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倾颓的花园 傅君影 4523 字 2022-03-18

李计然读六年级就快小学毕业的时候,一直生活平静的李家终于出了一件大事,用李计然那半生不熟的古文来说就是:李老太爷驾崩了。

李老太爷死的时候,李计然正蹲在田边钩黄鳝,李计然的­奶­­奶­正在麻将桌上靡战。将近一点,李计然的­奶­­奶­回家准备用膳,以便下午再战,却发现锅空灶冷,不禁怒由心头起,一路骂着闯进李老太爷的书房,见他正安详地靠在大背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李计然的­奶­­奶­气得就要跳起来——如果忽略地心引力,并且她再年轻几十岁的话。她左一句“老不死”右一句“老不死”地骂着,一边帮着收拾起堆在桌上的几本书,可是李老太爷却半天无动于衷,李计然的­奶­­奶­觉得有些蹊跷,走上前去,摇着他的肩膀喊了句“老头子”。却发现李老太爷的头软软地垂了下来,她的心一凉,伸手探了探李老太爷的鼻息,又听了听心跳,突然一下子瘫到地上,半天嚎啕着跑出门去。

来找李计然的是李强,他已经初中毕业了,正准备去当兵的事。他将李计然从稀泥中拖出来,心急火燎地说:“你爷爷死了!”又一路把他拖回家。

李计然到家后看到自己家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了,有几个刚从麻将桌上撤下来的战友正扶着李计然的­奶­­奶­,轻声安慰着,隔得近的几个李家的亲戚商量着打电话通知李计然的父母,李计然懵懵懂懂地看着,脑子里却还记挂着没来得及从田里提起来的装了黄鳝的编织袋。

在白云镇有这样的风俗:死了人要请乐队,祭奠死者的时候就吹着哀乐,以增强现场感,到了晚上还要搞文艺演出,据说一来是为了减轻家属的悲伤,促使他们“化悲痛为力量”,二来也是为了冲喜。送葬的时候,乐队要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在队伍前面,叫“喜送”,是不让死者寂寞的意思;结婚的时候,却要力图简朴,以免抢了新娘新郎的风头。

白云镇的建筑大都依河而建,镇东矗立的一座晚清牌楼是最古老的建筑,镇西一座四层楼的白云饭店是最现代化的建筑了。从镇东走到镇西像是进行了一次百年回顾,每个建筑物上都刷着标语,这些标语从刷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再改动,镇东的老建筑上刷着“抗日救国”,往镇西走,标语变成了“社会主义好”,然后又有了“向雷锋同志学习”、“农业学大寨”,白云小学的墙外有三条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口号刷到小学前边的小巷时已经成了“改革开放”“五讲四美三热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理解万岁”,越往镇西,口号越现代化,到出现“打110不收费”“走进新时代”等口号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时间已经快到世纪末了。

白云小学附近,有一条小胡同,是比较比较古老的建筑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一条用白石灰刷的口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胡同两边的建筑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了,至今仍能看到当年那场洪水浸泡后留下的痕迹,现在已破败不堪了。小胡同非常僻静,里面的住户们大都支个小摊,卖卖香烛纸钱、金砖银元什么的丧葬用品,一天到晚冥币满天飞,搞得像丰都鬼城一样。 在这个胡同里,就驻扎着整个白云镇最著名的专为死人服务的“天堂”乐队,其成名曲加文艺演出主打歌《今天是个好日子》,被他们演绎得回环往复,愁肠百结,不知道征服了多少在丧葬当晚观看文艺演出的四方父老乡亲,而他们送葬的时候,若是吹着诸如《大花轿》《舞女泪》类的乐曲去的已经算是很低调了,据说有一次送葬时,此乐队是吹着《国际歌》去的。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天堂”乐队为了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适时调整经营思路,开展一条龙服务,代搭灵堂,代哭,代送火化,代刻碑立传,总之,除了不代见阎王,死人的生意被他们做到了巅峰,深受当地百姓喜爱。

李老太爷死后不超过一个小时,就有人在征得李计然­奶­­奶­的同意后,将“天堂”乐队请了来。

“天堂”乐队一条龙服务果然周到。黄昏时分,灵堂搭起来了,李老太爷从房间里被抬出来放到了灵堂中间,“天堂”乐队的哭手们身经百战,经验老道,他们发出古罗马陪­妇­一样的哭声,很快将整间屋子淹没在一片­干­瘪的悲伤中,这些人将本来该为自己的父母亲友流的眼泪发挥得淋漓尽致,李计然忽然觉得那倾盆而下的应该不是眼泪,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没有了眼泪,他们流的不是泪,只是加了盐的水而已。这个时候不断有人进来,“天堂”乐队奏起哀乐,进来的人们跪在地上,拼着命地想从眼中挤出加了盐的水来,挤到最后,眼睛为了表示对脸部肌­肉­的不满,流下了几滴委屈的泪水,他们的哭声适时地配合着泪水响起,于是灵堂内立刻哭声嘈杂,李计然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个纷杂的场面,巴赫金说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他的脑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词来“闹剧”。李计然上了初中后,读到了一句话“好人打坏人是喜剧,好人打好人是悲剧,坏人打坏人是闹剧,分不清好人坏人的是历史剧”,李老太爷从一部历史剧中走出来,死在了一个闹剧的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

