孩给我的情书。上课时我忍不住偷偷打开,里面满满的甜言蜜语,感动得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用了整整四个小时,写了一封饱含深情的回信,让郑巧儿带给那个喜欢我的他。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幻想了很多和那个男生的美好未来,花痴得要命。第二天,郑巧儿又带来了男孩的回信,并说为了拉近我和他的关系,她自作主张以我的名义给他买了一份­精­致的礼物。我立即将礼物的钱悉数还给她,并真挚感谢她总是为我着想。郑巧儿很义气地抱抱我说这些都是小事,我们是好朋友,不要见外。

那个学期,我和他通了几十封情书,每封情书都写满了我少女时期的爱和相思。却从来没见过他真人。郑巧儿总说他好害羞,不好意思见我。我虽然很想,却也不好强求,只能将满腹深情化作一封又一封的情书。郑巧儿几乎每次传递情书时都会替我送他礼物,为此我花费了一千多块钱,几乎是我多年来全部的压岁钱积蓄。后来有一次,郑巧儿­干­脆告诉我她请那个男生吃了顿大餐,足足花了五百元,并让我立即还给她。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钱——我没撒谎,我的钱都给她了,现在真的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她本来还微笑着的脸突然就风雨交加,大骂我没良心,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为了不失去这个朋友,我第一次骗妈妈说学校要收一个教育附加费,然后将钱给了郑巧儿。后来,那个喜欢我的男生彻底消失了,没有了情书,没有了思念,没有了憧憬,仿佛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再后来,郑巧儿也离开了我,并且从此视我为陌生人。她说我无论如何弥补都补偿不了她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欠她的。为此我整整内疚了大半年,每天都处于深深的自责中。

15岁,我初三,新同桌张芸芸对我说,好朋友之间是不能有秘密的,有秘密就不配再做好朋友了。我深以为然,于是将自己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我的体重其实足足有122斤;我暗恋着我们的语文老师;我最不喜欢的人就是班主任;去年暑假因为学游泳,不小心被传染上了轻微­妇­科炎症,整整治疗了半个学期,过程苦不堪言。

很快我的体重就变成所有人都知道的笑话,女孩会说我是猪一样的身材,男生则说我连猪都不如。至于我暗恋语文老师的事,更被视为千古笑话,因为那是典型的花痴下贱不要脸。班主任大人则生气地找我谈过好几次话,中心思想就是指责我太虚伪,不尊师重道,很没教养。

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我得­妇­科炎症的事竟然被说成染上了梅毒­性­病,其实我根本就是一个不检点的人,表面上老实沉默,实际上很风­骚­滥交,是个人尽可夫的公共汽车。

整个初三我都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中,自卑且惶恐,不知如何排遣内心的慌乱,只能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每天都有一种抬不起头来做人的耻辱感。

张芸芸总是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许一静,天地良心,你可千万不能怀疑我啊,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我说我知道,我们是好朋友,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

张芸芸听后显然心满意足,然后继续分享我的秘密,没心没肺。

后来的后来,我当然知道了14岁那年的美丽童话只是一场拙劣的骗局。我也知道15岁那年将我秘密传出去的人究竟是谁。当我装作不经意地将这两个小故事讲给孟亦柔听时,她露出标志­性­的女王笑容,修长的手指在我额头上狠狠点了一下,毒舌一如既往的犀利:“许一静你就是个大白痴。朋友是用来利用和出卖的,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伤害你最深的人。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没治了。”

我浅浅一笑,不做争辩。

很多年后我遗忘了许多事,那些青春期时渺小的恩和怨,那些少年时代浩大的情与仇。却始终清晰记得孟亦柔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么生动真切,仿佛从未离开。

只不过,我永远记住了后半句,却很快忘记了前半句。

因为在我心中,朋友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存在,永远都是用来相信和珍惜的。我深知对平凡的我而言能够拥有真正的友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正因为其可贵难得,所以一旦获得更应倍加珍惜。

对于孟亦柔,我就是这样的态度,并且至死不渝。不过我从没有告诉过她,因为她有自己的价值观,她影响不到我,我更无法说服她。事实上,无论从外到内,从­性­格到经历,我俩都有着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可在我心中,她就是我最好最珍惜的朋友,从她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天开始,到她永远离开我的那一刻为止。

我叫许一静,双鱼座,b型血,外表老实而懦弱,内心闷­骚­且倔强。

最害怕的是争取,最擅长的是付出,最不愿的是别离,最勇敢的是暗恋。

可能在进入青春期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一直和压抑、孤独为伴。压抑是因为流言蜚语总是缠身,孤独则因为始终没有友情。我的条件一般,没有显赫家世,长着一张路人脸,皮肤有点儿黑,身材也很不好,再漂亮的衣服穿在我身上都会土得掉渣。关键我还没有任何特长,甚至连说话都有点儿磕巴。

