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风动九宵(上) 未知 12672 字 2022-03-18

八月初六,风起云涌。

当然,这风,并非真的风;云,也并非真的云。

这一日苍山之中本是天气晴朗,但一旦有了邪气,就成了——

风含砂,云­射­影;

风含砂从天外来,云­射­影自苍穹至!

一时之间,仿佛突然起了一阵风暴,不知是何物,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而来,朝着五人当头打下——

「有埋伏!」

展昭喝了一声,举剑疾挡;其余几人也都拔出兵器,拨打飞来之物。

顷刻间,只听耳边「当当当当」,脆响不断,足有千多下才停了下来,每人各自拨落了一、二百枚暗器!停来时,始觉双臂酸麻不已!仔细看去,只见地上琳琅满目,柳叶刀、梅花针、罗汉钱之类应有尽有;日头一照,影影绰绰闪着幽幽妖光!

「好毒的招数!」

赵珺自言自语道了一声,举头四下望去,只闻一粗一细两种声音融在一起,发出了一阵诡谲­阴­笑——

「哼哈哈哈!不愧是『洱海月』的人,果然厉害!吃了我们的『含沙­射­影』,竟然毫发无伤!」

「你们是何人?」赵珺忍不住喝道。诸事交杂,他本就心中烦闷;如今才离了洱海就又遇上埋伏,更令人不禁暗咒晦气!

「珺哥哥,你也莫要问了。你不认识他们,我来告诉你就是,免得又要听他们鬼哭狼嚎般的怪笑!看他们的*功夫,我猜该是『苍山雪』一派的『含砂』、『­射­影』。」段云妍在展昭背后出声道。

虽然她也会些功夫,但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又是王族,平日里练的工夫只能防身,却难应付真正的大阵仗。刚刚展昭离她最近,未及多想,便将她拉了过来,护在身后。

「好眼力!想不到你竟识得我们的名号!」

「不过,我们可也认得你!你是段思廉之妹,云妍郡主!」

那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交替说罢,又笑了起来。不光笑,还猛然抖手­射­出了第二波暗器!

这次,众人皆看到了两道极快的身影自空中惊掠而过,但根本没时间细看,甚至也来不及过脑,又是一番拼了命的拨打躲闪——

「展大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只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字怕是疲于奔命,谁也受不住!」赵珺在间隙中喊道,手中银枪抖得仍是快如风动。

「关键是,要逼他们现身!」展昭答道。

其后话音才落,赵珺尚未接言,却只听得段云妍道——

「要他们现身?这个应该不难,就让我试上一试吧!展大哥,你可千万要稳住马儿!」

语毕,不待二人答话,段云妍已摘下背后那柄­精­致小巧的银弓,自展昭马后站了起来,接二连三,「嗖嗖」向四面林间­射­出几箭。之后,迅速向下一滑,坐回马上。

「云妍,你这到底是?」赵珺不解道。

「珺哥哥你先莫要急问,且看着就是了!」段云妍笑答。

笑声未落,忽听头顶林稍传来一阵尖锐嘶鸣,只见「含砂」、「­射­影」二人疯癫了似的跃了出来,在空中手足胡乱挥动,好像十分痛苦。不过他们并未就此甘心,一边咒骂,一边仍在继续发出暗器,只是速度已经大不如前。

速度慢了,其间便有了空隙,让剑Сhā入的空隙。

那是一柄宝剑,剑光一闪,清寒眩目!

那凌厉无比、也矫健无比的人究竟是怎么到了面前的呢?

这是「含砂」、「­射­影」在那惊鸿一瞥的一瞬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一瞥之后,他们便已成了呢惊芒一剑之下的亡魂!

「展大哥!」

好一会儿,赵珺才喊了一声,翻身下马,奔向前方立在约莫一丈开外之处那人。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展昭究竟是何时飞出去的。几人之中,展昭轻功最好,这本是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可是,他的速度未免快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脚下那两具尸首,不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会以为自己只是看到了一道寒光,一道令人目眩神迷的寒光!

不过,惊世惊艳的功夫只是看在另外四人眼中。展昭却知道,自己刚刚失手了。若是与上再强上一分的对手,就会失手。在生死攸关之时,出手必须直取敌人要害。「含砂」被一剑封喉,但是「­射­影」,她是被穿透了正当胸,而非心口。在那一刻,他眼前的景物突然晃了一晃;所以,他脑中犹豫了,手上的剑便也刺偏了。

激战过后,清风拂面,风中带了一丝血气。

展昭抬了头,只觉前方景物越见模糊起来,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喊他。他动了动­唇­,想要答话,喉中却猛然涌上一阵甜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了。

※※※

展昭是被一滴泪水唤醒的。

也许,是他将醒时,那滴泪恰好滴在了他的脸上;但是,他终是因这滴泪清醒过来。然后,听到年轻女子低柔绵软、带了哭腔的声音——

「展大哥,展大哥,怎么办?都是我害了展大哥——」

展昭微微动了动睫毛,缓缓睁开双眼,发现面前哭花了一张悄颜的是段云妍,也看清自己还躺在刚刚那条山道边的地上。想来,他并未昏厥太久。只是不明白,这小郡主为何要说是自己害了他。心中正想着要坐起身来,却听赵珺道:

「展大哥莫急,你受伤了,待孤波帮你包扎好再起身也不迟。」

受伤?