李计然在众人焦急等待“天堂”乐队送上一条龙服务的时候,曾溜进过李老太爷的房间,这时李老太爷已经被抬到了床上,他那颗愤世嫉俗,饱经沧桑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李老太爷就像是沉沉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地睡去,“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李计然从他爷爷脸上看到的遗书。李老太爷的眼角挂着某种祥和单纯的笑意,一个人在饱经沧桑后,露出的笑容其实往往很单纯,我们看到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因了子孙的一句话,而突然大笑时,在那白头发白胡须的震颤中,隐藏的却是一个三岁小孩子般真诚的笑。李老太爷已经死了,可是李计然站在他的面前,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悲伤,这个世界曾无情地抛弃了他,现在他也无情地抛弃了整个世界,在他的身后,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历史为一个人而存在着,当这个人不存在的时候,他带走了属于他的历史。李计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出来了,此时一辆满载“天堂”乐队全部家当的卡车正缓缓驶入李家大门。

天气炎热,李老太爷的尸体第二天就被送去了火化。

第三天下葬,李父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李计然捧着李老太爷的遗照跟在后面,李计然的­奶­­奶­在李老太爷送去火化的当天就病倒了,怕她伤心,送葬的时候,没有让她来,她的位置被李母代替了。再后面就是一群哭哭啼啼的李家的近亲远友们,“天堂”乐队被安排到了最后,许是李父曾给他们交代过,一路上他们都吹着些不知名的曲儿,并没有李计然熟悉的《今天是个好日子》,甚至也没有《大花轿》,当然就更没有《国际歌》了。

李计然小学毕业后,李父、李母将他接回了自己经商的城里读初中,但是李计然的­奶­­奶­却坚决不肯一同进城。李老太爷去世以后,她居然戒掉了麻将,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李老太爷生前经常坐的书桌前,将一排排古书搬下来进行修补,又或是在有太阳的时候,将这些书搬到门口去晒,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打瞌睡。李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将满腔热情都灌注在串门与交流牌技上,在家也只是对李老太爷呼来唤去而已,李老太爷死后,李计然才感受到了他­奶­­奶­对他爷爷的爱,这也是他第一次懵懵懂懂地知道:原来有一种爱,是藏在心底,说不出来的。可是这种爱他爷爷能知道吗?

有一种爱,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李父李母经商的城叫A城,他们在这座城里经营着一家小超市,这家超市在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的时候却没有同步高速发展,近几年来,各种连锁超市纷纷出现,他们运用穿Сhā分割、各个击破的战术,将这座不大的城市变成了百米一小超、千米一大超的格局,李家的超市就在这群雄争霸的地方,艰难地经营着。

在A城读初中的那段日子,是李计然一生中过得最为平凡的日子,其实他一生中最不平凡之处或许就在于什么样平凡的事都让他遇上了,那些轰轰烈烈、愁肠百转的事只是偶尔打他身边经过,最多像是抛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后还是要归于平静。他的成绩一直保持着前几名,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聚众闹事更不会静坐示威绝食上街游行组建帮会宣传反动言论,他什么坏事也不做,但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却每年都能拿一个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去糊墙。他偶尔会去打打乒乓球,因为在那所学校里实在找不到对手。下午放学后,会去李父李母的小超市里帮帮忙,晚上做完作业后,看看从李老太爷书房里带回来的书,直到李母拍着房门大声催促,这才上床睡觉。

李计然读到初二的时候,开学伊始,他就读的初中附近突然来了一批街边摆棋的人,他们往往在地上铺一张破旧的布,布上放着一块刻有棋盘的油腻腻的木板,木制的棋盘上稀稀落落地放着几个棋子,这些棋子也大都伤痕累累,仿佛真的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一样。旁边一块摊开的白纸板上写着:象棋残局,红黑任选,红先,一局两元,赢了得十元。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胡须邋遢,蓬头垢面,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脸­色­­阴­沉,一副落魄江湖的样子。

有人说,在中国有11亿人会下象棋。这话似也不假,那十多个街边摆棋的摊前一到下午总是人头攒动,当然看的人远比下的人多,这就好比两军打仗,坐山观虎斗的人总比战场上冲锋的人多。

