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风动九宵(上) 未知 4252 字 2022-03-18

赵珺是个极端聪明之人。

只听白玉堂一句话,已经猜出那尾随在后的贵客是谁。

那位贵客也是个聪明人,

听到自己的踪迹已被揭穿,他自然晓得,不必明说,有人大概已在心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时若是还要继续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还不如大大方方现身——

「白兄谬赞了,其实段某能保住­性­命,不至翻船去陪那些『鬼煞』还多亏了展兄。眼下不甚方便,请容段某过后上岸再当面谢过展兄!」

「哪里,段爵爷客气了。爵爷身在大宋,保证爵爷的安全便是展某职责所在。」

此时,展昭正临风站在船头。雾气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迎面而来,到了最浓的时候,便连立在船尾的赵珺也看不清了。江风有些清冷,不过背后的气息是温热的。肩头感觉到了那撑船时绷紧运动着的坚实肌­肉­,方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靠在了白玉堂的背上——

「猫儿,没事吧?」白玉堂的声音极低,低到融进了风里,再稍隔开些微距离便难听清。

「没事,一时走神,看那雾气看花了眼而已。」

展昭答道。挺直背脊,再放眼望去,仿佛刚刚不过是一瞬的梦境,浓雾早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散去了,前方已远远看到了江岸。赵珺仍站在船尾未动,只是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他。

「柏雩,可有什么事吗?」

「没事,展大哥不必担心,我只是……在出神。」赵珺淡笑摇了摇头,移开目光,投向前方更远的地方,喃喃道:「怪哉……我此前怎么没有发觉,大理与汴梁,相距竟是如此遥远……」

剩下的路途之中,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段思廉一眼。或许这就是天意。在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的瞬间,老天让他看到了人世间再美不过的一幕。

美,也难求。

一生难求。

船靠了岸,脚下重又找回了安稳扎实的感觉,该见的人也总是要相见的。

段思廉身边未带侍从,只一人独自跟来,手中提着一把刚刀。普通的皮鞘,纹理朴素,只是刀长与刀形皆非同一般,一看便知是来自关外的奇兵。

抬眼再看赵珺,只见他满面寒霜,右手握了那杆丈八银枪,骨节泛白,似是只待他靠近,便要来个一枪穿心!

见两人相对僵持,白玉堂、展昭,以及「剑」「胆」四人出于礼数,上前抱了抱拳,也难开口多说什么。

段思廉自知是名不速之客,也不敢轻易在众人面前招惹赵珺,激他发作,只好尴尬笑笑,转向展昭,抱拳道:

「刚刚江中,多谢展兄出手相救!」

「段爵爷不止是王爷的朋友,也是大宋的朋友,这是展某该做的。」

展昭还了礼,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提醒了赵珺——

赵珺与段思廉,并不仅仅是赵珺与段思廉。

两人论的,也不仅仅是两人的恩怨。

回过了东京城,见过了皇上,他们之间牵伴的便是大宋与大理的利益。

剪不断,理还乱;逃难逃,避难避——

接着,周围几人同时听到「咯咯」两声响。极闷,极低。是赵珺左拳的骨节在相互折磨——

「若是展大哥与白五哥不说,我倒未发现身后还跟了位『贵客』!倒不知展大哥刚刚是如何救了这位贵客一命?」

脸上堆了笑,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占了上风!

「是尸首,飞来的尸首。」段思廉在展昭之前开了口。「那尸首是被掌力送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我船头,背后有字,『穷寇莫随』。既然这穷寇随不得,就只有随嘉王了。」

「情急之下,展某别无他法,又不能给那些『鬼煞』看出破绽,只好出此下策,还请段爵爷不要见怪。」展昭说完,转了身,硬生生吐出一句话,道:「我去把马牵来。」说罢,径自走向滩边,去帮向孤波与任擎剑将船上马匹拉上岸。

段思廉见状,只道是碍于赵珺,展昭等几人不便与他多言,便也没有放在心上。白玉堂在一旁看了,却觉得古怪,面上露出一个微笑,上前找了个借口,也不管赵珺仍在以眼神向他求救,倏的腾空而起,转眼已落在了展昭身边,也不多说其他,只低低道了句——