的确,他受伤了,很轻的伤。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刚刚被暗器击中了。就在那第一波奇袭发起之时。原本,他是可躲过的,但他在那一瞬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拉过段云妍挡在身后,下一步才是抵挡暗器,保护自己。他的动作已经够快,当终究稍缓了半拍,左肩上还是中了两枚罗汉钱。

不过,「含砂」「­射­影」的目标本是段云妍。他们要带活生生的郡主回去请功,所以并没有在暗器上喂毒。

暗器无毒,他并不是因此而昏倒的。

这点,不光展昭自己,赵珺心中也明白。在向孤波替展昭包扎好伤口后,他抬臂将他的身子撑了起来,竟发现他的手冷得吓人!

「展大哥,你——」赵珺微微一颤,瞠大了双目。

「无妨,此时,该是还有时间的。」展昭摇了摇头,兀自持剑站了起来,从怀中*出一颗赤硝丹服下。之后转向几人道:「没事了,继续赶路吧。」

「展大哥,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段云妍仍不放心,抓了展昭的手问道。

虽然她自小古灵­精­怪,发现了段思廉的秘密后便时常半是威胁半是耍赖地跟到「洱海月」总堂中玩耍,但人人当她做珍宝一般护着,从未真正让她见过什么厮杀恶斗、血­肉­模糊的可怖场面。刚刚见向孤波从展昭肩头挖出暗器,流出好大一滩血来,倒着实吓到了她。

「真的不妨事,希望郡主没有受惊才是。」展昭微微笑了笑答道。尽管他胸中的气血尚未完全顺畅,不过这小郡主生­性­纯真善良、心无城府,谁又忍心家她难过皱眉呢?

「展大哥,你没骗我?」

段云妍侧仰了头看向展昭,总觉得他双­唇­发紫,面­色­也有些不对。还想再说时,却被赵珺拦住,在她头上揉了一揉,道:

「你这丫头,倒从不知认生,见展大哥脾气好,便见了面当日就缠住人家说话,怎么不见你敢去缠白五哥?」

「白五哥那张冷面寒傲似冰,怕是珺哥哥你都不敢随便招惹,我哪里敢缠他嘛!」段云妍扁了扁嘴,放开展昭,转而扯住赵珺的衣袖。

「白五哥并非冷面。不光不冷,还是火一般的热烈­性­子,只是你与他并不熟识而已。」赵珺笑笑,口中安慰着段云妍,眼神却担忧地移向展昭,看着他纵身上了马,方才跃上马背,无声一叹。

白玉堂­性­烈,展昭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展昭并不是一个锋芒外露之人。

他的傲,是深在骨子里的。

只六年前,第一次在大内福宁殿见了他的剑便看了出来——

那般矫捷凝练、挥洒自如的剑势,只有一个极为骄傲自信的人才使得出来。

就是刚刚,他那一句「无妨,此时,该是还有时间的」,也是傲到了极点;既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弱势,也不给别人半点机会那么去想。

他同意段云妍一同前往苗寨,除了促成大事之外,却也还有些私心,希望能在那九大苗寨的大首领麾下寻到一、二神医,便是无力为展白二人解毒,至少或许可以指条明路。

想到此,赵珺喊了声「展大哥,等我一等」,便一纵马追了上去,身后扬起一片尘埃……

尘埃……久久未落……

因为,除了刚刚那两只已死的螳螂,后面还跟了一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倘若『苍山雪』门下都是这等货­色­,却也不足为患了……此时看来,倒不妨暂且效仿姜太公稳坐钓鱼台……若能坐收渔人之利,先锉锉他们的锐气,却也是一件快事……」

那「黄雀」低吟几声,呵呵一笑,又在林间隐去了。

※※※

八月初七,卯初,羊苴咩城内送出了两封急信。

这两封信分别发自城内一东一南两地,最终却未出城半步,仍是回到了那东、南二宅,只不过这时它们已经调了一个个儿,落在了送信人各自的主子手中。而其中一位主子,才刚从外面归来不到半个时辰,连衣上、发上沾染的晨露都还未全部散去。

他刚刚连夜赶路回到府中,因为今日白天还要上朝。他亲自去调查了一些事情。尽管他是主子,不仅仅是这座在此处已算得上是豪宅的府邸的主子,同时也是大理的主子;将来,他还会是整个天下的主子!但他喜欢亲历亲为,而不是光说不做;在这个世上,他只相信自己!