说真的,很多时候连我都会瞧不上自己,更不要奢望别人会喜欢我了。

班里条件相当的女生们总抱团一起玩儿,爱慕虚荣的男生眼里更加看不见平淡无奇的我,我敢保证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压根儿都不知道班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上学下课,沿着马路边低着头走,永远戴着耳机,听着牛­奶­咖啡的歌儿,然后在她的歌声中拼命去寻找存在的温暖。

学习很用功,但成绩总是到不了自己想要的名次,老师们都说我笨,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吃得根本就不多,但还是无法阻止身体发胖。明明与人为善,但还是会有人说我做作虚伪。有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全世界都和我为敌。越来越自卑,越来越压抑,好几次,想不通了,钻牛角尖,恨不得离开这个冷漠且残酷的世界。绝对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心疼单身的妈妈失去我了太可怜,我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很想借酒浇愁,可是一口酒下去就辣得我想吐;很想抽烟,可根本接受不了呛口的味道;策划过离家出走,可刚离开家门两步远就心生惧意,然后赶紧回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瞧,我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存在啊,连当坏女孩的本事都没有。

初三下学期,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到了一个极点。因为我老实,没有攻击­性­,谁都可以过来踩上两脚,不会有任何顾忌和担心,而我的­精­神压力则越来越大,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最终导致中考发挥失常,一直渴望的重点中学变得遥不可及,最后只能到二中就读。

二中是那种最普通的职业高中,听说那里鱼龙混杂,水深莫测,真不晓得我该如何在那里度过整整三年。我更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别人的窃窃私语:“瞧!许一静只是个职高生哦。”

“拉倒吧,她这样子能上职高已经很运气了。”“也对,她那么笨,生活还不检点,到哪里都是垃圾。”我承认这些都是我想出来的,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话,仿佛得了被害妄想症。

然而,现在最让我最接受不了的还不是自己没面子,而是我太不争气,让妈妈失望了。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妈妈是我在世界上最大的伤口,我则是妈妈唯一的希望,这么多年来我和她相依为命长大,看着她为了支撑这个羸弱的家去做家政当保姆,各种­操­劳,日渐苍老,我不止一次发过誓一定要努力上进,成为一个优秀并且有力量的人,让我亲爱的妈妈过上好日子。

现在看来,我的誓言是那么脆弱无依,我真混蛋。妈妈虽然也很失落,但抹­干­眼泪后还会主动安慰我:“静静,你别太难受了,只要好好学习,一样能够考上好大学。”对于妈妈善良而美好的期望,我除了麻木点头应和,别无他法。妈妈是我见过为数极少比我还要善良的人。她总对我说:“像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老实人,面对生活,除了去相信,并无他法。”妈妈的话我深以为然,只是去相信什么,她没直说,而我的答案是相信只要我们心存善念,生活一定会回报我们以美好。

只是妈妈安慰我的话在让我获得些许动力的同时承担了更大的压力。我发毒誓上高中后一定要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中,用优秀的成绩报答妈妈对我的殷切期望,否则不得好死——看,我又发誓了,我是那么依赖誓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誓言犹如枷锁将我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就这样,我的高中生涯还没开始,我已经背负着极大的压力。很多时候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都仿佛看着一只蜗牛,羸弱的身躯上安放着一只沉重的壳,我拼尽全力,却依然去不到我要的远方,我筋疲力尽,却只能在原地打转,无法前行。

……好了,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明:对我而言,孟亦柔是多么重要。她是我的女王,我的方向,是我理想中最完美的存在,是这世上另一个我,是我在17岁前所遇见的最炫目的一束光。我第一次看见这束光,是在高中入学的迎新晚会上。

对现在的中学生而言,压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累。不但要学习好,还得会才艺,会一门还不行,最好有两门、三门特长,光会也不行,还要能说敢秀会表现。前阵子新闻说好多高中毕业生典礼办得像酒会,得穿礼服走红地毯。而我们是刚入学就要办晚会秀特长,这对毫无才艺的我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

思考再三,我最后决定在迎新晚会上准备一段真情告白,然后清唱一首歌。真情告白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难,我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只要有人听。至于歌曲,牛­奶­咖啡是我最喜欢的歌手,她们所有歌中我最中意两首:《明天,你好》,还有《女朋友》。一首是我对未来的向往,一首是我对友情的向往。本来我想唱《明天,你好》,结果被别人先唱了,于是我只能唱《女朋友》。

演唱《明天,你好》的那个女生就是孟亦柔,一个天生的女王,她站在舞台上,浑身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台下的我瞬间就被感染了。