「张口。」

「什么?」展昭茫然问了一句,一粒东西已弹了进去,入口既化。是幽鹭留下的「赤硝丹」。

江湖上修炼寒功的并不止赤寒宫一家,「赤硝丹」则是「赤寒宫」七件镇门之宝之一。此丹天­性­纯阳,可化解各门­阴­毒,奇怪的是却偏偏对付不了杨春愁自己的寒冰掌,只能在寒毒发作之时作抑制延缓之用,难以治本。武林中亦有盛传,说凡是赤寒宫拿了出来与人见过的「赤硝丹」都是假的,真正的灵丹被杨春愁自己藏了,从不拿出示人。因为无方可解,「寒冰掌」也就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绝世武功!

「此时什么也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自然不会多言什么给柏雩知道,让他­操­心。」白玉堂边道,边从展昭手中抢过缰绳,将最后两匹马拉上岸来。

「这次我可不是故意瞒你,只想途中找了机会再说。」展昭怕白玉堂又生误会,忙低声解释道。

「我知道。」借着马匹错身的当儿,白玉堂抓住展昭的手,在心口握了一握,才又放开。「不过你平日向来极有分寸,做事滴水不漏,刚刚那话转得也实在硬了些,别人察觉不了,白爷爷也不会如此迟钝。这边路途我还算熟,今晚应该可以赶到下一处城中,投宿住店,无须再露宿野外。那时再说。」

※※※

天擦黑时,入了城。

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土堆。

黄土筑的城墙,无须云梯,稍有些功夫的人便可轻易越过。城上城下加起来不过五、六名兵士把守。城中不过几十户人家,可他们还是坚持称此处为「城」。

城内有客栈,而且只此一家。

好在,人不算多。

一行六人,总共租下四间上房。

说是上房,房中摆设的不过是些剥了漆落了­色­的破桌一张,方椅两把,外加两张垫了薄褥的光秃木床。

几人随意用了些饭食,早早各自回房歇了。店小二到各屋送上一壶热茶,外加一盆热水,便也关了店门,熄灯睡了。

那木床虽然窄小,白玉堂还是照例硬与展昭一同挤了,熄了那昏黄乱晃的油灯,两人只借了月光说话。

「猫儿,有什么话,此时总该说了吧。」白玉堂半撑着头,一手在展昭背后缓缓抚弄按揉,状似不经意,用的却是舒筋活血的指法。

「玉堂,今日在江上,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当真是被那雾笼了视线模糊,还是——我这双眼出了什么问题。」展昭抬起手,举到眼前。房中只有月­色­,但掌中纹路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会是……错觉吗?

「怎么说?」白玉堂追问道。

「在江上,你问我是否有事,我说只是一时走神,看那雾气看花了眼。其实那时我有些晕旋,若不是有你挡住,倒不知会不会一头栽下水去。后来上了岸,与段爵爷话只说到一半,体内又觉寒潮涌动,因此才借故避开众人。」展昭答道。

「幽鹭那时不是曾说过,开了春,便暂时没有大碍了……怎么,你倒比我忘­性­还大吗?何况今*又未受凉,或许只是江风大了些,触动了那寒毒作怪,也无须多想。」白玉堂说着,附*,凑到展昭面前,见那双猫儿眼反­射­­性­的瞠大起来,邪邪坏笑道:「如何,这不看得很是清楚吗?哪来的什么问题?只要待你我到了大理,杀到赤寒宫掀了那杨春愁的鬼殿,还怕他不乖乖交出解药?放心睡了吧,难得今日有床可躺。我们走的不是官道,明日难保不又要在荒郊野外吹风。」

展昭闻言,自觉有理,应了一声,当真合了眼,却忘了防备那人坏心。才垂下眼帘,打算睡了,一双贼手便突袭般压上了肩头,又湿又热的双­唇­随即罩了下来,攻城掠地,耳边传来得意非常的低笑。直到舌根被顶住吮得酸痛,再也抵抗不得,那狡猾霸道的灵舌才缓缓蠕动着,从舌下柔软的凹处勾挑到舌尖,描画过­唇­缘,方才放开。