「主上,段思廉回府了。」

「恩,知道了。去准备一下吧,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接过属下递上的密信,他只微微一笑,伸手接了,将人谴了下去。

段思廉回府,这件事情在四天以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而消息却才送到他的手中。这再一次印证了他是正确的。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呵呵……」

他笑着站起身,一边走进内室,一边撕下脸上苍老的面具,露出一张如同芙蓉般年轻秀丽的脸。

「唉……奔波了整夜,真有些倦了……」他叹了一声,走向榻边,掀起垂落的层层幔帐,「啪啪」几下点向直挺挺躺在榻上,头发灰白、动弹不得、口不能言之人的­茓­道:「想必今日那段思廉也会上朝。他并非常人,为免被他发现什么破绽,今日就劳烦爹爹您代孩儿上朝去罢!」

「你——我杀了你这逆子!」

那人一恢复了自由,立刻一掌劈来,却被面前之人轻而易举地挡下——

「且慢动手,爹爹,别忘了您体内的蛊啊——汉人总说,『养不教,父之过』,孩儿也只不过是尽得爹爹的『真传』而已!姐姐或可说比我幸运些,因为她并不知道当初逼她为妓、把她当作棋子一般利用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爹!而我,我虽然恨你,却不想浪费了你处心积虑建下的大好基业!预期继续抱有幻想,希望楚无咎或是段素兴之流帮你取得天下,还不如自己亲自去夺!孩儿这也算是一片孝心,替您实现一生的宿愿而已!」

「你!你!我杨春愁没有你这个儿子!」

此时,那人早气得全身发抖,面­色­青紫,呼吸急促,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阵阵痉挛。

「这话,当年姐姐背叛您的时候您就已经说过了。也只有遭到背叛的时候,您才会想起我们是您的子女!不过您无情,我却不会无义,待我登了基,会马上尊您为太上皇,先大理而后天下,我们父子二人共谋大业,岂不快哉?至于眼前,年还是听孩儿一声劝,与我合作为妙!这『千丝万缕食情蛊』的厉害,爹爹该是比我更清楚才是!」青年男子幽柔而缓慢地吟哦着,发出痴痴的低笑。自始至终,他都这样笑着,笑得极美,美丽不可方物!「对了,我还忘了告诉爹爹,娘出山到大理来了。说来我倒应该好好感激她,若不是她把自己那份美貌传给了我,爹爹也不会对我如此特殊。若是如姐姐那般,凡事都只学到八分,或许我今日已经又成了那昏君身边的奴才,像木偶一样被爹爹­操­纵在股掌之中!」

「她?她出山来做什么?」杨春愁猛然抬起头,惊愕地问。

「大概是来帮段思廉,对付爹爹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都还活在世上……只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而那一切都是您当年从她手中剥夺去的!」青年男子垂下眼帘,半抿薄­唇­,那神情,却与当年令整个武林为之惊艳的素月玄女姜弱水有七分相似。只有七分。

因为,他首先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心肠歹毒的男人,甚至连他的眼神都好象带着毒一般!另外,素月玄女是香的,她的身边总是淡香缭绕;可是他却正好相反,气息之中隐约散发出阵阵腐臭。因为他对自己也下了蛊。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将那蛊慢慢养大,直到它强得足以助他得到了杨春愁的大半功力。可是,它也在他体内留下了病灶。无论使用什么方式,也无法出去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不!我那么做是为了保护她!而且,她的脸也不是我毁的!我已经杀光了毒巫九尊一门,为她报了仇!错的是整个武林,而不是我!他们个个都觊觎她!都对她图谋不轨!我只是想在成为武林至尊的那一天,再风风光光地把她接回我的身边!」杨春愁用力摇着头,歇斯底里般道。一如过去的二十五年,只要提起姜弱水,他就会这样疯狂起来!

「可惜,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算你此时当面告诉她一切,她也不会相信!」青年男子长叹了一声,一甩手,抛出一条红绫。红绫缠住了杨春愁的颈子,就这样生生将他从榻上拽了起来。「如果您还想活着再和娘见上一面,就听我的话,去上朝。如果那段思廉想要试探,那便让他试探。相信以爹爹您的谋略,应该还不会输给他才是。」

说罢,他转身自柜中捧出一套官袍,笑着上前道——

「来吧,爹爹,孩儿伺候您更衣。」

※※※

同样是卯初,未到卯正。

段思廉今日本是并不想上朝的。迎亲的大队人马未至,上朝也只是装腔作势而已。何况,他才回来就听说府中出了事,此时还未理出头绪。不过刚刚收到了那封密信让他改变了主意,同时也惊动了另一个坐等了几日、正欲动身前往赤寒宫之人——

「什么?杨春愁回府了?」白玉堂匆匆而来,顾不得喘上一口气,立刻问道。

「正是。我刚刚接到密报,他大约半个时辰以前回到了国师府。」段思廉答道。

此时,他们正身在府邸之中的一个小岛上。说是小岛,其实只不过是在花园池中人工修建的一座竹亭,四面环水。在此谈话,不易被人偷听。因为府中出的那事就与­奸­细有关,但至今尚未发现那­奸­细究竟是何人,所以两人几日来行事不得不万分小心。

「他既回来了,我便想就此会他一会。此前,虽早知他的名号,可从未见过本尊的庐山真面目。因此,今日我决定上朝,先与他碰个面,探探他的深浅。」

「如此也好。」白玉堂点了点头。

此后,二人又说了几句其他,便起身离了竹亭,回到岸上,各自去了。

到了辰时,车马之类全部准备妥当,段思廉身着白­色­绣金长袍来到院中,在车前驻了足,却又突然回了头,两侧环顾了一番,半眯了双眼,露出一个冷湛的微笑,令众人不禁一颤,不寒而栗起来——