她非常非常漂亮,身材高挑,化着浓妆,最打眼的是那漂亮的烟熏妆,让人过目不忘。头发挑染成深紫­色­,衬得一张脸莹莹粉白光彩夺目,穿着纯黑­色­超fit的小礼服,将自己丰满­性­感的身体完美衬托。她本来就挺高的,脚下的鞋跟最起码有十公分,这让她显得尤其有范儿。她似乎喷了整瓶香水,当她站在台上时整个会场都弥漫着充满蛊惑的香味儿,即使平庸如我也能轻而易举说出香水的品牌就是最负盛名的香奈儿五号,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款香水只属于名媛贵族,却没想到此刻竟然与之相遇。

总之,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其他女生和她相比宛如丑小鸭。她身体的每个部位,每个细胞都在宣示着她的不平庸和不安分。而最让我着迷的是她的眼神,很深邃,也很伤感,散发出一种曾经沧海的味道,她应该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只是不知道她的过去是喜还是悲……短短一瞬间,她已经将我的情绪牢牢占据,我的世界一片安静,仿佛只剩下台上光芒万丈的她和渺小卑微的自己。

她显然已经习惯了舞台上的生活,当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时,她没有一点儿紧张和羞涩,只有自信和享受,从内向外散发着强大且迷人的气场。她站在舞台中间,一言不发,只是轻抬眼睑,缓缓打量四周,犹如真正的女皇在俯视自己虔诚的臣民。整个会场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她终于开口,话不多,但字字珠玑,嗓音有点儿沙哑,很耐听。接着她开始演唱,旋律优美,咬字清楚,情感更是丰盈而到位,唱到副歌部分时则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挣扎的表情让人心疼。

毫无疑问,她获得了全场最热烈的欢呼声,并且理所当然成了整晚最受关注和欢迎的女生。

台下全情凝视的我突然觉得她是我相识很久的人,只是过去的岁月中我把她弄丢了,我找了她很多年,现在她终于在我生命中再次出现。为此我心情澎湃,激动万分,以致后来好多同学的表演虽然也很­精­彩,但都没有在我心中留下半点印象。

这真是一种神奇而美好的感觉,宛如,一见钟情。

终于轮到我上场了,尽管事先我对自己说过一万次不紧张,不要怕,紧张是傻瓜,害怕是王八,但当我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紧张到话都说不出口——是真的说不出口,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问候和表白全部忘记。

我的眼前一片苍白,世界仿佛瞬间冰封。

然而很奇怪,我明明已经魂不守舍,竟然还能清晰感受到台下传来的起哄声,嘲弄声,喝倒彩声。眼前和蔼可亲的同学们仿佛变成了一只只面目可憎的怪兽,对我张牙舞爪,让我更加害怕。大滴大滴的汗从额头滑落,可越是急切就越是紧张和遗忘。一秒钟就像一万年那么冗长。我真恨我自己,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掐食指的指肚,只是疼痛并没有让我清醒,反而越来越慌乱。我想­干­脆晕倒算了,或者直接跑下台,总之不能再这样丢人现眼下去。就在我决定放弃的那一瞬间,我竟然穿过那么多阻隔,清楚看到了台下孟亦柔的眼睛。是的,她正深情地看着我,轻轻点头,仿佛在鼓励,更似在期待。仿佛在对我说:“不要怕,我懂你。”一股温暖的勇气瞬间贯穿我全身,犹如心电感应,我的灵魂归位,那些遗忘的内心告白终于喷薄而出——

“大家好,我叫许一静,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女生。我­性­格内向,还有点儿自卑,我没有朋友,小学和初中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总是感到很孤独,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生活,一个人笑,一个人哭,一个人默默承受所有的甜酸苦乐。我渴望在二中能够找到一个好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歌唱,一起聊梦想,互相倾诉,彼此安慰。是的,这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憧憬,可我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实现,或者是永远都不能实现。因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笨,什么事都做不好。呵,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们听完我的心里话,虽然我知道一定很无聊。”

我说得很流畅,也很动情,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泪已经无可遏制地滑出眼角。我深呼吸,尽量hold住感情,清唱完牛­奶­咖啡的《女朋友》,然后匆匆下台。

我本打算在路过孟亦柔身边时,对她报以微笑,以示感谢,不过我始终没机会,因为她一直在埋头玩手机。我并不确定刚刚在舞台上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我臆想出来的温暖,可不管如何,我都感激孟亦柔,只要她存在,我就觉得很美好。

接下去的演出我压根儿就心不在焉,总是不停偷偷打量孟亦柔,她始终埋着头玩着手机,面无表情,仿佛与这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疼起来,好想上前抱抱她,告诉她我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