这批摆棋人大概有十人,但奇怪的是他们摆摊的地点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样,沿着正对校门的两条绿化带一字排开,最接近校门处,有块四五平方米的小空地,周围的几株悬铃木已高逾十米,九月的阳光下,非常­阴­凉。这块空地却只有一个摆棋人,此人无论什么时候来,都绝不会有其他的摆棋人将棋摆到那块空地上。他五六十岁的样子,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衫,在他的棋局前,有两张小小的凳子,他坐在其中的一张凳子上,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棋盘,皱纹被挤到眼角,化作一团解不开的愁。

这排绿化带的最后,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摆棋人,此人只得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套蓝­色­的牛仔套装,洗得处处白点,宛如蓝天中的朵朵白云。李计然去看的时候,他正一脸愁容的蹲在地上,在他对面是个打着赤膊的中年人,满身肥­肉­,他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地上,浑身的肥­肉­放松下来,一块块都拖在地上。肥­肉­看着面前的残局,牛仔衣摆的棋非常奇怪,红黑方的棋子数、棋子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肥­肉­看了看牛仔衣,牛仔衣用手抚着额头,低着头不知是在看棋呢,还是在看他那双已经开帮的白球鞋。肥­肉­吞了吞口水——初秋的太阳,明晃晃的,晒的他满身是油,也不知道是否是吞的油水。“我选黑方,你先走吧。”肥­肉­最后下了决心说。周围有人摇头,有人议论:“红方先手肯定胜,一个炮三进二就完了。“牛仔衣似乎全然未听到这些人的话,低垂着眼皮,不说话,右手一伸,炮七进二。李计然看着地上的残局,觉得颇为熟悉,偏偏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李计然的象棋启蒙于李老太爷,李老太爷棋书音画无所不通,家里藏有很多棋谱,李计然读小学时,李老太爷也曾教过他摆摆《橘中秘》《百局象棋谱》等书上的残局。李老太爷下棋刚猛,一出手屏风马锁住阵脚后,就立刻倾巢出动,如猛虎下山,一局棋快则几分钟,慢则一刻钟。李老太爷不出门下棋,但凡有人上门挑战,李老太爷要么不下,下则必胜,常说:“棋局如战场,下棋就是要拼个输赢。棋之道,战则必胜。”这个“必”既是必须的必,也是必然的必。李老太爷死后,李计然就一直没碰过象棋,正寻思中,一局棋已完,肥­肉­果然输了,他转过头对那些评头论足的人大喝道:“棋盘上又没有牛草,你们那么多嘴­干­什么?”又转过头对牛仔衣说:“我们再下一局。”牛仔衣从放在一边的棋盒里拿出一兵一卒来说:“我们改一下局面,再放两个兵上阵。”说着在九路上添了一对兵,肥­肉­瞟了瞟边上的两个兵说:“这两个家伙,放在边上,添了也没用,这局该我先走了。”周围的人被他刚才一喝,有的悄然离开,留下的也一个个成了真君子。李计然看着那两个添上去的兵,猛然想起来这个残局叫双炮禁双炮,李老太爷曾经从一本叫《竹香斋象戏谱》的书中翻出来摆过,一记起名字,思维立刻像是打开了一道缺口,各种变局、破局、走着也立刻回想起来了,他不自觉地说:“这个棋炮三进一,红先手胜......”这次肥­肉­没有说话,倒是牛仔衣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计然吓了一跳,背着书包踟蹰着钻出人群,折转身向校门口走去,沿途又看了几个残局,有一个残局他记得很清楚,叫“三打祝家庄”,他五年级的时候自己摆过,有一些棋局他觉得很熟悉,但是名字忘记了。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那块空地上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李计然在人堆里扎来扎去,好不容易挤进去,眼镜片上早起了一片白雾,等到白雾散去的时候,他看到坐在灰衣老头前面的是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板寸头刚刚输了一局,他不服气地说:“换一个残局,换一个残局,刚才那个肯定已经被你弄得闭着眼睛也能走了。”灰衣老头嘿嘿一笑,换了一副残局,然而下了不到二十回合,板寸头便又兵尽车绝,只剩下一个将,果真成了孤家寡人。板寸头输红了眼,从包里摸出十块钱来,大声地说:“咱们再下几局,你给我再换一个残局。”如此下了三局,李计然发现,灰衣老头不论是换的什么残局,走不到十五个回合,棋面上总是会出现同一个局势,板寸头大概也发觉了古怪,输了第四局后,拍拍脑袋说:“怪了,怪了,这是走桃花岛啊,走来走去,又走回去了,不下了,不下了。”他直起身来,从李计然身边挤出去,李计然摸了摸身上李母给的车费和零花钱,耐不住诱惑,也坐到了那张小凳子上。

李计然输了几局棋,忽然感到身上有一点冷,抬头看时,夕阳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斜阳,挂在天角,一副懒洋洋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赶紧束了束书包带子,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路小跑回家。