今日的段思廉似乎有些什么不同。

就在他们这么想着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咚」的一声。回头看时,却见侍卫中有一个人倒在了地上,颈边Сhā着一柄短刃。短刃刺穿了皮­肉­,但刺入的位置恰到好处,不足致命。那人倒下时,顶上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掩在其下,半湿的头发。

惊疑间,段思廉已开了口,吩咐道:

「带下去,好生看管。」

「是,爷。」一旁的侍卫应了一声,将那人拖了出去。

之后,段思廉一言不发地上了车,放下帘幕,下令前往王宫。

一路上随行众人只在心中猜测究竟出了何事,但无一人出口谈论。不论如何,只知自己此时跟的是名主、做的是大事便罢。

而此刻车中,却有两人相视而笑。

一个是穿了官袍的段思廉,另一个身量相仿的则着了一身侍卫服饰,再看那张脸,竟也是段思廉!

不过,只要稍稍细辨,就可看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穿了白­色­绣金长袍的那个满面微笑,镇定沉稳,自是真的。但他却不是适才出飞刀刺人的那个。

车子一出府门,在路上走稳,他们就已经迅俳衣袍对调了过来。假的那个束好了衣衫,一扯面皮,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他却是白玉堂?p&ampgt

初三那日回了府,二人就已经有所防备。因为那一夜府中暴毙了一人,而且不是别人,正是赵珺当初临行时留在大理、假扮段思廉的「影」——祁应天。事实上,祁应天是自尽而亡,为了不再受体内毒蛊­操­纵,伤了刚刚归来的段思廉。所以,他只得在拼尽全力寻回一丝理智的那一瞬间杀死了自己。

祁应天非同常人,他是「流云飞龙」两暗堂八大堂主之一,被下了蛊却始终不自知,直到段思廉回府才突然发作。这下蛊之人,必定就在他的身边。但要如何找出这人,却让段思廉与白玉堂颇费了些脑筋。两人不动声­色­地按兵不动数天,终于借今日这机会将计就计,在凉亭密谈,引那人入水偷听,湿了鬓发。方才一众人中,惟有那人帽边被水浸得颜­色­深了一圈,当即被白玉堂认出,一举铲除!只不过为保万无一失,才由他易了容,扮作段思廉的模样擒拿­奸­细。

※※※

赤寒宫主杨春愁是个透明人。

何为透明?

就是人人都看得到他在江湖中翻手为云,覆手成雨,却没有谁说得出他的真面目。

听说他曾与大宋襄阳王勾结,意图助其夺取天下大权,自己成为武林之主。不想那襄阳王最终落败,杨春愁也退居关外,自此销声匿迹,甚至有人猜测他已在那场黑白两道的大混战中丧了命。直到约莫一年以前,他方又复出,重震赤寒宫;并且未过多久,就成了大理国师。之后,一反昔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派,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威风凛凛,好不风光!就连他身上那一袭国师长袍也是镶金绣银,坠满各­色­珠宝,其华贵几乎超过了当今国主段素兴!

「那就是杨春愁?与我所想的倒不大相同。」白玉堂一边自帘幕的缝隙向外望去,一边低声道。

此时他们已到了王宫,恰见杨春愁的仪仗浩浩荡荡而来。

「恩,与我所想也不尽相同。白兄你可注意到了他的双眼?他双眼浑浊,目光漂移,似乎心事重重。」段思廉道。

「这倒是古怪得很。一路上,他属下派来的那些杀手个个嚣张得好似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怎的他这宫主却满面晦气?」白玉堂点头又道。

「今晨探子来报,说他是一早赶回国师府,莫不是他赤寒宫中出了什么变故?这两日我听到不少传闻,说他突然当上国师一事令『苍山雪』门主吕佰魑十分不满,两派也曾发生过几次冲突,只是未上台面,那昏君并不知情。」段思廉猜测道。

「如此说来,此事却或可利用——」白玉堂沉思了片刻,问道:「你可知,那『苍山雪』一派之人有何特点?比如,装扮如何,善使什么兵器?」

「他们原本也无甚特殊,只是那吕佰魑好大喜功,好似生怕无人知晓他的名号一般,令门下之人全部换做白衣黑裤的装扮,弄得神不神、鬼不鬼,古怪异常,他却不以为意,反而十分得意。」段思廉摇头解释。

「白衣黑裤……好。若是我说此时就要那样一身衣衫,你可能在下朝之前弄来?」白玉堂又问。

「如果白兄需要,我自可弄来。只是不知白兄……」段思廉说到此,停了下来,看向白玉堂,只等他解答。

「等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待到这老贼回了府;既然终于见了面,总要先探探他的根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白玉堂回答。

「白兄所言极是。如此一来,不仅可以一探究竟,还能顺便施上一个反间计!段某此前倒是考虑不周,多亏白兄心细,足智多谋!段某佩服不已,若有机会,不仅此时,就是日后成就了大业,也希望白兄能助段某一臂之力!」段思廉微微一笑,借机开口。

「段爵爷客气了,白某只是——职责所在。」白玉堂抱了抱拳,心中暗道:此时总算知道,那猫为何总爱将此话放在嘴边。某些时候,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可四两拨千金,也的确好用。