此刻,一颗心已砰砰乱跳得厉害,如同擂鼓一般,哪还说得出话来?只听到那人在耳边道——

「等白蛮的乱子平定了,我便去和包大人告假,你我回险空岛小住。眼下,有白爷爷在此,料也没有什么鬼怪畜生敢入你的梦。睡吧。」

夜半。

四周极静,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展昭或许是真倦了,睡得倒也沉稳。

白玉堂兀自望着展昭,仍是半撑着头,了无睡意。

安慰的话,是说来给人听的,绝不可能连带使在自己身上也管用。

从回到京城到现在,他留心算过。若是没有外因刺激,展昭体的寒毒每隔半月,必会发作一次。只是有深厚的内力顶着,加上赤硝丹化解,暂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可是,他的双目既有感觉,便说明寒毒已经在悄然上侵了……

※※※

六月十五,路程过半。

千里良驹,蹄踏飞花。

一行六人恁是三日路做一日走,赶十日,缓两日;途中凡经大城大镇,必有流云飞龙门下各分堂口属下接应,马匹也换过三、四次。因此虽是日夜兼程,却也安排得当,人、马均不至累伤,丝毫没耽误半点时间。

这一日,不觉已来到了巴州城下。

巴州乃是一方宝地,奇山妙水,得天独厚。此处峰峦延宕,起伏连绵;河谷开阔,溪沟纵横。而且,不仅景­色­秀丽,民间亦是崇佛之风盛行,不论大小庙宇均是香火鼎盛。从早到晚,各地香客络绎不绝。

此种景象,倒是极合段思廉的心意。

原因不是旁的,只缘大理历代君王皆笃信佛教,并大举兴修寺庙,时常前往祭拜,甚至曾以僧侣为国师。故而,段思廉亦自幼信佛,还贴身带了族中祖传舍利子作为护体之用。

几人入得城中,用过午膳,正是晌午十分。恰好此前已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十天路,今日到了放缓脚步,养­精­蓄锐的时候。段思廉略微犹豫,还是买了些香烛之物,打算到本地最大的法禅寺朝拜。

法禅寺位于城东,离投宿的客栈尚有些距离。赵珺本欲借口舟车劳顿,只派向孤波与任擎剑跟去护卫,不想才欲上楼,却听得店外街道之上突然一阵嘈杂,随后又迅速静了下来,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梵音。

「请问外面出了何事?」展昭拦住正经过身边的店小二问道。

「几位客倌远道而来,一定不知,那是巴洲有口皆碑的得道高僧,道彦禅师。几位若是想朝拜上香,倒不如去城北妙莲寺拜一拜他这位活菩萨!保准灵验!而且禅师每月惟有十五方才亲自见客说法,几位来得却正是时候!」那店小二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当那道彦是佛陀再世一般。

「哦?活菩萨?白爷爷走南闯北,泥胎土偶见过无数,活菩萨倒是头一回听闻!」

白玉堂不冷不热扬了扬眉,转身踱到窗边,挑剑一掀半垂的竹帘向外望去,只见两队僧人手持木鱼、佛杵、金钹等法器,口中念念有词,迎面而来。其后高高架起一座莲花台,台上端坐着一名长老打扮的和尚,双掌交错,形成法印;面容似笑非笑,倒也确和庙宇之中供奉的神佛有几分相似。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是一股恶念,而非善气!那敲打诵经之声也是时急时缓,听得人心烦气躁!

「猫儿。」

白玉堂自觉不对,连忙低唤了身边展昭一声,示意他仔细瞧了,自己闪身离开窗边,回到桌前坐了,暗自凝神静气。

过了片刻,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了街巷,逐渐走远。此时再看街边、店中众人,好似着了道一般,一个个枯坐待立原地,目光呆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叫卖的叫卖,行路的行路,饮酒说笑的弹唱言欢。立在几人身旁的店小二浑然不觉自己适才已经擦过了桌子,满脸堆笑躬了身,又仔仔细细将那已经光可鉴人的漆木桌抹了一遍。

「请问小二哥,这位道彦禅师可是本地人吗?」展昭此刻也已回到桌边坐了,一边倒茶,一边「随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