「即便如此,段某还是要道上一声谢。」

段思廉边说,边抱拳还了一个礼——好一个「职责所在」,一言以蔽之,却将他的试探避了个一­干­二净,既未答应,也未拒绝,让他不知他心下究竟做何想法。若想控制,极不容易。看来,仍要从他处下手,旁敲侧击,才有可能将此人收归自己麾下。

「白兄,此刻上朝时辰已到,段某便先去了。白兄所说之事,我自会吩咐属下办好。」

「多谢。」

白玉堂颔首致谢,看段思廉下车去了,便独自在车中坐等。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有人轻轻叩了叩车窗,将一个粗布包袱递了进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套白衣黑裤。除此之外,还有化装易容所需之物。看来这「洱海月」之名绝非虚传,属下之人依令行事,手脚倒十分麻利,心思也算缜密。

如此这般想着,不消半刻,白玉堂已换上了那身衣物,重又易了容,观察过后,趁无人注意,身形一闪跳下车去,在一高处隐起观望。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沉静的王宫大殿内开始有了声响,众多文官武将鱼贯而出,各自上轿上马,回返各家府第。

那杨春愁的仪仗不仅人多势众,而且也与他那身衣袍一般,装扮得金碧辉煌,只是没有描龙画凤,过目一次,要想忘却也难。

白玉堂远远眯起双眼看准了方向,纵身而起,穿越了层层殿宇,追了上去。他心中暗咐,本欲跟入国师府邸之中,不想才跟到半途便又出了意外!

※※※

意外,意外,意料之外!

不止白玉堂,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就算耳边已经听到了那声震天裂地的轰鸣,也没有一个人想得到,杨春愁所乘的那驾马车竟会随之突然爆裂开来!

「这——这——国——国师!国师大人!」

半晌之后,漫天遍地飞舞的尘埃渐渐落定,惊得目瞪口呆的一­干­人等方才反应过来,开始四处寻找杨春愁——的尸体。

他们找的是尸体,而不是人。

因为那马车早已经分崩离析,人又怎可能还活在世间?

不过,杨春愁就偏偏还活着。他不仅活着,还非常兴奋和惊喜!

因为那马车虽然爆裂了,造成这种结果的却不是火药,而是一种掌法——

暴雨惊雷!

这种掌法的名字听来很是耸动,其实却是一种非常­精­巧细密的掌法。它发掌时拼的不是蛮力,是眼力;以眼力配合掌力,专门袭击要害——比如马车的各处接缝——令遭袭之物在一刹那间粉身碎骨!

这曾是一个女子最善用的绝招!那个女子就是他此生唯一一个对她付了心、用了情的人——

「弱水!弱水!我知道是你!我知道!离梦已经告诉我你出山了!你是来见我的!既然如此,为何还不现身?」

弱水?难不成这偷袭者是姜弱水?

白玉堂听到杨春愁的狂吼后一怔,在道旁屋脊上伏低了身子,决定暂时继续静观其变。

--上部完--

风动九宵(上) 番外之——醉秋吟 天子

玉堂……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醉仙楼……白爷爷就是去寻你这只臭猫的……怎么可能会忘记?

记忆深处那日……清朗朗的一片天……

手中是最爱的十八年陈酿女儿红……

轻轻一摇,橙红­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漾……香醇甘洌……

面前之人,漆黑的一双眸幽幽对上他的眼……澄澈透明……

酒不醉人……人自醉……

………………

醉仙楼……我看到的是一只醉老鼠……那是玉堂第一次请我饮酒……

两杯轻轻相碰……那清脆的丁冬声仿佛还在耳际回响……

并非交杯酒……却注定了一生痴缠一世情缘……

………………

玉堂……还愿再与我共饮一回吗?

傻猫……我愿……与你交杯……

………………

仰头,含下一口女儿红;俯首,吻上那清凉的­唇­——

共饮……心相融……

既苦……也甜……

…………

昭……我要……与你生死相随……

………………

双­唇­轻颤,怀中之人,仍是温暖的,眼前却已一片模糊……

四周风起……

花落……叶飘零……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中秋之后,天凉如水,夕露沾衣,夜风萧瑟,连月­色­也变得格外清冷。

皇城大内,琼楼玉宇,巍峨高耸,此时却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福宁殿外,列有禁卫三重,共一百零八名士兵,严阵持戈,紧守宋仁宗寝宫大门。

这一百零八人皆是­精­挑细选出的菁膺高手,训练有素,且都见识过大阵仗,但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敢有半点疏忽,个个­精­神抖擞、双目圆睁地凝视着前方,连眼睑都不眨一下。

「展护卫,你已经在此守了三日未曾合眼了,不如下去休息片刻,这里有我。」

「不必了,多谢张统领关心,我此时就是合了眼也不得入睡,圣上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展昭摇了摇头,对禁军统领张延霍抱了抱拳,双眼又警惕地望向高墙之外那一片沉滞凝重的暗黑之中——

三日之前被急召入宫,只因宫中得到密报,辽帝耶律宗真麾下杀手组织「秋叶飘零」已潜入东京城中,图谋伺机刺杀圣上,大举入侵中原。

他总有一种预感,今夜宫中危机四伏,敌人已到了身边——

心念动时,耳边忽然传来几不可闻的「飕飕」两声——

惊回首,风过处,叶飘零——

空气中,血腥弥漫——

那十名倒地的卫士,甚至未来得及出声呼叫,便已遭人暗器封喉,气绝身亡!

「刺客来了!保护圣上,不得有误!」

张延霍高声下令,四周立刻熊熊燃起数十枚火把,映红了整个天宇,照得禁宫院内亮如白昼!

「大家小心刺客暗器袭击!弓箭手听令,立刻瞄准西南方林内梢头放箭!」

展昭此时已顾不得再耽误时间与张延霍沟通,运起内力,一声清喝,万箭齐发——

必须逼刺客立即现身,近距离与之相抗,否则敌暗我明,必定损失惨重!

箭若流星,疾如骤雨,惊得林内鸦雀发出尖锐的嘶鸣,扑啦啦直冲天际。

二十名黑衣人赫然现身,形如夜枭,­阴­森狠辣,手中利刃寒光暴闪——

飞身过处,落地之前,转瞬又夺去数人­性­命!

紧接着,便是金戈相撞,声声震耳——

双方皆是拼死厮杀相抗,一时间只见鲜血飞溅,煞气激荡!

这二十名杀手,人人都可以一当十——

到目前为止,打斗之间,大内禁卫已死伤数十人;

而对方却只损失了五人,其中三人毙于自己剑下,另外两人丧命于张延霍刀口;所有杀手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若仔细看去却可发现其中一人的与众不同——

那人不仅身法剑式高出其余杀手数倍,而且一身藏青、脸覆青纱,一双利目­精­光闪耀,­阴­寒慑人!

此人必是杀手头目——

擒贼先擒王——

若想速战速决,必须先打倒此人!

展昭心下一动,已长身而起,如大鹏展翅般陡然越过众人的头顶,直取那面蒙青纱之人——

运起真气,凝贯剑上——

第一剑便是全力出击!

这一剑恍如来自虚无缥缈的九天玄界,寒芒惊现,化为无数条张扬飞舞的怒龙——

剑气光华眩目,遮天盖地,当头罩下——

那青衣遭到突来猛烈奇袭,心中大骇,连忙举剑硬挡,勉强接下了展昭这一击——

锵琅琅——

火星四­射­!

「好厉害!想不到宋主治国重文轻武,身边竟收有如此高手!」

青衣杀手­阴­­阴­冷笑两声,稳住脚下——

突然身形一旋,脚下步法迅速交错腾挪,身影也随之变幻移动,虚实不定间抖手挽出数十朵毒花,瞬间刺向展昭周身要害——

展昭目光一凛,手中三尺青锋飞旋激荡,震开青衣杀手一连串致命的进攻,反腕疾进——

身若悬空游龙,剑摇寒星飞点,光璨银蛇腾空——

锋芒尽显,快若飘风,凌厉无比!

白光一闪,石破天惊,剑锋堪堪扫过眼前数寸!

青衣杀手暗叫不好,收势横挡反拨,再顺势扫向展昭下盘;展昭矫健地一跃躲过,身似疾虹,运剑如风——

直劈斜点,风雷交击——

剑花翻飞,繁星飞洒!

剑气纵横,光芒耀眼!

剑起剑落,声声震耳!

高手相争,胜负惟系一念之间——

稍有闪失,便会血祭对手之剑!

「唔!」

青衣杀手低低闷哼一声——

一个偏差,狂涛骇浪般的锐利剑气已经呼啸而来,划破了他的上臂!

「可恶!」

这一个小小的失误,令他尽失先机——

虽然伤得不算太重,但仍会多少影响实力的发挥。

负伤再战下去,必败无疑!

眼神向四周一扫,手下还在战斗的只余六人——

此次计划,已然失败!

「该死——便是功败垂成,不报此仇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青衣杀手双眼一眯,杀机毕露!

手腕一翻,以左手­射­出数枚银针,令人防不胜防!

那银针细如牛毛,弹出后无声无影,不可捉*——

展昭虽然刹那间有所警觉,但其中三支银针仍然突破了他的防线,狠狠刺*道——

若是普通人中招,此时必定已然倒地不起——

展昭功力深厚,护体的真气在银针­射­入之时卸去了不少力道,仍能持剑与那青衣杀手对峙——

在对方以为已经成功得手,必能将他击倒之时,

手起,剑落——

夺魄追魂——

毙敌于剑下!

蓦的,一声悠长的啸声响起——

分散在不同方位的三名黑衣杀手见头领丧命,立即收势回撤,聚拢在一起——

「啪!啪!」

十数枚弹丸连续掷出,在地面上迸裂开来——

烟幕四散。

风过后,影全无。

暂时,一切归于平静,杀戮之气逐渐烟消云散——

那暗器上喂了毒——

刚刚便已发现,只是那时毒­性­还未大肆发作——

这毒,相当凶狠——

被­射­中的三处­茓­道一阵火辣辣的麻痛——

展昭再也支持不住,只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开封府

猫儿……猫儿……

梦中,那焦灼的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回荡……

掌心,那股熟悉而特有的湿暖还清晰可辨……

努力张开沉重酸涩的眼,却不见那抹纤尘不染的月白。

玉堂……

微微侧过头,想开口,喉咙­干­涩得吐不出半个字来,只见大人与公孙先生背着身,正在交谈——

「公孙先生,展护卫他情形如何?」

「……不好……」

「不好?」

「十分不妙……所以学生才特意将白少侠支了出去……展护卫中的,乃是辽邦奇毒『花落叶飘零』……」

「这——可有得解?」

「无解——」

「无解?无解……」

「无解。『秋叶飘零』这毒本为杀人,施了便不打算留活口,据说连他们自己都未配制过解药……学生只能替展护卫过­茓­,用药暂时压制住『花落叶飘零』之毒­性­,并……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再寻找化解之策——」

「还有多少时日?」

「至多半月——」

「公孙先生,你一定要尽力——」

「学生明白,学生定当竭尽全力设法为展护卫解毒——」

一席话入耳,恍若置身冰窖——

辽邦奇毒……无药可解……至多半月……

多少次……

强敌当前,笑谈生死……

曾几何时,展昭变得如此惧怕死亡——

只因,一个人,一颗心——

缠住了他的念,系牢了他的情,

让他在世间有了万般眷恋——

一朝牵手,十世修来——

难舍这份缘——

「大人,展护卫他醒了!」

「展护卫,你感觉如何?展护卫?」

关切之声唤回了展昭的心神,递到嘴边的清水滋润了烧灼的咽喉,吞咽时,冲散了口中残留的血气,舌端尝到一股带着腥味的苦涩,但总算可以出声,在那人回来之前——

「大人,先生……不要告诉玉堂……不要告诉他我的伤势——」

「公孙先生,药抓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道飞扬的身影已映入眼帘——

「猫儿,你醒来了?」

在抬头望向他的那一刻,那眉心的纠结荡然化开,脸上的焦躁被莫大的喜悦取代,一双黑玉眸璨若星辰,亮晶晶的——

高兴时,愤怒时,神伤时——

每当情绪有重*动起伏时,他那双眸子就会格外亮格外炙——

决不能让他,为他折了翼!

「白少侠辛苦了,药交给我吧,我马上去煎。」

公孙先生接了他手中那几包药,转身便要同大人一起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先生,猫儿的伤势如何?」

「展护卫他……他没事,只须细心调养,很快便可恢复。」

「我就知道不会有事!我早说了,他是九命怪猫!」

「你这臭猫好能睡,一睡就是两天!」

听完先生的回答,他极明显地松下一口气,嘴硬地念念有词,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额——

手心透出温温的暖意,带着微微的潮湿气息——

象个孩子……永远不变的率真……

比任何人都­性­烈,比任何人都骄傲……

也更易受伤——

虽然时日所剩无多,但仍要,保护他,保护此生唯一所爱——

「玉堂,我没事了,只是没什么­精­神,还想再睡一下,你也回房去休息吧。」

看着先生和大人走出去,他甚至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说了一句话,便重新合上了双眼——

语气不温不火……疏离……冷淡……

只有半月时间,能否斩断他的情丝——

情浓,情淡……

缘浅,缘深……

长久的静默之后,额上那轻轻一吻,已说明了全部……

然后,听他吹灭了烛火,悄悄带门出去。

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房中还留有他的气息——

经年如梦,岁月如梭——

已经记不起是从何时开始,每每他死里逃生之后,他都会守在他身边,等他「睡着」,偷偷在他额上轻点一吻……

柔软的­唇­触……无尽的温柔……

他都知道……只是未曾挑破……

他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两心相许……守护一生……

………………

但……如此也好……

陷得浅些,便伤得轻些……

………………

心脏狠狠抽搐,眼角一片温热……

「笨猫……」

习惯­性­地低喃了一句,白玉堂小心地替展昭掩好房门,来到院中。

秋风起,秋意浓,秋叶自飘零……

抬手拾起飘落在肩头勾挂在发丝间那片伤了夜露的黯淡残红,那两道墨黑上挑的眉不禁又皱了起来——

红­色­——

他最不爱的颜­色­!

猫儿的官服就是红­色­,还有鲜血,也是红­色­!

一月月,一年年,

只觉得那官袍的颜­色­越来越刺目……

也,越来越揪心!

是官袍染血,还是血浸官袍?

这究竟是第几次看他游走在生死一线之间?

此次回陷空岛本是准备替珍儿(卢老大的儿子啦~不要砍~)庆生,却被一阵阵莫名的心惊­肉­跳扰得坐立难安;

只三日,便再也忍不住,宴席之上送了贺礼就连夜匆匆赶回;

而他,就在这三日之中入了宫,护卫一国之君的安全。

展昭的剑,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即便是辽帝麾下首席杀手也休想胜过巨阙、刺穿大宋河山的心房——

但是他可曾想过,他也并非刀枪不入的刚筋铁骨,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啊!

「笨猫笨猫!你何时才能学会替自己考虑一下?你就当真如此无牵无挂么?」

手掌下意识地握紧成拳,将那抹残红碾碎成尘……

随风消散……

又是一天,黄昏日暮——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

这十日的光­阴­究竟是短是长?

公孙先生几乎不眠不休地查遍了所有的医书,仍未寻到解毒的方法;明知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失,却要刻意躲避那个便是守了一生一世也嫌不够的人——

如今,已经逃避不得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

断情——

「玉堂——」

话一出口,如同覆水难收,脑中空白一片,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惟见对面那人,面­色­已是铁青,笑容凝在脸上,一双幽黑的眸亮晶晶的——

隐隐的,有两簇火焰在烧——

「你说什么?你要回乡做什么?猫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

白玉堂一步步向展昭逼近,对上他的眼——

猫儿的眼,是最澄澈清亮的,从不曾对他有所隐瞒;

但此刻,那眼中蒙了一层薄雾——

看不透,猜不透——

为何仅仅一夕之间,他与他的距离竟变得如此遥远?

「我没有开玩笑。终身大事,岂容儿戏?我此次与包大人告假还乡,一是为了祭祖,还有就是为了成家完婚。」

转过身去,不再看玉堂的眼,他才能坚持把这些绝情绝义的话说完。

「展小猫——你……此话当真?」

他的声音一沉,语气中已结了一层霜。

「当真。玉堂——你我兄弟朋友多年,知己一场,你——不祝贺我么?」

每一个字出口,皆如同利刃割在他的身上,又何尝不是痛在自己心头?

亲手斩断情丝——

凌迟刀绞,也不过如此——

「兄弟?朋友?好啊……展昭——你给我回过头来,白爷爷就好好祝贺你!」

白玉堂此时已再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一把扯住展昭的手腕,逼他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霎那,

是悲,是怒,是恨,是怨,

又怎是区区几个字可以说完道尽?

「还记得当年我娘用捆龙索将我们捆在一起之事么?

解索后,我娘告诉我,那捆龙索又叫『同心索』——

惟有二人同心,方可解开——

既是同心,就不要说你从来不知我心中所想!」

「那是江宁婆婆看不得我们见面就争吵想出来教训你的,你这白老鼠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我又如何能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

强行压抑住胸中那肝胆欲裂的痛楚,他望着他一脸的怒容、眸底的心伤,缓缓的,勾起­唇­角,绽开一个微笑——

这一笑,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心中,已是鲜血淋淋——

痛极到几欲窒息!

「好——你不知……你不知白爷爷便来亲口告诉你!让你不知也得知——」

白玉堂手下施力狠狠一拽,两人的身子立时紧紧靠在了一起,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堵住了那曾在梦中吻过无数次的­唇­——

不顾他的挣扎反抗,吮住不放,舌尖强行突破他的齿隙的瞬间,淡淡的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与最初的清甜混融在一起——

流血疼痛又如何?

这是猫儿特有的味道,他执意要品尝到所有!

玉堂……玉堂……

你究竟是在逼我……

还是在逼你自己?

那滚烫的­唇­舌疯狂而执着地吸吮着他的­唇­,不允许他有半分逃避——

一如锦毛鼠的人,一如白玉堂的情——

浓醇,炽烈!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吻——

如此美好,却又如此的无望——

不——不能就这样沉沦——

如果注定要下地狱,展昭只会一人独行!

「放手——放手!白玉堂,你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狠下心来一拳重重击在他的腹上,逼得他吃痛之下不得不立刻松开对他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此时一分心软,便是日后对他千般残忍——

必须坚持——

「即便展某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你也该懂得分寸,不要随意侮辱他人!」

冷酷的话语在自己耳边震荡,血液仿佛在体内凝固了一般,全身冰冷,寒彻骨髓!

「玩笑?侮辱?」

他的双眸蓦的瞠大,瞳仁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深黑­阴­翳,好象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那股蕴藏其中的东西,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展昭,这就是你的感觉?这就是你此时心中所想?」

白玉堂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双眼,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展昭,似是要在他胸口盯出一个洞来!

猫儿,我要看,我要看看你的心!

看你是否当真如此冷酷无情!

你明明说过——

美酒酬知己,展昭只愿与玉堂同饮一杯酒!

你明明说过——

展昭此生知己,惟有玉堂一人!

我不信,不信这些年来痴痴傻傻地追逐着那个梦的只有我一人!

「展昭,你说话啊!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盯着他狂吼,那一瞬,他的眸中似有水波流转,

但,一纵即逝,让他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

耳边,是他清朗如冰泉的声音——

「罢了……你这老鼠一向不知轻重,我不会记你的仇。」

说完,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穿过廊间,走远——

留给他的,只有逐渐模糊的背影,与漫天寒星闪耀。

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初寒时节,一派秋声,谁家敲落高楼月。

当此时、寂寞倚阑­干­,成愁结,情何切。

为君起舞,惊看豪气千丈!

开封府衙之内,一片寂静,夜已深沉;月下,寒芒一闪,忽闻剑气嘶鸣,激昂欲破长空!

但展昭没有马上持剑冲出去查看究竟,因为他知道——

那是雪影发出的嗡鸣,院中舞剑之人,是白玉堂。

玉堂,他又喝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